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当她第一次跟着那个陌生男人进入宴会大厅的时候,一切也是这么富丽堂皇。她被引介给部门主管。举起一杯酒,点头行礼。又见到海外代理发行商,约定将来常联络。然后见到两位知名新晋音乐家,他们刚刚拿到新电影的委託代理。蓝色的射灯照出深浅不同的光,循环往复,如水波荡漾。空中垂下的水晶珠链反射着灯光,一颗一颗偶尔晃了人的眼睛。她在眼睛里穿梭,那些眼睛上涂抹着各色浓烈的眼影。浓烈,高傲,夸张,目中无人却迷人,像极了眼睛主人狠狠活着的态度。
陌生人在她前面走着,脸上总是那一副不痛不痒的笑容。他似乎预料到她会跟着,自从他第一次跟上她,似乎就知道她会跟着。
他们进入礼堂,在西装革履间坐下。她看着鱼贯而入的人们,惊讶于他们会走到一起。他们隶属于不同国家,掌握着不同的地位,在电视上总是站在两边,可是在这个地方,他们会集到一起。他们低声谈笑,讨论着一些她听不见也听不懂的问题。身边的陌生人似乎满意于她的惊讶。他的笑容讽刺却洞悉。然后他带她去餐厅。
你看到的这一切,他在餐桌上对她说,你也可以做到,你的才华是不可多得的。
谢谢。她说。
我们会制订一个方案给你,最好的推出途径,最好的引介人,最好的市场宣传。
……谢谢。
现在这个环境,你要拿到好的机会。所有的赞誉跟着关注度走,所有的关注跟着资源走。杂志版面、音乐会场所、电视台的出镜机会、评奖的机会都要靠发行的力量。有妥善的安排才有人重视你。你不要小看这一切,已经再也不是一个深谷能出幽兰的时代了,你不要妄想锁在抽屉里的谱子有一天会被人看到。只有已经被看到的,才会在将来被看到。莫扎特也需要父亲去王宫打点,一样的。你有这样的能力,你不应该拒绝。别说你没有想过站在舞台中央。你应该出名,交给我们,我们能做这一切。
然后是排练,演出,宣传。她被安排加入了乐团,参与演出。她有了自己的队伍,录制了曲目,接受杂志採访。她在本已放弃的比赛中节节晋级。她接到了第一个合约,替一台很重要的演出谱写背景音乐。她有了专场演出,也有红地毯上的光芒。
这一切过去多久了,她已经记不清了。这些事意味着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在那时没有拒绝。她没有勇气拒绝,或者没有动力拒绝。
它站在宴会厅边上,还是那样笑着,看着宴会厅里的文艺名流,也看着她。
这一切你都看到了。你还要拒绝吗?
她捂住耳朵。
这是圈套。如果当初我知道是你们的恩惠,我说什么也不会接受。
当初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
你说错了。你知道。你仔细回忆一下,我们从第一天就向你传达过的。
阿玖语塞了,她仔细回想着。
你一直都知道我们是谁,只是你拒绝承认而已。你害怕面对矛盾的选择,你害怕矛盾阻碍你的光辉之路,所以你拒绝承认。别说你没听懂我们传达的话,你只是故意不去想而已。就算你没听懂,你看看你手上的花,能做到这种技术的,你难道猜不出来是谁吗?
阿玖一凛,她下意识地抬抬手腕,手腕上的细小百合从皮肤中浮现出来,如同池塘水下浮起一朵睡莲。这是那个陌生人在早些时候嵌入她手腕中的微晶片,据说是联络他人和身份认证所需。
她看着它,它在她皮肤下像是冷静的嘲弄。她想把它抓出来扔掉,连同所有那些她不愿面对的记忆,可是在触到皮肤的一瞬间,它又隐没不见,让她一阵徒劳。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腕,想将皮肤撕开,可是没有用。
它又笑了。很奇怪,它笑的时候从来没有声音,可她能感觉到它笑。
别急,不用这么快给答案,你可以回去再想想。
阿玖转头看着它,它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光亮平滑,除了一丝笑,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她看不出它是真诚还是假意。它的金属面孔、金属身体、金属一般冷漠的情绪,都让她困惑。它居高临下,从三米高处俯视着她。这个高度是最好的轻视的高度,远得足够轻蔑,又近得让她看清它的倨傲。它似乎已经拿准她的回答,只是像捕鼠夹前的捕鼠人,等着小老鼠再做最后一次挣扎。
她害怕它的注视,低下眼睛。她决定回家。她想给自己一点时间。
你走没关系,它说,只是你要想好你选择的后果。你要想想,一个物种,一种文明,真正留下来的是什么。你将艺术留下来,你们的文明就可以不死。我们也得到我们想要的,皆大欢喜。即便在某一天你们的文明死了,你还可以替它留下点什么。尚塞拉德人死了,还有岩洞壁画留下来。我们能决定你作品的命运。我们可以让它们流传千古,也可以让它们不问世。
接着,它带她穿过宴会厅,来到另一侧的阳台,推开细长的白色小门,引她向立柱围栏下望去。阳台下是特拉法加广场,有聚集的避难和抗议的人们,密密集集,围着铺盖与帐篷。它伸出手臂指向惊恐的人群。
你看那些人们,它说,你的犹豫就是为了他们,可是他们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看他们相互倾轧,争一个活命的机会,多么不择手段。我告诉你,你现在为他们着想,可是他们却不会领情。他们早就对你和像你这样的人充满嫉妒,即使没有我们,他们也会希望你失败,你以为喜欢你的人多,可是恨你的人更多。他们充满阴暗幸灾乐祸地看着你的光辉,希望你跌下来。他们根本不懂你。你为他们牺牲只是白白牺牲。他们最终会消失,那又怎么样呢。所有物种都会消失。在宇宙无限广博的艺术中,根本没有物种,只有杰作。你要想好天堂的位置,天堂在宇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