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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页

    北京 2o00年1月27日


    上午九点,李汉乘最早一班“港龙”在首都国际机场落了地。两个多小时的航程里,全机舱都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坐在舱尾最后一张座位上面色悲沉的中国军官。整个世界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哀伤。飞机上与外界随时沟通的管道——一台台从机舱顶部悬垂下来的电视机里,正把红得发紫的港台歌星们的节目拆散了与世界各地的重大新闻揉在一起,一古脑地向旅客们砸过来,由不得你不看。


    在青春派红星阿灵的《爱你爱到死那天》之后,是印度总理塔帕尔对中国筑路工程队全体人员的意外死亡感到遗憾,同时对中国军人今天凌晨三点二十五分突袭印军营地,打死打伤印军官兵94人,向中国方面提出强烈抗议;插在天皇巨星何有亮的一曲《为什么总是寻觅》中间的,是中国政府发言人对印度政府的驳斥和对日本政府提出的警告:当中印两国处于准交战状态时,特别是当联合国安理会对印度实行武器禁运的1063号决议已经生效时,日本政府如果还要向印度提供武器和其他军用物资的援助,将被中国政府视为一种敌对行为。对此,中国将作出包括军事行动在内的强烈反应;实力派歌王林佳佳的《永远为你难过》还没开唱,就被一条来自莫斯科的最新消息打断了。屏幕上出现的是那个连摸样带表情都能让人想起某个历史幽灵的鲍里诺夫斯基总统,他正向他的狂热支持者们庄严宣布,强大的俄罗斯军队已做好同时越过俄乌(乌克兰)、俄格(乔治亚)、俄阿(亚塞拜然)、俄哈(哈萨克斯坦)、俄拉(拉脱维亚)、俄爱(爱沙尼亚)边界的一切准备,随时可以解放这些前苏联各国的人民;


    最后,大陆新近赴港的新星黑妹唱的那首《我想,但是我怕》被一条从印度洋上发来的前后矛盾的新闻拆成了三截:先是说美国海军“罗纳德·里根”号航母特混舰队与印度“圣雄·甘地”号航母持混舰队发生了海战,跟着又说不是海战,而是美印双方有两艘军舰相撞,美方军舰不幸被撞沉。半分钟后,黑妹刚接着唱到“我想你的眼睛,但是我怕被你的目光烫伤”时,更正的消息又来了,被不幸撞沉的不是美国军舰,而是一艘正在喀拉蚩港外布雷的印度布雷艇。


    李汉今天头一次失去了对这类充满火药味新闻的兴趣。从二十四小时前,就在他心头反覆紫绕的一个念头,被港龙航班拉长到一千九百公里: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个念头使他一直处在一种恍惚状态,一会儿怀疑那份电报的真实性,一会儿又相信惨剧肯定已经发生。不会有人敢开这样的玩笑。而现在他倒宁肯这是哪个混蛋搞的恶作剧。要是这样的话,他会原谅那个傢伙的,同时他更要请嘉琪原谅自己。但愿你能给我一次机会,他对着舷舱外冥冥中的某个存在暗自祈祷。当飞机开始降低高度,北京熟悉的面孔进入视界时,他终于意识到这不可能了:完全变得冰冷的嘉琪已经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等了他整整一天一夜。这种等待究竟对准更残酷呢?对生者还是死者?


    一出航空港,他就看到维雄在人丛后面向他招手。他挤出人堆,走到维雄跟前,两人谁也没说话,对视了片刻后,他踞在维雄后面向停车场走去。


    “我回来休假,照顾一下老太太。”


    上车后,维雄主动告诉了他,他才想起刚才居然没有注意到,怎么会是维雄来接的他?


    “维英没有告诉过你我也在北京。”


    “他跟你通话了?”


    “昨天。他那边怎样?好像有新情况?”他尽力让自己这会儿不去想嘉琪。


    “今天凌晨已经干上了。我爸说,我哥他们打得不错,大概报销了他们一个连。对了,你想先去哪儿?”


    “先去看看她吧,她现在在哪儿?”


    “在复兴医院……太平间里。她父母亲都看过两次了,就等你和她哥哥回来。”


    维雄的车开得很快。他几次想说开慢点,话到嘴边又收住了。一路上他都在提醒自己,到时候一定要控制住——眼泪。可当那个罩一身白袍红光满面掌管太平间的老头,把停尸车吱吱扭扭地从冷藏箱里拖出来时,一看到在白布单下躺着的嘉琪,眼泪就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


    他静静地站在和停尸车一样冰冷的嘉琪面前,任泪水刷刷而下。


    透过迷濛的泪水,可以看到被整过容的嘉琪,表情出奇的安详。那是一种对死亡毫无准备的安详。她从没想到过死,她也不会想死,可是她死了。她竟然真的死了。让所有人都想不到,包括她自己。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挽回却又必须面对它,这就是你也生活在其中的命运的残酷法则。


    他一个人在太平间里呆了整整半小时。出来时,他看到维雄正在把一张50元面值的人民币,塞进那个管太平间老头的手里。


    “不去哪儿?”


    在车上维雄又一次问他。


    “你知道她出事的地点吗?”


    “在木樨地一带,昨天我陪她父母去看过。”


    他们到了那儿。一夜之间,环卫工人和洒水车已经把那里清扫得看不出一点车祸的痕迹;甚至连被撞坏的隔离墩都换过了。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消失竟会如此之快,如此了无痕迹!他在出事地点细细地察看着,是想从这种察看中找到点什么吗?他也说不清。生者总是希望了解死者在最后时刻的一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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