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嫁千里冲喜,夫君竟然惧内》 第1章 儿媳问安 “冬节已至!春归有期!” 声声唱和伴着角楼上的鸣鼓之音,接住了小岁,也迎下今冬第一场雪。 方知雨从世子府主院正房的柔软大床上醒来,盯着红帐红烛,惊觉居然没人理会她。 简单收拾一番,出得门来,就见干净宽阔的庭院里人来人往,都往东厢房而去,她在其中像个无人能见的鬼魅。 半个月前,赐婚圣旨突然而至。 方知雨尚未咂摸出所以然,就被从未见过面的表亲催上马车,紧赶慢赶送达淮南。 还没适应南方阴湿寒冷的天气,就直接被送进淮王府。 刚在淮王府不知名小院中歇过一夜,就被四五个婆子丫鬟梳洗打扮,送到了成亲堂上。 一切都火急火燎的。 理由嘛—— 当今淮王世子伤重病弱,大抵活不过今冬,她奉旨远嫁,只为冲喜。 虽百般不愿,却也不得不嫁。 这是先帝和她祖父定下的婚约,更由当今皇帝下旨要求立刻完婚。 婚宴隆重,宾客满堂,拜堂过程却一切从简。 在送入洞房的途中,那位重病的世子差点把心肺咳出来,被匆匆送去安养。 她不仅没与夫君行周公之礼,还没全合卺之喜,甚至连人都没见…… 哦不! 盖头遮掩之下,她见到了一双踩着喜鞋的大脚! 谁知一夜过去,那位世子还在吐血,上上下下都担心他快要去见阎王。 这喜冲得……方知雨瘪瘪嘴,摸了两块糕点蹲在门槛上发呆。 一个小丫鬟从忙碌的人群里迎过来,朝她行礼,“世子妃,此刻时辰正好,请随奴婢去奉茶问安。” 方知雨心头微觉怪异,但瞧着满院匆忙的人影,到底没纠结那即将呜呼的夫君是否同行,直接跟了去。 无论这场冲喜的婚姻多么荒唐,圣旨必须得依,公婆仍然得见,礼数还是该全。 出了世子府向西,经议事厅过福寿门进安康门,从外府进入内府,便到了淮王的后宅。 方知雨踩着冬节清晨化去的纤薄雪水,听着“咯吱咯吱”的声响,掩住“嘭咚嘭咚”的心跳,跟在领路丫鬟身后,内心隐隐不安。 丫鬟脚步凌乱,将她带进一处小院,来到正房门前,往旁一让,掀起半边厚重门帘—— “世子妃请进。” 方知雨点头,顺着门帘缝隙入内。 屋中暖热扑面而来,正上方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被左左右右数个女子簇拥着。 方知雨没有直视,敛眸低眉,屈膝行礼,“儿媳知雨,向王妃问安。” 尚未敬茶,没得婆母教导,还不能改口。 她自认礼节周到,言辞无错,可一低头一屈膝,四下立刻静谧,竟没听到婆母让起来的话语。 早听闻女子嫁入夫家,所遇第一难题便要被立规矩,也不知这是不是其中一环? 离开京城前一晚,娘亲千叮万嘱,让她收敛脾性,懂礼知节,学会忍让。 那便忍吧! 反正夫君短命,她即将恣意地守活寡,就不计较了。 谁知,好一阵后,上首妇人缓缓歪了身子,发出一声冷笑。 方知雨余光瞥见,不由微微皱眉,不敢相信这歪斜的坐姿和冷嘲的语调,居然出自淮王妃! “噗嗤……”不知是谁,突然捂嘴嗤笑起来,“世子妃来给王妃您请安呢!” 却听上首那妇人又发出一声冷笑:“休得胡言,叫人传出去,北苑那位可又得嫉恨我了。” 方知雨听出端倪,起身抬眸。 却见正首那位妇人,虽则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年纪却只三十上下。 可方知雨的夫君,今年二十有二,王妃无论如何也该临近四十,不会这般年轻! 心头一怵,一种不好的想法冲上脑间。 方知雨猛地掀开厚重门帘,那本该站着等待的丫鬟已经不知所踪,整个院子萧索寂静,没有半个人影。 可她却听见身后众人发出低冷嘲声。 有人上前将她拉拽回去,“没什么好丢脸的。这位是淮王府里的程夫人,问安也是应该。” 此言一入耳,方知雨立刻止步,将手臂抽离,冷冷扫视屋中众人。 “各位都这么认为?” 没人应答,都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 她却勾唇冷笑:“‘夫人’只是淮王良妾,并未向皇帝请封,而我是皇帝下旨亲封的淮王世子妃,需要向你问安?” 屋中众人听闻此言,面色皆有变化,那懒洋洋坐着的程夫人,却是连嘴角都拉了下去。 方知雨不想与这些人纠缠为难,“晚辈见长辈可行礼,但世子妃见淮王妾,不需问安……告辞。” 这句话为她适才屈膝行礼找了个借口,从“认错婆母”变成“向长辈行礼”,以后传出去也有转圜余地。 言罢,方知雨转身离开,一瞬都不想停留。 匆匆出了院门,抬头看那匾额竟有龙飞凤舞的“修竹居”三字,不由漠然翻了个白眼。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淮王和淮王妃所在。 可王府太大,能理会她的人却没有。 好不容易揪住个内监,亮出拳头威胁一番,才得了回复:“今日冬节,淮王在家庙举行祭祖大典。王妃……王妃在北苑养病。” 该说这位淮王心系苍生,还是心口缺了一角,祭祖重要,难道遣人知会一声的时机也没有? 方知雨的耐心又被磨掉一分,让内监领路去北苑,想直接请见王妃。 没想到内监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道:“世子妃有所不知,北苑不在王府之内,小的是宦官,轻易不得出。” 王妃不住在王府里? 怪不得刚才那个程夫人敢受她的礼,居然想以猴身做山大王! 她不可能去祭祖大典上拜见公爹,毕竟做给天子看的“祭祖”大事由不得家中女眷现身。 她道:“既然不远,直接告诉我如何去,也不用你带路,更不为难你。” 方知雨递出一块碎银,内监谢赏接下,就着雪水画了个简易地图。 她一提衣摆,大步往北而去。 淮王府格局周正,雕梁画栋,处处美景,每个小院都有不同风格,美好得如同画卷。 树叶上稀疏的白雪呈现得岁月静好,满院红灯笼显得喜庆欢愉,可一切都是那么格格不入。 奉旨远嫁的这一路上,方知雨从未想过,淮王府的深宅大院,居然是一滩浑水! 第2章 吃闭门羹 谁料,踏进浑水的第一步,就遭到守卫阻拦——无令不得出! 后门不能出……那就翻墙嘛! 恰有一株杏树,树叶凋落,枝丫歪斜,与那高墙不足一米之距。 方知雨循着树干攀爬上去,吊住树枝一跃而起,落上三米高的青瓦,顺着瓦檐就滑了下去。 拍拍冻红的小手,她从正北尽头转道向东急行一里,再转道向北进入一个小巷,停在第二个宅院门前。 据那内监所言,这就是淮王妃养病的北苑。 确实不远,还比不上她下一回地随意跑动的距离。 但堂堂王妃偏居于此,就有些玩味了。 有了那个丫鬟故意领错路的前车之鉴,方知雨这一回不那么贸然,只理好衣衫,敲响门上的铺首。 伴着几声清脆的声响,内里响起一个低哑的声音,“来了。” 门向内退开一条缝,有个身形微佝、满脸皱纹的婆子凑出双眸,将方知雨上下一打量,露出些微讶异:“……世子妃?” 对方认得她! 方知雨忽而想起,这人她见过,就是昨日天未亮便将她从床上催促起来,帮忙洗漱打扮的婆子之一。 “龚嬷嬷好。”方知雨神态自若,语调轻缓,自认没有半点疏漏,“我来给王妃请安。” 龚嬷嬷听闻此言,嘴角一抽,有些僵住,好一阵后才回,“不……不必了吧。” 龚嬷嬷没讲其他,那就代表王妃住在此处,但为何“不必”? 方知雨刚想问上一问,就听宅院里传出一阵脚步踢踏,一张小脸挤出门缝,“谁啊?还有完没完!”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梳着双丫髻,唇角有道陈年疤痕,向外丢出个不屑的眼神。 龚嬷嬷一把将她按回去,“不要无礼,这位是世子妃。” “啊?她就是世子妃!”小丫鬟又冒出头来,神色从不屑变成了厌恶,“来做什么?” 方知雨眉头紧紧拧起,内心各种猜测按压不下,却依旧扮演好媳妇姿态,“儿媳入门,该向王妃奉茶问安。” “儿媳?谁家儿媳?不是认了姓程的做婆母吗?还……” 龚嬷嬷一把捂住小丫鬟的嘴又按回去,慌忙出了门来,将方知雨拉至角落。 “世子妃恕罪,这小丫鬟心眼子不坏,只是脑子不太好使。” 龚嬷嬷昨日侍奉方知雨梳妆,见过她大方的仪态,谦和的待人方式,心中有几分喜爱,便将适才之事和盘相告。 就在方知雨到达前两刻,王府里有人送来世子“安然”的消息,顺带把世子妃给程夫人请安之事宣扬了过来,王妃一听便郁结了。 原来如此。 从那个丫鬟前来领路的一瞬,她就已经入了圈套,对方要的,就是婆媳离心。 可现在的情况是,明知上当却没法解释,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龚嬷嬷面露难色,“世子妃听老奴一句劝,回吧。王妃是不会见您的。” 看来,今日这闭门羹是吃定了! 方知雨也不纠结,“谢龚嬷嬷昨日贴心照拂,我这就回去了。” 言罢,她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刚出小巷,迎面忽然围上一群人,当首的婆子尖声尖嗓,满眼不愉,“世子妃怎能私自出府?” 方知雨张了张嘴,尚未讲出一个字,就听那婆子道:“还不快扶了世子妃回去!” 一左一右两个丫鬟立刻上前,将方知雨两条胳膊一架,急急拖拽。 这两人,一个叫朝花,一个叫夕露,是如今霸占了定国公爵位的那位“亲戚”安排的陪嫁丫鬟。 南行途中,两人态度不佳,私底下絮叨些上不得台面的话,都被方知雨听见过好几次。 昨晚至今晨,两人半点身影不见,现下竟敢直接对她上手? 方知雨心底不悦,忽地脚步一顿,整个身体向后倾倒,力气大得将那两个丫鬟也给拖住。 先前发号施令的婆子回过身来,神色漠然,眼神里隐着浓浓的轻蔑感。 “世子妃这是何意?奴婢齐氏代太妃前来也请不动您?” 方知雨一听,愣住了。 ——这淮王府里,还有个太妃? 去年,荆王奏请皇帝,想接其生母出宫颐养天年,却被太后以“舍不得”为由而拒。 这淮王太妃,居然远离京城,来了淮南养老? 不过,当下不是疑惑的时候,而是……王妃不在王府,她应该先给太妃请安! 可没人告诉她呀! 这淮王府乱得哟…… 都不是简简单单的深潭,而是个乌黑发臭的破落水沟! 一路被那嗓子尖利的齐嬷嬷循着由头数落,方知雨心底一直压着的脾气丝丝缕缕向外冒。 终于到了一处大院,其上匾额也是漂亮的三个大字“解语坞”,与其他院落以“居”命名相异,显得更加尊贵。 入得内院,才知此处里三层外三层,四处绕树,遍地花圃,鱼池假山,白雾缭绕,若在春夏之季,必是一派锦绣之色。 方知雨被领到一间屋门前,就被冷落在外,不仅见不到人,还被刻意喂凉风。 齐嬷嬷先进去,听得内里一阵笑声,与庭院中的孤清阴冷完全不同。 太妃高坐正位,脸上的皱纹随笑意铺展而开:“你们应该多留几日,好歹品尝一些淮南美食。” “谢太妃美意。我与贱内真想在淮南住到开春。可惜,娘舅送嫁,如若久留,于礼不合。” 这位就是方知雨的便宜舅舅,是强行过继给祖父的儿子的妻子的二弟…… 大周远嫁女儿,需要娘家舅兄相送,方知雨母亲孤身一人,只能找来尚有些渊源的“舅舅”及其妻子,千里送嫁。 太妃本也只是客套,便也不再挽留。 话锋一转,谈起孙媳,“我在京城也曾听闻定国公府家教之严,怎的先定国公的孙女养成了这般模样?连给我这老东西问安都不懂?” 便宜舅舅额间冒汗,“太妃有所不知,老定国公逝后,知雨就被她母亲骄纵坏了,脾气古怪,成日闯祸打架,早几年就被送到庄子里散养。” 方知雨本来就对便宜舅舅没什么好感,一路尚算客气,可现下听见他在背后指摘娘亲,心头怒火更甚。 “散养?”程夫人突然笑起来,“怪不得养成这种性子。” “怎么?你见过那野丫头了?”太妃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好奇。 “回禀太妃,今日一早,世子妃到妾院子里请安,恰巧有那一面之缘。” “请安?”太妃有了些微不愉。 第3章 绝不受气 世子妃请安,先去了程夫人处,又将太妃置于何地? 程夫人察言观色,又捂起嘴来:“唉哟,这种事,妾可真是有苦讲不出。世子妃突然过来问安,妾的二嫂好心提醒,世子妃却当众责‘一个妾,受不起那一礼’。”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皆发出不同程度的低呼。 太妃冷嗤:“那她去问什么安?” 却听程夫人又道:“妾也想不明白啊!当时就觉得这礼不能受,又该怎么还?正想着,世子妃摔门就走了,追都追不上。“ 讲到此处,她转头看向齐嬷嬷,“不知人找回来了没?妾还是得向世子妃道个不是。” “你道什么不是!”太妃忍不住喝道:“是她自己不懂规矩!” 齐嬷嬷适时上禀,“太妃,世子妃已经找回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太好了!”程夫人作势要出去迎接,嘴里却一点不留情:“我让人把整个内府都寻了一遍,竟是半点身影都不见,齐嬷嬷在哪里找到的?” “府外。北苑附近。” 齐嬷嬷清淡回应,却令屋内瞬间鸦雀无声。 程夫人脚步一顿,神情夸张,“是妾僭越。世子妃倒是有心,自己寻去王妃那里了。” 却听得“嘭”一声,太妃一掌拍在桌上,茶盅随之震颤。 “好啊!居然敢私出王府?果真是个没规矩的野丫头。霜红,你且去问问,知不知道‘孝’字如何写,‘礼’字如何认?” 大丫鬟霜红,双十年华,生得娇俏,是太妃身边第一红人。 太妃曾将她送去世子府,又被原原本本送回来,早憋了口气,就想趁此机会让她讨点脸面,也给那野丫头一些下马威。 *** 隔了一道门帘,屋里所有人的对话,方知雨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她并不在意,思绪远飞,久久不能心静。 她的祖父,是大周朝开国功勋,曾于战场上救太祖皇帝一命,获封定国公。 可仍觉此恩不够,又定婚约,哪知后来太祖皇帝连得六子,祖父膝下却只有一个儿子。 太祖皇帝曾问自己的儿子们:谁愿替朕还这恩情? 淮王第一个应承,于是这婚约便落到淮王头上,只待有适龄儿女,再行完婚。 后来,太祖皇帝驾崩,方知雨的父亲也因早年战场留伤,英年早逝。 宗族觊觎国公爵位,多次施压,祖父无奈只得从宗里认了个女儿,送入宫中做了淑妃。 可这淑妃也是个命不好的,生下七公主不久便薨了。 祖父所有希冀都落在了方知雨弟弟的身上,只可惜弟弟尚未到承袭世孙之名的年纪,又不幸夭折。 祖父因此一病不起,迷离之际被宗族算计,强行过继一子,抢走爵位,又将方知雨母女三人赶至京郊别庄。 彼时,方知雨十二岁,妹妹刚九岁。 别庄是父亲在世时赠送给母亲的,所以庄中良田和赁户都归属于母亲。 母女三人靠着良田收租,依着茶山制作雨花茶,将桃花酿成好酒……从此再不与国公府有所牵连,日子过得恣意平和。 只不过,为了应对那些想欺负她们孤儿寡母的人,方知雨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敢打架敢拼命的性子,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不好惹”。 她打算守着母亲和妹妹安稳度过一辈子,也曾想过抗旨,带着她们逃亡。 可赐婚当晚,又一封圣旨下达,皇帝体恤,封方知雨的母亲为二品夫人,享朝廷俸禄。 不仅给了诰命,还给了很高的俸禄,以后母亲和妹妹轻易不会再受欺负,日子也能过得更好。 ……她妥协了。 甚至为了这份妥协,容忍了更多,一直忍到如今。 但是,公爹当她不在,婆母闭门不见,太妃眼瞧不上,还有那些要给下马威的,想暗斗的…… 忍让和妥协换不来好心相待,她又凭何受此欺辱,当那个受气包? 在方知雨所有怒意几近顶峰之时,名叫霜红的大丫鬟趾高气昂掀开门帘,向外望来。 就见朝花夕露哆哆嗦嗦,她们前面站着个身形清瘦、背脊挺直、皮肤微黑的女子,面色坚毅,容颜清丽…… 只是那双眸,翻着深深的白眼,一时半刻怕是落不回来。 霜红冷笑,高声道:“奴婢霜红,奉太妃之令前来问话。敢问世子妃,可知‘孝’字如何写?” 方知雨的白眼终于回落,正眼打量了霜红一下,“不知道。” 这答案出乎意料,霜红一时半刻都没反应过来。 按理说,不应该认罪告错,请求太妃原谅吗? 愣了片刻,霜红复又问道:“那可知‘礼’字如何写?” “不认识。” “……”霜红彻底傻眼,又愣了下,才斥道:“世子妃可知此刻在讲些什么?” “应该认识吗?”这回答的语气硬得令屋内所有人都倒抽凉气。 程夫人勾了唇角,只觉不用她动手,世子妃自己就能把自己玩死。 可屋外的方知雨没想那么多,平淡道:“奉旨嫁入淮王府之前,我不过是个庄子里只考虑吃饱穿暖的野丫头,需要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太妃说她是个“野丫头”是吧? 那她就“野”给太妃瞧瞧! 不等霜红反应过来,方知雨一掀门帘钻了进去。 整个厅堂之内,热气扑面,香气萦鼻,比程夫人的屋子有过之无不及。 正上方坐着一个老太太,已过花甲之年,一身锦衣,富态十足,只有脸上的皱纹彰显着年纪。 正是淮王太妃本人。 太妃下首右侧,坐着两个人,是此次送嫁的便宜舅舅和舅母。 其余的,满屋女眷,全都挤挤攘攘站着,就连清晨给了自己下马威的程夫人,也在旁站得规规矩矩,没有半点慵懒相。 方知雨一进门,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挪了过来,各人眼中皆有不同神色,但大多数都是审视和不友好。 方知雨盈盈行礼,礼数周全,一板一眼,挑不出半点不足。 “给太妃请安,敬请您老人家福寿百年。” 都以为她闯进来要闹呢,怎么……这么乖巧? “世子妃……”程夫人忽而迎上前来,拽住她胳膊向上抬,“错了。您行的礼错了。拜见您的祖母,应该……” “程夫人,你才错了。”方知雨双臂一斜,错开程夫人的力道,“新妇入家门,需与夫君一同跪拜奉茶,得长辈福祝,方可改口。” 她说着,目光朝左右一扫,“可是……我夫君呢?” 第4章 夫君喝药 整个房间的气氛都有些凝滞。 “不得胡言乱语!”便宜舅舅突然高声呵斥:“淮南有淮南的风俗,淮王府有淮王府的规矩,你还不跪下,向太妃认错!” “我可以跪,但这错……认不得。”方知雨笑了下,笑容有些令人捉摸不透,让在场不少人心头一悸。 “乡野丫头的确不知千里之外淮王府的‘礼’字如何写,但却铭记着当今皇后所着《女子十二则》的每一个字。” “适才我所诵,一字一句皆出于《女子十二则》。请问知孝懂礼的各位,是皇后的规矩大,还是淮王府的规矩大?” 屋里无人敢应答。 “今日一早起来,阖府上下无一人理会于我,没人带我前来奉茶,也没人指引我去见公婆……” 方知雨学了程夫人阴阳怪气的调调,“这都是我的错,谁叫我接了圣旨,千里远嫁呢。” 言罢,膝盖一软,做出即将下跪的姿势。 惊得便宜舅母和程夫人双双迎上,一左一右将她止住。 ——可跪不得! 这一跪,岂不是说皇后所写《女子十二则》不该遵循,皇帝圣旨赐婚是个错误! 程夫人也是个人精,忙对上首太妃道:“世子重病,倒是苦了世子妃。不如另择吉日,将淮王和王妃都请到一处,再让世子带了世子妃来,正式奉茶改口?” “滚滚滚,懒得看见你。”太妃摆手,按住额心,只觉心力不足。 早年间在京城后宫,她就不是个能斗的主,现如今遇到这些事,还是不想操心。 方知雨得了太妃这一摆手,屈膝行礼,转身就走,独留程夫人架在半空的手。 “这……”便宜舅母顿觉丢脸,“确实没规矩。” 娘舅送嫁,次日必须离开,按理也该寒暄一番,哪想只得了个冷脸。 程夫人收回手,没有半点怒意,眼珠轻轻一转,俯到太妃面前,“妾瞧世子妃心眼不坏,只是性子娇纵了些,如今世子卧床,该她好好照顾,就让她安安稳稳回去吧。” “她?就她这样,我怕把我孙儿给照顾坏了!” 太妃一想,心头就不舒坦了,“齐氏,去世子府看住那野丫头,好好教教她如何照顾夫君。” 齐嬷嬷得令退出,一出门,寒风一激,顿时昂首挺胸,带了无处可去的朝花和夕露,直奔世子府。 *** 方知雨不想与人结怨,可那屋里众人,对她和娘亲颇有微词,一想就按捺不住暴脾气。 今日这一遭,该见的人都见了,算是全了礼数,今后爱谁谁,各过各的,只数着日子等那世子夫君早点结束此生痛苦,圣旨就圈不住她了。 方知雨记忆尚佳,左拐右拐很快找清方向,信步往世子府而去,等她抵达,齐嬷嬷刚好带着朝花和夕露赶至。 院里比清晨安静了许多,丫鬟内监们行走其中,也没了匆忙之色。 方知雨并不知道齐嬷嬷的目的,只当对方是来问讯世子情况,点了个头便当先朝东厢房而去。 刚跨上阶梯,有人手臂一挡,就把她拦住了,“不知道世子养病的东厢房不能随意进出吗?” 拦她的人是个小胖墩,十五六的模样,个子还没她高,脸被寒风冻得红扑扑的,语气和眼神都十分不和。 方知雨向下退去,“哦。我还真不知道,这一日可没人管我。” 不止没人管,还没人认得。 也是幸苦那个故意带错路的丫鬟,居然能认出她。 这淮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能把那丫鬟揪出来,报了今日之仇! ……倒也不急。 想着,她就准备回正房,恰被齐嬷嬷迎过来一挡,“世子妃怎的又如此没规没矩?世子卧床,您该近前侍奉。” “我可闹不懂这淮王府的规矩。”方知雨转眸看向小胖墩,“世子养病的东厢房,是不能随意进出的?” 那小胖墩盯了齐嬷嬷一眼,又盯向方知雨,反应了一下,才问道:“这位是……世子妃?” 世子妃不应该在正房里待着吗?怎么从外面进来?不对,什么时候出去的? 小胖墩忙弯腰弓背,“小的石头,有眼无珠,请世子妃赎罪。不过世子折腾了半夜,刚睡熟,不便打扰。” “哦。”方知雨毫无感觉,转身就要走。 迎面有个丫鬟端着汤药与她错身,就听得齐嬷嬷怒喝:“世子妃真是没眼力,既然药送过来了,就该侍奉世子服药!” “嗷。行。”方知雨刚压下不久的愤怒,又开始滋滋作响,只差一个契机就要再次爆发。 她使劲儿压着,单手从瑶盘拎起药碗,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齐嬷嬷追在后头,压着不愉提醒:“世子尚在病中,世子妃侍疾,切记行止当有度,出声需微语。” 此东厢房有三间屋,正中厅堂,左边内门露着个缝隙,右边内门却紧紧闭合。 方知雨想也没想,直接走到右边那扇门前,隔着厚厚门板,里面的药味和血腥气仍旧穿透出来。 她抬手,正欲推门,就见齐嬷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贴到门板边,恨恨瞪着她。 方知雨压抑着挤出个笑颜,收住手中力道,将门轻轻推开。 “夫君~喝药了~” 语气那叫一个轻,调调那叫一个绕。 内里昏暗之中,暖帐之内,侧身躺着的那人,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冷颤。 *** 太祖皇帝养育成人的皇子共有十一位,除嫡子封为太子,也即当今皇帝之外,其余十位皆封亲王,及冠之后全都远去封地。 淮王封地以麓州为中心,共辖八州,水源丰盛,良田遍地,海货富足,商贸繁华…… 可八州之中的氿州、泶州、霖州皆临海,常年遭遇海寇侵扰,百姓苦不堪言。 淮王世子宋筠,本可安安稳稳承袭爵位,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可又偏不是个只愿享受祖宗荫庇的人。 他十六岁披甲上阵,十八岁请旨建立淮南水师,十九岁首次大败海寇,二十一岁更是带着舟师、楼船远渡重洋,直捣海寇老巢,彻底解决数百年祸患。 淮王世子的不世威名,远扬京城,甚至传到过方知雨耳朵里。 一起传去的,还有这位世子重伤卧床,命不久矣的消息。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认定两人云泥之别,早把婚约忘到九霄云外。 若说远嫁淮王府,唯一令方知雨略有好奇的,便只有这位威名赫赫的败寇奇才。 第5章 有辱斯文 昨夜至今,淮王府上下,皆有无数惋惜之叹。 内监、护卫皆叹“天妒英才”,丫鬟、婆子却叹“美人命薄”。 方知雨听了不少,对未曾谋面的短命夫君更有兴致,毕竟一个男人能得“美人”的赞誉,实在不常见。 可现如今,内屋光线昏暗,压抑非常,床帐之内隐隐有个身影,遮藏其中看不真切。 方知雨此刻只有一个念想,当即上前,“刷”一下掀开帐帘,就见一双狭长眸子向她回望。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从那双眸里看到了一抹锐利。 尚未仔细分辨,齐嬷嬷又追到近前,把帐帘抢到手中,急速掩下。 “唉哟,世子妃,您这是做什么?” 方知雨举起手中药碗,“喂药啊!” “……”齐嬷嬷被噎了一瞬,皱眉长叹:“世子刚睡下,您这样岂不是要把人吵醒?” “喂药不就得把人叫醒吗?” 齐嬷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态,端起手来,细声细语地道:“世子妃侍疾,首要一点便需温婉,不得引动世子心情;其次便要动作轻柔,以免加重病情。” 既要贴心,又要委曲求全——方知雨可不惯着。 她把药碗往床边矮凳一搁,“哐哐哐”将所有窗扇打开,阵阵凉风瞬间袭入,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 “哎哟哟,世子妃您怎么把窗给开了!这冬月里天冷风大,可别把世子给吹着了!” 齐嬷嬷简直没见过手脚这么快的女子,凡事自作主张,都不问询商量的。 方知雨瞧着齐嬷嬷手忙脚乱,也不阻止,抱了双臂,悠悠道:“淤堵乃百病之源,我虽不了解世子因何重病,但万变不离一个堵。若要疏通,必要通风。” 齐嬷嬷认不得多少字,但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好话,那刚摸上窗框的手倏地一顿,就不敢动了。 方知雨轻轻一笑:“齐嬷嬷放心,我自己的夫君,当然盼着他好,一刻之后再关掉就行了。” 言罢,她转而走向床榻,又一把掀开床帐,借着天光朝内打量。 心心念念的短命夫君,威名远扬的淮王世子,丫鬟婆子口中的“美人”——就长这样啊! 五官周正,眉眼深沉,鼻梁高挺,乍一看不算丑,可细看……京城有五美,任何一人都能将他甩得十里远。 方知雨细细描摹,目光落在那双眼睛上,眸色浅淡,眼皮沉重,眼眶发红,写满疲惫…… 那一瞬即逝的锐利感,难道是错觉? “究竟……咳咳咳……有什么好看!” 声音也很没力气,根本不是征战四方的气度,果然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算了,既然三生石上刻了名,最后一段时日里,还是好好相待吧。 方知雨:“起来喝药。” 宋筠没动,也没回话。 齐嬷嬷站到侧旁,用眼神提醒:要温柔。 于是方知雨清了清喉咙,掐着嗓子,婉转抑扬地道:“夫君~起来喝药啦~” 这下,宋筠终于又打了个重重的寒颤,连脖子都瑟缩了下。 “放着吧,我等会儿再喝。” 方知雨听闻此言,心头一乐,就要把药碗放回矮凳,但瞥见齐嬷嬷那下拉的嘴角,又不情不愿缓缓抬回去。 “夫君,这不行。太妃让我来给夫君侍疾,喂药也是其中一环。”她的目光往旁移了移,“瞧,齐嬷嬷盯着呢,要回话的。” 齐嬷嬷在旁,浑身长刺,恨不得立刻就回去告状。 但她奉了太妃之令,必须在某些地方挑点错处,好压一压世子妃的气焰。 正想着,就见世子妃将药碗又重重磕在矮凳,弯腰下去,扯住世子胳膊就往上提。 一点也不见外! 且不说她力气居然大得如此惊人,就是新婚夫妇第一次面对面,也不该毫不羞腆……实在有辱斯文。 有同样想法的何止齐嬷嬷,还有宋筠。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方知雨。 淮王支藩之前,宋筠随居京城,先定国公喜得孙女,视若珍宝,因婚约所在,请了淮王一家过府小聚。 那时,他五岁,瞧着皱巴巴的奶娃娃实在喜欢不起来,想着以后将要娶这丑娃娃为妻,更是噘嘴气恼了好几日。 之后,两地相隔半月路程,他又因淮王世子的身份,轻易不能离开封地,便也再没见过这婚约牵扯之人。 前夜送嫁队伍抵达,他实在按捺不住,乔装混入偏院,暗中瞧了一眼。 小时候皱巴巴丑兮兮的奶娃娃长大了,出落得貌美如花,虽皮肤微黑,妆容浅淡,倒也无妨。 可她性格贸贸然,居然蹲在门槛上啃鸡爪,啃得那叫一个旁若无人,毫无形象! 今日一早又闹出诸多乱子,传进他耳中,就更……不顺眼啊不顺眼! 但宋筠是世子,不能与小女人一般见识,那种嫌弃的神色转瞬即收,就着方知雨的手劲儿坐了起来。 靠在床靠,他伸手轻轻一拂,用袖角撵走那还要伸过来的黑黝黝小手,提高音量喊道:“石头。” “哎!”小胖墩石头立刻冲将进来,“世子有何吩咐?” “咳咳咳……茅司……咳咳咳。”宋筠气不打一处来。 石头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已经跟在他身侧五年之久,到了今时今日,居然还没有眼力见,不知主动替他解围。 但石头胜在听话,立刻推来四轮椅,将宋筠扶入其中坐好,推着去了茅厕。 一小会儿后回转,却见方知雨没有知难而退,居然还在! 齐嬷嬷脸色黑沉,嘴里絮叨,把规矩讲了一大通。 方知雨脸色淡漠,左耳进右耳出。 见了宋筠归来,脸色倏然一变,露出个妖精似的笑:“夫君回来啦!” “咳咳咳……”宋筠又猛烈咳嗽起来,从袖中摸出一张手帕,捂嘴摆手,似讲不出话。 齐嬷嬷那叫一个着急,忙叫上石头帮忙关窗,又忍不住提醒方知雨,“世子妃还不奉药?就这样瞧着世子受苦?” 方知雨眼角一抽:不吃药才叫不受苦,毕竟早死早超生嘛。 但这话,她肯定不能讲出口,转而克制即将爆发的情绪,端起药碗,靠近宋筠。 “夫……” “咳咳……世子妃请注意身份。”宋筠语气低沉,带了几分拒人千里的气息,“‘夫君’这种称呼不该出现在淮王府。” “……”方知雨:矫情! 但脸上笑意却更浓,嗓子夹得更细:“好的。世子请用药~~~” 第6章 女儿家家 那个“药”字故意拖得悠长婉转,把宋筠和石头都引得寒颤连连,就连侧旁冷脸的齐嬷嬷都起了一背鸡皮。 “世子妃……咳咳咳……好好讲话。”宋筠几近崩溃,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装腔的女人。 方知雨直起腰板,轻声叹息,刚想恢复正常,齐嬷嬷又在旁边轻咳提醒。 麻烦死了!方知雨翻了个不重不轻的白眼。 宋筠却瞧了个正正好……她还好意思嫌弃! 方知雨毫无所觉,只盼再忍最后一次,侍奉用药之后,便不算对不起淮王府里的任何一人。 “世子请用药。” “咳咳咳……我要喝粥。” 方知雨:早不喝晚不喝…… 宋筠露出个冷笑,直直盯着她:“怎么?世子妃从小没病过?令堂没教过‘用药前先用饭’的道理?” “行。”她对石头露出笑颜:“让典膳所送点清粥小菜,再把药热一热。” “药怎么能热?”宋筠用帕子捂嘴,“咳……重熬。” 方知雨眉头一皱:故意的吧! 宋筠眉角一扬:“世子妃有心,烦劳亲自熬煮……咳咳咳……” “……好。”方知雨咬了咬后槽牙:等着!咳不死你! 一刻之后,东厢房门口架起了小火炉,一罐药正随着猛火熬煮。 方知雨蹲在背风的位置,拿着小扇猛扇,药雾和烟气都随风飘进了屋里,引发又一阵震颤心肺的咳嗽。 齐嬷嬷围着方知雨念叨不停:“世子妃怎能在此熬药,这气味都进了屋里,可不得让世子受罪!” 方知雨听闻此言,扇动扇子的力道更大。 “让这些药也治治房里的淤堵之气,世子才能好的快呢。再说了,齐嬷嬷不是讲药温很重要嘛。我怕等会世子喝粥之后再送药,又凉了不是。” 这分明就是故意揪住言辞错漏,大肆发挥。 齐嬷嬷气急,却实在没法反驳,眼见清粥小菜送了来,连忙抢过方知雨手中的扇子,“世子妃还是先服侍世子用膳吧。” 方知雨也不纠结,接过瑶盘就进了屋。 侧窗开了一半,是为通风。 这人也不笨嘛,知道让那些气味散出去,之前也不知为何,居然把所有门窗紧闭。 宋筠咳嗽不止,抬眸瞧见方知雨进来,连连摆手,“不用你……咳咳咳……出去。” 他病了半年,从来都被呵着护着,头一回被个女人换着法子折磨,深觉难受。 方知雨充耳不闻那句“出去”,信步靠近,“世子觉着我烦?不巧,我也觉着世子不怎么样,哦不是,整个淮王府都不怎么样。” 她端起清粥,用勺子轻轻舀起,又轻轻荡下。 “但没法子啊。若非淮王请旨赐婚,陛下恐怕都想不起我这个人,我也不必千里迢迢远嫁至此,更不用与你互相折磨。” 宋筠蔑了她一眼,讲得好像自己很情愿似的。 方知雨没瞧见这一眼,还在自说自话:“同样没法子的是,既然奉旨成婚,在这淮王府内,该见的人我得见,该做的事我得做,比如为世子侍疾奉药。” 她把粥碗向前凑了凑,“世子不必觉得我碍眼,明日起,我会尽力避开您的眼,避开这淮王府所有人的眼。” 宋筠虽远在淮南,对于京城却时有关注,自然也知道定国公过世之后,方知雨在京郊庄园的些微小事。 可一个被定国公府放逐的小家伙,哪里来的底气嫌弃淮王府,嫌弃他? 想到此处,心底的恼意便更深,等到那小小一勺清粥送到嘴边,他又咳了一阵,幽幽道:“不想喝了。” 方知雨确定这矫情世子是故意整她。 宋筠见她脸色有异,心情突然好了一些,“咳咳咳……你喂的,咳咳咳……不想喝。” 他嫌恶地瞥了一眼,“奉药前需要净手,手指不能碰触碗边……令堂没教过?” 整个天下,没有哪家女子听闻此话不会退却的,更何况这是淮王府,他还是淮王世子。 都点到这份上了,该认个错服个软了吧…… 就在宋筠美滋滋等着方知雨软下去的时候,四轮椅突然一转。 下一瞬,一只脏兮兮地鞋尖就踩到了椅座上——位在中央,距离他的要害堪堪半寸。 “你你你……咳咳咳……”宋筠再一次咳得心肺剧痛,眼泪都快横飞出来,“你要做什么?” 方知雨容忍多日,皆是因为听了娘亲的劝导。 她的底线,就是娘亲。 瞧不起她请随意,但不能瞧不起娘亲,就是病入膏肓要死不活的人……也不可以! 他要再敢出言不逊,一脚踩爆! 齐嬷嬷端药进来,正好瞧见这一幕,眼睛盯也不是,不盯也不是,出言提醒……那话她一个老婆子讲出来也害臊。 只好放下药碗,红着脸退出去,赶忙回太妃那里禀告去了。 屋里,方知雨舀了一勺清粥,凑到宋筠唇边,强灌下去:“喝粥!” 两口粥一过嗓子,居然扼制住了咳嗽,宋筠双眸瞪得老大。 方知雨将粥碗往桌上重重一砸,换成药碗,捏住他下巴猛灌,“喝药!” 药有些烫,又差点呛到,但宋筠居然奇迹般的只是嗓子痒了一下,半点没咳出声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居然觉得今天的药没那么难喝,几口就下去了。 但是被一个女人用这种手段强硬喂药,丢脸死了。 若非病重,真想一拳将人揍飞……还是算了……打女人的是孬种。 方知雨喂完药,满意地点点头,“需要我替世子擦嘴吗?” “不用。”宋筠脸色极差,撑着双臂往椅背靠,但已经贴到尽头,还是避不开那突兀的鞋尖。 “能不能把脚放下去,女儿家家的……” 方知雨眉心紧拧,就等着宋筠再敢对娘亲或家教出言不逊,给他一脚。 好在,宋筠知趣,没讲下去。 脚从四轮椅上挪下地,她又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方知雨奉圣上旨意,嫁淮王世子为妻冲喜,如今侍疾奉药已毕。” 宋筠闻言瞪了她一眼。 她却盈盈起身,向外走去,“以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两不相干。” 什么?新妇入门第二日就要各过各的? 宋筠以为适才方知雨是故意气她,但看这架势……好像是真的! 她一个女子,孤身在此,怎么各过各? 第7章 一起问安 解语坞。 齐嬷嬷回来,添油加醋禀报所闻所见,太妃就更加气恼了。 “哼!”太妃拳头一落,砸在自己大腿上,“淮王啊淮王,一世聪明,怎么在替儿子娶妻这件事上办了糊涂事?” 程夫人忙捏了太妃拳头,替她揉起来。 本也不痛,但这一揉,就显得程夫人很有心。 可太妃的气却不会因此消散,“想当初,我上书求请陛下赐婚,求的是钦天监嫡女。那姑娘命格好,能替我孙儿冲喜……淮王到底怎么想的!” 程夫人笑了笑:“婚约毕竟是先帝所定,提也不提怕是会落人话柄。淮王也有苦楚。” “他有什么苦?”太妃气得将手抽回去,又捏成拳,“他居然把陈年婚书翻出来递到皇上面前,是怕皇上不认,还是怕皇上记不得?” 母亲絮叨儿子,程夫人自然不敢多言,只赔笑替太妃捏肩,“这世上新媳妇千万,哪一家不是繁杂事多?我看世子妃就是缺点教养,慢慢教导就是。” “慢?再慢一点,她会把我孙儿给折磨没了!”太妃越想越恼,“不行!算算时日,把孙氏喊回来,好好教教规矩。” 孙嬷嬷是宫里出来的教习,被请到淮王府典仪所,身无官职,却掌管内府所有女子的礼仪教化和刑罚。 这一回世子大婚,孙嬷嬷儿媳新丧不足百日,怕冲撞了,便没来参宴。 但太妃心里念起孙嬷嬷的本事,铁了心要把新孙媳治一治。 *** 方知雨没在意这么多,过去五年最艰难的时刻都能活下去,现在怎么就不能了? 回到正房,朝花和夕露已经等在屋门口,这两人名义上依旧是她的丫鬟,还是得假模假式糊弄一下。 不过,她们依旧没有多少恭敬,一会儿就钻进耳房,再也不出来。 接下来这半日过得简单。 典膳所按时送了饭菜,虽然菜色一般,好歹能填饱肚子。 房间里一直放着糕点和瓜果,馋嘴的时候随便塞一点,也算满足。 这样过日子,谁都不挨着谁,倒也挺好。 可是这“挺好”的想法,第二日一早就被打破了。 她正在梦中跟妹妹烤番薯,母亲吩咐多烤些分给附近赁户家的小娃娃…… 朝花突然掀开床帐,夕露将门窗大敞,冷风随之而入,冷得方知雨一个激灵。 她翻着白眼,怒骂:“大清早的不睡觉,折腾什么?” “解语坞让人传话,着世子妃去问安。世子妃昨日惹恼了太妃,今日得早些过去才是。”朝花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恭敬。 “不去!” 方知雨翻身朝里,抱着被子打算继续梦。 朝花瘪嘴:“世子妃,这样于礼不合!” “什么礼不礼的?你昨天不是也在么?没听到太妃让我‘滚’,还说‘懒得见我’,这会儿上赶着去挨骂?” “世子妃您……”见叫不动人起身,朝花突然一把掀开被子,语声冰冷:“世子妃这样是丢定国公府的脸面,也是丢您母亲的……” 刚讲到这里,床上那人一骨碌翻起来,抬脚向朝花下腹一踹,动作快得令对方根本反应不过来。 踹过之后,方知雨跳下地,“我的娘亲,岂容你来置喙?” 太妃也好,世子也罢,就连那便宜舅舅,都习惯了高高在上,贬低人是家常便饭。 可朝花是个陪嫁丫鬟,若今日让她骑上头,以后就再也没好日子了! “咳咳咳……”宋筠刚走到房门口,就瞧见这惊天动地的一脚! 淮王府自有一套责罚规矩,但无论如何,都是叫婆子或大丫鬟动手,主子从来不会自己动脚…… 朝花听见世子咳嗽之声,忙跪地求饶:“世子妃息怒,朝花知错。朝花只是提醒您去给太妃问安,这可是您必行的孝礼!” 知错?分明是想借机告状! 怎么一个个都用这种招数? 方知雨气急,穿上鞋跳到门前,“砰”一下将之关阖。 差点被磕到鼻尖的宋筠:“……” “咳咳……我没惹你吧?关门做什么?” “说好不在眼前晃的,免得世子见了,觉着碍眼。”方知雨的回答瓮声瓮气。 这人气性也太大了,昨天的事他都放下一多半了,她还记着! 算了,堂堂大男人,不跟女人计较。 这么想着,宋筠温声道:“听闻昨日你在祖母那里未能奉茶,皆因我不在场。今日我好些了,一起去给祖母请安?” 这句话后,屋内一片沉寂。 “如何?”宋筠贴上耳朵。 习武之人耳力极佳,他能听到内里有三道呼吸,两道仓惶,一道平和。 而平和的那道呼吸就隔着门板,浅浅淡淡。 “行。烦请世子等我梳妆。” 宋筠没料到,方知雨居然那么畅快就答应了!一点脾气都没发? 怀揣着这份狐疑,他等在了正房门外。 正房本是他的寝居,自从赐婚圣旨抵达,他就搬到了东厢房,整个正房洗刷一新,换上了龙凤锦被,喜气洋洋。 喜气依旧在,但…… 门开,新妇出门。 莲步轻移,乌发轻挽,除了发髻之上多了一根木簪,眉毛好似描过……还有哪里打扮了? 就是寻常丫鬟,为了讨他多看两眼,都会抹点口脂! 宋筠忍不了,“你没别的发饰?” 方知雨:“累赘得很。” 宋筠摆摆手,让夕露将她的首饰搬出来,左挑右选,全都不满意,最后挑中一对珠花,在方知雨左右耳鬓各别一只。 然后注视着,然后点点头,然后发出一声满意的“嗯。” 方知雨却白着眼与他擦身。 可就是这一擦身,厚氅之下的衣衫显了出来,还是宋筠适才所见那一身。 她从床上跳下来之前就穿着?莫不是昨晚和衣而睡? “世子?”已经走入院中的方知雨回眸,瞧着兀自发呆的宋筠,露出个假模假样的笑意:“可需要我扶?” “不……不用。” 万一再给他扶出个好歹来。 *** 淮王府分外府、内府,宋筠及冠之后,便搬到了外府的世子府里。 这一刻,久病的世子终于走出世子府,带着世子妃穿过好几处长廊,掠过无数人的关注,来到解语坞。 霜红在门口翘首以盼多时,瞧见宋筠立刻抱着披风迎上来,“世子,风大天冷,您可别冻坏了。” 霜红十二岁就到了太妃身边,凡府中上下见了她,都等同于见着了太妃,皆毕恭毕敬,礼让三分。 她自然也习惯了这种高人一等的感觉,往两人中间一站,把披风兜上宋筠肩头,顺势就将方知雨挤了开去。 方知雨发出一声冷笑。 宋筠心头咯噔,下意识就越过霜红肩头撇过去。 第8章 何来相思 宋筠战战兢兢等了一瞬,那人竟然头也未偏,直接向内走去。 霜红眼见世子一双眼都落在世子妃背影里,心尖一颤,嘟哝起来:“世子妃还真是个目中无人的,也不知道与世子一同进去。” 声音虽小,但因离得近,宋筠还是听见了,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霜红以为世子也厌恶着世子妃,抱怨仍旧不休:“霜红真替您娶了这样一个泼妇不值。” 宋筠听了这句,脸色瞬间黑下去:“世子妃如何,不是你该评价的。” 说他的妻子是泼妇,那他算什么! 霜红忙认错。 宋筠不想听,向前而去,“世子妃本就是淮王府里的主子,至少是你的主子。” 霜红脚步一顿,没敢跟上去,但低垂的眼眸里,滋生了一层不甘,若是当初世子接受了她,她如今也是半个主子了。 宋筠入得解语坞,穿过重廊,就见那人居然没有独自入内,而是在中院孤清清站着,一脚一脚踢石阶。 整个人看起来,都与淮王府的色彩不一样。 “怎么在这里?”宋筠走近,下意识开口询问。 方知雨抬头,朝他身后张望,“情话讲完了?” “什么……咳咳咳……怎能张口闭口如此不检点!” 方知雨等他咳停了,瞧着他满眼埋怨,悠悠道:“我给你们留机会聊聊相思之苦,你倒还记恨上了。” “什么相思?何来相思?”宋筠语气高起来,怕被屋子里的太妃听见,复又压低,“休得胡言乱语。” “行行行!”方知雨摆摆手,不甚在意,小声嘀咕:“当谁看不出来似的,那个叫霜红的,瞧着你的眼神,什么心绪都要溢出来了。” 宋筠知道祖母把霜红送到世子府的意思,也知道霜红的意思,可现在有点闹不清方知雨的意思。 她吃醋?她在乎? 不可能! 昨日那鞋尖可一点没留情,今日就有了醋意? 宋筠轻轻摇头,把脑中古怪想法甩出去。 这人啊,就是不能生病,一旦病了,连思路都混乱起来。 两人一停顿,把太妃给惊动了,挪出屋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过来,“我的孙儿。” 宋筠忙迎上去,扶住太妃,“祖母,孙儿在。” 太妃仰头瞧着宋筠,将他细细查看,“这成婚本是喜庆的,怎么又把你折腾瘦了?” 方知雨在后头悄无声息翻白眼:两天就能看出瘦了,那不得拿卡尺一厘一厘量。 天寒风凉,老太太就被众星拱月般送回屋中,一大堆人吵吵嚷嚷入了内,方知雨又成了那个不存在的身影。 罢了,这茶还是得敬…… 她提起裙摆正欲入内,就见齐嬷嬷从内出来,抬臂将她抵住。 “世子妃,太妃有几日没见世子了,请您不要进去打扰。” 这是赶人走? 也行!反正太妃也说了不想见她,那就不见吧。 方知雨提着的裙摆就没放下,转身便下了台阶。 “世子妃又要去哪儿?”齐嬷嬷尖利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十足诧异。 方知雨回眸,不解:“不是不让我打扰吗?太妃不见,我又为何要去人眼前晃悠,徒惹心烦?” “世子妃,您这话就不对了。”齐嬷嬷站在阶梯上,从上向下瞧方知雨,眼神全是蔑视。 “晚辈向长辈请安,态度要谦恭,要懂得服软,更要懂得等待。太妃不是不见,是希望您磨好了性子再入内问安,免得您又像昨日那般出言不逊。” 齐嬷嬷的声音没有半分遮掩,屋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妃冷哼一声,还是不解气。 宋筠后颈冒汗。 他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祖母身边的婆子丫鬟平日又是如何狐假虎威,他都知道。 齐嬷嬷讲这种话,别说是那性子比较冲的方知雨了,就是他自己也得恼。 唯一不同的是,他不会跟自己祖母叫板,但方知雨尚未得到淮王府真正认可,不是自己人,隔着生疏,不想被人欺负了去,就不肯服输。 这样想想,她张牙舞爪的行径,倒也有点……情有可原。 “祖母,孙儿新婚确实大喜,前夜差点晕死过去,今晨却能走这么远的路,说不定还真是新妇的功劳。您就高抬贵手,恕了她这一回吧。” 太妃低眸,瞧着坐在旁边的孙儿,嘴唇微动,想不通他昨日被那野丫头下了面子,怎么还会维护? 程夫人却捂嘴轻笑:“世子还是个疼妻子的。” 可谁不知道,世子体弱,行不得房事,世子妃只是名义上的妻。 宋筠闻言沉眸。 他一向不喜这位挑拨离间的程夫人,只不过看在太妃和淮王的面上,给了三分尊敬,但若是阴阳怪气到他头上…… 太妃察觉孙儿神色变化,以为他是听不得齐嬷嬷口无遮拦,先服了输:“行了行了。去换热茶,让世子妃奉茶吧。” 算是给个台阶。 丫鬟秀红得令,端着茶碗出门,听得齐嬷嬷还在数落,却见世子妃满脸不耐,翻着白眼,一脸漠然。 整个淮王府谁敢不给齐嬷嬷几分薄面?要知道,给齐嬷嬷面子,就是给太妃舒心,一个世子妃,还能反了天? 秀红看着想着,那手里的冷茶忽的就失了准头,连水带茶泼到了方知雨头上。 茶水簌簌下落,蒸腾起一片薄雾。 连齐嬷嬷都傻了眼。 “呀!世子妃您怎么站这儿呢!”秀红先发制人,“奴婢没瞧见,也没想到啊!” 方知雨咬牙切齿,满腔怒火几近爆发。 ……冷静,要冷静。 屋内众人只闻其声,不知何事,有人出来瞧了一眼,回去禀报。 太妃听了解气,眉目都舒展开来。 可刚舒展一瞬,就见门帘被猛地掀开,方知雨终究没冷静下来,几个快步入内,欺近面前。 “你……你要做什么?”太妃被这突如其来的冷气惊得向后瑟缩。 方知雨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毕恭毕敬地举起一碗茶盅。 “太妃请用茶。” 谁都闹不懂她此刻要做什么,就连太妃都被唬住,颤着指尖接过。 可茶盅入手,竟然轻飘飘的。 碗盖一掀,里面只有几片茶叶和微黄的水渍……就是适才丫鬟秀红倒尽的那个茶盅。 她竟直接抢了过来,用以奉茶。 程夫人眼尖,立刻捂嘴,“世子妃您怎么……” 宋筠立刻丢去一个冷眼。 第9章 脚下留情 程夫人从未见过宋筠这种眼神,似乎再多讲一句,就要彻底得罪了去,只得将后话倒吞,讪讪一笑,让人去寻衣衫来。 但方知雨没有耐心等待,也不想继续纠缠,已经起身。 “野丫头!你要做什么?”这一小会儿,太妃终于反应过来,“要把我这老骨头气死么?” “不敢。”方知雨站得比任何时候都挺直,“我奉旨成婚,不求能得夫家喜爱,但求日子各过各。” 昨日她也是这么说的,宋筠当时还以为是气话,现在看来,的确是心头所想。 “您丫鬟的这杯茶,泼的可不是我,而是圣上的脸面。” 她捋了捋冰冷潮湿的发丝,“既然太妃不认我这孙媳,我以后也不在您眼前晃悠。若是您不满不愿,还请上书陛下,下旨将我扫地出门。” 言罢,她转身向外,临出门时,扯下淋湿的厚氅,一把揪下秀红的披肩,搭在了自己头顶。 满屋震惊! 就连宋筠都惊得撑大了嘴。 淮王府上上下下,何时有过这等女子? 不过,还算她聪明,知道把皇帝和圣旨搬出来,就算太妃再不如意,也不能明目张胆对她做什么。 太妃气恼好一阵,碍于宋筠没有发大火。 直到宋筠告退离开,太妃一瞧见茶盅整个人都不好了,接连摔了好几盏茶。 只是苦了秀红,不得不冒着冷气赶往外府,寻库房管事索要新的茶具。 就在她即将穿过荷塘幽池的那一刻,身后一股凉风袭来,头顶瞬间被某个物件遮盖,眼前一黑,后腰猛地吃痛,人便跌进寒池。 扯开头上遮盖物,却见是半截——招魂幡! 池水深绿,薄冰碎开,寒凉入骨,四下半个人影都不见。 “救命!”连她的呼救声都只能回荡空响。 “叫你泼我水!”快速躲入角落的方知雨拍了拍衣摆水渍,气哼哼道:“一报还一报。” “咳咳咳……”一道低哑的咳嗽从身后传来。 是宋筠! 宋筠辞了太妃,一问在外等候的石头,才知道方知雨没有离开,而是悄悄躲在了解语坞外头的回廊角落里。 一时好奇,他就做了那观望的麻雀,眼睁睁瞧着螳螂方知雨,尾随小蝉秀红,将其一脚踹下寒池。 哇!那一脚才叫狠。 昨日在他面前虚晃的脚尖,已经算脚下留情了! 这么想着,嗓子一时克制不住,发出了咳嗽声,被方知雨听个正着,人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揪住衣领扯向人迹罕至的角落。 “你要去告状?”小家伙比他矮一个头,扬起脖子气势汹汹,像只小老虎。 “不敢不敢。”宋筠低声:“我怕你的脚招呼到我身上。” “算你识趣。”方知雨松开宋筠衣领,“是她先欺负我的,我只是让她去喝两口水,不算过分吧?” “不算不算。” 宋筠口头这么讲,心底……也这么认为。 太妃身边的丫鬟都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一个两个都不把世子妃放在眼里,是得有人管管了。 虽然对面前的人不太满意,但毕竟是他的妻啊!哪里轮到丫鬟婆子来欺负? 终于有人听见呼救,将秀红救了上来,秀红哆哆嗦嗦痛哭流涕,喊着“太妃救命”,被人抬去告状了。 宋筠眉头一皱,问道:“你不怕?” “怕什么?又没人瞧见,我不认,谁还敢强加罪名?”方知雨耍无赖的本事也不容小觑。 她可是陛下赐婚的世子妃,谁敢在新婚第三日就对她用刑? 不过瞧着面前若有所思的宋筠,她的小拳头又扬了扬。 “不不,我什么也没瞧见。”宋筠摆手后退,瞥了眼方知雨的裙角。 裙角是湿的,水渍清晰,若是被人瞧见,反倒没法开脱。 方知雨顺着宋筠的眼神,也低头瞧去,终于出现一抹愁容。 “对了!”宋筠突然抚掌,“拜见祖母之后,就该去见母妃了。” 他扯下披风,兜住方知雨。 披风适合他的身量,可到了方知雨身上,就显得略长,瞬间将其衣裙下摆全部遮藏。 “一起?”他发出邀请。 “好。”她还是那么平淡地答应了,根本没反应过来宋筠在刻意替她寻找解脱之法。 而宋筠也是一惊,她又这么水灵灵的应了,丝毫不抵触? *** 世子出府,自然不可能翻墙。 因了宋筠体弱,先用了轿辇,又上了马车,摇摇晃晃好一阵,竟比昨日方知雨自己过来,多耗费了半个时辰。 下得马车,石头就先一步去禀报。 方知雨脚尖扭捏了下,气呼呼道:“昨日我自己过来,吃了闭门羹,要是待会儿王妃还是不愿见,你可不能怪我。” 宋筠笑了笑:“母妃可不是祖母。” 正说着,龚嬷嬷迎了出来,“见过世子、世子妃,王妃已经等着了。” 其实一大早,宋筠就已经让人来过,解释了昨日误会,告知会一同前来。 他随龚嬷嬷入内,顺口问道:“母妃可好?” 龚嬷嬷叹气:“就是那样。” 宋筠也跟着叹息:“我还以为拜堂成亲那晚,母妃会留在王府,没想到……” 一边闲叙,一边入内。 这是个两进小院,比起淮王府内府里的绝大多数院子,都显得小家子气。 紧凑的内院里,一小簇火堆就在中央,烧得噼里啪啦。 一个身着深蓝袍子的妇人,端着手炉,站在火堆旁,盯着火星子发呆。 “母妃!”宋筠见状,立刻快步过去,“天冷,您怎么在外面?” 王妃笑了笑:“屋里闷,出来站一站。” 转而目光落在方知雨脸上,“是知雨吧?来。” 那眼里的神色无比温和,比之太妃柔情,比之程夫人真诚。 方知雨本来带着戒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咬咬唇就走了过去。 王妃也不多言,拉着她手瞧了瞧。 “怎么这么冷?”复又睨了儿子一眼,“你呀你,不知道心疼?” 宋筠吐吐舌头,“母妃,儿子才是需要心疼的那个,咳咳咳……” 他可是病人! “装乖撒娇。”王妃嗔怪着,将手炉塞进方知雨手中,牵着她向屋内去。 方知雨却几度回头,瞥向宋筠。 是诶!他没咳嗽了诶!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离开淮王府之后! 王妃带了两人入内,小炭炉又在屋子里烧起来,果然又闷又热。 但宋筠还是没咳嗽。 不仅不咳嗽,心情还极好,吃了好些干噎的糕点。 王妃瞧着欣喜,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瞧了一会儿,将目光转向方知雨,“孩子,昨日委屈你了,母妃在这里向你致歉。” 第10章 别欺负她 方知雨自离开庄子,所见之人皆瞧不起她,所听之言皆是欺辱,没想到堂堂王妃居然会说出道歉的话语,一时半刻愣住,手足无措。 王妃见了,更加确定她是个心思不坏的孩子,笑道:“昨日是我上了他人的当,误会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不会不会。”方知雨猛摇头,“我也知道是遭了人算计,以后不会轻易中招的。” 王妃又笑了笑,拉起她的手,无意间触到手掌上的茧子,指尖微微一颤,道:“十三,去我屋里,把如意雪花膏拿一罐来。” “哦。”昨日对方知雨出言不逊的小丫鬟得令而去。 正在这时,龚嬷嬷上了茶。 宋筠当先起身,来到王妃面前,向方知雨使了好几次眼色,她才反应过来,起身站到宋筠身侧,与他一起跪地。 接过龚嬷嬷的茶,两人都奉上,说了吉祥话,也得了王妃祝福,这就算是新媳妇全了见婆母的礼。 方知雨也随了宋筠唤王妃为“母妃”。 王妃有些高兴,至少从她平淡如水的眸子里溢出了亮亮的色彩。 十三回来,递上一个瓷瓶,王妃却让她交给方知雨。 “好孩子,我在北苑清心养病,没什么值钱的物品随身,这一瓶如意雪花膏你拿去,抹脸皮肤能白,抹手能消磨茧纹。” “谢母妃。”虽然方知雨不太需要,但还是很畅快地接了。 午膳就留在北苑用,隔壁院子送来食盒,菜肴简单,全是素菜,但有一半都是京城常见菜色。 王妃见方知雨瞪大了渴望的眼睛,笑道:“我常年茹素,只能委屈你了。不过,这里的厨子是从京城带过来的,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合的,一定合!” 就冲王妃特意为她准备家乡菜,这份心意都很合! 方知雨大快朵颐,吃了这半月多来最饱的一顿饭。 饭后,她摸着肚皮在院子里转圈消食,王妃却和宋筠在屋子里品茶闲聊。 聊的都是些老生常谈,但王妃话锋一转,突然道:“你别欺负她啊。” 话题转得实在太生硬,宋筠差点把茶碗摔了,“母妃,我才是您亲生的,您怎么见她一面心就歪了?” “你有世子之位,有你父王做后盾,家仆丫鬟全都听令,就连你那祖母也宠着捧着,她却什么都没有。” 这话似乎戳中了宋筠的心口。 大丫鬟霜红敢挤开她,小丫鬟秀红敢对她泼水,齐嬷嬷更是冷言冷语用规矩压……似乎所有人都敢针对她,而她身边还真没有任何人护着。 “想什么呢!”王妃的指尖轻轻戳了戳宋筠额角,问道:“你不喜欢?” 宋筠瘪嘴:“长得太一般。” 王妃哑然,片刻后问道:“比霜红如何?比你义父的女儿如何?” “那还是可以的。”宋筠又瘪瘪嘴,“其实长相还算过得去,就是脾气不好。” 昨天差点就踩中他命根子了! 但这话不好跟母妃讲,只能生咽下委屈。 王妃被儿子委屈巴巴的神情逗笑了,知道儿子就是嘴上讲讲,要真厌恶不喜,也不会主动带来给她奉茶。 这一坐,就到了午后。 小院大门又被敲响。 龚嬷嬷去了一趟,回来就拉长了脸。 “王妃,解语坞来要人了!” 王妃今日本来心情甚好,一听跟太妃有关,脸色倏然黑下去。 宋筠忙起身,将龚嬷嬷叫到屋外,一起出去。 齐嬷嬷带了一堆典仪所婆子围堵在门前,见了世子忙行礼问安。 宋筠脸色不好:“何事?” 齐嬷嬷察言观色,知道世子带了怒意,忙道:“丫鬟秀红被人推进荷池,受凉病倒。太妃令,暗害之行不能容忍,报复之举更不能倡,命典仪所彻查。” “查便查,跟北苑有什么关系?”此刻的宋筠,负手于背,气势嚣然。 齐嬷嬷冷不防后脊打颤,这位是淮王府真正的主子,是个身带杀伐之气的霸主,可不能被之前病弱的模样给误导了! 齐嬷嬷在宅院外被宋筠的气势压住,方知雨在宅院内也被惊得瞪大双眼。 这还是那个病秧子吗? 是那个一咳嗽,心肝脾肺都仿佛要被咳出来的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人? 难不成……装病? 方知雨被自己的想法惊得连连摇头。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典仪所的婆子上前道:“禀世子,秀红可是太妃院子里的人,何人敢将她推进寒冬荷池?” 宋筠皱眉:“咳咳咳……讲重点。” “是。秀红此人,行为规矩,没有错漏,只今日不小心泼了一碗茶到世子妃头上……若要与人结仇,也只这一桩事。奴婢奉太妃之命彻查,自然不能越过世子妃不问询。” “这意思是……世子妃因被丫鬟泼了一碗茶在头顶,暗中报复?”一道清浅的声音响起。 王妃在龚嬷嬷的陪同下迈出北苑门槛。 十年了! 王妃只在世子大婚那日出过门! 这是她第二次迈出这高高的门槛,只为了新入门的世子妃。 一众婆子全都低身行礼,内心的惊讶比听见世子妃当众顶撞太妃更甚一筹。 方知雨自然不知这些,扶住王妃另一边臂膀,“母妃,外边冷。” “不冷。”王妃拍拍她手,“有你暖着我呢。” 她的笑颜和温柔似乎只愿意给方知雨,转脸又沉下去,“都哑巴了?” 齐嬷嬷闭口不言,其他婆子也沉默下去。 王妃目光一一扫过去,“典仪所真是大不如前,敢往主子头上泼茶水的丫鬟,居然也能称作行为规矩?” “且不说我儿媳不屑做这种事,就是做了又如何?圣上赐婚的世子妃,还不能管束一个丫鬟?” 一众婆子不敢驳斥,毕竟都理亏。 换做别家,丫鬟泼水到主子头上,不死也得脱一层皮,解语坞倒好,居然还敢命令典仪所婆子找主子的麻烦。 婆子们本想借着太妃名头,唬住不懂王府规矩的世子妃,没料世子维护,王妃也维护,完全不似有矛盾的样子。 王妃心力不足,斥责了几句就有些累,任由龚嬷嬷和方知雨扶了回去。 宋筠扫了众人一眼,“要是王妃因此动气,伤了身体……咳咳咳……管你们背后是谁,一个都不轻饶。” 言罢,也被石头扶着进去了。 最后只剩下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对着门外“呸”了一声,将大门重重砸关。 齐嬷嬷和婆子们面面相觑——世子竟然为了世子妃不给太妃面子? 这天难道要变了? 第11章 有了期盼 众婆子无奈多过气恼,都不敢立刻回王府,怕回去没法向太妃交差,便守在了门前。 龚嬷嬷将王妃安置回屋歇着,出来就遇上方知雨关切的眼神,“母妃怎么了?” 龚嬷嬷摇摇头,拉着方知雨到角落,低声道:“心郁之症,恼不得,气不得。” 难怪要搬到这小小北苑居住,若在那深宅大院里,整日被太妃为难,被程夫人阴阳怪气,早不知如何了。 但这样一想,方知雨又觉得王妃可怜,她好歹还有娘亲和妹妹,王妃却只有一个儿子,有些话,始终无法向儿子倾诉。 好在,宋筠还算有良心,与她一起站在了庭院里。 只是……宋筠站得浑身凉意——无辜糟了方知雨好一阵白眼。 王妃醒来,龚嬷嬷侍奉着进了些茶点,两人才真正舒了口气。 见着王妃无碍,方知雨很快就愉悦起来。 “你开心什么?”宋筠斜眼瞥过去,“那是我母妃!” “就开心!”方知雨扬起了脖子,“那是我婆母!你总没有吧。” 宋筠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婆母”! 瞧着小家伙毫不掩饰心情,他居然觉得……有趣。 王妃想留两人用晚膳,方知雨高高兴兴应了。 宋筠却道:“那些婆子还守在外头,我得去祖母那一趟,把这事了结。” 方知雨眸子里的色彩肉眼可见地暗淡下去:她想留下来。 宋筠见了那期期艾艾的神色,不知怎的,一句话突然就冲出口来:“你想待就待着吧,住一晚,明日再让人来接你。” 王妃先笑了起来,拉住方知雨的手,“这可好啊,今晚跟我一起睡,我们娘俩好好聊聊。” 这就“娘俩”了?宋筠有点吃味,但看着王妃欣喜,自己也散了几分愁绪。 *** 辞了王妃,宋筠出得门来,对站了一排排的婆子道:“不得打扰王妃休养,都回去,太妃那里我自去解释。” 婆子们如蒙大赦,立刻谢恩回转。 这天冷得呀,要冻死几个人才行,可这才刚过冬节,还不是最冷的时日,今年这个冬,王府里又要不安宁了。 宋筠回头望了一眼北苑宅门,登上马车。 他盼有朝一日母妃能回到王府,可年年盼,年年如此。 也许那小家伙,会是撬开这个口子的关键。 若真有这等本事,就记一大功,他保她在世子妃之位上坐得安安稳稳,一生享尽荣华富贵。 有了期盼,回程的路途也仿似变得快了。 可刚从北门入,换上轿辇就被匆匆而来的东凌迎住了。 东凌是淮王身边侍奉的小内监,十七八的年纪,人机灵得很。 一见宋筠就喜滋滋道:“淮王今日得空,去陪太妃用晚膳,差了小的来请世子。” 宋筠眉头轻轻一皱,知道这是父王遣他提前知会自己。 东凌的声音果然压了下去,“是太妃请淮王过去的,现在菜上了桌,却不让动筷。” “嗯。”宋筠不动声色地答了一声,递过去两颗金花生。 东凌谢赏接了,跟在轿辇侧旁,随步而行。 宋筠眉梢一动,问道:“淮王可曾见过世子妃?” “还没。”东凌回道:“昨日恰逢冬节,正是皇族冬祭之日,淮王未免他人口舌,整日都在应付那些将礼仪教化挂在嘴边的文人。” “魁州有一县丞指使家属侵占良田,害死一家男丁,那家妇人因知州相护,状告无门,今日一早,于府门前击鼓鸣冤。” “哦?”宋筠微微起了兴致。 这种事并不稀奇,大周官场比比皆是,但告到王府门前,反倒会激起诸多暗处势力的关注。 一步行差踏错,就能被更多人盯上,也难怪淮王无心管顾他事。 东凌见宋筠好奇,解释道:“所以这一日,淮王就忙着质询魁州官员,调查过往卷宗,忙哟。” 这么忙还能被太妃叫去,可见老太太气得狠了。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法子压住太妃的责难。 宋筠抵达解语坞,捂嘴咳了几声,发现内里的气息压抑得像要天塌。 淮王端坐在太妃身侧,一动不动。 宫中长大的淮王与太妃不算亲厚,反倒宋筠这个嫡孙,是太妃最看得入眼的。 淮王终于等来救星,以眼神求助。 宋筠取下外氅,向太妃行礼,“祖母,孙儿来了,咳咳咳……” “就你一人?”太妃神色不愉,明知故问:“你那新妇倒是尊神像,请也请不来!” 宋筠嘿嘿一笑:“咳咳……母妃难得露出笑颜,孙儿见她们聊得欢畅,咳……不忍阻止,就让她留在北苑了。” 末了又补充一句:“是孙儿让她留下的,她人生地不熟,不会生出想要待在某处的念想?” “欢畅?”太妃的思绪却还落在王妃心情愉悦之上。 王妃愉悦,她可就愉悦不起来了。 “同路货色才能讲得上话。像我这种将死的老婆子,还入不了她们的眼了?” 太妃正在气头上,适才对着淮王一通抱怨,不仅将方知雨的行为举止批得一无是处,还细数了王妃陈年旧事。 宋筠到来,太妃一时没收住,当着他的面,将真心话絮叨出来。 宋筠的脸色一瞬就变了。 淮王也压住嘴角,眉头紧蹙。 就算太妃如何说王妃不是,那也是宋筠的生母,淮王的发妻,此言稍微过了。 太妃发现自己失言,顿了一下,不想认错,转而又念叨起方知雨:“世子妃不来,是因为做了错事害怕被斥责?” 宋筠未答。 太妃憋了一下午的话冲口而出:“打狗也得看主人!秀红是我院里的人,她这是想要我丫鬟的命!” 宋筠冷静了一瞬:“咳咳……齐嬷嬷带人围堵在北苑门口时,我就听闻此事了,母妃也给了答复。” “什么?”一直没讲话的淮王突然惊问:“围堵?” 他目光一扫,角落里的齐嬷嬷“咚”地跪下,“奴婢有错。奴婢只是奉太妃令去请世子妃回来问话……” “好大胆子!”淮王一拍桌,“本王只是让王妃静养,又不是不认王妃之位……” “淮王……”太妃淡声:“是我让她去的,要骂就骂我。” “儿子怎敢骂母妃。”淮王瞬间蔫儿了下去。 他倒是想维护自己的妻子,可大周皇帝以仁孝治天下,父母可责子女,子女却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愿。 更何况,他的妻子,曾经还做了那么多不能宣扬的错事…… 理亏,所以淮王又把气焰压了下去。 第12章 夜遇刺客 宋筠却一点也不理亏。 他倒是亲眼见着方知雨把秀红踹下荷池,可他觉得该! 不然任何一个丫鬟都敢爬到主子头上去了。 “祖母,我听齐嬷嬷之言,秀红当时也没瞧见是谁所为……咳咳。” “她是没瞧见,可明月瞧见了呀!”一直站在旁侧等待侍奉用膳的程夫人突然插嘴。 “我那丫鬟明月,去给世子妃送衣衫,正好瞧见她把秀红推进荷池,转眼就跑走了。” 宋筠皱了眉:“咳咳……哦?是世子妃把秀红推进去的?” 他故意把“推”这个字咬得极重。 门边的明月跪地解释:“奴婢亲眼所见。” “撒谎!” 他才是在暗处亲眼所见,哪里是推的,分明是用那右脚大力踹的! 不过这倒令他安了心——无人瞧见。 宋筠拍桌而起,似动了胸中郁结之气,突然猛烈咳嗽,送了半盏茶才压住。 满屋丫鬟婆子跪了一地。 宋筠缓过劲来,缓缓道:“我一出解语坞就找见了世子妃,与她一路去往北苑拜见王妃。你在何处瞧见的?梦里?还是奈何桥前?” 明月一听“奈何桥”三字,就知道世子动怒了,心头猛颤,跪地求饶:“奴婢……奴婢确实没瞧见。” 她偷瞄了眼程夫人,又瞄了眼太妃,眼角落下惊恐泪滴,“奴婢只是与秀红交好,以为她是被世子妃报复,才故意这么讲。” “明月!你!”程夫人当下发怒:“你怎么能讲这种糊涂话!太妃,淮王,世子,还请将她送入典仪所,论罪处罚。” 明月之俯身在地,一言不发。 “咳咳咳……处罚?污蔑主子,惊动王妃,闹得太妃心烦,居然只是‘处罚’?”宋筠怒意不减。 其实他知道,这种事少不了主子支持。 但这种事,在内府里一般也不会深究,因为淮王烦,太妃强势。 程夫人想求情,太妃也张了张嘴,可宋筠却又咳得天昏地暗,连她们开口讲话的时机都给错开了去。 已经讲到这份上,淮王已然明白,此事不可再有,必要重刑,以示警戒。 “拖下去,杖毙。” 明月“哇”一声哭出来,转瞬就被捂了嘴拽下去。 淮王勒令屋中众人:“淮王府上上下下,必要以此为戒,再有污蔑主子,陷害他人之事,全家连坐!” 婆子丫鬟齐齐跪地应诺。 程夫人不敢再言一字。 程夫人给太妃布菜,难得手都在抖,太妃将吃食送入口中,味同嚼蜡。 她们不知道淮王和世子到底有没有看出来,明月的谎言有她们支撑,但却知道,两位此番都动了怒意。 这怒意,是为了王妃,为了新嫁入府的世子妃。 *** 在北苑的方知雨半点也不知道淮王府里发生了如此大戏,只一心一意哄王妃开心。 心郁之症到底如何治,她并不知晓,但却知道这种病要的就是心情舒畅,于是捡着京城里的笑话讲,逗得王妃笑逐颜开。 晚上,婆媳并躺在床,王妃听着京城哪里多了一座桥,哪里建了一个酒肆,哪里的街道塌陷……突然就叹了口气。 “母妃……”方知雨的神经急速绷紧,“您累了吗?” “不是,听这些怎么会累呢。”王妃拉住方知雨的手,“你知道工部韦侍郎吗?” “知道工部,也知道侍郎之职,但无缘见这等朝廷大员。” 她已经做了好几年的乡下野丫头了。 王妃又叹了口气:“那是我父亲。” 方知雨闭了嘴,原来王妃想家了。 王妃神思已远,似回到许多年前。 “初嫁淮王,家父只是工部七品所正。以我的家世,怎样也轮不上侍奉皇子,但太妃为避锋芒,从一场宫宴的角落里将我选中。” “我以为……” 她以为所嫁良人,此一生必定顺遂,哪知道…… 思绪飘逸,王妃念着念着,沉沉睡去。 方知雨悄悄抬头,担心王妃心头压着愤懑,却见她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笑意,眉间舒展,眼角轻开,竟是不难过的。 那就好。 方知雨这一夜睡得别提多踏实了。 但是因为昨晚喝了太多汤,后半夜有些难耐,又怕在屋中使用恭桶惊扰王妃,只得悄声悄脚出得房门,往茅厕而去。 冷风一激,头脑也清醒了些。 回转之时,她抱住双臂哆哆嗦嗦,路过龚嬷嬷和十三居住的耳房,下意识往那紧闭的窗扇瞥了一眼。 这一瞥不要紧,竟然闻见了一股浓浓的油味,三分牛油,七分桐油混合的味道,与自家庄子夜里照明的灯油极其相似。 窗扇上怎么会有灯油? 心头一紧,就发现余光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挪动。 遭贼了! 满屋女眷,怎么与贼人抗衡? 她有些怕,可又有些担心王妃受到惊吓,导致心郁病情加重。 不及多想,方知雨反身摸到柴房,依着白日里的记忆,摸到柴刀紧握手中,又悄声悄步跟着黑影去到外院。 那人穿着一身黑衣,脸上戴着一张傩戏面具,腰间挂着几个竹筒,每至一处,便将竹筒内的东西倾倒在各处。 不用多想,那灯油必是此人暗中所为。 方知雨压住内心恐惧,蹑手蹑脚靠过去,鼓起勇气,高高举起柴刀,无声落下。 却听“当”一声,一把铁刀从后而出,就与沉钝的柴刀相击。 院中不止一人!还配着精制铁刀! 方知雨慌了,这哪里是普通强盗! “有刺客!” 刚喊了一声,那把铁刀寒光一闪,就朝她头顶削来。 她下意识躲闪,手中柴刀向前送出,却听“噗”一声,柴刀砍中对方侧腰,自己却头顶一片发凉,紧接着一个屁墩摔倒在地。 “有刺客啊!” 她又喊了一声,想提醒内院里的王妃。 可也就在这一声呼喊后,响起两声婉转的口哨,就见黑暗之中忽的蹿出数道黑影,几个跳跃翻出墙去,不见了影子。 ……眨眼间,火光四起。 整个宅院四面八方都烧了起来,就连正房都没能幸免。 “母妃!”方知雨彻底乱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大门豁然被撞开,一队衣着普通但队形整齐的人鱼贯而入,刀剑齐出,四散而立。 与此同时,龚嬷嬷的声音从内院传出来:“来人啊!走水啦!救王妃!” 那群人这才从摆队形的过程里仓惶四散,前去寻水。 第13章 不好交代 方知雨随众入内,却见内院火光冲天,比之外院烧得更猛。 她突然悔恨万分,不该逞强去跟踪那人的,一开始就该把王妃叫醒。 龚嬷嬷在正房门前急得跺脚,“李副统领,王妃还在里面!王妃……” “知道。”为首那人声音急切,可听起来有些不耐烦:“别挡着路!” 方知雨迎上前去,“李副统领,火势虽大,但主要在东边,风也是西南风,一时半刻烧不到西边,这时候派人入内,还能将王妃救出来。” 那副统领瞥了方知雨一眼,“世子妃,救火这种事我们在行。” 言外之意,你就不要瞎指挥了。 可方知雨还是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鄙视和不在乎。 她并不在意世子妃的名头,但现下这种紧急时刻,护卫统领的态度,决定了王妃安然的程度。 她一咬牙,拳头紧了起来! 龚嬷嬷已经吓得低声啜泣:“十三也进去了,想救王妃出来的,可是现在……现在……” 龚嬷嬷泣不成声,转而双手合十,向天祈祷。 火势更大,平安缸杯水车薪。 方知雨实在忍耐不住,想起昔日庄子起火时吝户救人的法子,立刻冲进尚未被波及的厢房,翻箱倒柜找出棉被。 又从一个护卫手中抢过水桶,泼到棉被之上,将自己头面一蒙,拎了柴刀就冲到火焰之中。 龚嬷嬷吓得惊叫,那李副统领也是咒骂了一声:“碍事!” 片刻之间,方知雨拎着柴刀就把西窗砍了个缺口,内里黑烟浓烈,根本看不清晰,但却听见“噼里啪啦”之中响着两道咳嗽声。 “母妃!”方知雨惊呵,跳起来撞向窗扇,连撞几下。 就在李副统领让人上前,试图将她拽离的时候,她整个人连同窗扇一起摔跌进去。 “谁?……咳咳咳……”十三的声音从某个方向传来,“王妃在这里!” 方知雨用棉被捂住自己,再用被角压住口鼻,找准方向摸过去,于浓烟之中瞧见王妃和十三都蜷缩在西边屏风之后。 昨夜沐浴后,水桶中的水尚未倾倒,这会被倒在了四周,反而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火势蔓延。 王妃和十三的衣衫都有缺角,想来也用同样方法打湿过,遮掩了口鼻。 但浓烟之中,视线受阻,方知雨只能暗暗庆幸,忙不迭用棉被裹住王妃,将其背好。 低头才见,十三整个左半边身体都血淋淋的,大抵是被什么带火的东西燎到了。 十三瞧见方知雨低头,捂着口鼻喊道:“世子妃快带王妃走!我是贱命……” “贱你个大鬼头,都是爹娘生的!”方知雨将她拎起来,“抱住我的腰!我力气大!” 十三愣了一下。 能活……谁不想活呢! 十三一把从后抱住方知雨的腰。 王妃被背在上半部分,十三被拖在下半部分,方知雨大喝一声,依着记忆,在浓黑烟雾里,朝着破损窗扇的位置挪过去。 天公作美,大雨坠落。 淮南冬日雨水少,雨滴一向也小,可今夜却忽的随着西南风,落了一场大雨。 王妃命不该绝。 几人被移到外院,皱眉咳嗽,王妃却陷入昏沉。 十三瞧得心疼,突然一跳而起,冲进内院,冲到李副统领面前,张开爪子就往他脸上挠。 一边挠还一边咒骂:“你个没良心的,你个杀天刀的!我挠死你!” 李副统领初时一愣,反应不及,脸上留下两道抓痕。 一瞬之后,他反应过来,长臂一抬,就把十三掀翻在地,腰间大刀出窍,对准那身形娇小的人就砍了下去。 方知雨见状,立刻将王妃推到龚嬷嬷手中,飞身扑去,刚好扑在十三背上,将她护住。 她并不是什么英雄,没胆大到舍身忘死的地步,她只知道,如果十三出了事,王妃会难过。 一个丫鬟被砍死,李副统领顶多靠着一句“干扰救火”就能遮掩过去,可若那一刀砍在自己背上,就是以下犯上,任何借口都会变得苍白。 众目睽睽之下,李副统领皱着眉,急急改换了刀势方向。 只是那语气依旧不好:“世子妃请离开此处,若您出了意外,属下不好交代。” 方知雨拉起十三,抬手就是一巴掌。 李副统领双目圆睁,有些敢怒不敢言。 方知雨却道:“李副统领知道刚才那句话错在哪里吗?王妃陷落火场,世子妃差点命丧你的刀下,你首先不是关心主子安慰,而是管顾自己好不好交代。自私自利,是为不忠,该打!” 李副统领深深呼吸,不发一言,只眯了眼将方知雨盯住。 “啪!” 又是一掌。 李副统领捂脸,咬牙切齿,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怎么敢的! 方知雨仰头,气势不减,“我初到淮王府,所见之人不多,还没见过你,但你认得我。所以,自我出现在北苑,你就知道我在这里。” 十三在旁边扬起头,“他们住在对面!是王爷安排给王妃的护卫!” “对面?那就更该打了!”方知雨抬手,却没有落下,因为她从李副统领的眼睛里看出了杀意。 那就先讲道理。 “走水之前,我叫过两声‘有刺客’,你们在哪里?走水之后,我提议从西窗进去救王妃,你为何不允?” “还有更离谱的!”十三在这个时候抢话,“当时我从正门进,想从西窗出,可窗扇却从外面卡住了。我敲窗呼救,无人理会。” “那时……那时我分明从缝隙里看见,这挨千刀的人,眼睛往我敲窗的方向看了过来!可他却不救王妃!” 李副统领恨恨瞪了十三一眼,杀意更加浓烈,“世子妃……您初到淮王府,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十三脑子不好,经常胡言乱语,切莫被她骗了去。” “呵!”方知雨手掌高抬,做出要甩出耳光的姿势。 可下一瞬,右脚飞斜出去。 李副统领只防着她上方的手掌,哪里想到会被偷了下方,子孙根重重挨上一脚,闷哼跪地。 “把……把人给我控制住。” 左右面面相觑。 弄死个丫鬟尚有转圜余地,可对世子妃动手……他们怕是活够了。 “你要把谁控制住?” 第14章 我相信你 一道清浅,但不容忽视的声音响起。 二门处,身着青黛袍子的宋筠,正用手帕捂着口鼻,轻轻咳嗽。 李副统领听见这声音,知道情势已变,忙转身跪地,压住因痛变得古怪的声音,“属下为保护世子妃才出此下策。” 宋筠没有走进来,烟尘对他的身体有大害,但他往那里一站,又显出无尽威压。 李副统领不想给方知雨抢话的机会,立刻道:“属下救火,世子妃不听劝,闯入火中。此刻又声称我等故意延误时机,属下担心救火者心思动荡,想将世子妃请出去。” “啊呸!”十三朝李副统领吐了一口痰:“胡说八道!” 方知雨也气得咬紧唇瓣,向宋筠瞧过去。 宋筠眼神淡淡,没有半点情绪。 方知雨内心有些焦躁,一着急,就吼道:“他胡说!” 宋筠眉眼轻轻弹动了下。 “好。” “啊?”方知雨理解不了这个字的含义。 宋筠却抬起左手,掌心向上,朝着她的方向。 “我说,我相信你。” 他相信她! 什么都不用解释,什么都不用争辩,他就相信她! 方知雨惊讶得张大了嘴,鬼使神差就朝着那摊开的手掌走了过去。 但到了近前,她却站在那手掌面前一动不动,一双杏仁眼大大撑开,盯住宋筠。 宋筠站在门槛外,她站在门槛内。 但是她本就比宋筠矮一个头,宋筠一低眼,就瞧见了她凄凄惨惨的颓丧样。 “你……”他有些不知从何讲起,只将她拉到近前,轻声问:“疼吗?” “啊?”方知雨又听不懂了。 宋筠却努了努嘴,方向朝着她的头顶。 她下意识抬手一摸…… “唉唉唉……我头发呢?” 她左边发顶缺了一大缕青丝,头皮暴露在外,一摸就冰凉冰凉的。 这才想起,适才有个黑衣人用大刀从她头顶削过,因为没有什么痛感,她又急着救王妃,竟忽略了。 可现在一想……有点冻,也有点痛。 大眼睛一眨,泪花翻了出来,她怕痛的呀。 宋筠哭笑不得,虽然知道此时此刻不该笑她,可就是忍不住,只用手帕掩住口鼻偷笑。 ——怎么有点可爱呢? 偷笑了几声,小家伙还在期期艾艾,他无奈从石头手里抽过自己的厚氅,将方知雨从头兜下。 “好了好了,别着凉了。先回王府,其他明早再说。” 火已经被救下,北苑正房烧了一大半,旁边的民宅也被波及了些,倒用不着堂堂世子处理,自有总管带着府内小官前来应对。 其实,宋筠得到消息,立刻就让人报于淮王,而后带了世子府的护卫,又带了良医所的良医正匆忙赶至。 就在方知雨掌掴李副统领的时候,良医正已经替王妃初步诊治,确认身体无大碍,只是受到惊吓,吸入少量烟尘,精神不佳。 所以,内院里的理论,宋筠是听见了的。 可就算没听见,他也一定会信,因为是方知雨冒着危险将母妃救出来的。 他不信她,还能信谁?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整个过程里,淮王都没出现。 宋筠微恼,将王妃抱上自己的马车,“送往世子府,安置于东小院。” 既然淮王不出现,就不好送到内府去。 好在世子府还有两个偏院,东小院就在东厢房旁侧,虽然比正院小,但无论是安全性,还是静谧度,都能得到保障。 龚嬷嬷和十三随行,良医正和石头也快步跟在马车左右,赶回去安置。 眼见马车离开,宋筠掐了掐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钱刀。” 他声音很轻,但被唤名的人还是听见了,从屋顶一跃而下,躬身在侧。 “押下所有人。” “告诉他们,休沐结束,该回来做事了。” 侍卫钱刀未置一词,只低了低头,转身不见。 宋筠交代好,回头一瞧,那小小一团缩在墙角,面对石壁,正轻轻撞头。 这是……受打击了? 宋筠无奈靠近,却听得小家伙凄凄惨惨嘀咕:“好痛好痛好痛……好丑好丑好丑……” 宋筠哑然失笑:“原来你知道自己丑啊?” 一双包着泪花的明眸猛地瞪过来,“我可不像谁,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宋筠:“……” 哪个“谁”? 迟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方知雨指的是他。 摸摸自己下颚,宋筠有点赌气:他长得又不差,就是最近愁容满面,瘦削了不少…… 算了算了,不跟她计较,还是勉为其难哄一下。 “好……我丑,我最丑,天底下第一丑。” 小家伙一瞬就收敛悲戚,凑了过来,“其实今晚这事很蹊跷。” 她把自己今晚所见所知和盘托出,强调了自己和龚嬷嬷呼喊之后,李副统领才带人进来,拢共延迟了半盏茶的时机,放火之人早就逃得远了。 讲完,她还拍拍心口,“幸好风向从西南向东北,不然……” 轻轻一个寒颤,她都有点后怕。 宋筠笑了笑,瞧着小花猫般的巴掌脸,莫名觉得……这人就算脏兮兮的,也不是那么难看。 方知雨全然不知宋筠心思几度转换,就被拽住厚氅边角带出巷子。 听得巷子深处传来动静,她好奇想回头,立刻就被一双手掌贴在两耳边角,隔绝响声,又将头正了方向。 “不用管。”宋筠的声音回荡在她耳后,“该你操心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天冷,回吧。” 方知雨的思绪立刻被“天冷”两个字吸引,回眸盯住宋筠,上上下下细细审视。 宋筠又被她灵动的神色逗笑了:“如何?瞧出本世子的美色了?” 方知雨露出个嫌弃地笑:“呕……” 宋筠:“……” “诶!不对!你没有马车回去了!”方知雨后知后觉。 “嗯。所以我们得走回去。” 言罢,他就向前而去,步子缓缓,似乎故意等她跟上。 片刻后,方知雨果然跟上,与他臂膀一贴,小声小气地道:“你是装病的呀?” 宋筠心头咯噔一下,左脚就打在右脚跟上,差点踉跄倒地。 方知雨下意识扶了一把,又凑近,声音还是压得极低,“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咳咳咳……”宋筠猛咳起来,这回不会装的,是被吓到了。 但是眸光余色里,却见小家伙的神情,先是嫌弃,一副“你又装”的意味,再然后是赞赏,满眼都是“你装得好用心”的感叹。 他无奈,也无言。 第15章 淮王到了 很快,另一辆马车被石头安排来接人。 宋筠上了马车,安静下来,咳嗽渐止,这才抽出心力,将那聪慧的人盯住。 方知雨察觉目光,立刻用两根手指捏住嘴唇,一根食指,一根拇指,捏得紧紧的。 意思是:我会管住自己的嘴。 但是宋筠瞧见了她手指上的脏黑,从怀中摸出手帕,“擦一擦。” “不用。”方知雨大大咧咧摆手,“回去洗一洗就行。你不知道,以前我在庄子里种地的时候,每天都像个小泥人。” 这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怎么张口就来? 宋筠蔑了她一眼,没多言。 马车抵达王府后门,轿辇已经等候多时。 方知雨不坐轿,也嫌弃轿辇太慢,招呼一声自己先跑走了。 宋筠坐在轿辇上一路颠簸,回到世子府,刚踏入主院,身边就多了个身影,正是护卫钱刀。 “一共十六人,三个服毒自尽,剩余都押住了。” 宋筠听闻此言,眉头不动声色地颤了颤。 王府护卫,居然为了不被抓住而服毒?这可是死士作为! 钱刀又道:“钟会已归,正欲审讯,可否用刑?” 王府护卫,又不是世子府护卫,审讯一事该当交给审理所,又或者需要淮王首肯才能由自己手底下的人参与。 私自拿人,私自审讯,已经越权,若再越过淮王,就怕被人揪住把柄。 “领头的交给钟会,其余押到审理所。” 钱刀明了,李副统领可以直接报一个“也”服毒自尽,暗中隐下,让善于审讯的钟会查问,其余小护卫,还是按规矩处理。 “虞珩慎训练的新一批暗卫有四个女子,怎么安排?” 宋筠:“两人给王妃,两人给世子妃。” 钱刀抬眸,瞧了宋筠一眼,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 但转瞬,又压下去。 宋筠向东边而去,突然抬眸瞧了眼正房。 大门微敞,烛光微亮,方知雨却顶着那脏兮兮的衣衫和毛躁躁的头发,自己拎热水进屋。 宋筠脚步顿了一顿。 钱刀等着看戏,看世子如何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承认:其实世子妃长得挺乖巧,其实世子妃性格也不错,其实世子妃…… 但下一瞬,宋筠讲的却是:“淮王还没有收到消息?” 钱刀回:“去递消息的人回禀,修竹居接了话,还没应答。” 淮王今夜歇在修竹居程夫人处,消息进不去很正常,即使很不合理。 罢了,这种事,也不是他一个做儿子的能管。 *** 且说方知雨先一步回到世子府,又瞧见了那夜世子吐血时的凌乱样。 她的庄子里农闲时都有百十来人,到了农忙,雇人帮忙,几百人同时在田间地头跑,都没这么乱过。 哪怕遇见野猪,抓到野兔,偶遇夏日雷火,也都依着秩序。 世子府才多少人?一天天的,没一件事顺畅。 她对着铜镜瞧了瞧发顶,独自伤神一刹那,然后很快抛之脑后,戴了顶帷帽就往东小院赶去。 王妃一定受到了惊吓,她焦急得不行。 东小院乱糟糟一片,人来人往好不喧嚣。 但是看过来看过去,方知雨都看不明白他们在忙什么? 一盆水要两个人抬,一床被子要两个人拎,屋子里堆堆挤挤无数人,居然还有人忙着给闲置的大瓷瓶擦灰。 宋筠焦急地坐在侧房,那里倒是安静,没人敢去打扰,可他也没管那些凌乱。 方知雨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大吼一声:“所有人都站住!不许动!” 一声呼喝之后,不少人随之停下来。 她拎着裙摆冲进王妃所在的房间。 良医正隔着纱帐替王妃诊脉,良医副带着所有府医等在屏风外。 方知雨抬指,“所有府医,去侧屋等着。屋里的人,除了良医正和龚嬷嬷,全都退出来,王妃需要安静。” 世子没有出现阻止,世子妃的话就不得不听。 十三也随众退了出来,却一步三回头。 她左半边身体仍然血淋淋的,没人管,她自己也来不及管。 方知雨指着一个女医,“替她诊治。她有救王妃的大功劳,仔细着点。” 那女医一听,哪里敢怠慢,忙将十三请去了小侧房屏风后。 “你,负责听从龚嬷嬷指令,替王妃准备热水。” “你,随时听令熬药送茶。” “你,把炭盆端出去,换汤壶来。” “你,去典膳所,让他们准备点清粥。” “你,把那个瓷瓶放下。” “你,远离那个椅子。” …… 方知雨一个命令接一个命令,最后累了,干脆直接吼道:“其余人离开东小院,无令不得入,也不许吵闹!” 片刻后,不管那些人是否情愿,都只能出去了。 卯时三刻,天微微亮。 整个小院看起来清爽干净,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狭窄,耳中还传来几声水滴落在石阶上的清脆声响。 “呼——” 终于舒坦了。 方知雨回头,不知宋筠何时已经站在了侧屋门口,抱臂而立,斜靠门框,眉毛轻佻,眼神恣意。 得意个什么劲儿!方知雨提裙上阶梯,“世子,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筠心头一凛,心知必不是好话,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见小家伙扬起小小的下巴。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宅不治何以治淮南?” 宋筠:“……” 他居然无言以对! 默了几秒,只好道:“我不是病着呢嘛?重病之人,缘何还有精力?” 这倒不是借口,而是故意一事不理,让更多人相信他重病将死,无心管顾其他。 方知雨点头,满眼都是“我懂,我懂”的色彩,“愿世子冲喜成功,早日远离阎王爷,早些重振雄风。” 她心头也清楚,宋筠不可能装病把自己装死过去,把世子之位拱手让出,总有一日会恢复康健的嘛。 宋筠觉得自己被嘲笑了,心头有些不愉:“世子妃还是回屋歇着吧,这里已经被你安排顺畅,不会吵着你睡好觉。” “那不行,我要等王妃醒转。”方知雨讲完,转身去了主屋门前,满眼焦急。 宋筠静默,随之而至,在她右后方两步站定,与她一起等。 刚站了一小会儿,就听见院门口传来几声问安的声音。 淮王终于到了! 随行在侧的还有程夫人。 宋筠行礼,方知雨却直愣愣站在旁侧,任凭宋筠拽了她袖口好几次,都无动于衷。 第16章 再护一次 好在,淮王眼中没有她,朝主屋里张望了下,问道:“你母妃可好?” “吸入一些烟尘,受到惊吓,惊厥引动心郁,有些昏沉,现无性命之忧,却……尚未清醒。” 淮王长叹一口气,沉默下去。 程夫人察言观色,抚了抚淮王手臂,“王妃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 “嗯。”淮王又长声叹息,反手捏住了程夫人的手。 方知雨瞧在眼中,那叫一个膈应。 “淮王……”一直无言的她突然开口:“您不进去探望一下王妃么?听他人讲述如何如何,怎比得上亲眼确定?” 宋筠愣住了,这小家伙不仅惹太妃,还敢惹他爹! 要知道,他爹可是淮南地界上真正的主人。 淮王也愣了一瞬,移过目光,却发现此人面生,但那一身衣衫,满脸气度,又不似寻常小丫鬟。 宋筠忙移步上前,半遮住她,“父王,这是您的儿媳方知雨。” “哦……哦哦!”淮王这才想起,自己的儿子成婚了,跟老定国公的嫡孙女。 他有些尴尬地道:“为父……近日繁忙,有些忙晕了。” 边讲,他边朝宋筠身后瞧去,只见到方知雨半边脸。 那半边脸透着坚毅,可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轻蔑? 淮王还在对自己分辨出来的想法将信将疑,就听世子妃道:“昨夜火势惊险,连重病的世子都能赶至,淮王居然……到现在才想起管顾王妃?” 这话就是分分明明的责怪! 宋筠猛吸一口气,直叹这是找死。 “都是妾的错!” 程夫人不失时机卑微起来,“妾见淮王近日辛苦,难以安眠,特意点了安神香,还吩咐无论如何也不得打扰。修竹居的丫鬟内监都是听话的,估摸着淮王睡够了时辰,才来禀报。” “妾回去一定闭门思过,好好责罚我院子里的人。”程夫人一边讲,一边掠过宋筠,走向方知雨,刚抬起手,就被躲了开去。 方知雨翻起白眼:这一招可以啊! 该报的时刻隐着,又以关心之名迟报,对淮王而言,有错但没罪,毕竟修竹居上上下下都是为了他好! 可程夫人本人,又落得温柔体贴之名,明里暗里都占尽好处。 方知雨的躲让,令程夫人的手僵在半空,笑容也僵了僵。 转身时,她又变了脸色,笑道:“妾替淮王进去瞧瞧。” 淮王点头,算作认可。 但方知雨一个闪身,挡在主屋门前,“太小,容不下。” 程夫人又僵了僵,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辈模样,“世子妃可能不知道,女眷生病,男子是不便入内的。虽然那是王妃,也不能让淮王进去,万一过了病气呢?” 她怎能不知?管家世家的后宅都有这劳什子规矩! 方知雨冷眼,“我说的不是屋子小,而是心。王妃自京城随王爷支藩淮南,身边无亲无友,心的位置很小,小到只装得下夫君和儿子。” 程夫人尴尬地笑了笑,回眸看向淮王,委屈极了:“妾……只是好心。” 淮王的脸色也不怎么好,这些年他在淮南,在淮王府,除了太妃能指责几句,谁敢当众让他丢脸? 但好像……世子妃讲的也在理。 屋中那个女子,微时便嫁他为妻,随他吃苦,伴他受难,替他谋划,虽然后来…… 但毕竟此事关乎生死,确实是他忽略了。 方知雨瞧着淮王神色几变,程夫人又阴阳怪气,心头一怒,忽的从阶梯往下移步,把程夫人逼得退了一步。 “为免母妃心郁之症加剧,我就守在这心房门口,任谁都不准,也不能再伤她分毫。” 她不是个凡事强出头的人,特别自己孤身远在淮南,就更不应该站出来管人家的家事。 可昨夜促膝长谈,她从王妃闲聊之中读出了些许孤寂,些许无奈,还有些许困顿。 这一切,都令她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不是当下,而是五年前。 五年前,她们母女三人在定国公府整日被那些旁支女眷欺负,娘亲也是那样孤独无助,和现如今的王妃一样。 那时候,她用拳头打破了很多人的头,用脚踹断了很多人的子孙福,也挨了很多打,吃了很多亏,却护住了娘亲和妹妹。 如果可以,她想再护一次。 僵持一时半刻没有出路,直到主屋里的良医正退出来,方知雨才让到旁侧,抬头朝里张望。 良医正见到淮王,立刻上前行礼,“淮王安心,王妃已经无碍,只是尚需静养。正如世子妃所言,无人叨扰才是最好。” 这话……不像是良医正该说的。 宋筠垂眸,立刻猜到,母妃已经醒了一会儿,还听到了外面的谈话,才吩咐这几句。 淮王毫无所觉,长舒一口气,点点头:“赏。” 良医所众人谢恩,最后留了个医女在侧房照看,其余都退了出去。 淮王瞧瞧程夫人,终于开口:“你回吧,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待会儿去母妃那里问安,不要多言。” 太妃不喜王妃,王妃不喜程夫人,这是淮王府不传之事实。 王妃若不见程夫人,心情会好一些,程夫人若不撺掇太妃为难,也会好一些。 程夫人身子僵了僵,最后面色不变,稳稳地应诺而出。 淮王则走到主屋阶梯下,仰头看向方知雨:“这道心门现在能开吗?” 谁能想到整个淮南说一不二的淮王,居然会用祈求的语气对一个十七岁的儿媳讲话? 方知雨瞧着淮王,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抹真诚,脚步一挪让了开去。 她知道,王妃虽然心头有恨,但还是渴望见到自己夫君的。 淮王入内,传出龚嬷嬷问安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变成了小声嘀咕。 大冷的天,宋筠额角冒了冷汗,他可太担心方知雨出言不逊惹恼了父王,更给太妃治她的理由。 可一切都出乎意料,父王居然没生气。 他走过去,盯着方知雨,看不出这小小的人儿哪里来的勇气。 “看什么?”方知雨狠狠瞪他。 “我没惹你吧?”他刚才还替她遮挡了父王审视的目光。 方知雨又瞪他一眼:“你个窝囊废!” 宋筠滞住:这是骂他?是骂他吧……啊? 方知雨的指尖就着宋筠的鼻尖,隔空点起来:“连自己母亲都不敢维护,任凭一个心眼子极多的小妾在父亲面前挑拨。我就不信你听不出来,那程夫人话里有话,故意引人误会?” 他听得出来,但…… 他有些委屈地道:“程夫人是父王的妾,作为晚辈怎么能数落长辈的不是?” 第17章 良言逆耳 方知雨冷笑:“世子,前朝亡国不过四十余载,可曾听过亡国之君有个臣子叫涂鞍?” 宋筠不知她为何提起此事,愣怔应道:“自然知道。涂鞍是个能臣,替燕惠宗谋划良多,但明知其主身侧馋臣众多,疑心深重,依旧愚忠至死。” “好诶!世子原来知道不除馋臣,不扫君疑,叫愚忠。怎的到了这淮王府里,就不知道任凭长辈私欲横行,任由谗言四处飞扬,听任挑拨,纵行离间……就不叫愚孝了?” 宋筠:被自己妻子数落,好丢脸……但是好有道理! 方知雨越讲越生气,“啊!随便吧!跟我有什么关系!良言逆耳,你们要听得进去,淮王府早就不是这般模样了!” 她一甩衣袖,冲出东小院,一眨眼没了影子。 宋筠站在廊檐下,看着滴落的水珠,愣愣怔怔。 *** 屋里,王妃靠坐在床头,淮王呆坐在床沿,都听见了从屋外飘进来的话语,都无从开启话题。 “她是个好孩子。” 宋筠婚礼之时,两人一句未言,此时此刻,王妃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只提方知雨。 淮王点点头:“我知道。先定国公教养的嫡孙女,怎会是泛泛之辈。” 王妃也点点头:“那么请淮王心胸阔达一些,不要让太妃那里的风,再吹进您心底。” 淮王抬眸,看向眼前人,清瘦颓废,眼底藏着深深的回避,比当年离开王府避居北苑那晚更决绝。 他没了心思去哄,叮嘱几句,也都只得了龚嬷嬷回应,气呼呼出了门。 宋筠还等在侧旁,见他出来,忙上前禀报昨日走水一事蹊跷。 淮王有些不解,“你母妃避居北苑多年都无事,这个时候有谁想害她?” 宋筠轻轻摇头,“昨夜,世子妃在北苑陪母妃。” 那这就是冲着新世子妃去的! 可她一个初入王府之人,又能得罪谁,还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 转念之间,淮王眉头深深蹙起,“那些护卫是我从卫所里抽调的,如果他们离心,你觉得是王府内有人指使,还是京城那边有人买通?” “儿子以为是第一种。”宋筠道:“京城若想对世子妃做什么,早在路上便可动手。” “为父定会让人细查。你……”淮王偏头瞧了宋筠一眼,“还要病多久?” “至少还得半年吧,虽说冲喜终究会成,却也不至于几天就恢复如常。” 宋筠假病,淮王是知情者,或者说是谋划参与者,立时便懂了他的疑虑,轻轻点头。 淮王正欲离开,宋筠跟上前去,“父王,世子妃年幼,脾气骄纵,口无遮拦,您可别放在心上。” “啊?哈哈哈!”淮王忽而大笑起来,笑得没头没脑,拍拍宋筠的肩,未置一词,直接走了。 独留宋筠在寒风中……假装地咳嗽了一阵,内心缭乱不堪。 *** 方知雨把自己气坏了,又恨自己多管闲事,把心底想的都讲了出来。 这个世上,道理千千万,可能被听进去的寥寥无几,倒不是道理好不好,而是听者愿不愿听。 以她看来,淮王是分不清轻重的,宋筠是软弱的,太妃是强势的,程夫人是卑劣的…… 每个人都是她不想留下的理由。 气得倒在床上,一倒下就睡了过去。 太累了,昨夜折腾了半夜,又动了手,又起了怒,太耗费心神了。 这一睡,就到了午后。 醒来第一刻,便跑去东小院,瞧了眼王妃。 王妃服药之后睡着了,龚嬷嬷和十三将其照料得相当好。 但是方知雨有些恼,恼着恼着就踢开了宋筠的房门。 宋筠正盘腿坐在暖垫上,翻着一本记录前朝皇帝轶事的书,好奇方知雨从哪里得来那些想法,冷不防就被突然而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见是方知雨,他先有点惊喜,但见小家伙怒气冲冲,下意识就从旁边把狐裘扯过来遮住腰以下的部位。 “你这儿子做得好啊!” 方知雨冲到他面前,抽走他手里的书,重重摔到地上,“还有闲情看书?母妃东小院里只有龚嬷嬷和十三两个人,你不觉得少了吗?” “唉,我还以为天要塌了呢。”宋筠长舒一口气,将书捡回手,拍拍尘,下意识捏在手里做防备之用。 “府里现有的人,我信不过,已经通知总管去找牙行买了。买回来让龚嬷嬷教导,才会是最忠心母妃的。” 有道理额……淮王府上下都有问题,就从昨日假忙碌可见一斑。 方知雨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行,我错怪你了,我道歉。” 道歉也很快,快到宋筠都反应不及,等反应过来,又忍不住笑了。 “还笑得出来?你既然都发现府中下人有问题,为什么不治?” 淮王府上下离心,一团散沙,非一朝一夕可成,他生病情有可原,那淮王呢? 方知雨想起来就恼。 宋筠摇摇头,没答。 他是信任她,可她未必对他存有信赖。 有些秘密,京城里的那位猜得到,八州知州也猜得到,甚至可能朝堂之上很多官员关起门来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但就是不能宣之于口。 既然她聪明,就自己去悟吧。 宋筠怕她此刻深究,便用书角戳了戳她额间乱发,转开话题,“你头发……” “啊!烦死了!”不提还好,一提方知雨就有些暴躁,“你有本事逮住放火之人吗?逮住的话一定把他们的头发也给剃了。” 宋筠稍微正了正色,“怕是难。纵火之人与延误救火的护卫并非一路,审讯护卫,恐怕不能解你烦恼。” 方知雨颓丧了下去。 但她也从未想过这两方是同路,不然何必分两批?护卫顶多就是故意拖延救助时刻,想让意外变成现实而已。 同样,顺着这条路思考,护卫背后的靠山就是王府中人,但绝不会是王爷或世子。 能选的就那几人,方知雨想着想着觉得脑仁疼,便放弃了。 正在此时,石头入了门。 “世子,总管命人采买了丫鬟八人,您看……” 宋筠点点头,“送去东小院给王妃选,选剩下的……给世子妃。” “我?”方知雨指着自己鼻尖:怎么她也有份? 宋筠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忽闪忽闪的眸子,“你的陪嫁丫鬟,可以卖了。” “不卖!”方知雨斩钉截铁,“我留着还有用。” 宋筠想不明白,就那种整天游手好闲,还给主子脸色看的丫鬟留着做什么。 但这毕竟是随她嫁过来的,卖身契握在她自己手里,便也由着。 第18章 好大脸面 王妃那里留了四个丫鬟,剩下四个都送到了方知雨面前。 一个个的,都十岁上下,细胳膊细腿,让方知雨看得嘴角抽抽,这能干什么活? 认了个眼熟,她们又被领去龚嬷嬷那里教规矩,大抵得有十来天,不过方知雨向来自己照顾自己,也不急。 不一会儿,石头又领了几人来,朝方知雨一一介绍,“这几位是司衣、司屡、司配,世子吩咐给您做新衣新鞋。” “啊?我有啊!”方知雨挠头,都是定国公府给她准备的嫁妆,不至于穿不出去吧。 宋筠将书一合,“年节将至,有些重要场合,世子妃需要盛装出席。” “行吧。”方知雨起身,随了司衣、司屡去屏风后头量尺寸,出来后,司配带着几人迎上,齐齐举了捧盒。 描金海棠步摇,玉兰白玉簪,彩蝶青玉流苏钗…… 迷得方知雨双眸睁不开。 但是,她不想要。 “哎呀,累赘。”她摆摆手,“等参宴衣衫做好,看着配吧。” 宋筠叹息,该说她大大咧咧是优点,还是不省心。 “这不是以后用的,是现在。”宋筠指指她头顶,“发丝虽能遮掩,但遮不全。” 方知雨懂了,是嫌她梳妆能力太差,遮不住左耳后的那片头皮。 一瘪嘴,她不服气地挑选起来。 就在她指尖落向一支玉簪的时刻,一只手越过其上,拎起了一对金镶玉百花步摇,不等她拒绝,就顺手插进了松软的发丝间。 宋筠瞧了瞧,将另一支插入另一边,目光量了量,满意点头。 “哎呀,我只有半边缺了发丝嘛!” 用得着戴一对?方知雨下意识想去摘,却被那人抬手阻了。 “别!好看。不信你问他们。” 石头:“好看。” 司配:“大气。” 司服:“端庄。” 方知雨:……行吧。 然后,宋筠又亲自替她挑了好些发饰,都是成双成对的,都不是方知雨喜欢的。 不过,还好,她过去几年身无长物还不是过了,人活着除了脸面最重要的就是活得愉快,其他随意。 这边折腾完,她回到正房……其实就隔了一个宽敞的院子,高声呼喊一下,彼此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她就是不习惯待在宋筠的地界,还是回了自己的窝。 傍晚,天放晴。 方知雨又跑去东小院,终于瞧见了王妃,扶着王妃小臂一起在院子里晃了几圈,最后停在角落里。 有一束叫不出名字的花,独自生长,随风飘摇。 “母妃……”方知雨以为王妃触景伤情,不知如何劝慰。 王妃却摇摇头,“我以前最喜欢花,涵香阁和解语坞都种满了,一年四季都有颜色,现在……” 涵香阁是淮王寝殿,就在解语坞前头不远。 方知雨突然猜到了,王妃以前就住在解语坞,离淮王最近的院子,只是后来被太妃给占了。 想了想,她道:“母妃喜欢什么花,我去找,我来种。” 王妃好奇地瞧她,“你会?” “那当然。”她扶着王妃又散起步来,把自己在田间地头种地种花采茶爬树的趣事讲了个遍。 稍微晚些,王妃累了,便又回屋休息。 方知雨也觉疲乏,回了正房,东想西想,决定得空还是再去找宋筠商量一下,自己搬去西厢房,把正房腾出来给王妃。 东小院确实太小了,不利于王妃养病。 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全然不知解语坞内,太妃又发了脾气。 “这野丫头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再派人去,就说我这个老东西等她到了才进晚膳。” 太妃怒砸杯盏,一屋婆子丫鬟又跪了满地。 齐嬷嬷上前,替太妃拍背,“太妃何必呢?不要气坏了身子。” “我是念着淮王的面,念她昨夜有功,才想摆个和意酒。居然三请不来?好大脸面!” 齐嬷嬷顺着太妃的脾气,“确实是缺管教。” 传话的人去而复返,一言不发。 太妃气极反笑:“好,好。既然不想吃,那就别吃了。让典膳所不准给她送吃食,让她房里丫鬟们盯紧了,若有人敢给她送,全部鞭笞。” 方知雨一睡到天黑,全然不知太妃让人来叫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无辜受了处罚。 睁眼之时,入目一片漆黑,摸索着燃了烛,打着哈欠来到桌前。 两盘糕点不翼而飞,水壶也空空如也。 朝花夕露两个丫头平日对她不管不顾,连洒扫都做样子,她喊几声才应一次,还经常喊不动。 这两人一般不进自己房间,更不可能拿走桌上的东西……可能吧。 方知雨没想通,起身向外,想去找点吃的,但偌大的淮王府,她只能分清东南西北,还分不清哪里是典膳所…… 忽而目光一转,发现东厢房的门半开着。 白日里,她瞧见宋筠放书的小案上有好吃的,肚子咕噜噜一叫,就再也按捺不住,拎着裙摆,悄悄探进一只脚。 没人察觉。 寝屋留着一盏烛,透过门缝照了出来,不亮,但能够指路。 她偷摸着拿了几块糕点,就着桌上尚有余温的茶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舒服了,摸了摸胀鼓鼓的胃,悄悄离开。 只是她不知道,这所有的“悄悄”,都落进了宋筠的耳朵里。 不止他,还有暗卫,还有钱刀,还有石头……都知道,不过又都故意避开,故意放她进去。 太妃令下达的时候,方知雨睡着了,可她的两个丫鬟却是明明白白接了令,张牙舞爪进去把吃食都拿了出来,拿进她们自己的房间里去。 若非答应了方知雨,宋筠一定趁机把这两人处理掉…… 既然没法明着帮,就暗地里给她留个门吧。 *** 一夜过去,方知雨安然的很,倒是解语坞里的太妃整夜翻来覆去,睡了都在唉声叹气。 清晨时分,程夫人前来问安,孙嬷嬷也回来了。 太妃叫了孙嬷嬷近前,生出些同病相怜来。 “昔日你我在那深宫之中,活得战战兢兢,中宫笑一下我吓个半死,贵妃怒一下你惊惧几日。谁料远离京城到了此处,还不能自己做个主,连那小辈都快骑在我头上了。” 孙嬷嬷接过丫鬟递来的茶,侍奉太妃,可太妃只喝了一口,全然无味。 先帝在时,中宫强势,贵妃次之,她为了在那吃人的地方生存下去,将自己装得唯唯诺诺,从来都低声下气。 若非淮王争气,时常在先帝面前露脸,只怕她早就被人暗害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第19章 指教礼仪 淮王支藩最初那几年,太妃在宫中战战兢兢,唯恐言行有失丢了命,每次给太后问安都要第一个去,无论酷暑寒冬,早早等着。 幸而淮王在宫中安插了人,给她送了药,制造寒冬伤体的假象,才得以请旨南行,随儿子养老。 但那也是她数十年如一日假意软弱换来的! 一想到方知雨,她就能想起昔日不敢违抗的痛,越想心情越低落。 孙嬷嬷也想起一些差点丢命的事,感同身受起来,“太妃请安心,奴婢有千万种法子治那不懂规矩的人。” “好好好,”太妃握住了孙嬷嬷的手,“我可就指望你了。” 孙嬷嬷忙谢恩,转头就带了几个得力手下,直奔世子府而去。 没料到了世子府,护卫居然直接阻了一行人。 孙嬷嬷仰头,“我奉太妃之令,前来指教世子妃礼仪规矩。” 那护卫看都不看她,“我奉世子之令,不得放任何人入内惊扰王妃。” 孙嬷嬷虽然知道王妃现下暂居世子府,但她的背后可是太妃! “那就请通禀入内,让世子妃出来一见。” 护卫不言语了。 典仪所掌管王府所有礼仪和典礼,但孙嬷嬷只是太妃放进典仪所里,便于掌管内府女眷的婆子,跟外府世子府搭不上边,他们不理会也并无过错。 孙嬷嬷却气急,她自认见到世子妃就有办法让其吃苦归服,可连人都见不到,又如何教化? 更无奈的是,世子居然如此维护,半点面子都不给? 正焦灼,淮王到了。 孙嬷嬷忙向淮王告状,讲的声泪俱下。 淮王今日确实也是听闻了太妃那里的动静,专行一趟,便直接下令让孙嬷嬷进去了。 他自己朝东厢房而去,这事做公爹的不好插手,只能让儿子多跟新媳妇讲讲,晚辈该当服点软吃点亏,孝名远扬,京城才揪不到王府的错。 可入了东厢房,却见儿子搬了个椅子坐在窗前,从缝隙里朝主屋张望。 宋筠起身行礼,又搬了个椅子,靠在稍后一点的位置,让出主位。 “请父王一起看戏。” 淮王愣了一瞬,莫名其妙就坐了下去。 但见孙嬷嬷在正房门前喊了好一会儿,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凑出半边脸来。 那脸还有一条睡觉压着的红印子,就着睡眼惺忪和凌乱发丝,显得有点……可笑。 宋筠当即就笑了。 淮王觉得有些不知所谓。 孙嬷嬷命人将门推开,高声喝道:“世子妃衣衫不整、行为不正,这不是丢淮王府的脸吗?” 方知雨揉了揉眼睛,懒懒散散随口就回:“我为何衣衫不整,为何行为不正,不都是你强行闯进来,将我这番模样宣之于众所导致的吗?” 顿了下,她问:“你是谁?闯进我屋做什么?” 这婆子一脸倨傲,高高在上,又是个不把她瞧进眼里的。 孙嬷嬷昨夜就听闻,世子妃是个伶牙俐齿的,千万不能让她占了理,不然铁定得理不饶人。 于是抢话:“奴婢典仪所孙氏,奉太妃之令掌女眷礼仪之事。” “哦……啊……”方知雨还没睡够,打着哈欠左耳进右耳出。 “世子妃!”孙嬷嬷恼怒:“您是世子府的脸面,一言一行皆有人盯着,但凡您今日的言行传出去,整个世子府,乃至淮王府都会被人诟病。” 方知雨瘪瘪嘴,觉得心烦。 孙嬷嬷又道:“世子妃不听孙氏言,鞭笞十下。” 东厢房里,淮王脸色变了。 世子妃是他的儿媳,有朝一日他作古,就会是淮王妃,怎容一个婆子责罚? 淮王一怒,就要起身,却被旁侧儿子的手轻轻按住。 “父王莫急,她有办法。” 果然,在几个丫鬟要上前押她的时候,她吼了起来:“等会儿?你刚才说你是谁?” 孙嬷嬷气急败坏,压着怒火,假装镇定,“奴婢典……” “对了,你是奴我是主,大周哪条律法写了你可以打我?” 孙嬷嬷一噎,忙道:“奴婢代表的是太妃……” 话没讲完,又被方知雨抢了话:“太妃让你来,将我衣衫不整,妆容凌乱的样子公之于众?太妃让你来,无缘无故责打我?” “……”孙嬷嬷凝噎,“世子妃莫要强词夺理。” “如果我是强词夺理,那适才你强闯我房门又是为何?啊!都是太妃的意思?” 孙嬷嬷彻底无语。 淮王却莫名笑了起来,昔日京城之中,朝堂之上,有幸见过定国公舌战群儒,也是这般……头头是道。 孙嬷嬷被方知雨噎住,不敢回话,她现在深刻理解“一句错句句错”的道理,更怕被方知雨故意引导,落得全都是太妃指使的误解。 恰在此时,十三来了。 她左半边身体吃痛,休养了一夜,今早起来,听闻太妃命人不得给世子妃送吃食,十分担忧。 但她没法子,东晃晃西站站,又不敢告诉王妃,怕引得王妃心情不佳。 最后还是龚嬷嬷告诉她,典膳所给王妃做了很多糕点,可以带点去请世子妃品尝。 而且,东小院的人怎么会知道主院里的事,又怎么知道太妃下了什么令。 十三脑子直,一想可行,就拿手帕包了糕点匆匆赶来。 瞧见屋里一大堆人,傻了眼。 她是不认识孙嬷嬷的,从被王妃买下就一直在北苑,发现她们手持鞭子藤条,担心方知雨被为难,立刻冲过去将她抱住。 就算左半边身体发麻吃痛,也抱得死死的。 孙嬷嬷瞄见十三手里没遮掩住的糕点,阴恻恻笑了:“来人啊,把这小丫鬟押下。” “不准!”方知雨怒而将十三护到身后。 孙嬷嬷却幽幽道:“太妃有令,任何人不得给世子妃送吃食,但凡发现,鞭笞,至死方休。” 最后四个字是她自己加的,但这种威吓一向有效。 主子打不得,就打主子的丫鬟,打到主子肯服软为止,反正最后也没人敢寻她的不是。 “我说了不准!”方知雨怒气冲天。 但是没人听她的话,孙嬷嬷带来的都是体格粗壮力气较大的丫鬟,一瞬齐齐围挤上来,三个按住方知雨,两个就把十三向外拉扯。 淮王彻底坐不住了,十三是王妃的丫鬟,可不能出事。 他刚站起来,就听得清脆的碎裂声,炸响在正房门口。 第20章 以下犯上 三个丫鬟都按不住方知雨,令她脱了身。 而她也不逞匹夫之勇,没有第一刻去追十三,而是反身推倒门边的瓷瓶,从地上捡起两片碎片,这才冲出来。 随意一挥,就把押住十三的丫鬟都给吓退了。 “滚开!”方知雨把碎瓷片的尖角对准孙嬷嬷,“敢上前一步,我把你们喉咙全都割了。” 孙嬷嬷脸色大变,觑见方知雨身后,东厢房门前,世子站了出来。 她连忙跪地,落下几滴假惺惺的泪,“世子妃这番言行举止,分明不合淮王府规矩,还请世子训导。” 淮王后知后觉,盯着旁边空荡荡的椅子:讲好的‘莫急’呢? 院子里,方知雨气急,跳着脚就要冲上去,“你个老虔婆,惹出祸端的是你,先动手的是你,现在假惺惺示弱的还是你,跟谁学的这种烂招数?” 若论道理,她能把所有人骂得哭爹喊娘,可怕的就是这些不讲道理,非要动手的恶人。 每当此时,她只有比别人恶,比别人狠,才能占据上风。 孙嬷嬷吓得向后疾退。 方知雨追上去,“你们百般刁难,总有我忍无可忍的那一刻,我在淮南孤家寡人一个,弄死你又如何?” “世子妃!”宋筠的声音响在她身侧。 她充耳不闻,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得紧紧的,似乎下一瞬就要断裂。 但下一瞬,什么都没裂,一双臂膀从后将她圈住,两只冰凉但有力的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好了,我在,没人能伤害你,把东西丢了。” 方知雨又急又气,眼泪包在眼眶里,气得一抽一抽的。 宋筠见她仍然没有放下心防,只得将拉转身,瞧着她被瓷片割破手掌,隐隐渗出来的血,心间微微一疼。 其实她也怕,可她还是用这种方式自我保护,甚至想保护十三。 “知雨。”宋筠声音温和下来,“把东西给我。” 方知雨头脑有点发昏,呆愣愣任由宋筠掰开手指,扯出瓷片,丢到一旁。 瓷片落地的清脆声响过,同时响起一道声音:“知雨?” 还是惊动了王妃! 方知雨一惊之下,忙将双手藏到后背,挤了挤双眼,想把眼泪收回去。 但一切都已被王妃瞧见,她心疼地走过来,抚着方知雨的脸瞧了瞧,“没事、没事,母妃在。” 方知雨终于按捺不住,扑进王妃肩头哭了起来。 好痛,真的好痛的!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痛! 龚嬷嬷回身叫来了医女,把方知雨送回正房止血。 十三翘首,最后还是守在了王妃身侧。 王妃瞧了眼孙嬷嬷,露出一抹嘲色,“我记得,当年你也用鞭子活活打死了我的两个丫鬟,理由是——她们没有向我进忠言。” 孙嬷嬷俯身于地,一动也不敢动。 昔年有太妃支持,她在王妃面前也耀武扬威,但那个时候王妃孤立无援,现在世子长大了,就站在王妃旁边啊。 谁又能猜得透世子的心? 王妃盯着孙嬷嬷的头顶,又自嘲起来,“十年了吧?我居然让你好好的多活了十年!” 孙嬷嬷越听越觉得惶恐,但心底还是隐约占据高峰,不由仰头,“恭迎王妃回府!但奴婢是太妃的人,无论当年还是当下,都以太妃利益为先。” 王妃不想理会,转身看向宋筠,“儿……” “来人!”在东厢房龟缩好一阵的淮王终于出来了,“孙氏以下犯上,不尊王妃,杖二十,逐出王府,永不再用。典仪所一应丫鬟婆子,全部发卖。” 孙嬷嬷傻眼,她只顾着耀武扬威,居然忘了淮王也在! 淮王虽然万事都以太妃为尊,可但凡事涉及王妃,他立马就变成荒唐的庸王! 求饶声不绝于耳,淮王充耳不闻,只盯着面前的王妃,想看她神色几何,但看来看去都平平淡淡。 还好还好,没气着,只要心郁不加重就好。 王妃淡漠走近,于淮王一丈开外停步,微微屈膝行礼,“多谢淮王替我儿媳讨公道。” 淮王张了张嘴,不知该讲什么,最后只痴痴道:“那也是我儿媳。” 王妃没再回应,转身欲走。 “棠儿……” 韦心棠是王妃的名字,自她来到淮南,已经没人再提及,淮王也已经十几年没有这样唤过她。 只是这一声后,王妃顿步,淮王自己也惊讶。 但既然开了口,就得继续,“搬去内府吧,那里宽敞,更适合养病。” 王妃本欲离开的脚步又顿了顿,“若淮王有心,请将碎雨居给我吧,那里离世子府近,离修竹居远。” 淮王叹了口气,不置可否,便也算是答应了。 宋筠站在不远处,亲眼见到了父母的疏离。 以往都是从王府老人的口中听得只言片语,现在才知道,疏离之间还有一些不可言说的情谊。 父王有悔,母妃有恨。 淮王又一次长长叹息,转身离开。 宋筠恭送,片刻后,就听见正屋传出凄厉厉的哭喊:“啊哈……好痛好痛好痛!” 她仿似特别怕痛。 终于逮住了她的软肋……可宋筠却高兴不起来。 以后若想拿住她,岂不是每回都要流点血痛一痛? 哎,还是拿不住。 宋筠听着一声声哭喊,实在忍不住靠了过去,隔着窗缝朝里张望。 那小家伙哭得呼天抢地,满脸泪痕,时不时抽一抽,再吸一吸鼻头,然后往王妃怀里钻。 看着……怎么有点叫人心疼? 可是止血包扎之后,不过片刻,她又笑了起来。 “母妃,我没事了,不痛了诶。” 王妃摸摸她脸颊,“好。”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她在忍,就是为了不让王妃担忧。 方知雨把脸放在王妃手掌轻轻摩擦,“母妃不搬走好不好,我把正房让出来,您跟我们一起住。” 她其实有点不放心王妃独自搬去内府。 王妃却摇摇头,“这样于礼不合。淮王府不是寻常百姓家,我虽是世子生母,也不能与他同在一院。” “什么礼不礼的,我看淮王府都是陷在这个字里,活得一点都不通透。” 王妃见她嘟嘴,顿觉可爱,会心而笑:“你知道碎雨居在哪里吗?” 王妃起身,推开后窗。 后窗之外是世子府后院,是以前宋筠练武休闲之所。 再后则是外府和内府之间的高墙和三丈宽的通道,再后面…… 王妃指着高墙后冒出来的一个楼阁顶角,“就在那里。” 第21章 狗屁不通 自从得知王妃将来就住在世子府后面,旁边还有侧门可快速通行之后,方知雨不难过了。 碎雨居很快就被腾扫出来,龚嬷嬷带着八个小丫鬟先一步过去打点,也顺带教教日常服侍要则。 方知雨亲自过去瞧了一眼,对“碎雨居”三字极其不满,回来就又一脚踢开了宋筠的东厢房屋门。 宋筠:我狐裘呢? 方知雨这回没有进门,只是盯着宋筠手里的书册,满心怨怼:“你读那么多书有用吗?” 宋筠如坐针毡,干脆起身,“我读书……又惹到你了?” “你不是惹到我,你是没心!”方知雨怒冲冲道:“我问你,母妃要搬去哪里?” “碎雨居啊……”宋筠回答之前还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以免记错。 “碎雨碎雨,你觉得好听吗?雨都碎了,还算好事?” 宋筠:那也不是我起的…… 可下一瞬,方知雨怨气冲天的眸子扫过来,他立刻道:“改!” 碎雨居的名字,本与其庭院特色相合,院子里楼阁较多,屋檐滴水打在雨花石上,总会发出较为清脆的声响,就像雨滴碎裂一般。 然而第二日,“碎雨居”便更名“晴风阁”,牌匾是十余工匠连夜制作而成。 方知雨满意了,王妃顺心了,宋筠舒坦了。 王妃搬进晴风阁,属于方知雨的四个小丫鬟白日仍跟随龚嬷嬷学规矩,只早晚回世子府侍奉。 方知雨本不需要她们伺候,但双掌伤口较深,短期内不能碰水,就接受了她们的照顾,仅此而已。 一夜过去,相安无事。 就在方知雨以为真的无事之时,其中一个侍奉她的小丫鬟匆匆跑了进来。 “世子妃,世子妃……好像出事了!” 小丫鬟尚未改名,方知雨只知道她是自己四个丫鬟里年纪最大也最懂事的。 “王妃被太妃请去了,临走前,龚嬷嬷对我使了下眼色。我……看不懂,但总觉得不太好。” 小丫鬟的仓惶和惊声,惊动了宋筠,瞧着方知雨毛毛躁躁往外跑,从后一把拎住她双臂。 “放开!” “不许去!”宋筠把她推进房门,“这个时候,你若去,只会让祖母更加气恼,让事态更加不可控!” “可是母妃……”方知雨急得双目发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王妃与她不同,她不论遭遇何种欺负,都能很快自我修复,可王妃温婉的表面下,藏着一种说不透的哀伤,仿佛一戳就会破。 宋筠盯着气得一抽一抽缓不过来的方知雨,忍不住拍拍她头顶没压住的呆毛,“还有我呢,我去。” 方知雨眼底闪出一道光来,直勾勾盯着宋筠,“那你……快点啊!” 宋筠:白安慰了。 石头召来轿辇,将宋筠接上,快速往解语坞而去。 赶到解语坞的时候,四个轿夫累得双腿发软,差点背过气去。 宋筠深吸一口气,闯进太妃屋子,见到的却是……他的父亲母亲,泰然坐于下首,恭听太妃教导,一派和气。 居然是淮王先一步前来问安,太妃才叫王妃也移步过来见见。 但现下瞧着宋筠匆匆而至,身后没有方知雨的身影,太妃又气上了,“难得一家长辈都在,你那媳妇还不来?又闹什么别扭?” “祖母息怒……”宋筠忙解释,“她昨日受了点伤,行动不便。” “她那也叫受伤?”太妃气道:“孙氏被杖了二十下,还自己走出府门,她不过伤了手掌,就娇气上了?” 孙嬷嬷自己走出去,是因为她有过,旁人不敢相助。 但谁都没戳破。 程夫人见氛围有些僵冷,忙道:“今日皇历宜求嗣,不若把世子妃请来,给长辈们奉茶?” 太妃虽然对方知雨诸多不满,但在孙儿子嗣一事上,还是颇有期冀,即使她孙儿目下可能禁不起折腾。 “嗯。”太妃道:“霜红去一趟。” 霜红离开一会儿后,程夫人突然一抚掌,“哎呀!不该让霜红去。霜红之前对世子妃有所冲撞,这会儿过去传话,世子妃大抵不会信的!”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到召不回霜红的时候才说,好不说歹不说,看似替方知雨考虑,却把她推到太妃对立面。 太妃气了,拉下嘴角。 王妃恼了,让十三去一趟。 宋筠也怒了,起身向外,准备亲自去接。 他没有请示太妃,因为一定不会得到应允,更没有知会淮王,因为父王跟他一样“窝囊”。 *** 且说方知雨在世子府里,一会儿在院中左右乱晃,一会儿到府门前翘首以盼,一会儿又在屋子里急急跺脚。 小丫鬟一直跟在左右,寸步不离,就是性子比较闷,不如其他丫鬟那般伶牙俐齿懂得安慰人。 霜红到世子府门外传话的时候,正遇见方知雨自己逛出来,两人相视一瞬,分外眼红。 方知雨一个白眼就要转身,霜红却高声呼和:“太妃请世子妃去解语坞问安!” 她用了“请”字,把方知雨架在火上烤。 可方知雨是何许人也?哪里容得别人如此呼和! 她充耳不闻,转头进去了。 霜红气得咬牙,手持太妃令牌直闯而入,一进主院,更是恼怒,这分明该是她的院子,那女人身上的衣衫和发饰也本该属于她! “世子妃!”霜红跟到正房门前,端起大丫鬟的架子,高声道:“淮王府女眷以太妃为尊。您自京城远嫁而来,若不尊太妃,便是视陛下仁孝于不顾,普天之下所有女子皆可唾弃。” 方知雨回眸:“噢,有水平了,不知是谁教的,居然……狗屁不通。” 霜红一直憋着一口气,早早向程夫人借了四个会武的丫鬟,又带上了解语坞的四个丫鬟,这会发现方知雨身边只有一人,悄然摆了摆手。 八个丫鬟见到手势,一声不吭扑将上去,先将两人捂嘴,再用藤条缚身。 方知雨力气再大也抵不过暗算,被按在地上一时半刻动弹不得。 忽而之间,两道身影闪进屋中,朝着四个压制方知雨的丫鬟袭去,惊慌和混乱瞬间铺散开。 十三就在这时跑进屋来,一下就愣住了……怎么这种事总让她碰见。 但下一瞬,她瞧见了霜红手中的棍子,那是一根缠满苍耳的木棍,正朝着方知雨后脑勺砸下去。 而方知雨被藤条缠住脱不开身,只在地上扭动,丝毫不知身后危机。 第22章 我想回家 十三是个脑子很简单的人,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加倍好,哪怕豁出命去。 但眼下,她根本赶不及相救! “噗”一声沉闷声响,方知雨呆住了。 那个连名字都没相告,话也没讲几句的小丫鬟扑在了她背上。 她回头,瞧见从其脸颊上滑落的鲜血,又腥又烫,浸到她后颈里。 尚未反应过来,那小丫鬟就被霜红一脚踢翻,方知雨终于瞥见那根带着苍耳的棍子。 她从小打架打到大,此刻反应极快,霎时撞向霜红腰腹,将对方抵向墙角。 霜红惊吓过度,抡起棍子乱敲,虽然不足以致命,却仍然在方知雨的背上留下一片深红。 宋筠安排的两个女暗卫摆脱纠缠,立刻回身,将方知雨护起来。 霜红已经红了眼,都到这一刻了,如果不能将方知雨除之后快,那她此番行径之后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毫无意义! “动手啊!把人弄死了我兜着,还有太妃替我们撑腰!” 话音落,那八个丫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从各处寻到趁手的东西就要上前。 可瞬息之后,数道身影闪现,将她们全都制住,速度快到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霜红见了这些陌生男子,立刻惊叫:“来……” “啪!”一个巴掌重重落下,将她打得头晕眼花。 方知雨终于挣脱藤条,发了威。 巴掌一个接一个,将霜红打倒在地,最后不解气,又朝着那张脸踹去,一脚接一脚。 宋筠赶到的时候,霜红那张引以为傲的脸,已经变得和山猪一样又黑又肿。 而方知雨整片背都已经被鲜血染透了。 宋筠忙上前,从后将她捞住,“别踢了别踢了,再踢就弄死了。” 方知雨挣脱不开,怒道:“她都想弄死我了,我还不能弄死她?” “你踢死她叫私刑,将她留给审理所吧。” 方知雨又气得一抽一抽,“你放开我,我……背好痛。” 宋筠一惊,忙丢开怀抱,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神魂不清地把她给抱住了! 转头一看,暗卫们望房梁、盯脚尖、扯指尖死皮…… 宋筠脸面兜不住了,“散!” 眨眼之间,所有暗卫不见了身影,只留下一地被绑的丫鬟。 霜红不知何时清醒了,爬过来拽住宋筠衣摆,嘴里囫囵讲不全一句话。 宋筠……抬起左脚,举高,用力,踹下去。 滚!敢欺负我娘子! 消息很快惊动了解语坞,太妃虽曾暗中指使霜红给方知雨一点难处,却没想到会闹成这般模样。 且不说方知雨背负赐婚圣旨,就是她什么也没有,也不该闹成被丫鬟责打受伤这种地步啊! 淮王和王妃匆匆赶至的时候,正房寝屋内传出杀猪砍驴般的惨叫。 王妃急切,迈步就要入内,却被宋筠拦阻,“母妃,暂时不要进去。” 见王妃眼底散发着真切担忧,宋筠忙解释:“苍耳刑棍伤了背,有些惨不忍睹,但已经服了解药,并无大碍。” 淮王惊道:“无大碍?这叫无大碍?” 她的儿媳不仅惨叫,还在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都骂出口了。 宋筠忍不住笑了笑:“不然怎么叫的如此中气十足?” 东小院里,伤口再次裂开的十三,和那个扑过去替方知雨挡灾的小丫鬟,却不怎么乐观。 许是霜红第一次下手的时候蓄了大力,苍耳刺竟扎进了小丫鬟后脑勺,压住重要穴位,一时半刻不敢取。 方知雨止血之后,第一刻奔出房门,向王妃道平安,将王妃哄着骗着送回去,便直奔东小院。 宋筠见她一边龇着牙喊痛,又一边拎着裙摆狂奔,下意识觉得那背是白治了。 程夫人奉太妃令前来关怀,却被护卫拦阻在外,只能匆匆忙忙来,又委委屈屈离开。 霜红和八个丫鬟则被送出王府,送到临街一处三进宅子的地牢里,等待她们的将是钟会的酷刑。 钱刀从暗处现身,“那两个护卫世子妃的女暗卫也受了点轻伤。” “把人换了,连人都护不住,要来何用?” 钱刀眨眨眼,“暂时没有新的女暗卫。” “那就让木骧、木骖顶上。” 适才正是这两兄弟机灵,从前院赶至主院,才制住了那八个丫鬟。 “另外……”钱刀压低声音道:“李副统领招了,是秦家派人送了好处,让他缓一步入内。” 秦家,只指一个,便是王府所在之麓州州判秦予莘。 州判乃从七品,地位不高,但上升机会不小。 秦予莘家的老太太和太妃关系尚可,经常过府拜见,每次必然带着秦予莘的两个嫡女,还曾在太妃的支持下,制造过多次与宋筠的偶遇。 此前后一通,其目的昭然若揭。 不过,为了对付方知雨,以腾出世子妃之位,居然敢牵扯到他的母妃……秦家的好运也走到头了。 “让慧安和郑崇去查,两月之内,务必把秦家上下所有人的罪证都查到手。” 钱刀领命退走。 可是……还有三个服毒自尽的……又是谁安排的死士? 宋筠长叹一口气,扬了扬眉毛,眉间一沉,眼神瞬间从犀利清澈,转成颓丧惺忪…… 他尚在“重病”之中…… *** 方知雨到东小院的时候,两个医女正争执不下,一个认为应该保守些,另一个认为应该大胆些。 一问才知道,关键在于是否立刻拔取苍耳刺。 两个苍耳刺分别压住了脑户和天冲,拔之,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不拔,也不过多活数日。 可脑户之穴,人之要穴,苍耳刺没入其中,没有立刻要了小丫鬟的命,就算救治成功,大抵也会出现其他各种怪异病症。 方知雨一咬牙:“拔!” 救命之人,能救当救,如果没了命,她定会找人填命! 方知雨被请出去,医女全力救治。 回到正房门口蹲着,想起朝花和夕露一直躲在耳房,到现在都没出门,心底终于起了杀心。 日头西斜,方知雨已经在门槛上蹲坐了半日。 宋筠进进出出好几次,她都一动未动。 “你今日用过膳没?”宋筠终于忍不住,走到她面前,“不用膳也要喝点水。” 方知雨抬眸,空无一物的眸子里突然裹了一簇泪花。 下一瞬,整个人向后歪去。 宋筠惊得一步上前,弯腰将她后脑护住,手背随之磕在地面。 可他来不及管顾,因为小家伙此刻眼泪滚滚,嘴里嘟哝不休,眸子却迷离得令他惶恐。 宋筠侧耳贴过去,听得带着委屈的哭腔,来来回回只四个字: “我想回家。” 第23章 你个坏胚 方知雨做了个绵长的梦。 梦见自己翻出淮王府高墙,面前又是另一堵墙,好不容易爬出去,岔路口一个接一个,总归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娘亲跟她讲:别急,你的性子就是急不得,冷静方能抽丝剥茧。 妹妹跟她讲:我饿,番薯总是烤不熟,没你烤得好吃。 祖父跟她讲:世人皆以为女子该依附父兄夫君,可世人却不知,女子也可靠自己。 “祖父!”方知雨惊叫一声。 顿觉双手手腕异常,想将手抽回来,却被一股力道轻轻拉拽,控在原处。 明亮的光照在眼皮上,又沉又痛。 但她还是睁开了眼。 亮堂堂的光伴着轻尘,一尺之距,恰有一张人脸,双眸半合,浓密睫毛微颤,鼻尖有道淡红印子。 这是……宋筠? 方知雨有些愣怔,就见宋筠肩头冒出一个脑袋,瞪着求知的大眼睛,盯过来。 唇角那道旧疤痕相当明显。 ——宋筠的头是侧着的,而十三的头是立着的。 方知雨:“宋筠!” 宋筠正斜躺在她身侧,与她同床而眠,双手还紧紧捏住她的手腕。 方知雨猛吸一口凉气就向后挪动,哪知那睡眼惺忪的人发了狠,将她手腕一捏又拉回原处。 “别动!你背上的伤得晾着。” 背上?方知雨微微感知了下,背上凉悠悠一片,竟是衣衫被剪开,整个背露了出来。 “宋筠!”方知雨用尽全身力气把手抽出来,“你个坏胚!” 宋筠就似早有防备,一个翻身跳下床去,摸着自己微红的鼻尖道:“歇歇,你昨夜已经揍过我了。” 可不是嘛,都把他揍得鼻血横流了。 宋筠盯住方知雨包得厚厚的双掌,“你这人啊,高热不退,还有力气揍人,把自己折腾得所有伤口都裂开。” 方知雨也瞧了瞧自己的手,没有半点记忆。 宋筠往床边一坐,将她身子掰成斜躺,“本来让你趴着的,可你要滚,让你斜躺着,你滚得更欢,折腾半夜,医女都替你治过好几次了。” “实在没法子,只能牺牲本世子,亲自帮你控住睡觉的姿势,免得伤势加重。” 方知雨翻白眼:怎么那么不信呢? 下一息,一个温热的大掌贴上额心,她脖子一缩不敢动弹,有些不适应这种亲密接触。 宋筠却毫无所觉,又摸摸自己额心,“好多了,也不枉我一片苦心。” 方知雨发现十三呆立在旁,眼珠骨碌碌转,一会儿瞧瞧这人,一会儿又瞧瞧那人。 “你趁机占我便宜的吧?”方知雨抬起包得臃肿的小拳头,“十三不能帮我?” “她?”宋筠瞥了一眼,“伤得不比你轻。” 那倒是,十三是被火烧了整个左边身子,治起来比她还费事。 宋筠打了个哈欠,终于有些支撑不住,起身向外。 “等会儿医女过来,听医嘱啊。我去补觉。” 他果然就那样走了,背影相当坦然。 他一走,方知雨就发现十三同样疲惫,双眼通红眼皮打架,却还在强打精神。 “没回晴风阁啊?” 十三立刻将背挺得直直的,“王妃让我寸步不离守着您。” “那……”方知雨问道:“世子昨夜真如他所讲的那般……” 十三凑上前来,“世子妃放心,昨夜我在床边盯了一整夜,世子规矩得很!” 方知雨听闻此言,有些喜,又有些怪异。 喜的是宋筠没有趁人之危,怪的是,宋筠是他夫君,怎么十三会认为夫君要对娘子不“规矩”? 一问才知,昨日她晕倒过后,王妃来过一趟,瞧见她翻来滚去胡言乱语,心疼得很,又觉宋筠控住她的力气过大,怕不够心细,就把十三留下。 王妃离开前嘱咐的话语是:“你在此寸步不离的盯着,不要让世子不规矩。” 想来,十三是没懂“不规矩”这几个字的真正含义。 但从十三的话语来看,宋筠最初也只是在方知雨即将乱滚的时候,控制她不去翻身,但她实在滚得频繁,便只能捏住她手腕拉拽成侧身的姿势。 哪知滚不动了,拳头又收不住,一拳一拳招呼到宋筠脸上。 无奈,他最后跳上床去,将她捞进怀中制住。 宋筠认为夫妻同床天经地义,哪有丫鬟守在面前,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的? 但十三就是一根筋:“王妃让我寸步不离。” 所以就出现方知雨醒来一颗脑袋侧着,一颗脑袋立着的诡异场景。 医女前来替两人换药,用过早膳又服了药,方知雨让十三去歇着。 问及那个小丫鬟,只说人还昏迷,只能看天命。 王妃早早便来瞧过,将经过教导的另外三个丫鬟一并带了过来,也问询了关于朝花和夕露的事。 方知雨却只是摇头,坚持放任。 王妃听闻十三和方知雨很投缘,便彻彻底底将她留了下来,这才算安心。 方知雨问了小丫鬟的真名,最瘦弱的叫四丫,最机灵的叫杏儿,最多话的叫燕燕,而那个至今昏迷的叫翠妞。 她决定一个不改。 都是爹娘生的,都该有自己的命途。 午时,淮王遣人来问过,送了很多补品和膳食。 午后,太妃也差齐嬷嬷送来药材,方知雨接了,当面交给医女,让她们全力救治小丫鬟。 齐嬷嬷陪着笑脸,态度与之前大相径庭,“世子妃,霜红做出那种事情,的确有违主仆规矩,奴婢在此替她向您致歉。” “唉哟,头晕……” 方知雨听到此处,立刻能猜到后话,扶着额让十三搀她回屋去了。 齐嬷嬷在正房阶梯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去了东厢房门口等待,石头守在那里,也不问,更不入内通禀。 都知道齐嬷嬷是来做什么的,也都知道世子的态度,但太妃既然发了话,齐嬷嬷还是得问个结果才能去回。 傍晚时分,宋筠终于起身,一开门就瞧见齐嬷嬷在门口冻得直哆嗦。 但宋筠只瞧了一眼,又打着哈欠往回走,“天都快黑了呀,那就再睡一觉吧。” 齐嬷嬷:“……” “世子……”刚喊出这一句,门就关了个严实。 方知雨等了一整天,早让杏儿盯着,一瞧见宋筠开门便报了去,此刻拎着裙摆挪过来,抬脚就把房门给踢开了。 齐嬷嬷又:“……” 宋筠惊得差点跳起来:“我又哪里不如你意了?” 第24章 生死不易 方知雨冲到他面前,因了伤口疼,动作略显轻柔,但语气依旧很冲:“伤我的人呢?” 齐嬷嬷来也是为了问这事,立刻侧耳去听。 却听方知雨咬牙切齿般狠狠道:“你说我弄死了她们算动用私刑,但若是弄得她们生不如死呢?” 齐嬷嬷的腿都吓软了,这是世子妃该当众出口的话吗? 宋筠偏头,越过方知雨小脑瓜,看向齐嬷嬷,片刻后沉道:“这件事你不用管。” 方知雨心想,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她敢对我动杀心,我还不能还个三五七脚? “我就要管!就不能让人把她们安安稳稳又领回去。” 但她瞧着宋筠的眼神似有深意,也回头望了齐嬷嬷一眼。 宋筠却忽然道:“齐嬷嬷请回吧。我知道你的意思,晚些时候,霜红会回去的。” 齐嬷嬷领了这句话,立刻回去复命。 宋筠侧眸,却见方知雨白眼翻上天灵盖,小嘴噘嘴成小鸡样,不由笑出声来:“行了行了,别气了。带你去看场好戏。” 说着,他就来拉她的手腕,可那衣袖一抽,划分了界限。 宋筠惊到了,不是为方知雨的拒绝,而是为自己习以为常的举动! 他……怎么那么顺手的? 但这时不是为此纠缠的时刻,他安排了一场戏,就在正殿厅堂之后,议事厅之前的禅场上。 宋筠好说歹说,终于得以拽住方知雨的袖角,将她“请”了过去。 就见那不算太大的地界上,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都是外府小厮、内监、婆子、丫鬟,按所属司监,一排排站好了。 前方,临时搭了个一人高的木台,九个衣衫褴褛浑身带血的女子正跪在其上。 正中央,赫然是亲爹亲娘都快分辨不出的霜红。 方知雨“唉哟”了一声,小声嘀咕:“这可比我的‘生不如死’惨多了,都到‘生死不易’的地步了。” 宋筠在她身侧,轻声问:“怕吗?” “不怕!”方知雨摇头,“我在京城的时候,还去西市看过砍头呢!” 宋筠勾唇:“那等会可别吓得闭眼。” 方知雨瞥了他一眼:怎么可能。 高台边角,有个男人陷在椅子里。 他个子很小,人也精瘦,四十来岁的样子,眼下一片青黑,肿得那块肉几乎横着长。 钟会很少出现在王府,只有少数人知道他是世子的幕僚,但几乎无人知晓,他极善审讯,不论何人落了他手,都得刮一层皮。 钟会瞧见宋筠远远站在人群后头,知道戏可以开场了。 他对总管使了个眼色,总管立刻敲响铜锣,“静!淮王府一应人等听着,钟先生奉淮王令,当众审问一桩事由,且听且引以为戒。” 总管不敢多话,讲完就回身对钟会躬身。 钟会则对手下点点头,十道鞭子一一落在每个女子背上,立时传出声声痛呼和求饶。 还不是一起打的,而是一个一个打,凄惨之声循环整整九次。 方知雨都听得头皮发凉,这才想起自己头皮本来就少了些头发,该凉。 她用手肘撞了撞宋筠,“有点太狠了吧?” 宋筠偏头,“心软了?你在京城也应该听过很多事,丫鬟小厮戕害主子,只有死路一条。” 今日这场戏,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明白,就算有太妃撑腰,以下犯上也必死无疑,哪怕其中一个是霜红。 如此,才能遏制住那股奇怪的风气。 方知雨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人自己作死,所以该死。可不能痛快点吗?” 宋筠笑,笑得很平和:“这一回她们痛快赴死,下一回,就是你不痛快了。” 理也是这个道理。 方知雨虽然反抗太妃欺辱,斥责程夫人托大,可她顶多只是言语上争几句,从来没想过对她们动手。 于她而言,她们始终是长辈。 所谓长幼有序,主仆有别,不论京城还是淮南,都一样。 九十下鞭刑终于结束,方知雨都开始担心那行刑之人的手会废掉。 钟会等哭声稍微低落一些,才道:“台上九人,首个相告实情者,可允归家。” 其中一个丫鬟立刻磕起头来,“奴婢据实已告,奴婢……” 她怕旁人抢了话头,话赶话讲了出来:“霜红姐姐提前知会过奴婢,一旦遇见世子妃还手,就直接将世子妃绑起来,先发制人。事后,世子妃服软,我们就都能在太妃面前长脸。” 虽然她讲得有些没头没尾,但整个王府何人不知昨日世子府里发生过的事? 一听就都明白了。 那丫鬟一边哭一边颤颤巍巍接着道:“都是霜红的主意,她起初只言想治一治世子妃,让世子妃对太妃俯首,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就真的下了狠手。” “还有前几日,太妃让人传话给世子妃,让世子妃去进晚膳。可话根本没传出过解语坞,都是霜红不让,她就是故意制造世子妃不尊太妃之假象。” 钟会似乎不想听她翻来覆去的废话,问道:“理由?” “霜红……肖想世子,认为自己才应该是世子府的女主子。” 人群中传出低低呼和,皆对此露出嘲讽。 方知雨却傲娇地扬起小下巴,朝宋筠飞了飞眉毛:看吧,我没看错吧?她喜欢你。 宋筠长叹一口气,小家伙真是思路清奇,这个时候不该恼一恼霜红设计害她吗? 钟会却在这时道:“有谁补充?可痛快赴死。” 却见又一个丫鬟直起腰来,不过却没顺着钟会的话头,而是破口大骂:“你敢!王八羔子!你敢伤我性命,程家绝不善罢甘休。” “程家啊?”钟会懒洋洋地。 “你装什么?昨夜你就已知晓我们四人是程家人,可仍然重刑加身,此刻又何必惺惺作态?若有胆,直接将我们杀了便是!”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钟会抬手一挥,“程家死士,忠心不二,我若插手便是僭越,将她们送还程夫人。” 四个丫鬟被捂着嘴拖走了。 方知雨却瞧了宋筠一眼,“所以,这是故意将难题抛给程夫人?” 宋筠冷笑一声,解释道:“这四人会武,等同于程家死士,某种程度上知道自己迟早晚有一死,便也不那么怕死。霜红自作主张向程夫人借来,为的就是压制你。” 方知雨想了想,“那也是我厉害,所以才想用更厉害的人来对付我。” 宋筠发现她居然隐隐自吹,忍俊不禁:“是啊,你最厉害。” 第25章 索要权利 宋筠一转念,还是把担忧讲出口:“霜红借人这件事,牵扯不上祖母和程夫人,若祖母知晓绝不会同意,若程夫人知晓,也不会承认。” “我知道了。”方知雨听闻此言,淡淡道:“一报还一报,霜红对我下手,我就只恨她。” 宋筠没料到方知雨居然如此豁然,忍不住又笑了笑。 此刻台上还剩五人,钟会又挥了挥手,第一个认罪的丫鬟被人领走,只是下阶梯的时候,一道寒芒闪过,双腿齐断,整个人惨叫着跌下去。 钟会则挠了挠耳朵眼,淡淡道:“将她送回家吧。” 至于送回家的是死是活…… 阶梯所在位置正巧在宋筠和方知雨的盲区,他们只能瞧见那丫鬟被人抬着走了。 只是抬人的分两批,前面两人,后面一人。 方知雨猜了个大概,脸色有些发白,讲好不怕的,怎么心底隐隐发怵? 钟会没有解释刚才那个行为,又道:“剩余人等,认罪者,可留全尸。” 台上几人,除了霜红,其余皆叩首认罪,只求死得不那么痛苦。 而钟会也果然信守承诺,命人一刀一个。 刀起刀落,方知雨刚张开嘴想惊呼,双眼便被一只温热的手遮住了。 他知道她害怕,也知道她在硬撑。 一个害怕痛的女子,怎么可能看得那样痛的场景? 就在这一刻,齐嬷嬷到了。 这场戏从头至尾都只是在外府众人面前进行,半点没有通知内府,但太妃还是得到了消息,齐嬷嬷还是赶到了。 外府所有下人皆在此,能够传递消息的便只有护卫——淮王府的护卫果然出了问题! 宋筠眯了眯眼,掩下心绪,没有声张。 “住……住手!”齐嬷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妃令,立刻将霜红送回解语坞。” 钟会瞧了齐嬷嬷一眼,“死的还是活的?” “当……当然得是活着的!”齐嬷嬷瞧了那些惨状,自己也吓得腿软。 钟会点点头,“稍候。我还有两个问题。” 他走到霜红面前,“我问,你答。你只需点头或摇头。” 霜红点了点头,动作有些迟钝。 钟会问:“你敢对世子妃做出伤害之行径,是因为背后有靠山?” 霜红点点头。 钟会又问:“这个靠山是太妃?” 霜红顿了顿,摇头。 方知雨突然醍醐灌顶:“她不能讲话了?” 宋筠点头:“大概是吧。以钟会的手段,他既然想给人制造误解,就一定不会让霜红解释?” 方知雨疑惑:“误解什么?” 宋筠露出个古怪笑颜:“你不是很聪明吗?猜!” 方知雨翻了个白眼:懒得猜。 但也大致知道,四个会武的程家丫鬟送还给程夫人,霜红背后的靠山舍去太妃也只有程夫人。 宋筠这是要给程夫人一个威吓呀! 而这时,钟会却停止了问询:“我问完了,可以带走。” 齐嬷嬷闹不懂这两个问题是何意,带足疑惑让人将霜红背走了。 钟会也走了,走得极其洒脱。 而后才是总管走上高台,将淮王府规矩重审一遍,再次强调以下犯上,轻则赶出王府,重则性命全无。 这一场戏,充斥着血腥和恐怖,任谁都将深刻铭记,特别是内府之中,那些不曾亲眼所见,全凭道听途说之人,只怕会更加恐惧。 在总管训话结束之前,宋筠便带着方知雨遁了,直接去到正殿厅堂之中,淮王就在这里。 整个过程他也是观望了的,只是与之前宋筠告诉他的不太一样。 淮王看着自己的儿子,深深叹息:“你觉得,为父今晚还能回内府去吗?” 他怕太妃把气撒到自己头上。 宋筠则笑:“那就过几日嘛。儿子之前讲过了,祖母会生一场大气。” 淮王摇摇头,不再纠结于此,转而却道:“你之前还讲,经此一事,再无人敢无故欺辱你母妃。但我看,你想得到的不止于此吧?” 方知雨在旁,瞪着两个乌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若有所觉。 宋筠觉得不必隐瞒她,便道:“北苑那场火,跟秦予莘有关,李副统领收了秦家人的好处,故意拖延救火时刻。” “秦予莘?”淮王皱了皱眉:“我记得,他的妻妹夫是七品京官?” 七品在京城并不算高位,但相对于淮南而言,“京官”很金贵。 宋筠回道:“他的妻妹夫乃都察院都事。不过,秦予莘想对付的,可能真的是世子妃。” “哦?”淮王朝方知雨瞧了一眼,瞧见那双杏眼滴溜溜转个不停,禁不住好奇,“世子妃觉得呢?” 方知雨“嗯”了一声,瘪瘪嘴:“可能是想让我腾位置吧。” 宋筠哑然,淮王大笑,他们两人都知道秦予莘的小九九,但没料方知雨随口一言居然猜中了。 两人都不打算宣之于口,默契地略过去了。 宋筠又道:“今日这场戏,本应在散场以后,内府才会知晓,但既然祖母能让齐嬷嬷来救霜红,就说明,护卫有异心。” 淮王点头:“你觉得是谁?” 宋筠叹息:“就怕不是一人两人。” 自从王妃偏居北苑,内府就处于太妃管理之下,内府如何淮王一向不管,但外府……连太妃都不能把手伸过来,不然这淮南就真的压不住了。 最终淮王没有多问,只是道:“暂时暗中调查,不要打草惊蛇,等你病愈,再来处理。” “是。”宋筠笑道:“不过儿子想向父王要一个权利。” 淮王好奇:“你权力还不够大?” 宋筠笑:“儿子想要审理所掌管权。有朝一日我若动手,不少人会被关进审理所,钟会虽然善于审讯,却不好插手。而他这人行为乖张,也不太可能在官场行走,只能协理。” 而能给钟会协理权的前提是,宋筠可以说了算。 淮王点点头:“允。” 两父子谈论良久,讲的都是不必避开方知雨的事。 可谁都没料到,话题准备结束的时候,她突然开了口:“淮王,我也想要一点权利。” 她讲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点。 淮王抑制不住内心的惊讶和震颤:“世子妃身为女儿身……” 方知雨很不给面子的打断了:“我有两个随嫁丫鬟,其心有异。” “有异”这两个字包含的深意就很宽泛了。 但方知雨没有解释,只抬起自己包得厚厚的手,向上戳了戳。 暗指最上面那一位。 淮王惊得双目圆睁,不知如何是好。 第26章 假病假死 方知雨见宋筠和淮王都明白了自己所指,才开始解释。 “南行途中,这两个丫鬟私下交谈,互通消息,我便听出来,两人都是奉命监视世子府,要把消息传回京城的。” 宋筠眉心一拧,自己这段时日装病有点不称职,大概已经被怀疑了。 但他没有责怪方知雨,毕竟自己没有将理由告知,也没叮嘱过。 方知雨道:“之前我放任她们,不敢拆穿,是怕出手太早,反而弄巧成拙。但现在,为了母妃以后日子安宁……我想除掉他们。请王爷相助。” 淮王突然有些欣慰,“我理解,但未必需要你来做,而且什么样的权利能于你有益?” 方知雨道:“淮王和世子出手当然能事半功倍,但也有暴露实力的风险。倒不如,用后宅女子的招数,将她们清除。” 宋筠装病就是为了避锋芒,若方知雨事成,对他好处更大。 可是他有些担心:“祖母那里……” “所以我才……想要一点点权利。”方知雨解释道:“她们既然是来监视世子府的,就说明,跟他们串联消息的人并不在世子府里。” “如此,我希望能调动淮王府部分人的权利,一来借着抵御太妃为难行支配之权,可迷惑;二来借迷惑之机行调查之权,可暗除。” “不过淮王也不必现在给我这些权利,等除掉她们,再判断我是否有能力做更多事。” 有理有据,且有结果可期。 淮王看向宋筠,“你以为呢?” 宋筠摇头:“很危险,万一有人……” 方知雨一眼瞪过去,宋筠噎了一下,改口:“你得时时与我互通消息,我方能派人暗中护着你。” 淮王:我问你如何,没让你替我决定! 但他还是决定了。 他也想瞧瞧先定国公的嫡孙女到底有多少斤两。 此事商定,宋筠和方知雨才往世子府回转。 天已微黑,四处起灯。 宋筠有些琢磨不定,问道:“你是为了母妃?” “当然!”方知雨不打算隐瞒,“我在淮王府一日,便要护母妃一日。但如今,我势弱,无法避免昨日危机再次出现,只能先掌一点小权。” 权利从病秧子手里,从古怪的太妃手里,从柔弱的王妃手里都得不到,只能从淮王手中去拿。 她自认自己不是个良善的,想避免被人暗害,就要先一步出击,走在他人之前,占满所有良机。 宋筠不知她深处的想法,却对她的言辞很认可。 但转念,又察觉哪里不对,“什么叫……你在一日?” 方知雨的脚步顿了顿,很快恢复原有速度,继续向前,“终有一日,我会离开淮南的。” 宋筠双膝一颤,想起方知雨昨日晕倒前反复念叨的四个字,心尖没来由抽了下。 “你什么意思?你都嫁我为妻了,还要去哪儿?” 他觉得自己这句话有点小家子气,像个“怨妇”。 方知雨却没听出他语气中的意图,瞥了他一眼,“你又没瞧上我,我走不走也不会碍着你。” 宋筠哑然。 方知雨却道:“侍疾奉药那天,我看清了你眼中的含义,分明是嫌弃、排斥、隔绝……虽然女子嫁夫要以夫君为重,但夫君若不喜,何必互相为难。” 宋筠眨了眨眼,一口气闷在心口,那种闷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感觉,但自己也闹不清为何。 “我之前是想得过且过的,但你们家,除了母妃,我一个也不喜欢,倒不想留了。”方知雨回身,朝定在原地的宋筠道:“你走不走啊!” 宋筠忙抬步跟上,气息颓丧,“走,走。” 两人并肩而行,声音又压低了下去。 宋筠不甘心:“圣上赐婚,还能和离不成?” “不用和离,等我替母妃扫平道路,我就假死。” “假死?这法子你也敢想?” “有什么不敢的?”方知雨噘嘴:“许你假病,就不许我假死?” 宋筠彻底沉寂。 以方知雨的心性,若知道这场赐婚都是谋划,大概会立刻就走,还要恨他半辈子…… 后半程,两人都沉默,终于回到世子府。 十三等人已经拎了晚膳回来,宋筠与方知雨终于坐到一处,第一次只有他们二人同桌而食。 但心底都有些不是滋味。 饭后,宋筠心情不佳,闲步回了东厢房,然后继续装病,咳嗽去了。 方知雨则让燕燕去把朝花和夕露叫过来。 这两人一直躲藏在耳房之中,只有吃饭和去茅厕才会冒一下头,这会儿被伶牙俐齿的燕燕磋磨过来,都有些战战兢兢。 方知雨看了她们两眼,心底骂她们蠢,还是蠢透了那种。 做眼线的的最佳方式,就是让自己藏于众人之中,越平凡越好,越普通越活得久。 可惜这两个,只知道躲起来避锋芒,不知是不是她那便宜叔叔找不到人,随意挑了两个来充数。 但无论如何,她们确实留不得。 四丫端了一盘首饰站在旁边,方知雨目光往那首饰一扫,就道:“你们随我从京城远道而来,辛苦了。这些是赏给你们的。” 朝花和夕露互视一眼,都很诧异。 她们平日里对方知雨不够尊重,还曾站在太妃那一头试图欺辱她,怎的还给赏赐? 两人都不敢动,都不知道方知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方知雨却道:“你们是想回国公府,还是想去内府其他院子?都可以,我会替你们安排。” 朝花和夕露又对视一眼立刻跪低下去,这可不行啊,她们要是离了世子府,就成了无用之人,还能活得下去? “我不想走。”朝花磕头求饶。 夕露也求道:“世子妃息怒,我们……我们两个之前是受了程夫人蛊惑,以为世子妃在淮王府站不稳脚跟,想提前寻个依靠而已。求世子妃高抬贵手,我们以后一定为您卖命。” 方知雨挑挑眉,看明白了,两人之中主事的是夕露,此番避重就轻,以一些小小不忠,换取留下来的机会。 她也不是真的要把人赶走,顺着就给了台阶:“既然如此,你二人以后就继续留在我左右吧。只不过……” 扫了眼四下,“我已经有一个贴身丫鬟,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你们能委屈做洒扫丫鬟吗?” 都到这份儿上了,谁还敢说不? 朝花和夕露连连磕头,应了。 第27章 很合心意 方知雨还是将首饰赏了下去,不过从一开始的分,变成了每人一份,连其他几个都有。 只有十三,过命之交,塞的是一把银裸子。 十三不稀罕身外之物,又塞回方知雨的小匣子里。 方知雨好奇,拉了十三钻入寝屋,讲起悄悄话。 十三没有心防,一问便倒豆子一般全都讲了出来。 原来,王妃在北苑本来只有龚嬷嬷一人相随,十三是后来买下的。 她有一个继母,自然也就有个重男轻女的爹。 养到七岁的时候,继母嫌她在家吃得太多,整日用柴火棍打,结果将她脑子给打坏了,好长一段时日连路都走不稳,嘴角的疤也是那时留下的。 伤还没好全,她爹就以一升白面将她给卖了,还卖给了一个六十多的糟老头。 她当然不从,便跑了出来,慌不择路跑进小巷,那些护卫眼见老头拎了柴刀进来,现身阻拦,惊动了王妃。 王妃见她可怜,用十三个铜板将她买下。 所以从那天起,她就叫十三。 方知雨对十三的遭遇感同身受,穷乡僻壤里长大的她见怪不怪,很是心疼,最后数了十三粒碎银子强塞给对方。 只是,她不明白,“王妃是个好人吧?” “顶顶好的人!”十三用手往高处举,“跟世子妃您一样好!” 十三在心底把她划归到好人?有些汗颜。 她略过这一点,问道:“可王妃是为什么会搬到北苑去的呢?淮王府这么大,难道还找不出一处清幽之地养病?要搬到那般狭小的地方,还只有龚嬷嬷一人相随?” 十三认真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道:“我听闻……只是听闻啊,我在北苑从来不敢乱问,但那些来送物件的传话的却经常主动提及,就像故意讲给我听。” 方知雨提起了好奇心。 十三却道:“他们讲,王妃害死无辜之人,还不止一个!” “不可能!”方知雨差点跳起来。 十三也连连点头:“就是就是,那么好一个人,怎么可能害死人?就算是,难道太妃清清白白?” 方知雨摇了摇头,有些迷茫。 淮王府这样的后宅之中,没有哪个高位女子完全清白,因为你清清白白,被害死的就会是你。 但王妃眼睛干净,浑身散发着避世感,怎样看都不是阴损之人。 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话题没有再继续,方知雨叮嘱十三不要轻易提及她们聊过此事。 夜色渐浓,两个医女又过来给方知雨和十三换了药,齐齐跪地求了一阵,劝她不要再胡乱动弹,要好好卧床养伤。 她应了,可连她都不信自己会乖乖听话。 问及翠妞,只说还在昏迷之中,若两日之内不醒,就是凶多吉少。 方知雨内心沉沉,又把自己气着了。 十三睡到了隔壁小榻,她趴到床上,刚迷迷糊糊,忽觉烛火跳动,一睁眼就见一道身影立在床前。 宋筠……带着他的枕头和被褥,蹑手蹑脚正准备摸上她的床。 “世子这就不够意思了啊。”方知雨冷声开口,“半夜三更偷爬我床?” 宋筠本来怕她发现,但这会儿破罐子破摔,“这本是我的屋,我的床。” 他直接躺下,侧过身,就着昏黄烛光盯住方知雨,刚想讲话,一道暗影靠近。 只消瞬息,翻身便拉开架势,哪里有重病将死的虚弱样? 他定睛一看,居然是十三又捧了烛台靠近床榻。 “世子您随意,继续替世子妃掰睡姿,当我不在。” 宋筠适才心口直跳,还以为进了刺客,哪有丫鬟侍奉人悄无声息的。 方知雨尽收眼底,忽的就被逗笑了,趴在床上,双臂上举,笑得咯咯不停。 宋筠蔑她一眼,又蔑十三一眼,“昨夜守了一夜,今夜还要守?你当你主子我是洪水猛兽,还是衣冠禽兽?” 十三瞪大眼:“没听懂。” 宋筠懒得解释,歪身躺下,“那你最好永远听世子妃的话,每个字都听得仔仔细细。” “那是自然!” 宋筠无语。 从他去探望母妃,第一次瞧见这丫头,就很诧异,她讲话从不知何为恭敬,做事从不管他人死活,但偏巧普天之下难寻如此令人安心的忠诚之人。 以前从未觉得有何不妥,现在只觉得膈应。 方知雨看见宋筠吃瘪,心情很好,依旧闷声笑着。 宋筠却道:“我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那四个程家丫鬟被程夫人送回程府,程家大爷已经处理掉,派人传话回来,道歉认错求原谅。” 方知雨没有什么反应,这本就在意料之中。 宋筠又问:“你准备原谅吗?” “我不!”方知雨回答得毫不犹豫,“我这人,从不刻意害人,但若有人想害我,那就是永生永世的仇敌。” 宋筠内心突然惶惶,为人刚毅并无不妥,但若是不知变通,反而会招来更多祸患。 他偏头想跟她掰扯一下,却见小家伙已经双眼紧闭,睫毛颤颤,微微张了小嘴,睡得喷香喷香的。 是了,她不仅受了伤,还是个尚未痊愈的病人,也不知哪里来的精神,竟然敢跟他父王要权利。 宋筠侧身,忽略掉身后那盏明晃晃的烛台,将面前的人细细打量。 小鼻子小嘴,大眼睛长睫毛,皮肤有些黑,但……毫无瑕疵。 他这人,有个隐秘的怪毛病,就是见不得不对称。 麓州第一美,因为左眼角有一颗泪痣,而右眼角没有,在他看来就是极不顺眼的。 当世第一画师,喜在纸张三分处画梅花,七分处留人影,技艺卓绝,意境空前,世人追捧,偏巧就入不了他的眼。 而他的娘子,没有哪一处长了歪斜的痣,也没有两边脸不一样大,就连左右眼窝的深浅度都一模一样。 对称得……很合心意! 如果不是婚礼前一夜,他撞见她蹲在门槛上大大咧咧啃鸡爪子,应该不会生出其他心思的。 就是头皮缺了一片发丝,如今长出短短一小撮,白日里梳妆之后可以遮挡,到了夜里,就展露无遗。 心大的小家伙,怎的在夫君面前这般无所顾忌? 但也引得宋筠心伤。 他轻轻揪了下方知雨的耳尖,小声斥道:“口口声声责我没瞧上你?你也未必瞧上了我吧。都讲女为悦己者容,你可一点不顾忌在我眼中的模样。” 方知雨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睡得很沉。 一觉睡到天微微亮,已不再是趴着的模样,而是侧身向外,刚巧与侧身向内的宋筠面对面。 “唉哟!”她惊呼了一声。 第28章 你我夫妻 靠在床框上打瞌睡的十三立刻被惊醒,“怎么?怎么?” 方知雨又如昨天一样,侧躺朝着外面,双手被宋筠拎着,只是他双掌的力道比昨夜轻柔了许多。 宋筠懒洋洋睁眼:“是的,你昨夜又乱滚了。” “唉哟哟……”方知雨连声喊起来:“动不了,我动不了!” 她整个右半边身子都失去知觉,想翻身都不行! 宋筠立刻吩咐十三去唤医女。 两个医女最近一直住在东小院侧屋,等着随时召唤,这一刻来得极快,入门就见世子妃又成了个泪人。 世子府又乱成一片,这一回不是因为世子,而是因为世子妃! 朝花和夕露居然也现身了,还帮忙提了好几桶热水。 结果只是……世子妃整夜保持一个方向的侧卧,身子麻了。 虚惊一场,又仓惶一场。 宋筠驱散众人,将方知雨换了个方向,让她朝里躺着,这才忍不住大笑起来,只是一笑,就伴着咳嗽。 方知雨回头:你又装! 宋筠明白了她眼中含义,俯身趴到她身后,探出一只手去。 手心里,有个两指粗的玉葫芦,里面有些微黑色物体。 他把声音压到极地,选择对方知雨彻底坦诚。 “这是毒药,帮我制造病弱假象的毒药,能令我咳嗽不止,连太医都可蒙骗过去。” 方知雨的思绪完全被这小小玉瓶吸引。 毒药?居然不是装病,而是真的让自己身体孱弱,甚至…… 但下一瞬,她的半边身体从麻木僵硬中缓过来,思绪也随之缓过来,腾的坐起身。 “宋筠!你又占我便宜!” 前一晚,她高热昏沉,他就趁机与她同榻,还捏了她的手! 昨一晚,他居然故技重施,害她半身发麻,可她怎么就睡着了呢? 脚丫子一抬,还没冲出被窝,那人就已经闪下床去,连连咳嗽。 大概是因为服了毒药,一动就容易牵动病体。 可此刻的方知雨知道他是故意服药装病,哪里还会被唬住,“你就是个坏胚!趁我病占我便宜。” 宋筠眉梢一挑:“你我夫妻,何来占便宜一说?” 方知雨噎住了,嫁入淮王府后,头一回被噎。 但一想又委屈,“你我算夫妻?合卺酒都没喝,礼都未全。” “补上!”宋筠蹲身,上半身贴靠在床沿,抬眸向她望来,“我认错。” 然后方知雨就又噎住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还是个笑起来挺好看的人。 见小媳妇稍稍消了点气,宋筠又坐到床沿,侧眸蔑向一旁站得直挺挺的十三,“你先出去,我与世子妃有话要讲。” 十三扬了扬脖子,不动。 宋筠:“私话!体己话!夫妻之间的话!” 十三虽然脑子直,但这话还是能听懂,于是看向方知雨。 方知雨瞧着十三肿起来的脸和黑黑的下眼皮,心疼极了,“你先去歇会儿。” 十三只听方知雨吩咐,立刻就应了,反身出去,吩咐外面等着侍奉的人再等会儿。 宋筠这才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他从小养尊处优,被丫鬟小厮盯习惯了,可也从来没有在床榻之上被一双眼睛死死盯过! 闹得好像他是个登徒子。 想到这里,他偷瞟了一眼坐在床上,仍旧有点气呼呼的方知雨——就是他有想法,也不敢啊,她还伤着呢。 方知雨察觉到目光,转过头来,“到底要怎样?” 宋筠笑笑,“昨夜本来就想与你坦白一些事,但你睡着了……” “那你讲呗。” 看样子还在气,只不过气得不那么严重了。 宋筠重又摊开手掌,小小玉瓶仍旧捏在掌心,“其一,便是这件事。我觉着还是得告诉你一声。昨日父王面前,我已没有避忌于你,你该知道父王也是参与者之一。” 昨日她瞧着这父子你一句我一句,就知道他们没想避开她。 宋筠道:“但你也许不知,我为何要如此。” 方知雨的目光从玉瓶移向宋筠,轻轻眨眼,“功高震主,防备猜忌,自我保护。” 宋筠一听,微微有些惊讶。 他知道方知雨聪慧,可并不知道一个能把自己哭得稀里哗啦,能一倒头就睡的人,心思居然如此精细。 但他微微摇了摇头,道:“我淮王府没到功高震主的地步,不然早就陷于削藩危机之中了,就如北边的宁王。” 宁王在两年前被人弹劾,称他私制龙袍,私造兵器,被皇帝派兵围剿,直到今时今日,那边的仗还在打。 方知雨也听过这件事,之前却没怎么在意,如今宋筠提起,她设身处地一想,忽然觉得换她自己,也得装病。 宋筠见她神色更加缓和,继续解释道:“宁王之事,本在他私域里,但被人捅到皇帝面前,你猜是为何?” 方知雨淡淡道:“眼线。这不用猜。祖父在时就跟我讲过,所有高官府邸,都有眼线无数,有那位的,也有对头的,甚至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 宋筠点点头,“所以我这病重假象,防的就是这些眼线钉子。今后半年,我会时好时坏,但总会向好,因为世子妃你冲喜会成。” 方知雨又淡淡瞥他一眼,不讲话。 宋筠尴尬笑笑:“不好吗?世子妃是我的福星!” 方知雨“呵”一声:“哦。” 宋筠心头打鼓,有些慌乱,想了想,长舒一口气,似做出重大决定般道:“这第二件事,就是向你坦白,此番请旨赐婚,有无奈,但也有谋划。” 讲完,他就盯着面前之人,想从那张脸上看出点什么,但很可惜,除了翻白眼,没有其他情绪。 “你就……没什么要讲的?” “讲什么?”方知雨斜眼睨过来,转瞬又翻起白眼,“你都讲了,假病是为防备猜忌,跟我的婚约,不就是为了让猜忌更加弱化吗?” 宋筠:她知道!而且好像早就知道! 方知雨道:“现在的我,没有靠山,没有支撑,嫁入淮王府,京城里的上位者都会安心。反正全天下都如了愿,唯独委屈了我。” “我错了!”宋筠突然麻溜认错:“以后绝不欺瞒于你!也绝不会利用你!你要什么给什么,想做什么就陪你做什么,一生一世还报于你。” 方知雨又一噎:我刚才不是这个意思啊? 她思绪还在凌乱,宋筠又贴靠过来,盯着那双杏眼,笑道:“还有第三件事……别走了。” 第29章 从外面迎 方知雨愣了愣,有点恍然。 她就是想走,想回家去,想陪着母亲和妹妹…… 宋筠见她若有所思,又劝道:“陛下赐婚,你我不能和离,我也舍不得休妻。假死一事,危机重重,更不可取。倒不如你我此生相依,就这样过。” 方知雨张了张嘴,迟钝一瞬,坚定回复:“我不!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除了母妃之外的所有人。” “也包括我?”宋筠有点惊讶,指着自己鼻尖,“就算不喜,也不至于讨厌吧?” 方知雨抬眸,定定看着他,“讨厌。” 宋筠吃瘪,没想到嫌弃不是下限,讨厌才是。 方知雨道:“这几日我遭受的委屈和痛苦,跟你一点关系都没?” “程夫人那里,我拜错婆母;母妃那里,我吃了闭门羹;淮王那里,我迟了好几日才见;太妃那里,连丫鬟婆子都敢随意对我下手……” “还有这身伤,都是因为你……都是你一开始就不作为。但凡最初时刻,你吩咐两个人帮我解解惑带带路,这一切都不会变得不可收拾!” 越讲,方知雨越气,越气就想动手,抬起爪子就觉得痛,手一痛各处都痛起来,眼泪哗一下就止不住,也分不清其中夹杂了几分委屈。 宋筠突然捏住她的手,往自己肩头捶了几下,虽然不算重。 他那时候嫌弃她来着,总想看笑话,不过现在…… “我错了!大错特错!”宋筠道:“待你好了,随意怎么打,怎么踹,解气就好。” 方知雨的气突然就不知道往哪里撒了。 宋筠还真没想那么多,若论战场杀敌,他能应对千军万马的排兵布阵,可到了这淮王府里,一旦涉及女眷,他便无从下手。 但那是以前,以后定然不会了。 又哄了好一阵,天南地北什么都扯出来哄,从珠钗首饰,到美味佳肴,再到出门逛逛……都没用。 反倒是最后承诺,与她共享王府眼线的调查结果——她乐了。 宋筠也是有些无奈,只叹他的小娇妻心有大志。 *** 解语坞内。 太妃比往日多睡了半个时辰,程夫人带着女儿已经在外间喝了三盏茶,太妃才由小丫鬟扶着出来。 今日脚步沉钝,气势低落。 程夫人忙迎上去,将人扶了坐下。 太妃坐定,“湘淇来了。还是你贴心,不像你大姐姐,不到初一十五都见不着影子,都快跟那野丫头齐头并进了。” 宋湘淇忙道:“大姐姐快嫁人了,心思当然不在咱们家。” 程夫人蔑了女儿一眼,责怪她把话讲得太直白。 但太妃却听进了心底,“明年开春就要出嫁了吧?我为了世子婚事,都没空替她准备嫁妆,程氏,此事你来办。毕竟,你还是她姨母。” “是。妾一定办妥当,让她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早膳送上来,太妃只喝了一口粥,便又长吁短叹。 程夫人忙道:“湘淇,替你祖母奉粥。” 宋湘淇忙捧了粥碗,一勺一勺侍奉太妃服下,但也只用了半碗。 齐嬷嬷进来,太妃这才起了点心思,问道:“霜红如何了?” 齐嬷嬷轻轻摇头。 “诶。”太妃只有叹息。 昨日齐嬷嬷从世子府归来,传回的回复是:霜红会被送回来。 但她怎么料得到,送回来的人奄奄一息,只是挨着时辰而已。 霜红手掌脚掌骨头齐断,喉咙里还被灌了铁水,从嗓子到胸腹,都被烫得千疮百孔,吃不得喝不得,只是活活等死。 又叹一口气,太妃道:“送她走吧,让她痛快点去投胎,下辈子投个好胎,切莫遇见那等恶人。” 程夫人在旁沉默半晌,终于道:“湘淇,你不是还要去书堂念书吗?今日无雪,早去早回。” 宋湘淇才八岁,却明白接下来她不能在场,便向太妃辞行,又讲了些体己关切的话,这才离开。 宋湘淇一走,太妃就让屋里人下去,只留了齐嬷嬷。 “何事?讲吧。” 程夫人这才道:“昨日议事厅前的杀鸡儆猴戏码,不是淮王所为。” 太妃抬眼,看住程夫人:“得益传来消息,总管是奉淮王之令,整顿风气。” 许得益是太妃的外甥孙,目下是专管内府护卫的副统领,太妃极其信任。 “可妾差人去问过总管,让他这么讲的,是世子府一个姓钟的幕僚。” 程夫人作为淮王妾室,自然不该也不能去打探世子府的情况,所以只能模棱两可地道:“世子出海作战,肯定培养了不少能人,妾不懂这些,不便评述。” “但,世子身边幕僚肯定文武齐全,能为他出谋划策的,也不在少数。” 太妃冷哼一声:“这是他的本事。你到底想讲什么?” 程夫人忙跪了地,“妾只是关切世子。策儿体弱多病,若非金贵药材吊着命,只怕难以长大成人,妾从不敢替他奢想世子之位,所以一心一意为淮王府好。” 太妃低眸瞧了程夫人一眼,眼中掠过一丝同情。 程夫还有个儿子,只是那孩子满月时出了点岔子,成了个病秧子,稍微受点震,都可能撒手人寰,淮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立他为世子。 程夫人想让自己儿子好,就得让淮南安宁,为了让淮南安,自然得让世子安。 所以,太妃相信程夫人不会对自己的嫡孙有什么谋划。 “起来吧。”太妃道:“我知道你的苦心。” 程夫人并未起身,而是顺势跪坐太妃身侧,替她捶腿。 一边讨好一边道:“霜红是您看着长大的,也几乎跟世子一起长大。世子能下得去狠心,少不了这些幕僚的主意……大抵也有世子妃的缘故。” 这不用程夫人讲,太妃也这么想。 贤妻良母这几个字跟那野丫头没有半点关系,否则也该劝一劝,给太妃留点脸面,给霜红留条命。 程夫人察言观色,又道:“妾以为,是世子见过的女子太少,才会被世子妃诱惑了去。” 太妃眸子亮了亮,很显然入了心。 “您想啊,淮王府中的女子,哪一个不是谦恭有礼,温柔恬静?世子从没见过世子妃那种性子跳脱的,自然就多了几分好奇。” 太妃点点头,复又摇头,“我又不是没给他房里送人,就连霜红都被退了回来。” “太妃,妾是想,从外面迎。” 太妃挑眉:“哦?” 程夫人道:“这王府里的不都是丫鬟嘛,世子就算收了,也顶多是个通房。但官家嫡女就不一样了,至少得是侧妃,往世子妃面前一站,不定谁比谁好呢。” 第30章 又吐血了 太妃听明白了,与其自己跟野丫头为难,遭孙儿抵触,倒不如寻几个聪慧的女子去斗。 她笑道:“也行。这件事交给你,挑几个性子活泼的,回头引来见见,我亲自跟淮王讲。” 程夫人连连称是,与太妃一起笑逐颜开。 就在两人谋划得开心之时,有丫鬟进来报了消息给齐嬷嬷,齐嬷嬷脸色突然一变,欲言又止起来。 太妃皱眉:“有什么天大的事?让你愁成这般模样?” 齐嬷嬷面露难色,缓了缓才道:“世子又吐血了,府医全都去了,这一回好像挺严重,都通知淮王和王妃过去了。” 就连大婚那一夜,世子府忙碌半宿,淮王都在宴客,王妃独自回了北苑,一切习以为常,可今日却…… 太妃颤颤巍巍起身,“前几日不是都好些了么?怎么又突然……取我的拐杖来!” 程夫人忙道:“还是召轿辇吧,多叫几个轿夫,脚程快一些。” 齐嬷嬷忙命人安排。 程夫人有些诧异,据她安插的眼线上报,世子这几日连咳嗽都少了,怎么会突然又病重? 一好奇,她就问出了口。 齐嬷嬷苦笑:“据说是……今早世子动情,想与世子妃亲近,不知怎的就……” “这……”太妃听了,气得直跺脚,“这……怎么就不知道克制一下,等病好了再……那野丫头怎么回事,怎么不劝着点?” 太妃赶到世子府的时候,突然很不适应。 半年前,宋筠大败海寇归来,打马过街,直接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他重伤的消息,根本没来得及按住,就传遍了整个淮南。 初时,每次吐血晕倒,都能将太妃吓得闻风而至,后来倒也平淡了 只不过,以往每次来,整个世子府仓惶凌乱,一见就令她揪心,今日却好像……风平浪静? 太妃在程夫人和齐嬷嬷的搀扶下,匆匆入内,却见主院之中,更加井然有序。 而那发号施令让一切平顺的竟然是世子妃! “你把这个送到淮王和王妃面前,请他们不用担心。” “你们两个,在院子东南角搭一个小灶台,煮一大罐水,世子换下来的衣衫和手帕都烫洗后再扔。” “还有你们两个,注意通风,切莫让窗缝开得大了钻入凉风,也莫憋着屋里的府医。” 方知雨一派镇定,因为宋筠到底怎么回事,她心里清楚。 在宋筠承诺会与她共享信息之后,她就让他做出点实际行动来。 那人居然当场就吃了三粒毒药,笑得傻兮兮的,“我先助你一臂之力,把世子府里的,关注世子府的,与你那两个陪嫁丫鬟传递消息的钉子都找出来!” 讲着话,他的鼻血就往下淌。 然后装出一副登徒子的模样,朝她身上靠,“娘子,你我已经同榻两夜,今日不如……” 方知雨不明所以,真真切切被吓到,高呼:“你干什么?” 然后拎着裙摆冲出去,就被等在门外的丫鬟们听出了别的意味。 朝花和夕露果然……急急匆匆就把消息传递了出去。 宋筠的暗卫,顺着那条线一个个盯住了。 方知雨拍拍手掌,就等这场戏顺利完成。 一转身,瞧见太妃和程夫人,好好的心情就败坏了。 她一仰头,一转身,往正房而去。 十三跟在她后头,也“哼”一声,仰头追上。 太妃:“……” 程夫人眼睛一瞟太妃神色,苦哈哈道:“太妃莫介怀,世子妃是因为不喜我才如此。” “又跟你什么关系?”太妃不解,也往正屋去。 淮王和王妃出门相迎,只不过淮王恭恭敬敬,王妃只是静立侧旁,还顺手将方知雨拉到了自己身后。 程夫人让开位置,淮王扶住太妃。 “母妃不用担心,世子经府医救治,已经好多了。” 太妃点点头,心头五味杂陈,前几日见了宋筠,还以为他会一直好下去,这心情一起一落,着实难受。 淮王扶了太妃入门,王妃在旁屈膝行礼,程夫人跟在后头,刚迈步上阶梯,就见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将她前行之路挡住。 是方知雨和十三。 如今的十三,一切以方知雨为先,管她想做什么,跟着做就行了。 程夫人脸上勾起一抹苦笑:“妾见过王妃。自王妃归府,妾也多次求见,可您身子不适,世子妃又极其维护。一直未能问安,是妾之过。” 又是这种委屈巴巴的话,但话里话外,都在卖惨。 方知雨脸色一变,就想斥责,王妃却拉住了她。 “知雨,母妃有些累,你送我回去歇一歇。” 方知雨怔了一瞬,忙扶起王妃,“好。” 王妃不想她与人起冲突,想护着她。 她也明了,如果在这个时候跟程夫人剑拔弩张,与霜红和秀红之为何异,反倒会理亏,反倒递给太妃惩治自己的把柄。 于是方知雨和龚嬷嬷扶了王妃离开,把十三留在院子里,让她听一听程夫人和太妃会跟淮王讲些什么。 从世子府到晴风阁果然很近,不一阵就把王妃送了回去。 王妃拉了方知雨的手不肯丢,叹息好一阵才道:“知雨,别跟她们对着来好不好?你不会是她们的对手。” 方知雨顿了顿,张口却没答。 王妃眼神黯淡下去,叹息不止,“王府内宅,太妃一人独大,淮王孝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过多干涉。你若想在内府安稳度日,要么跟母妃一样病弱避居,要么就只能讨好。” “母妃……”方知雨握住王妃冰凉的手,“当年您抗争过吗?” 王妃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龚嬷嬷在旁道:“当然抵抗过,也争过,但……” “所以咯,儿媳也想试一试,您就当初生牛犊不怕虎,撞了南墙才回头!” 王妃满脸关切,满眼担忧。 方知雨却扶了她坐下,跪坐在地,将头靠在她膝盖。 “母妃,我一看见您,就想起我娘亲。您知道吗,祖父刚过世的时候,宗族里的旁系女子整日欺负我们,娘亲也是让我忍让,让我服软,但是越让,她们越变本加厉。” “后来我就揍她们。她们端着架子跟我理论,我就搬祖父书籍里的道理压她们。虽然我和娘亲被赶去别庄,不算赢,但也没输啊。” 王妃深深叹息,摸了摸她发顶,“好,你想争就去争吧,母妃全力支持你。” “在内府里,母妃无势,但在外府,‘王妃之位’还是有用的。但有所需,让人来报我。” “嗯。知道了。”方知雨乖巧得很。 第31章 当年往事 辞了王妃,龚嬷嬷送方知雨出门。 行至一处楼阁,她分辨出来,这就是世子府主院正房后窗能望见的那一座。 “龚嬷嬷,我想上去瞧瞧,烦您带个路。” 龚嬷嬷有些诧异,但很快回味过来,将随行小丫鬟留在下头,带路上行。 楼阁鲜有人至,虽有打扫,却还是显得冷清。 到了顶层,环视一圈,方知雨就瞧见了世子府,从这个视角,足以俯瞰一大半。 果真是站得高看得远,就如祖父曾经教她的那样,通观全局,方能一击制胜。 龚嬷嬷躬身道:“请世子妃吩咐。” 方知雨扶起她,问道:“龚嬷嬷不必见外,在母妃身边多少年了?” “我是王妃的陪嫁丫鬟。王妃心善,给我许了人家,我嫁过人,生有两个儿子。只可惜……” 长长叹息之后,龚嬷嬷道:“我那夫家,本想借我依仗王府平步青云,可后来出了点事,他便给了我一纸休书,划清界限。” 方知雨问:“出了何事?” 龚嬷嬷面色为难,不知从何答起。 方知雨正色:“我今日想问的,便是王妃当年出了什么事。” 王妃是十年前离开王府,搬到北苑居住的,对外宣称因病静养,但谁都知道,这是托辞。 王府中知晓此事的人已经不多,因为出事之后大部分下人都被遣散归家,小部分涉事者因此丧命。 新入府的人,比如陪伴太妃八年之久的霜红,跟在宋筠身侧五年之久的石头,都不是亲历者,都只能道听途说。 但龚嬷嬷是知晓的,也知道世子妃迟早会听到传言,只是没料会这么早。 她整了整心绪,道:“此事得从十七年前开始讲起。那个时候……大概就是世子妃您刚满月,世子年方五岁,淮王支藩。” “淮王深得先帝之心,迟了几年才支藩。可支藩也就意味着彻底失去争夺皇储的权利,是以初踏淮南地界,竟寸步难行。” “地头蛇遍地为祸,不少官员都与京官有亲戚关系,别说治理这个地方,就连淮王自己的利益都极难维护。” 方知雨可以理解,毕竟祖父年迈之后,也曾表达过心有余力不足——天下之事,人心不同,自然不可聚向。 龚嬷嬷道:“所以,淮王不得已接受了几个世族大家送来的女子,有程姬、吴姬、梅姬……得了这些家族的支持,才逐渐站稳脚跟。” “这些女子之中,又以程姬最为受宠,入府两月便有了身孕。淮王向先帝请旨,封其为侧妃。” 亲王可独拥封国,独享封国之内的收入,但在妻妾一事上少有自主,需请奏应允,方可正式册封。 “这位程侧妃,就是当今程夫人的姐姐。程家商贾出生,也有子弟在京为官,家大业大情势复杂,我只知,程侧妃是正房庶出长女,程夫人是二房庶出三女。” 一门两房,皆有女儿嫁入王府。 方知雨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程家这几年在淮南地界上会有多么耀武扬威。 但她却不明白,龚嬷嬷为何要提及程家,只按下心绪静听。 龚嬷嬷很快进入正题,“程侧妃产下一子,便是如今的延心王。一年多后,又得一女,便是淮王大女儿,年十四,明年开春就要出嫁,陛下已赐封为怀心郡主。” 方知雨尚不清楚淮王府女眷情况,此番就当听一听,熟悉一二。 龚嬷嬷道:“可惜,程侧妃生怀心郡主之时难产而亡,所以太妃来到淮王府后,并不喜欢怀心郡主,甚至以命格相冲为由,将她送到道观养了几年。” 方知雨微微叹气:“也是个可怜人。” 龚嬷嬷却摇头:“最可怜的,其实是程侧妃。程侧妃去的时候,太妃还在宫中,王妃才是当家主母。若王妃瞧不上程侧妃,任凭程家势力再大,淮王也不会向陛下请旨封侧妃。” 方知雨抿唇,有些好奇,“所以,这程侧妃与程夫人不一样,是个好人?” “那可好得不能再好了,言行举止皆得体,从来不挑拨离间,也从来不争宠斗狠。”龚嬷嬷叹道:“初时,王妃也担心她是假装的,派人监视,也派人去了程家查探。” “没想到,程侧妃表里如一,没有半点作假。而她之所以如此,皆因其母出自书香世家,通读圣贤书,通晓事理,才将她教得那般平和。” 虽然世家大族皆看中嫡出儿女,可庶出之中,也不乏走出一片天地的佼佼者。 方知雨点点头,并不诧异,反而问道:“为何说她……最可怜?” “因为程侧妃的死,源自一场意外。” 龚嬷嬷长叹一声:“彼时,程侧妃尚有一月便要临盆,其母却突患重病。她担心焦急,回程家探望,归来途中被路上的石子一颠,车轮崩坏,马车失衡,以致难产而亡。” “几日后,其母得知消息,也郁郁寡欢去了。三年后,年仅五岁的儿子从马上坠落,摔出了毛病,如今十六岁的模样,却只有五岁的心智。” 方知雨蓦地张大了嘴,还真是挺可怜,一家人都…… 龚嬷嬷叹道:“今上虽然将其封为延心郡王,可他那心智,也不便搬出府去,至今仍住在内府的采菊居。” “确实可怜。”方知雨内心微微作疼,却问:“可这与母妃有何关系?” “事已久远,又错综难辨,请容我细理细讲。” “龚嬷嬷请讲。” “延心王出事不久,在后宫里的太妃就病了。太医诊治得出结论,南方较暖和的天气对太妃有益。” “彼时,今上即位不久,欲以仁孝治天下。淮王便接连上书七次,终于得了今上首肯,准许太妃到淮南养病。” “可太妃来了,却是王府噩梦的开始。”龚嬷嬷垂眸,暗自抹了抹眼角泪痕。 方知雨没有朝龚嬷嬷看过去,而是看向世子府的方向。 她想着,太妃现如今是否还在世子府?如果晚些回去,又是否会以为她故意避而不见? 但一想,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在深宫里存活多年的太妃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即便她唯唯诺诺委屈求全,也不会换得一丝一毫的尊重,反而会得到变本加厉的欺辱。 第32章 务必瞒着 龚嬷嬷接下来的话就印证了这一点,王妃越忍让,太妃越强势。 “王妃对太妃恭敬有礼,凡太妃之所愿,皆尽力达成。可太妃入淮王府不久,程老妇人大办寿宴,太妃去了一趟,回来就要求淮王纳程家二房庶出三女为妾。” “淮王初时不应,但后来亲眼见过,便应了。不好讲淮王心意,但见过程侧妃的人都知道,程夫人与程侧妃长相相近,举止相似,一颦一笑也是万般风情。” “那时,王府上下皆称她为小程姬。可这位小程姬入府第一月,便得了太妃令,调查延心郡王坠马一事。” 方知雨算了算,问道:“那时距离延心郡王坠马才过去不久吧?” “不足三月。”龚嬷嬷道:“彼时,我身怀有孕,不便入王府。只听闻对延心王下手之人是吴姬,淮王初至淮南便纳入府中的另一位姬妾。” “此后又传出吴姬受王妃指使,暗害延心王的流言,后续不了了之,但王妃的名声总归不那么好了。” 方知雨问:“吴姬没了吗?” 若能找到此人,说不定还能洞悉当年真相。 龚嬷嬷摇摇头:“我不知,那件事的知情者,已经没有了。而且王妃不想提及往事,更不想去查,便只能如此。” 想想也是,此事距今也有十几年,很难找到当年旧人。 何况此事诸多蹊跷,明明白白透着阴谋,幕后黑手又怎会留下把柄。 方知雨没有过多纠结,复又对龚嬷嬷道:“后来呢?王妃又出了何事?” “后来,小程姬诞下一个儿子,便是如今年方十岁的永寿郡王。” “小程姬因此在太妃面前大为长脸,因为淮王虽然接受了很多世家送来的女儿,却独有程家两姐妹有所出。” “太妃深觉自己眼光好,想让淮王请旨封小程姬为侧妃,但淮王以妹妹位份不该高于姐姐为由,只将她抬成了夫人。” 方知雨咧唇,只觉淮王虽然面对太妃显得懦弱,但人却是清醒的,程家势大,却不可再大,程夫人终究不能替代程侧妃。 龚嬷嬷讲到此处,语气快了些,“可就在这个小儿满月之际,出事了。” 方知雨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却听龚嬷嬷道:“他中毒了!就在王妃去探望过他们母子之后。” 方知雨惊道:“这种事在后宅之内屡见不鲜,程夫人给自己儿子下毒的几率也不会小。” “谁说不是呢?”龚嬷嬷道:“可当时跟随在王妃身侧的两个丫鬟都认了罪。一个认是自己下的手,另一个认是王妃之令。” “那淮王就信了?就不查?” “查了!我听到消息赶回王府,整个内宅早已翻查得底朝天,还真就从王妃妆奁里找到了药粉。” “那时,又有第三个丫鬟跳出来承认,是自己奉命在外面医馆买的。药粉对成人无害,但初生婴儿沾染,则可丧命。” 一环一环,环环相扣,王妃百口难辩。 放眼而去,如今淮王府里最得势的两个女人就是太妃和程夫人,最有可能作怪的就是她们。 但任何人都不愿怀疑她们,一个是婴儿的亲生母亲,一个是婴儿的亲祖母,唯独王妃只是嫡母,没有血缘,若为世子而害人……情有可原。 大多数人都会接受这样的预设。 方知雨深吸一口气,问道:“后来呢?” “淮王为平息太妃怒意,给程家交待,将王妃禁足。不久之后,王妃被诊出心郁,自己提出搬离王府,去了北苑。我是在王妃搬到北苑之后,才回到她身边服侍的。” “世子妃!”龚嬷嬷突然跪地,重重磕头,“王妃是无辜的!王妃若心狠,根本不可能让程夫人入门,更不可能让太妃掌权,她一直是个心善之人啊!” 方知雨将她扶起来,“龚嬷嬷别这样,待会回去让王妃瞧见,她会担心的。” 龚嬷嬷一听,抬手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痕,“世子妃聪慧过人,性格刚毅,一定能帮王妃的是不是?” 方知雨没有回答。 她之前只是想替王妃重新树威,以免太妃欺辱,程夫人挑拨,但如今看来,此路遥遥,还需调查清楚陈年旧案,先还王妃清白。 可已经过去十数年的旧案,不好查啊。 龚嬷嬷以为方知雨退却,猛地又抹了一把泪,“请世子妃不用为难,是奴婢多嘴了。” 龚嬷嬷突然放低姿态自称“奴婢”,方知雨听了心头一阵隐痛。 她道:“既然我问了,就不会坐视不管。只是,我毕竟没有亲历,很难入手,且走一步看一步。此事务必瞒着王妃,我怕自己势小,若办不成事,害她空欢喜一场。”” 龚嬷嬷摇头,“若以王妃所愿,她是不愿再与太妃和程夫人相争,世子妃也请以自身安全为要。” 方知雨轻轻点头,忽听得楼阁之下传来呼喊。 两人互相交换眼神,下得楼来,竟是石头。 石头见了方知雨,忙行礼道:“世子已经缓过来了。太妃召您回去。” 这话讲的……不是世子让她回,而是太妃! 方知雨点点头,“好,你先回去复命,我即刻就来。” 石头领命退走,方知雨对龚嬷嬷点点头,这才回转。 龚嬷嬷不放心,让两个小丫鬟陪同而去。 长廊之中,高墙之下,谁也没注意,方知雨的眼神无比清明,消弭了数日以来的困倦、懵懂、无所谓。 *** 回到世子府,里里外外消停不少。 方知雨入了主院,就见人都聚在了东厢房。 宋筠坐进了四轮椅,太妃坐在凳子上,淮王与程夫人一左一右站着,神色都有些古怪。 她入内,微微屈膝算作请安。 太妃一见她,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喝问:“就这么不想见到我这老不死的?” 方知雨可不惯着她,“初次拜见太妃之时,太妃亲口讲不想见我,我有自知之明,自不敢在您眼前晃。” 宋筠:跟对付他的法子一模一样。 淮王:她讲什么?我没听错? 长辈责怪的气话,一般都需要晚辈认错安抚,谁敢反着揪错? 可她就这么讲了,然后太妃又气到了。 “我这老东西算见识了,怕是没有抱重孙的命了,早早就会被气死过去。”太妃的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直响。 方知雨盯着地面发呆,不置一词。 第33章 纳妾风波 太妃见状,又喝道:“反正我就一句话,给世子纳妾,且必须从官家嫡女中选。世子妃,你可听见了?” “听见了。”方知雨内心毫无波澜。 太妃又问:“你是何想法?” “没想法。” 太妃气得喘不过气,一呼一吸都像随时要倒地,“淮王,到底如何?” 淮王眼见着方知雨轻声细语,就把他数年来无法应对的老母亲气成这样,内心有些恍惚。 迷迷糊糊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子以为,还是得看您孙儿喜不喜欢。” 太妃又一戳拐杖,“好,世子你讲!” 宋筠:“咳咳咳……全听世子妃的主意。” “现在是如何?你们联手糊弄我这老东西?” 淮王和宋筠忙称“不敢”。 程夫人替太妃抚背,转头又是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世子妃,太妃也是为了世子好,你别凡事都跟太妃对着来。” “请问太妃想给世子纳几个妾?”方知雨淡淡道:“一个?那不出三天,世子必喷血而死。三个?就一晚上,肯定七窍流血。” “你你你……你个歹毒的女人!” 太妃举起拐杖欲打,被淮王伸手接住。 “母妃小心脚下,切莫再动气。” 方知雨继续淡淡道:“世子今早为何吐血?还不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他现在多睡一个女人,就少得几年寿命。那个建议世子纳妾的人才更歹毒,要害您孙儿呢。” 太妃脑子一转,突然卡住了。 卡了片刻,脑子突然清明了。 她只想着孙儿被野丫头迷了心,得找几个妾室来分散关注,却忘记孙儿如今行不得房事。 若强塞妾室进世子府,还真会害得孙儿早衰而亡。 太妃一想通,所有气焰都消散不见,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劳累了一整天,颓丧得不行。 淮王见状,忙道:“母妃,已近正午,儿子陪您去用膳?” 这台阶给得,又硬又直白。 可太妃居然接了,一句话不讲,起身就往外走,路过程夫人的时候,目光向她一扫,满眼都是嫌弃。 程夫人自然是有小九九的,但每回搬出“为了淮王好”,“为了世子好”,她的话都能入太妃的心。 可这回怎么就…… 太妃正在气头上,她自然不好跟上去,眼见着丫鬟送药前来,伸手接过,送至世子面前。 方知雨见了冷哼一声,“这样不妥吧?世子父亲的小妾,亲自侍奉世子用药?落到他人耳中,乱的是伦理纲常。” “咳咳咳……”宋筠是被吓的。 有些话,深宅女子向来难以启齿,可她怎么讲起来一套套的,还不觉脸红? 程夫人也没有脸红,但脸色是彻底变了,“世子妃为何如此针对妾?因为那日错将妾当做王妃,请错了安?可这也不是妾的过错啊!” “是不是你的问题,还真不好讲。”方知雨盯着她,笑得很轻蔑。 程夫人突然低头抹泪,委屈得像是受了欺负。 方知雨翻起白眼,“我本不想跟你讲话,但既然你非要装出这种被我欺负的模样,那就摊开来好好掰扯。” “成婚第二日,我人生地不熟,整个淮王府里,别人轻易认不出我,而我也不认得其他人。但那丫鬟居然在忙乱的世子府里找到了我,还将我带去了你的修竹居。” 方知雨想起“修竹”二字的含义,止不住冷笑。 “进入修竹居时,那丫鬟只跟守门人讲了几句话,就带着我进去了。如果你没有提前知道我会到,没有吩咐过守门的人,谁敢直接放我进去?” 程夫人脸上一僵,所有委屈转为呆滞。 方知雨也不管她在想什么,又道:“就算我行错了礼,问错了安,程夫人难道不该当场纠正?我可记得,你当时就容着我行礼,不让我起身,还只有冷笑。” 程夫人彼时只把方知雨当成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子,只想压一压她的气势,可没想过她当时隐而不发,事后居然条理有据,字字诛心。 一时没了应对之策,程夫人只呆呆站着。 方知雨却又道:“你侍奉太妃多年,应该比我更懂规矩礼仪,可自第一次见我至今,作为淮王小妾的你,可曾有一次向我行礼?” 程夫人只是淮王良妾,算起来就相当于普通家族里的姨娘,姨娘就应该给未来主母请安。 宋筠用手帕捂着嘴,欲咳不咳,只叹此戏妙绝。 方知雨就这样盯着程夫人,似笑非笑。 “咳……”一声低咳突然从房门处传来。 程夫人一听见这短促的咳嗽,立刻就跪了地,“妾身给世子妃请安。” 方知雨唇角勾着一抹冷笑,看向站在门边的淮王。 有些仇怨,不是不报,是得找到合适的时机再报。 从她开始反击的第一刻,就是因为发现了淮王在门边,要当淮王的面撕裂程夫人的假脸。 淮王知道世子妃是在向他告状,但这种情况,他能怎样,揪着程夫人骂一顿? 要知道,世子妃现在都还没改口喊他父王,他心底也有些怪怪的。 屋中静默良久,淮王终于妥协,“程氏,你回去吧。这几日就待在修竹居,无事不要外出,太妃那里也少去。” 程夫人立刻应了,又行一礼退出。 淮王顿觉无处安放自己,只得道:“幸苦世子妃照顾我这没用的儿子……呃……” 后话也不知道如何讲,便也出去了。 程夫人在外等着,又向淮王认错,声称甘愿认罚。 方知雨对程夫人,可谓是新仇旧恨,连王妃被陷害的事都一起恨了。 突然抬手,就把瑶盘和药碗一起摔出窗户去。 “程夫人还碰过这院子里的什么物品,全都烧掉!” 毫不掩饰对程夫人的厌弃。 淮王听见尾音,冷不防就打了个颤,心底直叹:儿啊,自求多福吧。 方知雨发过脾气,回头瞪住宋筠,双眸怨恨,小嘴怨毒。 宋筠下意识盖在腿上的毯子,“我……错在何处?” “你个缩头乌龟!”方知雨怒道:“刚才一句话都不帮我讲!” “我这不是病重嘛,话讲多了容易露馅。”宋筠苦笑:“再者,用得着我,你这小嘴啊,谁都敌不过。” 方知雨抬起脚,一脚踢在小榻边,怒冲冲道:“太妃让你纳妾的时候,心里美坏了吧?” 要不是背上伤口疼,她真想多踢几下,把四轮椅给踢散架。 第34章 有点骨气 宋筠满背发凉:“没啊,我不是拒绝了嘛。” “拒绝?把所有一切推给我?以我为借口拒绝?” 宋筠哑口无言。 凡世家大族,成亲一年方可纳妾,更何况他们家还是皇族! 他娶妻尚未满十日,自然得看世子妃的意思,只是信口拈来的托辞,怎么就把她给气到了? 宋筠微微不解。 方知雨却在他面前跳脚,“生为男儿,纳不纳妾是你该担当的事,凭何强加于我?” “我若不允,便是我不够贤良大度,平白遭人嘲讽。” “我若允,便是我柔弱退步,迟早有一日会被小妾骑到头上!” 宋筠忙摆手:“怎……怎么会呢?” 方知雨瞪他,“宠妾灭妻这种事还少吗?” 他爹不就是吗?若非他爹是淮王,她不得也骂上几句! “不……不!”宋筠急得掀开毯子,从四轮椅上起身,抬手想拉住方知雨,又被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吓得退却。 “我是说……咳咳咳……我不纳妾。” “嗯?”方知雨以为自己听错,揉了揉耳心。 宋筠又道:“我这一生,必只有一人,绝不纳妾。” “你哄谁呢?”方知雨冷笑:“皇室儿女,多妻多子,多子多福,就是你想,太妃和淮王也不会同意。” 宋筠拍着胸脯又想发誓,可方知雨却压住他手掌,“别跟我讲,跟你会一生一世的那个人讲去吧。” 不想再废话,她转身离开了东厢房。 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世子和世子妃又闹矛盾了,原因是——纳妾与否。 但只有宋筠知道,他的心彻底陷了进去。 他长这么大,听过很多道理,可从没听过“纳妾不能强加给妻子”的道理。 初听有些荒谬,毕竟百千年来,世人皆将妻子是否大度,是否为夫君纳妾,作为贤妻标准之一。 但细想,言语虽冲,道理却明。 凭什么纳进来的女人由夫君享有,产生的矛盾却要由妻子来受? 适才,他真的产生了一生一世就守着一人过的念想,半点没有虚言。 当然,这个人,一定要是面前的小家伙! 不过这才几天啊!怎么就非她不可了? 不行,得有点骨气,好歹得跟这小家伙冷战几日,让她自己过来软一软脾气。 这一日下午,异常平静。 太妃突然就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程夫人乖乖待在修竹居不出门,世子服药过后安睡…… 日落之后,方知雨终于听见了一个好消息——翠妞醒了。 但是,就如当初十三被伤了脑子一样,说不清楚话,吃东西也费力,好在人是清醒的。 方知雨很知足很,因为医女说,人醒了就能活下来,只是需要耗费些时日慢慢养。 方知雨拉住翠妞的手,“别担心,我会倾尽全力把你养好。我身边还有个一等丫鬟的位置,给你留着呢。” 翠妞讲不清话,只点了点头。 东小院空着也是空着,方知雨就让翠妞还住在这里,让四丫过去照顾,吩咐每日翠妞吃什么四丫就吃什么,要把两个瘦小的都好好补一补。 夜幕降临,寒风入心,世子府静谧如常。 有点骨气的宋筠,又抱了枕头和被子,站在了方知雨面前。 十三瞪了一双恨意十足的眸子:又不让人睡觉! 方知雨也瞪了一双嫌弃的眸子:又来做什么? 宋筠嘿嘿笑着,把被子塞到床边边,压低声音道:“我是来交换信息的。” 方知雨:“……” “十三,你去隔壁睡下吧,天天不睡觉也挺累的。” 十三没想到这话会从方知雨嘴里讲出来,一百个不信,“我不累。” 方知雨冲她笑:“没事。世子如今欺负不动我,我一脚就能把他踢上房顶。” 十三还是很听话的,点点头就去了隔壁。 宋筠不知为何,也翻了个不轻不重的白眼:你踢一个,我瞧瞧。 下一瞬,突然惊觉,自己为何要学这种不文雅的翻白眼动作? 气恼之际,方知雨回了床榻,自己往里挤了挤,还是侧卧,却给宋筠让出半边空间。 宋筠心满意足躺了下去……还是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舒坦。 “讲吧。”方知雨见他躺好,当即就问出口。 宋筠:用得着这么急? 但他也不敢拖延,立刻道:“果然如你所猜,夕露是主导者,发现我流吐血之后,立刻向其他几个丫鬟打听,然后趁乱,让朝花去了趟典膳所。” 宋筠声音压得极低,方知雨听不真切,主动朝他的方向拱了拱,侧过耳朵。 宋筠一低眸,就能瞧见她小小的耳朵和漂亮的耳蜗,不由低声笑了下。 方知雨皱眉:“就没了?” 这一个皱眉,宋筠也瞧得清清楚楚,那眉心一靠拢,眸子里的真就更浓几分,带着无辜,带着诧异……就是没有心机。 他笑了笑,有点自嘲。 一个这么聪明的人,在他眼里居然得了个“真”的评价。 方知雨久久没听到回复,抬起眸来,正巧瞧见了宋筠浓浓的笑,以及眼睛里藏都藏不住的意味。 她又不傻,她懂。 “你要再想乱七八糟的,我就把你踹下去。” “不想了不想了。”宋筠立刻认输,“朝花将消息递给典膳所一个负责抬水的小厮,那小厮趁着出去抬水的功夫,又跟柴房一个小厮碰了面。” “柴房小厮借着去茅厕的机会,跟外府和内府之间的守门护卫通了气。这个护卫将消息分别递了两处,一处是解语坞,一处是采买管事。” 方知雨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们府里人不多,眼线还真不少,简直千疮百孔。” 这一条线,仅仅是其中一条。 她道:“虽然朝花和夕露是定国公府替上头那位安插在世子府的,但其他人,恐怕已经深植多年。” 宋筠轻轻点头,再次赞她聪慧。 “没错,十年前,府中下人大换过一批,采买管事就是那时进来的。至于另外两个小厮,也来了两年之久。” 想起这几年,他一直在外抗击海寇,忽略了府中安危,略有些懊恼。 但方知雨的重点,却落在了“十年前”。 她忍不住问出口:“十年前,怎么了?” 宋筠一滞,心狂跳起来。 “我对自己承诺过,从此以后,绝不欺瞒于你,但这件事……讲出来你可能不太能接受。” 方知雨顿了顿,只讲了两个字:“母妃。” 第35章 一场阴谋 宋筠惊讶于她的明察秋毫,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按压手指,一根根数。 “你数什么?” “数你嫁给我几日。” “第九日。”方知雨忍不住翻白眼。 宋筠也跟着翻白眼:“你还真是数着日子过呀。” 方知雨不言语了。 宋筠却叹道:“才第九日,你就知道母妃的事了?” 方知雨虽然从龚嬷嬷那里听到了一些,但那始终只是一人之言,她想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内情。 便问:“你能告诉我吗?” 宋筠轻轻呼出一口气:“当时……程夫人的小儿子,也就是如今住在撷兰居的永寿王宋策,出生满月就中了毒,父王彻查之下,所有证据都指向母妃……” 方知雨一下就坐了起来,从上往下盯住宋筠双眸:“你也这样认为吗?也认为是母妃做的?” 宋筠叹气起身,扯起她的被子将她裹住。 “我当然不信!母妃是个温婉贤淑宠辱不惊的人。那时我已十二,已经是世子,程夫人所生小儿怎么可能威胁到我?于情于理,母妃都不至于去戕害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但……父王调查的证据摆在眼前,母妃没有任何辩解,她只是一言不发,只是一直嗤笑。” 果如龚嬷嬷所言,所有证据都指向王妃。 可…… 方知雨有些气恼,噘起了嘴:“那若是一场阴谋呢?一场谋划详尽,事无巨细,让母妃辩无可辩的阴谋!” “我那样想过,父王也那样想过。但祖母大发雷霆,要求父王处罚母妃。父王当然不愿,就将母妃禁足,做缓兵之计。可母妃因此大病一场,稍微好些就主动搬去了北苑。” “窝囊废!”方知雨又骂道:“连自己母亲都护不住。” “我……”宋筠心头又一阵不平,“我十岁才得世子之位,手中没有任何实权,什么也做不了啊。” “就是窝囊废!” “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就算不当我是世子,好歹当我是你夫君,温柔一点,换个骂法。” 方知雨听闻此言,忽的一声嗤笑:“‘夫君’这个称呼不该出现在王府。” 宋筠:“……” 现世报啊! “行,我窝囊,我乌龟。”宋筠又极快地认了错,忽的将方知雨按倒。 本来气呼呼裹着被子坐定的方知雨突然天旋地转,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慌张感。 宋筠贴了过来,俯身下压。 她不是关在宅门里的姑娘家,是见多识广的农家女,通常这个时候,一男一女共卧一榻,接下来就要…… 可下一瞬,宋筠左手伸到下方,将她一兜,上方的手顺势一裹,让她侧卧。 “别着凉了,也别乱滚,背上的伤还得养着。” 方知雨眨巴眨巴眼:就这? 还以为他要趁人之危呢。 宋筠没有察觉她内心九转,自己平躺,又道:“初掌兵权时,我也去北苑问过母妃,想知道当年往事,替她正名。但她不愿,而且每每提及,总会引发心郁。” “作为世子,我当然希望母妃能够回到王府,坐回王妃该坐的位置。但作为儿子,我不愿为了所谓的名声,让母妃病情加重,就不了了之。” 方知雨心思跳脱,极少在一件事情上停滞不前,听了这些话,早忘记适才小小的暧昧,反而理解了宋筠的想法。 人各不同,面对同样事件的处理方式也不同,不然王妃何至于有今日,淮王府又何至于太妃独大。 不过,她还是不想放任。 “先讲好啊,我要替母妃翻案,到时候若触动了太妃和程夫人的利益,你可不能偏帮。” “程夫人?你和她之间,我自然帮你。祖母嘛……还请高抬贵手,她始终是太妃,与她相关的事不止你我,还关乎淮王府一宅。” “我不管,反正你得帮我。”小家伙的声音有点娇,不复适才恼他时的调调。 宋筠略有惊喜,她居然能放下心防,给他留个并肩的位置! “帮!当然帮!还有眼线的事,我们要通力合作。” “嗯。”方知雨已经有些困了,连连打着哈欠,“你真的要在这里睡?不能各睡各的?” 宋筠高亢的心情一瞬就落入谷底,“都同床两晚了,也不在乎多一晚吧。” “随便你。”方知雨翻了翻身,趴着了。 宋筠见她两个眼皮直打架,不由笑问:“困了?” 小家伙立刻就瞪大双眸:“你还有事要讲?” 宋筠笑:“朝花、夕露你打算怎么办?” “等等吧,等有人来招惹我……” 后面的话就没有了,小家伙又睡着了,还是那般甜腻腻。 宋筠无奈,盯着那乖巧的眸子,乖巧的小鼻尖,也渐渐沉入梦乡。 一夜平和,次日一早却阴冷无比,寒风萧萧。 方知雨梳妆时瞧着窗外,“淮南冬日下雨,会不会积雪?” “会,但没有京城那般大。”宋筠站在她身后不远,讲完这话又咳嗽起来。 方知雨自从知道他是自己服药装病,就默认他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一转身就道:“我想给晴风阁种点花草。” “内府西北有一处园子,是专门种植花草树木的地方,其他院子里的花木都是从那里移过去的。用过早膳,我陪你去。” “你去做什么?”方知雨瞪着他:“世子病体未愈,还是好好养病吧。” 这装病还装出夫妻不和来了?宋筠有些不愉,但……必须装下去,只得独自郁闷。 可是,方知雨身边的丫鬟们,不是从京城来的,就是从北苑来的,剩下的又都是刚买进来,没有一人知晓园子在何处。 宋筠只能把石头借了出去。 方知雨带了十三和朝花,十三是贴身丫鬟,带着放心,朝花是棋子,带去跑腿。 石头虽然是内监,但也很少去内府,这一领路,居然迷了方向,撞到撷兰居门外。 方知雨好奇,“这又是谁的住处?” 石头回道:“永寿王。” 不过到了这里,石头也就分清了方向,“园子应该在撷兰居西北,世子妃请这边走。” 几人尚未抬步,就听见撷兰居里传出几声凄惨的求饶。 方知雨顿足,“这才刚到巳时,怎么就闹腾起来了?” 十三昨日睡得踏实,这会儿情绪高涨,“听起来像是在打人。” “诶……”石头叹气,露出无奈又同情的神色,“永寿王又不高兴了。” 第36章 救或不救 十三不解:“他不高兴了就打人?” 石头压低声音,似怕人听见,“永寿王自小多病,脾气也极为暴躁,动不动便责打下人,撷兰居每月都要死那么几个人的。” “可怜的是,永寿王对丫鬟下手稍轻,可对我们内监,不动手则已,动手就往死里打,哎……” “世子妃,快走吧,小的听着心惊胆颤。”石头怕得腿肚子打颤,带了路就走。 从采撷居前门,一路转到后门,那惨叫声仍然没停。 就在这时,方知雨抬了下头,恰好瞧见从采撷居后墙延伸出来的一棵槐树枝丫上,吊着两个人,摇摇欲坠。 从她的视角,只能看见从下向上戳着根长杆,一下一下戳进两人身体里。 忽听得“咔咔”两声,这两人都从树枝上掉了下来,掉在院外,一个人头颅着地,脑花迸溅。 另一人匍匐在地,发出“嗬嗬”痛呼声。 石头忙提醒,“世子妃,快走吧,被永寿王瞧见可不得了。” 方知雨确实不想跟疯子打交道,而且别人院子里的内监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可她下意识又瞧了几眼,终于将那个还活着的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她初来乍到,唯一一个愿意为她指路的小内监吗? 救?还是不救? 后门打开的一瞬,方知雨遏制住犹豫,“石头,去请你家世子过来。” 石头叹了一声,转头就跑。 世子让他带路之时就提点过,如果世子妃遇见什么事儿,立刻来报。 这事儿可大了!必须报。 后门开启,就有数个丫鬟鱼贯而出,个个身姿婀娜,容颜娇俏,在她们最后,出来个不容忽视的人。 在方知雨脑海里,永寿王年方十岁,体弱多病…… 这是十岁?这是体弱? 十岁小儿像是横着长的,个子只到她肩头,却浑身肥肉,双腿粗壮,一跨过门槛,脸上的肉也跟着颤了颤。 她最开始把石头认作小胖墩,那这小孩儿就是个小胖牛,比别庄里的水牛崽子还壮! 他手中正拿着一根长杆,杆头绑着一根烧红的箭头,一见地上两人,脸上胖肉向两边横飞,眼中腾出杀气。 “住手!”方知雨连忙大喝。 小胖牛被吓了一跳,抬眸看过来,“你是谁?敢对我呼呼喝喝。” 他们还没见过,彼此并不认识。 虽然宋筠提到过,方知雨却没上心,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沉默半晌,道:“我叫方知雨,你呢?” “敢问我名字?你够胆,我喜欢!来人啊,把她带进来。” 几个丫鬟迈步上前,十三立刻挡住,朝花却缩着脖子向后退了一步。 方知雨忍不住大笑,她等着有人招惹自己,这不就撞过来了么! 小胖牛被方知雨的笑声吸引,复又转身,走到她面前,将她盯住,一副纨绔子弟外加浪荡少爷的样。 方知雨惊了! 她居然从小胖牛的眼睛里看出了色胚样! 宋筠盯着她时,眼神也有点痴,但正经程度简直甩他八百里。 一想到这些,方知雨笑得更开怀。 可小胖牛不开心了,“你到底笑什么?” 方知雨:“你觉得呢?” “你在笑我肥?” 方知雨摇摇头,“我在笑今日好运。” 小胖牛眼睛眯了眯,都快成一条线。 方知雨微微弯腰,“你知不知道,他身上有佛光。” 小胖牛回头看了一眼,那地上几乎连呼痛都发不出声的小内监,一只脚已经踏进阎王殿,浑身上下只有血色,哪里有光。 方知雨见他嗤之以鼻的模样,道:“这佛光能吸引位高权重者前来相救,还一定能将他救活。” 小胖牛就算再恶,心力也只是十岁小孩,哪能分辨方知雨的胡扯。 “我不信。” “那你我不妨等等。” 小胖牛皱眉:“那就等。” 方知雨虽然想对付朝花和夕露,也不吝将程夫人牵扯进来,但这小胖牛毕竟十岁,她还是个想给一次机会,借着神神鬼鬼拖延时间,等宋筠来处理。 可这话讲完不过数息,小胖牛就待不住了,将手中长杆一丢,“太无聊了。美人儿,陪我去做些好玩的事儿。” 这小胖牛不向善,非要往死地里走。 方知雨心想,宋筠你可要快点来,不然这一计可就浪费了。 但她面上却假做惶恐。 小胖牛见了很是满意,女子嘛,不怕他就不应该。 可这女子似乎不愿主动随他走,他一急,就上了手,直接抓向方知雨。 十三忙上前阻挡,被方知雨侧身一挡,手腕就主动送到小胖牛面前去了。 方知雨手掌仍然包着,这一抓就抓到了布巾。 小胖牛不合心意,脾气突然暴涨,用力一捏,“快快随我去逍遥一把,不然要你全家小命。” 刚刚愈合的伤口被捏破,方知雨忍痛与之抗衡,另一只手却还制着十三。 十三真的是直脑子,半点分辨不出,一心只想护世子妃。 但朝花也真的是蠢,将自己的立场暴露得明明白白,退到争执范围之外,垂眸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方知雨瞧见了宋筠向这边赶来的身影,石头竟然被甩得老远。 她忙道:“请兀拉拉拽拽,于礼不合。” “什么礼不礼的。我瞧上你,是你的福气,是你全家的福气。把我伺候好了,重重赏你。” 皇家子弟十二三岁与女子同房,并不鲜见,但十岁就如此轻车熟路……倒也不多见。 方知雨与他拉扯,大喝道:“世子救我!” “三弟!”宋筠终于赶到,但因为刚服了毒药,此刻气喘吁吁,咳嗽不止:“咳咳咳……放开她!咳咳咳……” “你个短命鬼,别多管闲事!等你没了,这世子之位迟早是我的!” “咳咳咳……”宋筠这回是真气着了,他的弟弟,当众咒他死! “报给程夫人!咳咳咳……” 石头刚跑到面前,就听见这话,正想转身,就见方知雨猛地发狠挣脱永寿王的手,扶住宋筠,哭天抢地喊起来: “世子!世子你怎么了!快……报太妃!” 宋筠眸子一颤,呆住了。 报太妃?此事就没有任何余地,必要闹得人尽皆知,连淮王都会惊动。 那双灵动的眸子却冲他挤了挤,他……好吧。 第37章 美人在此 方知雨让十三找人来,将那两个小内监先安置在世子府东小院,再去通知府医。 小胖牛虽然有点轴,却不傻,已经反应过来自己讲错了话,一时害怕,躲回院子里去了。 方知雨扶了宋筠欲走,瞧见朝花仍在原处,冷声道:“怎么?舍不得走了?想跟着享福去?” 这一句话铺垫完成,她也根本不在乎朝花作何感想,陪宋筠回到世子府。 宋筠死皮赖脸不回东厢房,躺倒在正房的床上。 躺下去,又摸出小玉瓶,刚打开盖子就被一只缠满布巾的手给按住了。 “你疯了!还吃!” 虽然那双眸子满含责备,宋筠却读出了另一种含义,她是关心他的。 不由嘿嘿傻笑:“就一颗,咳咳咳……我现在不是被气得更重了嘛,而且……咳咳咳……我有解药。” 方知雨抢过小玉瓶,“就一颗?” 宋筠点点头,嘴角上扬的弧度止都止不住:“一颗。” 方知雨倒了一颗在他手心,立刻将玉瓶收进自己袖中,小嘴还是噘着,十分不愉。 宋筠吞下小药丸,晃眼突然瞧见那布巾居然红了一片。 他一把拉过,“手怎么了?” 心头止不住乱糟糟,这么点小事,还是没护住她。 方知雨惊叫起来:“你轻点!伤口被那小胖牛给弄破了!” “小……小胖牛?” 宋筠:……还挺贴切。 “咳咳咳……”服下毒药之后的不适已经显现,但他还是,“咳咳咳……叫医女给你治治。” 方知雨却摇头,“等会儿再治,我留着这布巾有用。” 宋筠一滞,心疼起来,“很痛吧?” “嗯。”不提还好,一提,方知雨就想落泪。 就在此时,太妃到了。 报信的是石头,添油加醋好一通委屈,又把世子病情加重哭诉一番,太妃就又一次踏足世子府,来得比昨日还快。 “孙儿……我的孙儿诶……” “咳咳咳……”宋筠咳得相当卖力。 太妃一进屋,当先瞥见的,不是斜靠在床的宋筠,而是立在一旁,盯着染血布巾发呆的方知雨。 那是她手上拆下来的,却被太妃误以为是宋筠咳嗽捂嘴用的。 太妃一瞬就站不稳了,要不是被齐嬷嬷架住,只怕当场就要坐地。 “咳咳咳……祖……咳咳咳……祖母,您怎么……咳咳咳……来了。” “孙儿别讲话,歇着,歇着啊!”太妃心疼极了,不论如何,这都是她嫡亲的孙子,是淮王府的将来! 方知雨让十三给奉了凳子,太妃坐在床边就开始叹气。 就在这时,淮王到了。 太妃掐住淮王手腕,把从石头那里听到的话,复又讲述一遍。 淮王听完就……不确定了。 他儿子病没病,病得重不重,他还不知? 他儿媳聪不聪明,能不能应付一个十岁小儿,他判断不出来? 怎么就被欺负了? 可事已至此,淮王还是下令:“召永寿王前来世子府。” 顿了顿,“把程夫人一并叫来。” 良医正带了三个府医进来,替宋筠诊脉,眉头皱得比任何时候都浓。 不一会儿,良医副入内向方知雨复命,“世子妃,我等在东小院已尽全力,实在遗憾,其中一个内监回天乏术。” 方知雨:“那另一个……请全力救治。” 良医副诚惶诚恐地应了。 方知雨转头,对上淮王和太妃古怪的眼色,叹了口气,那气叹得叫一个无奈又做作。 咳嗽得胸口疼的宋筠都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方知雨假模假样地哀伤起来,“初嫁王府第二日,我人生地不熟,没人理会,只有一个小内监,在不知我是何人的情况下,替我指了路。” “我并不知他是谁,只想着再遇时道声谢。巧在,今晨我想去内宅西北角的园子寻点花草,路过一处院子后门,瞧见了他。” “只是……”方知雨夸张地捂了捂眼,“只是他和另一个小内监被吊在树上,被一根绑了烧红箭头的长杆,一下下戳。” “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刚走过去,他们就摔下地,旁边一处院子里,出来好些人,领头的是个小胖牛。” 她口中的“小胖牛”……谁都听出来了,毕竟永寿王是整个淮王府内最肥的那个。 太妃乍一听闻“小胖牛”三字,对方知雨的评价又低了几分,哪怕她自己也觉得这形容有些恰当。 太妃有三个孙儿,一嫡两庶,许是没有儿孙满堂的命,两个庶出孙儿,一个痴傻,一个疯癫。 那痴傻的还好些,会恭恭敬敬唤她“祖母”,会把好吃好玩的分享给她。 可这疯癫的,吃得多拉得多,讲出口的屁话也多,这几年还越发臃肿,怎么看都不顺眼。 算来,她上一回见到这孩子,还是中秋……也是因为懒得见,便也从来不管。 可谁想到,这孩子才十岁,就能讲出咒兄长去死的话! 就在这时,正房门外的石头通报:“永寿王到了。” 声音刚毕,一头小胖牛就冲了进来。 “父王!儿子来了!” 他一进来,瞧见满屋人,当先就找见了太妃,嘴一瘪:“祖母。” 太妃“嗯”了一声,没有其他反应。 方知雨默默翻了个白眼:原来淮王府的“礼节”也是分人的。 小胖牛知道太妃不喜欢他,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喜欢太妃。 目光一转,他瞧见了站在角落里的方知雨,神色一亮,就“蹬蹬蹬”冲过去。 “美人儿,原来你在这儿啊!” 方知雨忙向旁躲,躲到了淮王身后,“原来……你是永寿王!” “自然是!”宋策不敢越过淮王,只偏头去看。 十三侧身一挡,就把方知雨给遮住了,宋策又是一瘪嘴,十分不喜,若非淮王在,恐怕又要上手。 方知雨躲在淮王和十三的身后,装出怯懦的声音:“我适才见到那两个内监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位是永寿王。” 在屋外静候吩咐的石头听见这话:“……” 跟在方知雨身侧寸步不离的十三:“……” 方知雨却问:“我自报名字,又问你是何人的时候,你为何不讲?不仅你不讲,你的丫鬟也没一个上前解释?” “美人儿现在不也知道了嘛。” “闭嘴!”淮王怒了,虽不知前因后果,但大概也猜到这癫子做了何等事,怒道:“这是你兄长的妻子,你的大嫂,淮王世子妃!” 宋策傻眼了。 第38章 是妾之过 十岁的孩子涉世未深,又被宠坏了,根本想不到这是方知雨故意挖的坑。 方知雨是自报姓名了,但报的也只有姓甚名谁,并未告知身份,故意隐去的关键,却成为小胖牛无法解释的错漏。 而她自然也不会给小胖牛反应过来的机会,“我想请问永寿王,为何用那等酷刑责打内监?” 太妃虽然不喜宋策,但那毕竟是亲孙,不由替他讲话:“永寿王管教自己的下人,用得着你插手?” 方知雨道:“我没有插手,只是上去瞧一瞧。从头到尾没有指责,也没有阻挡,可就是不明白,那等酷刑缘何会出现在内府之中?” 方知雨越过淮王和十三遮挡的缝隙,朝宋策瞧了一眼。 宋策立刻就被勾了魂,顺口就答:“打便打了,需要理由?” 方知雨则假装微愠:“永寿王见了我之后,就丢下那两个内监,直奔我而来……是想欺辱便也欺辱了,也不需理由?” 此话足够足够让人无限遐想。 一直咳嗽不止的宋筠,在此时插话:“父王……咳咳咳……儿子缓了一步赶到,正瞧见策儿拽着知雨的手,要将她拖进撷兰居去。” “咳咳咳……儿子不敢想象,若是再迟几步,会发生何事。” 这下,所有都摆到了明面上。 淮王眨眼,刚想讲些什么,就被太妃抢了话:“就世子妃这体格力气,四五个丫鬟都压不住,还会在策儿一个十岁小儿手里吃了亏?” “祖母……咳咳咳……知雨受了伤,背上和双手都有伤……咳咳咳……哪里抵得过下盘那么稳的策儿?” 形容为下盘稳,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换做方知雨多半直接形容为——牛蹄子扎得深。 眼见宋筠咳得难受,太妃终究还是选择心疼他,忙道:“好了好了,别讲话了,祖母知道了。” 宋筠这才噤声,安静下去。 太妃拄了拐杖在地上,轻叹一声,默然。 府医依旧开了些药,还是那几样,忙去准备了。 良医正带人退走之时,程夫人匆匆而至。 她只轻轻挽了发,未着脂粉,未戴首饰,素面朝天,进门就落泪,任谁见了都会心疼三分。 “淮王,太妃……是妾之过,妾未好好教导策儿,也是妾没能提前告知策儿世子妃的姓名,以致于出现这些误会。” 太妃无言,淮王静默。 方知雨却当众发出一声冷笑:“程夫人这些都没教,就教了永寿王如何调戏女子?” 程夫人抬头反驳:“策儿自小体弱多病,针灸汤药无数,被妾宠坏了,世子妃请高抬贵手,原谅他这一回。” “原来程夫人也知道他体弱多病?我听闻他如今才十岁,十岁小儿哪经得起频繁的床笫之事?你这不是宠,而是借宠之名行谋害之事。” “妾怎么会害自己的亲身骨肉?”程夫人怒道:“世子妃莫要强加罪名。” 方知雨冷笑,居高临下瞧着她。 程夫人却也冷笑起来,“世子妃,您到王府不过十日,策儿不认得很正常,适才您告知了姓名,却没告知您就是世子妃,难道不是故意的?” 方知雨勾唇,神色漠然。 “程夫人讲得好!我入府十日,永寿王都认不得我,那为何成婚次日,我被小丫鬟领错路问错安的时候,你,和你房里的亲戚们,全都认得我?” 程夫人终于明白过来,今日这一场责难,是冲着她来的。 淮王觑着时机,朝宋筠瞧了一眼。 宋筠安然自若,时不时咳嗽两声,没半点要参与的姿态。 淮王:儿媳这气性还真大。 那日已经向他告了状,今日再次强调……是在责怪惩罚太轻? 淮王兀自焦躁,程夫人却跪地膝行,来到他面前,拽住衣摆,哭道:“淮王,妾那日真的不明就里,请您相信妾啊!” 淮王张了张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拜错王妃一事,他也是道听途说,自己的妾和这个儿媳,都不是省油的灯,不知详情,还真不好判断。 沉寂好一阵的太妃,终于在此刻开了口:“此事我知晓。程氏并无大错,世子妃不要揪着一点小事就斤斤计较。” 这就是要护了? 方知雨咬了咬后槽牙,“太妃说的是。既然此事已经过去,那我以后就不再提了。” “不过今日之事,我们还是好好说道说道。” 方知雨看向程夫人,“有件事,我想不透彻。淮王都是到了此处才知道采撷居发生何事,程夫人为何提前就知晓了?” 程夫人一愣,不太明白方知雨的意图,只好解释:“是策儿院里的丫鬟前来禀报。” 方知雨看向宋筠,宋筠很配合地猛咳一阵。 太妃心痛得无以复加。 方知雨却道:“不知那个丫鬟是否有报,世子缘何又病情加重?” 程夫人自然知道,但此时此刻不能认,忙道:“策儿年方十岁,涉事尚浅,有时自己都不知自己讲过些什么,世子妃请恕稚子无知。” 这时,众人目光才落向宋策。 宋策这厮,半仰着头,傲气十足,不仅没心疼自己生母半分,更没觉自己大祸临头。 程夫人心底一叹:要遭。 忙先发制人:“妾知道,那日让世子妃丢了脸面,您心底一直不愉,有气就朝妾发吧。策儿只是个十岁小儿,脾气古怪,贪恋女色,可本性不坏。” 这一哭诉,简直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方知雨起了鸡皮,从淮王和十三身后走出。 十三担心她,紧跟在侧。 淮王记得十三本是王妃的丫鬟,也记得她曾深入火海救过王妃,是个忠仆。 便问:“十三!你来讲,当时听见了什么?” 十三眨眨眼:“我记性不好。” 但她还是挺直了背,“他咒世子早死,要抢世子的位置。” 程夫人倒吸一口凉气,连假惺惺的泪都憋住了。 太妃闭眼轻叹,在程夫人一事上,她可以帮,但在永寿王这癫子乱讲话的事情上,她不想帮。 淮王第一回听见这话,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程夫人反应过来,忙道:“怎么可能?策儿怎么会讲这种话!” 她转头看向一旁尚未觉出危险的宋策,将他拉到身前,“跪下,向你父王陈情!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会咒你兄长!” 第39章 王府变天 宋策不情不愿跪地,一言不发。 程夫人却在慌乱中反呛方知雨:“你身侧丫鬟讲的话,自然偏向于你,很可能是早就串通好的!” 方知雨冷笑一声,喊道:“石头!” 石头入内,不待询问,已经开口:“小的当时就在侧旁,亲耳听见永寿王咒骂世子‘短命鬼’,还说‘世子之位迟早是他的’。” 方知雨点点头,“当场还有多少人听见?” “永寿王院子里的六个丫鬟。”石头道:“小的这就安排询问。” 方知雨点点头,石头就出去了。 淮王可以不信旁人,但绝对不会不信自己的儿子。 他看了宋筠一眼,就知道十三和石头都没撒谎。 那……世子妃今日要讨的公道,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世子? 淮王轻轻点头,略有满意。 方知雨知道,事态并不复杂,要的是“证据”,但若程夫人和宋策矢口否认,他们就有转圜余地,除非…… 她走到宋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团成一团的小胖牛。 “没想到你是个敢讲不敢认的人,孬种!” “你说什么?”宋策听闻此言,一跳而起,“你敢再说一遍?” 方知雨道:“我说,你敢咒世子短命,敢说世子之位迟早是你的,却不敢认,是个胆小鬼!” 宋策彻底怒了,抡起拳头就往方知雨冲过去,“我讲了!又怎样!” 他一拳捶在方知雨肩头……屋中顿时乱作一团! 慌乱之中,淮王奔向太妃,程夫人奔向宋策,方知雨……被一股极强的力道从后揽住。 她知道是宋筠,因为贴靠而来的那股气息无比熟悉。 可却不知,他为何不装病了? 宋筠自己也不知道。 从他瞧见宋策一拳捶在方知雨肩头,脑间心头所有心绪都模糊了去。 他瞬间从床上跳下,揽住方知雨,带得转了个圈,用自己的背,将宋策捶来的拳头全数接下。 混乱之中,太妃被挤向角落,差点就摔倒在地。 淮王从护卫手中夺过带鞘的刀,朝宋策抡过去。 可这脑瓜子有问题的小胖牛,回身就夺了刀,一把就将刀抽出了鞘,对准淮王。 ……淮王府的天,终于变了! 一阵风袭来,瞬间而止。 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现在屋中,一个夺了宋策手中的刀,另一个将他反剪压到地上。 这时,其他护卫才涌进来。 这两人就是那日救过方知雨,又被宋筠安排暗中护卫她的两兄弟。 他们将宋策交到护卫手底下,一闪身又匿了去,来去如风,都没搅动任何人心底的情绪。 宋策全然不觉自己闯了祸,还在奋力挣扎,口中咒骂着各种杀人的话语。 淮王平生第一回,怒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这逆子……押起来!” 程夫人膝行而至,“淮王……淮王……策儿他有癫狂病啊,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您可怜可怜他。” 方知雨的声音却也在这时颤抖起来:“世子?世子你怎么了?” 宋筠抹了抹唇角的血,笑了笑:“没事。” 这次是真吐血了! 小胖牛的拳头,还真有劲儿! 宋筠脚下一软,下颚就搭在了方知雨肩上,整个人随之向下滑落,任凭方知雨使出全身力气都撑不住。 石头忙上前,将宋筠安顿到床上。 前往典膳所熬药的良医正还没走到一半路程,又被唤了回来,一搭脉,坏了! “淮王,还请将屋中肃清,世子这回的脉象……前所未有的凌乱。” 淮王本在气头之上,听闻此言,突然就愣住了。 宋筠服毒假病,府医每回的答复都是“无大碍”,这回却…… 淮王立刻下令让众人退出,只有石头在屋中守着,随时报消息。 所有人迁至东厢房,太妃坐下之后,瞧了眼被押住却还大口喘息的宋策,下意识向深处挪了挪。 方知雨在门前踱步,摸着肩头被宋筠鲜血染红的痕迹,突然觉得很疼很疼,是一种心底无法抑制的疼。 他是傻子吗?非得挡那几下!她挨了揍顶多伤口破一些,可他为什么宁愿吐血也要替她挡呢? “知雨?”就在这时候,王妃来了。 方知雨扑上去,抱住王妃就想哭,却压制住了。 “母妃放心,世子并无大碍。”她压着心疼,试图劝说。 可王妃却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担忧,握住她手轻轻点头。 东厢房的门大开着,王妃一眼就瞧见了跪在地上的程夫人,和押在一旁的宋策。 那小胖牛失了心智,蛮力更大,“呼呼呼”地喘息不止,“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王妃牵着方知雨入内,向太妃和淮王行礼,然后兀自走向程夫人。 “当年我不与你斗,也不想闹得王府混乱,但若世子有任何差池,我必倾尽所有让你全家赔命。” 程夫人仰头,眼里俱是惊讶,这可是王妃头一回讲这种狠话。 太妃听闻此言,心底不愉,“此事与程氏无关,不要牵扯错了人。” 方知雨知道太妃偏心,可这心偏得实在明显,当即怒道:“太妃的意思是,永寿王随便杀人,对生父举刀,调戏嫂子,戕害世子……都是他十岁小儿一人之过?” 她看向跪在旁边的程夫人,“没程夫人教养之过,没有太妃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淮王宠溺过度,十岁孩子怎可能如此?” 程夫人心头那叫一个气,但此刻不敢表露半点,只哀哀戚戚抹起泪来。 倒是淮王,惊惧之后,久久冷静不下。 他的这个小儿子,出生不满一月就中毒,差点丧了命,后来虽然没有夭折,可性子总有些问题。 平日里稍有不顺就打砸东西,若丫鬟内监哪个不合心意,便又打又骂。 起初,只以为是被宠坏了,但府医却告知,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病症,叫——癫狂病。 换句话说,他就是个癫子,不折不扣的癫子! 为了保住他的名声,为了不让旁人闲话,淮王和程夫人选择将此事隐瞒,没想到今日却以这种形式公之于众。 但淮王终究是可怜这个小儿子的。 从特意请旨,让圣上给宋策封“永寿”二字,就可见一般,淮王还是希望这个癫狂的小儿子能够长命一些。 所以最终,恻隐之心还是占了上风。 “将永寿王送回采撷居。” 第40章 禁足小惩 程夫人蹲坐于地,有些庆幸,又有些绝望。 虽然以宋策的癫狂病不可能成为世子,但作为生母,她还是有些念想的。 这下,终于不用痴心妄想了。 宋策情绪还未稳定下来,被扭送走的时候,依旧喊杀喊打,路过王妃,还抡起拳头挥了过去。 方知雨忙侧身去挡,十三也扑过去护,最后是十三挨了一拳。 “唉哟……”十三纤细的脖子转瞬红了起来。 很难想象若这一拳击中王妃,会是怎样。 方知雨怒意勃发,一提裙摆就要出脚。 淮王即时发话:“永寿王禁足一年,每餐食物减半,着良医正安排府医每日看顾。” “另外,安排十个护卫贴身看管,若有打砸之举,伤人之行为,直接绑了,强制清心养性。” 虽然不够解气……方知雨还是压下了冲过去踹那小胖牛的冲动。 她要对付的不是小胖牛,而是程夫人。 就如龚嬷嬷和宋筠所讲的那样,陈年旧案,难以翻覆,唯有一招——打草惊蛇。 若能逼程夫人出招,便有机会让她出错,只要拆穿她的一次谋划,就能顺藤摸瓜翻出更多。 但接下来,淮王就打乱了方知雨的计划,“程氏教养有失,禁足三月。” 讲完,淮王看向太妃,“母妃以为如何?” 太妃被宋策惊吓,此刻心力不济,只摆摆手,随了去。 转而盯住方知雨,想不通为何这野丫头才到王府十日,就搅出这么多风云? 看来还是对野丫头太过柔和,若长此以往,必有被压住的一日。 可太妃不善相斗,一时半刻也没主意。 午时,午膳就在世子府东厢房用。 太妃、淮王、王妃,经十年之久终于坐到了一张桌上,而这一回,没有碍眼的程夫人在旁,竟相安无事。 方知雨茶饭不思,就在院子里晃荡。 淮王见了,却有些欣喜。 “世子与世子妃情深义重啊!” 太妃瞪了他一眼,“若非世子替那野丫头出头,又怎么会被策儿骂,又如何会遭策儿的拳头?” 王妃听闻此言,筷子一摆,“骂人的是永寿王,打人的也是永寿王,怎的被欺负的反而有错?” 太妃一愣:连她也敢犟嘴了? 王妃讲完这话,没有行礼辞行,直接出去了。 淮王僵了一瞬,忙道:“母妃慢用,儿子……儿子……” 他不知该找什么借口,干脆也一丢碗筷,追了出去。 太妃:这一个个的!要反了天了! 好在,宋筠醒了。 府医从正屋里退出来的时候,个个额间冒汗。 良医正面对三双殷殷切切的眼睛,诚惶诚恐:“世子此番确实凶险,近日一定要静养。我等商量之后,决定改一改药方,下一剂重药,且先吃着。” 淮王点点头,王妃舒了口气,方知雨则提着裙摆跑进屋子里。 王妃见状,心底得了些许宽慰,“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她微微屈膝,目光低垂,没有看向淮王。 淮王心头五味杂陈,千言万语无从提及,只吩咐龚嬷嬷好生照看。 太妃得知消息,也回了解语坞。 最后留得淮王耳朵嗡嗡响,回溯前因后果,想起还有个知情的内监,便去了东小院。 那内监已经救了过来,一见淮王就要起身问安。 淮王免了他的礼,只让他说明情况。 原来,昨夜宋策在床榻之上弄死了一个丫鬟,今晨就让他们两个内监将其埋到槐树底下。 他们刚到撷兰居不足半月,吓得双腿发软,不敢不听令,结果槐树底下一刨,发现竟然还有尸体。 宋策就在这时瞧见了他们受到惊吓的举动,怀疑他们要去告状,吊起来折磨。 淮王问及宋策是否有咒骂世子。 内监表示自己当时昏沉,没注意听,却看见永寿王拖拽一个女子,而那女子并非采撷居内的丫鬟。 这话足以证明,方知雨并未撒谎。 于是,盏茶之后,淮王追加的命令抵达采撷居: “永寿王搬入峰暖居,自今日起,不得有任何丫鬟服侍。” 与此同时,一道密令也随之下去: “待永寿王搬走之后,采撷居寸寸土地都要掘开三尺,详尽翻查。” *** 整个世子府终于安定下来。 方知雨就站在床前,噘着小嘴,不甘地瞪着埋怨的眼睛。 宋筠想笑,又怕挨骂,最后捂嘴咳了几声,“我错了。” 普天下认错最快的世子,非他莫属。 方知雨果真寻不到发怒时机,只用一双眼恨恨瞪着。 石头在门口问了一声,宋筠让他进来。 可人一进来,瞧见方知雨,行礼之后就不动了。 宋筠笑了笑:“无妨,以后这事不用瞒着世子妃。” 石头呆了一瞬,摊开手心,只见他手里握着个跟玉葫芦一般大小的瓷瓶,倒出颗与毒药大小相差无几,却通体暗红的药丸。 宋筠接过,吞咽下去,“这就是解药。” 方知雨眨眨眼,“你吃了几颗毒药,怎么才服一颗解药?” 宋筠则轻轻摇头:“哪能好那么快,慢慢来。” 石头将东小院内监被救过来的事告知,方知雨只问了姓名,得知他叫喜贵,便吩咐好生照看。 石头退走,房里只剩两人。 方知雨长长叹气,将玉葫芦还给他。 “我不知道会闹成这样。早知你会吐血,就不招惹那小癫子了。” 这才一会儿又改了个绰号,宋筠笑了,“以后莫在外人面前如此称呼他,不然落下话柄,容易被攻击。” “知道了。我这……不是没记住他叫什么嘛。” 宋筠被逗得忍俊不禁,“好好好,我细讲一遍。” 他倒不是非要方知雨记住,只不想她在内府遇见其他人,又两眼一抹黑。 “先程侧妃有一子一女,子十六岁,名宋简,得封延心郡王,现居于采菊居。女宋清溪,住在摘星居,年十四,获封怀心郡主,明春出阁。” “程夫人也有一子一女,儿子就是那个小胖牛,名宋策。女儿宋湘淇,年方八岁,目下与程夫人一起住在修竹居。” 方知雨很耐心地听着,听完有些诧异,“就没了?” “没了。”宋筠道:“父王不好女色,府中女眷大都是迫不得已纳的。庄姬和曹姬,平素不掀风云,也许你在太妃那里打过照面,只是没注意。” 方知雨点点头,心想龚嬷嬷还提过吴姬、梅姬,大抵又隐着什么秘密。 不过每个深宅之中都有秘密,水太深,只能一点点翻,倒也不急于一时。 第41章 有谁识字 王妃被陷害给小胖牛下毒一事,首要怀疑对象就是程夫人,但如今她被禁足,多半要韬光养晦一阵,也没法谋划下一步。 不过,经此一事,程夫人与方知雨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总归还会继续交锋,届时又有好一番恶战。 想了想,她决定先让世子府干净起来。 方知雨接下来要做的事,就轮不到宋筠出面了,想着他需要静养,就把人按倒在床。 她还没开口,他倒先笑了起来:“哎呀……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呀。” 方知雨回答得很从心:“你毕竟替我挨了几拳,我做人很有良心的。” 刚给他掖好被角,他的手又从另一头冒出来,刚把他的手塞进去,他整个人又笑得连连咳嗽。 “宋筠!”方知雨看不惯这等小孩举动,暴躁随之而来,“不想好了是不是?” 正准备送药进来的丫鬟被吓得一哆嗦,差点把药碗掉地。 石头接过,用指责的眼神让丫鬟离开,自己则端着药碗来到房门前,“世子,世子妃,药送来了。” “咳咳咳……进来。” 以往,石头都是直接进屋的,但现在有了世子妃,必要先禀一声。 但有了世子妃也等于没有,她不会上前接药,更不会贴心奉药…… 石头替世子叹了口气……现如今,世子妃叉着腰,站在床榻前,跟他们家世子大眼瞪小眼。 他不敢多看,只向世子寻了个眼神指示,将药倒进了恭桶里。 方知雨张了张嘴,止住了后话。 原来他的药,不是必须服的呀! 想起自己给人强灌了药,方知雨的心突然就内疚起来。 手也垂低下去,腰也不直了,语气也柔和起来,“你想早点好的话,还是得多睡。” 宋筠有点不适应,但想起给他灌药那天,跟妖精一样的“夫君”二字,还是觉得现在好。 “我睡。但你得陪着。” 石头正往外退走,一下就闪了腰。 方知雨全然没懂宋筠心底的小九九,只帮他又一次掖好被子。 “我得趁这时机,给朝花和夕露之间下一把刀子。”说完这句,她就瞧见宋筠的脸色明显不好。 不知怎的,心又软了几分,“等办完了事,我就过来。” 行吧。 宋筠终于察觉出来,他的小娇妻没懂。 他撩拨,她满心正事。 只能由着了。 宋筠终于闭上双眸,方知雨轻轻关门,然后来到东厢房,把世子府里的所有丫鬟全部喊来。 十三是贴身丫鬟,每日跟上跟下跟进跟出。 杏儿最机灵,被提拔为一等丫鬟,可以入房伺候,但她很懂事,从不轻易凑到世子面前。 另一个一等丫鬟的空位,留给了对方知雨有救命之恩的翠妞,也落不下话柄。 最瘦的四丫和最话多的燕燕是二等丫鬟,端茶送水,准备吃食,侍奉沐浴也都规规矩矩。 剩下就是朝花和夕露,从陪嫁丫鬟沦落到洒扫丫鬟,心思不纯。 宋筠只有三个近侍内监,四个丫鬟都在世子府前院,做些端茶送水或跑腿传话的事。 比如宋筠的药,在典膳所由专人熬煮,然后送到世子府,再由专人检查试毒,最后由这四个丫鬟送进来。 现下,九个人站在东厢房门外,于廊檐下排成一排,神色各异,心绪不平。 方知雨呷了一口茶,把茶碗撞在桌面上,站成一排的九人都被吓了一跳。 只有站在她身侧的十三,露出一抹想不通的呆滞感。 方知雨借着威势,冷冷问道:“你们之中,有谁识字?” 话一落,朝花立刻表态,“奴婢在国公府的时候给三姑娘伴读,会读千字文。” 方知雨哪知道什么三姑娘,只冷冷嘲道:“怪不得想在永寿王面前露脸。” 朝花不敢多言,垂下头去。 前院一个丫鬟道:“奴婢曾在书堂侍奉过怀心郡主,识得几个字,以前会帮世子整理书房。不过……” 她显得有些惶恐,“都是世子不在书房时奴婢才进去。自从世子病后,奴婢也鲜少做这事,只每月初一十五将书房打扫一番。” 是个聪明的丫鬟,既陈了能力,又表了忠心,还暗戳戳表示,没有勾引世子的意图。 方知雨点点头,“做得好。” 察觉世子妃并无怒意,反倒露出欣赏之态,夕露这才放了心,忙道:“家兄是秀才,也教过奴婢认字,只是认得不多,能简单写点家书。” 方知雨点点头,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由夕露教其他人识字。” 夕露蓦地一惊,抬眸诧异,“可奴婢所认之字不过一两百,不如朝花识得多。” 方知雨摇摇头,“我要的不是谁会得多,而是谁更忠心。” 她瞥了朝花一眼,“今晨我被永寿王为难之际,十三拼命护我,朝花却躲在最后头……哼!” 朝花忽的跪地,“奴婢当时只是吓傻了!奴婢没有十三见多识广,根本不知如何是好,请世子妃恕罪。” 方知雨见她跪得顺溜,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膝盖是弯不了的呢!前些日子不是还给我脸色看?” 朝花亲眼见了方知雨如何引永寿王入局,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听闻此话略有责怪,忙磕头求饶。 方知雨的目的何至于此。 她没让起,只是道:“最近世子府的消息总不胫而走,就连我的事也轻易被传扬出去。以前安安稳稳,现在谣言满天飞,要论起来,也只有新入世子府的人最可疑。” 几个刚入府的丫鬟齐齐跪地。 方知雨摆摆手,让她们起来,却依旧没让朝花起来。 她道:“我这人想法很简单,深宅大院里人情复杂,眼线钉子无数,因一点小利就出卖主子的也不少,但这种人大多识字。” “所以我今日问这一句,也不是心血来潮,只盼你们个个忠心,不要表面一套暗地一套。” 夕露和那个外院丫鬟都跪了下去。 方知雨则让外院那个丫鬟起身,“世子信任你,才会让你替他整理书房,我自然也信。你们四个服侍世子尽心尽力,有赏。” 十三愣了一下,忙将桌上的托盘托起,去到那四个丫鬟面前,让她们一人领了一两银锭。 第42章 你爹护短 赏完那四个丫鬟,方知雨又道:“跟着我的自然也不会白白吃苦,只是你们入府不久,资历尚浅,比不得那几个姐姐,以后要多向们请教。” 杏儿、燕燕、四丫齐齐应诺,最后一人领了五十个铜钱。 方知雨把夕露叫了起来,“自今日起,夕露教其他人识字,教得好了自然有赏。至于朝花……无事就不要凑到我跟前来。” 讲完,她带了十三径直回正房去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都不太懂,怎么就从“识字”跳到了“忠心”,又怎么从“忠心”跳到了“出卖”?最后为何又赏了钱! 但夕露是懂的。 有时候为了将消息悄无声息进行交换,彼此之间是不能见面的,只能暗传字条。 定国公府里的那位之所以选择她们两人做陪嫁丫鬟,看中的并非其他,而是能不能断字识文。 从世子妃的话外之音来看,她已经怀疑朝花了。 可朝花还是个分不清好歹的,眼见其他人都陆续离开,直接拽住了夕露,“怎么办?她会不会对我下手?” 夕露猛地甩开衣袖,“晚上再讲。你安分点,不要露马脚。” 下午,方知雨带着十三和石头跑了一趟内府西北的园子,挑了月月红、寿星花,打算先把晴风阁主院装饰起来。 又挑中茶蜡树、榆钱树小苗,让人一并移过去,明年开春,土一化冻,它们就能茁壮生长。 回来的时候,恰又经过撷兰居后门,见到数十人吭哧吭哧挖土,连大槐树都给翻倒了。 石头去问了声,回来支支吾吾不敢讲,“世子妃还是不知道得好,免得做噩梦。” 方知雨见他不讲,便也罢了,反正小癫子也做不出正常事。 可到了晚间,这事还是没瞒住她。 内监服侍宋筠沐浴更衣,方知雨去了东小院一趟,瞧着翠妞和喜贵都有所好转,心情大好。 回来就见一个内监等在院中。 二十五六的模样,生得明眸皓齿,娇嫩得很,若非家中贫困卖身为奴,只怕会成为女子们追捧的对象。 方知雨暗暗替他惋惜。 那内监却很是谦恭,向她行礼,“小的东凌,是淮王近侍,奉命向世子报一些消息。” 方知雨点点头,“进来等吧,外头冷。” 东凌愣了一瞬,没敢动。 从来没有主子会担心他冷不冷! 淮王身边有一老一少两个近侍内监。 年长的那个腿受了伤,大多时候只在议事厅服侍,而年少的便是东凌,日常就是跑跑腿传点话。 但由他传的话,都是比较重要的。 宋筠一听东凌到了,匆匆披了件厚氅出来,就见东凌站在方知雨旁侧,不知讲些什么,把那小家伙逗得咯咯笑。 有什么好笑? 宋筠迈步靠近,东凌忙躬身行礼,“世子。” “嗯。”宋筠在方知雨身侧坐下,“父王让你来传什么话?” 东凌正色,瞧了方知雨一眼,没敢讲。 宋筠摆摆手,石头等人退出去了,唯独十三直愣愣站在方知雨身后。 宋筠无奈:“但讲无妨。” 东凌垂眸,“淮王令人将撷兰居翻了一遍,泥地、水缸、新墙、木板……无一错漏,共找出尸骨二十三具。” 东凌又偷偷瞧了方知雨一眼,见她露出讶异神色,却不怎么害怕,才放心继续。 “其中完全化为白骨的有三具。” 言外之意,宋策至少两三年前就在做害人性命且暗中掩藏的蠢事。 方知雨长叹一声,七八岁就坏事做尽!真替那些死者不值! 她从小接触京城里的世家大族,知道很多宅子里都有枉死的下人,或是惹了主子,或是知道了秘密,但都死得有个原因。 如小癫子这般无故害人性命,还在短短两三年里害死二十几条人命的,还真没听过。 宋筠心头也有微微不适,他砍过无数海寇的头颅,从未有今日这般愤懑。 东凌却道:“淮王的意思是,虎毒不食子,让他亲手下令取了永寿王性命,还是做不出来。但传出去又是一桩丑闻,所以想将永寿王送去府邸。” 宋筠点点头,让他对自己的弟弟下手,他也犯怵,便有些理解父王的想法。 可方知雨理解不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子犯法与民同罪”,这些都是摆设? 东凌道:“永寿王府邸已经建成,只是淮王担心普通宅院高墙关不住他,打算再建一座地牢,将之永生软禁。” 宋筠心头咯噔一下,“父王需要我做什么?” 东凌又道:“淮王担心王府护卫有漏洞,又担心永寿王疯癫起来无人能治,想借世子手下兵马一队,送永寿王抵达封地,并看守他直到被关入地牢为止。” 宋筠点点头:“好。” 荡平海寇之后,宋筠解散了水师,但心腹军力还是掩藏了下来。 这些兵马,与王府护卫无关,与淮南各州也无关,绝不会卷入任何一方势力,淮王才会信任。 东凌得了回复,便要告辞离去。 方知雨却突然道:“等等。请转问淮王,那些无辜枉死之人,就这样算了么?” 宋筠侧头,瞧见了又气呼呼的方知雨,忍不住笑道:“唉哟,又恼了?你这暴躁气性,天下少见。” 方知雨“哼”道:“你爹护短!就算是内监、丫鬟、小厮,也都是爹娘生的,若能过活,谁愿意把儿女送进宅院里天天给人下跪?” 东凌抬头,看向世子妃,他实在没料到,传闻中“胆子有些大”的女子,是真的胆大到这种地步! 但心底,又微微生出暖意,因为他也是世子妃所提其中一类人。 宋筠被方知雨一句话架在无可奈何之处。 东凌忙替世子解围,“不若小的回去便回复淮王,世子妃提议,将枉死者的尸骨装入棺中送回家,再赠以百两抚恤……如何?” 方知雨想了想,一条人命换一家人五六年吃穿不愁……虽然不对等,却也好过没有,便应了。 末了,宋筠又给了东凌几颗金花生。 东凌退走,宋筠叹息,“你呀你,我父王没有那么冷血。东凌适才所言,大抵就是父王已经定下的,不然他怎么敢随意讲出口?” 方知雨心头五味,抿唇不愉。 淮王府人不多,事儿不少,还全是阴暗见不得人的事。 好想快些查明昔年旧案,早些回家! 第43章 四处盯梢 当晚,永寿王原来院中的所有人都被悄然处理。 他们是永寿王害人的参与者,也是淮王府丑闻的知情者,怎样也不会留,就当给那些枉死之人赔命了。 而这一晚,睡不着的还有朝花和夕露。 朝花是担心方知雨秋后算账,夕露则担心暴露身份,两人暗中谋划一番,彻夜未眠。 次日天还未亮,尚在呼呼大睡的永寿王就被捂嘴反绑背出王府,在城门开启的第一刻便被送出城去。 这些人动作很快,一路又遮遮掩掩,直到日上三竿,才有人发现不对劲,开始徘徊在峰暖居外。 不过宋筠早安排了人,在更暗之处,盯了个明明白白。 一整个白日都异常安宁。 方知雨去陪王妃用了午膳,亲手打理了移过来的花木。 下午归来坐在榻上,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宋筠本靠在床上,随意翻着一本书,抬眸就见到微光之中,毫无防备的小家伙又睡得香喷喷的,小嘴还轻轻蠕动着。 十三这时不知去了哪里……宋筠的心蓦然狂跳,一掀被子就下了床,趿着鞋悄步靠近。 东厢房里的东西正在陆陆续续搬过来,就连他的小案、狐裘都摆在旁边。 轻轻扯过狐裘,搭在那玲珑的身姿之上,宋筠的嗓子痒了痒,无形中咽下去一口唾液。 想到宋策才十岁,就整日与丫鬟厮混,而自己二十有二,还没与女人亲近过…… “啪!”宋筠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 窝囊! 当然窝囊了,娇妻就在面前,睡得乖乖巧巧,可他连碰一下那张脸都不敢! 怕什么? 当然是怕她拒绝,继而生气,再而赶自己回东厢房! 昨夜好不容易没扯过一句是否同床共枕的话题,今夜可不能前功尽弃。 都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以前的不作为和回避,总不会再出现,小心呵着护着,总能打动小家伙的心。 她……是挺小的,才十七,比自己小五岁! 小鼻子,小红唇,小脾气。 虽说在别庄山野之间活了五年,虽然晒得有些黑,可那眉目之间天生的贵气又是隐藏不了的。 “肘子……大肘子……”红唇轻启,念叨的却是美食。 却见那粉嫩嫩的双唇上下一合,舌尖从下角微微一探,舔了舔。 香香的,美美的。 一股温热顷刻就从宋筠上嘴皮传来。 一抹,指尖染血! 燥热之感从胸腹之中传出,宋筠……窝囊地夺门而出。 刚冲进院中,就撞见了同样步履匆匆的淮王。 “父王稍后,请容儿子……止个血。” 石头忙唤了还在东小院守着的府医,止血凉血,好一通忙碌。 淮王府的府医不好做啊,成日成夜提心吊胆。 不过府医探过脉,又觉并无大碍,药方也无从改良。 只宋筠自己知道缘由,不敢声张,摆摆手屏退左右。 淮王站在他面前,将一切尽收眼底,终于忍不住问:“你这血……是真是假?” 宋筠无奈而笑:“昨日吃了四颗毒药。” 此药丸一日最多服用三颗,可他昨日本来就已经服用三颗,为了配合方知雨制造被宋策气得严重的假象,又服了一颗。 “你不要命了!”淮王气急,担心被人听见,声音压得极低,“为父只有你一个康健的儿子,可别……” 宋筠忙道:“已经服下解药,并无大碍。” 无大碍?还流血?淮王气得直叹气。 宋筠只能转移话题,“我已命人将策儿送往荥州府邸,若无消息回传,便一切顺利。但此事,瞒不住的,策儿的下落也瞒不住。” 峰暖居外已经有不少眼线在徘徊,若明日再不传出动静,就彻底瞒不住了。 毕竟宋策隔三差五闹腾,不如意就会大喊大叫,整个院子里不会没有半点声响。 等到宋策不在峰暖居的消息坐实,就会有人往外头去找。 永寿王府邸一直在明处,并不难找,就连修建的地牢也很快会被发现。 淮王也觉无奈:“无妨。只要瞒住你祖母和程氏一段时日即可。” 太妃虽然不喜宋策,但那始终是她孙儿,她是宁愿全天下人都受苦受难,都要给子孙留点家底的人。 至于程夫人,一旦知晓,就会找他哭诉,一哭诉他就容易心软。 三月之后解了禁足,地牢也建成了,届时再哭再为难,也已成定局。 宋筠明白淮王的想法,却摇摇头,“恐怕父王要失望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双手递上,“今日一共有七人无故前往峰暖居附近,其中就有祖母和程夫人院里的人。” 淮王接过,扫眼一看,“还有我议事厅的人?” 宋筠点点头。 可淮王心底不太好受,“你不是连为父也盯着吧?” 虽然淮王与宋筠关系亲近,没有皇宫之中父子兄弟的互相猜忌,可作为儿子,也不该盯着父亲。 宋筠眼底闪过一丝惶恐,“父王,儿子不是盯您,是盯着峰暖阁的时候,刚巧遇见了您的人。” 淮王心头略有不安,但看着儿子真挚的模样,还是将此事揭过。 宋筠却道:“不过父王,儿子最近的确安排了很多暗卫在四处盯梢。” 淮王刚刚坠下去的心,又拔了起来。 宋筠忙解释:“父王可还记得世子妃之前提过两个陪嫁丫鬟?我们发现那两个丫鬟在向外递消息。” “所以,你找到……”淮王不敢讲那几个字,伸手向上指了指,“那位安插在府中的眼线?” “不止一两个,大抵已经摸出一条线,只是还没追索到他们如何将消息传出府外,府外之人又如何将消息传递入京,所以不敢打草惊蛇,也不敢报于父王您。” 淮王点点头,对自己儿子的处事能力一向信任,“你打算怎么办?” “儿子的想法是……先留着。”宋筠道:“如果这个时候将人清除,反倒会引起更多怀疑,那位还会安插其他人进来,我们反而再次眼盲。” 淮王点点头,复又焦心,“那你媳妇还想除掉两个丫鬟,就不会打草惊蛇?” “这不一样,那是她的陪嫁丫鬟,又不是王府深耕多年的眼线。除掉之后,反而方便行事,毕竟儿子的假病还需要假一些时日。” 父子俩正商讨着,就听院子里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呼喊:“宋筠?” 第44章 记得吃药 淮王偏头朝外瞧了一眼,他的儿媳,堂堂世子妃,睡眼惺忪,发丝凌乱,在正房门前立着……站没站相。 还呼喊世子全名! “你……”淮王转眸,瞧见宋筠嘴角噙笑,洋溢着丢人的幸福感,不由扶额,“真对她上心了?” 宋筠笑容不减,缓缓点头,“多谢父王在二十余年前,从太祖皇帝那里应下这门亲事。” 淮王嫌弃地瘪瘪嘴,“瞧上哪一点了?” 端庄、柔顺、贴心……一点没占,还是个心机颇多之人,换做淮王自己,根本无法入眼。 宋筠却只是笑:“父王瞧她眼睛,有尔虞我诈吗?有阴谋算计吗?有曲意讨好吗?” 淮王:“……” 宋筠笑:“都没有!只有‘真’!” “宋筠?”方知雨又喊了一声。 石头以为世子会答,本不想多嘴,可瞧见世子妃脸色逐渐变得焦躁,忙迎过去。 “世子妃稍后,淮王和世子正在东厢房谈事。” 方知雨朝东厢房看了一眼,焦急之色瞬间消散,满脸都是平和。 “哦。提醒他,记得吃药。” 不是让他喝汤药,而是让他记得吃解药。 毕竟是为了帮她才多服了毒药,又为了护她被捶得吐血…… 她还是得接着这些好意的。 讲完,方知雨又回了屋。 淮王微微诧异,就这样了?也不过来给自己问个安? 一晃眼,瞧见自己儿子满眼得色,似在嘲讽无人真心待他,心底恼火,一甩袖就走了。 这一走,就去了内府,去了晴风阁。 龚嬷嬷迎上来的时候,还一脸诧异,“请淮王安,淮王怎的想起到晴风阁来?” 淮王:“……” “离世子府近。” 王妃一脸淡漠,就请了个安,便去照顾花草了。 只是一边剪枝丫,一边照着一张宣纸念念有词。 淮王一时好奇,贴近瞧了一眼,“这是……?” “世子妃写的,教我如何养花。”王妃顺口就答了。 可淮王却被字迹给吸引住了。 与寻常女子不同,这不是簪花小楷,而是大开大合的行草书,一笔一划皆苍劲有力。 不愧是先定国公教养出来的! 淮王借着欣赏书法的名头,就留在晴风阁用晚膳。 只是王妃用得清淡,他有些食之无味。 不过这是夫妻俩十年来第一次独自同桌用膳,口味再淡,淮王还是吃了两碗米饭。 饭后,又借着研究花木如何养,多留了一阵。 虽然王妃一直淡淡的,最后也没让留宿,他还是觉出了些微满足。 *** 世子府主院。 宋筠与方知雨用过晚膳之后,又各自沐浴更衣。 世子心绪激荡,在浴桶里又流了一回鼻血,差点惊动府医。 只有他自己知道,鼻血来得不冤枉。 这半个下午,他脑海里频频出现一幕场景:红唇轻启,舌尖轻舔…… 他又不是有毛病,喜欢一个女子当然会产生一些不可抑制的情绪,但……这病还得继续装啊! 装病半年,他头一回觉得这一计有些拖累自己。 回到寝屋,见方知雨抱着狐裘歪在榻上,翻着他的书籍,看得那叫一个心驰神往。 宋筠走向床去,忽而心头不悦,转身来到小榻前,双手一探,扶住方知雨后脑勺,让她抬起头来。 “嗯?”方知雨双眸里还是那股“真”,呆呆看他,“干嘛?” “你看看我。” 方知雨:“看了。” “我的意思是,好好看看我。” 方知雨:“……” 宋筠指了指自己人中,“这里……没觉出什么不对劲?” 方知雨歪着头打量,“有点红。” “是啊!”宋筠有些恼:“我又流鼻血了!” 方知雨跟着微怒:“我让石头提醒你吃药,吃了没?” 宋筠当然吃过了,每天一颗解药,就不用再服汤药了。 但他迟疑片刻,故作委屈地回:“没有。” 方知雨翻了个不轻不重的白眼:“那你不吃?” 宋筠从袖子里拿出小玉瓶和小瓷瓶,一起摆在掌心。 “唉哟?哪个是毒药,哪个是解药来着?我平日都不放一起,就怕弄混。” 小爪子从书册上移开,移向宋筠手掌。 就在宋筠满心欢喜等着小爪子替他喂药的时候,那指尖在小玉瓶上轻轻一点。 “这个。” 宋筠:“……” 她居然指着毒药! 宋筠心头恼意更甚,一把抽走她手中的书,挤着她坐在小榻边缘,认真但带着一抹怨气地道:“你夫君我……还不如一本书好看?” 讲完这句,他就瞧见方知雨翻了重重的白眼。 再然后,右腿被一股大力袭击,自己哧溜一下就掉了地。 方知雨倒是没有赶着去拿那本书,只是眼睛暴露了她的渴望。 片刻后,她还是转过双眸,盯住了他。 宋筠的背脊一瞬就挺了起来,下颌微微上扬,连眉毛都在微微用力。 然后他听见—— “要不我搬去东厢房吧,把你的房间和床还给你。” 他听见了自己跌落万丈深渊的声响。 为免尴尬,宋筠起身,拍拍衣袍,“那边冷。要不你以为,我为何要挤到这正房来?还不是冻的。” 经过这些日子,他也大概摸清了方知雨的调调,怕疼怕饿怕冷……只是不怕被人欺压。 果然,小家伙自己打了个冷颤,就放弃这想法了。 “但是……”方知雨终于还是抽走那本书,捏在手里,“若要在一间屋里,在同一张床上,我们得约法三章!” 那怎么可能!宋筠刚想摇头,方知雨就已经掰着指头念叨起来。 “第一,床够大,你半边我半边,谁都不能越过去。” “第二,你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你,互相之间不可动手动脚,以后分道扬镳才能不讲那些劳什子责任。” “第三……”方知雨抬头望着顶梁,沉默半晌,“要不你补一个?” 宋筠:“……” 你让我自己安排自己? 宋筠不愉,拉下嘴角,“你是不是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对你已有怦然之意!” 方知雨没看他,目光已经再次落向书页,“我看过不少话本子,落魄书生与大家闺秀一见钟情,经历千难万险终于修成正果……可我们不是一见钟情。” “既然不是一见钟情,那又为何会在相识的短短数日里改变初衷?” 宋筠彻底败了。 她不是不相信他已动心,而是不相信他动的是真心。 第45章 一生一人 口说无凭,唯有行动! 宋筠又挤到小榻上,又抽走方知雨手中的书,又将那张小脸掰向自己。 “约法三章第三条,你听好了!” “一草一花一苍穹,一生一人一朝夕。” 方知雨终于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里却无波无澜。 宋筠带着怨色道:“此一生,我只守一人到老,那个人必是你!” 方知雨的眸子轻轻颤了颤。 深宅大院里,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哪个男子不是初时甜言蜜语,最后得了一个又一个? 淮王世子,皇亲国戚,更胜普通人,怎可能真的守着一个女人过一辈子? 就是他祖母和父王那里,这一句话都站不住脚。 方知雨心底清楚得很。 只是没有辩驳,装若无意地点点头,打着哈欠钻进自己的被子,结束了话题。 宋筠被晾在原处,无言以对。 良久,他才愤懑地躺到床上,躺在那温香软玉之旁。 可里面那人,背向着他,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这是什么好睡眠,沾床就睡? 宋筠侧身,盯着那裹紧被子的背影,瞧着后颈胡乱飞散的毛发,唉声叹气,最后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 鸡鸣三声,宋筠睁眼,只觉呼吸困难,有些喘不过气,一低眸,一撮秀发就送到唇角。 有个人,连人带被子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一动不敢动,既怕美梦被打断,又怕被一脚踹下床去。 就这样直挺挺躺着,躺着……直到方知雨打着哈欠又滚向里面。 是了,她背上的伤好了许多,已经可以自在地滚来滚去了。 宋筠撑起身体,对适才短暂得到的美好回味无穷。 刚回味了那么一小会儿,小家伙又滚了回来,重重砸在他双腿间。 宋筠:“……” 若他将来子嗣绵薄,她定是头等“功劳”! 方知雨做了个梦,梦见宋筠抱她亲她。 她一恼,一脚就飞旋了过去,结果听见一声闷哼,就见自己睡成横着的模样,头栽到宋筠不可言说的部位。 “宋筠!你又占我便宜!”她难得羞红了脸,还是瞬间就从脸颊烫到耳后。 被子限制了她的行动力,翻滚好一阵才坐起,撩开凌乱发丝,却瞧见一脸惊恐的宋筠。 “你……行行好,我已经准备起身下床,是你自己压过来的。” 方知雨左右一打量,好像真是自己越界。 而且,真想占她便宜,也不至于自损子孙福吧? 理亏,不想讲话。 方知雨一抬头,瞧见宋筠鼻间又一抹血色。 堂堂世子,心思多了,鼻血总遏制不住。 又折腾好一阵,鼻血止住,洗漱完毕,两人同桌用早膳,彼此无言。 十三和石头,一个站在方知雨身后,一个站在宋筠身后,对望一眼,战战兢兢,都不敢多言。 用过早膳,宋筠却让所有人都出去。 “做什么?”方知雨带了些防备。 宋筠却拉了她来到小榻。 他斜靠,她正坐。 可她使劲儿挪了挪,露出一道缝隙。 宋筠又先软下来:“好了好了,别气,讲正事。” 言罢,他打了个响指,后窗突然“吱呀”一声,钱刀跳了进来。 钱刀对宋筠拱了拱手,却恭敬地道:“见过世子妃。” 宋筠:“我呢?” 钱刀:以前不一直这样吗? 转念才道:“见过世子。” 方知雨却在这时敲了宋筠一拳,柔柔的,一点不痛,但接下来讲的话,却很扎心。 “凶什么凶!人家替你卖命的!” 宋筠眉毛发抖,方知雨转头就笑:“英雄如何称呼?” “不敢。属下钱刀,世子近卫。” “他叫钱刀刀。”宋筠在一旁补刀。 钱刀原名钱刀刀,其父是个铁匠,会点家传武术,一直想把儿子训练成双刀客,一出生就从名字上给予寄望。 可惜钱刀刀觉得这名字过于柔弱,便改为一个“刀”字,没料,今日被自家主子拆台。 钱刀一口怨愤之气从鼻息里出来:“哼。” 他哼他,他敢哼他!为了在他妻子面前长面子? 宋筠毫无所觉地翻了个白眼。 方知雨并未察觉宋筠心里蒸腾的多余情绪,而是问道:“那么你出现……是有何事?” 钱刀正色道:“昨夜有人夜探峰暖居,而后前往修竹居报信,最后去了马房。此人全程蒙面,我等担心打草惊蛇,未敢接近,今早根据身量比较,圈定三人,尚不能分辨。” 宋筠点点头,“继续盯着。修竹居可有动静?” 钱刀回应:“有。今日一早修竹居丫鬟山月趁着去典膳所提早膳的机会,绕道与解语坞丫鬟春红见了一面,很快太妃也会知道了。” 宋筠又点点头,“此事立刻报于淮王,让他有点准备。” 钱刀没有答话,愣了一下才道:“属下没有盯着淮王行踪,此刻不知他在何处。” 宋筠自然不会也不敢让人盯着自己的父亲,否则一旦被发现,他在这王府中的权利,都将形同虚设。 他只能无奈:“那就报给东总管。” 淮王近侍,王府内监总管,总知道自家主子在何处吧。 钱刀得令退走。 宋筠一转头,瞧见方知雨盯着自己,嘿嘿一笑,不愉全都消散,“昨夜就想告诉你,可你气性大,早早抛下我睡了。” 方知雨瞪住他,“你在谋划什么?” 宋筠这才将调查出来的眼线钉子都简单提了下,然后道:“可这些人,暂时都不能动,你能理解吗?” 他怕她生气,可她异常平静,“淮王府的人,我自然不管,可朝花夕露的事,你也不要管我怎么做。” “好。” 谈开之后,两人心情都好了起来,一边争嘴,一边相约去了晴风阁。 *** 巳时三刻,淮王听报了近日事项,对魁州妇人状告县丞侵占良田害死全家男丁一事的处理过程相当不满。 在京城或其他地方,民告官,状告者需要先领一顿板子,但在淮南,自淮王入主后,便严禁此等行为。 只要状告者能拿出证据,则可免去处罚。 可魁州知州还是将那家妇孺责打了二十杖,令其中一妇人还当场落掉了腹中胎儿。 虽然淮王掌管八州,得八州赋税,平日里也得下辖官员汇报日常事务,但这些官员的任免由皇帝亲自决定,他可以提意见,可以商量,但管不住。 明显感知麓州知州想将此事敷衍过去,淮王心底万般无奈。 第46章 暗中相会 恼意在淮王心底埋下种子,内监总管东升将钱刀报来的事一禀,他心头忽上忽下的气,忽地就蒸腾成冲天大火。 于是,当太妃那边的人来请淮王去用午膳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就往反方向去了。 在外,各州知州阳奉阴违,各处眼线暗中打探,各大世家都欲分一杯羹,京城天子猜忌防备; 在内,母亲想大权独揽,程氏想搅动风云…… 这外府内府竟无一处安宁! 信步而行,来到世子府一问,世子携世子妃去了晴风阁未归。 他转道而去,刚踏进主院,就听见此起彼伏的笑声。 先是世子妃银铃般的咯咯咯,再是王妃恬静的轻笑,其中还夹杂着十三那缺心眼肆无忌惮的“哈哈哈”,还有宋筠一边咳嗽一边压抑的低笑。 “何事如此开怀啊?”淮王也想乐一乐。 但他声音一起,所有欢愉戛然而止,行礼的行礼,退开的退开,像是将他隔绝在外。 淮王:我是外人? 还是龚嬷嬷最先接了话:“回淮王,适才世子妃讲了个笑话。” “哦?”淮王强行参与其中,“讲来我也听听。” 方知雨不太想讲,因为淮王一出现,母妃就不高兴。 宋筠察觉到方知雨的唇已经在慢慢变化弧度,很快就要噘起来,忙道:“儿子跟您讲。” 顺势就把淮王拉走。 院子里又恢复了轻松气息。 父子俩沿着新栽种的花木廊道闲步而行,谈论的当然不是笑话,而是近日淮南所遇困境。 宋筠在外剿灭海寇,多年不参与淮南和王府事务,如今听得淮王讲述,才知与带兵打仗一样困难重重。 午膳就在晴风阁用,可这日的午膳相当丰富,有荤有素,还有好几个京城风味的菜色。 淮王与昨日自己的待遇一对比,略觉委屈。 午后,淮王回了议事厅,面对太妃那边变着花样来请的人,还是不理不回。 最后,内监总管东升一瘸一拐出来,给齐嬷嬷回了话。 “永寿王一事已定,不可转圜。请转告太妃,今日之仁慈,会留他日之祸患,切莫让全府上下皆陷于危境之中。” 言外之意,让永寿王留在王府,迟早会惹出祸事,届时就不会是简简单单关在地牢能解决的。 不论太妃听后作何感想,此事就此无声。 *** 方知雨和宋筠在晴风阁乐得清闲,真正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直到用过晚膳,见王妃有些疲了,才请辞离去。 两人回到世子府,分别洗漱完毕,刚躺到床上,还没例行争嘴,就出事了。 宋筠披衣起身,石头便来报。 “世子,世子妃,典膳所抓了一男一女,疑有私情。其中一人是世子妃从京城带来的丫鬟,朝花。” 宋筠回头,却见方知雨眼里藏着的情绪不是惊讶,也不是意外,而是——早已预料。 她也起身,披上厚氅,却提着裙摆向外奔去,一路小跑一路念叨:“狠,够狠……” 方知雨带了十三和夕露,跑得极快,把服了毒药假装重病的宋筠抛下老远。 等她在石头的引领下赶到典膳所时,“偷情”的两人都已经被打过一顿。 朝花稍微好些,蓬头垢面略有擦伤,可那小厮却是鼻青脸肿,半边眼睛都睁不开。 石头替世子妃挡了一下,怕她瞧见害怕,可她不仅不怕,还凑上前去看。 那小厮长得极为普通,往人群里一扔,几乎不会引起注意。 典膳副迎上前,“世子妃,我每日都会带人巡查灶间,以免火星引起灾祸。适才经过干菜存放库,就见两个身影在角落里讲悄悄话,一喝问,两人便朝不同方向跑。” “我等担心他们对库房食材做手脚,便将人逮了起来,这才发现竟是一男一女。” 这典膳副看起来卑躬屈膝,唇角却抑着一抹压制不住的笑意。 再看典膳正,那脸色黑得极其明显。 方知雨心间一动,猜到两人平日肯定不对付,便道:“典膳正怎么讲?” 典膳正没料世子妃会问起自己,忙行礼答道:“在下昨日崴了脚,今夜便由典膳副领队巡查,听闻消息赶到的时候,正瞧见此二人被围殴,便叫了停。” 典膳副嘴角一撇,眼角下拉。 典膳正却一副泰然之象,“等围殴停止,在下上前一问,才知两人本是同乡,借着夜色聊表思乡之情。至于男女私情,既无人亲眼所见,亦无二人亲口承认。” 方知雨“哦”了一声,问道:“朝花,你有何解释?” 朝花膝行近前,“世子妃,我出生于莘州铜铃县桂七乡,七岁才被父亲卖到京城。” 那个小厮也爬过来,“小的也是莘州铜铃县人,自小长在桂七乡旁边的小河乡,五年前因饥荒逃难才到淮南。两地相隔十余里,我与朝花姑娘确实是同乡。” 方知雨对他们目前所讲没有任何质疑,毕竟这种信息一查便知。 她趁此机会偷瞄了下身侧的夕露,却见夕露神色冷漠,眉眼清静,只是一双手端在身前,指尖死死抠着。 以朝花和夕露两人的心智,朝花必然是受夕露指示,才会在夜里与那小厮见面,但典膳副未必是意外撞见。 就在这时,病弱的世子终于坐着轿辇赶到了。 众人齐齐行礼问安。 方知雨眉头一蹙,不高兴起来,“世子身子不好,不该出来吹凉风。” 宋筠知道,小家伙是不高兴了,怕他答应不管,又插手进来。 他没有起身,依旧坐在轿辇中央,捂嘴咳了几声,道:“我担心你不熟悉王府规矩,被人蒙骗了去,过来瞧瞧。” 既然是来帮她压阵的,方知雨就不计较了,把刚才听到的一切简单转述了下。 宋筠唇角一勾,大概知晓了方知雨的计划,笑道:“所以,世子妃的丫鬟与人私通之谣言,到底是谁在传?” 典膳副立刻跪地,“小的绝不是胡传乱编,确确实实找到了证据!” 言罢,他呈上双手,掌心之间托着一个荷包与一张卷曲的字条。 字条尚未打开,荷包却飘着一缕残线。 石头忙上前去取,可刚将两物捏到手里,那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小厮,忽地起身扑来。 一时惊叫声炸裂,石头也被吓得往后疾退。 那小厮趁此机会抢走了石头手心里的纸条,塞进口中,生咽下去。 第47章 出卖于我 十三不顾一切冲到石头和方知雨中间,要做肉盾。 可方知雨本人,只觉腰间传来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转瞬就将她从地上带离,双脚于空中虚踩两下,人就跌落下去。 还没反应过来,就坐到了软软的物体上,双脚踩在……一双又软又大的锦鞋上! 她的脚,居然还没宋筠的脚背大! 不对!如果她的脚踩在他的脚背上,那她现在坐在哪里? 方知雨脑瓜子嗡嗡,低头朝自己小腹看去,一双大掌,左右围合,将她控住…… 宋筠居然当众抱她,当众让她坐身上? “没伤着吧?”温和的询问从耳畔响起。 方知雨挣扎着起身,指尖一戳,就要开骂,却见那人从下向上望来的眸子里,盛满担忧。 “吓着了?”关切之声还在继续。 方知雨“呃”了一下,“没。” 她不是个没心的人,不可能连宋筠的真心关切都读不懂。 可宋筠却读不懂她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里藏着何种情绪,只担忧地望着她。 小厮被押住,石头回转身来,“世子,世子妃,小的无能,让他抢走了字条。” 他的手掌里,只剩下一个小荷包。 方知雨借机转身去看荷包,避开了宋筠殷切的眼神。 夕露就在这时靠了过来,小声道:“奴婢见过朝花缝这个荷包。” 方知雨看了眼夕露,又回头看朝花,然后大声道:“朝花,夕露曾见过你缝这个荷包,你真是刻意做好赠送给……他?” 朝花一听,直勾勾看向夕露,眼珠瞪得老大。 而夕露却皱眉垂头,不敢言语。 她故意压低声音,就是为了不让朝花知道,从而落井下石,再保住自己。 谁知道世子妃什么毛病,闹得人尽皆知。 方知雨见朝花不答,又看向那小厮,“现在的问题棘手了,你们是诉思乡之情,还是暗中相会私定终生,亦或是……私传消息出卖我?” 若只是被抓到,倒还可以推脱为同乡之谊;若只有一个荷包,也能说私通;可吞掉一张字条,就可以往暗传消息上靠。 宋筠终于放下担忧,安稳看戏,内心止不住叹他的娘子聪慧过人。 她说的不是出卖淮王府,不是出卖世子府,而是出卖她自己。 这样,就显得一切都是当场猜测,而非提前谋划,更不会一下就把所有蛇都惊得出了窝。 方知雨道:“朝花,你曾告诉我,你会读千字文会写字,那张字条是你写的么?写了我的什么消息?又要传递给何人?” 朝花此刻才知道,事情大了,一不小心就要暴露,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可她不能认,又怎么敢认。 忽而,典膳正从旁边站了出来,“世子,世子妃,齐小六将字条直接吞咽下肚,过程中没有咀嚼。若即刻开膛破肚,取出完整字条,还能窥得其中一二字。” 方知雨听得后脖颈发凉,如此残忍的四个字,居然被典膳正轻轻巧巧就讲了出来。 “开膛破肚?”宋筠的声音冷若冰霜:“咳咳咳……居然敢在世子妃面前出此言语?” 典膳正没料到世子会因此责怪,忙跪地认错。 方知雨却摆摆手,“我见不得,也不想见。朝花,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我讲实话,他与你有私情,还是与别人有什么勾当?” 朝花也不傻,只是没有夕露那般富有心计,但在方知雨的刻意引导下,早就明白自己着了夕露的道,忙跪着爬过来,连连磕头。 “世子妃饶命,我只是在帮夕露传字条而已!真正有私情的,是他们两个!” 夕露浑身一抖,也跪了下去,“世子妃明察,我都没来过典膳所,根本认不得这人,怎么可能……” 朝花猛地掐住夕露脖子,“那你就说……荷包是不是你让我做的,字条是不是你写的,又是不是你让我装进去的?” 夕露滞了一瞬,道:“你血口喷人,没有证据证明是我,是你被抓了正着,想攀咬于我!” “要证据?我有啊!” 朝花抬眸看向方知雨,“世子妃,在我们居住的耳房之中,有宣纸和笔墨。那宣纸是次品,写字之后会透一些到下一张,只要找到下一张来对比,就知道是谁的笔迹。” 方知雨眉毛一挑,得了意外之喜,忙让石头带人跑一趟,不一阵就带了宣纸和笔墨归来。 果然有印下去的墨迹,只是印子极浅,字迹只有小指般宽窄,看起来恰好就是一个字条的距离。 可惜,除了最后两字尚能分辨出是“相离”,其他都只余墨韵。 方知雨将那张宣纸扔到地面,“你二人分别写一句话,就包含这上面的字。” 朝花只看过一遍,根本没记全,连忙抢了过去,分辨出那两个字之后,瞬间头大。 哪知,夕露只是瞥了一眼,就先提了笔,落下的字迹却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字迹果然一模一样! 夕露重重磕头,“此乃才女卓文君的《白头吟》,奴婢确实对齐小六动了私情。” 朝花双眸一颤,疯狂眨眼。 她想不通啊,为什么要认?以夕露的为人,可不得再将一切推给自己?她都准备好鱼死网破的! 可夕露就是认了,还把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可这只是奴婢的一厢情愿,他并不知情!” 方知雨淡然而笑:“不知情?如果他不知情,又为何担心字条上的内容被人瞧见,还将其吞下去?” 夕露一噎,无言以对。 那小厮,如今方知雨知道他叫齐小六了……跪着爬行过来,在夕露侧旁也磕头,“小的有错,小的也对夕露姑娘动了心,只因出身低贱不敢接受。” 方知雨点点头,转而看向朝花,“那你……就心甘情愿替他们传递消息?” 朝花:“……” 夕露却替她解释:“世子妃您知道的,朝花笨,经常被我利用,从来想不到那么多。” 既然如此……方知雨便点到即止。 如果再继续审问下去,说不定哪个人心防一破,真的漏嘴,暴露了自己是眼线的真相,就什么都捂不住了。 不论是方知雨最初的计划,还是淮王府想要的结果,都不是为了明目张胆揪出眼线。 至于写得是“白首不相离”,还是“让世子与世子妃生疑相离”……都不重要了。 她转而问石头,“府中下人私会私通,如何处置?” 石头回道:“男的重杖八十,女的沉塘。” 方知雨故作惊怕,“太狠了吧?他们还没开始通呢!只是互相动情,没有越界。” 第48章 抱在一起 石头一愣,看了宋筠一眼。 世子轻轻闭了下眼,石头立刻明白,忙道:“全凭世子妃做主。” “既然如此,许他们二人赎身吧。所有积蓄全数留下,只着此身衣衫离开王府,从此是生是死,皆与王府无关。” 底下人免不了赞颂世子妃仁善,呼呼喝喝一阵。 方知雨却问:“你二人可有异议?” 能保住一条命,又没有暴露身份,对真正的主子有利无害……两人连忙磕头谢恩。 此事就此了结,剩下的就由石头代传给总管,将两人押下,次日再处理。 方知雨来的时候,带的是十三和夕露,回的时候,却变成了十三和朝花。 只是朝花脑子确实不如夕露,只感觉到了害怕和不解,没有多余念想。 回到世子府,熄灯安定。 方知雨却学着宋筠打了几个响指,然后小声喊道:“钱壮士?钱英雄?可在?” 宋筠刚想上床,突然心情就不好了,“大半夜的你叫他作甚?” “有事拜托。” “你半夜见一个外男?将我置于何处?” 方知雨白了他一眼,“你不是在吗?两只眼睛不是可以睁得大大的盯着吗?” 宋筠盘腿坐定,摆出讲道理的姿态,“你是不是没有半点男女之别的认知。若被人传出去,就跟今晚这场私通一事异曲同工!” “瞎说!”方知雨道:“其一,我并不是私下与他相见,身旁有你;其二,我是以世子妃的名义,召见于他;其三,请世子设身处地想想,你若有要紧事,会否在夜半时分吩咐女暗卫?” 宋筠有点噎住,虽然世人对女子多有偏见,也的确会多加口舌。 但若置换身份,他有要紧事,的确会在半夜召见女暗卫,这避嫌一说,还真是看如何设想。 虽然想通了,宋筠面子上还是有点挂不住,“我是你夫君,你该当先跟我讲,怎么总想着找外人。” 方知雨无奈,只好道:“行。” 两人并排躺下,盯着床帐顶,开始小声嘀咕。 “我原本的计划,只想在朝花和夕露之间制造隔阂,利用会不会写字,刺激多疑的夕露怀疑她们已经暴露。” “夕露为了保住自己,肯定想除掉极容易出错的朝花,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绝对安全。可我没料到,她居然想把接头的小厮一并卖了。” 宋筠笑了笑:“但很意外的是,朝花鱼死网破,突然聪明了一回,用墨迹和字迹反咬了夕露。” 方知雨点点头,“对啊。所以这事就出现了一点变故。我除掉了一个聪明人,留下了一个蠢人。” “倒是有个意外之喜,那条线断了,却没有打草惊蛇,正是你和淮王做大事的时机。” 宋筠愣了下:“什么大事?” “我不知道。”方知雨回得理直气壮,“你们有什么平日不方便做的事,就加紧在这个时刻进行吧。” 讲完,她又道:“他二人出府之后,必定想方设法联系在府外的人,只要派人盯着,还能顺藤摸瓜?” 宋筠点头认可,“没错。除此之外,淮王府里还会有另外的人与朝花重新联系。如果这个人是新入府的,那么安排他进来的人,也会将自己暴露。” 方知雨嘴角勾起,“挺聪明的嘛。” 宋筠:“……” 我还不聪明?我若不聪明,早误会你了! 他刚想反呛几句,耳边就传来一阵匀称的呼吸声。 偏头一看,果不其然,小家伙又睡了,还是香香甜甜的模样。 轻叹一声,宋筠起身推开后窗,一道黑影从廊间滑落。 “听见了?”宋筠语气不太好。 钱刀看了他一眼,“嗯。” “该盯的都盯好。淮王那边,明早我带世子妃亲自去讲。” 钱刀又看他一眼,还是“嗯”。 宋筠突然有点小脾气,“以后不该听的别听,不能我跟自家娘子撒娇打闹的事,都被你听进耳朵里。” 钱刀嘴角一抽:“我不敢。” 宋筠这才算是散了点恼意,摆摆手让离开。 钱刀撤得那叫一个快,比出现时快了至少三倍。 宋筠回到床榻,见方知雨依旧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心底突然生出坏心思。 指尖轻轻掠过去,将她被子掖住的角一点点抽出来,然后用自己的被子将人兜住,裹紧,再圈住。 这下安逸了。 冬节之后,暖和了一段时日,可这天一早,寒风阵阵,明显更冷了几分。 霜白爬满瓦片,窗扇被风敲动。 可熟睡之中的方知雨却浑身发烫,“好热啊。” 没有防备的娇声,就响在宋筠耳侧,但他心满意足,嘴角勾了一抹笑,也没醒过来。 就听那娇声又带了重重的鼻音,“嗯~怎么有这么大的汤壶。” 明显是做了古怪的梦。 丫鬟们在外间等了很久,冻得直哆嗦。 十三也醒了好一阵,开始担忧,忍不住推门入内,就把警觉心超强的宋筠给惊醒了。 大眼瞪小眼。 十三:抱……抱……抱在一起了? 但是好像夫妻抱一起也正常的哈? 石头不敢入内,只在门口站定,瞧着十三僵直的背,就知道她看见了不该看的,连忙将人拽出去,把门阖上。 片刻之后,听得他们的世子妃发出一声惊叫,紧接着就是一个重物落地的声响。 石头摸摸屁股,有点幻疼。 十三瞧着他摸屁股,完全不能理解。 在十三推门入内的时候,方知雨的意识就逐渐从模糊中清醒。 彻底清醒的第一瞬,她就发现自己被宋筠抱在怀里,不由分说直接出了脚。 重重的“咚”一声后,宋筠委屈地揉起了腰,“小祖宗,你好好瞧瞧,你睡的是哪床被子?” 方知雨拎着被子的小拳头一紧,脑子就转不过来了。 “你的意思是……我自己钻进你被窝的?” 宋筠本不是这个打算,但此刻将错就错,扶腰起身。 “这些日子,我整夜整夜守着佳人,有贼心没贼胆,你以为我不难受啊?” 这话……方知雨听出了一丝微妙的暧昧,没敢回答。 宋筠眼底包了浓浓委屈,“夫妻夫妻,挨着碰着怎么了?就是抱一抱,亲一亲,再近一些又如何?” 他摸着床沿坐下,却在方知雨瞧过来的瞬间,怂怂地只坐了一点点边。 第49章 请守承诺 其实方知雨瞪向宋筠的眼神,也没什么别的意味。 可宋筠就是没底气,怕被拆穿心里的小盘算,刚坐下就如同屁股被刺中一般弹了起来。 “先起来洗漱,我们去议事厅等父王。” 这话题转的……方知雨直接“啊?”了一下。 宋筠将她从被子里拖拽出来,“你不是想从父王手里得点权吗?那就亲自将你的谋划告诉他,不要假他人之口。” 方知雨眨着眼睛愣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 宋筠的言外之意,就是让她不要找钱刀传话,自己去讲,自己去要权。 一想到这事,她立刻来了兴致,适才床榻之上的意外也抛之脑后,洗漱从简,早膳不用,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拽住宋筠就要跑。 “慢点慢点,我不是还病着呢嘛。”宋筠手上稍微加了点力道,将她往回拖,“今日天冷,跑快了冻脸。” 他边讲,边从石头手中接过兔绒云肩,将她脖子围住,顺带拎高一点,遮住小半边脸。 方知雨的脸唰一下就红了。 她又不是个不懂儿女情长的人,难道分辨不出这举动发自内心,是真的将她放在了心尖尖? 为了不被瞧出脸上异样,她一转头就加快了步子,但是走了数十步又放慢下来,等着尚在装病之中的宋筠跟上去。 两人就这样差着半步的距离,一脚一脚走向议事厅。 议事厅正门,是对府外官员所开,而后门才是淮王必经之路。 两人只等了片刻,淮王就到了。 淮王一早起身便听闻了昨晚之事,虽然只有一个大概,还是很欣喜。 没想到世子妃说到做到,居然那么快就用后宅争斗的手段,将世子府其中一个眼线给除掉了。 如果没有波及那个小厮,就更好了。 不过,一切都已经令他足够满意。 “天这么冷,世子妃怎么也过来了?” 方知雨跟着宋筠行礼问安,然后道:“有件事比较紧迫,又怕旁人传话出现纰漏,专程让世子带我过来。” 淮王让人送来手炉,一人一个,然后屏退左右,问道:“何事?” 方知雨道:“淮王肯定已经得报,典膳所齐小六今晨也会被赶出府,这并非我们最初的计划,但未必没有半点好处。” 淮王挑眉:“哦?” 方知雨道:“我们只掐断了那条线上的一个节,只要后续不动其他人,就不会打草惊蛇。” “但这也意味着,短期内他们没法像以往那样盯着世子府和外府,淮王可以趁此机会做点以往不太方便做的事。” 淮王一听,合理! 他之前的确束手束脚,很多事都要转一些波折才能完成。 但,他还是有些忧心,“很快就会有其他人补上,我又如何得知?” “朝花还在,新的眼线会主动联系,只要盯住朝花,我们就占据主动权。而且……” 方知雨神神秘秘道:“能够将新眼线在短期内安置妥当的人,才是淮王您最该防备的。” 宋筠在旁,唇角压都压不住:娘子用我的观点啦! 淮王听后,长长吸气,重重吐气,内心焦灼。 宋筠见状,替方知雨补充:“世子妃所言实乃妙计。” 淮王从没想过自己妗娇过人的儿子,居然毫不吝啬地对一个女子如此夸赞。 但方知雨心思的细腻程度,和根据实情改换方案的速度,倒是令淮王略有欣赏。 可也就在淮王露出满意笑容的下一瞬,宋筠开口了:“父王,既然世子妃做到了,您是不是也该信守承诺?” 淮王:这胳膊肘向外拐的逆子! 方知雨怕淮王多心,忙道:“我想要的权利,只是您的一句话而已。” “除了那位的眼线不动之外,今后我会如法炮制,用后宅手段,借其他理由,将那些眼线、钉子、暗探一一拔除。” “但,外府身有官职者,比如六品审理正,八品典膳正,我的命令他们就可以不听;内府还有太妃和程夫人,只怕也会让我的行动受到牵制。” 讲到此处,她微微叹息,停了下来。 淮王疑惑了一瞬,豁然明朗。 世子妃应该是想到之前拜错婆母,或者被太妃为难的事…… 一时不知是何心情,淮王竟生出愧疚和怜悯,想到如此聪慧的女子,若因权利限制而不能帮自己出谋划策,确实可惜。 “好。”淮王应得十分简洁,“你们先回。” 言罢,他就去了议事厅正堂,面见今日前来上报年终事项的官员。 方知雨不知道淮王最终的决定是什么,略有忐忑的回了世子府。 用过早膳之后,她就趴在窗口翘首以盼。 宋筠哭笑不得,“你都快把天瞪出个窟窿了!” 顺手关了窗,他道:“难道没有父王放权,你就寸步难行?” “我要的不是淮王给多少权,而是他公开向王府上下宣布此事。”方知雨叹息不止,“我实话实说,你不准生气啊。” 宋筠宠溺一笑:“你不想我生气,还给我安排上了?” 方知雨没答这句话,继续道:“我就是不想被你祖母欺负,就是想在你祖母的压制下,调查那小癫子中毒的旧案。” 宋筠笑了。 果然,帮淮王府肃清眼线只是顺带,她心里装的永远是王妃。 就在方知雨愁眉苦脸的时刻,石头奔了进来,因为跑得太快,差点摔在阶梯上。 “世子,世子妃!东升爷爷来了!” 东升是淮王府内监总管,淮王还在宫中顶着九皇子名头的时候,就已经随侍在侧,后来又跟随淮王支藩。 当年初到淮南,恰遇一场数十载难得一见的旱灾,百姓缺粮,拦路抢劫,连淮王的名头都不怕。 东升就是在那时为了保护淮王被敲断了腿骨。 若论整个王府,淮王最信任谁,这位内监总管与嫡亲儿子,绝对一样重。 淮王身边那个叫东凌的近侍,是东升认的干儿子,像石头这样后头进王府的小内监,都恭恭敬敬称呼东升一声“爷爷”。 东升平日都待在议事厅,鲜少外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话就代表淮王的意思。 宋筠牵了方知雨出门,来到世子府大门外,给东升行礼,“东总管。” 那礼节端庄沉稳,与见太妃和淮王几乎一样。 方知雨愣了愣,也屈膝一福,喊了声,“东总管。” 东升:谁乱传世子妃不懂礼数的? 第50章 金玉令牌 东升虽然是内监总管,却摆得清位置,忙行礼,“世子、世子妃真是折煞老奴,叫旁人瞧了去,可不得诸多编排。” 宋筠笑着让石头扶住东升,这才道:“东总管说笑,父王一直教导于我,不能忘东总管大恩,且要将东总管当长辈对待。” “多谢世子看顾。”东升摆摆手,让石头不必扶自己继续入内,而是在前院站定。 “奉淮王令,老奴送来金镶玉令牌一枚,请世子妃接好。” 淮王不是皇帝,自然不能像皇帝下旨一般山呼海啸,走个过场就行。 方知雨微微弯腰,双手举过头顶,接了。 东升复又道:“自今日起,淮王府上下一应人等,见令牌如见淮王。你们都得好好听世子妃的吩咐,若有人违抗,按府规严惩。” 这道命令,虽然是在世子府公布,可只消一日,整个淮王府都会传遍,几日之后,关注着淮王府的官员和世家也都会知晓。 东升宣布完毕,复又压低声音,“淮王理解世子妃的心境,也相信世子妃的能力,不过还是希望先以自身安危为重。” 方知雨表示知晓。 宋筠想留东升留下用午膳,东升却道自己还要去帮淮王整理信息,以上书京城。 既然如此,便也不好再留。 宋筠携方知雨送人出去,东升在前缓缓走着,突然就听见世子妃小声嘀咕。 他腿脚不好,眼睛模糊,但耳力极佳,用心细听,居然发现世子妃讲的是: “我们不要给东总管送点什么吗?我银子不多诶,你也凑凑?” 然后就听世子也压低声音道:“这又不是京城,东总管也不是那种人,不用。” “不好吧。总得给点辛苦钱吧?” “那就送一盆你养的花。” “拿不出手……要不两盆。” 东升:“……” 回了议事厅,淮王正在生气,魁州知州还是故意装无辜;麓州知州将重要物证给弄丢了;霖州又因霜冻导致冬菜难成……到处都是烦心事。 淮王见东升唇角带着不可抑制的笑,终于将心底不愉暂时放下,问道:“如何?” “自是一切顺利。” “我是问……世子妃如何?” 淮王虽然信任自己的儿子,却还不敢完全相信方知雨。 一个能在短短十余日就让程夫人禁足,永寿王离府,太妃闹心不想出招的女子……会简单吗? 他担心自己的儿子中了美人计! 东升听了淮王的问话,忽而垂眸笑了。 不是那种诡谲或老谋深算的笑,而是一种轻松自在的笑。 淮王本没注意,可好一阵未听见回复,转眸一看,顿时诧异:“你笑什么?” 东升还是笑:“老奴大概真的老了吧,居然会觉得……请淮王恕罪……老奴对世子妃的第一印象是——可爱。” 一个内监,居然敢如此逾越地评价世子妃! 换做别的主子可能会大为恼怒,可淮王没有,不仅没有还好奇万分。 于是东升就把世子妃小声嘀咕如何赏赐,世子也小声嘀咕哄她放宽心的事,告诉了淮王。 末了,又给出一个评价:有谋事之能,无害人之心,世间难得。 淮王头一回听东升对一个人有如此高的评价,还是对一个女子,不由持怀疑态度。 可半个时辰后,石头送来两盆花,点明是世子妃送给东总管的时候,淮王盯着那花就吃味了。 “知道给你送花,却不知道给我这个公爹也送两盆?” 转念一想,醋意就更大了。 “她唤王妃为‘母妃’,可至今还称呼我为‘淮王’!我在她心底的地位得多低!” 东升没有回应淮王的碎碎念,让人把两盆花摆到了自己房里。 为了让它们能晒得着太阳,还特意从议事厅盘了两个黄花梨面盆架。 当然,是瞒着淮王的。 *** 方知雨从王妃的晴风阁搬了两盆花走,又去西北园子移了几棵树,给王妃的只多不少。 王妃整日跟着她学习如何打理花木,也不再胡思乱想,白日里奢睡的情况减少,夜间也更加安眠。 就这样,淮王府风平浪静了两日。 这一日午后,宋筠从议事厅归来,就撺掇着方知雨去集市上逛逛。 方知雨拒了:“好冷啊,不想动。” 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裹紧厚氅。 宋筠只得拿出麓州城池图,一寸寸指过。 “此乃东市,氿州、泶州、霖州盛产的海货都齐聚于此。珍珠、玳瑁、血珊瑚,还有难得一见的砗磲,若有运气都能买到。” 方知雨“哦”了一声,“除了好看,除了炫耀,还能有何作用?而且我也买不起。” 宋筠:“……” 他倒是忽略了,小家伙平日最不喜打扮,别的女子穿金戴银,她就一对珠钗了事。 既然珠宝吸引不了她,那就……美食! “这条街有不少酒肆、茶馆,鼎福楼更有绝世佳肴。想当年太祖皇帝南巡,还亲手为鼎福楼写下过牌匾,他们的八珍汤,真乃天下一绝。” 方知雨摇摇头,并无太大兴致。 就在宋筠放弃,即将收起城池图的时候,一根圆润小巧的指尖指向一处,“这是什么?” 宋筠瞧了一眼,“一家书坊。” 方知雨的眼睛亮了亮:“有很多书?” 可不等宋筠回复,她的情绪复又黯淡,“我没钱。” 为了让娘亲和妹妹过得富足,她从家中带出的钱本就不多,这些日子装大方陆陆续续赏出去不少,现如今一点都不敢乱花了。 “还用得着你出钱?”宋筠将人拉起来,“你有夫君我,想买什么都可以。” 方知雨本想驳斥,但一想,人家要给她钱花,还是该少点阴阳怪气。 顿时换了柔和神色,“那我能买几本书吗?” “书才几个钱?你就是把书坊搬空都可以!”宋筠一脸无所谓,“石头,去取我的百宝匣来!” 方知雨一听就激动了。 百宝匣诶!她就是抓一小把,也富得流油了! 可当石头从库房捧出百宝匣回来,方知雨心头犯起了嘀咕。 匣子高约三寸,长约七寸,边角磨损严重,表皮略有脱落,若非它是紫檀质地,方知雨说不定会劈了当柴烧。 她从石头手中接过,触之顿觉轻飘飘的……一晃,能听见里头“叮铃咣当”的微小声响。 除去匣子本身的厚度,里面能装几两银子? 第51章 给她钱花 宋筠读懂了方知雨眼神中的含义,却一点不恼。 从贴身荷包取出一串钥匙,挑出百宝匣的小钥匙拆下来,正正摆到小案上。 轻轻一挑眉:“不打开看看?” 方知雨很平淡地拿起小钥匙,很随意地将锁拆下,很冷静地掀开盖子。 “啪”一声,盖子被小爪子拍了回去。 宋筠吓了一跳,就见小小的身影飞快穿梭在屋中,将门窗全部关牢,跃回小榻,将百宝匣捧到心口。 “真的给我?” 宋筠被她水灵的模样逗笑,“当然。” “全……全部?” 小家伙都惊讶得说不出囫囵话了! 宋筠也坐到榻上,与她并肩,“不给你还能给谁?” 方知雨掀开盖子,只掀一半,眯着眼睛朝里打量。 再次确定之后,又“啪”一声,将其关紧。 太吓人了! 满满一盒银票! 当首第一张就是五十两! 哪怕底下全是三五百文的小面额,她也发达了! “这……这得好几百两了吧?” 够她和娘亲、妹妹舒舒坦坦过好些年了! “五十两银票六十张,合三千两。不过……”宋筠故意停顿了下,才慢慢悠悠道:“远远不止。” 他伸手去拿百宝匣,那小胳膊一紧,狠命抱在怀中。 他无奈,只能就着她的手臂,将匣子掰平,指尖顺着匣口边缘轻轻滑动。 方知雨盯着那修长有力的指节微微发愣,转瞬明白过来:有夹层! 适才晃动匣子,分明听见了微小物件在里面撞击的声响,可入目全是银票,岂不说明有更多东西藏在夹层里! 顺着宋筠指尖滑过的角度,她用指甲一勾,果然撬动了隔板。 将银票和隔板取开,差点被闪瞎眼! 珍珠、金玉、玛瑙……其他更多的,连见都没见过! 宋筠见她两眼放光,胆子也大了些,挪挪身子与她贴得更近,手探进匣子,随手拎起一根笔杆。 “此物乃玳瑁所制。玳瑁生于海底,极难捕获,就算捕了,也难保其外壳完美无瑕,因此由它制成的物品十分难得,价值不菲。” 他又挑出一对发簪,“这对仙鹤簪是砗磲和暖玉所制,单把玉敲下来,也能卖个十两银。” “还有血胆玛瑙、寿山玉、猫儿眼……皆有价无市。若真有人买得起,这一匣子,可喊价万金。” “万金?”方知雨整个人都亮了起来,一颗颗摩挲过去,“不卖不卖,都要留作传家之宝。” 宋筠乐了:传家的第一要,是不是得先有后人? 这后人嘛,必是她和他的。 趁着小家伙沉浸在喜悦中,另一只手悄无声息挪向盈盈后腰,就在要碰触的一瞬…… “这红的是什么?” “嗯?”宋筠胆怂,立刻收回手,“……镶金珊瑚耳坠。” “好适合母妃!” 宋筠迟疑一瞬,将匣子抢回自己手中,“就记着母妃了!我呢?这都是我给你的,你也念念我的好!” 方知雨不知他为何变了脸色,伸手去抢,“……世子是天底下最大方的人!” “这话不好听,换一句。” “世子英勇神武,玉树临风……” “不走心,再换一句。” 方知雨一边赔笑脸,一边在心底咒骂,自己居然也有为钱向人低头一天。 接连赞了好几句,都没得宋筠欢心,一时心急,喝道:“做夫君的给娘子花钱天经地义,做媳妇的给婆母孝敬也天经地义!” 吼完,她就觉得不对劲,眼睁睁瞧着宋筠唇角不可抑制地缓缓上扬,“再唤一声‘夫君’来听听。” 方知雨从善如流:“夫君~” ……然后两人齐齐打寒颤。 宋筠并非真的为难方知雨,手间力道微松,匣子就被抢了回去。 瞧着小家伙抱着匣子一脸财奴相,他终于知道,能拿得住她了! 只要——给她钱花! 他笑:“攻破海寇老巢之时,我们发现了两个宝库。大的那个清点之后送去京城充了国库,小的那个,我让手下兵马分了。” 他摊开手掌,凭空握了握,“我只从缝隙中抓了几把,你抱着的只是其中一把而已。以后对我好些,其他几把也能给你。” 方知雨瞧着宋筠开合的大掌,突然发觉,他的手也好大啊! ……一把确实能抓好多好多呀! 宋筠瞧着方知雨崇拜的目光,心下了然:确实拿住了! “走吧,先陪你去买书,回来之后再给母妃送珠宝。”他起身,正欲向外走,忽而脚步一顿,转过头来:“不准带十三!” 方知雨愉快地应了,指使十三去晴风阁陪王妃。 宋筠忙命人准备马车,又命人提前放置了取暖之物,焦急上心,就怕被十三黏上。 方知雨却在屋里倒腾了好一阵,出门的时候两手空空,想来是把百宝匣藏起来了。 也不知藏在何处,但一想起她满屋找地方,念念叨叨,跳来跳去……宋筠就忍俊不禁。 两人乘马车出行,一路稳稳当当,直抵书坊。 马车一停,方知雨就跳了下去,直接奔入其中。 短短数丈距离,竟然奔出了风驰电掣之感,令宋筠佩服至极。 书坊共两层,一层卖书,二层可品茶闲读。 宋筠装病半载,难得出趟门,不想费脑子,便去了二层小坐。 没料,这一坐就是半个下午,他都打了两次盹,方知雨才挑完书。 下得楼来,掀开马车帘,顿时傻眼,“你当真把书坊搬空了?” 马车空间本不大,刚好能坐下他们二人,这会儿一半都被成摞的书册占据了。 方知雨挤在狭窄的缝隙里,冲他傻笑:“难得出来一趟嘛。” 宋筠无言,扯住她手腕就将人拉了下来。 “把书先送回去,再来一辆马车,到鼎福楼接我们。” 然后,他终于得以正大光明且名正言顺地,牵住了那只手,向街市而去。 *** 就在宋筠带着方知雨于街市闲逛之时,太妃走出内府,亲自来到外府议事厅。 从当众惩戒霜红那天起,淮王就没敢回涵香阁歇息。 涵香阁和解语坞也就一前一后数百步距离,太妃要问话,他根本避无可避。 可就算有心回避,还是抵不过太妃亲自找来,淮王只得迎出去。 “母妃怎么来了外府?还不用轿辇?” 太妃脸色青黑,没有回话,只重重“哼”了一声。 第52章 早有所谋 淮王替下齐嬷嬷,扶着太妃入内。 东凌立刻换下淮王的茶盏,换上太妃喜欢的果茶,又奉了糕点,这才与齐嬷嬷一起站在角落。 淮王赔上笑脸:“母妃,儿子近日忙着整理这一年的淮南政务,欲上报皇上……” “忙?”太妃憋了一口气,踩着机会就怒了起来:“如此忙碌,居然还有心力给世子妃下放令牌?” 淮王:果然…… “淮王大抵忘了,这王府里有品级的官员都是圣上亲封,吃的是朝廷俸禄,忠的是当朝天子,由不得也轮不到一个野丫头来做主!” 太妃语气生冷,字字疏离。 淮王一口气堵在心口,半个字也不想讲了。 可太妃自认占理,絮叨起来就不停。 “你可知当今圣上多么排斥后宫干政?你要反其道而行,让一个野丫头干预淮南政务?若传到京城,只怕会令圣上质疑你的能力……” “母妃……”淮王轻声打断:“您是我的生母,怎么字字句句都在贬低儿子?” 太妃一听,愣了半晌。 自从她来到淮南,淮王从不敢反驳一句,如今居然责她的不是。 她将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戳,“我这是为你好!” 淮王听过这话无数次。 逼迫他纳妾,逼迫他为程思珺请封侧妃,逼迫他将发妻禁足…… 每一回的理由都是:为了你好! 可每一回,他得到的都只有后悔。 淮王心底沉沉不安,忽的双膝跪地。 旁侧东凌见状,也跪了下去。 齐嬷嬷一愣,莫名其妙软了膝盖。 太妃却被这阵仗惊得一滞,连脾气都收敛了些。 淮王却道:“这些年来,王府上下眼线无数,时刻都盯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儿子无一日不战战兢兢。现如今,世子妃将暗处眼线的目光都吸引了去,儿子终于不用畏首畏尾,可以放手做事。” 太妃张了张嘴,想讲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讲起。 淮王道:“您的儿子,已至不惑之年,不至于连这点好歹和利弊都分不清。母妃若真为儿子好,这件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太妃长叹一口气,“只是担心你给她的权利太大,让她捅出篓子来!” “母妃……”淮王又将太妃打断,“儿子给世子妃的只是一道令牌,又不是管家权,更不能调动护卫,左右不了任何大事。” “而且,您的孙子,也站在我这一方……”淮王下意识压低声音,“此刻……” 太妃垂眸,听得连连点头。 跪在稍远处的齐嬷嬷侧耳去听,却什么也听不清。 *** 麓州城央,三岔路口,闹市繁华,客流如织。 鼎福楼就占据其中一个路口的拐弯处,位置得天独厚。 二楼雅座,推窗可望,各色商铺鳞次栉比,小食摊贩琳琅满目,但其中最瞩目的,却是麓州府衙。 方知雨趴在窗口向下望,耳朵里嗡嗡的,心尖尖怪怪的。 因尚未到饭点,宋筠只叫了些茶点。 茶点一上桌,方知雨就往宋筠手心里塞银票,“用了一百三十两,这些还给你,剩下的回去再还。” 宋筠捏在手心,立时就呆住。 方知雨却有点慌:“花多了?花掉的我可还不起。” 宋筠捏了捏银票,递还回去,“给你便是你的。世子妃平日也总需要花销。” 方知雨不接,连连摇头:“我吃住都在你家,还花了这么多银子买书,可不能再拿。” 宋筠听了这话,心底不舒坦。 说到底,她还是盘算着有朝一日离开淮王府,离开他。 不,从第一次相见到如今,她都把他当做外人! 宋筠有些恼,可这恼意还没冲出口,就听方知雨念念叨叨:“总觉得有圈套……” 宋筠心头咯噔一下,差点断了呼吸。 就在这时,府衙门外堆挤了不少人,吵嚷起来。 方知雨听见动静,立刻丢下这一头,好奇向外张望。 就见那些看热闹的人,堆堆挤挤围成半圈,中心里似有焦点,可守在衙门口的衙役却恍若不见,个个仰头望天。 宋筠悄声贴上去,与她并肩,依着窗框向下瞧,淡淡开口: “听闻魁州有一县丞,想扩建祖宅加建祠堂,指使家人侵占良田。其中一户人家性子刚毅,坚决不从。县丞的家人便请打手教训,致那家男丁全数毙命。” 方知雨微微张了张嘴,有些感慨。 但天下之大,皇帝之远,这种事何处没有? 宋筠又道:“那家妇孺向魁州知州状告,却发现知州护着县丞。状告无门,她们便来到麓州,向父王鸣冤。” 讲到此处,他停下来,观察方知雨的反应,却见那娇俏的人儿,缓缓地冷冰冰地翻起了一个白眼。 “我说世子今日怎的这般好心,带我出来闲逛,又送我银票买书,还请我吃茶,原来早有所谋。” 宋筠听闻此言,大为汗颜。 他挠挠额角,只得承认:“父王让我带你来瞧瞧,顺带向你解释……” 方知雨侧眸,小嘴噘着,满眼不满。 宋筠后脊发凉,“冬祭是圣上所定,各地亲王都要在冬节祭拜先祖,所以那一日父王未曾管顾于你。” “而次日,就是我与你去见祖母和母妃的那日,正遇这家妇孺状告无门,到王府正门击鼓鸣冤,父王为此焦头烂额,也没机会去见你。” “父王耳闻你声声唤着‘母妃’,眼见你赠花给东总管,却偏偏唤他‘淮王’,与他隔阂甚深,后悔莫及。便要我一定向你解释。” 方知雨听着,没有半点反应。 宋筠偷偷盯着她眉眼,担心她生气。 因为,淮王想让他转告的可不止这些。 淮王想让宋筠极尽所能渲染那家妇孺的凄惨,引她同情,撺掇她出手干涉。 但……只能私下干涉。 也就是既要把事办了,又不能得好处和名声。 可若办砸了,还得承担后果。 眼见方知雨神色依旧古怪,宋筠吞下了后续的话。 他不想利用她。 就在宋筠心中急思如何哄小家伙的时候,两根小指尖缓缓探过来,将他捏在手里的银票又抽了回去。 而后,轻声地,状若发泄地“哼”了一声:“没收了。” 这台阶给的! 宋筠都想给她跪了。 第53章 世子猜忌 “后续呢?”方知雨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宋筠叹了口气:“就此拖着了。每日清晨,这一家老小会去王府门前跪,每日傍晚,又会到麓州府衙跪。” 方知雨问道:“淮王不管?” 还是没改口……宋筠颇有些遗憾,只解释道:“父王想管,也召了魁州知州等官员多次入议事厅,可惜魁州知州是太傅门生,对父王阳奉阴违。” “父王遣人暗中调查,可那县丞手脚极快,已经将所有证据遮掩,还对百姓下了封口令,无人敢出面做证。” 方知雨又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其他评述。 当然,宋筠从她的眼里也看得出,这一声“哼”,便是对父王的不满。 其实他对自己父王,也有不满。 比如当年母妃被陷害,父王虽然有疑,却还是顶着“公允”二字,凭着证据询问母妃。 比如今时今日,明知那一家妇孺凄苦,却还忌惮京城势力,不敢得罪,进退两难。 就连想让儿媳唤自己一声“父王”,都拉不下脸面自己来讲。 也许方知雨讲的对,自己“懦弱”,多半也是承袭了父王的“懦弱”。 “哎呀!烦死了!”方知雨瞧着人群渐渐四散,气呼呼转身,也不再看,“马车什么时候到啊?” 宋筠不知她为何又起了脾气,忙道:“马上就到饭点,要不尝尝此处的八珍汤。” “不想吃。更不想管闲事。”方知雨一提裙摆,就往楼下而去。 宋筠愣了一下,差点没跟上步伐。 他现在知道了,小家伙不是恼他,也不是恼父王,而是气自己,念叨着不想帮忙却偏偏入了心。 下得楼来,结了账,马车恰好赶到。 两人上车,往淮王府而去。 车轮在宽阔的路面龃龉而行,坐在马车上的方知雨突然左左右右晃动起来。 宋筠诧异:“怎么?” 方知雨摇摇头,本不想提,可想到宋筠是王妃唯一的儿子,此事该他知晓,便将疑惑讲了出来。 “我听闻,程夫人的姐姐程侧妃,从娘家归来的途中,马车倾覆动了胎气才难产而死,可这路很平坦啊!” 这不是乡间小路,是经由巨石压平后又铺满大小相近的石板,虽有小颠簸,却不至于出现大翻倒。 不知为何,方知雨有种淡淡的直觉,此事有异。 宋筠听她一提,也深有同感。 “那时我方八岁,对很多事情都模糊不清。但我知道,母妃善良,程侧妃亲和,倒从没觉得此事与后宅争斗有什么关系。” 讲到此处,他顿了顿,“只是,程侧妃逝后,王府里有些流言蜚语,传言是母妃所为。父王惩治了不少多嘴之人,后来便没了声息。” 方知雨偏头看他,“那个时候,淮王是相信母妃的?” “至少在我看来,信任颇多。”宋筠道:“宋策中毒一事,所有证据指向母妃,父王也反复调查,只是母妃先放弃了。” 方知雨“哼”一声:“哀莫大于心死!若是你心爱之人分出一颗心,眼底心里收容其他人,还质问你质疑你,让你自证……你会不会心凉?” 宋筠一愣,转不过弯来。 他心爱之人……不就是眼前之人么? 眼前之人还要将心分给谁? 心底微微升起一缕不甘,堂堂世子扭捏着靠向坐在斜对面的人。 “我不会心凉……若真有那一日,必是我做得不好。”他将臂膀挤在方知雨肩头,“你不许做这种假设。” 像在……撒娇? 征伐大海,荡平海寇的世子,居然跟她撒娇。 一个明显的冷颤从头直接延伸到脚尖,方知雨莫名奇妙地往旁挪了挪,“你病得不轻。” 宋筠:“……” “对啊,猜忌病。”他一边讲,一边把下颌往方知雨肩头落去,“谁叫你总不跟我亲近。” 她总想离开他,他就总猜忌她是不是另有所爱。 可越猜忌,他就越信以为真,都快委屈死了。 马车突然一顿,停了下来。 方知雨一掀车帘跳下去,宋筠下颌落了空。 都不知小家伙是不是故意的! 宋筠憋了一口气,从马车上下来,拳头抵在唇边,装作不适咳了几声,一抬头,哪里还有方知雨半点背影! 那口憋住的气,从他下马车,到入王府,再到站在世子府门口,都没消散了去。 可刚迈步入门,就见方知雨换了一身明艳衣衫,匆匆跑出来,身后还跟着“阴魂不散”的十三。 “呀!你怎么才来!”方知雨一把拽住他胳膊,“快快快!再慢就赶不上母妃那里的晚膳了!” 王妃晚上歇得早,晚膳也用得早。 方知雨最喜欢王妃小厨房里的膳食,清淡简单,又时有京城风味。 一拽宋筠,察觉到他步履缓慢,一顿步一回眸,就压低声音道:“要不你慢慢病,我先过去?” 宋筠:母妃院子里的吃食都比他重要! 方知雨见他神色不对,撒手就跑走了。 可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王妃已经用过膳,正在院子里闲步赏花。 “母妃!” 王妃见方知雨朝她奔来,下意识张开双臂,将人接住。 “今日怎的如此开怀?” 方知雨喜形于色,“世子带我出府一趟,买了好些书。” 她指了指十三拎着的大布包,“里面都是给母妃带的书,不是那些教导女子三从四德的破书,全都是昔年祖父让我读过的好书,读之可宁心神。” 王妃点点头,“好啊,母妃有你,日子一点也不难过。” 方知雨腼腆地笑笑,又从十三手里拿过一个小匣子。 “母妃,世子还给了一些珠宝首饰,我挑了些,您一定喜欢。” 王妃笑颜大展:“知雨有心,可母妃人老珠黄,用不着了。” “怎么可能!”方知雨故作气恼,转而拽着王妃往屋里走,“母妃正当好年华,正是嫣红才可配。” 匣子一开,里头尽是朱赤之色的首饰,并非一套,却搭配得极好。 女子怎会不爱?只是王妃心冷了许久,早已不再奢求。 可方知雨就是想替王妃奢求,她就是想让王妃在太妃面前,在程夫人面前,戴上这些属于正妃才该有的朱红首饰。 第54章 你睡里面 王妃也是个聪明女子,只一眼便明白过来,眼底不由自主闪过一抹泪花。 摸摸方知雨的乌发,“好。母妃收下了。” 方知雨却下意识避了避,不想让王妃摸到她尚未长好的头皮,徒惹担忧。 她也并未忘记其他人,龚嬷嬷和四个小丫鬟都得了赏银。 只是龚嬷嬷捏着十两银锭:哪有一次就赏这么多的? 婆媳两人又闲叙片刻,宋筠才到。 两人正式请安后一起离开。 回到世子府,洗漱完毕,已经到了戌时,典膳所新做了晚膳送来。 方知雨心情极好,又因累了半日,食欲大开,筷子一动就没停过。 以往,不论是家人一起用,还是宋筠独自用,都有人在旁布菜。 可如今,他跟方知雨一起用膳,倒也习惯自己夹菜,想吃什么吃什么,吃起来还挺香。 可小家伙吃饭才是真的香,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送,唇边淡淡一抹油光,却不会漏到桌上,更不会沾染面颊。 宋筠瞧着,就觉不做作不虚伪,这才叫“大家闺秀”。 想起一只小脚落在四轮椅上,离自己要害之处不足半寸的那一刻……他的评价怎么能是“粗俗”呢? 分明是情趣! “啪嗒——” 一簇红艳艳的鼻血坠在了白花花的豆腐上。 世子这一顿饭没吃好,就顾着止血了。 等他折腾完毕,洗漱回屋,却瞧见那娇小的身影趴在小案上写着什么,一笔一划相当仔细。 他一靠近她就藏,她越藏他的猜忌病就越发控制不住。 “给谁写爱慕之诗呢?” 方知雨白他一眼:“给我娘亲的,你不准看。” 原来是家书啊! 宋筠盘算了下,前些日子她过得凌乱,这几日安定下来,是该想家了。 方知雨将写好的宣纸细细折起,塞进信封,又在封舌之处加贴棉纸钤印。 然后道:“明日借你家信使一用。” “什么你家的我家的?”宋筠借机贴靠过来,“明日我着人挑些礼物,一并送去。岳母有何喜好?小姑妹可喜欢蜜饯糖饼?” 方知雨手间动作一顿,翻了个明显的白眼,那意思分明在质问:什么岳母?什么小姑妹? 宋筠瞧懂了,心头略微不愉。 转眸就见小影子避开他奔到床边,站在床榻之前,犹豫起来。 宋筠心间一慌:不会是想搬去东厢房吧? 方知雨回眸:“你睡里面!” 她就不信了,自己在外边滚,还能滚进他怀里? 只要不搬走就好……宋筠从善如流,抱着自己的被子去到了里面。 躺下之后,突然道:“我明日得服两颗毒药,这病还得时好时坏,不能一下就恢复如常。” 方知雨躺下,没吭声。 宋筠道:“所以明日,我若咳嗽吐血,就拜托娘子了。” “我不是你娘子,我是世子妃。你也不是我夫君,是世子。” 宋筠笑了一声:“气性真大,那时候跟你不熟嘛,现在都一张床上滚过同一个被子了,还这么生分?” 这叫什么话?方知雨微微发恼,“将来我离开淮王府,你还会有其他女人的,届时再把这独一无二的称谓给她吧。” 宋筠一听,脑子一抽,翻身就压了过去,隔着两层被子,将方知雨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你做什么?”方知雨没料他会突然如此,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她力气是不小,可那只是与其他女子相比。 小癫子出拳的时候,齐小六抢纸条的时候,宋筠都展示过他的力道,自己根本敌不过! 内心惶惶不安,方知雨缩了脖子不敢动弹。 宋筠却隔着两寸左右的距离,盯住她的脸,带了一抹怨气质问:“我认定你了,你为什么总想离开?” 方知雨咬了咬唇,没回答。 宋筠的头向下低了半寸,两人眉眼已经靠得极近。 她眼睫每一次轻微跳动,眸中每一瞬回避和仓惶,都被捕捉得清清楚楚。 宋筠察觉到她在害怕,软了心神,“方知雨,你有没有想过,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假死离开,先定国公嫡女的身份便再不能用,又怎么去守护你的母亲和妹妹?” “又或者,你能全身而退,一切顺心,那有没有想过,你我已经同床共枕……” 他突然俯下,双唇在她额心轻轻一触,“还有了亲近之举,如何另嫁他人?” “谁说我要再嫁了?”方知雨因那一瞬的碰触彻底惊醒过来,怒道:“我一个人不能过吗?你给我下去!” 她心底没其他人?那可太好了! 猜忌病一瞬痊愈。 “不下!”宋筠忽的将头垂低,埋进她肩头。 其实隔着被子,这埋下去也等同于什么都没碰到,可他就是觉着这样才安心。 “宋筠!你压得我好难喘气!” 这一句可比骂他千百句有用,身子一滚,缩进了里头。 方知雨趁机起身,抱着被子和枕头就往小榻上挪,还从妆奁抽出一把剪刀,明晃晃地塞到自己枕头底下。 宋筠不敢吭声了。 好吧,他发现了,他这人不仅窝囊,还怂。 前半夜方知雨睡得极不踏实,一是小榻又硬又冷,二是总做着被宋筠偷亲的梦。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是心烦。 许是太累,后半夜她就睡得踏实了,直至天光大亮,美美地伸了个懒腰……赫然发现自己居然在床上! 宋筠……不在旁边,不在寝屋里。 还好还好,没有偷亲。 可她的剪刀不见了。 不止,梳妆的时候,十三发现稍微长一点的、尖细一点的发钗珠花都不见了! 就连木梳上的齿,都无辜地被磨平,缺了尖儿。 想都想得到是谁干的,方知雨刚想找人理论,就见杏儿跌跌撞撞跑进主院,一扑棱摔倒在地。 方知雨隔着窗就瞧见了,奔出去将她扶起来,就听她哭道:“朝花姐姐没了。” 杏儿倒不是多舍不得朝花,而是因为夕露走后,朝花不敢独睡,便搬去她们那边睡大通铺,就躺在她侧旁。 如今人突然没了,何其恐怖! 方知雨大感意外。 不一会儿,典膳副前来禀报。 方知雨将他叫去了东厢房,自从宋筠搬出这里,此间几乎成了议事闲聊之所。 方知雨坐着,典膳副立着,态度谦恭。 她道:“怎么是典膳副来报此事?” 典膳副道:“禀世子妃,那位朝花姑娘溺死在了典膳所的太平缸里。” 第55章 线索仍在 方知雨一惊,世子府也有太平缸,从世子府到典膳所之间的路上,也有不少太平缸,朝花为何偏偏溺在典膳所里? 只有一种可能,她不是自己跳进去的,而是被人按进去的。 方知雨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以为典膳副只是例行公事禀报一声,毕竟死的是她的丫鬟。 哪想典膳副却忽然跪了下去,“小的有错,请世子妃恕罪。” 方知雨又被惊了一下,却没表现出来,“何错?” “其实那晚,小的之所以能抓到齐小六和朝花姑娘,是得了人相告。” 讲到这里,方知雨就猜到了。 果然,典膳副也讲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就是夕露姑娘。” “那个时候,小的以为是两个姑娘争宠,玩了点脏手段。可现如今看来,此事并不简单,小的不该隐而不报,请世子妃恕罪。” 方知雨皱了皱眉,“这件事你还跟其他人讲过吗?” “没有,小的知道此事重大,不敢道于外人听。” 方知雨平平淡淡道:“起来吧。这件事就埋进肚子里,不要声张。” 典膳副被这气势折服,连连应诺。 方知雨盯了他好几眼,才道:“那晚在典膳所,我就觉得典膳副更合眼缘,望你好好为王府尽心,早日坐上典膳正之位。” 典膳副嘴角压不住喜悦之意,连连称是。 方知雨这几句话倒是真心的。 此人今日特意将夕露出卖朝花一事相告,也算是选边站。 相较于开口就要将人开膛破肚的典膳正,她更愿意选择典膳副这样的做自己人。 而后,典膳副得了一锭银子的赏,笑嘻嘻离开了。 方知雨却坐在窗前发呆。 她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朝花会被人灭口,这样一来,计划又要重新安排。 不一会儿,宋筠回来了,瞧见方知雨魂不守舍的模样,凑上去轻轻捏了她小脸一把。 “你又干嘛?”方知雨本来都忘记昨夜之事,这一刻恼意又起。 宋筠腆着笑脸:“占便宜啊!反正你迟早不要我,那我还不抓住时机占够便宜!” 他讲了她要讲的话,堵住了她想发的脾气。 而且,他已经把房里尖锐的东西都处理了,还怕什么? 正这么想着,就见方知雨举起了茶碗…… 茶碗没来得及想清楚自己是摔还是不摔,钱刀便从半开的窗口跃了进来。 宋筠双眸一沉:“不知道从正门进?” 钱刀委屈:以前不都如此…… 但瞧着世子妃在旁眨着无辜又纯真的眸子,顿悟:“是。” 他从来没想过,世子居然会为了世子妃划定地盘! 宋筠见他来得急切,收敛心绪,问道:“何事?” “昨日被赶出府的两人没了。” 一言如同惊雷,将茶碗惊得掉了地。 方知雨一愣就要去捡,小手立刻被大掌捏住。 “小心着点!”宋筠拉了她起身,顺手牵向一旁,“这些事自有人处理。” 方知雨暗戳戳使了好几次力都没法挣脱宋筠的手掌,当着钱刀的面,又不敢做得太明显,以免下了宋筠的面子…… 可越挣扎不开,心底越盘旋起一抹古怪情绪,却又不知因何而起。 石头领了人进来,快速将碎瓷清理,重又换了一套茶具。 等一切安定,宋筠牵着她复又坐回桌边,只是那手相当自然,一点没有放开的意思。 钱刀不敢看世子秀恩爱,也不知该把目光投向哪处,最后只好盯住自己脚尖。 方知雨全然不觉,焦急追问:“夕露和齐小六怎么没的?” 钱刀回:“昨日,总管核实两人卖身契皆为活契,当着他们的面撕毁,搜身之后便从侧门遣出府去。” 夕露的卖身契是方知雨让石头送过去的,顺带让石头嘲讽几句,给她施压。 钱刀道:“我们的人一直盯着。可他们极为谨慎,在城中转了小半日,午时才去了一家食肆,而后在食肆对面的胭脂铺落脚。” “此后两人没有离开,小厮在后院修缮屋顶,丫鬟则在铺子里帮忙打扫……对外称是店家的远方亲戚。” “远房亲戚?”方知雨皱眉,微微摇头:“夕露和齐小六并非蠢人,就算没察觉被盯着,也不会故意暴露自己人。” 钱刀点点头:“我等也做如此猜想,便查了查胭脂铺店家的来历。” 他顿了顿,语气略带强调:“莘州。” 方知雨微微讶然:“朝花和齐小六皆来自莘州铜铃县!” 钱刀又点头:“所以,也有可能齐小六就是投奔同乡。我已派人细查,尚需时日才能有结果。” 接着,他又道:“昨夜丑时,盯梢的人瞧见有人暗中潜入胭脂铺,不消片刻突发大火。火灭之后,留下胭脂铺一家五口的尸体和两具无名尸。” 宋筠眼神一暗,杀伐之气陡然倾泻,“确定他们二人已经身死?” 钱刀回复:“经身形对比,尸体特征与出府二人相合。但若真要以此法脱身,未必没有弄假的可能。” 宋筠“嗯”了一声:“继续盯着胭脂铺,看有没有熟悉的身影关注此事。” “是。”钱刀应下,又道:“昨晚死在平安缸里的那个丫鬟……是我们大意了。盯着她的人亲眼瞧见一个黑衣人与她在典膳所会面。” 方知雨大为不解:“既然盯着,为何还让她死掉了?” 钱刀道:“夜里安静,可避之处不多,盯梢的人不敢靠得太近。只知两人密谈了一盏茶的功夫,那黑衣人便当先离开。” “而后,一人追踪黑衣人,另一人等了许久未见丫鬟出来,入内寻找却没找到人。今晨才知,人已经溺死在平安缸里。” 方知雨立刻追问:“那个黑衣人查到是谁了吗?” “那人躲进了柴房,从身形上看,应该就是接收齐小六消息的柴房小厮。” 还好还好,线索仍在。 方知雨用空余的那只手拍了拍心口,却还是觉得郁闷。 她留着朝花,就是为了引新入府的眼线暴露;放走夕露,则是为了牵出王府之外的细作。 可如今,两人皆死,后路困难重重。 更重要的是,她不敢确定,暗处的那些人是不是发现了端倪。 第56章 冲喜同庆 方知雨将担忧讲出,宋筠和钱刀都齐齐摇头。 钱刀道:“如果对方已有察觉,柴房小厮不会动手杀人,死的反而是他。” 毕竟,齐小六就是将消息传递给了这个小厮。 宋筠却道:“对方应该是谨慎。现下暂且不要有其他动作,以免引起对方怀疑。” 方知雨的心沉了沉,同意了他们的想法。 钱刀上报完毕,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一声不吭闪身离去。 宋筠却惊讶发觉,方知雨并没有将手抽离,只是那指间,微微起了汗。 冬月里,指间起汗? “你……”宋筠尚未问出口,方知雨就打了个冷颤。 宋筠牵了她坐到小榻,用狐裘将她裹住。 正打算再次捏住那小手,没料她的小爪子和人一样,滑不溜秋,一瞬就藏进了袖子里。 宋筠一滞,牵住了她的袖口……还是挺满足的。 方知雨恍若未知,而是道:“朝花被除,证明她这颗棋子可有可无;齐小六和夕露与胭脂铺的人一起被烧,证明他们并不影响消息传递路径。” 她转眸,向宋筠瞧过来。 宋筠从她的眸子里,看见了深深的恐惧,心头随之一颤。 方知雨道:“还有人在暗处盯着世子府,盯着淮王府,且比已经发现的这些人更隐蔽。” 不然,对方怎舍得轻易放弃那一条线? 宋筠察觉到了方知雨的情绪,抬臂轻轻搂住她肩,不敢用力,怕惊扰了那细细碎碎的灵魂。 她有一张小巧的脸,不喜脂粉,不常打扮,却比冬月里的晴空还要干净。 她亦有一双水灵的眸,深不见底,藏着思量,却不对他藏计谋,每每望向他,只有浓浓的纯真。 他盯着她转头,盯着她眨眼,盯着她慢慢噘起嘴来…… “宋筠……你占便宜起劲儿了是不是?” 方知雨一爪子拍开搭在肩头的大手,跳了起来。 “我在思虑正事,你满脑子就……啊?啊!” 有些话,突然就不好意思讲出口。 方知雨将狐裘扯下来,兜头把宋筠盖住,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挠。 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了?现在怎么动不动就脸颊发烫! 宋筠于忙乱中轻轻扯下狐裘,就见小家伙气急败坏地跺着脚,茶褐色厚袄子都遮不住她玲珑的身段。 “啪嗒……” 鼻血又光顾了! 循例请脉的府医又吓一跳! 世子府没了世子妃管顾又乱成一团糟! 临近午时,闻讯而来的淮王,看着东厢房里又坐进四轮椅的宋筠,有些瞠目结舌。 宋筠摸了摸发红的人中,苦笑:“良医正以为……儿子补得有点过。” 这半年来,他极少服用汤药,毕竟那药并不对症毒药,他也只在避不开时偶尔用上一两次。 但食补却极少落下,隔三差五就要喝上一盅药膳汤,以致于进补过剩。 淮王将信将疑:“果真如此?” 宋筠汗颜:“大抵是吧。” 正在此时,方知雨端着瑶盘入内,父子俩互视一眼,默契地略过此话题。 方知雨将瑶盘放下,行礼问安:“请淮王安。” 还是唤他“淮王”? 淮王心底略有委屈,只以为儿子还没将自己的意思传达到位,刚想用眼神质询一番,就见儿子柔柔弱弱贴上了儿媳的小臂。 “有点难受。”宋筠的语气很低沉,状似有气无力。 方知雨摸摸他额心,“府医不是说你并无大碍吗?” 宋筠:“是药三分毒,更何况那毒还是成倍的。” 方知雨瞪他:“那你还吃?” 宋筠:被娘子数落了……有点委屈。 他也不是天天都吃毒药,大多时候都是假咳。 方知雨瞧见宋筠委屈的模样,顿觉自己语气重了。 虽然他这几日动手动脚,虽然言语之间略有撩拨,可始终与那小癫子不一样,没有真正动了欺辱她的心思。 想了想,她决定先不计较占便宜,还是让人养好了再说,便将瑶盘之中的汤盅打开。 一股浓香立刻散开,是人参鸡汤,另有川芎、芍药……等物的气味。 宋筠服得多了,一闻便能分辨个八九不离十。 “这是我请晴风阁小厨房熬的。”方知雨将汤盅递到宋筠面前,“喝点吧,瞧你脸色难看的。” 宋筠歪了歪脖子,面色更加难看。 还补?再补就不止是流鼻血了! 方知雨可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只以为又犯了撒娇的毛病,拿起汤勺亲手舀了汤汁,稳稳送到他嘴边。 汤汁“哧溜”一下就入了宋筠的嘴,一口接一口,喝得那叫一个欢畅。 什么滋补过剩……没有的事! 淮王在旁:你们当我不在? 实在看不下去,淮王甩袖,背过身去。 “那两个丫鬟和典膳所小厮的事,我已知晓。此事再另想法子吧。” 讲完,无处下脚的淮王就欲离开。 “淮王!”方知雨突然叫住他,将汤盅往桌上一放,迎了过去。 宋筠咂咂嘴,有点意味未尽。 方知雨走到门前,却没讲话,只是抬手关门。 淮王一只脚都已经踏了出去,不得已又收回来。 门紧闭,窗也紧闭。 方知雨才道:“我刚好想到又一个法子,不过需要淮王和世子支持。” 淮王略微惊讶,才不过半日就能想到新手段? 他转眸瞧了宋筠一眼,那没骨气的儿子满眼闪着光,就只知道盯妻。 “你……”淮王压下不愉,“且讲来听听。” 方知雨道:“朝花和齐小六声称自己来自莘州铜铃县,而那个胭脂铺店家也来自莘州。天下不会有如此巧合的巧合,我认为,‘莘州’有异。” 淮王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莘州在京城附近,大张旗鼓调查,恐会引那位多心。” 方知雨明了,淮王此人既担忧,又胆小,既想一劳永逸,又不敢放手一搏。 可她本就没打算大张旗鼓,于是道:“我想请淮王公开一条消息:世子身体略有好转,为延续冲喜之福,着全府同庆。” 淮王不置一词,看向宋筠。 宋筠原本打算再装病半年,没理解方知雨计策,也没松口。 方知雨道:“这个‘同庆’,将不止府中官员和护卫,还包括婆子、丫鬟、小厮、内监,以及向王府提供蔬菜和木柴的人,替王府运送污秽之物的人……总之,所有能接触到淮王府的,都可享受这份冲喜同庆。” 第57章 红梅仙子 淮王不解:“目的?” “请容我先讲手段。”方知雨道:“同庆的方式分两步。第一步,赏钱,领赏的同时,录写所有人的家乡和来历;第二步,依此给每个人的家里送年节米粮。” “此法虽然耗费的人力和钱财不小,但却能在最短时间内搜集所有人的信息,找出‘莘州人士’——这就是目的。” 淮王听完,一口气堵在心口:好一场宏大的阳谋! 宋筠也大为赞赏,望向方知雨的眼神充满了矜骄。 但见父王犹豫,他道:“若有人不肯录写,其身份便有异常;若录写后米粮无法送到位,其身份也有异。此法事半功倍!” 淮王想了想,道:“这样不就打草惊蛇了么?” 宋筠却笑:“父王,这番打草惊出来的蛇,必是没有能力掩藏身份之人。这样的人,绝不会是替那位卖命的。” 一朝皇帝,安排暗探藏于各亲王府和臣子府,难道连暗探的身份都没法遮掩? 方知雨感慨,还是宋筠懂她。 心情大好,便也笑道:“外人眼中,淮王府是在调查所有人的底细,但我们的真正目的是,找到所有‘莘州人士’,顺藤摸瓜。” “当然,为了遮掩目的,或者让人以为我们在遮掩目的,最好让八州州官,以及淮王姬妾的娘家,一起分享喜庆。” 宋筠依旧点头认可:“最好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只要我们‘坦坦荡荡’,暗地里的手段便会少很多。” 淮王拉下嘴角,瞧瞧儿子,又瞧瞧儿媳:你们一唱一和是吧?都替我决定了,我还应该有什么意见? 但这一计,弊端不多,益处甚大,他也没理由拒绝。 “既如此,此事就由世子妃亲自牵头吧。” 现如今,淮王连自己议事厅的人都不太敢信了。 至于总管、护卫,和其他官员,也都在此次试探范围之中,交给他们任何人都可能暴露目的,倒不如就让世子妃自己去做。 方知雨倒没觉不妥,只是道:“可我没有可用之人,能不能把东总管借来坐镇?” 世子妃说到底只是淮王府女眷,那些领着朝廷俸禄的官员,少不了阳奉阴违。 东升就不一样了,王府内监总管,淮王心腹,往那儿一坐,代表的就是淮王,谁敢多言? 淮王想着东升屋子里的两盆花,心情有点古怪,点点头应了。 *** 午膳过后,太妃小憩了一会儿,刚起身就听报——世子妃来了! 太妃一边整束妆容,一边惊问:“她来做什么?” 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些惶恐不安,怕一不小心又损个身边人。 太妃出得寝屋,来到正厅,摆着姿态坐定,却见方知雨居然站在最后头,跟着庄姬和曹姬行礼问安! 太妃这里的规矩是,女眷不能坐,只能侧立听训,因此问安之后,庄姬和曹姬往旁一站,便不言语了。 方知雨嘴角冷冷勾起一抹嘲色,很快又压下去,正色道:“太妃,世子近日大有好转,府医都言这一冬必能过得去。” 前两日才吐血卧床,这么快就好了?太妃不敢信,只眯着眼,审视方知雨。 方知雨并不在意这个眼神,又道:“我向淮王提议,全府上下借此冲喜良机同庆,让府中更热闹,让世子更高兴一些。淮王应了,着我全权处理。” 太妃轻轻皱眉,“淮王都应了,还来跟我这老东西讲?为了炫耀?” 方知雨摇摇头:“当然不是。外府自有东总管协助,可这内府受您管束,自然要来请示。” 她本想说“知会”,但一想,若要此事顺利进行,必不能让老太太反对,便临时改成了“请示”二字。 太妃听完,内心五味杂陈。 该说不说,世子妃虽然言辞间少了些低声下气,但这一番“请示”也算妥当,又是为了她嫡亲孙儿考虑…… “既然淮王同意了,你便放手去做,只要不闹出乱子就行。” 方知雨真的就是知会一声,反正后续触不到太妃利益,也用不着太妃管顾。 她道谢辞行,心头大为舒坦。 果然没有程夫人阴阳怪气,暗戳戳撺掇太妃使坏,一切都很顺利。 庄姬和曹姬又被太妃斥责,言语间皆是不满,还将世子妃主动向淮王献计拿出来作对比,将她们批了个一无是处。 等太妃终于骂得累了,两人从解语坞出来,心底都愤懑不安。 庄姬跺了跺脚:“若非太妃施压,我是不想入王府做妾的。我一个县尉嫡女,小门小户里做个主母,也比如今好太多。” 曹姬性子稍稳,拉了拉庄姬袖角,“少讲两句。可别被哪处角落里的人听了去。” 正说着,转弯就瞧见一抹身影靠在拐角处的石壁上,浅浅而笑。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曹姬挤出一抹笑颜:“曹氏见过世子妃。” 庄姬吓得一抖,跟着行礼:“庄……庄……庄氏,请世子妃安。” “两位不必见外。”方知雨抬手就将两人即将下行的身姿拎了起来。 力气之大,令两人惶恐。 方知雨从宋筠口中听说过她们,但却是第一回见,也确定自己之前并未在太妃这里见过。 好奇占据上风,便问道:“两位为何这时才来请安?” 庄姬还在微微发抖,曹姬却道:“早间问安之人太多,太妃觉得屋子里闷,特许我二人晚些再去。” 回答得相当得体,但方知雨知道,这绝不是真相。 她没有拆穿,也没细问,只是道:“那二位可知,太妃为何不让王妃问安?” 整个淮王府里,有两个女眷不用向太妃问安。 一个是方知雨,这是她自己争来的;另一个是王妃,由太妃亲自下令:无事不见。 两个姬妾听闻此言,面色不约而同变了变,却都不敢言。 方知雨并不是非要一个答案,只是想试探二人是否可信,是否可扶持起来与程夫人斗一斗。 但很遗憾,曹姬圆滑,庄姬胆小,都不适合。 她寒暄几句,便带着十三辞行,往晴风阁而去。 冲喜同庆一事还需跟王妃知会一声,让她不必心忧。 哪想两人到了晴风阁,就见一人躲在后门廊柱边,鬼鬼祟祟朝里张望。 十三大喝一声:“谁?” 那人回头,歪着脖子,瞪大双眼:“小声点!别惊了红梅仙子!” 第58章 如此揣测 方知雨被这声音惊了一瞬,缓一步近前,发现这少年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十六七的年纪,却满脸孩童气。 只消片刻,她便有了猜测——淮王庶长子,程侧妃的儿子,延心郡王宋简。 方知雨见他神色真诚,不由起了怜悯,靠近弯腰,与他一同向晴风阁院子里瞧去。 门缝之中,一树红梅,开得正艳。 这是方知雨让人从西北园子移过来的,因为已有数年树龄,不好栽种在主院,只能放在晴风阁后院里。 外边的动静惊动了院子里的人,小丫鬟开门见是世子妃,忙行礼道:“见过世子妃,王妃正在赏梅,您要一起吗?” 小丫鬟不认得宋简,只打量了他两眼。 方知雨尚未应答,就察觉袖角微微一荡。 “姐姐……我也想去。” 宋简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腼腆,一丝不安,可又大又厚的手却紧紧拽着她袖角。 方知雨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 若只是她自己,定不会拒绝,可宋简是程侧妃的儿子,王妃与程侧妃之间…… 正犹豫着,龚嬷嬷迎了出来。 “见过世子妃,见过延心王。王妃邀您二位一同赏梅呢。” “好诶!”宋简拍了拍手,丢开方知雨袖角就往里去,整个人呈现出迫不及待的雀跃感。 龚嬷嬷对方知雨笑了笑,示意她心安。 方知雨内心惴惴,忽听后门之内,传来一板一眼的声音:“小王见过红梅仙子!” 王妃避居北苑之时,宋简方五岁,比宋筠还小了六岁。 宋筠那时只是个空架子淮王世子,宋简可怜得脑子空空。 时过境迁,他已不认得王妃,只被高贵的气质,温婉的笑颜所折服。 方知雨和龚嬷嬷闻声入内,却见宋简跪在王妃面前,双手作揖,深深下拜。 王妃张着嘴,讶得讲不出一个字。 龚嬷嬷忙上前将宋简扶住,却没他力气大,差点被带得跌倒。 王妃却在这时回过神,“此花开在凡间,我亦不是仙子,不必如此。” 宋简仰头,面露疑惑。 龚嬷嬷见状,忙道:“延心王,这位是淮王妃,您的母妃。” “母……妃?”宋简眼底弥漫出深深怀疑,思索良久,试探着问道:“是我兄长的母亲?” 王妃轻轻摸了摸宋简头顶,唇间漾起淡淡笑颜:“是啊。你小时候,我抱过你,你还把我的红玉串珠给扯坏了。” 宋简哪里还记得,只是觉得王妃和善,跟着“嘻嘻”傻笑。 宋简其实不算太傻,只是脑子不好使,记忆力欠缺,关注力较弱。 他一会儿赏梅,一会儿刨蚂蚁,一会儿又揪草尖,不至于完全痴呆,可又记不住事。 方知雨将冲喜同庆一事告诉王妃,王妃又叮嘱几句,宋简已经从后院玩到了主院里,忙着给“花大姐”挪窝。 王妃也不嫌他,就让他玩闹,只是眉眼之间带着一抹心痛,久久不曾散去。 方知雨也不好相劝,怕引动王妃伤心处,念着要事准备离开。 龚嬷嬷却突然来报,“王妃,世子妃,怀心郡主来了。” 这个时候来,只可能是为了延心郡王。 怀心郡主宋清溪,年方十四,身着鹅黄袄子,脚踩月白厚靴,发间一对玲珑簪,手中一柄打马鞭。 匆匆入内,谦恭行礼,“清溪向母妃请安。” 王妃笑了笑,“这是世子妃,你的大嫂嫂。” 宋清溪抬眸,往方知雨瞧了一眼,复又低眉下去,行礼问安。 人敬一尺,必还一丈。 方知雨没有任何偏颇之举,客气地回了一礼。 王妃见状,露出一抹欣慰,“这些日子,你二人都常来我这里,只是运气不佳没有碰过面。今日倒好,为了简儿,你们撞在了一起。” 宋清溪听闻此言,面色微红,忙道:“兄长若有言行不端之处,还请母妃莫要责怪。” “怎么会呢?”王妃淡淡一笑:“他若喜欢花,便也搬一些去。” 宋清溪却仍然低着头,眉间眼底略有深意。 方知雨瞧见了,没有点明,只陪着又闲聊一会儿,直到王妃出现明显疲惫之意,才与宋清溪一道辞行。 宋清溪将马鞭一甩,半字未言,宋简就挺直了腰,周周正正往院外走去,一路小跑不见了身影。 方知雨见状忍俊不禁,也想跑上一跑,回她的小院子去。 哪知宋清溪突然唤了她一声:“世子妃……” 方知雨顿足回眸。 十三也跟着回头,只是眼神略显不友好,她觉得这位郡主语气不善。 宋清溪瞥了十三一眼,却并未太在意,眼神转回方知雨脸上,问出了一个相当开门见山的问题: “世子妃觉得……王妃是好人吗?” 方知雨心间一怵,眼神变得犀利。 怀心郡主的问题太直白,可背后的意思却更深刻。 她可以唤王妃为母妃,可以卑躬屈膝,可以隐忍退让,但绝不愿意延心郡王毫无防备地待在晴风阁! 十三不知深意,只懂了怀心郡主对王妃的敌意,胸膛一挺,脖子一扬,怒道:“全天下第一好的人就是王妃!” 宋清溪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是从鼻子里出来的。 方知雨按了按十三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郡主的问题很犀利,我不好答。但我想请郡主思考几个问题,也许答案就可随之而得。” 宋清溪沉默,就当是默认。 方知雨向前迈了两步,与宋清溪面对面而立。 “如果王妃不是好人,如今淮王府内府做主的人会是太妃吗?” “如果王妃不是好人,程夫人有机会耀武扬威吗?” “如果王妃不是好人,这王府里的孩子……永寿郡王、延心郡王,还有怀心郡主你,能出生能长大吗?” “如果王妃不是好人,那些关于她害死无辜之人的流言蜚语,有任何滋生繁衍的机会吗?” 一连四问,问完方知雨就向后退去,阴恻恻补了一句:“换做是我,知道你如此揣测防备,别说看红梅了,就是院子都不会让你们踏进去。” 讲完,她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十三跟着哼了一声,疾步追去。 宋清溪却站在寒风中,久久回不过神,不知是被那几个问题难倒,还是被世子妃的气势压倒,总之就是无所适从。 第59章 吴姬其人 方知雨气呼呼回到世子府,一踏进主院就见石头迎了过来。 “你家世子呢?” 石头一滞,回道:“正在寝屋小憩。” 方知雨直奔门前,脚刚抬起来,就听石头忙不迭追着道:“庄姬来了,正在东厢房相侯。” 那一脚终究没下去,气也没处撒。 东厢房的门半掩着,方知雨一进主院,庄姬就瞧见了,可同时也将她的暴脾气瞧进眼中,三魂七魄瞬时去了一半。 因此,当方知雨推开东厢房的门,庄姬膝盖一软,差点就跪了下去。 “世……世子妃,我……我来给您请安。” 方知雨憋了一口气,把所有怒意压回去,那是宋清溪惹出来的,没理由对着庄姬发。 更何况,这庄姬似乎有个一紧张就口吃的毛病,万一自己挂了怒意,再把人给吓着可就不好了。 她浅浅挤出个笑:“请坐,看茶。” 两人坐下,她问:“找我有事?” 庄姬见方知雨神色如常,战战兢兢道:“我……我是来……来回答世子妃适才所提问题的。” 方知雨愣了愣,这才想起从太妃那里出来之后,她试探过庄姬和曹姬,没想到庄姬当了真,居然主动前来。 庄姬腼腆地笑了笑:“世子妃莫见怪,我胆子小,适才不敢讲。” 杏儿将茶水送进来,还送了点心和汤壶。 方知雨让其他人都出去,让庄姬的丫鬟也随杏儿去东小院吃点心茶水,而后才示意庄姬继续。 庄姬见方知雨如此善待,消去了不少防备。 一声叹息,而后才道:“我是魁州九和县县尉的女儿,曹姐姐是霖州前任知州的女儿……” 方知雨心尖一跳:居然是魁州人! 庄姬毫无所觉,继续道:“我们本与淮王府没多大干系,却被太妃看中,迎进来做了淮王妾室。” 她深深叹息,眉眼间只余后悔。 “哪想这并非淮王所愿,我们入府不久就被晾在角落。一年到头,淮王都难得去一趟我们那里,到如今我与曹姐姐都无所出。” “太妃左看右看,便也生了嫌弃,命我们只在午后请安,免得一大早跟程夫人撞到一起,徒惹心烦。” 方知雨听着,眉心轻轻拢起。 大概不是太妃嫌弃,又是程夫人闲言挑拨所致。 不过,这也不是她关注的重点。 她给庄姬满了茶,“确实有点闹心。” “可不是嘛!”庄姬是个简单的人,一打开话匣子,就把方知雨当做了“自己人”。 “王妃是个好人啊!当年我初入王府,太妃要立规矩,罚我跪一夜,念佛经祈福。大冬月,别说跪一夜了,就是在冷风里站两个时辰都得冻坏,是王妃替我求了情。” “诶……”庄姬长长叹息:“我这人很笨,根本看不懂王府里的天是怎么变的,只知道太妃对王妃态度明显转变的那一次,是为了程夫人。” “那时候,程夫人还被称作小程姬,她刚诞下麟儿……就是永寿王。太妃想让淮王请旨封她为侧妃,王妃出面相劝,太妃当场大发雷霆。这以后,太妃就让王妃不必去请安了。” 方知雨明了,还是因为程夫人! 这程夫人倚靠太妃,借着与姐姐相似的长相得了淮王善待,表面上只是个良妾,却暗中操控着内府! 方知雨顿了顿,问道:“你听说过吴姬吗?” “吴姬啊?我知道!”庄姬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也不太知道。” “我比程夫人晚入府半载,关于延心郡王坠马,吴姬发咒,王妃指使……都只是道听途说。” 方知雨挪着凳子靠近,“且讲来听听。” 庄姬十三岁入王府,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心性尚未沉稳,见方知雨灵动又不摆架子,心头喜欢,便知无不言。 据她道听途说,宋简五岁时,从程家舅舅那里得了一匹矮脚小马驹,每日都会兴致高昂地在马场骑上两圈。 那马儿温顺,又有驯马师同行,本安全得很,哪知突然一日,他从马上摔了下去,摔出毛病,变得迟钝。 小程姬入府之后,心疼自己的外甥,向太妃请令调查。 最后查得,吴姬用了厌胜之术,咒宋简坠马而亡,然后吴姬就从王府里消失不见了。 王妃也被传成了指使吴姬之人,但那个时候淮王出面压制,很快就不了了之。 方知雨听完,心头微微发闷,庄姬所言不过补全一些细节,当年往事依旧陷于重重迷雾之中,无法窥见。 庄姬见状,小心翼翼问:“我讲的这些帮不到你?” 方知雨瞬间提起警觉,“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不知道啊!”庄姬直愣愣道:“近日我听闻诸多世子妃事迹,总觉得您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做无用之事嘛。” 方知雨笑了笑,打心眼里觉得庄姬是个可人儿,淮王是瞎了眼盲了心,才会被程夫人勾走魂。 庄姬却突然腼腆起来,“世子妃,其实我今日过来,也有一事相求。我去晴风阁好几回,王妃都不愿见,能不能请世子妃跟王妃提一提?” 方知雨瞪大了双眸:居然只有这一个要求? 庄姬叹道:“在我心底,一直记着王妃当年好意。以前王妃在北苑,我出不去,现在……问个安说说话也行啊!” 方知雨“嗯”了一声,咯咯笑起来:“庄姬不用多虑,王妃柔善,我猜她不见你,是为了避免你被太妃为难。” 姬妾与郡王和郡主不一样,郡王和郡主是主子,郡主有朝一日还会嫁出去,但姬妾却被太妃握在手里,自然有权不给好脸色。 庄姬若跟王妃走得近了,难免会被当做发泄对象。 经由方知雨点拨,庄姬突然就想通了,神情瞬间舒展,人也多了几分艳丽之色。 送走庄姬,方知雨独坐东厢房,兀自发呆。 窗扇微微响动,从外被打开。 “这是谁家娇俏娘子,生得好生明艳动人啊!小生一见倾心,再见动情,三见就想许了终生呢!” 方知雨满心愤懑,被宋筠这一声撩拨,撩得一个冷颤,冷冷就丢去一个白眼。 宋筠忙捏了手帕捂在鼻尖。 方知雨白他一眼:“又没流鼻血,装什么装?” 宋筠讪讪一笑,从门入内,“适才听你跟庄姬笑得开怀,怎的一见我就恼?” “就恼!” “怎么只对我恼!” “庄姬是外人,你是……”方知雨眨眨眼,咬咬唇,蔫儿了气。 从何时起,她把宋筠当成了自己人? 第60章 世子妃令 宋筠何其聪明,立时就懂了方知雨未讲完的话,心底喜意瞬间冲上天灵盖。 可他还未有任何举动任何话语,那灵动小巧的身影,唰一下就从他面前奔走了。 拎着裙摆,跑得飞快,只留残影。 宋筠:“……” *** 方知雨当然是故意跑走的,因为她没法解释那句话的含义。 可跑出世子府,眼瞧着十三跟上来,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突然就对今日的着落大感无奈。 接下来……要寻个什么由头迟一些回去面对那人呢? 最终,方知雨带上十三直奔仁仪殿。 仁义殿位于正殿厅堂西侧,社稷坛东北,淮王府总管和其他外府管事就在此处理日常事务。 外府见过并认识世子妃的人并不多,幸而她带了那个金镶玉令牌,才得以畅行无阻。 总管得了禀报,带了几个管事迎出来,态度端正,言行得体,却没有半点要让她入内的意思。 寒暄几句,方知雨只能自己开口:“我奉淮王令,前来与总管商讨要事。” 总管怔了一瞬,躬身行礼,“我等正在清算今年税收,整理明年春耕种子,欲报圣上。里面乱得无法下脚,还请世子妃在此吩咐。” 虽然亲王可以推荐王府总管人选,但这个职位仍是皇帝下旨任命的正五品官员。 在皇帝和世子妃之间,总管当然要将皇帝摆在第一位。 方知雨知道会遭遇为难,但没料到自己连仁义殿的门都进不去。 可这总管态度谦和,言辞无错,她也揪不出毛病,没法借题发挥。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内监总管东升坐着轿辇到了。 东凌和石头也随之而来,一左一右扶了东升下轿。 方知雨知道这是来给自己撑腰的,忙迎上去,乖乖巧巧唤了声:“东总管。” 东升回礼,东凌和石头也见了礼。 跟在方知雨身后的十三,破天荒地也对东升行了一礼,只是身形动作极其生疏。 王府内监总管只是七品,但堂堂五品总管却主动向东升揖了一揖。 东升回礼,“淮王有令,世子妃含章秀出、慧而敏才、命带福星,以致世子近日病体向好,冲喜大有成效,着全府上下同喜同庆。” 言罢,东升瞧了方知雨一眼,眼神带着些微责备。 “淮王府上下,见金镶玉令牌如见淮王。世子妃令,便等同于淮王令,府中一应人等,必听之从之。淮王的意思是,世子妃将负责冲喜同庆一应事宜,请总管倾力协助。” 仁义殿一众人等连连称诺。 方知雨不由嘴角抽搐。 世子妃又如何,只要是个女子,就上不得“台面”,看来她要走的这条路,道阻且长。 有了淮王令,总管不敢再为难,“世子妃,仁义殿确实凌乱,请您稍候片刻,容我等将左偏殿整理出来。” 方知雨点点头,转身送东升去了。 东升来到轿辇前,并未上座,而是回头又瞧了方知雨一眼,眼神里还是那股淡淡的责备。 “世子妃请记住一句话,‘欲速反迟’。淮王令都还未下达,府中尚无人知晓世子妃‘冲喜同庆’之策,您的命令何人愿听?又何人敢信?” 听起来是责备,却是东升的谆谆教导。 他毕竟在宫里如履薄冰多年,又陪着淮王见识过诸多明谋暗计,只一眼就知道方知雨在考量什么。 方知雨垂眸不语,委屈地咬咬唇。 东升见了这小女儿家姿态,一时心软,便也没再多言,让石头和东凌都留下来帮忙,自顾回去了。 一小会儿后,总管亲自领了方知雨入仁义殿。 “请世子妃恕罪,这内殿之中凌乱不堪,一时半刻也清理不出来,委屈您在左偏殿小坐。” 一行人顺着半开的门朝主殿内望去,果然凌乱不堪,一半堆积着斗车和杂物,另一半排布着小案和笔墨纸砚。 总管道:“今年北方大旱,圣上责令各地临时征收种子,年节后供给北方春耕之用。皇命太急,我等一时半刻忙不过来,就成了这番模样。” 方知雨未置一词,只觉得淮王府不乱才不正常。 入了左偏殿,炭盆茶水呈上,方知雨便开门见山。 “这番同庆并不复杂,就是给府中所有人提前分发年节赏钱。” 总管眉心跳了跳,没有讲话。 方知雨看在眼底,继续道:“只不过,这回和以往不一样,不是层层下发,而是分司分殿分院亲自来领。为了彰显淮王和世子恩典,还要给每个人的家里也送一些米粮或布料。” 刚讲完,总管便露出难色。 “这……世子妃容禀。一来,圣上之令已经让我等应接不暇;二来,府中人数众多,一时半刻也难以集聚;三来,银钱恩典尚可,米粮和布匹短期内难以采购……” “还有,两日后便是腊八节,按照王府往年习俗,是要施粥慰民的。腊八粥食材要采买,熬煮人员、分发人员要分配,这都不是小事。” 听起来句句为难,其实是在推脱。 不知这总管平日里如何办事,也不知淮王如何忍得了这等人,方知雨越听越恼,把自己气笑了。 “那如不总管你告诉我,能替我做些什么?” 总管稍一愣怔,“请世子妃宽容数日,等腊八节事宜处理完毕,等春耕种子统计完毕,再安排人送入京城,我等立刻着手赏赐一事。” 三日是数日,十日也是数日,总管拖得起,方知雨却等不起。 冲喜同庆的消息都已经传出去了,难免惊了蛇却没能打对方措手不及。 方知雨抬眸,望向窗外,檐角边坠着一缕青藤,与整个殿宇格格不入。 她有些心累,更有些后悔。 东升都忍不住责她,也确实是她错了。 为了躲避宋筠,没有想清策略便匆匆闯来,如今掣肘不知如何是好。 默然片刻,脑中灵光一闪,她道:“总管的意思是,当下无法抽调人手出来?” 总管面露难色,连声请罪。 方知雨冷笑一声:“那好,此事我自己来办。烦请总管将府中人员名录,以及财务账册送到世子府。” 总管眉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之色,又快速转变成委屈为难之态。 第61章 不会哄人 方知雨却在这时起身,负手在后,小指尖轻轻勾着那枚金镶玉令牌。 总管眼前一晃,顿感不妙。 却听方知雨道:“天黑之前,我要见到这两物。否则……无论多晚,仁义殿所有人,今晚都得走一趟议事厅。” 她的话不管用,淮王的话总得听吧! 言罢,她带着东凌等人消失在偏殿门口,没留任何余地给总管。 出了仁义殿,天已经微微沉下去,大抵只需半个时辰,就会迎来黑夜。 东凌随在左侧,突然压低声音道:“世子妃不若与世子商议一二?” 方知雨脚步一顿,侧眸瞧他。 东凌垂眸,笑得清浅,“世子曾领两万水师远渡重洋,孤军深入,剿灭海寇,无论心力还是财力,都不容小觑。” 方知雨点头认可东凌提议,可转瞬又难过起来。 “我刚才……好像得罪他了。” 她讲了那种模棱两可的话,立刻就跑走了,这会儿回去,宋筠大概又要闹脾气,跟她好一阵磋磨,非得追问个清楚不可。 石头与东凌互视一眼,前者捂嘴一笑:“世子妃以为东升爷爷为何会赶去传淮王令?” 方知雨心跳如擂鼓,隐约有所猜测。 就见石头笑道:“是世子让小的去议事厅找东升爷爷的!唉哟!鞋都磨破了!” 低头一瞧,可不嘛,冬月寒天,石头那可怜的脚趾已经冻得通红。 方知雨忙对十三道:“快!快去寻双新鞋。” “不用不用,小的为世子和世子妃效命,所得所受,甘之如饴!” 可十三只听方知雨命令,已经跑得没了踪影。 方知雨给东凌和石头一人塞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拎着裙摆也跑走了。 她有些焦急,急着去跟宋筠道个歉,也许再……哄上一哄? 匆匆赶回屋,瞧见一桌饭菜,和一个斜靠在小榻上,只丢给她侧影的宋筠。 ……蹑手蹑脚不敢靠近。 适才要道歉要解释要哄一哄的所有雄心壮志,都消散不见。 她扭捏了下,小声道:“你饿不饿?” 宋筠没回头:“饿过了。” 还好还好,还要回她话,就不算太糟糕。 可要怎么哄呢?她不会哄人的呀! 往前挪了几步,站到宋筠身侧。 “适才之事……我可以解释。” 宋筠没回话了,只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杯沿,一圈一圈。 “咕噜……”方知雨的肚子叫了一声。 骨节分明的指节倏然一顿,没了动静,那张沉默冷然的侧脸,也渐渐出现裂纹。 数息之后,宋筠先败下阵:“饿了。用膳。” 他起身,她猛地向后跳几步。 他转身,她傻兮兮地咧嘴笑。 宋筠瘪了瘪嘴:笑得难看死了,像哭一样。 他也饿了,可坐到桌前,拎起筷子无从下手,菜色都很一般,都不是他的心头好。 这典膳所也不知怎么回事,做的都是世子妃喜欢的吃食,根本没考虑他。 方知雨轻手轻脚坐到旁边,轻快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鱼肉,往他碗里送。 他不喜鱼,因为无论怎么做,都能闻见一股似有若无的腥味。 瞧了眼鱼肉,用筷子尖轻轻拨弄到一旁,余光察觉那小人儿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抬眼撇去,瞧见了殷切又略带凄楚的眼神。 “你不吃吗?这鱼可好吃了。”她语气委屈巴巴的。 宋筠叹了口气,筷子尖用力,那块银元宝一般大的鱼肉,滑溜地就入了嘴,都没磕绊一下。 方知雨终于笑了,笑得大大咧咧,又一小口一小口欢快地吃起来。 只不过……和以往不同,她吃到合心意的,会立刻给宋筠夹一筷子。 食不言寝不语。 两人无言,只有碗箸之声。 用过晚膳,丫鬟们还在撤碗筷,总管便来了。 方知雨正愁没法哄人,赶忙慌地避走东厢房,去见总管。 宋筠也踱着步子过来,没有入内,只在窗外站定。 就见石头踢踢踏踏踩着一双比自己脚大很多的新靴子,一步三绊,笑得像个傻子。 宋筠瞪他,可他回过来的眼神居然是……炫耀? 宋筠懒得理会,如今这世子府上上下下都有些神神叨叨的。 总管对外头的响动毫无所觉,只一心应付世子妃。 “这是淮王府人员名录,过往十七年,所有官员、护卫、下人都登录在册。” 一个小厮捧了三册厚厚的册子,拢共有两枚钱币并排那么高,少说好几千人。 不过也正常,很多丫鬟和小厮签的都是活契,三五年一换;有些官员听皇命调遣,有些护卫轮值,自然有来有往。 总管轻轻摆手,又一个小厮从旁上前,奉上一本薄薄的被翻得略显凌乱的封皮册子。 “此乃王府今年的收支账目总册,因年终繁忙,部分事项只做了记录,尚未审结,请世子妃体谅。” 方知雨瞧瞧账册,又瞧瞧名册,忍不住发笑:“堂堂淮王府,一年到头的账册只有这么点儿?” 总管忙躬身下去,“王府账册有总账和分账,分账记录得详细,而总账是在核查之后汇总誊写,以供各位主子查阅。” 方知雨冷笑一声,抬指掀了掀那薄薄的纸页,无心细看。 总管又道:“请世子妃恕罪。您没有掌家之权,无权查阅细录分账。这倒不是我等刻意……就是太妃,也轻易不得查阅。” 句句不离谦卑请罪,却句句都将她架在高处! 方知雨怒了,脚尖微微发痒。 就在她忍不住即将丢出一记大踹脚之时,门外传来不可忽视的低声咳嗽。 宋筠信步而入,总管一应人等连忙请安。 他未讲一字,只走到方知雨身侧,用宽大的左手按住了她细削的肩头。 一下下,轻轻的,就那样拍了起来。 不知为何,方知雨那如天雷如疾风的暴怒之气,瞬间就被这一掌按了下去。 “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总管,东西放下,回吧。” 她缓缓吐出一口愤懑之气,然后起身,扶住装咳的宋筠向外走。 “明日我自会去请示淮王,再请一道令,总管最好提前将仁义殿左偏殿好好清理妥当。” 话未满,威压却十足,话外的意思……猜去吧。 总管侧身恭送,不由后脊发凉。 难道世子妃的意思是,明日会找淮王撑腰,亲自守在仁义殿? 若淮王真的替世子妃出面……虽夺不了权,却也不会让他好过。 总管命人把账册放下,带着满脑子胡思乱想,匆匆遁了。 第62章 有点良心 “咳咳咳……”宋筠装咳装成了习惯,嗓子时不时痒上一下,这会儿一咳竟停不下来。 方知雨忙满了半杯茶,触手就觉有些凉,又将壶煨到小炉上。 “有些凉,先喝两口,别喝多了。” 宋筠抿了一口,咳得更猛烈。 “哎呀哎呀,等煨热了再喝。” 小家伙似乎真的担心了,小爪子在他宽阔的背上一下下抚着,乱得毫无章法。 ——她是关心他的,就是脸皮薄! 宋筠无故而笑,方知雨无辜眨眼。 咳嗽声渐停,宋筠摇摇头,示意自己无妨,顺手就捏住了小爪子,指尖所触,是一层薄薄的茧。 他翻过她的小手掌,轻轻抚摸,又瞧见前几日被碎瓷片划裂后微微泛红的痕迹。 “不疼了吧?” 方知雨想把手抽走,但想到自己还有个“哄他开心”的使命……忍住了。 摇摇头,“早不疼了。我自小就有个超越他人的长处——伤好得快!就是会留点疤。” “没事。我不嫌。”宋筠将那小爪子捏住,往自己脸上凑,凑到一半拉不动了。 他微微不解,侧眸就见小家伙用尽全身力气与他僵持,连头发丝儿都在绞尽脑汁使着劲儿。 僵持不动,拉扯不动。 宋筠嘴角一拉,问道:“适才……想解释什么?” 那股气一卸,方知雨就失了力道,整个人被拉拽过去,撞进了宋筠故意摊开的怀。 她浑身发麻,眼珠滴溜溜一转,嘿嘿笑:“我是想说,谢谢你给我撑腰。” 宋筠微微点头:“哦。就这样?” 没哄对?方知雨吃力地从那怀中直立起身,手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来。 “是这样……”她放弃挣扎,“无论我要调查什么,要牵出多少眼线,都是为了今后掌权。掌了权,我就能调查十年前的旧案,还母妃清白。” 她眨眨眼,眼底一片诚挚:“我是为了母妃,你也是为了母妃。我们关起门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不是自己人嘛。” 宋筠挂在嘴角的笑意,荡然消散。 为了母妃?为了母妃?全是为了母妃? 那他算什么? 方知雨:还是哄错了? 宋筠的脸色在方知雨眼中渐渐沉下去…… 就在这当口,总管又回转了身,被石头再度领到了东厢房。 方知雨趁着宋筠不注意,跳着脚就想跑,可脚丫子转了好几下,手都没法挣脱那只大掌。 “哎呀!世子!正事要紧!” 她急得都不叫他名字了? 宋筠脸色更沉了几分,将她一拽,顺手压坐在小榻上。 “不许去!大晚上的,什么外男都敢见?”他扯过狐裘,将小小一个人儿圈住,“待在这里,我替你打发。” 方知雨不愿假手于他,膝盖一弹就想起身,却被一个冰冷的眼神骇得乖巧,不再动弹。 她有些心虚……又不知在心虚什么。 宋筠理了理衣衫,昂首挺胸。 迈步出门的一瞬,又勾了腰驼了背,假咳着往东厢房而去。 总管略有忐忑,一见来的不是世子妃,而是世子,气息瞬间低了几分。 不等他开口,世子就冷若冰霜地问:“天色已晚,总管频繁请见世子妃,到底还有没有规矩?” 总管:怎么就频繁了? 不对,怎么是他请见,分明是世子妃搬出淮王,让他为难! 但抬眼一瞥,就见世子脸色可与天公同比黑,瞬时心间颤颤,惶恐起来。 “王府今年所有账册皆已抬过来,只是数目众多,不少事项尚未结算,恐世子妃瞧之心烦。” 但既然世子妃要给仁义殿为难,他也不会让这自视过高的小女子好过。 于是装得唯唯诺诺,又道:“两日后就是腊八节,这账本交了上来,施粥事宜也得请世子妃多上心。” 宋筠冷哼一声:“多谢总管提醒,我替世子妃谢过。” 总管苦笑了下,“若出现疏漏,还请世子在淮王面前做个见证,这可不是我等之过。” 宋筠冷哼一声:“不会的。她有我。” 这就是明着护了? 淮王支持,世子维护……这世子妃刚到淮南短短十数日,就有这等能耐? 总管心间百味,不敢多言,又连连请罪。 宋筠懒得多言,摆摆手让他离开。 总管请罪退行,匆匆逃离。 传闻世子征伐海寇之时,一把血色长剑就可斩破虚空,一眼杀神气息便能退敌成百上千。 虽传言虚妄了些,还是令他双股颤颤,跨出东厢房门槛时,差点跌了一跤。 宋筠铁青了一张脸目送其背影消失,耳尖轻动,就知道小家伙藏在窗外。 抬手推窗,“吱呀”一声,没见着人脸,只见一团毛茸茸贴在墙角,狠命将自己往缝隙里藏。 宋筠瞧见这一幕,莫名就笑了,居然知道躲着外男,算她有点良心。 “行了,人走了,进来吧。” 方知雨听闻此言,转身冲他笑了笑,拎着裙摆奔进屋。 果然在她意料之内,所有账册都送了过来,只是除了总册,居然还有八本! 随意一番,方知雨忍不住深深皱眉。 那总管居然不是在胡乱推脱,这分账账本记录得又乱又杂,墨迹涂抹甚至浸透好几页,简直不忍细阅。 宋筠也随手翻了几页,“能看懂?” “这就小瞧我了吧?”方知雨拍拍胸脯,“我家别庄的账册都是我亲手写的呢!” 宋筠挑了挑眉,既然她敢拍胸脯,就让她自己去碰壁吧。 眼见方知雨迫不及待翻阅起来,他阴阴坏笑了下:“可知总管姓甚名谁?” 方知雨不甚在意,“总不能和你一个姓吧?” 宋筠摇摇头,“他姓许。内府还有个护卫副统领,姓许名得益。” 他微微弯腰,压低身形,似有若无地贴在小家伙肩头,“祖母也姓许。” 讲完转身就走,离开东厢房时,余光瞥了一下,瞥见小家伙狠狠打了个冷颤,心情莫名妙了起来。 片刻后,石头带了人匆匆入内。 “世子妃,世子让小的将账本和名册都搬到正屋去,让您也尽快过去,这东厢房冻人得很。” 方知雨不轻不重叹了口气,问道:“刚才来过的那个总管,是太妃亲戚?” 石头未有察觉世子妃内心忐忑,只笑着回复:“许总管先入了王府做事,再得太妃看中,最后一拉扯,居然是同宗远亲。” 第63章 雪意动人 方知雨拉低了嘴角,觉得自己可能会壮志未酬人先死…… 她哪里是在跟总管争权,分明是在与太妃抗衡! 如今的她,无论是地位还是权利,无论是声望还是支持者,都不及太妃,若真摆到明面上斗,获胜机会……渺茫! 回了正房,方知雨神情恹恹,却见小榻铺了厚厚的软垫,汤壶在内烘得暖呼呼,小炉在旁煨着羊奶,小案上一盘点心一盘蜜饯。 名录和账册理得顺顺的摆在一旁,连笔墨纸砚都安安静静躺在顺手的地方。 这一切,必然不是石头主动能想到的…… 方知雨朝床榻那头瞧了一眼,帐帘低垂,人已侧躺,和她第一回见到他时一模一样。 但那时,他嫌弃她。 现在,却替她谋着这些细微却贴心的小事。 暖意从身蔓延到心,下拉的嘴角缓缓勾了起来。 “谢谢你呀。” 她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如廊檐滴水,可床上向里侧卧那人还是听见了。 ——算你这个小家伙有良心! 从“有点良心”到“有良心”,不过两盏茶的功夫,连宋筠本人都未察觉这等变化,只把自己想象地理直气壮。 心情良好,便没阻止小榻上的人挑灯夜读,歪歪头睡了过去。 夜色渐浓,浓墨般的夜幕之上,飘出了雪白的笔锋,大片大片的雪花带来寒冬凉意。 方知雨就着烛火一页页翻过账册,虽有汤壶火盆小火炉,还是冻得小脸通红,十指发僵。 “哈……”下意识给手指哈了一口气,又翻过一页。 烛火突然一跳,眼前掠过暗影。 一道声音从头顶落下,“下雪了不知道吗?不怕把自己冻坏?” 方知雨仰头,就瞧见一张带着微愠的脸,又沉又冷。 “我……” 她刚想解释什么,整个人连同狐裘一起被抱了起来。 身形晃动不稳,两只小爪子下意识探过宋筠肩头,拽向他后领。 他穿的是一套月白丝绸中衣,又软又滑,怎么抓都抓不住。 幸而,从小榻到床榻的距离不远,那双长腿几步便跨回床间,将她塞进厚重的被里,然后才抽出狐裘。 “我还没看完……”方知雨惊讶之中带着祈求,“至少让我把账册总账对完一遍呀!” “看完又如何?就能立刻找到应对之法了?若是着凉,又哪有精力做后续之事?” 宋筠低沉着絮叨,将她按回被中。 可她也倔强得很,撑着双臂又要起身。 挣扎之间,恍然一下,就觉自己冰凉的双唇碰着了一处温热的柔软。 暖暖的,怪怪的。 方知雨脑子却钝钝的,缓了好几个呼吸才反应过来。 ——她的唇挨着了他的下颌。 就一下,可却是破天荒的头一下,是她主动贴上了他。 “呀!”她捂了嘴往后仰躺,瞧见一双墨眸里,悠悠荡着烛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我……”方知雨捂着嘴,声音瓮瓮:“我牙疼。” 宋筠啼笑皆非:“我还脸疼呢。” “那是意外!”方知雨半边脸藏进被子里,嘴硬道:“世子不必入心。” “晚了!”宋筠轻轻揪了下红透的小耳朵,“我整颗心都受伤了,伤得很重很重。” 他想俯身下去亲上一口,可又怕吓着心上人,只重重呼吸,散去满脑子念想。 可心头毕竟铺满了喜意,双手一用力,就把小家伙调换方向,从后将她圈进怀里。 “好了,快睡。养足精神明早再继续。” 边劝边将那两只小爪子握进手心,替她暖着。 “你要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无论面前是高山还是悬崖,是疾风还是骤雨,你的背后,永远有我。” 方知雨扭动了下身子,背后……是宋筠的胸膛,暖暖的,沉沉的,竟真的令她无比心安。 被死死钳制,实在扭动不了半分,叹了两回气,睡着了,比宋筠睡得还快。 可这一夜,终究因心底藏着事没能睡踏实,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方知雨醒了一回。 立时就觉自己整个人怪怪的。 竟是她大喇喇趴在人家身上,一只手放在人家胸口,一只腿缠上人家腰…… 做梦,一定是做梦…… 迷迷糊糊叹了口气,她翻转身朝里,又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白雪未歇,重瓦之上,枯枝之角,都挂了雪白雪白的痕迹。 她瘫着四肢,一个人盖着两床被子,身边没了温热的气息。 起得身来,杏儿和燕燕入内侍奉梳洗,十三端了清粥过来。 方知雨接到手中,边喝边挪向小案,“世子呢?怎么没见到他?” 杏儿回:“一早便备了轿辇,去给太妃请安了。” 某个不知名的情绪在心头轻轻一撞,方知雨下意识问:“知道去做什么吗?” 杏儿摇摇头,“世子去得急,只让我们好生看顾您。” 十三在旁悠悠补了一句:“我好像瞧见他拿走了一本册子。” 十三和其他丫鬟不太一样,本来就不懂规矩,加上方知雨容让,随时想进哪间屋便自顾自迈步入内,管屋里有谁没谁。 今晨,她进来看方知雨醒没醒,恰好瞧见宋筠从账册里抽出一本,卷了塞进袖中。 方知雨一听,忙翻找起来,八册分账果然少了一册,还是记录内府开销的那一册! 宋筠不至于卖了她……可带着内府分册账目去见太妃,又是何意? 目光一扫,就见三册名录之下压着几页墨迹较新的宣纸。 轻轻抽出来,方知雨愣住了。 一页是她昨夜写的,记录了自己认为重要的事项,以及接下来的计划。 而另两页,字迹陌生,笔锋雄厚,字字清晰: 其一,赏赐之举需先敲锣打鼓全府告知; 其二,从信得过的人开始赏,以带起风气; 其三,备下通晓记账之人,以助不识字者记录; 其四,需亲身在场,彰显世子妃恩德; …… 一列一列,整整十条,比她昨日信手所写更加完备。 瞧着那一笔一笔用心写成的字,方知雨唇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 “世子妃……世子妃……您出来瞧瞧!”石头奔进主院,因靴子比脚大,又一次差点摔跟头。 方知雨闻声而出,随着石头来到前院,却见十几口大箱子整整齐齐摆在院中。 东凌迎过来,“世子妃,这里有一百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三百锭十两银,五百粒一两碎银,六百贯铜钱。皆是世子昨日吩咐府库替您准备的。” 第64章 意犹未尽 方知雨一时失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她还担心算出来太多,没想到宋筠比她更舍得。 东凌笑道:“世子说了,这些您先用着,若是不够再知会一声。就算府中现银不够,去银庄换,去别地儿寻,也会给您补齐。” 够!哪能不够!还会有富余! 方知雨瞥了眼宋筠留下的纸张,几列小字清清楚楚写明: 朝廷命官几人、官职几品,该赏银几何;护卫统领几人、年俸几何,该赏银多寡;资历深厚之人几何、归属何所…… 不止如此,他甚至还盘算了同一职位不同背景的人该如何区分赏赐,是否添加其他物品…… 就是不知,世子几时统计的这些? 方知雨捧着那两页宣纸,如珍如宝,为适才怀疑宋筠感到深深愧疚。 “十三……”她道:“去给石头找一双合脚的靴子,等会儿帮我办事,可不能再摔着了。” 十三不太情愿,但还是闷头去了。 石头喜上眉梢:世子妃发现了!世子妃真真好! ……全然忽略世子妃的本意是“为她办事”。 *** 辰时末,角楼之上鸣鼓响动,雄浑有力的唱和声传遍整个淮王府。 不消片刻,所有人都知道了: 世子病体好转,世子妃将遍赏全府。 巳时正,议事厅之前的禅场上摆开了一排长桌。 每张桌后,坐一人,站两人。 坐着的负责登记每个人的姓名、何年何月入王府、家乡何在、家中几人……并解释登记之后,他们的家人也将收到过年米粮。 而站着的两人,负责核准赏钱规格,一一下发。 最先获得这份赏钱的是良医所,因其看顾世子病体有功。 其次便是典膳所,理由是他们尽心尽力负责世子的汤药和膳食。 当然最主要的是,方知雨借此机会想扶持几个医女和典膳副。 之后按各所各司,一个个排队前来。 世子妃戴着帷帽坐在阶梯之上,接受谢恩,偶尔与有官阶或有身份之人客套几句,将重要人物一一记下。 内监总管东升坐在世子妃下首角落,偶尔呷一口茶,偶尔与熟识之人点点头。 但大多时候都是笑着的,对世子妃一言一行所呈现出来的端庄之姿,言辞之雅,深深称心。 等这一日暮色将至,赏银发放已过半,登记的册子也过半。 方知雨命人将册子收起,放入匣中,让石头送回世子府好好看守。 这可比那些银两更重要! 东升回到议事厅,瞧见淮王与世子正在对弈,不由笑了:“世子妃尚未走远,世子不要与她一同回去吗?” 宋筠露出一抹苦色:“这会儿她心底可没我,大抵只有那几本册子。” 东升不由笑得更开怀:“世子得此贤内助,真是天大的福气。” 一个内监,年过半百,到了这等地位,金银和权利该有的都有了,偏只对淮南的将来还有希冀。 幸而世子能独当一面,嫁过来的世子妃也撑得起半个天地,每每想到这些,东升就抑制不住笑逐颜开。 垂头下棋的宋筠听闻东升话语,嘴角一勾,内心按捺不住,故意下错位置,以迅捷之势输了两子。 “儿子认输,父王厉害。”他起身一揖,“父王早些歇息,儿子改日再向您讨教。” 言罢,人就像阵风一样不见了。 东升捂嘴偷笑。 淮王:“……” *** 宋筠心急万分,路上还得假装成“病略好,但尚未痊愈”的模样,刻意压住步子。 等回到世子府,天色已经暗沉,刚停不久的雪花又飘了起来。 入了正屋,却见满桌菜动也没动,方知雨果不其然歪在小榻上,求知若渴地翻着今日刚登记的册子,时而瘪嘴,时而挑眉,时而作惊讶状。 宋筠悄声走过去,往她身上一倒,就叹:“好累啊。今日我周旋于祖母、父王和各处官员、管事之间,可知我有多累么?” 方知雨本来想把人踹下去,听闻一切都是为了她,心间瞬柔,生生掐住小腿,掰回原处。 “辛苦了。” 声音很小。 小到宋筠都以为自己幻听,抬眸瞧过去,瞧见了烛光之中透红的小耳廓。 好想咬一口,轻轻的,柔柔的,就……尝个味儿…… 但下一瞬,那小耳朵似有所觉的颤了颤。 然后,人就滑溜地从他身侧溜走,“呀,好饿呀。” 宋筠有些黯然。 却听方知雨道:“我刚才饿得差点忍不住就自己吃了。” 宋筠眉峰挑了挑:所以是为了等他一起吃饭,才饿着肚子的? 呀!今日心情真好!也不是那么累嘛。 所以这位世子又自己把自己哄好,与世子妃一起美美进了晚膳。 饭后,宋筠擦着嘴意犹未尽。 “今日这鱼鲊不错。” 正在撤走食盘的石头:您不是不吃鱼的么? 但石头还是记住了,转头让典膳所明日再进一次同样的膳食。 方知雨拆下头发,顺手揉了揉,又拿起册子一页页翻过。 宋筠下意识又贴着她坐下,感觉到小小的身子抖了抖,最终……没有躲闪。 “瞧出什么了?”宋筠心情大好,用指尖绕着她的发丝,讲话的声线都有些雀跃。 方知雨却极其平淡:“果然不出所料。我就这随随便便一翻,都瞧见了好几个‘莘州人士’。” 宋筠喊来石头,让其跑了一趟前院,取来大周舆图,先找着京城,再顺着向右。 有力的指节微微弯曲,轻轻点了点,“在这里。距京城四十余里,快马来回也不过一个多时辰。” 方知雨盯着京城与莘州之间的地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何是莘州呢?” 宋筠不解:“也许莘州人……比较多?” 方知雨道:“我就住在京郊,对莘州也有耳闻。此地山峦众多,良田较少,年年都有百姓迁往别处,那些剩下的,大多越过越苦。” “他们只为一日三餐而活,根本没有精力读圣贤书。大字不识,圣贤不认,如何能听懂淮王府里文绉绉的官话,又如何能看懂纸张上残余的字迹?做暗探是不是有些牵强?” 宋筠摇摇头,“也许是你先入为主。那些眼线不一定认字,也不一定聪明,只要能听能记,把消息传递出去就行。” “比如,你今日之举,传递出去就会有人写成一句话,到了一定时日,统一送回京城去。”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种可能……‘莘州’只是他们假托的身份。” 第65章 脸皮很薄 方知雨微微惊讶:“难道莘州有人买卖户帖路引?” 宋筠点点头:“这个发现很有价值。待你这头登记完毕,我安排人依着信息去莘州暗查。” “可是查了又怎样?还能拆穿那位不成?” 宋筠笑了笑,在她小鼻尖轻轻一刮,“你想得太善。后宅之外,天地之间,哪是那么简单。” 方知雨耸耸肩,想躲开那指尖已是来不及,鼻头痒了痒,只愣愣怔怔。 宋筠却道:“那些收钱贩卖户帖的人,落了把柄在我手上,今后便有可能为我所用。” “你用得着这种人?” “也许呢?就如今晨我写的那些,你以为是我昨夜挑灯奋笔?” 方知雨偏头看他。 他笑:“是你夫君我……病中闲来无事,翻阅名录和账册,了记于心。早有准备,便用上了。” “嗷。”方知雨随口一回,借着拿下一本册子的时机,往前探去,离开了汤壶一般滚烫的身体。 哪想汤壶贴上就不想走,又挪过来,下巴尖戳在她肩窝里,委屈地道:“你缺不缺小厮?” 方知雨:“我身边不方便有小厮吧?” 淮王府内府之中,除了丫鬟就是内监。 世子府在外府,平日少不了与小厮擦肩而过,但若世子妃身侧跟着小厮,就会落人话柄。 再说了,方知雨觉得十三和石头够用。 宋筠垮了脸,鼻尖在她颈间蹭了蹭,“我是说我,给你做小厮,打下手。” “那倒不必。世子您还在病中,这病虽然好些了,可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完全无碍,万一被人瞧出端倪,岂不前功尽弃。” 言罢,方知雨起身,往床榻而去,可刚走到床前,脑子一顿就不敢动了。 在小榻上,他就贴过来靠过去,若钻进被窝……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宋筠又跟到床边,将她横抱而起,自然且随意地一起滚进被子。 还是同一床被! “知道你脸皮很薄,我就私底下给你打下手。” 他又用鼻尖蹭了蹭小耳朵,“早点歇息,明早再细讲。” 方知雨缩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小声问道:“你明早不去给太妃问安?” “自我病后,鲜少去问安。今晨不过是去替你解释一下,为何要暂时拿了主管的权。” 方知雨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拿了主管的权,分明是那主管借着为难她,把账册和腊八粥事宜都丢过来! 对了……腊八粥! 后日就是腊八节了,她还什么都没考虑! 但她很不争气地沾床就睡,一睡到天明。 更不争气的是,她又睡成了一条腿勾着宋筠精瘦长腰的丢脸模样。 “诶……”一声轻叹,她咬了咬自己的唇,自作自受,怨不得人啊! 其实,从上了南嫁马车那一刻起,她就没想过要守什么身如什么玉,只是觉得怎么奇奇怪怪便如老夫老妻一般亲密了? 可……都老夫老妻一般亲密了,他们却还没真正亲近过,连合卺酒都没补上呢! 这一想,又叹了口气。 不知怎的就把宋筠给叹醒了。 他下意识揽住她肩头,嘟哝起来:“又叹气,到底有多少思虑?” 微微翻身,他如每个清晨一样,瞧了眼怀里的人。 乖巧可人……今日这唇怎么咬得死死的? 平日不都是张着小嘴,任由涎水摇摇欲坠? 宋筠笑了下,指尖轻轻捏住珠圆玉润的红唇,一下下捻揉。 “别咬破了,破了我要心疼死。” 一下又一下,他揉得极其认真,没察觉红唇之上,眉心之中,微微荡起一片涟漪。 好不容易将唇瓣从牙齿间释放,宋筠忍不住又紧了紧怀抱,这才不依不舍将人放开。 起身,下床,穿衣,轻手轻脚。 去到外间,东凌已经等着了。 宋筠:“准备好了?” 东凌:“是。四个护卫指挥使司,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长、百户长……以及下属两万一千卫兵,所有赏银皆已准备妥当。” “嗯。”宋筠不喜不怒,语气平淡,“记得强调,是世子妃赏赐。” “小的明白。”东凌笑着退下,赶忙去了。 陷在被子里的方知雨听见这一切,心乱如麻。 她这一场阳谋,藏着替自己谋名声的目的。 宋筠好像知道了,却还是肯给她花钱,花好多好多钱啊! 闹不清是心疼钱,还是心疼这个人。 听得外间声响消散,方知雨才叫了杏儿和燕燕侍奉梳洗。 问及世子,却听说去了仁义殿。 她望了下外面的天,有些灰蒙蒙的,好在没有继续下雪,那人应该冻不着。 等她收拾妥当,端起粥碗,宋筠回来了,往桌边一坐,靠过来张开嘴,一副讨食的模样。 方知雨护食:“一人一碗,你的在小炉子上。” 宋筠脸色垮了垮:“我替你奔走劳累,连一口粥都讨不到?” 手掌一翻,一张采买凭证翻飞出来,其上“沛丰粮行”四个字相当明显。 方知雨抬手去取,哪知那大掌比她还快,瞬间抬到高处。 她立刻便懂,乖顺地舀了一勺清粥,递到宋筠唇边。 薄唇轻启,含粥入口,宋筠满意了。 “淮王府自有存粮,只需再采买其他腊八粥食材即可。为图便利,王府与沛丰粮行合作,每年由他们自行配装食材送到各个施粥点。” 一股暴躁之气冲上脑间,方知雨怒问:“那日总管为何不告诉我?” 宋筠咂了咂嘴,没答。 方知雨又喂一口粥,他才悠悠道:“不论是否告诉你,这件事都不会更改。沛丰粮行只需提前几日将采买凭证交过来,这桩生意便成了。而总管,你也知道,他想为难你嘛。” 又喂一勺,方知雨问:“那你为何不提醒我?” 宋筠咽下这口粥,“粥要一口口喝,事情也要一件件做。你初来乍到,不熟悉王府内外,自然百事难上手。” 又一口后,“我可是你的臂膀、后背、靠山!不告诉你也能替你把事情办了。” 直到把一碗粥吸溜完,宋筠才心满意足地放了方知雨继续去禅场坐镇。 午时未至,外府便已全数赏赐完毕。 午后,排场就铺到了内府,只不过方知雨没有选择在太妃的解语坞,也没有叨扰王妃的晴风阁,直接将长桌支到了西北园子。 第66章 你是恶人 内府护卫分批前来领赏,方知雨瞧见了宋筠提到过的许得益。 他与宋筠年纪相仿,身形稍显瘦削,脸颊棱角分明,双眸一转,肃杀之气层层上涌。 与众不同的是,他没有像外府的其他副统领那般寒暄谢恩,只遥遥拱了拱手便离开。 说不清是因为太妃撑腰的缘故,还是那人本身就如此,方知雨也没太在意。 而后婆子、丫鬟、小厮按院子一批批来,又一批批走。 连齐嬷嬷和秀红都来了,领了赏银还专程谢过恩典。 唯独晴风阁和修竹居的人一个都没来。 晴风阁,是方知雨让人提前知会过,自己忙完会亲自过去看赏,让她们好好侍奉王妃。 而修竹居……程夫人禁足,肯定将她恨之入骨,怎么可能让自己人过来自讨无趣? 收拾好一切,方知雨见天色还早,便带上十三和石头,往晴风阁而去。 可刚到晴风阁,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兵荒马乱的呼喊声。 方知雨提了裙摆就往里跑,瞧见乱糟糟一片,丫鬟将王妃护在中央,内监将宋简团团围住。 而宋简那大傻个,跳着脚又哭又闹:“你不是红梅仙子,你是恶人!你害死我生母!你不想让我妹妹出生!我要咬死你!” 方知雨心下一急,想都没想,抬脚就踹了过去。 听得“唉哟”之声不绝于耳,她和宋简一起摔倒在地。 宋简摔了个狗吃屎,方知雨却跌了个四脚朝天。 就在宋简随行内监惴惴不安的时候,傻乎乎的笑声突然响彻整个院子:“你摔得好难看,哈哈哈……” 但是方知雨却鼻头一抽,落下泪来:“好痛……” 不一会儿,在世子府里躲清闲的宋筠就收到消息: 世子妃脚扭了,在延心王背上扭到的。 宋筠匆匆赶到晴风阁的时候,一个大傻子,一个小家伙,已经莫名其妙冰释前嫌,凑在一起笑得神经兮兮。 宋清溪在宋筠后一脚赶到,也被这一幕惊得无所适从。 宋简脑子不好使,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凡事入心不过片刻,又会被其他事物吸引过去。 可世子妃……为何不记仇? 宋清溪迎上前去,替宋简向方知雨赔礼。 宋简见了宋筠,只是喊了声“兄长”,可见了宋清溪,立刻挺直了脊梁,装成一副大人模样……道貌岸然那种。 宋清溪瞪了宋简一眼,向龚嬷嬷道:“母妃可还好?” 龚嬷嬷淡淡道:“就那样。” 宋清溪从这态度就明白不该多言,拉了宋简到身后,又道:“今日就不打扰母妃静养,改日……” “没有改日了。”宋筠打断她的话,“你就当母妃一直在北苑静养。” 宋清溪愣了一下,行礼退走。 宋筠这才转身看向坐在一旁耸着肩垂着头,准备找地方把自己藏进去的方知雨。 他近前,捏住那小小的下巴尖,把她头抬起来。 本带着一腔恼意,却在瞧见双眼角落里残留的泪痕时……全都收敛了去。 “你呀你!”他蹲下身,将方知雨的脚抬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扭到哪里了?” “不严重的。”方知雨给杆子就顺着下,“就是当场扭了一下,自己吓自己。” 宋筠瞪了她一眼,终究没有责备半句。 得知宋简被宋清溪带走,王妃出了房门,到旁边屋子来瞧方知雨。 “如何了?真的不请府医?” 方知雨起身,跳了两下,“没事的,都好了!” 王妃叹了口气,“你呀,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不怪你对不对,万一真伤了怎么办?” 方知雨乖巧受教。 宋筠这才想起缘由,下意识问了一句:“你踢他作甚?他不过五岁小儿心性……” 方知雨歪头使眼色,宋筠猛然警觉,看向王妃。 只见王妃笑意顿在唇角,缓缓平展下去,“当年往事,时过境迁,早已无法探查,我想就此作罢,你们也不必再耿耿于怀。” 若真的作罢,王妃又怎会患上心郁之症? “宋简可怜,清溪也可怜,今日之事不必再提,我不怪他们。”王妃摆摆手,“你们回吧,我乏了。” 宋筠皱了眉,牵住方知雨送王妃回屋,转头就对上责备的眼神。 “我错了。”他还没弄清具体事由,当先认了个错。 方知雨立刻就没地撒气。 算起来,宋筠也不知道,都是无心之失。 错的是宋简! 方知雨让十三给晴风阁所有人都看了赏,点明因为今日护王妃用心,每人皆双份赏钱。 龚嬷嬷送两人向外而去,方知雨将自己所知简单相告。 宋筠听后微微摇头:“父王当年下过禁令,任何人不得在简儿面前提及那件事,他为何会知道?” “我觉得这其中有问题。”方知雨道:“他早不知道晚不知道,偏偏在母妃回到王府以后,见过母妃以后,突然就知道了。” 龚嬷嬷脚步乱了一瞬,匆匆跟上来,“世子,世子妃,我想起一件事。” 方知雨眼睛一亮:“请讲。” 龚嬷嬷道:“当年淮王纳妾之时,曾与王妃约定,若王妃不喜哪个妾室,便可命那人不得生子。” 方知雨听后,怒火中烧:“母妃绝不会做这等不善之事!” 她不顾一切信任王妃,因为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心郁! 那些自私的人,狡诈的人,成日成夜想着算计,才没精力郁闷呢。 龚嬷嬷深有同感,面色也认真了几分:“是啊!王妃不曾做过,但有人这么诋毁过王妃。就不知延心王是不是从那里听见了什么。” 宋筠与方知雨互视一眼:“何人?” “梅姬。” 龚嬷嬷道:“当年她怀过一个孩子,却意外没了,到处与人中伤王妃,声称是王妃不让她生。淮王一怒之下将她禁足,后来不知怎的,她就疯了。” 方知雨:“人没了?” “我也曾以为,毕竟已经十几年了。可回府之后,我听闻她还活着,被关在醉翁居。” 方知雨想了想,脑海里没有这个院子的丝毫记忆。 转而看向宋筠,却见他摇头,“不去。又远又偏,冻得慌,你又伤了脚。” “啊呀,我都说没事了呀!” 方知雨又想跳两下,却被宋筠按住。 “你哄母妃的法子在我这里没用!” 第67章 得让我背 上过战场的人,见过无数种伤,方知雨翘臀一撅,他就知道她真的伤了脚,虽不严重,却也没到毫无影响的地步。 “去瞧瞧嘛。”方知雨揪住宋筠袖角,“你不带我去,我自己也会去的。” “去也行。”宋筠转身,微微蹲地,语声轻和:“得让我背。” 方知雨僵了一瞬,靠过去压低声音:“世子,你的病不该好这么快。” 宋筠这才回味过来,他还是个病秧子,背得动人就怪了。 可“背她”这念头一起,就怎样也压不下去。 内心交战了一瞬,宋筠坚持:“就背一小段,到门口放你下来。” 从他们站的地方到门口……二十步而已。 方知雨闹不懂这么几步的距离,背或不背又怎样了?难道他的背上有膏药,背一下她的脚就好了? 腹诽不休,她瞧着那为自己展开的宽阔脊背,鬼使神差趴了上去。 宋筠双手一抄,勾住一双柔柔的腿弯,轻轻一颠……要老命了。 小家伙软得哟! 龚嬷嬷差点闪了腰。 无处容身,恨不得找个缸钻进去,也不敢再送,转头就迈着小碎步赶回去找王妃碎碎念了。 宋筠背着方知雨,也迈起了小碎步,二十步的距离,走出了百步的架势。 方知雨翻了白眼:“我很重呀?” 又不好说:你背不动呀? 带过兵的统帅半年不练功,也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吧? 宋筠笑了笑,低声震动胸膛:“我恨不得这是一辈子的路,背你到白了头折了腰软了……” 软了什么?二十啷当岁,就要软了腿? 方知雨鄙夷地吸了吸鼻头,却见宋筠的目光落向晴风阁大门边角…… 鹅黄大氅、满头艳丽朱钗,都遮不住一张扭曲的脸。 宋筠:“你为何没走?” 方知雨:“怎么还在?” 避无可避的宋清溪:两位还挺默契。 有了旁人,宋筠不好再继续讨乖,只得将方知雨放下来。 宋清溪迟疑了下,开门见山:“我听见了龚嬷嬷的话。” “又如何?” 自从那日宋清溪质问王妃是否为好人之后,方知雨便不怎么喜欢她。 当面对王妃毕恭毕敬,背地里口无遮拦,表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不能深交。 宋清溪很清楚方知雨态度为何转变,忙低眉,“我对母妃并无情感,毕竟母妃搬去北苑时,我只有四岁。我与兄长一样,所知过往都是道听途说。” 讲到此处,她抬了头,目光灼烈而张扬,“若有机会获知真相,我希望不再仅仅听自传言。” 方知雨被这目光微微惊到,不由自主瞥向一旁的宋筠。 宋筠与她对视,然后道:“可以,” 方知雨也点点头,“但是你必须保证,无论听见什么,查得什么,都不能传扬出去。” 宋清溪眸子抖了抖,有些不明白。 王府里或明或暗地传着一些对王妃不利的流言,若能查得真相还王妃清白,难道不好? 但她压下疑惑,承诺自己必定不会多嘴。 三人这才冒着寒风踩着化雪寻路而去。 十三和石头跟在近处,其他内监和丫鬟随行稍远,宋清溪……没地方插脚。 她的兄长,牵着她的嫂嫂,走在碎石路上,步步相依,旁若无人! 醉翁居在淮王府内府最西,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西南高墙之外有一处酒坊,整日整夜酒香四溢,一闻就醉人心脾。 宋筠牵着方知雨,将自己所知缓缓道来。 “这梅姬,我倒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极善饮酒,有一回家宴,把所有女眷都喝倒,还把父王也灌了个半醉。” 方知雨有些唏嘘:“大抵也是因为这缘由,她才分得了这处院子吧。” 可若非她住在如此偏远的地方,淮王府里的人又怎可能将她遗忘? 约莫两刻之后,一行终于抵达醉翁居。 宋筠假模假式地咳嗽了几声,拿出手帕捂嘴皱眉。 “酒味好浓,嗓子有些痒。” 只是酒味倒也罢了,这寒风之中居然还似有若无地飘散着一些难言的污秽之气。 方知雨偏头看他,看不出难受是真是假,便道:“那你就别进去了,往别处挪一挪,待会儿我……” “不……”宋筠捏着帕子往她身上一歪,“你不扶我,我又怎么站得稳。” 宋清溪侧眸,这两人是不是颠倒了,怎么兄长才像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娇妻! 方知雨翻了个浅浅的白眼,顺手扶住宋筠。 习惯了,没办法。 石头上前去敲门,那紧闭的大门隔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启,陈旧的“咔咔”声刺痛着每个人的耳膜。 一个女子凑出半边脸,阴恻恻向外打量。 石头说明来意,那女子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脸上渐渐浮现惊讶。 可她却道:“各位贵人,这门开不了,梅姬也神志不清,还请回吧。” 石头微微讶异,解释道:“你可听清了?外头是世子、世子妃、怀心郡主。” 那女子摇着头道:“是谁都不重要。贵人们对梅姬而言,梅姬对贵人们而言,都已没有任何价值。” 方知雨迟疑了下,将靠在自己身上的宋筠扶正,自己走到门前。 离得近了才能看清,那女子两鬓斑白,脊背佝偻,指节弯曲,一身粗布衣衫,大冷天里还只薄薄两层。 心底微微泛起同情,方知雨道:“梅姬还活着吗?” 那女子抬眼瞧来,神色古怪:“活着。可也与死无异。” “那你是想让她多活几年,还是过不去今冬?” 女子古怪的神色里多了一抹惶恐不安,转瞬又变成了绝望。 她拉拽了下大门,那门再次“咔咔”直响。 “这门,打不开的。贵人您打算怎么让我们多活几年?” 方知雨这才从缝隙里瞧见,门内一条手臂粗的铁链,将门给控在了半人宽的开合角度里。 换做是她,就是找柴刀用石头,都得砸开。 但也知道,这世上并非每个女子都如她这般离经叛道。 无言,亦无从指责。 方知雨退到院外,向四处张望,目光陡然落于一株光了枝丫的银杏树。 “爬树啊?”宋筠的声音突然在她身侧响起,“脚能行?” 方知雨侧眸:“小瞧我!” 第68章 探醉翁居 宋筠忙道:“不敢不敢。” 他将双手抄进袖口,一副看热闹的模样,“曾几何时,世子妃为了去北苑见王妃,借着一棵树翻过了淮王府高墙……” 方知雨:“你……怎么知道?” 他当然知道! 自有人负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再回来上报。 不过现下,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刻。 他自然乐见小家伙再爬一次,但她的脚……又引人心疼。 他问:“记得那日策儿拔剑之时,有两个暗卫到场相救吗?” 方知雨点头,当然记得,只是对方来得快去得也快,连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此二人乃孪生兄弟,名木骧、木骖,一直随行在你身侧。若有所需,只需唤名吩咐即可。” 方知雨缩了缩脖子,朝四周光秃秃的地界扫量:人能藏哪里呀? 但她还是试了一试:“木骧、木骖?若能听见,就请将那门后锁链砍断。” 四下无声,只有风在耳边轻轻拂过。 但两息之后,听得“哐啷哐啷……”一阵金属撞击之音,铁器噼里啪啦作响,困住醉翁居正门多年的锁链,碎裂一地。 饶是这样,方知雨还是没瞧见任何身影。 她朝宋筠投去一个服气的眼神:果然高手! 门内女子早已离开,这会儿被惊得匆匆回转,抚着一地碎屑,突然泪流满面。 等她哭过,这才想起门外还站了许多人,只是仍旧不肯让他们进去。 “各位贵人,奴婢九月,是梅姬自家中带过来的丫……婆子。” 她已三十二岁,怎样也算不得丫鬟了,又一脸皱纹,且算作婆子吧。 “也许各位会觉得怠慢,但这院子确实不能待客。” 其实不用她讲,在大门被破开的一瞬,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浓烈且不容忽视的污秽气息,正从院子深处向外滚来。 九月解释道:“梅姬已经被关在醉翁居十年,这道门也被锁了十年,食物都从门缝里送进来,可其他却不能送出去……” 又是十年?方知雨心下惶惶然。 但见九月被寒风激得瑟瑟发抖,方知雨对十三道:“回一趟世子府,寻些御寒过冬之物送过来。” 宋清溪也瞧见了九月的模样,微微发怵,起了同情之意。 “世子妃,还是让我的丫鬟去摘星居取吧,摘星居比世子府近。” 宋清溪还在讲,十三已经一甩头跑走了——她只听世子妃的话! 方知雨也不好拂了宋清溪的好意,便让杏儿跟着她的丫鬟一起去了。 几人不便入内,便在醉翁居之外站定。 九月苦笑着承了众人好意,这才问道:“请问各位贵人想知道什么?” 是个聪明人! 方知雨开门见山,“我想知道梅姬为何被关,这门又为何被锁。” 九月冷笑,眉眼间尽是凄惨。 “世子……”她看向宋筠,似乎勾起了些微回忆:“那时候,世子应该十来岁了吧,应该知道那一年里,出了几件大事。” “其中一件,就是王妃、小程姬、梅姬,三人在两月之内先后有孕。” “母妃……”方知雨惊得差点将靠在她身上的宋筠给掀飞,“有孕?” 九月的目光向她挪过来,“您是……世子妃?请容奴婢无礼,这淮王府里,女人命薄,还请世子妃您谨小慎微,处处小心。” “多谢提醒。”方知雨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声音都在打颤。 瞥了眼左右的宋筠和宋清溪,发现他们兄妹也是满脸茫然和惊讶,显然都不知晓王妃也曾有孕。 九月在寒风里哆嗦不停。 也不知是被关久了,还是眼神不太好,没看出面前几人的神色,只是淡淡地继续回忆。 “大显四年五月初,王妃先显了孕相,淮王欣喜万分,赏了整个内府。” “五月底,梅姬有孕,因住处偏远,淮王特意派了医女住在醉翁居,以助安胎。” “六月中,程思珺有孕,因胎像不稳,被太妃接到桂香居养胎。” 宋清溪担心方知雨不了解内情,在旁解释:“程思珺就是如今的程夫人;桂香居是太妃以前的居所。” 方知雨点头微笑,接下这份好意。 但九月连“程夫人”或“小程姬”都不称,背后恐怕另有恩怨。 九月的耳朵似乎也不太好,就像没听见几人嘀咕似的,继续道:“可六月还没过完,梅姬的胎便落了。一查,竟是药膳里加了少许杏仁渣。” “是少啊,少到瞧不出来,也尝不出来。可抵不过日日服用,这胎就没了。” 方知雨提了一口气,焦急问道:“查过吗?何人所为?” 九月道:“查了。典膳所无人敢认。淮王将侍奉梅姬的所有医女和下人全部处理。我本来也该被打死,是梅姬保下了我。” 讲到此处,她眼里泛起一抹泪花,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如果当时真的被打死,后来就不会这样了。” “那一日,太妃召我问话。回转时,我听见程思珺的丫鬟讲,是程思珺主动求太妃容她在面前养胎,防的就是怕王妃对胎儿下手。” 方知雨听到此处,愤愤不平:“不可能的!王妃若真的不想让梅姬生产,根本不用手段,以主母身份直接下令落胎即可。” 宋清溪偷偷瞄过来,一言不发。 九月也抬眸望向她,只余苦笑。 宋筠却将她肩头压住,怕她一时恼意上头……又抬脚。 九月盯着方知雨瞧了一会儿,这才叹道:“如果只是听见这些,倒也罢了。我还听她们讲,王妃腹中所怀不是淮王的,而是竹马表兄的。” “不可能!”这一回,反驳的是宋筠。 九月发出自嘲一般的笑:“世子,我脑子笨啊,当场就信了。因为那一年的四月里,王妃表兄奉皇命南行任职,经过淮南刻意前来拜见过。” “巧的是,那段日子,淮王正与百姓同春耕,极少归府。王妃在五月显出孕相,就是令人生疑。” 宋筠不信,方知雨不信,就连宋清溪都不愿信。 但流言流言,捕风捉影,就是用了这些模棱两可的巧合,才会被人传得有板有眼。 九月道:“我这人是真笨,回来便把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梅姬,还添枝加叶的。而梅姬,也不是个精明的,居然直接闯到王妃面前又跳又闹。这一闹,王妃动了胎气,不过几日,也落了胎。” 第69章 姐姐凶我 宋筠黑沉了一张脸,想剐人的心都有。 方知雨比他还气,咬牙切齿,一抽一抽地喘息着:“你家主子如今这样,倒也活该!” 九月嗤笑:“是吗?” “事后,淮王勃然大怒,将梅姬软禁在此。至于王妃,我听闻,自那之后与淮王生了嫌隙,两相为难。” 她顿了顿,强调:“我听到的是:王妃与淮王生嫌隙。” 方知雨品了品这句话,发现“王妃”在前,“淮王”在后。 便试探着问:“当时,淮王疑王妃,却是王妃因此主动疏离?” 九月微微一滞,转瞬笑道:“世子妃真是绝顶聪明,我都想了好久好久,才想明白。” 这就是认可方知雨的猜测了。 那一年王妃有孕,程夫人身边的丫鬟传出流言,编排王妃与表兄有染,故意让九月听见,促使梅姬去找王妃要说法。 王妃动了胎气,但胎儿并未立刻落掉,之后几日,在淮王的猜忌之下,王妃心意动摇,那胎儿才不幸没了。 ——这才是王妃与淮王真正的隔阂! 从来都不是程夫人和永寿王,或者不只是。 方知雨气得“呼……呼……”喘息,宋筠一边按住她肩头,一边把身体挪得远一些。 九月见几人已经明白当年旧事的前因后果,这才悠悠道:“世子妃可知我是如何想通的?又知梅姬是如何神志受损的?” 众人都没表态,可都揪了心。 九月道:“大显五年,年节刚过,永寿王中毒,王妃病体不安的消息传到醉翁居,梅姬和我为此大感解气,可刚出了月子的程思珺突然而至。” “梅姬以为程思珺是来探望自己,还求她在淮王面前多美言几句。哪想程思珺笑得如同妖魅,细数自她入府以来,梅姬有多少次将淮王从她院子里抢走……” “梅姬哪记得,抢便抢了,恨便恨吧。哪想程思珺让人将恭桶提来,强硬将梅姬的头按了进去。” 讲到此处,九月哽咽起来,后话久久无法继续。 众人一时皆难受,鼻息里闻着那似有若无的气息,都有些无所适从。 方知雨瞧见宋清溪拿出帕子捂鼻,不由问道:“那是你姨母吧?你知道她是这种人吗?” 宋清溪点点头:“我和兄长都与她不亲近。原因嘛,也是知道她表里不一,若与她接近,不知不觉就会被算计了去。” 方知雨默然,将之前画下的界线擦去一点点,不与程夫人交好的人,还是可以试着相处的。 不一会儿,去摘星居的丫鬟们归来,还带了几个内监,抱了很多被子、衣衫和木炭。 十三迟了一步,把世子府前院的丫鬟也一并喊了帮忙,除了衣衫和被子,还有糕点、蜡烛、小火炉…… 乱七八糟一大堆,都堆在醉翁居门口,不敢搬进去,怕被污秽之气沾染。 九月见几位贵人当真要赏,膝盖一软便跪了地,哭得语不成句。 就在众人都不知如何劝慰的时候,半开的门缝挤出个人来。 跟九月一样浑身瘦得没有几两肉,但又比九月更惨,头发全白,满脸褶皱,蓬头垢面,畏畏缩缩。 醉翁居里,除了九月,便也只有一人——梅姬。 宋筠不忍,转头吩咐石头,“让净司立刻过来,将醉翁居里的污秽全部清扫干净,之后再自行领十下鞭笞。淮王府内,怎容此等地界!” 不论梅姬因何被软禁,也不论淮王将她忘在何处,王府之内都不该有这样的地方存在,也不该被人传扬出去。 问了该问的话,一行转身离开。 宋清溪留了一个内监在醉翁居外盯着,若程夫人让人前来为难,就立刻回禀。 方知雨有些诧异:“你敢跟你姨母作对?” “我自是不敢。”宋清溪道:“但世子妃……您敢。” 方知雨明白宋清溪的意思。 她既然管了这件事,便算正式与程夫人撕破脸;若程夫人要阻止她照拂梅姬,便也算不给她面子。 两相对立,谁也不会轻易容让了谁去。 可她是冤大头吗?傻愣愣直接与程夫人为敌? 方知雨笑了笑,不置可否。 宋筠却心事重重,突然将她拉住,止了步子。 “我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该去跟父王知会一声。梅姬始终是父王的妾,是好是歹都得请他一句话。” 不提还好,一提淮王,方知雨的小脾气蹭一下就上来了。 宋筠还说淮王不好女色?不好女色把人迎进门做什么?迎进门了不管不顾又算什么? 梅姬虽然间接引起王妃落胎,但那又不是什么永世不得超生的万恶之罪。 要么把人弄死,要么把人丢出府,把自己的女人塞在角落里活受罪,算什么好男人! 但这些想法,她不会宣之于口,毕竟那是宋筠的生父,是淮南之主。 她只点点头,没有多说一个字。 宋筠瞧出了方知雨眼底的不悦,却只以为是因为梅姬才起了恼意。 他道:“我去去就回。你好生回去,不要跳不要跑,别又扭着脚。” 方知雨仍旧点点头,推了宋筠两把,让他快些去。 回程途中,恰巧路过淮王居所涵香阁,想起后头就是解语坞,方知雨内心一阵愤懑,踢飞了好几颗小石子。 宋清溪一路同行,半句话都没讲,只当看戏。 两人拐过一道弯,居然见到了宋简。 宋简蹲在树下,正用树枝戳着一物,神情专注。 而他身侧的大石头上,坐着个总角少女,正抬了一只脚,有意无意踢在他的肩头。 宋清溪一见就黑了脸,疾步过去,当头就喝:“宋湘淇,你在做什么?” 宋湘淇,就是程夫人的小女儿,年方八岁,一身海棠红在冬霜之下显得格外扎眼。 宋简一听见宋清溪的声音,立刻起身回头,有些战战兢兢。 宋清溪一把将他拽向身后,用质疑的眼神瞪向宋湘淇。 她才八岁,却想把十六岁的兄长踩在脚下,而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宋湘淇一脸散漫,从石头上跳下来,“二哥,我没骗你吧?她可没把你当亲兄,整日只想着如何管教你。” 宋清溪提高声量,“我警告过你,不要在我兄长面前挑拨离间!” 宋湘淇懒散样突然一收,委屈地落了几滴泪,“二哥,姐姐凶我。” 方知雨旁观,脚趾猛猛抽了几下,好不容才压住想踹几脚的冲动。 第70章 小坏东西 这宋湘淇,和她生母一样,矫揉造作,装得柔弱惹人怜,不是个好东西。 若是常人,大概也不会被如此拙劣的眼泪蒙骗,可宋简……他才五岁的心智啊! “妹妹。”比宋清溪还高半个头的宋简,委屈地拉住她,“你别欺负小妹妹。” “我没有欺负她……”宋清溪一口气堵在心口,差点无法呼吸。 明明是宋湘淇欺负你! 可瞧着宋简那真挚的双眸,她又不忍拆穿,只拽了他就要走。 哪知宋简与她相抗,还喊起来:“我不要回去,我要跟小妹妹玩耍。” 宋湘淇也在此刻落井下石:“坏姐姐,不让我们一起玩!” “就是,坏妹妹!”宋简手上发了力“不让我玩,还要管我,还欺负小妹妹,还……” 虽然心智只有五岁,可他却已经是十六岁的身形,力气逐渐加大,一时失了准头,将宋清溪推倒在地。 宋清溪膝盖吃痛,泪珠滚滚。 宋简傻乎乎盯着自己双手,宋湘淇却发出嘲讽的笑声。 方知雨:“……” 一家子老老少少,没一个省心。 她上前将宋清溪扶起,侧眸轻飘飘瞥了宋湘淇一眼,“你笑谁呢?笑你姐姐?那叫幸灾乐祸。笑你兄长?就是落井下石。” 宋湘淇的笑戛然而止,冷哼一声,甩头跑走。 程夫人提醒过她,遇见世子妃必须绕道远离。 宋清溪轻声一叹,微微屈膝,“多谢世子妃,清溪身体不适,就先回了,改日再登门问安。” 言罢,她谁也没看,径直离开。 宋简呆呆站在原处,问:“我是不是做了不好的事?” 他仿似自己问自己,又问不出结果。 方知雨朝他走过去,还没近前,他忽的疾步后退,“你跟恶女人好,我就不跟你好!” 方知雨嘴角直抽抽,若非他脑子不好,两个巴掌恐怕少不了。 “十三,有蜜饯吗?” 十三喜欢吃蜜饯,经常随身藏。 方知雨探手索要,她毫不犹豫就摸出一个小荷包,里面半袋子蜜饯,香透了整片空气。 方知雨笑着拍拍她肩,“好十三,改日上街给你买更多。” 转而将那荷包抛向空中,“我也不跟你玩,我只跟喜欢吃蜜饯的人玩。” 宋简:“我喜欢吃!” 果然,哄小孩得用好吃的。 宋简吃了蜜饯,很快又把方知雨当做“姐姐”,挨挨挤挤又一起看蚂蚁。 “姐姐问你个事。”方知雨趁着宋简心情好,问道:“谁告诉你王妃是……” “恶女人”三个字讲不出口。 宋简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瘪瘪嘴道:“小妹妹告诉我的。她说恶女人害死我生母,害得妹妹差点没生出来。” 果然是那个小坏东西。 方知雨气恼之意又升腾几分。 “你小妹妹骗你的。” 宋简拉下眼角:“怎么可能,她是我妹妹。” “那我问你,妹妹和小妹妹,哪个更亲?” “当然是妹妹,跟我一个娘亲生的。” 方知雨道:“那你想想,小妹妹适才是不是在嘲笑你。再想想,妹妹有没有嘲讽或瞧不起你。” 宋简果然认认真真想了会儿。 “没有。” 他一下跳起来:“我不该推妹妹的!我要去给妹妹道歉!” 然后,丢下树枝就跑走了,连寒暄都没有,果真是个小孩心性。 方知雨起身,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看起来很平静,可内心的小火苗却正在热烈燃起。 “走,去修竹居。” 方知雨带着十三等人转道而去,没多久就到了修竹居外。 宋筠告诉过她,宋湘淇因为只有八岁,还与其生母程夫人住在同一个院子。 她来,便是为了找那小坏东西。 可一行人还没靠近修竹居大门,就听得一声惊叫,一道人影跌进了竹林旁边的清水池里。 修竹居内立刻涌出无数人,一时仓惶人仰马翻,惊叫声不断,连外府和内府横道之间的护卫都被吸引了来,匆匆下池救人。 被救上来的竟然是宋湘淇。 而这八岁女孩一出水,便“哇”一下大哭起来,抬臂指向方知雨:“世子妃……你好狠啊!” 方知雨瞧着那短促的指尖,刚有所猜测,就见程夫人被丫鬟婆子拥着,哭天抢地奔出来。 程夫人只瞧了宋湘淇一眼,转而就冲着方知雨抹泪:“世子妃,湘淇不过八岁,不知哪里惹了您不愉,竟要对她下此狠手!” 方知雨静静站在原处,嘴角一扯,扯出个冷笑来。 这就开始还击了么? 程夫人好手段,竟然舍得让亲生女儿以身自残而陷害她! 宋湘淇毕竟是淮王的女儿,是淮王府的主子,这一落水,立马就惊动了太妃。 人刚被送进屋里,衣衫尚未换,医女还未到,太妃就颤颤巍巍呼天抢地赶来了。 “你……”太妃于人群之中瞧见方知雨,举起拐杖当头劈下。 方知雨没躲。 不仅没躲,还拽住了想要冲上去护她的十三,硬生生接了这一下。 左耳瞬间传来撕裂一般的疼痛,一股温热随着寒气滚落下来。 “世子妃!”跟在旁侧的杏儿机灵得很,立刻高声喊起来:“您流血了!” 这一喊,就把太妃即将落下的第二棍给喊得顿住了,再恼再想动手,也还得顾忌淮王和世子不是? “野丫头啊!你这个野丫头!我好好的孙儿孙女都被你给祸害了呀!” 太妃一边哭喊,一边被扶着入了修竹居。 方知雨,以及跟在她身侧的十三和杏儿,则被一众内监围住,断了去路。 杏儿比十三机灵,忙用手帕将方知雨耳朵按住,对旁侧道:“世子妃受伤了,请许副统领寻个医女来。” 听闻此言,方知雨蓦然抬眸,瞧见那群前来救人的护卫之中,竟然有太妃的侄外甥许得益。 昨日见过此人之后,方知雨也向石头打听过。 许得益是太妃堂兄的孙儿,比宋筠小一岁,数年前随家人到淮南给太妃祝寿,便被留了下来,给宋筠做伴读,陪宋筠学武术。 总之就是,宋筠做什么,太妃就让他跟在旁侧做什么。 可宋筠十六岁整兵抗击海寇,却没有带上他。 太妃给他谋了个护卫副统领的职,让他专门看顾内宅安危。 当然了,作为护卫他轻易不能入内,只在高墙外围来来往往。 今日倒好,居然闻声而至,救了自己的表妹。 一切都很好,也都很巧。 第71章 好大阵仗 许得益瞧了方知雨一眼,眼神不带任何情绪,只道:“世子妃稍候,我着人去请示太妃。” 一个护卫得令往修竹居门口去,一个婆子听了转身入内。 可两盏茶的功夫过去,得了消息的淮王和宋筠都赶到了,里面还是没有任何人出来。 今日这一局,做尽巧合,还故意冷落! 小坏东西,程思珺,许得益,甚至太妃,人人都在局中。 为了对付她,好大阵仗! 方知雨好些日子没这么恼怒过了,甚至打心眼里不想再将程思珺唤作“程夫人”! 踹秀红入寒池,恼意冲到了胸口;被霜红用苍耳棍打,愤怒盈满嗓子眼;这一回,就是已经冲上了百会穴,只要轻轻一碰,就能——“轰”! 宋筠一到,立刻勒令围住的内监和护卫退下。 可内监尚未退让开,他就已经冲到里头,当先第一眼,就瞧见小家伙漂亮的小耳朵又红又肿,血色暗沉。 风霜之中,血已经止住,但那颜色,分明已经出血很久。 “疼吗?” 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出口却只有这一句。 方知雨眼珠一颤,微微荡起一抹泪色,“疼。” 但只一瞬,这泪色就被恼色取代,坚强得令人心疼。 杏儿让到旁侧,给宋筠腾位置,闷着头把看不清局势的十三强硬拽开。 宋筠轻轻抚了抚红肿的耳廓,问:“谁打的?” 方知雨:“你祖母。” 宋筠噎了一下,转头对晾在旁边的淮王道:“父王,世子妃受伤,儿子就先带她回去疗伤了。太妃那里,请您代为解释。” 淮王:这一个个什么毛病,连他也不唤“祖母”,改称“太妃”了? 还有,这事儿是如何而起,又为何发展成这般模样……都不辩解一下就走了? 淮王正为难,却见一妇人从修竹居内出来。 “见过淮王,世子,世子妃,太妃让各位进去说话。” 孙嬷嬷被淮王杖责赶出府,典仪所的婆子们也被扫地出门,太妃身边缺人,便从外府讨差事的男人们家里寻了几个妇人入内府做事。 这妇人,就是其中之一,被唤一声“何家的”。 她才到解语坞数日,因学规矩快、嘴又乖巧,被太妃提拔了下,目下近身侍奉,出来传令。 趁机偷瞄了一眼那个令太妃闹心的世子妃…… 就被一双眼睛瞪了个死死的。 宋筠:“你偷瞄世子妃作甚?” 她忙垂下头去,“世子恕罪,我只是想起适才传了话进去,说世子妃受伤需要医女。医女都被请进了修竹居,所以我想……何必舍近求远,世子妃大可入内治伤。” 宋筠瞧了方知雨一眼,心疼万分,既想让她立刻得到治疗,又担心她入内徒惹心烦。 但方知雨心头所感却不一样。 这妇人知道宋筠想带她走,却一言就击中软肋。 ……看来,太妃找了好帮手啊! 方知雨扯起嘴角,不咸不淡地道:“那就进去瞧瞧吧。” 宋筠见她似笑非笑,用装出来的平和遮住了盛怒,隐隐猜到她心头所想。 心间不由凌乱,脑中思绪万千,最终还是牵了她的手,与她并行,入修竹居。 淮王被晾在最后头,尴尬一瞬,叫上许得益,跟了进去。 修竹居和上一回方知雨来时一样,满院青翠,不染冬尘。 但也不一样,人来人往,行色匆匆,都是陌路人,折煞了绿竹的高风亮节。 主院厢房之内,传出宋湘淇的呜呜哭声,正房之中则是太妃辱骂之语,程思珺完美隐藏在所有剑拔弩张之后。 好一个心机之局! 宋筠牵了方知雨到耳房,唤医女前来治伤。 可一请不来,二请还是不来,亲自过去,刚到厢房窗外,就听见宋湘淇边哭边骂: “你们胆敢过去给那野丫头疗伤,我就让祖母把你们全都打残!” “我就盼着她流血流死!” “最好耳朵疮疡,丑陋而亡!” “哐”一声巨响,震颤整个院子。 向来矜骄傲人、克己复礼的世子,一脚踹开了那道门。 院内院外立刻跪了一地人。 太妃在淮王的搀扶下,出得正屋,一眼就瞧见盛怒之下的宋筠,尚未来得及质问,身侧一道灰色影子就扑了过去。 “世子!” 程思珺身着一身灰袍,不着脂粉,清瘦得如同道观里的女道。 她扑到宋筠脚边跪下,凄惨地哭道:“这可是您妹妹呀!就算您不愿还她公道,也不该让她衣衫不整的模样被这么多人瞧见啊!” 这一哭,立刻引得房间里的宋湘淇也哭了起来。 “兄长,世子妃将我推进池中,您不帮我倒也罢了,怎么跟她一起欺负我?” 宋筠在外征战多年,归府后又一直在世子府“养病”,对自己的两个妹妹都觉陌生,还是头一回知道,宋湘淇居然跟程思珺一个调调。 她才八岁啊! 宋筠毕竟是男人,就算里头是自己亲妹妹,站在她房门前也有些理亏。 一时无言,只得转身,背对门内。 就在他转身的同一瞬,一抹小影子唰地就跳进屋中,再一瞬,就听得宋湘淇变了哭喊的语调。 不似之前矫揉造作,竟是真的带足了恐惧。 方知雨冲进屋中,掀开被褥,一把拎住宋湘淇后领,连拖带拽,任凭哭喊,直接将人拎到院中。 后头追了几个丫鬟婆子,竟无法从她手中将人救出来。 “瞧瞧!她哪里衣衫不整了?” 八岁小女孩,穿得一身紫棠厚襦,身披虎皮披肩,脚踩莲云新鞋,除了一头湿发仍在断续滴水,未有半点形象不适。 宋湘淇何时遇见过这等狠人,吓得伫立当场,一动不敢动,连抽噎声都越来越小。 程思珺转身扑在方知雨脚边,哭道:“世子妃,我知道您恨我,有什么都冲我来,她才八岁,哪经得住这般折腾?” 何家妇人也在这一刻冒了头,“可不是嘛。太妃,二姑娘刚在池水里泡过一遭,哪经得起这等寒风,还是先让二姑娘回屋里去暖着才好。” 太妃轻轻看了她一眼,露出个满意的眼色,转而道:“世子妃,那可是世子的亲妹妹,你是真想让她没了,让我这老东西白发人送黑发人?” “不敢。”方知雨沉沉回答,语气却冰冷得将人隔绝,“宋湘淇,你敢再说一次:是我把你推下池的?” 第72章 谎话连篇 宋湘淇想也没想,立刻回道:“就是你!好多人都亲眼瞧见!” “放屁!”十三冲到最前头,口无遮拦地道:“我家世子妃都未近你身,怎么推的你?” 宋湘淇没料到一个丫鬟敢骂她,一时气恼上心,也争执起来,“你算什么东西?你当然帮你家主子讲话了!” 在一旁的杏儿勇气横生,“我也在旁,可以证明,自二姑娘你落水,至淮王到来,世子妃没有离开站立之处半步!” “大胆!”太妃喝道:“为了主子,谎话连篇,掌嘴!” 齐嬷嬷挽起袖子就要上前,方知雨一把将她推开,“你敢?事情未弄清就动刑,太妃不怕传出个‘屈打成招’的恶名?” “啪!”一个巴掌突兀地响起,竟是何家妇人甩了杏儿一掌。 十三一跳就要冲上去还手,被宋筠一把拽住,“别给你主子惹事。” 十三当然气不过,但又真的听进去了这句话,像个小狼一样,呼哈喘息,死死护在方知雨和杏儿身前。 淮王拧了眉心,只觉得吵。 十年前也这么吵过,不是这个姬就是那个妾,没料内府安定这么久,又开始了。 片刻,院子里好几个人又跪了下去。 “奴婢亲眼所见!”秀红声嘶力竭,“奴婢奉太妃令前来给程夫人送佛经,亲眼瞧见世子妃将二姑娘推下水。” 曾经被她踹下水的丫鬟,居然第一个跳出来污蔑她! “小的也亲眼所见!”一个内监俯身在地,“程夫人发现过了书堂下学时刻,二姑娘还未归家,就让小的去接,正好瞧见世子妃跑到二姑娘身后推了她一把。” 淮王更心烦了。 方知雨却在这时候笑了起来,笑声极其刺耳。 她走到宋湘淇面前,一双杏眼死死盯住小坏东西,“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讲实话,或者继续构陷我……结局是不一样的哦。” 宋湘淇冷不防打了个颤,瞥了程思珺一眼,吼道:“就是你推的!” 然后哇哇哭着扑到太妃面前,“祖母替我做主哇!” 太妃拍了拍她的背,转眸看向淮王:“淮王怎么讲?难道任由这野丫头欺负你的亲女儿?” “父王!”宋筠也被搅得心烦意乱,跨步上前将方知雨拽到自己身后,“世子妃绝不会做这等事,就算她真做了,也定是湘淇有错在先。” 太妃一听,当即就怒:“你是被这狐狸精蒙了心吗?什么叫湘淇有错在先?就算是湘淇错了,也轮不到她来管教!” 宋筠不肯让步:“太妃,请恕孙儿言语之快。但以孙儿所知,世子妃不会,也不屑于欺负一个八岁小孩。” 这边厢,争得面红耳赤,那一头,方知雨已经再次钻进厢房,出来时手中拎了一只碗。 她轻轻一蹲,将碗重重砸在太妃脚边,荡出半碗昏黄色汤药。 “我就问一句,修竹居有未卜先知的能人吗?” 都不明白她为何出此言语,全都瞧着那个碗。 方知雨嗤笑:“这姜汤已经冷透了!修竹居下人的手脚可真快!主子刚落水,就有姜汤奉上?又或者,早就准备好了?” 这是她适才进去拎小坏东西的时候,无意间瞥见的。 程思珺盯着那碗姜汤,顿时恨得牙痒痒,真是百密一疏。 但只要她不认,宋湘淇不认,就还有机会! 方知雨瞧见程思珺神色,立刻明白对方心底所思,也不迟疑,转头就问许得益。 “许副统领,敢问你听见呼救来到修竹居前,瞧见我站在何处?” 许得益愣了一瞬,没料自己也会被问话,犹豫片刻,道:“修竹居正门外,三丈开处。” “程夫人从修竹居出来时,我站在何处?” 许得益:“原处。” “太妃到来,用拐杖打我时?” “还是原处。” “那淮王和世子到来,我又站在何处?” “一直是原处。” 但这些都只是宋湘淇落水之后,那之前…… 许得益道:“若真是世子妃将二姑娘推下池中,再去到修竹居正门三丈外站定,也不是毫无时机和可能。” 他顿了顿,轻声而道:“只是……没必要。” 众人一听,沉默的沉默,狐疑的狐疑,都有些反应不及。 许得益先向淮王抱拳,又对宋筠一揖,这才道:“世子妃先有遍赏全府之善举,又有敏秀之慧名,不可能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去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 “即便真的想做,也定有其他法子,而不是当众且狼狈。” 一语惊人! 就连方知雨都没料到许得益会替自己讲话,她只以为对方不会撒谎而已。 这人真的是太妃外甥孙? 淮王听完,立时舒心地点点头。 世子妃脾气暴躁,性子急切,但绝不是个不考虑后果的人。 但他的女儿……才八岁,应该也不至于做出陷害之举吧? 就在淮王犹豫之际,方知雨走向宋湘淇。 “小坏东西……” 满院所有人都惊诧起来,不仅是下人,就连太妃和淮王都以为自己听岔了。 只有宋筠,忍不住笑出了声:这绰号起得……跟“小胖牛”、“小癫子”一个路子。 方知雨将扑在太妃腰间的宋湘淇拽到身前,在所有人都未从那四个字里回味过来的时候…… 抬起右脚就是一踹。 宋湘淇“哇”一声哭了起来,哭得比适才任何一刻都要真。 程思珺和齐嬷嬷等人想上前阻止,却被宋筠带着十三给拦住了。 “你才八岁啊!居然就敢撺掇宋简去骂王妃,敢挑拨宋简和宋清溪的兄妹情?” 淮王一愣,只把跟王妃有关的那一句听了进去。 方知雨旁若无人,甚至连太妃的呵斥都不理会,又给了几脚。 下脚不重,但对于一个娇生惯养,从来只有自己欺负旁人,没有旁人敢欺负的宋湘淇来讲,哭的不是痛,而是惧怕和丢脸。 “小坏东西,你敢不敢再讲一次?是我把你推下水的吗?” “我告诉你,今日没人能救你,不讲实话,我就把你踢到死为止!” “讲不讲?” 一脚接一脚踢了下去。 程思珺跪在淮王面前苦苦哀求。 太妃则在丫鬟婆子的维护下,举着拐杖来到方知雨背后。 “不是!不是你推的!是我自己跳的!呜呜呜……” 第73章 在看笑话 宋湘淇眼见太妃来不及救,程思珺只跪在淮王面前没有救的举动,一时破了心防,讲出实话。 方知雨停下脚,伸手摸了摸宋湘淇的头,“小坏东西,早讲实话不就成了?” 一转头,瞧见太妃的拐杖举在半空,宋筠的肩膀正在拐杖下方。 若那一棍下来,砸中的不会是她,而是他。 宋筠不敢去抢太妃的拐杖,又绝不可能让方知雨再受伤,一时焦急,便站到了她身后。 方知雨鼻子一酸,眼中起了泪色,他说过:她的身后,必定有他! 宋湘淇哭得呜呜不停。 太妃的那一棍落不下去。 程思珺的哭喊也没了理由。 宋筠重重呼出一口气,张开的手臂仍旧不落,可手心里却滑进了一只冰凉的小手。 方知雨拉住他,淡淡笑道:“我这人,如果真被惹到了,才不会耍那种手段,向来都是直接踹!” 这话似是只讲给宋筠听,却结结实实撞进了所有人的耳朵。 宋筠终于放下心,反手将她牢牢牵住。 “既然真相已现,我与世子妃就先回了。世子妃的伤还需要处理。” 这话没有请求的意思,也不是特意讲给谁听,却实实在在表明了他的态度。 言罢,他就想走,却被方知雨往后拽了拽。 “稍等片刻,我还有疑问想请教太妃。” 太妃“嗯”一声当场傻眼,不明所以,惴惴不安。 方知雨道:“适才太妃言,‘为了主子谎话连篇,该掌嘴’,现在还做数吗?” 秀红和那个内监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半个字都不敢讲。 可也正是因为这头磕得分外虔诚,反倒证明他们适才撒谎。 太妃被噎得无言以对,方知雨却转头看向那何家妇人。 “杏儿?刚才是她打的你,现在还回去。总不能被人冤枉了,白白受欺负。” 杏儿适才不知何处生的胆,这会儿反倒怯懦起来,不敢上前。 十三却一挽衣袖,“我力气大,我替你打!” “啪!啪!” 没等何家妇人反应过来,十三已经一左一右甩回了两个巴掌,末了,还啐一口痰才解气。 宋筠忍不住摇头,在方知雨耳边轻声叹道:“我终于知道你为何喜欢十三了?” 方知雨回眸,盯着他看。 宋筠:“因为她跟你一个脾气。” 报完仇,宋筠带着方知雨离开,甚至没给太妃和淮王辞行,径直就出了修竹居。 一院子乱糟糟。 屏退下人,关起门来。 太妃上坐,淮王右侧站立,程思珺和宋湘淇都跪在地上,泪痕不消。 太妃戳了下拐杖,怒道:“就算湘淇有错,也不该容那野丫头当众责打!湘淇是你的女儿,将来也要获封郡主,传出去你让她怎么嫁人?” “母妃也知道此事丢脸?”淮王侧身对着太妃,淡淡道:“那为何还能容忍这等阴谋诡计?” 太妃脸上皱纹一僵,“什么意思?” “湘淇落水被救,母妃很快就赶到了修竹居,借机打伤世子妃。” “借机?”太妃怒道:“在淮王眼中,你的生身母亲就是这样的?” 淮王顿了顿:“有人报于儿子,母妃到来的速度快到……比一个成年男子的用时还要少。儿子惶恐,居然不知母妃如今还能健步如飞。” 这话自然是调侃,淮王没有拆穿太妃早已等在附近的真相。 太妃听闻此言,立时呆住。 也就是说,淮王在踏入修竹居之前,就已经起了疑,瞧着她们一众人演戏,一直心知肚明。 “所以淮王,你是在看笑话?” “儿子不敢。”淮王道:“儿子只是想看清自己生母,自己妾室,以及自己女儿是何等样人。” 太妃哑然,程思珺不敢抬头,宋湘淇却连哭都不敢继续。 淮王道:“世子妃是我淮王府福星,请母妃多担待她的年少恣意。” 太妃一噎,不知如何回应,只重重摔了茶盏。 淮王丝毫不受影响,继续道:“程氏……梅氏可生可死,却不能辱。往日之事我可不纠,今后你就好好抄写佛经,静心积德。” 程思珺伏地发颤,一个字都不敢讲。 她接到消息,得知世子和世子妃前往醉翁居探问梅姬,怕方知雨在淮王面前多言,才想先发制人,没料淮王这么快就知道了。 最后,淮王才语重心长地道:“自即日起,湘淇也禁足修竹居,与程氏一起修身养性。” 从头到尾,他都侧着身,没露出任何多余神情,讲完话便也出了门去。 程思珺由跪伏转为跪坐,散了浑身力气。 宋湘淇复又抽抽搭搭:“姨娘,都怪你,看你出的什么破烂主意。” 程思珺瞪了她一眼:“怪我?你怎么才挨几脚就承认了?我不是告诉过你,越惨越能讨你父王心疼。” “闭嘴!两个蠢东西!”太妃长袖一摆,将剩下的茶盏摔了满地,“还没听出来吗?淮王已经让人盯住了修竹居,你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连带着我,也被盯了去。” 程思珺跪行至太妃面前,哭道:“那现在怎么办?” “安分守己!”太妃恨恨咬牙:“等风头过去,我亲自给那野丫头制造意外,让她归西。” *** 方知雨出了修竹居,第一件事就是回身跺脚。 宋筠不解:“做什么?” 方知雨:“踩小人!” 十三和杏儿也跟在身后,一脚一脚踩在石子上、草坪上、空气里…… 方知雨似乎并未解气,声音都有些沉:“修竹、修竹……坚韧?谦虚?这里面的哪个人占了此意?白瞎了这么好一个名字。” 宋筠忍不住笑了:“你可知我名是何意?” 方知雨想也没想:“竹子嘛。” “那我不够高风亮节?不够身姿挺拔?不够……” 正讲着,方知雨顿住身形不动了,那小翘臀撅着,小嘴角扯着…… 宋筠立刻就知道,跺脚又把脚踝给扭了。 闲话莫讲,他带着微微责备的神色走过去。 方知雨忙道:“没事没事,我站一站就行,大庭广众的,世子还是继续病着才好。” 宋筠瞪她,“是抱是背,你选一个。” 方知雨认怂:“那还是背吧。” 于是一个心满意足背上了娇妻,另一个从善如流趴到了宽阔的背上。 缓缓归去,踩着尚未化完的雪水,迎着拂面的冷风,不知不觉都裹了一身汗。 第74章 轮到她了 太妃发了一通脾气,往解语坞而去。 途中,她对齐嬷嬷道:“让得益来见我。” 语气实在不好,藏着浓浓的愁绪。 齐嬷嬷应了一声连忙去了。 何家妇人忙接替齐嬷嬷扶住太妃,“太妃宽心,凡事没有过不去的,切莫气坏了身子。” 太妃瞧了她一眼,就见她左右面颊数道红指印,连嘴角都肿着。 “何家的,我这人恩怨分明,你替我做事,自不会亏待了去。” 何家妇人连连称是。 太妃更加满意:“去领五两银子的赏,回家歇几天,把脸养好了再回来。我还有很多用得着你的地方。” 何家妇人赌誓发咒,好一通表忠心,见到许得益等在解语坞门前,很识时务地请辞离开。 许得益向太妃问安,得了一声冷哼:“你倒是聪明,墙头草一样两边倒!” 许得益毕恭毕敬地弯着腰,“请太妃容禀。” 太妃没讲话,便是同意他讲。 他道:“淮王入修竹居时,刻意叫得益同行,只问了一个问题:您和医女谁先到。” 太妃一想起淮王对自己的态度,情绪就不怎么好了,拐杖随之重重一戳。 许得益继续道:“淮王不问其他,偏没头没尾问出这句话,就代表他已知晓一切,只向我求证。如此一来,程夫人和二姑娘迟早会被拆穿。” “相比于太妃您的谋划,她们丢不丢脸受不受罚……没那么重要。所以得益自作主张,选择向淮王表忠诚。” 太妃听完,脸色稍霁,“你比那两母女聪明多了。” 许得益躬身,并不多言。 “淮王盯着修竹居,大概也会盯着我。真是个好儿子!”太妃怒道:“你去收买些人,把议事厅和世子府也给我盯着。” “这……”许得益面露为难之色。 在主子眼皮底下盯主子?一旦东窗事发,受罪的还不是他?难道淮王还能对太妃怎样? 太妃却道:“银钱方面不用担心,我这老东西存了不少私房钱,回头让齐嬷嬷给你送去。” “禀太妃,得益并非忧心钱的问题。” 他思虑片刻,才继续道:“奉命在北苑守卫的李副统领就是用钱收买的,但他在世子幕僚的严刑拷问下,把什么都卖了。若非得益让人送去他妻儿的贴身之物,只怕把您也给供了出去。” 太妃虽知晓李副统领一事,却没料后头还有这么多波折,一时也没了主意。 许得益却道:“所以我想效仿世子妃,搜集护卫和卫所之中可用之人的家人信息。先控住他们的软肋,再用银钱维系,如此才会更牢靠。” 太妃点点头,终于露出笑意:“这不错。你的为难之处是什么?” “时间。”许得益道:“世子妃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大张旗鼓,而我只能私下进行,至少需要三五个月才能事成。” 三五个月之后,太妃可能已经不记得此事,他也不用冒险得罪淮王。 “可以。”太妃点头,“只要能成就行。得益啊,以你的聪慧和能力,总有一日能掌一所之兵,高居指挥使之位。” “多谢太妃提拔。” 话是如此得体,但他垂下去的眸子却藏着深深的自嘲。 王府卫所指挥使? 只要他姓许,淮王就永远不会让他上到那个位置去。 而他终一生,都只能是宋筠的影子,太妃的刀,遭人嫌弃的附骨之蛆。 *** 修竹居。 宋湘淇哭得声泪俱下:“母亲,你到底在想什么?用这种拙劣的计谋让女儿去卖惨,然后换兄长回来?” 程思珺气急攻心:“闭嘴。” “他有癫狂病!就算你把世子弄死,父王宁愿把世子之位给那傻子,也不会给我兄长的!” “别再讲了!”程思珺气得抬掌,可瞧着女儿受苦的模样,终究没打下去。 她败在哪里? 败在用了十年都没能彻底得到那个男人的心! 败在给了野丫头对付自己的机会! “哗……”一声。 房门突然从外向内弹开,力道不大,冷风却瞬息倒灌入内。 程思珺和宋湘淇诧异地向外瞧去,只见丫鬟婆子歪倒了一院子,昏迷的昏迷,反绑的反绑,堵嘴的堵嘴…… 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她们完全没注意! 而站在院中央的,竟然是久不出门的王妃! 程思珺周身气息瞬间颓丧,王妃听见她们母女刚才的对话了吗?听见了多少? 王妃走到房门前,没有进来,涌进来的却是几个内监。 程思珺认不得他们,突然惶恐——这些内监可能不是内府的! 王妃的声音就在这时冷冷响起:“程思珺,我警告过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们。是不是我退让久了,让你以为我柔弱无能?” 程思珺之前是这么以为的,但瞧着院子里歪倒一地的丫鬟婆子,她知道这一回真的惹恼了王妃。 可……又如何? 她的靠山是太妃! 程思珺露出一副嘲讽之色,刚想讲话,就被内监用布团捂住了嘴。 “啊!母亲!”宋湘淇刚喊了一声,立刻被钳住下巴。 几个内监动作奇快,在宋湘淇还没发出下一声动静之前,迅速拔掉她两颗门牙。 鲜血直接迸溅,沾染了整片胸襟。 程思珺看在眼底急在心头,却挣脱不开,只能发出呜呜哭声。 王妃淡淡盯着满嘴是血的宋湘淇:“你是淮王庶女,我是淮王妃,是你的母妃。你不该也不能叫她母亲。” 程思珺焦躁地扭动身躯,但下一瞬,王妃目光缓缓转过来,她突然意识到,接下来轮到她了。 一个内监将她右臂反剪压跪于地,另一个内监将她左手按在冷硬的地面,再有一个内监用长针刺入她小指指甲盖。 一厘厘,一丝丝,直到将整片指甲与血肉分离…… 鲜血!她从没想过指甲里也能渗出这么多鲜血! 她嘴被布团塞了,只能发出沉闷的嘶哑声,连痛呼和咒骂都淹没在嗓子里。 可还不止,接下来是左手无名指、中指、食指…… 在程思珺痛得即将昏厥过去的最后一刻,终于听见王妃淡淡讲了个“停”字。 王妃自始至终没有踏入房门半步,就将和她的女儿弄成了这般凄惨的模样。 程思珺又气又怕,却反抗不了。 第75章 王妃发威 “程思珺……”王妃开口了,声音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你记住,世子、世子妃、简儿、清溪,四个都是我的孩子。若再敢用后宅阴损之法害他们,就不是四片指甲这么简单。” 宋湘淇又痛又怕,趴在地上痛哭。 王妃看都没看她,“宋湘淇,你也给我记住,从今往后莫要到宋简面前嚼舌根,否则下一回少的就不只是两颗门牙。” 言罢,王妃拂袖而去,留下一院子鲜血淋漓。 王妃发威,语气柔和,来去轻快,却让所有人足以畏惧一生。 宋湘淇爬到程思珺身侧,好一阵才将布团从程思珺嘴里取出来。 不知是痛时咬伤了牙龈,还是布团塞得太狠扯坏了唇角,她和她的女儿一样,满口是血。 “母……姨娘……呜呜呜”宋湘淇受到惊吓,即使目下院子里没有外人,也不敢再唤程思珺“母亲”。 “呵……呵呵呵……韦心棠,算你狠!”程思珺跪坐,右手死死压住左手指尖,鲜血止不住滴答。 “来人!来人!”宋湘淇哭喊起来。 有婆子挣扎着匍匐靠近。 程思珺血泪齐齐而下,“去报太妃,报淮王……就说我被王妃弄得奄奄一息,命将休矣。” 那婆子受了腿伤,却足够狠心,从地上撑起,一瘸一拐向外而去。 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 与她一起入内的,还有两个医女。 医女也没见过这等场景,惊得目瞪口呆,当先给程思珺和宋湘淇止血。 程思珺却出言制止:“留着,我要让太妃和淮王瞧瞧,王妃到底有多狠。” 她越凄惨,就越能告王妃重罪。 可那两个医女互视一眼,皆低下头去,“程夫人,王妃已经下令,修竹居所有人都不得进出,就连我们两个,进来了也出不去。三日后才可解禁。” 程思珺一滞,带着泪痕瞧过去,似有些不敢相信,“她有这权利?这内府可是太妃做主!” 医女神色微变,回道:“可这王府是王爷做主。适才进出的内监,都是议事厅做事的……程夫人您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程思珺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敢相信。 好歹多年情谊,淮王居然对她如此心狠? 痴痴愣愣好一阵,直到医女替她止血包扎之后,她才缓过神来,目光冷凌,透着一股不祥。 韦心棠……我的手段,何止后宅小打小闹! 等着瞧,我会把你珍视的,一个一个,一寸一寸全都撕碎!” 她咬牙切齿,毫无悔意。 *** 同一时刻,何家妇人刚离开内府,走在前往外府的廊道上,突然就被蒙了头,双肩被控,双脚离地。 呼喊尚未出声,左耳便传来撕裂的痛,冰冻与热流相合,令她神魂俱惊。 而后就是一句来自阴超地府般的冰冷警告:“再敢有陷害他人之举,就趁早给全家安排好后事。” 等她战战兢兢摘下黑布,却只见两个护卫悠哉悠哉远离,没有半分回眸管顾的意思…… 一片耳朵红惨惨孤零零的掉在脚边。 *** 稍晚些时候,秀红去典膳所替太妃传话,让他们准备的晚膳稍微清淡些。 行到荷塘幽池,她下意识避开池边,左右突然蹿出几道身影。 她刚认出这是王妃院子里的小丫鬟,就被合力抬起,再度丢进寒池。 龚嬷嬷迈着闲淡的步子,瞧着她挣扎呼救,等她全身都已虚脱,才让人用竹竿挑着后颈拉到假山旁搭住。 “有些事可一而不可再,太妃总有护不住你的时候。不若提前选好往生之地,枯井也好,寒池也罢,只要言语一声,立刻送你走。” 龚嬷嬷的声音很平静,但秀红听得一抽,那口气上不来,晕倒在假山上。 *** 议事厅里,檀香袅绕。 东升推开门,只留一条门缝。 他行到淮王面前,低声道:“王妃借用的六个内监、两个护卫,都已归来复命。” 淮王点点头:“没出什么乱子吧?” “淮王多虑,王妃哪能闹出乱子?”东升不以为意地道:“不过是断了程夫人四根指甲,拔了二姑娘两颗门牙,割了个婆子的耳朵,丢了个丫鬟入寒池。” 淮王听完,冷冷一颤。 东升却道:“指甲迟早会长回去,二姑娘的门牙也不过提前换一换,问题不大。” 淮王一叹:“太妃知道了没?” “迟早会知道的。”东升道:“不过又怎样?王妃才是王府主母,还没资格惩治几个玩弄心计的人了?” “你仿似……”淮王露出一抹不解,“对王妃和世子妃特别宽容。” 东升直起腰,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那是。王妃多好呀,世子妃多好呀,都是将淮王和世子放在第一位的人。” 淮王斜眼:老东西! *** 解语坞的晚膳相当不合心意。 明明让秀红去给典膳所讲一声:清淡点清淡点! 哪知送来的还是荤菜居多,而秀红也不知去了哪里撒欢,晚膳都到了,还没回来复命。 太妃正在砸碗筷,何家妇人突然而至,一进门就跪地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太妃在气头上,直接就开骂:“你个狗娘家的,让你回家养伤,你跟个哭丧……” 目光一斜,太妃瞥见了一片血红,顿时讶住。 何家妇人尚未开口哭诉,外院有婆子呼天抢地上报: 秀红回来了! 秀红出事了! 秀红被丢下水,倒是有人瞧见了,只不过没敢管。 直到被外府护卫瞧见捞起来,送到内府护卫手中,才有人认出是解语坞的丫鬟。 许得益已经被太妃赐过好几房妾室,根本不敢碰秀红一根手指头,只让手底下的护卫送回。 那护卫是个不解风情的,将人扛到解语坞,丢在门边,禀一声就走了。 秀红刚被抬进屋贴靠在炭火边,甘棠园的粗使掌事刘婆子来了。 刘婆子带人去给修竹居送浆洗好的衣衫,得知内里发生的事,匆匆过来替程夫人求救。 一报,三人一叙,这才明白到底出了何事。 恰在此时,王妃到了。 王妃入内请安,而后起身,周周正正站着。 将底下跪着的躺着的装可怜的全都一一扫过,那目光好似在讲:我记住你们了。 第76章 小惩大诫 太妃气急,沉着脸道:“王妃怎么有闲心来看我这将死的老太婆?” 王妃轻轻一福,“儿媳无事自不敢过来惹您心烦,但现下确有要事相报。” 不等太妃下令,本来也不想过多纠缠…… 王妃道:“程思珺暗教宋湘淇陷害世子妃,挑拨延心郡王和怀心郡主,又指使修竹居下人做伪证,更收买解语坞丫鬟婆子参与其中。” 太妃心口惶惶,已经猜出王妃此来为何,却不明白王妃不挑明解语坞帮修竹居……是何目的? 王妃神色如常,语气淡然:“儿媳作为王妃,不能眼瞧着内府规矩凌乱,频频以下犯上,便请了淮王首肯,对此事参与者小惩大诫,望太妃理解。” “小惩大诫?”何家妇人跪地膝行,来到王妃面前,“王妃,奴婢一只耳朵没了,这是‘小惩’?” “放肆!”龚嬷嬷一脚踹过去,把何家妇人即将抱向王妃的手踹开,“就你也敢在王妃面前随意讲话?” 何家妇人连活契都没签,只因男人在外府谋事,暂时被太妃唤来服侍,按理,还是个府外普通妇人而已。 但齐嬷嬷就不一样了,她是解语坞的掌事,与龚嬷嬷向来不对付。 齐嬷嬷一步上前,站到对立面,“王妃这是先斩后奏?太妃都不知道,王妃就先惩戒了?” 上座的太妃怒气冲天,却无处发泄,因为从王妃话里的意思来看,她的儿子也知晓甚至还帮了忙! 齐嬷嬷出面帮她对质,却没讲到点子上,她就更恼了。 “儿媳自知有错。”王妃微微垂眸,淡淡开口:“所以来请罚。” 太妃哪敢罚啊! 且不说此事解语坞和修竹居都有错在先,就单论王妃的主母身份,责打小妾也算不得什么! 太妃喊着进药,气得连连摆手,强调:“滚滚滚!王妃无事不要再来。” *** 世子府内,一切安宁。 外院倒是得了消息,但同时也得了王妃警告,不得传到世子和世子妃耳朵里。 钱刀本想禀给世子,却颤着耳朵……不敢入内。 十三站在正屋门前,贴着半边耳朵在门上,对同样好奇的燕燕道:“是我脑瓜子不行,还是耳朵不好……怎么我听着,世子和世子妃有点腻歪?” 燕燕羞红了脸,没敢答她。 倒是聪明的杏儿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将两人拖远了。 屋里,小榻上。 方知雨歪着身子,妖娆地翘着扭到的脚,翻着名录和账册。 裤脚挽到小腿,鞋袜退去,脚踝微微发红。 “不过是当下扭了扭,又不严重,都没肿。你闹得好像我脚断了一样,就不能盼着点好?” 她伤得并不严重,休息一会儿后,只微微有些扯着,感觉到经络之间略有跳动,可耐不住宋筠非要给她瞧瞧。 这一瞧,就非要给她擦药酒,而一擦,就过去了两盏茶的功夫,那药酒抹了一层又一层,都快被腌入味了。 “怎么不盼着你好了?我是担心你伤着根本,当时没怎样,后面一直反复。” 宋筠坐在小榻边缘,让那只脚闲情逸致地躺在自己大腿上,右手捏着脚尖,左手轻轻柔柔地抹着药酒。 触手之间,腻如羊脂。 小家伙的脸和手因常年田间奔跑被晒得微黑,可这脚啊,温软香嫩,白的晃眼。 酒香醉人,女儿香更腻人。 宋筠的呼吸乱了,眸色也暗了。 方知雨全然未觉,从果盘捡起颗橘子,剥了皮,微微去掉点瓤,顺手掰下两瓣,递给身边人。 两片唇瓣一开一合,就着橘瓣一起,将她的手指柔柔包住。 她一愣,下意识就想收回,哪知那唇跟着追来,在她手背轻轻一触,“吧唧”一口。 “你你你……”她想说:你占我便宜。 结果那人捂嘴而笑,特不要脸地学她:“哎呀,我也牙疼。” 方知雨一怒,小拳拳追着就落,可那人闪得太快,愣是什么都没捶到。 宋筠逃去了外间,刚一转身,钱刀就闪到他身后, 心头微微一讶,笑容即刻收敛。 他知道,钱刀赶着出现必有要事,便带了人到东厢房。 听了奏报,恍然好一阵都回不过神。 他的母亲,王府主母,居然敢直接与太妃对立,为的……是小家伙? 他有些不懂,这两个女人是如何到了惺惺相惜这一步的? 但他也懂,只要今后王妃和世子妃同仇敌忾,就没人能欺负了她们去。 因石头特意嘱咐过,典膳所准备的晚膳和昨晚一样,又添了两个开胃小菜。 宋筠很享受,因为方知雨还是会主动给他投喂……只要她吃着觉得好,他的碗里就一定有。 用完膳,方知雨已经忘却适才的撩拨和接触,乖乖趴在小榻上,俯身翻阅名录,统计人员名单。 宋筠迈着步子,在小小的寝房里走出了七拐八弯,就在要贴着一方翘臀坐下的时候,方知雨抬眸看他。 “我想见见钱英雄。” 宋筠下落的姿势一顿,瘪嘴:“大晚上的,又见外男?” 方知雨扬了扬手里的几页宣纸“要事。” 宋筠沉默。 默然片刻,将人拎起来,让她从俯趴的妖娆模样,变成正襟危坐的泰然之势。 然后用披风裹了裹,这才道:“现在可以了。” 三息之后,窗外传来钱刀请安的声音。 他记住了不要随意乱闯,特别是有世子妃在的时候,必须守着“男女有别”的规矩,免得世子平白吃味。 得了世子应,钱刀才从窗口一跃而入,站到寝屋和外间的门边,不敢随意乱瞟。 宋筠很满意。 钱刀觉得很安全。 方知雨倒没注意两人之间的气息,只考虑正事,“不知钱英雄近期有没有发现程夫人的眼线?” “有。”钱刀表示,“永寿王被送走之后,前去夜探峰暖居的马房小厮,就是程夫人眼线。在程夫人被禁足后,还通过一个采买小厮将消息递送到了程府。” “采买小厮?”方知雨点点头,转而将名单交托,“这是家乡在莘州之人的信息,共五十九人。其中,正有害死朝花的柴房小厮,却没有适才你说的那两人。” 宋筠略一思索,“这说明,程夫人安排的人,和那位用的人,彼此没有交错。” 钱刀却在为人数之多感到惊讶,上前几步接过,回道:“属下安排人去查,尽量在年节之后查清此事。” 第77章 年纪还小 明日就是腊八,年节已经不远,可莘州一来一回也得两旬,那些前去调查的人连年都过不好,钱刀承诺的时间算是相当紧凑。 方知雨点点头,复又道:“辛苦了。我给你们也准备了一些赏银,回头让世子分发下去。” 钱刀道谢离去。 宋筠贴过来,眼神郁郁,“你给他们预备了赏银?” 方知雨点点头:“你让府库准备的银两还有剩,我也把前些日子你给的银票凑了凑。” “在那里。”她指了指放在小案下的小木箱,又道:“你的暗卫们好辛苦啊,奔波受累,却不能现身,就算立了功也不能当众领功,我就只能给点赏银了。” 宋筠心头熨帖,张开双臂搂住她。 可她却嘟哝起来:“就是不知他们有多少人,我准备的银钱够不够。” 宋筠失笑:“那些银钱你自己收着,我自会赏他们,不会亏待了。” 可还是觉得有些不一样。 方知雨想着木骧和木骖两兄弟,出手帮过自己好几次,却连人家长什么样都不认得,有点不舒坦。 但她没有抱怨出口,歪了身子靠近宋筠主动贴过来的胸膛。 不知是下意识,还是已经习惯,双臂一环,圈住了他的后腰。 宋筠:“……” 娘子抱我了! 娘子主动抱我了! 他正乐得欢,“啪嗒”一声,鼻血光顾,还滴到了方知雨的耳朵上。 本来那耳朵止了血上了药,用白布包裹好……居然又染一片殷红。 世子忙着止血,世子妃也忙着再次上药包扎。 这世子府能得片刻安宁都得谢天谢地! 宋筠好不容易止了血,石头瞧着白手帕又一次红惨惨,有些心疼,“世子,您的病还需养着,莫要跟世子妃亲近多了。” 宋筠白他一眼,“你不懂。” 你个内监,当然不懂夫妻乐趣。 石头却道:“小的是不懂,可小的就觉着世子妃应该懂,不该让您一次次动情,一次次流血。” 宋筠听着石头的抱怨,嘿嘿笑了:“知道你为我好,可世子妃年纪还小,你们都让着点。” 石头脑子一顿,不明所以:我比世子妃还小两岁呢! 但石头的小闷气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没了。 因为世子妃看赏了! 前院和主院所有人都得了。 他们今晨已经随大流领了一份冲喜同庆的赏,晚间又领一份照顾世子有苦劳的赏。 除了世子府掌事和护卫统领,石头是其中得赏第二多的,笑得那叫一个灿烂如艳阳。 得了赏,方知雨又将他叫到东厢房,“有件事,想你去办。” 石头笑弯了腰:“但凭世子妃吩咐。” 方知雨正色道:“去找钱刀,让他给你指明替程思珺办事的马房小厮和采买小厮,明着告诉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趁早滚蛋。” 石头一听便懂,立刻应了。 “不要声张。”方知雨起身向外:“此事也不急,明日再办不迟。” 石头捧着赏银到胸口:世子妃真好!知道体恤我们下人! 方知雨全然不知世子府里不少人的情绪都几起几落,回到寝屋,准备沐浴。 宋筠瞧见她走向净室的背影,略有迟疑,最终还是没叫住她。 方知雨在杏儿和燕燕的服侍下,舒舒坦坦泡了个香气四溢的热水澡,一回到床榻边,就见宋筠斜躺,单手撑头,眉毛斜飞,满脸撩拨。 而另一只手,握着一小瓶药酒。 方知雨:“世子你……擦药酒上瘾?” 宋筠腾一下坐起,“我是担心你。” 方知雨坐到床上,摸了摸自己脚踝,“多谢关心,我没事了。” “这治伤要断根……”宋筠厚着脸皮,又捏住了那滑腻腻的小脚趾,“疗伤要用心。你不想明早脚痛没法去施粥现场吧?” 对了!明天是腊八节,要施粥! 方知雨刚一愣怔,就被宋筠抱进了里头。 他只是跪在床榻上,也有这么大的力气? 方知雨下意识揽了下他的肩头,将他带得一起摔跌下去。 宋筠双手撑在杨柳细腰的左右,狠狠咽了口唾沫,“要不……今晚补上合卺酒,你我长长久久?” 方知雨双眉微微一蹙,转瞬满脸柔和,温柔扭捏起来:“世子,你……” “又流鼻血啦!” 宋筠:“……” 该死的毒药,要命的补药!都不是好东西! 世子流鼻血又惊动了满院仓惶。 方知雨笑得极其放肆,甚至在被子里打起了滚。 等宋筠收拾停当回到寝屋,方知雨已经毫无意外地……睡着了。 微张着小嘴,又沉又缓地呼吸。 宋筠心想,你好啊,我流鼻血你睡觉,真是一点也不担心我! 他掀开被子躺进去,气呼呼抱臂。 突然一团软软的小东西就滑进了他的被子里,香喷喷柔腻腻。 “大汤壶……暖和哇。” 宋筠:“……” 行吧,汤壶就汤壶。 一觉到天明。 方知雨醒来的时候,从里面睡到了外面,但仍然在那个滚烫的怀中。 “呀!”她惊叫一声,猛地跳下床,“天都大亮了!我不会错过腊八节施粥了吧?” 宋筠还有些贪睡,迟了一瞬才回:“早着呢,得先搭棚搭桌,再架锅熬煮……” 他偏头,看向光色之中的那抹身影,突然喝道:“跳什么跳?脚不痛了?” 方知雨身形一顿:“诶?就是不痛了,一点感觉都没了。” 又跳了几下,她兴高采烈回头,突然回味过来,宋筠刚才吼她了。 宋筠从那眼神里也读出了含义,忙掀开被子起身,贴过去,舔着脸,笑得讨喜:“还不是夫君我给你抹药的功劳。” 方知雨:“哼!” 宋筠顺杆子爬:“重点是夫君我,而不是药。” 方知雨翻起了白眼。 两人洗漱换衣,坐到桌前用早膳。 今日早膳就有腊八粥,自家典膳所和外头施粥不同,这粥用文火煨了一晚上,又甜又糯。 另有蔬菜四样,肉食六样,全都蒸煮而成,早间食用不显油腻。 方知雨一小口一小口吃了很多,最后拍拍肚皮,“舒服。” 宋筠则慢条斯理品着粥,“吃这么多作甚?就像我平日没让你吃饱似的。” 方知雨道:“待会儿要出门,不知何时才能吃上午膳,现在多撑一些,就不会饿得太快。” 宋筠心想:跟着我,你还能饿? 第78章 腊八施粥 方知雨的思绪却飘了很远。 她好奇:“我在京城也有所听闻,淮南并不穷,每年上缴的赋税都有减免,百姓多年都未大规模迁出,这施粥……” 宋筠慢慢喝粥,慢慢道:“淮南以前可没这么安定。就说父王支藩初至那一年吧,刚踏入这方地界,就被流民困在山坳里,差点全军覆没。” “原因是……前一年大涝,那一年大旱,百姓无粮,州官无作为,流民失所,见人就抢。” 方知雨歪了歪嘴角,颇有感触:“京城也有富有穷,但从没有这般失控过。” 宋筠笑了笑:“毕竟天子脚下嘛。” 顿了一下,他又道:“父王为了让富商世家开仓放粮,迎了他们的女儿做妾;为了让各地官员俯首,请了先帝‘先斩后奏’之令;为了安抚百姓,从那年秋到来年春,日日施粥。” 方知雨听着,深觉淮王当年不易。 宋筠笑道:“困境过后,百姓安定,这施粥的习惯却沿袭下来。每年腊八节,不论收成如何,也不论晴雪,除王府前门,各州各县衙门、集市、城门口,都会设置施粥点,忆苦思甜。” 听到此处,方知雨噘了噘嘴:“人都是善忘的,十七年前的苦,还有多少人记得?” 后话她憋了回去:只是淮王一厢情愿,想让这等功绩流传而已。 宋筠没理解她想吐槽的意图,只道:“反正每年府中女眷都要出去露面,包括妾室娘家人也要施粥。等会儿,我带你随处逛一逛。” 方知雨点点头,没再多言,有的逛有的玩就行。 不一会儿,东凌来了。 方知雨将他喊进屋,塞了个汤壶。 东凌心头暖,笑嘻嘻道:“往年施粥,都是程夫人和永寿王在府门前露脸,今年嘛,淮王让程夫人继续禁足,又知会程家不必来人。” 宋筠诧异:“那谁在王府正门坐镇?” 东凌笑,笑得相当开怀:“淮王携王妃。” 宋筠同方知雨俱是一惊。 宋筠倒是立刻就明白过来,昨日父王借人给母妃,又在背后支持她立威,大抵就是换了今日同行的机会。 他瞥了眼旁边仍旧狐疑的小家伙……可不能让她知道,不然她会担心父王欺负母妃! 东凌见世子和世子妃未有其他反应,又道:“小的奉东总管之命,还有一事要求个答案。” 方知雨不知何事会惊动东升,忙问:“什么事?” 东凌道:“今晨,马房小厮刘如,采买小厮方协,以及何家夫妇都求了总管赎身。总管查过几人皆是活契,拿不定主意报给了东总管。”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面前沉静的二位主子,“东总管让小的来问一问世子和世子妃,此事允否?” 宋筠滞住,何家妇人是被王妃吓的,那另两个…… 他看向旁边的人。 方知雨却一切平淡:“那两个小厮是程家安插在王府的眼线,是我让人去敲打的。” 她没有给出处理意见,也没有任何决断,东凌领了答案,告辞而去。 宋筠刚想问一嘴:你什么时候安排的? 就见方知雨翻着白眼朝他蔑来,“看你家的下人,一个个都好有钱,说赎身就赎身,大把钱都拿得出来!” 宋筠噎住。 就在这时,宋清溪和庄姬、曹姬一同前来问安,她们竟是在世子府门前不期而遇的。 经过昨日,宋清溪对方知雨大为改观,主动前来,也带了不少笑意。 “听闻世子妃昨日扭到脚,”她让随行丫鬟送上一个小匣子,“这里面有几瓶药膏,专治跌打扭伤,还请世子妃不要嫌弃。” 方知雨让杏儿收了,也道谢。 庄姬却惊诧起来:“啊?伤了脚啊!我和曹姐姐还想约世子妃出府同游呢。” 曹姬一愣,忙道:“王府深宅,我们平日也不好出府,腊八节这一日,才敢恣意出去逛逛。没料世子妃脚伤……” “不妨事!”方知雨起身跳了跳,“本就不严重,养一晚上就好了。” 世子妃跳一下,世子的脸色就沉一分。 所有人都瞧见了,唯独背对着宋筠的方知雨一无所知。 她转身,朝宋筠道:“那我跟她们一起去,你就别凑热闹了,在家养病。” 宋清溪:我的嫂嫂哟。 曹姬:就不该这时候来。 庄姬抚掌:“好呀好呀!” 宋筠青黑了一张脸,沉默,点头。 他是不情愿,但见方知雨开怀,只能放了她们女眷自己去玩。 庄姬大喜,提议乘坐马车环城一游,将麓州城所有施粥点都瞧一遍,几人都没有异议。 庄姬与曹姬同乘,方知雨则与宋清溪同车。 两人在马车上……格格不入。 方知雨时不时掀开窗帘,与走在马车旁侧的十三一起“哇呀哇呀”。 宋清溪却抱手在腹,坐得端端正正,十足十大家闺秀。 方知雨跟十三唧唧喳喳了一阵,回头就见宋清溪坐得脊背挺直,不由噗嗤一笑:“妹妹,你累不累啊?人前你是郡主,人后你是闺秀,可私底下,不想做自己吗?” 宋清溪心头弥漫一丝古怪:“我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 她一出生就没了生母,四岁就被太妃送到道观养了四年,八岁回来之后,又被程夫人派了婆子教规矩。 规矩都已经习惯了,却从来不知自己原本该是什么样。 方知雨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也不太熟。但是如果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大胆去做,总会发现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的。” 马车难行,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提醒,“前面是麓州府衙,讨粥的人太多,马车过不去。请贵人们下车走走,我打马绕道,去另一头岔路候着您几位?” “行!”方知雨掀开马车帘就跳了下去。 宋清溪瞧着那英姿飒爽的背影,再瞧瞧小厮拖过来的马凳,和旁侧抬起来让她借力的手臂…… 拎起裙摆,微微屈膝,跳了下去。 心口怦怦直跳,嗓子微微发疼,却是她十四年来头一回舒坦自在。 护卫开道,小厮殿后,丫鬟们护着四位淮王府女眷,挤进人群之中,欲穿过麓州府衙外的三岔路口。 可她们行到中段,突然瞧见人群之中露出一片空间,里头似有什么人。 第79章 可否悔婚 方知雨翘首一探,居然瞧见了一行跪地的妇人,一个老人,三个妇人,其中一个妇人还抱着个襁褓婴儿。 三个女娃乖乖巧巧跪在一起,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岁模样,衣衫单薄,全是补丁。 是那一家受了冤屈的魁州人。 她们很安静,不吵不闹,也不喊冤,只是静静跪在那里。 讨粥的百姓自发让开了两人宽的距离,未有打扰,也未有相帮。 方知雨一口气深深吸入肺腑,又缓缓吐出来,最后咬咬牙,反身离开。 挤出人群,来到岔路另一头,马车还被人群挤着,一时半刻挤不过来。 庄姬和曹姬也瞧见了跪地之人,一问皆惊讶。 庄姬道:“魁州的?九和县的?去给些银两吧,大过节的就让他们别跪了。” 她的丫鬟得令就要回身,被方知雨抬臂拦住,“别去,让他们跪吧。” 众女眷皆不解,向她投来询问的眼神。 方知雨幽幽一叹:“到王府门前击鼓鸣冤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已经踏了一只脚到鬼门关。那县丞有胆量打死他们丈夫,难道没胆量除掉她们?” “没机会而已。”她回眸,瞧了眼人挤人的方向,“若有朝一日她们不跪了,不再出现在人众眼皮底下,就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 一众女眷皆怔住。 最后,宋清溪道:“那不给银两,给她们送点过冬衣物,免得她们松懈了防备……大嫂以为如何?” 方知雨沉闷地点点头,没有多言。 庄姬却道:“还是我让人去送吧。我自小长在九和县,与她们是同乡,由我来送更名正言顺一些。” 此事就此敲定,几个人都出了些银两,让小厮和丫鬟买了过冬衣物和少许吃食,以庄姬的名义送过去。 只是,经此一事,众人心情都低沉了起来,特别是宋清溪,一声叹得更比一声重。 庄姬突然捂嘴惊呼:“呀!我想起来了,怀心郡主的未来夫君正是魁州知州的嫡次子!爹都这样阳奉阴违,他还能是好人?” 这位心大的庄姬才是好人,口无遮拦的,立刻就引动了宋清溪的泪色。 庄姬这才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问:“可否悔婚?” 曹姬拽了她一把,“这是程夫人选的,太妃定的,你以为轻易能改?” 方知雨知道,这门婚事肯定也得了淮王首肯,除了魁州知州乃太傅门生,联姻有利之外,那时的一家父子大概还未暴露本性。 一行人情绪更加低落,被马车接了就无心继续闲逛。 方知雨提出要去街市买些东西,便转道去了一条行人较少的街,寻了一处食肆落脚。 刚在雅间落座,推开窗扇,一个丫鬟便捂嘴叫了一声。 众人抬眸,才发现斜对面有一处烧得遍地灰黑的屋子。 方知雨眉心一跳,让杏儿去打听。 杏儿果然聪明,只借口那处烧焦的屋子有碍贵人们的眼,要求换一个雅间,顺带就把事情给打听了。 换到另一个方向的房间里,众人落座,杏儿才上报。 果然就是死了七个人的胭脂铺。 当真是巧,随意挑选一家食肆,居然就挑在夕露和齐小六身死的胭脂铺对面! 食肆所在位置精巧,一面斜对胭脂铺,另一面却又向着另一条街…… 方知雨之前就有惴惴难安的心思,这一刻更加恍然不定。 庄姬和曹姬的丫鬟已经在雅间门口询问菜色和价格。 庄姬听了几嘴,突然叹道:“好贵哦。” 曹姬笑她:“堂堂淮王妾室,还吃不起一家食肆了?” 庄姬摇头,“若是鼎福楼,若在旺街之上,我倒不会有此一叹。这里略微偏僻,客流也不多,菜价却比鼎福楼低不了多少。” “许是人家做得好吃呢。” “也许吧。” 两人几句闲聊,方知雨左耳进右耳出,忽的神色一顿,明白自己到底为何耿耿于怀。 夕露和齐小六被赶出王府之前,是被搜了身的,按理该当身无分文,又哪里来的银钱到这家食肆用饭? 就算还藏了一些吧,可人都到了胭脂铺面前,为何还要先走一趟食肆? 会不会……她下意识耸肩,将脖子藏进云肩…… 会不会……这家食肆才是皇帝暗探真正的密谋之地? 心中藏着事,方知雨吃得很不如意。 其他几人倒略有满意,都找着了自己喜欢的菜色。 丫鬟们轮流侍奉布菜,换着在底下厅中用饭,小厮、护卫和车夫,也得了机会入内享用,个个都赞世子妃大气。 用完午膳,众人出得食肆,都没了心情继续闲逛。 方知雨回眸瞧了一眼,其上匾额居然写的是“饕餮荟”。 算不得文雅,也算不得古怪,就是……普通百姓能认得吗? 很显然,这家食肆不是开给普通百姓的,也不是真的靠食客过活。 心中了悟,方知雨并未声张,趁着女眷们叽唧喳喳,压低声音自己嘀咕起来。 “木骧、木骖……或者其他暗卫,盯住这家食肆,若有人尾随我等,切忌看牢,不要打草惊蛇。” 顿了顿,她问:“听见的话,给我个信号?” 片刻,一方瓦片坠地,砸得一声脆响,吓坏了一众女子,却让方知雨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她见几人都有回去的念想,便道:“我还有事要办,不如你们先回……” 庄姬心大,直接过来拽住方知雨胳膊:“我们陪你去。” 曹姬尴尬地笑了笑,恨不得跟庄姬拉开距离。 人家世子妃既然提出单独出行,肯定就是不想她们跟着,怎么能上赶着贴过去? 可谁也没料到,世子妃同意了,“也行。我想去买些东西,怕你们不愿费脚程。既然你们不介意,那就同行吧。” 提到买东西,女子何人不喜,立刻欢呼雀跃,就连宋清溪的眸子也亮了亮,一扫之前对未来夫家的愤懑。 方知雨买的东西很平常。 给十三买了两大包蜜饯,给宋简买了一包糕点,给王妃挑了一套赤红珠宝头面…… 稍晚些时候,一辆马车停在她们面前,止住了欢声笑语。 车帘一掀,一道极冷的目光扫下来。 而那人,着一身霁蓝长袍,发间一簇青玉冠,脚下踩着流云靴,踏步而出。 踩着的不是地面,仿似是万千悸动。 第80章 我来接你 初一站定,众人便见…… 身姿清瘦挺拔,皮肤冷白微微带恙,眼尾微扬,高傲恣意,双眸轻移,妖冶惑人。 “咳咳咳……” 可不就是久病的淮王世子嘛! 宋筠捂嘴咳了几声,接下众人行礼问安,再瞧他的妻,居然愣愣怔怔。 方知雨突然问:“你是宋筠?” 似是不信,还回眸问宋清溪:“他是我夫君?” 没人敢回答,也都不知世子妃为何如此。 却见她几步跨过去,伸手捏了捏眼前之人的脸颊——这人原来如此好看的呀! 浓密的睫毛,微弯的眸子,淡淡的笑意,没有多少病态,也没有多少倦容…… 若非亲眼所见,都不敢相信这样漂亮的人是她夫君! 平日里到底在装什么?装得那般颓废! 就在众人惊诧且惶恐世子妃居然敢捏世子脸颊的时候,世子咧唇一笑,抬手也捏住了世子妃的脸。 但手劲儿明显更小,只在颧骨上轻轻一弹,滑溜溜地就抽开手指。 但这已经足够让所有人都碎掉了下巴。 方知雨被捏了脸,才惊醒过来:“你来做什么?不好好在家养病?” 宋筠淡笑:“我来接你。” 方知雨瘪嘴:“盯这么紧哟?” 宋筠很顺手地揽住她的腰,一起走向她的马车,“听说,你想我了。” 听说?听暗卫说的? 马车帘一开,宋筠嘴角抽得合不拢。 “你把卖糖葫芦的踹死了?” 马车里堆了很多物件,放眼望去全是吃食,连插糖葫芦的芦苇杆都被搬进去斜斜靠着。 还不止一根,是三根。 宋清溪本与方知雨同马车,这会儿已经搬去跟庄姬和曹姬同乘了。 庄姬上马车之前,回头瞧了一眼,跺了跺脚,“唉哟!羡慕死人了!” 哪家男子会在女眷逛街之时,巴巴地来接? 可另一头,宋筠只余无奈,将方知雨拽上了自己的马车。 一行慢慢回程。 方知雨皱眉,瞧了宋筠好一阵,才幽幽道:“不好看。” 宋筠侧眸。 方知雨道:“我是说你平常时候。” 宋筠心头一喜:这就是夸我好看! 他笑着贴过去,“平日病弱,自然颓废。等我病好你再细瞧,比今日还要英姿过人。” 方知雨“呵呵”了两声。 宋筠不高兴了,“我一听暗卫来报,就费劲心力出来寻你,怎么?嫌我啊?” “没有。”方知雨淡淡反呛:“你不来,我也能安稳回去。你来了,显得我好笨。” 宋筠明白了,小家伙是担心自己坏了她的安排,忍不住低声而笑:“我不是来插手的,是来给你做小厮的。” “世子妃请吩咐。” 方知雨心底存着正事,哪里有闲情打闹,抬臂将宋筠推开,摆摆正,将自己对食肆的怀疑讲了出来。 宋筠听后,也收敛了调笑之色。 “有道理。”但他沉了沉眸子,却道:“回去再细讲。” 回到王府,正门仍在施粥。 今早前来讨粥的人,瞧见了淮王和久病刚愈的淮王妃,一传十十传百,居然又引来不少人。 只是后头来的,都未得机会再瞻望王妃的绝世容颜。 几人从侧门入府,各回各处。 十三去了晴风阁,给王妃送了一套头面,和一些稀奇物件。 杏儿去了采菊居,把糕点送给宋简。 石头则先跑了议事厅,送了些糖葫芦,连淮王都分了一串。 后宅所有院子,除了程思珺处,多多少少都分得一些蜜饯糕点和糖葫芦。 最后剩下一大捆,被方知雨放在西厢房,让暗卫自己去取。 她也不知道宋筠有多少个暗卫,更不知够不够,就让他们自己瞧着分。 末了,各处又忍不住赞:世子妃真好! 等分好这一切,天色逐渐暗沉,已近黄昏。 方知雨回到寝屋,瞧见宋筠斜靠小榻,又丢个侧影给她。 她靠过去,想问一句:什么时候聊正事。 但到了面前,问出口的却是:“干嘛呀?” 她不解,也想不通,自己今日好像没惹他吧。 宋筠淡淡“哼”了一声,很轻很柔,却还是听得出来,他在赌气,小小的气。 “那行,世子您慢慢气着嗷!”方知雨转手就要走,忽的手腕一紧,被拽住了。 还没站稳,就被拉倒在小榻上,歪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里。 宋筠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不满:“你把整个王府所有人都考虑到了,连没见过面的暗卫,连祖母院子里惹过你的人,都得了东西……” “我的呢?” “呀!”方知雨突然一抖,“我本来是要给你买的,可你突然到来,我……” 她想说:我就忘了。 她本来是盘算好了的,给宋筠买一个蹀躞腰带,等他不用再装病,带上蹀躞当街一走,铁定威风凛凛。 可一打岔就真的忘了。 但见宋筠美目幽幽,她一噘嘴,改了口:“我被你直接拽回来了呀。” 宋筠憋了一口气,不想认。 也跟着噘嘴:“没有我的。” 方知雨气馁颓丧,“要不下回……我给你买双份!” 两个蹀躞腰带,一个纯金,一个金镶玉,换着佩戴? “不要下回,就要现在。” “那我……那我……”方知雨急起来,一时半刻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 宋筠瞧着她焦急又无措的模样,只觉可爱。 她身形娇小,浑身软绵,定国公府给她做的衣衫稍显宽大,整个人罩了好几层衣衫,还是玲珑模样,像山涧里的小兔子,温良迷人。 一时情动,宋筠忍不住俯头下去,往那灵动的眼角轻轻一吻。 杏眼陡然扩大了弧度,明显被惊着了。 但这回,方知雨没有怪他占便宜,也没有推开他,更没有跳开逃离。 只是呆呆的,盯住他笑意浓烈的脸,“吭哧”一下,打了个喷嚏。 “哈哈哈!看你下回还敢把我忘了不?”宋筠没有因为她的喷嚏而生气,不仅不气,还甚是开怀。 小家伙整张脸,两只耳朵,又细又长的脖子,全都红透了,在微光之中,透着羞腆,美极了。 可他终究没敢继续,将方知雨放在小榻上,心有余悸地摸着人中部位向外而去。 第81章 打我解气 宋筠召了钱刀来,问及食肆情况。 钱刀回禀:“得到世子妃提点的第一瞬就已经盯住了。可他们实在谨慎,除了尾随世子妃,其余皆正常,恐怕一时半刻难有结果。” 宋筠点头:“之前让你派人看住胭脂铺,你的人整日在食肆附近,也没发现异样,这就说明他们不简单。换些新面孔继续盯,不要打草惊蛇。” 钱刀领命,又道:“今晨赎身离开的人,除了何家夫妇拖家带口回了老宅,其余全都没了。” 宋筠皱了皱眉,“有否遮掩?” 钱刀道:“用鹿灵山的山贼做遮掩,府衙没有细查。” 为程家人效命多年,一朝被拆穿,立刻毙命,该说程家人狠,还是该说淮王迎程思珺进门根本就是个错误。 此事暂时不宜公开,但既然经过了东升,那淮王也应该知晓一二。 宋筠思索片刻,叮嘱:“此事暂时不用告诉世子妃。今后若发现王府中有程家钉子,直接拔了。” 钱刀称是,反身离开。 等宋筠在东厢房与钱刀交代完,回到正屋一瞧,那道艳丽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满屋只有一股淡淡的香,是她从外头带进来的蜜饯甜香。 方知雨跑出世子府的初衷,只是为了散散热,解解心头燥热,但一跑,就跑了老远。 十三和杏儿未归,倒是燕燕乖巧,叫上四丫一同跟着。 这两个小丫鬟倒也奇,燕燕话多,一路唧唧喳喳,四丫闷肚子,只有“嗯嗯啊啊”。 行至仁义殿外,方知雨心血来潮,走了过去。 尚未表明来意,已经有人入内禀报,许总管弯着腰迈着匆忙的步子迎出来,“世子妃请恕我等仓惶,未有提前迎接。” 方知雨眼神微微冷峻,对仁义殿一众人等的态度转变大感兴致。 她试探着问:“不知许总管现如今可否腾出人手来?” 主管忙道:“春耕种子已经整理完毕,淮王上折的相关信息也已完备,现下各殿各司都能空出人手来,但凭世子妃吩咐。” 这许总管虽然是太妃同宗远亲,但又不是靠了太妃起势,而是凭自己本事得了此职,自然知道如今局势。 淮王默许,王妃撑腰,世子维护,太妃无法应对……王府未来的掌家之权,很有可能落在世子妃手里。 他可不傻,还不上赶着示好? 方知雨并不在意这些,只想快些解决自己的难题。 “前两日赏银发放之时,我让人重新登记了名录,现下册子正在世子府,等会儿麻烦许总管让人去抬。然后替我做两件事。” 许总管躬身,其身后众人也恭恭敬敬。 方知雨担心他们阳奉阴违,语气依然冰冷。 “第一,重新誊抄名录。将已离开王府的和正在效命的,分别成册,不要再像往常一样混记。记得将所有人的家乡和家人信息一并重录。” 她想了想,补充:“原册不得损毁,事后交还世子府。” 许总管知道这是世子妃信不过自己,想要留个底,只好连连称是。 “第二,重录之后,每家按人头,送去过冬米粮和布料。其中没有家人的,签了死契的,断绝关系的,统一采买衣衫鞋袜另行赏赐。” 讲完,方知雨就瞧见许总管又露出为难的面色。 “怎么?我没讲清楚?” 许总管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这笔银钱不是小数……请世子妃宽容两日,我等先整理名录,再核算费用,报于您瞧过之后,再定赏赐……可否?” “可以。”方知雨淡淡道:“劳烦各位。” 她知道,用两天时间重新誊抄,这些人少不了挑灯夜战,算是态度良好。 也知道,这笔费用跟之前的赏赐花费比起来,只多不少。 但对于淮王和淮王府而言,只要能遮掩调查莘州的目的,能找出皇帝的暗探,能趁机摸到一些有异心者,那就绝对值! 天黑之前,方知雨回到解语坞,杏儿早回来了,十三在晴风阁吃得饱饱的,正犯困打栽。 宋筠……又窝在小榻上,翻着方知雨买回来的书,晾着一桌子菜。 方知雨学了他撒泼打诨的姿态,靠坐在旁,把下巴尖搭上他肩头。 她的下巴太小,他的肩膀太宽,以致于搭上去之后,如同一片羽毛落在厚厚的积雪上,毫无所觉。 她清了清嗓子,把下巴尖儿往下压了压,铆足了劲儿。 “哟,娘子这是想用下巴砸死夫君?” 宋筠从一开始就感知到了,之所以适才没反应,是因为受到了惊吓。 小家伙被刺激了?居然主动贴他! 方知雨没讲话,脑袋一耷,额间抵在他肩胛骨的位置,左挪挪右挪挪,轻轻磨蹭。 宋筠扬头,习惯性摸摸人中位置……还好,这会儿鼻子很争气。 他反身,顺手把人搂进怀,“好了,原谅你了,下回记得就行。” “嗯。”方知雨闷声闷气,“要是我接下来讲的话,你又生气呢?” 宋筠捏着那小肩膀的手,倏地就僵住了。 他丢开书,彻底转过身,似笑非笑盯着那张乖巧但略显慌乱的小脸蛋。 “怎么?想让我亲?刻意制造机会?” 方知雨瞬间烫红了整张脸,小拳头轻轻一捶,“我讲正事,你不准……不准没正形。” 宋筠开怀大笑,把人紧紧揉进怀中。 方知雨没觉得有什么,习惯之中有一丝丝贪念吧,谁叫这怀那么暖呢。 两人就这样依偎了片刻,方知雨突然道:“明日我想邀怀心郡主出游。” 搂着她的人明显一顿,语气不高兴了,“又不带我?” 但他也贪恋,始终不肯松手。 方知雨轻轻叹息:“今日我才听说,清溪许的人家是魁州知州的二儿子。” 宋筠淡淡“嗯”了一声:“是程夫人和太妃选定的。” 祖母说服父王的理由是:只要与太傅门生结了亲,以后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这理由不敢讲,他怕方知雨生气。 哪想方知雨忽的挣开他坏,满眼怒意:“你们家怎么如此喜欢用婚姻做手段?利用小妾拉拢世家,苦了母妃;利用婚约回避猜忌,委屈了我;现如今又要把你妹妹的幸福葬送……” 宋筠神色稍异,捏住那小爪子就往自己胸膛敲。 “打!打我解气!” 第82章 我好羡慕 “解气有什么用?”方知雨怒呼呼,“我们在府衙门前瞧见那些跪地妇人的时候,清溪的不愉和排斥很是明显。她知道魁州知州父子是何许人,只没有勇气反抗而已。” 宋筠心间猛地狂跳,“你不是要教她反抗吧?” “什么话?”方知雨怒而起身,“那是你妹妹!你真忍心让她嫁到那样的人家?” “当然不忍心,可已经定下的婚约,平白无故去退,伤的是清溪的声誉,以后再难替她选夫家了。” “总要试一试吧?”方知雨开始跳脚,“我就不信那样明目张胆违抗命令的人,没有任何漏洞可寻!” 只要找到魁州知州的错处,宋清溪就能占着道理退亲! 宋筠瞧了那小鞋尖一眼,察觉到小家伙的右脚已经想腾飞,忙一把将人横抱,走向桌边。 “你说了算。明日我多安排几个人护着你们。” 他把人放到桌前,摆正碗筷,复又道:“但是后日天黑之前,无论结果如何,必须回来从长计议。” 魁州离麓州较远,九和县更远,马车快行都要三个时辰,当日去,很难当日回。 方知雨一想,两日后还得听许总管上报,时间恰恰好,便应了。 两人围桌吃饭,方知雨还是边吃边给宋筠夹菜,吃的认真又欢腾。 用过晚膳,分别洗漱。 回到床榻边,方知雨瞪着仅剩的那床被子,愣愣出神。 宋筠假做没注意,越过她躺了下去,问:“你睡里面还是外边?” 方知雨拎起被子一角,“那一床呢?” 宋筠打了个哈欠,“我的那床拿去晒了,沾了些雪气,冻住了。” 下雪天晒被子?怕是宋简都不会这么傻! 堂堂世子,为了跟她同被而眠,居然想出这种蹩脚的谎言? 方知雨翻白眼,拉嘴角,踢开鞋,钻进被窝。 暖意瞬间上涌,她却故意抱怨:“那床被子多好啊,比我这床大,还比我这床暖和……哼!” 宋筠:有点后悔怎么回事? 可他的后悔还没延续几个呼吸,方知雨的呼吸便已经平缓深沉——又睡着了。 他把人捞进怀中,掖好被角,带着一分满足三分悔意,也睡了过去。 一夜相安无事。 但次日一早,却是方知雨先醒来。 这回,她没有跨一只脚在宋筠腰上…… 而是整个人都趴在了人家的身上,双腿搭在对方腰两侧,双手越到上方夹住对方脖颈。 把那身躯当做了软垫! 一瞬清醒,方知雨就想弹开。 抬眸瞧瞧会不会惊醒宋筠……一瞧便没能挪开眼。 他的睫毛不长,但很浓很浓,密密麻麻垂着。 他的下颌恰到好处,真真是宽一厘就凶,窄一厘就妖。 小心肝砰砰直跳,咚咚咚不想停歇。 突然,那人的睫毛颤了颤,眼珠在眼皮底下滚动起来。 方知雨不知所措,干脆地从他身上哧溜滑下,躲在了臂弯里。 宋筠慢慢醒过来,察觉到侧腰间的心跳,知道她在装睡。 侧身将人搂紧,低眸瞧了瞧,捏住唇角往中心合拢。 一下一下,一嘟一嘟。 “怎么今日这嘴会自动合拢?”宋筠故意捏着,故意笑着,“看我让它恢复原状。” 装睡中的方知雨,突然察觉两片软软的烫烫的东西贴在她的唇瓣上。 她一下就瞪大了眸子,抱怨呵斥之声差点就冲出口。 可,贴在她唇上的,并非想象那样,而是宋筠大大的手掌。 他将手掌微微合起,用合拢的边缘贴着她! “宋筠!” 方知雨察觉自己被戏弄,在被子里就出了脚。 宋筠今日没服毒药,动作丝毫未有迟钝,一溜就滑下床去,哈哈笑着遁了。 方知雨摸摸自己的唇,突然有些好奇,唇齿相依跟手掌贴合的触感会一样吗? 她不知道……隐隐有些…… 呸呸呸!不期待!一点也不期待! 方知雨没有用早膳,摸了两个糕点,懒得跟宋筠打招呼,直奔宋清溪的摘月居。 到了才发现,庄姬居然比她还早,已经拉着宋清溪研究绣花技艺。 方知雨犹豫一瞬,还是将此行目的直接相告。 宋清溪听后,略有犹豫,“父王知道他们家不是好人,祖母和姨母肯定也知,就算真找着他们的错处,也未必……” 方知雨瞧了眼旁边殷殷切切想同行的庄姬,突然灵光一闪,“那我们就先去九和县,从知州下属那里找漏洞。” 庄姬猛猛点头:“就是就是!到了九和县,我就是地头蛇,还有我做县尉的老爹帮忙呢!” 宋清溪又犹豫了下,同意了。 三人约定各自简单收拾,半个时辰后在侧门相见。 方知雨回到世子府,没有找见宋筠,心底有些惴惴,转念又觉,自己是不是太依赖他了? 拎裙摆就要离开,却见石头迎了上来。 “世子妃,马车已经备好,银两和小食也在车上。一队护卫随行,由许副统领亲自带队,另有暗卫听候调遣,还有几人已经先一步前往九和县打点。” 石头侍奉宋筠多年,有些事自然知道安排,可银两和小食就不是他能想到的,许得益亲自带队也不是他能请得动的。 必是宋筠,又或还有淮王。 方知雨僵了僵,问:“世子呢?” 石头听到世子妃询问世子,心头那叫一个喜,忙回:“在议事厅,陪淮王拟折上报淮南年务。世子妃要去吗?” “不去。” 石头顿住。 方知雨道:“才离府两日,又不是不回来。世子有正事要忙……替我转告他,该吃的药好好吃,不该吃的别乱吃。” 言罢,带着十三往侧门而去。 此行不必张扬,每人都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她们一辆马车,三个丫鬟另一辆马车。 因行程较远,路途多不平,换用了比较结实的马车,内部就没那么精细。 只是宋筠很精细,让石头铺了软垫,塞了汤壶,每过一个时辰,路经乡镇,还有人送来热水饮用,替换汤壶,当真一路都打点得妥妥当当。 庄姬又不平地叹:“世子对世子妃真好啊!我好羡慕!” 方知雨讪讪而笑,有些不好意思,“换个人他还不是一样,男人都是三心二意。” 第83章 回家省亲 宋清溪对自己兄长了解不多,第一回察觉只知打仗的人也会这般柔情,不由捂嘴偷笑:“大嫂可知兄长为何十六岁就率兵荡寇?” 方知雨不明所以,“这里头还有说法?” 宋清溪笑:“太妃想给兄长订亲,兄长说自己要等婚约之中的那人长大。执拗不过,才外出打仗。为了不被太妃盯着,还把许家表兄给扔下了。” 宋筠十六岁的时候,她才十一岁,祖父尚未过世,她还没受欺负。 不过……许得益当年没能和宋筠一起平海寇获军功,竟有这样一番波折? 方知雨觉得,也许淮王忌惮也是其中一个理由。 一路走走停停,宋清溪总有意无意聊起宋筠,方知雨就一时一时地念着那人。 突然觉得自己离开前真不应该脸皮薄,该去见一见的,好歹说一句“等我回来”。 可惜,她就这样跑走了,现在居然甚是想念。 午时抵达魁州,随处寻了个客栈打尖。 同行没有内监,丫鬟们也不好抛头露面,方知雨只能吩咐十三去跟许得益讲一声,让他找机会打听一下九和县那家妇人的事。 可刚用完饭准备离开,客栈外头就闹腾起来。 乔装的王府护卫与魁州府衙的衙役起了冲突,原因竟然是,当街打听禁谈之事,要将人扭送府衙。 方知雨不想打草惊蛇,却出乎意料地一来就面临暴露身份的危机。 为难之际,庄姬突然让她的丫鬟站了出去。 这个丫鬟叫萍蓝,很是机灵,四下一扫,摆出气势喝道:“尔等休要猖狂!” 这一声,把衙役们喝得一滞。 萍蓝趁机道:“淮王庄姬回九和县省亲,路过此地,着人问上几句。怎么?你们还想管到淮王头上?” 护卫亮了身份令牌,那些个衙役立刻改换面色,提请去府衙一坐。 萍蓝拒了,坚称庄姬只是回乡路过,不想多做停留。 可那些衙役哪敢直接将人放走,一边胡言乱语拖延,一边派人禀报去了。 不一阵,一群人马快速靠近,喧嚣着赶走周围百姓。 宋清溪突然扯了扯方知雨的袖角,“大嫂,魁州知州见过我。” 方知雨一滞,悔自己完全忘记这茬,想躲已经来不及。 就在这一刻,听得许得益一声令下,左右几个护卫靠过来,将宋清溪和方知雨挡在身后。 瞬息,两人眼前一片迷蒙,竟是许得益从后闪身而近,将两个幂篱迎头兜下,以迅雷之势遮住了她们。 幂篱比帷帽更长,不怕起风,也不怕行动不便,确实帮了她们很大的忙。 庄姬见状,眨着眼贴过来。 许得益在后头轻声道:“请庄姬见谅,只有两个幂篱,先紧着姑娘家。” 庄姬不解,宋清溪未嫁人,是得遮一遮,可世子妃还是姑娘家吗? 这疑惑只持续片刻,就被魁州知州打断。 这位知州乃当朝太傅门生,到魁州担任知州一职,少不了外派建立功勋之考量。 也就是说,他迟早会被调回京城,成为京官大员,对淮王……稍微给点面子敷衍着即可,反正谁也不能明着压谁一头。 不过淮王府的人踏足魁州,他就有些惶恐了,毕竟近日九和县那家妇人状告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就怕有人暗中调查。 知州匆匆赶至,遥遥见礼,忍不住向周围扫量,不见其他人,倒见三个女子被围在最中央,放下心来。 许得益上前见礼,复又将萍蓝的说辞强调一番。 知州倒是见过许得益,知道他是太妃的外甥孙,彻底信了几位真是淮王府女眷。 萍蓝补充,之所以问及九和县妇人一事,全因昨日在府衙门外瞧见,庄姬施了些过冬衣物,今日突然好奇而已。 知州一早便得了禀报,知晓昨日发生的事,对此番言辞便也信了,几次拉扯,留不下庄姬一行,派衙役随行护送。 一行再次上路。 庄姬掀了几次帘子往后瞧,最后一拍大腿,“他们这是借护送名义暗中监视,我们该怎么办?” 宋清溪忧色更深,“还有人先一步往九和县传消息了,此行不易。” 方知雨考量的却又更加深刻。 淮王和宋筠明知她此行是要调查魁州知州和九和县,却派许得益随行护卫,是相信他还是试探他? 许得益并非蠢人,他手底下训练出来的人,怎会那般轻易就暴露身份,还引来衙役? 既然人引来了,为何不将计就计,将她们困在魁州? 想不通啊,想不通…… *** 庄姬大张旗鼓回家省亲,九和县知县早已收到魁州知州送来的消息,领了人在县外十里相迎。 庄姬隔着马车帘与知县和县丞见礼,寒暄之后问道:“家父为何没来?” 连主簿都在迎队之列,她的父亲,九和县县尉,不可能不来吧? 知县只回,“县尉前些日子抓捕盗贼伤了脚,目下正在家中静养。” 庄姬心口微微一撞,有些不解。 自家父亲受伤,伤到不能下地出行的地步,为何没有送一封家书给她? 她刚想再问,突然被按住了手背。 方知雨小声提醒:“先敷衍,你回到家再细辨此事。” 庄姬并不笨,只是肠子直,有什么都藏不住而已。 遇见要事还是能憋回去,便道,“多谢知县,多谢各位。我回九和县省亲,本不欲惊动任何人,还请不要扰了百姓安居。” 外头一阵阳奉阴违,马车复而起步。 庄姬入了淮王府后,也并非头一次回家探亲,但却是头一回惊动了县官。 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什么。 她们是来调查那家妇人所告之状的,也是为了调查九和县县官漏洞的,更是要帮宋清溪寻找退掉婚约的法子。 但……此路何其难! 在进入县城之前就被团团围了起来,所有人都被盯得牢牢的,还怎么调查? 庄姬心头狂跳,实在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世子妃,现在怎么办?” 方知雨笑笑:“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等着他们自己撞上来。” 顿了顿,她道:“请庄姬不要称呼我为‘世子妃’,叫我十七吧。” 宋清溪愣了一瞬,也取下幂篱,随着自己贴身丫鬟彩蝶的名字,也道:“烦请唤我‘彩云’。” 庄姬:“要不你们谁来冒充下我?我好害怕!” 所有女眷中,最不可能被冒充的,就是她! 其余两人也只能安慰。 第84章 会死人的 马车和护送长队越过十里县道,终于入了九和县县城。 县城长四里,宽一里,并非周周正正,反而像条玉带,沿着一条河流排布。 出乎意料,入城不多久,尚未抵达县衙,就乱了。 街道两旁呼喊声此起彼伏,转而打闹声争执声不断,细细一听,竟然夹杂着请命和呼救! 方知雨胳膊一张,就将宋清溪和庄姬揽在身下。 混乱之中,忽听得细小的“咔嚓”之声,方知雨侧眸瞧去,就见马车后门插入一片寒光正盛的刀锋,从上到下一划拉,将后门撬开。 片刻之后,百姓蜂拥,马车前后皆被冲开,无数只手扒拉进来。 惊马嘶鸣,扬蹄而起,带着马车冲破人群。 许得益带队靠近,方知雨将宋清溪推入他怀,“护好你表妹!” 转而又将庄姬推下马车,跌入十三和几个丫鬟的手臂间。 可她自己却随着那已经破裂的马车一路颠簸,湮灭在人群之后。 乱民蜂拥,衙役分身乏术,几方人四散,无法聚拢。 庄姬作为九和县本地人,很快找清方向,带着十三、萍蓝、彩蝶左闪右避,穿街过巷来到一处宅门前。 尚未敲响,宅门轻轻向内滑开,出乎意料,开门的不是庄姬家人,而是一个陌生男子。 那男子目光精炼有力,将众女子匆匆打量,只是目光幽深,投向了更远方。 正在这时,县衙师爷匆匆奔来,在县城外迎过庄姬,适才混乱中又匆匆一瞥……认得那身衣衫。 他也刚脱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近前,大声呵斥:“不得无礼!这位便是淮王府庄姬,快快让开!” 门后那人立刻将门拉开,人也让向一旁,“庄姬恕罪,我等奉命护卫县尉,不敢怠慢,冲撞之处还请见谅。” 这边厢倒是让了路,可心急如焚的十三和彩蝶转身便被左右闪出的人拦住。 师爷忙道:“外头还乱着呢,几位出去也寸步难行,还是在此稍候,等衙役压制乱民,定会将其他人都找回来。” 庄姬心乱如麻,“不!一定要现在就去找!你可知……” 可知被马车带走的那人是谁? 若世子妃有任何闪失,世子会怎样?会不会把九和县给掀了? 庄姬不敢暴露方知雨身份,改口道:“马车上失散的女子于王府有恩,很得看重,必须立刻将她寻回来,否则……” 她不习惯放狠话,一时没了后言。 萍蓝立刻帮她补充:“否则……淮王和世子,定会亲至九和县问罪。” 师爷本抱着无所谓的想法,一听此言,心下大骇。 一个丫鬟而已……怎会惊动淮王和世子? 细细一缕,不敢冒险,让人立刻去报知县,却仍然不肯放十三和彩蝶离开。 彩蝶心头还稍显安定,毕竟她亲眼瞧见怀心郡主跌进了许副统领怀里,有他相护,自家主子定是安全的。 但十三……就算知道方知雨自有盘算,还是放心不下,不顾一切向外冲。 “滚开!我要出去找人!” 十三的力气始终不及男人,被拦腰一抱,丢进了内院。 只是那男人松手之际,趁机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惊得所有女子都仓惶起来。 彩蝶忙拽住想要跳过去打架的十三,“你打不过的,他们力气大。” 萍蓝也放低声音在十三耳边嘀咕:“他们有问题,世子妃不在这里才更安全。” 十三脑子一顿,腾在半空中张牙舞爪的双臂瞬间收了回去。 几个丫鬟惴惴间回身,却见庄姬早已奔进主屋去了。 庄姬察觉到了异样,自己的父亲做了多年县尉,手底下的衙役皆是心腹,她也是眼熟的。 可如今,一个也没见着。 奔入屋中,庄姬瞧见了父母小弟,泪水瞬间落下。 这……这还是她的家吗? 屋里没有以往亮丽的气息,娘亲喜欢的瓷器一个都没,爹爹喜欢的红木兰锜和马踏千里屏也不见了踪影。 她的爹爹靠在床上,支棱着一条腿;弟弟躺在旁边临时搭起来的床板,翻着眼睛瞧她;娘亲一脸焦急,偷偷抹泪。 “爹……娘亲……”庄姬扑到母亲怀中,“你们这是怎么了?” 庄县尉仰头,露出一抹苦笑:“我摔断了腿,你弟弟被敲破了头,怕你担心就一直没告诉你。” 庄姬不解,“这跟外面那些人有什么关系?他们凭什么在我家?在我家又为何不帮忙,让这家这般模样?” 庄夫人身形一顿,明显僵住。 庄县尉却忙道:“这是知县安排过来保护我们的。最近外头比较乱,我和你弟弟又行动不便……” 庄姬满心不信,正想反驳,却见庄县尉的右手食指在帐帘的遮挡下——轻轻摆动。 一左一右,与人摇头的意味相同。 心下猛惊,庄姬止住了所有疑惑,只将三个丫鬟叫进来,吩咐她们洒扫、熬药、做饭…… 只是每个人近到身前,她都特意指了指自己在桌上用茶水写下的字。 “小心他们,切莫多言,等待世子妃。” 萍蓝和彩蝶一眼便懂,只有十三,斜着眼角:我又不识字。 *** 宋清溪被许得益等人护着,离开混乱之所,寻了个偏远的客栈安置下来。 此行护卫二十人,一半都还未能脱身,许得益不敢再派人出去,只孤身追寻马车行迹。 最后,他穿过一处青石巷,瞧见了在小河边喝水的马儿,以及撞散架的马车残骸。 一左一右两条小岔道,任何一条都可能是世子妃的去处。 许得益唇角微勾,松开紧握刀柄的手,悠哉悠哉原路返回。 *** 小巷口,屋檐下,一个老乞丐正小心翼翼品着一块梅花糕。 那个给他糕点的年轻妇人,窝在旁边墙角,问他,“老人家好心境,那头乱着,你还在这头闲着?” 她本想绕到混乱外头,以旁观视角瞧一瞧端倪,却偶然发现一抹淡定身影,与人群,与九和县都格格不入。 老乞丐笑笑:“那事儿可不能掺和,会死人的。” 方知雨从袖口里摸出十几枚铜钱,轻轻一抛,“我留两枚应急,剩下的归你。且跟我细讲讲。” 马车里的褥子下藏着碎银,可跳车太急,她忘了取,手里还剩些铜钱,普通人瞧不上,老乞丐却巴不得。 第85章 九和秘闻 老乞丐摊开衣摆,接住铜板,迅速藏起来。 这才道:“看夫人不是本地人,应该不知道……这九和县二十年也富过一段时日。” 方知雨好奇:“因何而富?” “丹砂矿。”老乞丐道:“不少人闻风而来,替朝廷挖矿,赚钱养家糊口。倒是九和县因此机缘,遍地都是客栈食肆酒馆,富庶了好些年。” “可惜,这矿脉不大,没几年就挖完了。朝廷下令封矿,九和县便逐渐败落下来。” 方知雨不解:“那跟今日这事有何干系?又为何会死人?” “夫人心急了不是?且听老夫慢慢道来。”老乞丐讲话有些文绉绉的,似是读过书习过字。 方知雨知道对方难有听众,此刻卖关子算是解他孤寂之苦,便耐心听下去。 老乞丐道:“两个月前,一群匪寇被追得走投无路,躲进废弃矿道,无意中弄塌了一块地界,发现新的丹砂矿。” 方知雨道:“这是好事啊!若上报朝廷,再度采矿,九和县就能再现当年繁境!” 老乞丐见她欣喜,露出嗤笑:“夫人想得真好,若是那些县官们也如此想,岂不皆大欢喜?” “但他们偏不!他们偷偷抓了男丁关进矿中,没日没夜劳作,还不给工钱。为了掩盖此事,还将男丁失踪一事嫁祸给鹿灵山山匪。”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不仅不报朝廷,还瞒着淮王府!淮王府离此百余里,竟一概不知!”老乞丐呵呵一笑:“夫人您说可不可笑?” 九和县在私自挖矿! 这可是杀头的重罪! 怪不得知县带人在县城十里外迎接她们,不是为了彰显对淮王的尊重,而是为了遮掩暗地里的行径。 魁州知州提前知会九和县……说不定也与此事有所牵连。 真是应了老乞丐那句话,淮王在自己的封国之中,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居然一无所知! 方知雨压下心中不悦,问道:“无人敢去淮王府告状?” “夫人以为……这九和县还出得去?”老乞丐笑着,扯过一根枯草,咬在齿间,“连那些匪寇都被困在县城之中做过街老鼠,普通人又怎么出得去?” “何况……”老乞丐指了指被衙役冲得四散,渐渐逃离的人群,“都是些老弱妇孺,一时人数占上风,却又哪里是衙役的对手?” 经这一提醒,方知雨才辨别出来,那些围堵她们的人,大多是老人和妇人,想来家中男丁都被抓进了矿洞之中。 老乞丐忽的叹了口气:“他们也是近几日才知道自己家人不是失踪,也不是兵役或徭役,而是被抓进矿洞受苦。听闻有贵人来此才蜂拥而出,但还是敌不过那些身强力壮的衙役。” 心情稍稍古怪,方知雨问道:“老人家可曾听闻县丞家人侵占良田,指使打手杀害一家男丁,其家中妇人离乡上告一事?” “听过啊!”老乞丐道:“不过,夫人真是消息滞后,此事发生已经半年之久……大约七八月间最热那几日吧。” 居然那么久了?可淮王是冬节才知晓此事! 这淮南并没有京城传言那般百姓安康啊! 老乞丐见方知雨好奇,又道:“听闻这家人还不是普通人,他家老三已是秀才,明年八月就要参加乡试,可惜……可惜哦。” 连秀才都敢杀害?这小小县丞已算得上只手遮天! 老乞丐道:“乌县丞忒不是人!打死一家男丁,还放任纨绔儿子强抢人家的女儿,没过几日折磨死了,用草席一卷丢回家门口。” “那时候,九和县还能正常出入,于是这一家妇人趁着一个雨夜出逃,去魁州告状。状是告了,却被判为诬告,每人受杖责二十下,那老妇人还差点一命呜呼。” 听完这些,方知雨眉心直跳,偷瞄起这个老乞丐,见他身形精瘦,翻掌有茧,右手拇指还有一道环形压痕……应该戴过扳指,常年射箭。 老乞丐对审视的目光略有所觉,侧眸看她,“夫人还有疑惑?” 方知雨笑笑:“好汉可想离开九和县?” 眉间一直平顺的老乞丐,忽然张扬起杀意。 方知雨却淡然而笑,一点没有害怕的意思,“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欲深究。但既然你知道九和县的这些事又敢讲,那请三日后仍旧在此,自有人前来与你交涉。” 讲完,方知雨不做停留,起身往县衙方向而去。 老乞丐盯着她的背影,目中杀意久久挥散不去。 方知雨满不在意,她敢亮出后背,是因为确信宋筠安排的暗卫就在左右,绝对不会来不及护。 但她毫无防备的离开,又恰恰能让老乞丐安心。 一个讲话文绉绉,右手拇指有扳指压痕,又知晓九和县所有秘闻的乞丐……真的只是乞丐? 她现在不深究,只等三日后引这乞丐指认乌县丞,届时一切自然无可遁形。 九和县不愧是繁华了数年的地界,方知雨信步而走,渐渐失了方向。 正四处张望,听得一阵打马惊慌之声,一匹快马嘶鸣而停。 哭声凌乱之间,一个女子被摔下马来。 “乌少爷,求您……求您了,我还有六日便要嫁人,求您行行好,给我一条活路!” 那女子十三四的年纪,身着青花布袄,是个寻常人家的良人模样,此刻哭得梨花带雨,双手撑地向后退爬。 马上有个男子翻身而下,又壮又肥,长衫最下方的搭扣都挤得扣不上。 方知雨轻轻翻了个白眼,如果小胖牛能安然长大,且还是狂吃海喝,以后就和这人一般雄壮,得长成一头大黑熊! 是了,这人还很黑! 大黑熊满脸横肉,笑得张狂:“跟了少爷我还怕过不了好日子?” 他一边讲,一边把马鞭朝后抛去,正有几个小厮奔到近前接住了。 看那模样,跑速之快,双腿有力,体魄强健……竟是练家子。 女子哭着爬着,冷不防就撞到了方知雨脚边,一把揪住她裤腿,哭喊起来:“救命!救救我!” 方知雨:我躲墙边你都能撞我身上? 她不想冒头的,天下之大,不平之事太多,非亲非故何必跳出去将灾祸引到自己身上! 然而,那大黑熊一眼就瞧见了她!还瞧上了她! “哪里来的美妇人?不是九和县人吧?” 第86章 县丞金库 方知雨虽然穿得普通,可一头乌发却梳成夫人模样,又因年纪小,身姿娇俏,看起来楚楚动人。 大黑熊多看两眼便把持不住,一下就贴靠过来,一脚踢在那女子脸上,直接将人踢晕了过去。 厚重的手掌即将落到方知雨肩头的一瞬…… “别动!我没同意就别动!” 大黑熊被惊得悬空手掌,却不知方知雨这一声吼是在提醒暗卫,让他们没得命令不可轻举妄动。 原因嘛,是她突然想起适才那老乞丐话中的一个小小细节……九和县县丞姓乌。 面前的大黑熊也姓乌,还有强抢民女的坏脾性。 方知雨装作怯懦的模样,往身后石墙躲避,“我与家人出游,路过九和县,遭遇民乱走散,还请公子行行好,指条去县衙的路。” “县衙啊!我知道……”大黑熊的声音轻佻又恣意,怎么听都像兜着即将掉下的口水,“来来来,随我来。” 方知雨垂头敛眸,盈盈道了声谢,就跟着走了,仿似是刚离深闺未得夫家看重的新妇,没有心防。 她是装的,可大黑熊一下就真的放开了所有心防,领着她往自家后门而去。 *** 方知雨做独行女侠的时候,走散的护卫纷纷聚到客栈,却无一人外出寻找世子妃。 宋清溪左问,得到的答案是“许副统领未有吩咐”,右探,得到的应承是“世子妃吉人天相”。 当许得益回来的时候,她就将一盏茶摔到了他肩头。 许得益接过手下递来的布巾,慢慢悠悠擦着水渍,“表妹莫急,我这就派人去寻世子妃。” 宋清溪冷哼一声:“不要叫我表妹。我听着想吐。” 小时候,她也渴望祖母的关爱,可祖母宁愿将堂兄家的孙儿捧在膝头,也不愿对她笑一下。 而这个所谓的表兄,还曾眼睁睁瞧着宋策欺负她和她的傻兄长,连眉色都没动过一下。 从来……她都不打算与他有任何瓜葛。 许得益倒不在乎,怀心郡主就要嫁人了,对淮王府没有任何影响力。 他擦着水渍,悠然道:“分十个人出去,沿街寻找世子妃,记得,不要太招摇。” 这个时候了,还只让十个人偷偷寻找? 宋清溪瞬间明白了些许,但不敢拆穿,内心的焦躁层层加深。 *** 方知雨随着大黑熊亦步亦趋,行到一处宅院后门,倏地驻足。 “不对啊,这是哪里?怎么会是县衙?”她装得娇柔,一副害怕的模样。 “这是县衙后门。”大黑熊哄骗她,“你一个女子,无事报官,怎么能从正门进呢?” “原来是这样啊。”方知雨假作恍然大悟,很乖顺地跟了进去。 宅院幽深,七拐八弯,竟比解语坞还要宽阔两倍! 小小县丞的家,居然有这般格局,又岂是占了一家人良田可得? 走着走着,方知雨再次顿足,“不对啊,县衙怎么会这么大?” 大黑熊嘿嘿一笑,暴露真容,那双眼睛毫不遮掩地在她身上打量起来,看得她恶心想吐。 “实话跟你讲了吧,我乃九和县县丞之子,半个九和县都是我爹说了算。进了这宅子,你就别再想着离开了……” 方知雨装作害怕的模样,慌不择路,把自己藏到廊柱之后,“公子切莫玩笑,我家夫君是淮王府的人,你若对我不敬,淮王府定不会善罢甘休。” “淮王府?”大黑熊愣了一瞬,“你不会是庄……不不不,庄姬可不是这般年岁。” 原来他也知晓庄姬回九和县省亲! 方知雨压住心头猜疑,道:“我就是随庄姬来的,若庄姬寻不到我,定会报消息回王府。” “那有什么?近日暴民太多,谁知道你是被哪家暴民掳走了呢?美人儿,你跟了少爷我,一辈子吃香喝辣有什么不好?” “公子说笑,小小县丞家,还能比淮王府好?” “淮王府算什么?”大黑熊暴戾之气不减,“施点粥,放点赏,就算有钱了?跟我家比差远了。” 方知雨露出鄙夷之色,只当对方吹牛皮。 可大黑熊看在眼中,恼在心头,不知怎的就吼了起来:“你别不信!整个淮南,没几家比我家富,就是那商贾首富程家,我也敢比上一比。” 方知雨心头微喜:这不就又送上门来了嘛。 “我不信。” 她微微噘嘴,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态,直把大黑熊引得浑身燥热。 “我带你去看!”大黑熊说着就要来拉她,却被她灵巧躲过。 “别动手动脚,显得一点都不诚心。” 有戏?大黑熊欣喜万分,忙带了路往另一个院子拐去。 且不说他家路径复杂,一般人进来就找不到出路,就算找得到,也还有上百家丁彻夜巡视,能让一个小娘子跑了出去。 给她看一眼自家的银钱而已,她又带不走! 大黑熊领着方知雨来到一处假山前。 这假山高约两丈,左右拉开三丈,一条窄路可往高处行。 可大黑熊没有带她向上,而是绕到一处攀缠长春花前,大喊:“开门。” 石门应声向外而开,里头两个佩刀之人朝大黑熊行了一礼,目光在方知雨身上稍稍一顿,露出艳羡之色,却并未阻拦,大抵是见怪不怪。 假山里头的路,先向下,再向右,拐了好几次,每个拐弯的路口都有人把守,见了大黑熊都行礼问安。 终于行到尽头,再无守卫之人,却见三道大铁门矗立其中。 大黑熊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插入其中一个锁孔,转动之后,突然停下。 “这可是少爷我的私库,瞧一眼也是你今生之福。” 方知雨笑笑,略有讨好之意。 那大黑熊以为她爱财且动心,立刻拉开铁门。 方知雨瞬间敛起所有神色…… 四四方方一间石屋,宽约三丈,三面墙皆是博古架,一排排堆砌着各种瓷器宝物,直接将人看花眼。 而石屋的正中央,乱七八糟堆着几十口箱子,随意打开一个,一箱银子! 再开一个,一箱金锭! 又开一个,一箱珍珠! 方知雨不敢开了。 大黑熊却抓起一把珍珠,当啷当啷丢回去。 “我这仓库跟我爹的比起来,只是零头。要论珍奇,肯定比不上王府,但要论多寡,淮王算什么!” 第87章 杀之后快 方知雨信了。 若这样的库房还有两个,淮王府府库确实比不上。 她伸手捏住一颗珍珠,略带娇俏地问:“这颗送我可以吗?” 只要一颗?不贪嘛!大黑熊满意极了,抓了一把金子往她手里塞,想趁机把人拉进怀里。 哪知美人儿娇俏一笑,躲了开去,“强扭的瓜……不甜。” 说的话不好听,可说话的语气却撩得他心痒痒。 方知雨没有停留,快速原路返回,大黑熊也追了出来,顺手挑了一个成色不错的朱钗。 “美人儿,你就从了我吧。”大黑牛追着那迷人的身段,早已按捺不住,“这钗也归你了。” 方知雨瞧了那钗一眼,笑了:“可惜,我瞧不上。” 大黑熊忍耐良久,只为让她顺从,一时被堵,心头不愉。 却见美人儿一改适才柔弱害怕的神情,大喇喇坐在一方石凳上,讲出一长串自己似懂非懂的话。 “假山之内有金库,石门之后有两人,佩刀;下行石梯二十六级,尽头两人,佩刀;右拐长廊约六丈,尽头两人,佩弓箭;右拐葫芦型空间,四人,无兵器,掌钥匙。” 大黑熊迷糊起来:“你……在背什么?” 方知雨淡淡咧唇:“擒贼先擒王。” 世子妃语音落,数道身影凭空闪现,在大黑熊尚未反应过来的一瞬,就将他摔晕在地,以迅雷之势捆绑起来。 一个女暗卫单脚踩住大黑熊后背,左手拽住方知雨胳膊,右手持长剑,精目四扫。 其余几人迅速闪进石门后头,只听得里面断续传来声响,越渐远去。 突然,月门处传来一声惊叫,竟有丫鬟瞧见了院子里的陌生人。 “来人啊!少爷出事啦!” 那女暗卫不敢离开方知雨身侧,只调换方向将她护住。 方知雨笑了笑,问她:“怎么称呼?” “属下青鸳,昨日刚到王府。” 她是刚从虞珩慎手底下训练出来的,昨日三更半夜被叫到淮王府,今早迷迷糊糊随着其他暗卫出行,只知要护卫世子妃,其他尚不清楚。 方知雨很喜欢青鸳威风飒飒的模样,笑了笑:“擒贼先擒王。只要你控制住脚下的大黑熊,你我就能全身而退。” 青鸳低眸瞧了一眼地上的人,突然蹲地,几拳招呼下去,将人打醒,膝盖抵在背心,长剑剑锋则顺着地面潜行,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方知雨越瞧越喜欢,重又坐回石凳,闲情逸致地等着越来越聚拢的家丁。 暗卫们也从假山地下的金库里退出来,顺手将里面看守的人绑成一串蚂蚱。 方知雨扫眼一瞧,好家伙,除了青鸳,居然排排站了六人!连钱刀都在! 宋筠不会把自己身边所有暗卫都派出来了吧? 钱刀见方知雨露出惊讶神色,迎上前来,“世子妃可安?” 方知雨愣愣点头,歪头朝他身后打量,“全来啦?” 钱刀思索了一下,回道:“最好的都来了。” 真是的……突然好想他。 方知雨整了整心神,强制自己将那人抛出脑海,然后道:“派人回传消息,这里需要人手。” 钱刀笑了笑,“其实世子根本不放心您,早就做了安排。” 言罢,他摆摆手,身后两人迅速退走不见,片刻后,不远处燃起一阵灰黑烟雾,翻转向上,直冲天际。 方知雨恍然大悟。 宋筠何许人也,十六岁便披甲上阵,十八岁便建立水师,那领兵练兵排兵的能力,岂容小觑? 说不定,她们一行人的全程都在他掌控之中。 如此,倒也心安。 又等了一小会儿,县丞到了。 真是辛苦他,百忙之中还能这么快赶来救自己的儿子……也许是来救自己的金库。 县丞瞧了方知雨一眼,眉心紧紧拧起。 从容颜上看,肯定是自己儿子主动凑上去,主动卖了金库所在。 可从女子衣衫和身后护卫架势上看,又绝非普通女子。 “你是何人?” 大黑熊不知何时清醒过来,在地上呼喊:“爹啊!爹救我!” “啪”一声脆脆的巴掌,青鸳制止了那难听的声音。 “放开我儿,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县丞道:“我这宅邸之中,百人之众,就凭你身后之人,怕是出不去。” 事到如今,方知雨已不用遮掩身份,直接道:“我乃淮王府世子妃,方知雨,你凭何认为我出不去?” 县丞瞬间腿软,突然认出来,这不就是适才随着惊马走散的“丫鬟”之一吗? “胡说八道!”县丞喝道:“居然胆大包天,胆敢冒充世子妃!来人,把人拿下!” “你敢?”青鸳一声轻吒,右手力道增加,那大黑熊立刻哭喊起来。 县丞一时无措,不敢再动。 方知雨从袖中拿出一方令牌,金镶玉材质,雕刻精良,上面刻有淮王小字,见字如见淮王。 那县丞只瞧一眼,立刻浑身冒汗。 方知雨看他反应,便知他不仅知晓淮王下放令牌和权利之事,还知晓这令牌长成何样。 但下一瞬,对方却突然喝道:“此人挟持我儿,假扮世子妃,言行对淮王不敬。我乃朝廷命官,淮南下官,该当替皇室替淮王尽忠尽责!” 方知雨心间发怵,这县丞居然敢当众扭曲黑白,故意歪曲她的身份? 他身后的靠山到底是何等样人! 出乎方知雨意料,县丞想做的不止于此—— “所有人听令,面前诸人,杀之可领千两白银,我儿性命,保之可得万两黄金!” 局势瞬息即变! 家丁个个眼红,有刀的持刀就冲,没刀的甚至抬了石头飞扑过来,一时混乱不堪。 钱刀带着暗卫,将方知雨和青鸳护在中央,血光四溅。 青鸳手间用力,抬眸看向方知雨,“世子妃请转开眼,不要让他的头颅惊吓到您。” 言下之意,杀之后快? 方知雨一把按住青鸳肩头,“暂留他命。我还要他口中证词。” 青鸳垂眸,片刻后一脚踩下去,又将那大黑熊踢晕。 方知雨没被喊杀惊吓,反倒盯住了青鸳:这一脚,我得学学。 钱刀突袭至面前,将方知雨和青鸳护着退向石门,“世子妃先到里面避一避。” 里面的人都被绑了出来,自然安全。 方知雨点点头,“所有人都小心。” 也不知他们听没听清,青鸳护着方知雨躲入假山之下。 第88章 揍他一顿 石门一关,外头声音渐小,两人也没走远,下到阶梯尽头便驻足等待。 忽然,石壁上的烛火晃动出乱象,青鸳警觉地提剑防护。 眨眼,烛灭,响起刀剑相击之声! 不过数声,就听得青鸳一声闷哼没了声响。 方知雨悄声换到对面,蹲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呵!”却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习武之人耳力极佳,你向左挪动三步,向上迈了两个阶梯,以为我不知道?” 方知雨心跳猛烈加剧,死一般的寂静在黑暗中慢慢传开。 “就算刻意压住呼吸,你的心跳……” 突然,一簇亮光自深处闪动。 就见她面前出现一张脸,似乎故意贴过来。 但那脸一闪不见,回身袭向亮光。 “世子妃快离开!” 是许得益的声音? 光亮之中两道人影缠斗,身侧忽而袭来又一道人影,方知雨瞬间软了双膝,只以为自己就要交待于此。 “世子妃……”是青鸳的声音,“走!” 一瞬清醒! 方知雨反手扶住青鸳的臂膀,跌跌撞撞跑上阶梯,用尽全身力气推开石门…… 入目竟是一片深红。 草染成了红色,假山上滴答着血水,就连假山下的水池都透着黏色。 “知雨?” 一道熟悉但略显惊慌的声音响在耳侧。 方知雨呼吸急促,转头瞧见了自己脑中挥之不去的那张面容。 适才,她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方知雨一声不吭,踏过血色,扑向心心念念的怀。 宋筠扯开披风,张开双臂,将迎面而来的人接住。 披风合拢,遮住那张小小的脸,和仓惶的小心脏。 “别看。别怕。”他带着怀里的人向外退去,“跟我走。” 方知雨很乖顺地跟着他的步子走出月门,来到一片枇杷旁。 “吓着了?”宋筠声音轻缓,大手掌在方知雨背心一下下轻轻拍打。 方知雨刚触到枇杷的小手指微微一顿,在他怀中轻轻摇头。 其实她想说:想你了。 但没说出口。 不知怎的,有点拉不下脸承认自己的心意。 宋筠以为她被吓到却嘴硬,将她拥得更紧。 院子里的战斗将歇,宋筠便想带人离开。 可方知雨突然抬眸,眼带急切:“许得益在假山下……他救了我和青鸳!” 淮王得知方知雨要带宋清溪走一趟魁州,便安排许得益随行护卫,目的当然是试探。 宋筠不肯,又执拗不过淮王,只好自己带着一个百户所遥遥缀在后头。 百余兵马过于招摇,宋筠便将他们留在附近树林,只带了五个暗卫进入九和县县城。 乍一看见黑烟信号升空,他还以为是许得益发难,心急如焚带了随行暗卫赶过来。 可现在却告诉他:许得益救了他的妻? 宋筠惊诧不已,命人去救,听着方知雨讲述底下遇见的危机,内心左右难定,没有声张。 小院终于安定,卫所大队人马退走,县丞和大黑熊被押,重伤晕倒的许得益被救出,却不见另一个人的身影。 方知雨听后,突然一拍脑门:“我和青鸳从入口下阶梯,只有一条道。可那人和许得益突然从我们身后出现,说明还有一条暗道!” 钱刀立刻兵分两路,一方询问县丞,另一方下去搜寻。 方知雨却揪住宋筠手臂,急切起来,“整个九和县的县官都有问题!他们发现了一处丹砂矿,却没上报朝廷,在县周围抓人采矿,大肆敛财……你的人够不够?将他们都抓起来!” 宋筠哑然失笑:“你还真是闲不下来,操不完的心。” 方知雨哪管他是嘲笑还是玩笑,急得跳脚:“兵贵神速啊!” “好好好。”宋筠本想让她留在此处,但一想,哪有比他身侧更安全的地方? 便顺手将她牵起来,去到县丞府宅之外。 宋筠带来的一个百户所,共一百一十二人,此刻正在后门小巷里原地休息,悄无声息地擦拭鲜血,治疗伤口…… 静谧之气如战后收拾残局那一刻。 宋筠唤来两个总旗,快速吩咐下去。 一百一十二人转瞬分散成小队,朝着各个方向奔去,行动迅速,仍旧无声无息。 方知雨微微惊讶,悄问:“他们是你以前的兵?” 宋筠回眸,缓缓举起食指,压在方知雨唇瓣上。 “嘘……” 方知雨想起自己在京郊庄园听闻的传说: “淮南水师八千众,能上高山,能入深海,骁勇善战以一敌十。战后散,卸甲去,归田园,不求青史留名,但求荡平海寇还万民安。” 原来,那些曾随宋筠征战的骁勇之士,并非全部归隐田园,而是藏进了淮王卫所之中。 可宋筠就这样将秘密暴露给她……好么? 这可是皇帝真正的忌讳! 宋筠见方知雨瞪着眸子,似在发呆,忍不住在她滑腻的脸颊上轻轻揉了一把。 “还说不是吓着了。” 方知雨回过神,避开适才心头所想,故作生气地道:“没有,就是没有。” 宋筠笑而不语,将她揽入怀中。 其实他才是真的吓着了,若是晚来一些…… 钱刀找到两人的时候,只见两个背影依偎在一起,朝着西方比划,打赌夕阳落下时会不会被某处檐角遮挡。 钱刀:“……” 两位主子好闲情,可知属下们战战兢兢? 宋筠察觉到身后脚步声,也察觉到脚步突然顿住,回眸看来。 钱刀跟随宋筠多年,没有太多主仆规矩,从来都是直接讲重点,“地下果然另有暗道,出口就在县丞卧房床板之下。” 方知雨轻轻打了个颤,有些后怕:“那个人瘦得皮包骨,眼睛微凸,颧骨外扬,遮藏行迹的本事连青鸳都察觉不出,还能听见我的心跳和呼吸。” 钱刀道:“能重伤许副统领,证明此人是个高手。” 许得益跟世子是同一个师傅,武学造诣比一般暗卫都高,却能被重伤,这人不可小觑! 方知雨的重点却落向另外一处,“我在想,这样一个人,为何屈居小小九和县?为何又知道县丞床板下的秘密?” 一个武功高手,既然已知那处暗道,杀人夺金一走了之,县丞又能奈他何? 可他却屈居县丞府宅,在暗处穿行,暴露的原因只是为了……暗杀她? 这是矛盾的。 第89章 行也思君 方知雨没想通,但也没将这个疑惑讲出口。 钱刀禀报完毕欲走,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礼节! 忙补充:“世子妃……” 但是好像直接向世子妃辞行,会被世子记恨…… 钱刀从没这般如履薄冰过,脑中急思,道:“……许副统领已经送往客栈寻医诊治。乌县丞拒不认罪,还试图反咬您。” 方知雨气笑了。 钱刀复又道:“乌县丞言,他身后势力牵扯甚广,淮王府若敢动他,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宋筠听了,一声嗤笑:“此事淮王府自然管不得。把金库看好,一切等淮王到了再定。” 淮王要来?方知雨微微诧异:这个缩头乌龟一样的淮王,终于要来魁州了? 宋筠交代完,转头瞧见方知雨脸色不好,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悠悠思索,幽幽开口:“揍他一顿。” 钱刀一滞:“死的活的。” 宋筠语带寒冰:“半死不活,留一口气慢慢磨。” 他揽住娇妻软腰,声音柔和:“敢对我娘子下手?就不能让他好死。” 钱刀嘴角直抽抽,什么都不敢讲,闪电般逃离。 宋筠的刻意表现,却没引起方知雨的注意。 她在想……身侧好像少了什么。 突然,脑中乍现一道身影:十三! 她将庄姬推给十三几个丫鬟的时候,并没多想其他。 可十三与旁人不一样啊,一定会千方百计寻找自己,为何到现在没一点影子? 宋筠拍拍她手背,“莫急。此番你们以庄姬回家省亲的名义来九和县,不会有人敢伤害她们。相反,定会将庄姬安稳送回家中。” 方知雨一想:合理。 “可我不知道庄姬家在何处。” 宋筠自然也不知,着人去打听庄县尉的家。 好在庄县尉在九和县颇有贤名,很快就问到,回禀上来。 于是宋筠牵着方知雨,缓缓而去。 即使刚经历一场血祸,方知雨还是很快平复,从小到大她什么没见过?人还是得为自己好好活着。 只一小会儿,她的步子就微微雀跃。 “我喜欢青鸳,以后不让她做暗卫,直接跟在我身边可以吗?” 宋筠笑了笑:“听见了?” 片刻,身后有衣袂响动声,青鸳回话:“是。” 方知雨惊讶回头:“你不是伤了么?怎不好好休息?” 青鸳回:“伤了手,无大碍。世子妃安危最重要。” 挺好,一切以她为先……但她心头微微不安。 “回头让世子赏你。”她想想,又补充,“赏所有人。” 宋筠忍不住笑起来:“你当我万贯家财?天天发饷?” 方知雨挽住他臂膀,略带娇气地道:“他们又危险又辛苦,不能让人家四五十还这么奔波劳累吧?养家的钱不够怎么办?我们还是要早早给够才行。” 宋筠被挽得神魂颠倒…… “好。都听你的。” 暗处,耳力绝佳的暗卫们再次体会到了世子妃的好。 *** 庄县尉的家,距离乌县丞宅子不远,只绕两条道,便进了巷子。 但乌县丞宅院的后门,比整个巷子里所有人户的宅门加起来还要奢靡! 方知雨蹦跳着向前,宋筠忍不住抵唇装病,“慢些。你夫君我尚未痊愈。” “尚在病中还跟来?”方知雨急着去找十三,口无遮拦,“其实世子大可坐镇王府,运筹帷幄。” 反正带兵荡寇之时,也不是事必躬亲,凡事冲到最前头的嘛。 可这话刚讲完,那与她挽住一处的胳膊,倏地就僵直了。 宋筠整个人也顿在原处,一动不动,破天荒噘起嘴唇,斜眼瞪着方知雨,一副受了委屈的娇模样。 跟在两人身后的青鸳……默默转身,走到墙角,把脸贴上去。 没人告诉她会瞧见这些的呀!眼睛会不会长针眼? 方知雨初时拽不动,还憋了一口气狠命拉扯,可怎样也不能将人拽动分毫,便微微恼了,“走不走?” 宋筠:“重病未愈,走不动。” 说着,还假意咳了两声,咳得那叫一个矫揉造作。 然后幽怨着道:“我费尽心力,丢了脸面,居然得不了你一句好?” 方知雨眨眨眼:这还……怨上了? 想着自己一路上念着这人,想着这人一路跟在后头…… 她莫名软了心神,贴靠过去,双臂一环,拢住宋筠的腰,下巴向上提,却因个头太小,搭不到肩头。 就此小声道:“天下任何人都可以认为你丢脸……但是我喜欢呀。” 宋筠怨念仍旧,“讲那么小声做什么?怕人听见?” “就是怕人听见啊!”方知雨的声音还是小小的,“你的暗卫,一个个耳力都极好。” 耳力再好,也不过三丈之内,若有遮挡恐怕效力更差。 但现在……宽敞无遮蔽,所有声音无所遁形。 暗处的人,默默塞起了棉花。 只有涉世未深的青鸳,沿着墙角蹲下去,捏住耳廓。 宋筠:什么人喜欢看人丢脸? 刚想瘪嘴一叹,突然浑身一僵,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 他没听错吧?没理解错吧? 双臂一环,回抱住怀里的人,脚步凌乱不堪,将人推向一处门扉。 轻轻一撞,他左手控住方知雨后腰,免她受伤,右手捏住小小的下巴尖,心中狂跳,“你可……再讲一遍?” “不讲。同样的话怎能讲两遍?显得一点也不重要。” “可是我想听。” 方知雨歪了歪头,没能挣开控住自己下巴的大掌,只觉那手指微凉,轻轻颤抖,和他眼中颤动的神色一样,盈满了不可确定的仓惶。 突然有些心疼这个男人。 他和他爹不一样,一改初时的懦弱和龟缩,几次三番站到她身前,替她遮风挡雨。 他和小癫子也不一样,虽然眼底藏不住对她的念想,但克制和隐忍更加浓烈,对她的呵护胜过占有的奢望。 他还说“一生一世只一人”……如果这是真心话…… 方知雨眼底的神色渐渐变了,她再次仰头,小声但温柔地道:“今晨出门前,石头问我要不要去跟你讲一声,我没去。可这一日啊,我……” 再没刻意压住声音,而是缓缓地轻轻地道:“……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话到尽头处,宋筠突然欺身而近,墨眸紧紧盯着杏眼,笑意浓烈,双唇缓缓落下。 方知雨僵了一僵,盯着那浓浓睫毛出神,脑子里似想了很多,又似什么都没想。 颤抖的唇轻轻触在她冰凉的唇瓣上,又软又甜。 至于哪里来的甜……谁也不知道。 第90章 虚惊一场 辗转一息,宋筠差点缓不过气,方知雨却突然从他怀中脱离,向后急去。 手臂下意识追去,将人重新揽回怀中,才发现竟是两人忘情,惊动了屋中人,开门来瞧。 方知雨在宋筠肩头捶了一下:让你光天化日选在人家门板前? 宋筠讪笑,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到地方了。 方知雨也羞腆地笑了笑,对开门的老者道:“敢问此间可是庄县尉家?” 开门的正是师爷。 他在宅内倒是听见了外间的打斗声,但下意识以为又是民乱,便没在意。 听闻方知雨问询,起了警觉,不肯言语。 方知雨却道:“我是庄县尉女儿的朋友,烦请通报一声。” 就在这时,萍蓝端着一盆水从主屋出来,乍一瞧见世子妃和世子,“啊”了一声,聪慧地大喊起来:“十七!十七回来了!” 屋里冲出来好几人,一脸喜色的十三,神色古怪的彩蝶,以及略有焦躁的庄姬。 十三才不管那么多,直接奔向门边,二话不说就想将方知雨推出去。 ——里边危险! 出乎意料,屋檐之上突然跳下四个人,迅速将宋筠和方知雨围了起来。 师爷淡淡道:“你们真是嫌命长。” 边讲边反手关门,可就在门即将扣合的前一瞬,听得“砰”一声,半扇门直接掀飞,青鸳跳了进来。 青鸳随行在世子和世子妃身后,没有带武器,一时不惯,只能空手出招,瞬息落于下风。 一把带着寒光的刀锋斜斜飞驰,朝着宋筠袭来,他身形微动,面色不变,足尖一点,身已腾空,反手便夺了那把刀。 刀风凌冽,左右横扫,劈开另一半门扉。 方知雨下意识抬臂遮眼,只一瞬,再放下手臂去瞧,就见那四人已经倒地滚动,手脚四处皆有伤。 青鸳制住了师爷,暗卫们这才赶到,那四人居然全是宋筠放倒! 宋筠朝木骧和木骖丢了个眼色,木骧这才从耳朵里取出棉花,连声认错。 宋筠一滞,再也不好责怪,谁叫他们是为了不偷听自己与小家伙打情骂俏才堵了耳朵的呢。 但是一回身,就见小家伙抱着双拳,满眼亮晶晶:“夫君真是勇猛过人!” 正想奔过来抱住方知雨的十三:“……” 刚拆掉耳中棉花的众暗卫:“……” 以及凌乱之中突兀的一声:“啊!羡慕啊!” 师爷被押住,这才知道大势已去,又得知面前的竟然是世子和世子妃,连声求饶,声称定要戴罪立功。 “那你便好好想想,将你所知全都交代。”宋云摆摆手,便让全部押走。 十三突然跳出来:“能不能让我剁一个人的手?” 宋筠心头一惊,复而黑脸:“你怎么跟我讲话呢?唤我一声‘主子’很难吗?” 十三努嘴:“你替我出头,我就认你做‘主子’。” 若是旁人,宋筠肯定把人揍一顿,可这人是十三,是王妃和世子妃的心头好,又忠心耿耿…… “去吧。” 十三拎了柴刀冲回来。 那人在地上扭动,自觉委屈,“我就摸了你一把,又没真把你如何,用得着断我一臂?” 十三举起刀又不敢落……她没砍过人,有些怕。 “我来。”青鸳从旁跳出,捡起衙役的大刀,“柴刀钝,砍人痛却不易砍断,还是得用他们的刀。” 手起刀落,麻利得很。 伴着那人的哭喊,一道血痕和断臂被留在了庭院之中。 青鸳回眸,瞧见站在房门口瑟瑟发抖的庄姬,忙道:“请庄姬宽恕,下回定不会在院中砍。” 庄姬:还想有下回? 院子自有人清理,几个丫鬟忙着打扫各处,准备饭食。 十三追在宋筠后头喊了声“世子”,又迅速遁了。 宋筠无言以对,只好牵着方知雨陪同庄姬入内。 庄县尉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宋筠按住,“县尉不必多礼,听庄姬之言,你们似乎被软禁在此?” 庄夫人一旁抹泪,期期艾艾。 庄县尉则是一声重叹:“哪里是软禁,简直没把我们当人!” 原来,两个月前,庄县尉就已经发现了知县和县丞的勾当。 作为一县武官之首,县城及周边乡里有人失踪,邻县亦有不寻常之事,怎么可能避开他的眼? 可他越查越心惊,九和县半数官员都卷入其中,服从者能分得一杯羹,不服从者皆出意外。 就在他追查丹砂矿洞之内的情况时,居然被手下出卖,打晕丢弃其中,没过几日,还未及冠的儿子也被丢了进来。 那矿洞之中的可怜人上至五十岁下至十岁,大部分都是以徭役或兵役名义骗来的,少部分则是偷偷抓去的。 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日日劳作八九个时辰,还要遭受毒打,死了就往附近山坳里一扔,活着也是挨日子。 他的腿和他儿子的头,也是被打伤的。 就在他以为要命丧黑洞之时,今日午后突然来人将他们父子提了出来,送回家中收拾一番,又威胁一番。 虽模棱两可,但他知道女儿回来了,多言一句便会牵连到女儿,便一直沉默,假意安稳。 讲完所有,庄县尉突然露出一抹傲然笑意:“这家里少了不少值钱东西,又多了几个陌生面孔,他们当我女儿瞧不出来?” “是瞧出来了。”庄姬抱怨道:“可惜没法子反抗。” 谁也没料被讨要说法的百姓一冲,她们会走散,庄姬一个护卫都没带来。 庄姬脑中思索一番,有些气恼:“爹爹发现之初,就该送信给我。娘亲察觉爹和小弟出事,也该想办法给我送点消息,不然何须受这等苦。” 旁侧沉默落泪的庄夫人,突然怨气四起:“你在淮王府过的什么日子?你连淮王的面都见不着,找你有用?” 这不变相骂淮王吗? 庄姬和庄县尉不约而同瞥向宋筠,却见世子面色不变,似乎没有要问罪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一合计,不能不管那些矿洞中的百姓。 宋筠学了方知雨的话,悠悠道:“兵贵神速。百户所,外加许得益……” 正讲到此处,他察觉自己的手心里有根小小的手指在挠,瞥了眼旁边的方知雨,改口,“许副统领的人还要护卫清溪,就不算他们。” “百户所一百一十二人,加上我的护卫,武力上不至于输……最大的问题在于,摸不清矿洞内的情况。” 庄县尉道:“那里头暗得很,我们都只准在自己的洞道里行走,怕是……” 怕是帮不到忙。 “既然如此,小民或可帮上一帮。” 第91章 鹿峰山寨 声音从屋中房梁传来,屋外暗卫齐齐惊惧,他们居然没有发现此人何时进去的! 暗卫们忙乱现身,亮出兵器,将屋外围合,却轻易不敢入。 宋筠抬手,床头栏杆瞬间断裂,断处形成锋利之势,只一瞬便如利箭一般从手中脱出,飞驰向上。 整个过程,他都没看那头一眼! 而上头之人显然也未预料,急急躲避,翻身跃下落到屋中,双脚稳稳触地。 宋筠手间又一用力,两根木棍落入掌心,就在他即将再次发动之时,方知雨突然“哇”了一声。 “老英雄!” 那人身着一身灰白旧袍,满脸胡须不曾打理,左手捏着宋筠投出去的木棍,右手盘着几枚铜钱。 可不就是方知雨午后遇见的老乞丐! 老乞丐哈哈大笑:“惭愧惭愧,当不起世子妃这一声称谓。” 转而,他又看向宋筠:“好功夫!传闻世子伤重病弱……看来是以讹传讹。” “咔!咔嚓!” 眨眼之间,五个暗卫飞扑而入,五个在外严阵以待,可当所有人瞧见屋中场景,俱面面相觑。 ——庄县尉躺着的床,塌了! 离得最近的庄姬和庄夫人灰头土脸,离得较远的老乞丐一脸无语。 钱刀不在,青鸳接替他奔进来想护住世子和世子妃……可人居然没影! 片刻后,咳嗽声从敞开的窗外传来。 “咳咳咳……无碍,是我把床弄坏的。” 他哪里料到庄县尉的床这么不经拆,拆个床头而已,居然整个床都塌了。 他也没管旁人,只抱了心尖尖的人从窗户飞身扑出,回头才发现虚惊一场。 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宋筠摸了摸鼻尖。 方知雨瞧了出来,代替他跟众人道:“先把庄县尉搬去别的屋,再帮忙添置一些家中物件。” 她拿出几张银票递过去。 木骧瞥向宋筠不敢接。 宋筠继续摸鼻尖:“给你就收着,记得买好的。” 木骧领命欲走,方知雨却道:“接下来恐有苦战,让护卫们都分批休息,养精蓄锐。” 木骧又瞧了宋筠一眼,眼底的意思是:世子妃真好。 宋筠淡漠翻起白眼:别忘了你主子是谁? 木家兄弟跟宋筠是过命之交,情谊比许得益还要亲近,自然没把这警告当做一回事,领了世子妃的令转头安排去了。 庄县尉搬到了厢房,但厢房里的情形更加狼狈,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青鸳带着十三,在隔壁借了几根长凳,才将世子和世子妃安置下来。 庄姬和庄夫人不愿参与,便在护卫的护送下,去找宋清溪碰头了。 老乞丐也被方知雨请了上座,面色之上有惊诧也有满足。 “老夫年近六十,中过举人,入过军营,做过恶人,也吃过牢饭,没料老了老了,居然能得贵人如此善待。” 方知雨并非惺惺作态,而是打心眼里佩服武功高强之人,笑着对他道:“老英雄过谦,只是……您刚才讲,可以在矿洞一事上帮忙?” 老乞丐哈哈大笑:“世子妃可知我是何人?怎的如此轻易就信了。” 方知雨淡笑:“我猜,老英雄就是你自己口中的……‘匪寇’。” 此言一出,老乞丐先是一怔,继而大笑,最后露出释然的表情,拱了拱手,“在下鹿灵山鹿峰寨二当家秦葵。” 宋筠身体突然僵直。 此人大名鼎鼎,他早就听过。 淮南和荆湘之间有一处两不管地带,一山名为鹿灵山,一寨名为鹿峰寨。 当家的曾是先帝麾下猛将之家臣,不知因何落草为寇,集结匪寇八十二人,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时不时搅动风云。 二当家秦葵文武双全,如同军师,只不知为何落到此等境地,假扮成乞丐。 秦葵看出宋筠眼中的疑惑,却并不在意,做了多年恣意匪寇,还会担心旁人如何看待自己? 方知雨将她与秦葵浅谈之事缓缓相告。 宋筠听后抱了抱拳,未讲一字,却表了感激之意。 秦葵对这位世子没甚感觉,倒是很乐意跟方知雨讲话。 “说来好笑,我中举之后,本想大展宏图,恰逢前朝暴君为祸,战乱四起。而后加入大周讨伐之军,又接连败仗,落草为寇,落定鹿灵山也只因‘鹿灵’与‘绿林’同音。。” “兄弟们做了几桩劫富济贫之事,便想大干一场,哪知大周皇帝以迅雷之势坐稳江山,一群乌合之众豪气干云,二十余年也碌碌无为。” 方知雨摇摇头:“老英雄妄自菲薄了。如果我没猜错,你之所以出现在九和县,就是为此间百姓打抱不平。” “哈哈哈……”秦葵大笑,气势雄浑,完全不像一个年近六十的老者。 他笑过深吸一口气:“世子妃聪慧,小老儿惭愧。” 自称一改,便是彻底放下心防。 原来,两个多月前,秦葵和几个兄弟下山闲逛,逛至魁州,恰巧听闻那家妇人凄惨,知州当庭错判,一怒之下夜探府衙,却被高手围攻惨败出逃。 一路逃至九和县,躲进废弃矿道,争斗间无意炸开一个新矿脉。 秦葵和兄弟被捉,遭受折磨成为第一批挖矿苦力,他们也曾试图逃离,却都被高手击败。 最后,秦葵右脚脚筋被断,左手腕骨碎裂,脖颈还被划了一刀,扔了出来。 但他命大,爬出山坳得人相救,好不容易活过来,却发现九和县所有出城道路都被封锁,只能扮做乞丐隐身下来。 简单讲述完,秦葵扯下围住脖子的布巾,又卷起裤腿,露出狰狞可怖的疤痕。 “世子和世子妃可信?” 宋筠捏了捏方知雨的手,抢在她前头答:“我信。” 秦葵挑起眉角,“哦?” 宋筠道:“世子妃信你,我就信你。” “好!”秦葵道:“我替你们带路,帮你们救人,唯一的条件是:放我们离开。” “可以。”宋筠起身,“我也有个条件。日后鹿峰寨劫富济贫,请看顾一下淮南百姓,切莫闹出人命。” 言外之意,劫富可以,别随便杀人。 秦葵豪爽大笑:“世子爱民如子,是淮南之福,亦是我等之幸。” 两人互相抱拳,达成合作意图,再商讨了一些细节,决定趁早动手。 第92章 玉面杀神 宋筠留了五个暗卫在方知雨身边,带着其余人奔赴县城西南十五里外救人。 只是临走前几度回首,面露不舍。 方知雨知道他心头在念什么,自己内心也有名为“舍不得”的情绪隐隐作祟。 突然追出几百步,遥遥喊道:“早去早回!我等你啊!” 宋筠唇角微扬,心满意足,飞身打马,一骑绝尘。 秦葵拼了老命,都没能让自己的马儿追上前头的烟尘。 钱刀在旁悠悠提醒:“二当家不必如此,我家世子是赶着去赶着回,你若追的急,世子跑得越欢快。” 秦葵:什么人啊! 百余人急行军,很快来到深山之中,好在曾经为了采矿修过一条路,如今虽有杂草,也比荒野更易通行。 天色暗淡,迎来黑夜。 宋筠等人压着声响靠近矿洞附近,那里头人声不少,火把通明。 “敌在明我在暗。”宋筠问道:“二当家以为,该如何攻进去?” 秦葵看了宋筠一眼,只见他一扫病秧子面容,双目炯炯有神,不由起了一丝惧意。 “听闻世子在海寇之中有个绰号,叫‘玉面杀神’。这‘玉面’老夫领教了,可这‘杀神’……” 宋筠道:“我问你,你反倒又把问题抛给我?” 秦葵一笑:“既然世子愿意听,老夫就见笑了。” 他从旁捡起一根枯枝,就着月色在泥地中画起来。 “地下矿道错综复杂,但我们不必深入,只需将这两处的守兵除掉即可。此处是唯一入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强攻只怕损兵折将也难取胜。” 秦葵点了点一处弯道,“此处守兵至少二十人。为了看管里面的劳力,他们在高处建木台,续铁水,搭弓弩……但他们忽略了,站得高距离地面也近。” “此处距地面不足一丈,转瞬即可攻入。” 宋筠明白了。 那些看管者为了压制里头的人,在弯道向上挖掘,想制造易守难攻之势。 秦葵认为,从弯道之之处向下挖,神兵天降,便可攻其不备,等攻下此处,再里应外合,便能顺利攻下唯一入口。 细思片刻,宋筠点头,吩咐两个总旗去做事。 秦葵往地上一歪,翘起一条腿来,宋筠在他身侧不远处静静立着,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呼喊打斗声响彻夜空。 秦葵突然一叹:“老夫已是半个废人,偷懒便也罢了。世子怎的不去大展拳脚?” 宋筠淡淡道:“我乃世子。凡事亲力亲为,还有何意义?” 秦葵一怔,大笑不止:“世子坦荡!有个消息,我送与你。当然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世子妃。” 一听对方知雨有益,宋筠耳朵微微立起。 秦葵道:“与世子妃当街闲聊之后,我曾好奇尾随。” 宋筠瞥眼,眼中迸出杀意。 秦葵虽有察觉,却只浅浅一笑:“然后发现另有两人也在尾随,其中一人正是魁州知州豢养的高手,也就是伤我之人。我怕被他认出,远远遁了。” “但另一人……身配淮王府护卫军刀。” 宋云心下大骇,转头问道:“长相如何,可有特征?” “我远观,且只见背影,认不清。不过那两人一前一后相隔甚远,似不相识。” 秦葵道:“他们亲眼瞧见世子妃被领进县丞宅院,未曾出手相救,反而又一前一后潜了进去。” 话未尽,意已满。 宋筠脑中已有猜测。 那个所谓高手,大概就是从乌县丞寝房床下暗道进入金库的人,另一个配有淮王护卫军刀的,很可能就是许得益。 不然,这两人怎么那么巧合的在金库里撞到一起? 许得益尾随方知雨,眼见她被乌县丞儿子纠缠,却不出手相救?后来在金库之中,又为救她重伤? 到底演的哪一出? 不过,不论是何种戏码,宋筠都对许得益恨得咬牙,简直将人的性命当做儿戏! 秦葵的计策很成功,没过多久,便已将看守全数拿下,放出了被困其中的男丁。 钱刀命人做了简单登记,以便将来寻他们做人证,之后便将可怜人都放走了。 宋筠得了禀报,一回身,旁侧早已没了那抹苍老的身形。 秦葵这人,看起来苍老,脚筋还受损,可行动速度却快得惊人。 月光之下,山坡之上,一行四五个身影,忽地驻足。 “二当家,瞧什么呢?” 秦葵摇摇头,忽而长叹:“若是他早生二十年,或者我晚生十余载……可惜可惜,命运如此啊!” *** 宋筠留下一部分人搜寻矿洞,将其看管起来,转身回了九和县县城。 这一番夺取矿洞管理权,兵不血刃,没有损伤,比攻破乌县丞府宅还要轻松,令他对秦葵和鹿峰寨起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意味。 如果他们没有落草为寇,说不定能在军中大展宏图…… 可惜没有如果,他也不过是个需要装病避锋芒的世子而已。 九和县县城,灯火通明,不少人家都在等待父亲、儿子、丈夫归家,四处都是笑声,又隐隐夹杂着哭声。 木骖悄然来报,“世子妃去了怀心郡主下榻的客栈,青鸳扮做丫鬟贴身护卫,目下一切安全。” 宋筠点头,改道前往客栈。 得了人引路,推开房门,内里只有十三抱着一碗鸡汤打瞌睡,方知雨和青鸳都不在。 *** 许副统领胸腹两个血窟窿,九和县最好的大夫用尽毕生所学,都差点没能救过来。 方知雨与宋清溪见过之后,得知许得益的情况,便带着青鸳前去一看。 房门大开,血腥气浓得令人无法忽视。 许得益的手下守在门边,见是方知雨,都有些不可思议,纷纷见礼。 方知雨朝里望了一眼,问道“许副统领如何?” 手下回复:“尚在救治。” 就在此时,内里传出大夫欣喜的呼喊:“醒了!唉哟!醒了!” 他们都怕今晚人醒不过来。 门口那些王府护卫,一个个凶神恶煞,往那儿一站都能把人吓死。 正哆哆嗦嗦,却见一个天仙似的美妇人出现在屋中。 “许副统领醒了?”声音也似夜莺,轻柔好听。 一众大夫忙应答: “醒是醒了,神思尚未完全恢复。” “不过明早一定可以。” “对对对!仙子不用担心。” 第93章 怨念极深 方知雨并未走到床边,只遥遥扫了一眼,目光往别处一顿,“辛苦各位大夫。” 她守着礼节退出门去,对门边的护卫道:“好好照顾许副统领,若有任何所需,立刻来报。” 几个手下都是许副统领的心腹,自然知晓此行另有目的,可一向聪慧之名在外的世子妃居然毫无察觉,还特意关顾? 他们面色僵硬,恍恍惚惚应了。 方知雨为何而来,又为何要入内亲眼瞧一瞧——她怀疑许得益假伤! 有假病,能假死,怎么就不会有假伤? 但很意外,许得益脸色惨白,没有遮盖的胸口血色浓重,是真的受了重伤! 太妃外甥孙,本就是太妃的亲戚,而后才有机会留在王府,淮王有心试探,宋筠处处防备,本就不简单。 但方知雨起疑的理由却是……许得益是从县丞床板底下的暗道进入金库的,还是独自一人! 没带护卫,就不是为了保护她,可却身受重伤,显得又是为了救她。 这一番矛盾的所作所为……很值得玩味。 方知雨带着疑惑回到房间。 十三抱着鸡汤气呼呼站在门边,瞧见她立刻迎过来。 “世子妃,您去哪儿里了?下回不要丢下我,不然……世子总把气撒我头上。”她朝屋里看了一眼,“我不敢跟他争嘴,也不敢跟他打架。” 脑子很直的十三,委屈极了。 方知雨摸摸她头,“知道了,以后都带着你,或者都让你知晓我要去哪。你跟青鸳先去吃饭,再把鸡汤热一热,送两人份的来。” 十三应了,跟青鸳一同离开。 方知雨进屋,关门转身,只从宋筠的侧影就知道,他怨念极深。 坐到桌边,倒上一杯热茶,吹了两下,缓缓凑到那人唇边,不言一声,只待回应。 “哼!”果然,宋筠带着怨念之时,还是会回应她的,“这会儿想起自家夫君了?别的男人受伤倒是殷勤得很。” 知道了!是因为她去探许得益的伤,被他知晓了。 方知雨不想被误会,也没打算隐瞒,便道:“我怀疑他。” 宋筠没料这句话如此直白,微微一愣,“怀疑他就要去探望伤势?” “我怀疑他是不是假受伤。”方知雨眼底不掩疑惑,“可伤是真的,血是真的,大夫担心救不过来的惶恐也是真的。” “他为救你受伤,你居然……” 不是担心许得益就好。 宋筠扬唇而笑,适才所有怨念一扫而空。 方知雨瞪了愉悦的宋筠一眼,“有件事,旁人也许没注意,可我却瞧得清清楚楚。” 宋筠单手抬起凳子,挪到方知雨身侧,与她挨到一起。 方知雨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任由他挨着。 然后道:“我们的马车不是被百姓拆掉,而是被一个刀尖撬开了后门。那把刀,我眼熟,就是王府护卫日常所配!” 宋筠眉心一怵,将秦葵告诉自己事转告方知雨。 两人互视一眼,瞬时心有灵犀。 撬开马车后门的,必然就是许得益的手下。 以许得益的处事风格,这回带出来的人,就算不是心腹,也绝对信得过。 这把刀敢在他眼皮底下破坏马车,要么是他授意,要么是他默许。 敢让许得益这么做的人就是太妃,但两人谁都没讲明。 方知雨心中惶惶,“他是真的伤得差点死掉。若一个人将苦肉计用到这种地步,那还真恐怖。” 宋筠深有同感,“从小我就不喜欢他。因为看不透他。” “世间任何人,都应有喜有恶,有贪念有所求,有益处有弊处,可他没有。他就像个重重包裹起来的蝉蛹,永远不展露内在。” 方知雨问:“可是这一回,淮王想试探什么,又试探到了什么?” 宋筠摇摇头,“此番试探收效甚微。钱刀带人在你身侧,可他们都只顾着你,没有关注许得益。” “无妨。”方知雨安慰道:“天长日久,总有机会。” 十三和青鸳用过饭,给两人送来了一汤一菜两碗饭。 匆匆吃过,洗漱一番,已经到了亥时末。 宋筠瞧着客栈里的床,敲得“邦邦”响。 “睡得惯吗?”他问方知雨:“如果睡不舒坦,可以把我当垫子。” 方知雨白了他一眼,坐到床沿,“我还以为可以把你当被子呢。” 宋筠:这是邀请?绝对是! 他二话不说爬上床去,极没风度地踢掉鞋,把人圈进怀中…… “世子……”熟悉,但特别不想在此刻听见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东凌敲了敲门,“世子……瞧您屋中烛火仍亮,应该还未歇下吧?淮王到了。” 亥时末,尚有一刻就入子时,淮王居然快马加鞭连夜赶至! 宋筠不敢怠慢起身穿衣,气色逐渐低沉,恢复到病恹恹的状态。 方知雨见他不开心,蒙头笑得打滚。 哪能让她如此得意!宋筠将她也拽了起来,一起迎出客栈。 淮王来得匆忙,仍是早上那身装束,见到宋筠和方知雨,不等他们问安,便道:“俗礼作罢,世子妃没受到惊吓吧?” 方知雨没料淮王居然先关心她,抬眸瞧去,却见那眸子里没有半分作假,居然认认真真等着她答复。 她盈盈一福,“谢淮王,我无碍。” 淮王长舒一口气,“没事便好。” “我本以为你们此行是寻常走走,没想到真能动了九和县,更没料到乌县丞居然养了家丁百人,见到令牌之后还敢对你下手!” 看来那传话之人,也只从这一刻便返回王府,后续更多惊人消息一概不知。 “既然父王来了,今夜就……”宋筠瞧了方知雨一眼,“都别歇了。” 方知雨美目一瞪:“我不能回去睡大觉?” 宋筠连拖带拽,“我都没得睡,你还想清闲?” 两人拉拉拽拽走了好远,回头才见淮王还留在原处,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宋筠忙收敛神色,回去恭敬一揖,“请父王移步,去县丞宅中。” 淮王:“小儿女打情骂俏,需要我添点佐料?” 宋筠哪听过淮王讲这种“不检点”的话,瞬间耳红,连称“不敢”。 淮王带着些许不如意,沉着步子被引入假山之下。 所有护卫守住了两处入口,内里三道铁门早已被撬开,正半开着。 宋筠和方知雨互视一眼,一左一右推开其中两扇。 ……金色、银色、珠光色,差点闪瞎眼! 第94章 未来孙儿 “这这这……”淮王语结。 宋筠顺手推开最大那个金库,“九和县乌县丞私库。” 小小私库,虽不及王府府库那般珍奇众多,但金银钱财核算下来也不见得比淮王拥有的财富少,足够令他这个一地主宰生出贪念。 宋筠却道:“父王托住下巴,抚住心口……” 淮王猜到后续可能听见什么更惊人的消息,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将背抵在石壁上。 宋筠哑然失笑,却不敢笑得太明显,“县城向西十五里,有一处废弃丹砂矿,近期又现新矿脉。九和县几乎所有县官都参与私矿买卖,赚得盆满钵满。” 小小一个县丞,就有如此多的财富,那知县、主簿、典史……加起来,怕是几个淮王府府库都比不上! 淮王后脊发凉,不知是石壁所致,还是心有忧虑。 “你有何想法?”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宋筠道:“儿子认为,新矿脉开挖不足两月,就算买卖之路畅通,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集聚这么多财富。” “要么,他们还有其他敛财路径;要么……背后的路径和靠山,非我淮南可以撼动。” 淮王震撼不已,面色逐渐苍白,却见自己儿媳无比淡然,不由问道:“你也这么想?” 方知雨摇摇头:“我可没考虑这么多。魁州知州拖延我们,暗传庄姬回乡省亲的消息给九和县;此前又有那家妇人发现他们官官相护……” “知州无法置身事外,县丞敢对世子妃下手,一切都证明,他们的靠山必然是淮王府轻易动不了的,除了京城大员,还能是谁?” 方知雨和宋筠想法殊途同归,互视一眼,皆露笑颜。 淮王听完,突然惊问:“等等!你说庄姬也在?不是只有清溪吗?” 方知雨解释道:“庄姬是九和县人,其父乃九和县县尉,以她回乡省亲的名义,能够遮掩我们的真实目的,所以邀了她同行。” 淮王“呃……”了下,脑子有些混乱。 方知雨见状,却微微恼起来:“淮王是想不起庄姬的样貌,还是想不起她的出身?” 宋筠一把扯住方知雨袖角,转瞬被她抽离,不掩自己气呼呼的模样。 淮王尴尬笑笑:“我只是……没料到她也有这等胆子。” 转而突然长吁短叹:“我是不是老了?居然没想到小小金库还能牵出如此复杂的事情。” 这话题转得……相当生硬。 宋筠都顿了一下,才上前扶住淮王臂膀,“父王日理万机,又非亲身经历,自然对此事思之较少。” 淮王摆摆手,挺直脊梁,这才问道:“所以,你将此处封起来,又让人急速报于我,是想……上报陛下?” 方知雨微微挑眉,淮王也不是那么笨嘛,一瞬就知道了宋筠的打算。 宋筠轻轻点头:“此事牵连甚广,非淮南可独自处理。儿子认为,应当与寻到海寇金库一样,将这些钱财送给陛下充盈国库。” 淮王惊诧:“全部?” 宋筠道:“拿人的手短嘛,陛下得了这么多银钱,自然不好再寻淮南治下之错。” 淮王忍着心痛感,“好。” 一旁的方知雨蓦地瞪大双眸:“可是之前冲喜赏了好多银钱,一点都不拿么?好可惜啊。” 目光忍不住往里头瞟去,那一屋子亮晶晶的东西呀! “拿!”宋筠牵起方知雨的手,带她入内,“喜欢什么?” “银票!”方知雨喜滋滋道:“好藏,还能藏很多。” 淮王扶着铁门:“……” 一刻之后,宋筠扶着“大腹便便”的方知雨向外走。 路过瞪着双眸的淮王时,宋筠咧唇而笑:“父王,这可是给您未来孙儿囤的。” 淮王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呢?他敢不满意吗? 九和县的问题是世子妃挑开的,是世子压住的,劳是他们的,功却是他自己的,何必多嘴。 淮王走入金库巡视一圈,默默伸出手去…… 淮王夜至九和县,并未下榻县衙,而是随众住进了客栈。 客栈老旧,物品不全,但安心。 毕竟谁也不知县衙或县官们的府邸藏着多少金库,但凡将来皇帝派人调查发现出入较大,他们便会百口难辩。 方知雨用披风遮住身子,一头栽进房间,宋筠恭送淮王入房歇息,转头狂奔回去。 门一开,小家伙扑倒在床,做贼似的翘首看来,见是他才舒了一口气。 “快关门,别让人瞧见。” 宋筠宠溺一笑,关门上栓,坐到床沿,“数好了?” “没呢。每张数目不一,得好好算一算。” 宋筠揽住她腰,“不能改日再算?” “哎呀!”方知雨扭动着,将他的手抖开,“算算够不够本!如果没把之前赏赐的银钱赚回来,趁着京城还不知道,我再去……” 她的小爪爪探出去,再重重一抓。 宋筠瘪嘴,宋筠叹气,宋筠丢给她一个侧身…… 这个时候生什么气?方知雨不解,打算不理。 却听那人哀哀怨怨地叹了起来: “哎,我呀,比不上那家可怜的妇人,比不上我即将出嫁的妹妹。” “哎,我也比不上出劳出力的暗卫,更比不上受了伤的许副统领。” “哎!连银票……”这最后一声叹得极重,目光还怨恨地瞪了银票一眼,“也比不上!” 方知雨数钱的手一顿,默默用披风将银票兜起来,卷了卷塞到床脚。 “知道了知道了。”她靠过去,小手臂一伸,小爪子一搭,将宋筠的头按在自己肩头,“大爷我最喜欢怨气冲天的小娘子了。钱算个什么!” 宋筠脸色一僵,眨眼:“我……” 可话没出口,两根手指就捏住他下颌,将他的头抬起来。 “但是没钱是万万不行的。”方知雨装得一本正经,“花了王府的钱,就得给王府赚点回来,下次才能再花不是?” 宋筠脑子钝钝的,“你是在哄我开心呢?还是想哄我给你钱花?” “……”方知雨:“嘿嘿嘿。” 宋筠瞧着那圆润的小指尖准备撤离,下意识就揪住塞在心口,“大爷你撩拨过了,就想始乱终弃?” 方知雨反驳:“哪里始乱终弃了!” 什么时候乱过! 第95章 生米熟饭 方知雨坐得挺直,一只手还搭在宋筠肩头,而宋筠却歪着,斜靠在她肩头…… 活生生就像是“爷”正在调戏良家女。 宋筠察觉到这诡异的姿势,闷声一笑:“爷,你离我这么近,不是想亲我吧?” 方知雨浑身一震,从脖子开始往上发烫,片刻红透了脸。 宋筠却向上蹭了蹭,缓缓抬头,“让你亲,可亲过之后要负责。” 啥?这是宋筠……堂堂世子……荡寇奇才……能讲得出口的话? 方知雨一把抽回手,靠在她肩头的人失了支撑向下歪倒,可那人动作奇快,倒下的瞬时,反身压过来,将“大爷”困在了臂弯之间。 “大爷”的脸红得像桃花,粉粉嫩嫩,娇羞无限。 “怨娘子”却瞧得乐了,往那红扑扑的脸颊上捏了一把,埋首于肩,轻声叹息:“小家伙,你知不知道,听见你去关心许得益,瞧着你问询青鸳伤势,见你承诺十三以后都带着她……” “我真的好醋。” 最后这几个字,果然是怨气冲天,把方知雨颈间都吹得发痒。 可这男人还在怨:“从你第一回跟我讲,想回家,想离开,不跟我过……我就一直担心,你会不会带走所有人,唯独不带我?” 方知雨听得正入神,突然颈间传来一阵痛。 也不算太痛,却令她微微朝旁边躲了躲。 宋筠咬了她耳朵一口,咬得怨气冲天。 “真想生米煮成熟饭,看你还敢生出那些离开的心思!” 他满心满眼都是她!方知雨早感觉到了。 起初,淮王府上下,除了王妃,她都不喜欢,现在……除了王妃,还有这个刚刚咬她一口的男人,她也喜欢。 不知为何,“喜欢”这种心思一旦发芽,就会越来越蓬勃。 蓬勃到了令人恍惚的状态,方知雨噘起小嘴,“你煮呗。谁还不准你煮了。” 宋筠还在闻她颈间柔香,突然浑身僵直,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方知雨这才察觉自己恍恍惚惚间说了真心话,忙支支吾吾试图找补:“我……我……” 可后话被淹没在宋筠的唇齿之间。 这个男人,也许不是方知雨心中所期待的完美夫君形象,但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又做不得假。 她见过无数京城官家少爷如何哄骗女子,又如何始乱终弃,那眼神里的意味,和他是不一样的! 往后余生,与这个男人一起……挺好。 “呲啦——” 一声古怪又凌乱的声响,将方知雨的思绪拉扯回来。 “哎呀!”她拍打着沉在自己颈间的宋筠,“你把我衣服扯坏了!” “坏了再置新的。”宋筠双眸失焦,似乎连她的模样都已看不清。 方知雨这回出行没带换洗衣衫,破了就是破了,明日怎么见人! 她恼:“急什么呀!” 宋筠抬眸,墨色之中萦绕着火苗,声音都在发抖:“我怕你反悔……” 一瞬心疼,她在这个男人眼中瞧见了浓浓的不确定。 仿佛这一刻,自己真的像个凉薄的男人,而他是个期待真情的可怜女子。 双臂轻轻环上宋筠肩头,方知雨“哼哼”了两声:“讨厌死了。” 可就这一句,即将再次埋首下去的宋筠顿住了。 在她肩头重重呼吸,情绪逐渐沉静。 “这不对,这不行。”宋筠喃喃自语,不似讲给她听,更像在劝说自己。 方知雨诧异,捧起他的脸,咫尺之间,柔情绵绵,“怎么了?” 宋筠唇角牵出一抹苦笑:“这里不行,一点也不好。” 方知雨眨眨眼,没懂。 宋筠却喃喃道:“这床又硬又旧,被子又沉又难闻,没有红烛,没有合卺酒,没有暖帐,冷飕飕的,也没人替你备下止疼汤药……” 他撑起双臂,吃力坐起。 “我不想今后你每回想起初次温存,都是这般场景,一点也不美好。” 方知雨愣住了。 一个已经陷入情迷的男人,居然生生将自己止住? 还是因为这等原因? 而且,叫停的人自己还委委屈屈一脸欲哭无泪的凄惨样。 她也坐起身来,扯了扯胸前凌乱的碎衣襟,沉默。 宋筠一抽鼻头,撇过头,“回去以后,你还跟我煮米饭不?” 居然是因此委屈?方知雨哭笑不得,靠过去将他抱住,笑得“咯咯咯”:“我有一疑,请世子解惑。” 宋筠期期艾艾看向她。 “你的暗卫们,个个耳力极佳。那些盯梢的,也少不了偷偷探听。”方知雨笑得眉梢上扬,“你说他们听不听得见刚才的动静呀?” 宋筠脸色瞬间就青了。 他的暗卫们,大抵在发现不对劲的第一瞬就塞住了耳朵,可天下之大,能人众多,可不止暗卫耳力绝佳。 小小九和县小小客栈,这等距离,当街站个人,什么都能听了去。 他拍拍心口,好险好险,差点让人听见了小娇妻的无边风情。 方知雨却在他耳边道:“要是他们听见世子竟然是这般小娘子作风……会不会影响你‘玉面杀神’、‘荡寇奇才’的形象啊?” 宋筠:“……” 讲话就讲话,往他耳朵吹什么气,撩人得很。 宋筠腾一下从床上弹下去,抽了外衣绑在腰间,“我下去吹冷风。” 方知雨笑得在床上打滚,“嘿嘿嘿……那我可不等你,先睡了哟。” 宋筠回头,“好像你等过我似的。” 目光一扫,落在被撕裂的衣襟上,那一处白腻腻的,跟晒黑的脸和手完全不一样! 宋筠深呼吸一口气,埋头疾冲而出。 暗卫倒是发现了世子仓惶逃出房间的身影,只是刚才堵了耳朵,都不知发生何事。 但见世子妃房间里的烛火稳稳当当,也就……继续隐着。 宋筠吹了好一阵冷风,才把燥热压下去。 回到房间,不出所料,方知雨睡得四仰八叉,又香又甜。 他躺上去,扯过一小截被子,长声一叹,也只有这一小截了,都被小家伙压住了。 “嗯……”小家伙翻身,自然而然地靠过来,搭过来的手臂和小腿异常顺溜,迷迷糊糊地嘟哝:“回来啦?” “嗯!”宋筠心头大喜,这是她第一回关心他是否在旁! 娘子真好! 第96章 放妾离开 方知雨睡到日上三竿。 十三和青鸳都得了世子警告:不准打扰世子妃。 十三向来是不听的,但有了青鸳,被一拉一劝,反倒顺从了——世子妃昨夜很累,得好好休息。 至于累什么,她才不懂。 淮王连夜让人传令,调了一整个卫所的兵力入驻九和县,将仁义殿众管事拨了一半过来,两方互相监督,清点九和县众县官私库。 世子并未痊愈,不好抛头露面,只跟淮王议定了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一切顺利的话,后日一早皇帝就能见到奏折。 为免利益相关的背后靠山拦截,另有一队人马带着同样内容的折子,暗中赶往京城。 若前一封无法抵达,这后一封将会直接送到太子少师的府中。 如此安排,父子两人才算安心。 宋筠听闻方知雨睡醒,辞了淮王便要去陪她用午膳。 淮王:“怎不见你陪父王用膳?” 宋筠讪讪一笑:“昨日凌乱,她都没好好吃饭,晚间随意用了一点,好些个时辰了。要不,我将她领过来,与父王一同……” 淮王挥挥手臂,“你们吃的,我吃不惯。” 你们打情骂俏的,我也瞧不惯! 淮王见宋筠跳出去的步子都是轻快的,自己倒孤寂了起来。 东凌入内,躬身问道:“淮王,可用膳?” 淮王点点头,突然又摇头:“清溪跟谁一起用?” 东凌一愣,“怀玉郡主一早就离了客栈,去庄姬家了。” 庄姬……是个胆小却温婉的女子。 淮王回忆了一番,好似上一回见庄姬,还是中秋家宴。 那晚火把昏暗,她又坐得较远…… *** 宋清溪一早便离了客栈,一来是昨晚与庄姬约好,二来也是不想在那里待。 淮王从来听任太妃和程夫人的话,对她这个女儿不甚上心。 许得益,自小就阴阴沉沉,这回还古怪得受了重伤。 不想与他们待在一处。 倒是想跟世子妃亲近,可世子看她的眼神……算了。 还是跟庄姬一起更为舒坦。 庄县尉家宅不大,就一个小院子,昨日匆忙补了些家具物件,显得不那么空旷。 今日,大夫上门瞧过,确认父子两人都可以恢复,只需用贵一些的好药材。 可一提到银两,一家都难过起来,庄姬在淮王府过得那叫什么日子?能吃穿不愁活到今日没被害死,就已经得天谢地了。 宋清溪默默拿出私房钱,“我带在身边的只有二十两,先紧着买药吧。” 庄姬想推辞,可瞧着自己爹爹和小弟的模样,终究还是接了,却道:“我可能还不起。” 宋清溪摇摇头,“我也不多,尽我所能。” 两人不约而同都想到了世子妃,可都没直接提及。 伸手问人家要,倒有些为难。 庄姬追到门口,将银两交给大夫,让他务必用最好的药,尽快将人治好。 送走大夫,她回眸瞧见悄悄抹泪的娘亲,也落下了凄楚的泪滴。 庄夫人哭道:“当年若知你在王府过得不好,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同意太妃的要求。” 庄姬苦笑:“也没有什么不好,没挨过打,没被陷害过,饿不死……跟寻常人家的小妾也差不离。” 她握住庄夫人的手,“女儿没用,爹爹和小弟都这样了,女儿连买药的钱都……” 语带哭腔,她已经讲不下去,默默将头上的发钗、耳垂的珠玉,腕间玉镯摘下来,递给自己的丫鬟萍蓝,“拿去当了。” 萍蓝看得心疼,“这怎么行?” “都是我初入王府时得的赏,十年了,不值几个钱。当了吧,反正戴了也没人看。” 萍蓝捏着那些物件,眼泪滚滚而出,“奴婢去求淮王!奴婢不信,县尉清廉之官,因调查九和县矿洞才受了如此大难,淮王会不管不顾。” “求什么求!”庄姬一把按住即将夺门而出的萍蓝,“要管早管了!” 门外矗立良久的淮王:“……” 一屋子女人低低啜泣。 庄姬的声音复又起,“娘亲,我想过了。我不回淮王府了。” 庄夫人一愣,“可以吗?” 庄姬幽怨的声音响起:“淮王恐怕连我这个人都记不起来。回不回去又如何?等被想起来的时候,不知何年何月了。” “我跟世子妃借点银两,先给爹和小弟治病,再盘个店面做点小买卖,一家人先活下去,今后再讲今后事。” 门外的淮王有些委屈,他怎会记不得自己有几个姬妾? 一向胆小的人,跟世子妃待久了,居然敢生出这等念头? 就在此刻,一阵风来,庄县尉家的门……“砰”一声,向内倒去。 这两扇门,一扇被青鸳踢飞,一扇被宋筠劈倒,没来得及修,只是随意搭得半掩着。 门槛外,是淮王欲笑但扯不起来的唇角。 门槛内,是庄姬惊慌但不想认错的倔强模样。 宋清溪带头行礼问安,惊得庄夫人差点跪下,惊得庄县尉都站了起来,挪到屋门前。 东凌抢步上前,将庄县尉扶住。 淮王宽慰道:“世子已将九和县事情原委相告,辛苦县尉。” 庄县尉没料淮王亲自来,就为讲这几句话,连连自谦,一同入内,聊起正事。 午膳自然就在庄县尉家里用,只是女眷在另一间房,淮王从进了厢房,就没见到庄姬一面。 等用过膳,寒暄过后,淮王在院子里顿住脚步,还是没见到人影。 东凌自然懂,忙去屋中请。 庄姬迈着小步子出来,脸上还是那副烦躁模样。 “你对本王……”淮王突然觉得语气有些冷漠,改口,“对我……很不待见?” “没……没有啊!”庄姬道:“只……只是,好几年没跟淮王讲过话,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淮王盯着面前的人……十年了,还是这般年轻,十年了,还和当年一样,一紧张就结巴。 好几年没讲过话了?好像是!除了问安,还真没讲过什么话。 ……他都忘记她结巴的毛病了。 “淮王!” 淮王闻声低头,瞧见一双媚人的眸子。 但那眸子里全是疏离,“当……当年,妾是不想进王府的。因……因为淮王是亲王,府里的姬妾会很多,我的日子铁定不好过。” “但我们一家执拗不过太妃的意思,只能顺从。十年了,淮王无意,妾也未必有情,请看在家父忠心、愚弟需要照顾的份上,放妾离开吧。” 第97章 当庭审案 她不结巴了?也就是不紧张不害怕了! 淮王眸色一变,轻轻拂袖,“令尊和令弟的伤不用担心,我会让府医前来医治。他们将来的生计,你也不必忧心,仕途自有我看顾。” 言罢,不再停留,从那重新堆起来的破门缝隙里钻了出去。 庄姬愣在原处,默默掉泪。 *** 午后,略有闲情。 方知雨撑着下巴看天,天色灰蒙蒙,没有阳光也不见雪意,阴冷阴冷的。 “什么时候回去呀?” 她想母妃了,想温软的床,想小炉子里的汤…… 淮王府都要把她惯坏了,什么都是最好的。 宋筠从后将她抱住,下颌自然而然搭在她颈窝里,“稍晚些时候才回。现下还有一件事,需要世子妃出面。” 方知雨皱眉,“好烦啊!要把我往死里用啊!” 宋筠笑她口无遮拦,外头有人来报。 “禀世子、世子妃,那家妇人已经带到。” 是被害死男丁那家的八个妇孺! 宋筠本不想插手,但既然世子妃洞破了九和县官员贪污藏私之大案,功劳都属于淮王了,某些名声自然得是她的。 但方知雨却噘起嘴来,“世子,您认为,我现在适合出去见人?” 她的小手指轻轻勾了勾衣襟……是昨夜被宋筠扯坏的。 宋筠忙伸手替她掩了,“我的错,我的错,别张扬。” *** 案子定在县衙审。 县丞和涉案人员全都押到场,衙门口挤满了人。 那家妇人挤过人群,一踏进其中,见着县丞一家,当即痛哭流涕。 哭骂一阵,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凌乱之声,就见一队护卫开道,送一位戴着幂篱的女子入内。 可她入内左右一瞧,踮了踮脚,有些不自在。 “青鸳……,找个椅子来。” 青鸳得令,将县太爷的椅子拖了过来。 方知雨迟疑,她不是为了坐,而是想踩上去的! 踩县太爷的椅子是不是有些…… 众目睽睽之下,方知雨踩了上去,引起一片哗然。 “各位乡邻,我乃淮王世子妃,不是官,也没有权。身为女子,我坐不得知县的椅子,但身为淮王世子之妻,就替各位踩一踩这欺压百姓的县太爷!” 她声音娇柔,却掷地有声,听得下头一阵愤慨,呼和起来。 九和县遭遇欺压已久,不少人早就按捺不住,冲着县丞一家咒骂不休。 方知雨抬起双臂,轻轻下压,声音逐渐退去,四处静谧。 她往下头扫眼,目光落在几个妇人身上,“冬节那日,有一家妇孺入麓州,于淮王府门前状告九和县县丞和魁州知州。此事并非淮王不理,只是需要暗中布局,拖了数日,实在抱歉。” 那一家妇人连忙跪地磕头。 方知雨却让青鸳和十三将她们扶起来。 “现下,就先处理你们这一桩案。” 方知雨毕竟没做过官,没有依着堂审规矩,就让那家妇人自己讲述前因后果。 事情和以前所知差不多,但县丞本人却并非罪魁祸首。 县丞得道,宗族里的鸡犬皆升天,借着扩建祠堂的名义,逼迫附近乡邻搬迁,并让出良田。 起初,还装模作样用荒地换,最后换不动就直接抢,抢不动便向县丞借了家丁打杀。 半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 老大当头一棒一命呜呼;老二被丢下河中至今没找见尸首;老三是秀才,据理力争,却被生生活埋;六十余岁的老爷子,一口气上不来也归了西。 那些人杀红了眼,怕遭报复,将年仅十二岁的长孙沉了塘,将老三媳妇惊得早产,差点一尸两命。 一家男丁全数遇害。 起初,这家妇人还信了知县平日里假装出来的模样,入县城状告,哪知刚递上状纸,就被杖责,理由是“民告官,下告上,杖二十。” 帮忙写状纸的村长以淮王令反驳,却被强行踩断双手。 她们最终还是被当堂杖二十下,老二媳妇腹中胎儿因此没能保住。 幸而几个女儿没去公堂,将妇人们拖回家中照顾,又在乡邻的接济下度过生死危机。 此后,九和县状告无门,她们便去了魁州府衙,哪知知州当场撕毁良田换荒地的字据,责打之后将她们赶出衙门。 她们只能越过州界,前往麓州…… 世间凄惨千千万,比她们所遇还惨的人并不少见。 但方知雨就是要夸大她们的惨! 她问:“听闻你们家还有个姑娘?” 老三媳妇抱着襁褓中的孩儿跪地哭求,“小妹已经许了人家,与我们一同到县衙状告,却被县丞儿子强行掳走……不过三日,一方草席裹着小妹尸身丢弃在家门口。” “小妹浑身多处乌青,背上还有染血鞭痕,就连衣衫……衣衫都没给她留半寸,呜呜呜……” “彼时我们生死难顾,差一点都爬不起来,更没给小妹置办棺木,就那样草草掩埋,现如今,只怕仍旧死不瞑目!” 想起看见草席那一幕,一家女人全都哭了起来,引得无数围观女子落泪。 方知雨瞧了一眼被押在旁边,被布巾捂了嘴的县丞一家。 “你们站过去,一一指认。” 老三家的媳妇一听,立刻快步靠近,指着其中一个老者道:“是他!是他下令‘动手’!” “还有他!是他带人挖的坑填的土,将我男人活活埋进去!” 老三媳妇是这一家妇人的主心骨,她一动,其余几人便也纷纷指认起来。 最后,老妇人颤着指尖指向大黑熊,“就是他,抢走了我的女儿!我们刚被杖责,没有力气反抗,他就那样扛走了我女儿!” 大黑熊在地上扭动不休,无意间蹭掉了嘴里的布巾,破口大骂:“你个老不死的!看你们一个个长得奇丑无比,我也看得上你女儿?” 方知雨气上心头,抬脚就想踢,察觉自己还站在凳子上,晃晃悠悠收回脚,看向青葵。 青葵聪慧,瞬间就懂,奔过去抬脚一踹,那大黑熊“唉哟”一声俯趴于地。 方知雨问:“你可承认她们所指?” “不……不……啊!”又是一脚踹在后心,痛得他浑身发抖。 大黑熊在县丞身边耳濡目染,自然也知道审案规则,当即反抗:“这是屈打成招!” 第98章 冷眼旁观 “哦?”方知雨跳下椅子,走到近前,“你抬眼瞧瞧,今日前来围观之人,有多少是看热闹的?他们都不是!” “他们的父兄、夫君、儿子,都曾被你爹抓到过矿洞之中,所受责打何止几脚?你以为今日不认,以后还有机会翻身?若非我在此,你们一家早就被他们踩成肉泥了!” 县丞和大黑熊抬头朝外头瞧,那些围观者,男女老少皆有,个个目眦欲裂,带足了恨意,只怕方知雨一声令下,就能奔过来将他们撕碎。 “我……我认。” 立刻死还是过段时日死,大黑熊还是分得清的。 方知雨扬眉吐气,“真想给他一脚,可我下脚没准头,万一废了他……可如何是好?” 她是真想一脚断了大黑熊的根,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世子妃不能如此。 青鸳果然立刻就懂,抬脚,蓄力,猛地下踩。 就听那大黑熊发出惨叫,身下一片鲜红。 在角落里瞧着这一幕的宋筠,有些后悔把青鸳留在方知雨身侧,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小家伙如有神助,以后还不得频繁用这人的脚? 方知雨转过身来,复又踩上椅子,“此案暂到此处,已有文书记录,淮王会还你一家公道。” 她又看向底下,“县丞也好,知县也罢,不论他们昔日如何耀武扬威,只要你们肯告,淮王也一定会详查细查。” 底下百姓山呼,叩谢世子妃。 方知雨的目的达到了。 管闲事很令人烦躁,可她却不得不做。 她需要淮王信任她的能力,也需要百姓期待她的能力,这样,才能夺太妃的权,查十年前的旧事。 人声鼎沸之中,一道人影越过人群,来到世子妃面前,将她轻轻扛上肩头,又在护卫开道之下离开。 那些高呼之人,好奇之人,皆哑然。 世子啊!与世子妃真是天作之合,伉俪情深! ……即便他们根本没看清两人的长相,还是觉得配一脸。 方知雨被扛出来,直接放上马车,满脑子意犹未尽,问道:“我有何处做得不好吗?” “没。”宋筠掐了掐她的脸颊,“世子妃言辞有力,处理妥当,实乃淮王府之福。” 她没有驳淮王的面子,还将功劳都留给了淮王;她也没有讲错一句话,赚得了名声。 一切都好,只是……宋筠瞧了瞧天,“该回了,不然今晚赶不回王府。” 该他们做的事已经完成,接下来就让淮王自己去头疼吧。 马车即将出发,方知雨却突然叫停,“等一下。我怀的孩儿呢?” 宋筠头皮一紧,指了指她旁侧的软垫。 方知雨掀开,瞧见了一方锦盒,比之前的百宝匣还大一倍,掀开一看,里面除了银票,还有一些金银和珠宝,忙捡了些出来。 二十两银子给青鸳,让她交给那一家妇人,令她们先安顿好自己,后续自有淮王赏赐对她们有所帮助的乡邻。 一百两银票给木骧,让他交到庄姬手上,作庄县尉看病之用。 最后,十二张十两银的银票,则以世子妃名义分发给十二个暗卫。 当然,他们耳力极佳,都知道这是世子妃赏赐的。 *** 方知雨在县衙里立声威的时候,庄县尉家中也发生了些许不同寻常的事。 东凌奉淮王令,带人将庄县尉一家请到了邻街一处宅子里,美其名曰,修缮小院。 可将人抬过去之后,又递上房契,告知这是淮王为庄县尉置办的新宅。 居然是个三进院! 前罩房有门房一人,马夫一人,轿夫四人,便于庄县尉出行,参与九和县后续事宜。 直白点讲,就是分一些功绩给他,以后能得封赐。 后罩房有婆子两人,院中有丫鬟两人,都签了五年活契,契上写明,是庄宅下人。 庄县尉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想过还能有被人侍奉的一日,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只不过,当一切安顿完毕,一辆马车停在宅门前。 东凌道:“请庄姬回府。” 庄姬之前将心意表达得很清楚,但淮王的意思也很明了:做了他的妾是永远不得自由的。 庄夫人拉住女儿的手,迟迟不肯松开,却又胆小得不敢违逆。 东凌却笑:“麓州距魁州不远,以后庄姬想回随时都可回来探亲。只不过,现如今九和县不太平,庄姬不便独自留下。” 庄夫人和庄姬都是比较简单的人,她们理解不了“为何不便”,也不敢真的违抗淮王意思,只好又凄凄然地与十年前一样,接受了命运。 上得马车,行至县城外,宋清溪的马车也到了。 等了一小会,世子与世子妃与他们汇合,浩浩荡荡踏上了回程之路。 只有淮王,还要在九和县停留一日,安排后续事宜。 一路顺畅,只是抵达王府的时候,天早已黑尽,回到世子府,杏儿忙迎上来,“恭迎世子、世子妃归府。王妃刚遣人来问过呢。” 往日这个时辰,王妃早歇下了,今夜为了等他们的消息,居然还没休息! 方知雨道:“你跑一趟晴风阁,告诉王妃一切安好,天色太晚,我跟世子就不去叨扰了,明日一定早早去请安。” 杏儿乖顺地去了。 两人简单用过晚膳,杏儿回转,告诉方知雨:王妃得了消息,已安心入眠。 而后分开沐浴,世子府灯火通明。 *** 淮王府内,还有一处灯烛辉煌,那便是解语坞。 许得益重伤,也被安置在马车上,一路昏昏沉沉回到王府。 可刚回到外府住处,便被轿辇接入了内府。 太妃本已歇下,听闻世子和世子妃安然归府,瞬间睡意全无,身着中衣,却披了两层厚氅,等在厅堂之中。 瞧见满脸煞白的许得益被抬进来,她眼底先是闪过一丝狐疑,再而微微恼怒,“怎的伤成这般?” 许得益起不了身,半躺在轿辇上,“遇见高手……不敌。” 他胸口有个血洞,呼吸都有些困难,更别提讲话了。 可他眼睛没瞎,在烛火晃动之中,瞧见了太妃的责怪和不满。 太妃从鼻孔里吐出一口气:“听闻你救世子妃有功?” 许得益:“侥幸。” “你自小养在我身侧,难道不知我心思?此番正是对那野丫头下手的好时机,我不求你亲自动手,难道不能冷眼旁观?” 第99章 锦帐红烛 许得益当然懂太妃的心思。 他瞧见马车痕迹,却选择转身不顾;他发现乌县丞的儿子欲带走世子妃,却没现身阻止;他阳奉阴违,不肯认真寻找……都是因为知晓太妃所愿。 他跟踪可疑之人通过暗道进入金库,本心也并非想出手相救。 但他在黑暗之中点燃烛火的一瞬,与一个陌生女暗卫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暴露了自己,令他失去所有暗杀或旁观的机会。 一切传到太妃耳中,他已经无可辩驳。 “啪!”桌上杯盏掉地,太妃怒道:“问你话!” 许得益咽了咽唾沫,哑着嗓子吃力地道:“我本欲暗杀,却遇一高人。他误会我是护卫将我重伤,世子妃也误会我……是为了救她。” 他不敢承认当时喊那一声是为了补救,只能推给“误会”。 太妃沉吟,盯着许得益久久不言。 许得益却抬起手来,指指腹部,“这一处伤,是被那高手所伤,却不致命。” 而后又指向心口旁,“这一处,是得益自己所伤,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只为……苦肉之计。” 太妃看着那两处渐渐渗出来的血,终于缓和了些许怒意,“此番虽没达成我所愿,但也算有点成效。你若能取得淮王信任,近身讨职,倒也不错。” 许得益内心狂笑,皆是嘲讽。 太妃摆摆手,齐嬷嬷忙出去唤轿夫。 “其实那野丫头长得挺可人,又懂得如何勾魂摄魄……”太妃叮嘱许得益,后话停歇。 许得益忙道:“太妃所赠美眷各有千秋,得益不敢再有其他肖想。” “好。”太妃闭目养神,“回去好好养伤吧。” 轿夫将许得益抬出,匆匆送回,吹了好一阵凉风,刚回到住处就发了高热,却没人管顾。 他堂堂许家嫡孙,若在自己家中,也是小厮侍奉,丫鬟环绕,病了有人担心,伤了有人心疼…… 若在自己置的宅院之中,还能请个大夫…… 如今却被太妃强行留在淮王府,躺在冰冷的硬铺上,做尽恶事,看尽冷脸,像条狗一样! *** 宋筠交代了一些事情给暗卫,又安顿好自己带走的卫所兵力,这才回到房中。 出乎意料的,方知雨居然没睡,抱着一本书歪在小榻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他挪过去,弯腰垂眸,偷偷献上双唇,可还没触着,小家伙就被他的呼吸热浪给惊醒。 “呀!你回来啦!” 宋筠没亲着,发泄似地捏了捏她的小耳朵,“怎么没睡?” “等你呀。”娇声娇气的,柔得让人心痒痒。 宋筠:“石头!备酒!还有红烛!” 锦帐红烛,酒香飘扬。 石头喜滋滋退出房门,“我去让人备热水……两位警醒着点,今晚可得好一番折腾。” 适才侍奉世子妃沐浴的燕燕和四丫目目相觑,哑口无言。 宋筠满上两杯酒,方知雨却已经躲回被子里。 “怎么才一会儿就羞上了?”宋筠掀开帐帘,瞧见一张红透的脸蛋,粉扑扑的,可爱极了。 他趴上被子,将她半压,“先起来,把你心心念念的合卺酒补上。” 方知雨下半张脸蒙进被子,“今晚……算了。” 果然后悔了!宋筠突然懊恼,昨夜为何不趁半推半就圆了房? “不能算。”他试图将人从被子里拽出来,却不敢太用力,怕惹恼了她。 “你得给我一个理由,能说服我的理由,为何夫妻同床却不能行周公之礼?” 方知雨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却没答他。 宋筠已经起了意,又怎会容她胡闹,干脆一掀被子,钻进她怀,将人压住,温存起来。 合卺酒什么的,醒来再喝也行。 昨夜只顾着心慌意乱,今夜可算把那珠圆玉润的小唇尝了个透。 还有小耳朵尖儿,香香的。 还有细细的脖颈,软软的。 还有……宋筠的手下向下探去,摸到了一个不熟悉但脑子里对应了模样的东西。 指尖一顿,浑身僵硬。 然而小家伙却放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我说今晚算了吧?” 他摸着了月事布! 方知雨是沐浴之时才发现不适的,燕燕和四丫都知道,所以才狐疑又惊讶。 但她嘛,猜到宋筠按捺不住,存了心逗他,没料还没怎么出招,人就自己掉进网里了。 亲都亲了个遍,居然……宋筠又羞又恼,还有一些丢脸,只好翻身而起,披衣往外头跑。 “你先睡,我去吹会儿凉风。” “哈哈哈……”身后传来小家伙打滚狂笑的声浪。 但是第二日,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肚子痛,痛得蜷缩在床,起不了身。 宋筠醒来就发现她面色惨白,寒天里冒着汗,忙叫了医女。 医女诊脉后告知,一来,世子妃水土不服,二来,近日奔波劳累受了凉。 服用一些热汤,好好暖着,很快就会好。 但宋筠没见过啊,焦躁得魂不守舍。 王妃得知消息,匆匆赶来,方知雨躺在床上,对着王妃喊了一声“娘亲”,哼哼唧唧。 她迷糊了,把王妃当做了娘亲。 王妃刹那心疼,将她搂在怀中,探手替她轻揉。 简单喝了点热汤,又昏昏沉沉睡去,午后稍微好些,王妃才回了晴风阁。 下午,听闻淮王归来,召世子去议事厅。 宋清溪和庄姬,还有曹姬,捡着时机一同前来探望……她们早就想来,被世子拒了。 方知雨已好了许多,已经能坐起与她们闲聊,只是下腹坠痛仍旧没到不可忽视的地步。 稍晚些时候,宋筠回来,目光略显凉薄,几位女眷便知趣的告辞离去,相约过几日再聚。 方知雨呆呆瞧着鬓角带了雪意的宋筠,问:“下雪了呀?大不大?” 宋筠脱下厚氅,在小火炉上烤手,“挺大的。” “那明日是不是可以堆雪娃娃了?” 宋筠瞪她:“不疼了?医女都讲你是没注意保暖才这样疼的!” 方知雨委委屈屈:“疼。” 宋筠在她额心一点,“那就好生养着!” 而后起身,去沐浴换衣。 等他回来,又在小火炉上烤了一会儿手,掀被入内,斜躺在侧,大手掌挨着她就摸了过去。 “哎呀!别……” “别什么别?”宋筠道:“你不是还痛吗?给你揉揉。” 方知雨不言语了,乖乖地一动不动。 第100章 近墨者黑 宋筠的手掌又大又烫,覆在小腹上,几乎不用滑动,就能全部盖住,舒坦极了。 “宋筠……”方知雨从来没觉得叫自己夫君名字会怎样,可她这样一唤,那人就垂下眼睫,将她盯住,满眼都是宠溺。 “我以前从没这么疼过。” 宋筠点点头,“以后我替你记着日子,提醒你好好保暖。” 方知雨愣了一下,使劲儿摇头,“哪有大男人记女人的小日子。” “我可不是大男人。你忘了?我是‘大爷’的娇娘子。” 两人笑作一团,紧紧搂住。 傍晚时分,又睡过一觉的两人醒过来,方知雨好了许多,下床活动筋骨,还安安稳稳坐到桌边吃了晚饭。 医女过来请了一次脉,告知已经无碍,接下来几天不要着凉便不会再痛,宋筠立刻吩咐丫鬟们好好看顾。 方知雨则被勒令今明两日不准出屋,连院子都不能踏足。 她只能站在窗口远远向外张望,唉声叹气,“我觉着,我像极了金丝雀。” 宋筠正在翻找可以度日的闲书,听闻此言,忍不住笑:“挺好。我就做那黄金笼,一生一世将你困得死死的。” 方知雨翻起了白眼,余光却发觉主院里多了一抹身影,仔细一瞧,竟然是曾被小癫子重伤,留在东小院养着的内监…… 叫什么来着? “喜贵!” 她喊了一声,那内监忙朝这头张望,瞧见是她,一瘸一拐来到正房外,隔着一丈,不敢靠近,却“噗通”一下跪了地。 “小的谢世子妃救命之恩,小的此生此世做牛做马必报恩情。” 方知雨跳下小榻,却被宋筠用眼神逼得坐回去,只好隔着窗扇道:“你起来。做牛做马倒不必,以后留在我身边吧。” 宋筠“啪”一下合上书,“我同意了?” 方知雨笑:“世子同意了!” 喜贵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但只愿听世子妃的,忙又磕头谢恩。 方知雨让他不用再跪,问起了翠妞如何。 翠妞伤了头,如今还不能下床走路,讲话也有些不顺,只有脑子是清醒的,大概养到最后,也很难如常人一般。 但方知雨不管,就算让翠妞在东小院养一辈子,她也甘愿。 *** 日头走到尽,天色暗下来。 雪霏居才开始摆晚膳。 庄姬总怕夜里饿,一向用的晚。 可膳食刚摆上去,萍蓝就从外头跑进来,跑得太快,还撞到了桌沿。 庄姬笑她:“平日稳重极了,今日这是怎的?被鬼追啊?” “淮……淮……淮王来了!” 淮王来了? 上一回淮王来雪霏居,是在九年零八个月前,在萍蓝还没过来侍奉她之前!在王妃还没搬去北苑之前! “你……你不是逗我开心吧?” 已经走到院中的淮王顿住身形,他这是走进结巴屋了? 淮王回府,沐浴更衣,先去给太妃问安,又去王妃那里喝了会儿茶,然后才与宋筠商讨后续对策。 晚膳……突然不想一个人吃了。 九和县县丞金库里有一套金玉头面,瞧着矜贵喜庆,他顺手就揣了。 本来是想给王妃的,但王妃为人清正,若知道这是他“偷”……不……“拿”的,定会不喜。 想起庄姬曾动过将首饰当了的心思,有些心疼,也有些意动。 到底是他冷待了人,才会让人不想回王府。 想得多了,就忍不住唤了东凌拎上食盒往雪霏居而来。 庄姬带着丫鬟们迎出来,个个满脸惊奇,还有个豆蔻年华的小丫鬟,自入内府就没瞧见过淮王,瞪了一双大眼珠子,差点忘记眨眼。 淮王有些无所适从,倒是东凌机灵,将食盒拎进屋,“淮王记得庄姬您习惯日落后才进晚膳,便吩咐小的们准备了菜食,过来一并用。” 庄姬:“真……真的?” 淮王:“我人都来了,还能有假?” 庄姬手足无措,跟在淮王身后往屋里走,左脚右脚都迈不清楚。 淮王瞥了她一眼,“庄氏,你近日跟世子妃走得近?” 庄姬忙答:“世……世子妃至情至性之人,活出女子该有的风范,妾……妾确实很喜欢她。” “所以就近墨者黑,请安不会了,布菜也不会了?”淮王微微有些恼,怎么好的不学专学坏的! 庄姬听闻此言,身形一滞。 漠然良久才开口:“淮王贵人多忘事,以往都是程夫人侍奉您。您这是第一回在雪霏居用膳,我也是第一回在用膳时离您如此近。不知礼节,请淮王恕罪。” 她不结巴了,也不自称“妾”了。 淮王听得心口发烫,刚想找几句好听的话将此事略过,就见庄姬自顾自拿起碗筷吃了起来,只吃自己的一荤一素一汤,食盒带来的半点没碰。 淮王瞧着她的饭食如此简单,知道是典膳所怠慢了,愧疚之情更深。 用过晚膳,庄姬在院中消食,淮王没走。 庄姬消完食,淮王把那套首饰摆在她面前,还是没走。 所有首饰都试戴了一回,淮王很满意,便彻底不走了。 这一夜,好几处院子都静悄悄,暗地里的风云却无人知晓。 *** 次日一早,方知雨起身,已经恢复活蹦乱跳。 洗漱完毕,用过早膳,想蹦跶出去,却被宋筠禁足在正房里,不准她出去吹凉风。 许总管带着名录和账册前来求见。 方知雨在东厢房摆了茶盏,借机从正房往院子里溜达了一圈。 “坐下慢慢讲,喝点茶,去去凉气。” 许总管突然有些惶恐,自己居然能与世子妃同坐?这在太妃那里可是想都不敢想。 但他也不敢正坐,扯了扯垫子,挨了半边。 “其实这名录昨日一早就已经重新誊写完毕,但午后来求见,被世子给拦了,说您身体不适……愿世子妃身体康健。” 方知雨对许总管越来越恭敬的态度大感意外,顿觉在外建立声威对自己于王府里大展拳脚甚有用处。 又寒暄几句,进入正题。 许总管将登记的原名录交换,展开整理好的新名录,“按世子妃吩咐,所有人员的家乡、来历、家中人数,以及何年何月因何入府都已详细重录,也核定了年节米粮所需银钱。” 方知雨接过许总管递过来的新账本,瞧了几眼,心中了然,知道自己在乌县丞金库里抱出来的银票绰绰有余,彻底放下心来。 “挺好。报给淮王,安排人去做吧。” 许总管却又露为难神色。 第101章 后续计划 方知雨察觉许总管神色,以为他又要给自己出难题,语气生冷地问了一句:“怎么?” 许总管立时惊惶地站了起来,“禀世子妃……经合计,府中下人和护卫的家涉及五十八州,若统一采买再行分送,耗费的人力恐怕……” 方知雨见他欲言又止,似早有想法,便问:“有何提议?” 许总管道:“不如……近处统一采买,远处则以州为基,派人入了州界再购置,这样既能减少行程耗费,又能保证年前将大部分米粮送达。” 他顿了顿,见世子妃没有反对,又道:“为免采买之人中饱私囊,可要求每人归来后,提供采买凭证和收到者的画押凭证。” “当然,如果他们做得好,还请世子妃另行赏赐,以慰人心。” 方知雨突然理解了,这位许总管肚子里是有东西的,怪不得顶着太妃宗亲的名头,还能被淮王重用。 她点点头,笑道:“可行。一并报于淮王定夺。若此事办得好,仁义殿所有人另有重赏。” 想了想,她补充道:“淮王同意之后,将此事通知下去,若有人想递送家书,让办事之人一并带去。” “谢世子妃仁爱。”许总管连连谢恩,退走了。 *** 宋筠跑了各处请安,归府就听闻许总管来过,猜测是为了商量冲喜同庆的后续计划,便也没多问。 不过,他急匆匆拢起袍角就挤到了方知雨身侧,看起来神神秘秘。 “哎呀,带进来一股凉气。”方知雨被寒风一激,皱着小眉头娇声娇气抱怨了下。 宋筠立刻挪开,蹲到小火炉旁烤火,但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你猜我去祖母那里请安,见着了谁?” 方知雨露出鄙夷神情,“姓程的?” 之前她还能唤一声“程夫人”,后来满脑子都是“程思珺”的名字,现如今觉得只称一个“姓氏”都膈应。 但若程思珺真的被解了禁足——她就鄙视淮王! 没料宋筠摇头,“是庄姬!祖母居然让庄姬在晨间去问安了!” 方知雨没想明白,“那曹姬呢?” “没见着。” 宋筠搓了搓冻得微微发红的手,“听说父王昨夜宿在庄姬的雪霏居,祖母当时就知道了。今早,父王前脚离开,庄姬后脚就被太妃召去。” 方知雨翻了个极重极重的白眼。 宋筠不由好笑:“你还没听完呢!父王知晓后,将昨夜去探问的解语坞丫鬟给发卖了,祖母气得好一阵唉声叹气。” 方知雨的白眼依旧没落回来。 宋筠终于察觉不对劲,“怎么了?” 方知雨叹道:“我既替庄姬欣慰,又替母妃不值。” 说到底,还是他爹薄情,害了这些好女人。 宋筠突然无言以对,不敢再讲话。 站在男人的角度,自小听的知的,都是三妻四妾无可厚非。 但以儿子的角度,他确实认同方知雨的说法……虽然言辞有些过于直白。 宋筠蹑手蹑脚贴过去,见方知雨没有反对,便将她搂住,轻声一叹:“父王当年有诸多无奈……” 一双漂亮的杏眼斜睨过来。 他立刻挺直脊梁,“但我不会。我如今有兵,有幕僚,有底气……还有你。一切无奈都不会再次发生,所有困境都能一一踩碎。” 方知雨收回眼神,“最好是。不然……我不跟你煮米饭。” 宋筠:“……” 他被方知雨一句话弄得诚惶诚恐,午后小憩醒来,就把人盯丢了。 唤了石头一问,才知道她带着青鸳和十三去晴风阁了。 去吧去吧,母妃比他重要百倍,他就是个附带的。 *** 方知雨到了晴风阁,发现庄姬和曹姬都在院外徘徊,看样子是想进又不敢靠近。 庄姬见了她,忙上前,“完……完了,世子妃,我……我好像做错事了。” 方知雨心头咯噔:“王妃不见你?” 曹姬在一旁,带着古怪的神色道:“我刚给太妃请安出来,就被庄姬拽住。结果到了这门前,左徘徊右翘首就是不进去,都小半个时辰了。” 边讲,还边作势捶腿,“唉哟,我的腿哟。” 方知雨双眸微微眯起,审视曹姬。 那回匆匆得见,之后鲜少接触,现如今看来…… 曹姬暗中表达自己仍然午后问安的冷落,又以陪伴之谊带出苦楚,是在用委屈换庄姬内疚。 也是个心机深沉的! 若程思珺继续被禁足,太妃说不定会将她扶持起来。 不过方知雨并没拆穿,也不打算在当下多树一个敌人。 她道:“许是母妃还在午休,要不改日再来?” 庄姬面露苦楚:“我……” 她昨夜也不知怎的,淮王几句温情话语一讲,脑子就一片空白,什么都从了。 今早被太妃叫去,告知以后都在早间去请安,才察觉自己成了众矢之的。 更重要的是,这不就和程夫人一样站到了王妃对面?这不是她所愿啊! 庄姬正为难要不要把内心真实想法告诉世子妃,晴风阁的大门就开了。 两个小丫鬟提着篮子出来,一瞧见方知雨便迎了过来。 “世子妃!王妃命我们给您送糕点,没想到您倒过来了!” 两个小丫鬟是跟杏儿她们一起入府的,年纪小,性格简单,跟方知雨没有多少隔阂。 但见了庄姬和曹姬,还是行礼道好,规规矩矩。 两人也机灵,一个跟方知雨寒暄,另一个奔回去禀报。 不一会儿,龚嬷嬷亲自迎出来,将三人都请了进去。 王妃的晴风阁已经成了个小花园。 别处冬日萧索、枯枝败叶,可这里繁花似锦、绿意盎然,经冬也独有姿色。 角落一方阁楼上,王妃冲底下笑笑,方知雨提起裙摆就奔了上去。 扑进王妃怀中,方知雨替她委屈地抽了抽鼻头。 王妃哭笑不得,“今日不疼了?跑得这么欢腾?” 方知雨不开心,没答。 庄姬和曹姬这才上来给王妃请安。 王妃没事儿人似的,让她们随意坐。 当初宋筠将“碎雨居”改名成“晴风阁”,一是取“雨过天晴”的含义,二也是因为这处院子里阁楼甚多。 王妃挑了一处最宽敞的,在二楼搭起火炉,炉子上煨着茶,旁边烤着栗子和橘子。 窗只开了一面,寒风微微盘旋却进不来,是个难得的冬日取暖之处。 第102章 殃及池鱼 王妃拉了方知雨坐下,笑道:“闲来无事,享点清福,一起甚好。” 庄姬蓦然从小凳上滑落,跪到地上,“王妃……我……我……” 王妃笑了笑,将庄姬扶起来。 “要说我不在意,那是假的。可我更愿王府之中人人顺心,不存害人之心,不做争宠之事……你明白吗?” 庄姬似懂非懂,却用力点头。 她怎么会害人呢?又怎么会争宠呢?不然还用得着在内府委屈十年之久? 王妃把目光落向一旁的曹姬,“你也不用心急,该你的终归会属于你。” 曹姬连忙表态:“妾定会安分守己,绝不逾越半步。” 方知雨分别瞧了两人一眼,再次断定,曹姬就是比庄姬更圆滑。 几人随意吃了些茶,王妃让小丫鬟给方知雨送的栗子糕也没送成,当场分了吃。 十三和青鸳也有口福,在底下吃了好些烤得热乎乎的橘子。 稍晚些时候,几人辞行,各回各院。 方知雨回到世子府,瞧见喜滋滋迎过来的宋筠,“哼”了一声。 对淮王的不满,就这样殃及了宋筠这条鱼。 “我……没做错事吧?”他很不确定地看向方知雨右脚,怕被踹。 当初那一脚一脚的,在他心底留下了深刻隐忧,每每瞧见方知雨生气,他就想将自己腰部以下狠狠护住。 手边没有可以用的东西,只能一闪身躲了,打算避一避小家伙的冲天怨气。 哪想这一避,人又不见了。 石头被叫到面前,支支吾吾好一阵才讲明白,“世子妃午后便让杏儿和燕燕去了一趟府库,这会儿带着从府库寻到的东西,去找许副统领了。” “找谁?”宋筠以为自己听岔了,“哪个许副统领?” 石头苦笑:“瞧您说的,还有几个副统领?又有几个姓许的?” 然后,世子就在主院里,当着所有明处和暗处的人,重重“呵”了一下。 *** 方知雨去晴风阁之前,就吩咐杏儿和燕燕跑了一趟府库,回来发现她们准备好了物件,又因瞧见宋筠就想起他爹,一怒之下转头就跑了。 她本就是个闲不下来的人,有事忙便更容易抛却不开心。 许得益和其他护卫不同,毕竟是太妃外甥孙,在王府之外有一处宅子,现在已经回去养伤了。 方知雨凭着金镶玉令牌顺利出府,一到许宅就惊动了管家,忙请了她在花厅小坐,而后入内通禀。 热茶和暖炉送上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却响在耳侧。 青鸳担心有异,一把推开后头的屏风,就见好几个女人跌跌撞撞倒成一片。 十三忙护在方知雨身前:“什么人?” 其中二十出头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子带了其他人行礼,“我们都是许副统领的妻妾,惊扰世子妃,罪该万死。” 一二三四五六……六个女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姹紫嫣红皆是风情。 换做旁人定要赞一句:许副统领好福气! 方知雨却扯了扯嘴角想骂人:又是个好色且不负责的臭胚子。 就在此时,后门一阵风袭入,许得益拄着一根竹竿出现,瞧见一众莺莺燕燕,瞬间黑了脸。 他的那些个妻妾个个抖得如筛糠,连声请罪,被他肃杀的眼神赶回后头去了。 “家中女眷没见过什么世面,真是让世子妃见笑了。”许得益不方便行礼,只是走到近前站住。 方知雨瞬间收回下拉的嘴角,笑起来,“无妨。她们只是好奇。” 十三将一个锦盒递过去,撞在许得益胸口,令他踉跄,咳嗽了几声。 “我的丫鬟不知道许副统领有伤在身,还请见谅。”方知雨忙让管家接过去。 但其实……她是故意吩咐十三试探的,而且是故意看中十三下手没轻重,才让她随意发挥的。 不过试探之后,心底的疑惑却更加深沉:伤是真的!伤得重也是真的? 许得益不知道世子妃的心思,只道:“伤无妨,死不了。” 方知雨收起心绪,笑了笑,“九和县客栈,大夫替你疗伤之时,我在门边瞧了一眼,恰好瞧见你的刀有两个缺口。今日特意在府库另寻一把。” 管家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把精铁所制的刀,那刀袍也是崭新的,上绣凌云飞鹤,气势恢宏。 方知雨道:“当时我多看了两眼,发现那把旧刀的刀袍也破了,便一并备下新的,望许副统领莫要嫌弃。” 许得益一愣,千年沉着的神色微微起了变化,“多谢世子妃。” “哪里,是我要谢你救命之恩。” 方知雨此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试探。 既然已借着送刀得了结果,便随意虚礼,祝他早日康复,匆匆遁走。 只是,方知雨走后,许得益拎了新刀回到屋中,关起门来……一寸寸一厘厘抚过刀身。 突然发出一声自嘲般的苦笑。 他如今二十一岁,宅子在王府不远处,家中一妻两妾三通房,麓州郊野有良田,城中闹市有铺面,金银可供一世所安…… 却偏偏心头没着落。 所有都是太妃赐给他的,包括管家、下人和那些女人。 即便他知道其中不少都是太妃安插的眼线,也只能假装不知,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 刀缺口已经半月,刀袍破已经三月,这些人一个都没发现! 可笑!可悲! 不过也正常,他只是太妃养的一条狗,磨的一把刀而已。 *** 方知雨回到世子府,已近日暮。 藏了满心对许得益的猜测,冲到宋筠面前,“你猜我刚才做什么去了?” 宋筠修长漂亮的指尖翻着书页,没回答,甚至没抬头。 方知雨不明所以:“我惹着你了?不想理我?” 宋筠:“哪敢。” “那你跟我黑什么脸?” “我脸哪有你黑。” 方知雨被气到了,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气——他终于说了实话:嫌弃她黑! 于是这一天的晚膳,两人闷头各管各,方知雨不给宋筠夹菜了,宋筠也不吃鱼了。 各自沐浴更衣上床,被子又变成了两个,谁也不挨着谁。 甚至,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方知雨是朝里的,没有搭一只脚在宋筠的腰上。 宋筠瞧着那背影,迟疑了好久好久,“哼”一声翻身朝外。 第103章 钦差抵达 等待京城回消息的几日里,王府太平得过分,方知雨都开始不习惯了,总觉得暗地里有什么东西在隐而不发。 没有程思珺撺掇,太妃在解语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淮王也想起了曹姬,去她院子里宿了一晚,如今两个姬妾都可以在晨间去太妃跟前请安。 宋清溪和宋简没了人挑拨,兄妹感情越发深笃,还相约到晴风阁赏梅,王妃没有计较任何事,待他们十分和善。 每日下午,晴风阁都很热闹,围炉煮茶,玩叶子戏,唧唧喳喳吵吵闹闹,王妃面色一天比一天好,连良医正请脉之后都说“如此甚好”。 只是,方知雨和宋筠的关系,在一切正常中最不正常。 所有人都瞧出来了,平日你贴我我贴你的两人闹了矛盾,可都没多言一句,毕竟哪对夫妻都得经历这一遭。 这一日飘起了鹅毛大雪,几个女眷又聚在晴风阁品茶玩闹,方知雨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几日到年节。 石头匆匆而来,“世子妃,京城来了位钦差!带了陛下旨意,点您要见您呢!” 居然这么快就来了? 京城淮南两地得半月脚程,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送过去用了两日,钦差怕也是快马加鞭赶来的。 看来,陛下对九和县一事相当用心!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王府,旁人都道这个年节有得麻烦了,唯独宋清溪终于长吁一口气。 钦差来了,就意味着九和县的事很快会被推进,魁州知州也会被调查,开春之后,她的婚事就有了转圜。 王妃瞧见宋清溪捏紧指尖,轻轻将她的手握住,一点点掰开,没讲一个字,却柔软了那颗心。 宋清溪出生就没了生母,有记忆时就听闻王妃害死她生母,多年以来,不知恨为何物,到如今居然头一回感受到了“母妃”二字的重量。 泪水不经意滑落,宋清溪郑重其事唤了声:“母妃。” *** 方知雨先回了世子府,换上一身华贵衣衫,挑了一套金贵头面,将自己打扮起来。 最开初,宋筠瞧不上定国公府“亲戚”给她准备的衣衫,以需要在重要场合出面为由,让司衣量了尺寸。 而后做了好几套送来,她都没穿,今日倒派上用场。 不过,为了不给钦差留把柄,她只带了石头和青鸳,留十三在世子府门口噘嘴抱怨。 匆匆赶至正殿厅堂,里头隆重的氛围令她心头微微发怵。 自十二岁被赶到京郊别庄,她就再也没见过这种阵仗,如今淮王和宋筠都穿着正式袍衫,与身着朝服的钦差齐肩而立。 旗幡招扬,号角、锣鼓在侧,护卫随立左右,个个神色肃穆,更有一些随行官员垂手立于下侧。 方知雨一进正殿,钦差便收敛笑容,暂停与淮王寒暄,朝她看来。 她大方回视,浅笑在唇,心底却猛地一阵战栗。 那官服之上,绣的是小团花锦鸡纹样……居然是二品大员! 宋筠走过来,领着方知雨上前。 钦差颔首,却见淮王世子妃端庄大气、姿态清雅、容颜绝丽、螓首半垂、莲步款移。 近前之后互相见礼,一举一动皆有风范。 这……跟皇帝给他看的密报怎么不一样?哪里有半点乡野之气,不合之举? 钦差都快怀疑是不是写密报的人带了偏见。 “世子妃果然如民间传言那般,若天仙似神人。”钦差道:“我一入淮南地界,到处都能听见百姓对世子妃的夸赞。” 方知雨忙称“惶恐”。 钦差则道:“下官传奉口谕。” 宋筠带了方知雨跪地。 “世子妃佳敏聪慧,为国分忧,为淮南谋安,乃朕之所幸。今赏黄金千两,夜光杯一对,赠蜀锦、汝瓷、金瓜子若干,再赠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各一盘,望世子与世子妃相濡以沫,早些为皇室添福添子。” 方知雨:这皇帝……百姓受苦不管,偏管人家生不生娃? 身侧宋筠谢恩,她也跟着谢。 钦差则笑道:“临行前,陛下还让下官转告世子妃,令堂和令妹也有赏赐,必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方知雨忙又谢恩,心底却很不是滋味。 皇帝在这个时候想起她娘亲和妹妹……岂不是意味着,她们随时都处于监视之中? 钦差明言接下来有要事谈,方知雨自然不好再留。 宋筠送她出门,悄然相告,“这位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有监察、弹劾、建议之权。” 方知雨明白了,来的钦差是言官,看似没有实权,实际上很有吹牛的本事,但凡在皇帝面前稍加编排,整个淮南的信任都会被拉到最低。 她压低声音:“我知道了。你……小心些。” 一瞬间,宋筠几日愤懑烟消云散。 什么许得益,什么小心思,全都丢开了去。 他觑着机会悄悄捏了下方知雨的小爪子。 动作虽快,还稍加遮掩,却仍被钦差瞧见,霎时忘记自己适才在讲些什么。 急急转话题:“我虽远在京城,也听闻世子荡寇重伤,怎的与世子妃如此亲近?” 淮王脸色微红,有些不愉,怎么一个外男当着公爹的面,讲他儿子和儿媳的私事? 钦差也察觉自己失言,忙补救道: “请淮王见谅,我只是担心世子身体。” 淮王自然不好撕破脸皮,“多谢关心。我儿病体未愈,但不妨碍他们夫妻情深。” *** 方知雨退走,心有戚戚,回眸多瞧了一眼。 而这一眼却让她陡然心惊。 “石头……石头!”她颤着双膝走出正殿,差点站不稳。 青鸳上前一步,用臂膀支撑住她。 “石头,快!去把玉葫芦拿来!”她声音发凉,心也跟着凉,“我瞧见钦差随行队伍之中有两个肩扛药箱之人!怕就怕,那位多疑,派了御医来。” 石头一听,拔腿就跑,可不知是心惊还是害怕,没跑多远居然摔了一跤,爬起来再朝世子府疾奔,已经一瘸一拐。 方知雨无法放心,又对青鸳道:“去典膳所,把世子的汤药提过来。” 宋筠极少服用汤药,大多时候都倒在了恭桶里,但典膳所不知,每日仍尽心尽力熬煮。 青鸳本已转身,却察觉自己一走,世子妃身侧就没有其他人了。 犹豫之际,突然闪出个人影。 木骖道:“我去!世子府那头兄长已经去了。护好世子妃。” 眨眼之后,木骖消失不见。 第104章 皇帝疑心 宋筠错过了这一幕,已经转头回正殿去了。 可刚回到淮王面前,就发现父王面色有些焦灼,讲出来的话有刻意提醒的意味。 “我儿之前的确重伤,以致重病难愈,但自从世子妃嫁到淮南,冲喜成功,已经好了许多。” 钦差笑着,只是笑意浮在表面,“陛下关心世子,安排了两位御医随行……” 宋筠眸色一顿,心下大骇! 他适才假模假样咳嗽了几下,可真实情况是……没有服毒药。 他带着掩饰的心思,试图解释:“半年前,陛下也命御医来瞧过,那时我的确踩了一只脚在鬼门关,如今已大好。” 边说,他边将目光扫向周围,果然见到了两个带着药箱的人。 这位皇帝,疑心居然如此之重! 放着魁州官官相护、九和县私藏金库的要事不查,居然先试探起他来了! 钦差见两父子神色都不太正常,心底的怀疑愈加浓厚,招了招手,让两个御医近前。 却依旧笑得假模假样:“上回的御医医术不精,已经被下放出宫。这两位精通伤病,医术精湛,定能替世子谋得安然。” 皇帝是铁了心要试探,可宋筠居然少算一步,失策失策! 现下又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听得东凌来报,“世子,世子妃给您送药来了。” 东凌见到世子妃去而复返,神色焦灼,不明所以,却猜到事态严重,立刻入内禀报。 “哦?世子妃还真是关心世子啊。”钦差眉间的怀疑之色已经不再掩饰,“请世子妃。” 方知雨端着瑶盘入内,莲步款款,笑容柔柔,“钦差请容我先给世子奉药,以免稍后各位商谈过久,耽误了用药时辰。” “无妨。”钦差笑得意味深长,“此番南行,圣上钦点两名御医替世子诊治,不如就让他们试药。” 宋筠看向方知雨,眼底有轻微责备:你来做什么? 他有些惶恐,猜到方知雨是来帮忙,却担心她把毒药放进汤药里。 若被御医发现,就会把她自己也牵连进来! 淮王在旁,后脊发凉,已经忙着盘算要不要招卫所之兵前来。 若被拆穿假病就是欺君,多疑的皇帝肯定会趁机削藩,整个淮南将会和北边一样陷入战乱,他也将和宁王一样遭到围剿。 不如……杀钦差,直接反? 淮王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寒颤,最终还是不动声色。 方知雨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淡然而笑,亲手将瑶盘送到了御医手中。 两个御医查验汤药,皆未发现异常,而后递送到宋筠面前。 宋筠恍恍惚惚就将汤药灌下腹,入口和平常并无区别,但他本就极少喝药,一时也察觉不出到底有没有差异。 喝过药,习惯性装作咳嗽。 刚咳了两声,就见方知雨满脸急切地贴靠过来。 一瞬心有灵犀,他咳得越来越重,渐渐弯下腰去。 方知雨拿出一张漂亮的锦帕,挨着他唇角轻轻擦拭,熟悉的药味瞬间从锦帕里传出来。 他轻轻张嘴,几粒小小的毒药药丸就从齿间钻进,顺了下去。 “世子坐下歇一会儿吧。”方知雨满脸焦急,“每回喝药之后都会引动肺脉咳一阵,可不能乱动。” 她转头,对两个御医道:“两位稍候,待世子平复,再请探脉。” 御医是带着密令南行的,以为会遭到各种阻拦,没料世子妃居然主动提起探脉? 这下谁也不慌,一人重新探汤药残炙,另一人打开药箱翻找脉枕,就等着世子咳嗽渐歇。 宋筠之前哄骗太妃时,方知雨是见识过毒药效力速度的,于是算准时机让开身。 两个御医分别搭脉,眉头逐渐聚拢,最后互视一眼,眼底皆有深意。 一位御医对钦差禀道:“世子的确久病之相,不过已无性命之忧。” 另一位点头,“世子想要痊愈,也非一朝一夕,还需继续将养,以金贵药材喂之,以精细药膳辅之。” 方知雨笑了笑:“与我们府中的良医正所断一模一样呢。” 钦差听闻,脸色不太好——这和他的预判不一样。 但很快,他又露出笑意,“贺淮王,贺世子。就让两位御医跟府上的府医商讨一下后续诊治方案……如何?” “那最好了。”方知雨接下话茬,“不过还是晚些时候吧,钦差不是还要与淮王和世子聊正事?” 钦差忙称是,又赞世子妃贴心。 方知雨这才收敛所有面色,向淮王和宋筠分别看了一眼,不喜不怒行礼退走。 出得正殿,她才狠狠冷颤,后怕的情绪汹涌而来。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宋筠让木骧和木骖一直暗中跟在左右,要不然,即便青鸳成功取来汤药,伤了腿的石头也赶不及送玉葫芦。 木骧和木骖武功高强,又习惯了飞檐走壁,一前一后快速去又急速回,不仅赶上了,还没留下太多痕迹。 方知雨嘴角终于挂上一抹真心的笑意,“多谢了。” 世子妃居然给他们说“谢”? 木骖悄悄跟木骧道:“哥,我能换主子不?” 木骧瞪他,“你找死?” 停顿片刻,木骧也悄声道:“不过,如果我们跟十三那个没脑子的一样只听世子妃的,世子会很满意。” 没脑子的十三,焦急地等在世子府门口,狂打喷嚏。 世子妃不带她…… 她本来就不太开心,结果石头带伤回来,理都不理就奔进正房去,然后又来了个眼熟但认不得的人,最后都走了。 她很听话,一步都没迈出世子府的门槛,但心已经飞得老远老远。 终于等到了世子妃,十三狂奔过去,“世子妃,您该带上我的,我可比石头那家伙脚程快多了,还不摔跤!” 方知雨笑着摸摸她头,“那种场合你去不得,去了能把钦差吓腿软,淮王和世子还怎么跟人家谈事呢?” 十三傻兮兮地笑:“是哦!” 傍晚时分,宋筠归来,与他一起抵达的,还有皇帝的赏赐。 方知雨当即就把蜀锦分了,让丫鬟们送到各个院子去,除了修竹居到处都有,太妃还得了双份,给足了她体面。 金瓜子抓了两把给石头,又让人跑一趟议事厅,给东升送了汝瓷花瓶一对,给东凌两把金瓜子。 十三对钱财视若无物,在院子里笑喜贵和石头,一个瘸左腿一个瘸右腿,都不如她利索。 青鸳不要其他,只挑了个汝瓷小瓶,用来装暗器。 第105章 平白吃醋 最后的最后,也是最最重要的,方知雨在西厢房空空的屋子里放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让木家兄弟自己去取。 她倒是想给金锭银锭,可又担心揣在身上叮当响,影响他们隐藏身形。 她也想多给一些,毕竟是对宋筠有救命之恩,可又怕给多了引起其他暗卫多虑。 最后,她缠着宋筠,让世子亲自赏了些金银,这才作罢。 宋筠沐浴更衣,咳得停不下来,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饭桌前。 “父王设宴款待钦差,府中七品以上官员作陪,我以身体不适、不能饮酒做托辞,没留。” 其实这才恰到好处,不然一个病秧子如何能在席间推杯换盏? 身侧没有任何回音。 宋筠一侧头,发现小家伙……居然在啃皇帝赏赐的“枣生贵子”! 他又惊又骇,抢过盘子,“你就吃了?这是给我们煮米饭用的!” 方知雨抢回来,“哎呀,钦差在淮南,你的病就好不了,米饭煮不成的。” 连皇帝都知道他的病圆不了房,才会送“枣生贵子”膈应人。 宋筠:“……咳咳咳……” 咳得猛了,居然吐出一口血来。 方知雨腾一下起身,“你……你怎么突然这么严重了?” 她记得只在锦帕里包了三颗毒药啊! “你当时的反应可真快。”宋筠顾左右而言他,故意想错开她的思路,“又美又乖巧。” 方知雨拉下脸,“少讲不正经的,快去床上躺着。” 她伸手来扶,宋筠干脆地歪在她肩头,瞧见裙摆上的荷花,笑道:“世间花色不及你,天下女人也不及你。” 试问这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在千难万险之时替他挡在身前,又能与他同进同退? 方知雨根本没把好听的话听进去,将人安置到床榻之上,想召府医来瞧,又怕引起钦差多疑,只得让石头寻解药来。 可内心依旧惴惴不安:“为什么这回这么严重啊?” 宋筠咳嗽了两下,用尽一切压制下去,“好些日子没吃了,这回一口气吃三颗,相当于突然中毒。” 等待解药的过程里,方知雨焦躁不安。 其实也没等多久,几句话的功夫而已,可她就是忍不住起身,想亲自去寻。 “你去哪儿?” “娇娘子”的手拽住了“大爷”的衣摆,询问的语气充满不确定。 “我去拿小瓷瓶,你得服解药。”方知雨安抚着,想把他的手扯开。 哪知刚碰到几根指尖,立刻被对方反手扣住,大手掌包住了小爪子。 宋筠忍着不适,拧眉:“石头已经去了。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陪陪我?我刚才都以为自己会没命了。” 他拍拍床沿,示意方知雨坐。 方知雨轻叹一声,坐了下来,露出“大爷”该有的宠溺神色,“娇娘子年方几何啊?还撒娇作乖?” 宋筠拉过她肩头,靠上去,“爷,难受,好好疼疼我。” 捏着小瓷瓶,一瘸一拐用最快速度赶来的石头:“……” 宋筠耳力极佳,听见了仓惶的呼吸,声音突然就从矫揉造作变得低沉冷漠:“东西放下,出去关门。” 石头立刻将小瓷瓶放到小案上,转身逃离,瘸得差点再把另一条腿崴断。 方知雨眼瞧宋筠因丢脸而红透的眉眼,笑得合不拢嘴:“别欺负他,他可是为了你才摔的。” “知道,不是都赏了嘛。” 方知雨摇摇头,“赏是主子对下人,但感激得从内心而发。” 宋筠心间一颤,立刻察觉方知雨的想法才是最好的。 把人当做下人,能得到忠心和奉承,但若把人当做人,就能得到更多。 先帝就是这样才聚了一批能人异士,从而顺利得到天下。 当今圣上偏巧反其道而行,短短十余载已经民心疏离、各处战火。 宋筠突然明白过来,若要安淮南,就必用方知雨这种思维! 他笑笑,有感而发:“是我当惯了主子,以后改。不过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想法?” “古怪?” “不!很好,只不过,你也曾是国公府千金,也是做主子的人,怎么会有这些认知?” 方知雨的眸子颤了颤,闪过一抹泪花,“我祖父,先定国公,你皇帝爷爷的知己好友……教我的。” 方知雨回忆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他们家没有三妻四妾的烂规矩。 祖父只有祖母,生了两儿一女,却因战乱只养大了一个儿子,就是方知雨的爹。 爹也只有娘亲一个,膝下两女一儿。 不论小弟是否出生,祖父都把她和妹妹当男儿教导,也从来不认为女子无用。 在祖父眼中,世人苛责的是女子身份,而非能力,他希望若不幸再有乱世,孙女们能凭借能力安然而活。 宋筠听后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从一开始就排斥纳妾,也怪不得她从不对男子唯唯诺诺。 他的大掌在那柔柔的小手背上轻轻揉搓,“太岳真好。” 方知雨“哼”:“那是,比你爹好太多。” 宋筠白她一眼,“但那也是我爹!” “我已经很客气了。” “看在我面子上,唤他一声‘父王’吧?” 方知雨不搭话了。 好不容易和好,宋筠怕她又恼,只好转开话题:“等魁州一事了结,我们给太岳和岳父立上牌位,以后一起祭拜。” 他是淮王世子,无召不得入京,无令也不能离淮南,一生都很难有机会去京城给两位上香,但又真心感激他们将方知雨带到世间,教得如此可人。 方知雨瘪瘪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以后再议。” 就算淮王同意,太妃也不会肯。 她不想为此纠结,也不愿宋筠给了承诺,最后闹得又一通乱。 她用尽力气将手抽出来,拿过小瓷瓶,倒出一颗解药,递到宋筠面前。 宋筠就着她的手吞下,毫无意外又咬着她指尖挑眉坏笑。 方知雨被他逗得心情稍微好了些,“别闹!我饿了。吃饭不?” “吃。娘子喂。” 方知雨瞪他:“以前也没见你这般胡搅蛮缠。” “以前你眼里哪有别人?”宋筠想了想:“不对,是眼里除了母妃没有任何人!” 方知雨又被一双手臂圈住了腰。“别去心疼许得益,好好心疼心疼我。” “你平白吃什么醋?”她哭笑不得,“我去探他,本质是想探一探他是真伤还是假伤。” 第106章 出大事了 宋筠在她肩头抬眸,一脸不相信。 方知雨无奈解释,“那日我回来是想跟你讲的,可你赌气不理我呀。” 倒是他的错了?宋筠哼一声,把头埋进那香香软软的肩窝。 方知雨道:“在九和县,我可亲耳听到大夫担心,那日我去他宅子里,居然见到他拄着竹竿自己走出来!” 宋筠闷声道:“你背上受伤,发了高热,还不是第二日就活蹦乱跳?你前几日腹痛难耐,还不是睡一觉就好?” “我那是没伤到根本。可他不一样,真的两个血洞洞啊!” “所以你觉得……”宋筠终于抬起头,语气都变得正经起来,“他伤是真的,重伤却是假的?” “有没有可能……”方知雨道:“他提前服用了续命丹丸?” 平常人自然用不起,但许得益是太妃外甥孙,几粒救命的丹药还是买得起的。 重要的是,方知雨接受了宋筠服毒假病的前车之鉴,就总认为许得益也用了相似之策。 最终,两人都没敢下定论,只达成一个共识:许得益不可信。 晚膳平平淡淡,方知雨不肯喂,宋筠强求不来只能自己吃,心底有些空荡荡。 饭后,捏了一杯茶左摇右晃,最后如愿以偿地将茶水“不小心”洒到了方知雨的被子上。 方知雨冷冷耸了下肩膀,要么,他觉得她傻,要么,他觉得这种法子女人会喜欢。 但不论哪一种,都不能引动她内心分毫。 “之前是你自己跟我置气,才分被子睡的。现如今想睡一床被子……直说就好了嘛。” 方知雨将宋筠按到床里头,“多此一举。” 宋筠无言,却满心欢喜。 他乖乖躺好,中衣敞着领口,墨发一缕搭在颈间,双手捏着被角,双眸泛着微光,一副好模样。 方知雨只瞧了一眼,真的只有一眼,钻进被子闭上双眸。 “好累哦,困死了。” 居然不主动过来抱他?宋筠突然有一种错觉,他们好像还在赌气,还未和好。 轻声一叹,他主动地将自己的腿搭在了“大爷”的腰间。 头一歪,鼻尖一拱,委屈着沉入梦中。 *** 冬日的天亮得晚,昨日风雪一整日,淮王携众官员陪钦差宴饮至深夜,如今都还宿醉未醒。 宋筠因有几日未服毒药,突然一口气服下三颗,不太适应,一直眠着不肯睁眼,直到方知雨都起身了,他还躺着。 窗扇“吱呀”一声,从外向内开一条缝。 方知雨极其敏锐地察觉到,出得屋来,见钱刀站在廊檐下,神色有些凝重。 “有要紧事?”她将窗扇关阖,以免吵醒里头的人。 钱刀点点头,“有点棘手,不敢私自做决定。” 他觉得跟世子妃讲,和跟世子讲没什么区别,便没有犹豫,开门见山。 “钦差南行并未大张旗鼓,昨日抵达王府之后,各方眼线突然异动。后园有个负责浆洗的刘婆子借故出府,给程家送了消息。” 方知雨听来有些耳熟,突然想起,有个婆子送衣衫给修竹居,意外发现程思珺被王妃责罚,将事情报给了解语坞。 ……好像也是被称作“刘婆子”。 当时,宋筠下了封口令,不准世子府的人告诉她修竹居的惨状。 可这淮王府有多大?婆子丫鬟嚼舌根,总能撞进耳中,她只是假意不知。 钱刀见世子妃沉思,道:“今日一早程家四房五少爷带了两口箱子,前往胭脂铺斜对面的那家食肆。等了许久,等到了钦差的随行护卫头头。” 方知雨心间打鼓:“他昨夜没参宴?” 钱刀回:“吃了宴,但没喝酒,今早清醒地赶去与那位五少爷会面。” 方知雨问:“他们见面所为何事?” 钱刀面色变得忧心忡忡:“我们不便进入食肆内部,以致距离太远,无法获知他们谈论了什么,也不能断定这位少爷只是单纯去送礼,还是已经知晓食肆存在的意义。” “世子妃,这事……”他的目光落向窗缝,游移不定,不知该不该请示世子。 方知雨也瞧了一眼紧闭的窗扇缝隙……那人难得安眠,有些不忍叫醒。 她道:“我有个法子。我且一讲,你且一听,若可行,就不去扰他。” “洗耳恭听。”钱刀愣了愣,突然又觉自己少了些尊敬,改口道:“请世子妃示下。” 方知雨笑了笑:“不必见外,我自己都是普通人,又怎么会要求你低声下气?东厢房一走,你我详谈。” *** 自十六岁进入军营以来,宋筠第一回睡得如此踏实。 醒来的时候,摸了摸身侧,一片温良,知道方知雨刻意没有打扰自己。 但想到那可人儿没腻在自己怀中,又有些微不愉。 他巴不得整天贴在一起形影不离,可她好像并不做如此奢想。 一声轻叹,侧头就瞧见小榻上歪着一道身影,正翻看书页。 那姿势歪得妖娆动人,引他浮想联翩。 真不敢想象,若到了夏日,清减了衣衫,那玲珑妙曼的身形会不会让他狂流鼻血。 想到此处,宋筠下意识摸了摸人中位置……都快草木皆兵了! 沉着脸撑起双肩,他“哼”了一声:“书比我好看?” 方知雨头都没抬,“书中自有颜如玉。” 宋筠下床,趿着鞋奔到小榻上。 只着中衣,凉风一吹,抖得“嘶嘶”叫唤。 方知雨终于抬起眼眸:“不想好啦?” “想啊,但得有人心疼才行啊。”宋筠钻进了她的怀。 一方狐裘遮不住两个人。 方知雨叹息,觉得自己和他颠倒了,明明该她撒娇胡闹,怎的他才像个黏人的小狐狸。 “先去把衣服穿好,再披个披风……”方知雨叮嘱着,余光一扫,就瞧见宋筠的手努力想掩藏痕迹,盘算着如何往她腰上捏。 无奈,方知雨调整了下坐姿,把自己的腰送进那大掌中。 她叹:“我也想撒娇,也想讨人心疼。” 宋筠满足地歪在她心口,“下回换你,这回让着我。” 还能怎么办呢?自己的夫君自己宠着呗。 只可惜,两人还没腻歪多久,东凌匆匆来了。 “世子,世子……”惊叫声从外院一直喊到主院。 东凌奔到正房门口,被杏儿和燕燕用同一种眼神呵斥:闭嘴! 东凌哽了一下,不由自主放低声音,“世子……出大事了!” 第107章 海寇余孽 能让东凌如此慌张,肯定真有大事发生。 宋筠起身穿衣,方知雨替他披上厚氅,“此去天寒,钦差更心寒,小心应对。” 宋筠心头泛起一种古怪感,东凌什么都还没讲,她怎么就知道自己要去见钦差? 他觉得小家伙的叮嘱另有所指,但来不及多问,因为东凌又在外催促。 张开双臂贪婪地抱了抱,“我会早些回来,安心。” 方知雨当然安心,一切都在她的谋划之中。 宋筠跟着东凌匆忙赶往正殿,路上只听出:有人死了,钦差大怒,淮王不解。 具体……什么都没弄清楚。 到了正殿厅堂,就见淮王果真一脸恍惚,钦差气得脸都发青,眸子里全是迷惘。 行至面前,才发现正殿之外,阶梯之下,居然停着六具遮盖着麻布的尸体。 其中一具的脚露了出来,穿着皂纹靴,并非普通平民。 宋筠多瞧了两眼,钦差气得抬指怒喝:“掀开!给世子瞧瞧!” 随行护卫挨个掀开麻布,宋筠低眸瞧去,一个个的……都不认识。 最后一个,正是那脚踏皂纹靴的人。 宋筠觉得有些眼熟,走近几步仔细一看,那肿胀的脸,四处飞溅的血污…… “钦差随行护卫统领?”这句话冲口而出,宋筠猛地回身,以眼神向淮王确认。 淮王依旧愣怔,轻轻点头。 “怎么回事?”宋筠惊诧不已。 “这该问淮王、问世子怎么回事!”钦差掩不住怒意:“醉饮醒来,就死了三个护卫,还有三个平民,据说是一家食肆的掌柜和小二!” 在淮南地界上,杀死钦差的护卫统领,不就等于与皇帝叫板? 该当钦差气急败坏! 食肆?宋筠精准地将这两个字纳入耳中,又想起方知雨适才模棱两可意有所指的叮嘱,心中隐隐得出猜测。 他让人将麻布全部掀开,把每具尸体彻底暴露在外,仔仔细细瞧过一遍,心头已经得到答案。 “咳咳……是海寇!” 钦差移步靠近,“如何知晓?” 宋筠道:“我这些年无数次与海寇交手,见过他们纷繁复杂的暗器。这位身上有四色刀的痕迹,而这位双目有流火箭灼烧的痕迹,至于护卫统领……” 他从旁边护卫手中拿过刀,用刀鞘掀开裤腿,“双折斩马勾所伤。这种斩马勾可折叠成手臂长短藏在袖中,双向交叠,能直接切断脚筋。” 钦差自然不懂兵器暗器,但身旁其他护卫频频点头,又令他不得不信。 可他不解,“海寇老巢都被灭了,哪里又冒出这些来?淮南如此不安,让圣上如何心安?” 宋筠回身,没有半点被质问后的惶恐。 “半年前,我重伤回淮南,当街从马背摔落。卧床难起之时,陛下连下三道圣旨,要求我即刻让灭寇水师全数卸甲归田。” 钦差沉默,此事他也有所耳闻,却不明白与今日之事有何关联。 宋筠接下来的话,微微带了怒意。 “彼时,我连上三折,上禀海寇余孽未清,仍需保留一部分经验丰富的兵马继续护卫沿海。可陛下派了一位钦差前来,强行解散八千水师。” 宋筠气势高昂,掷地有声:“现如今,钦差居然质问本世子为何还有余寇?” 他顿了顿,阴阳怪气地笑道:“对了!上一回来的钦差,也带了御医,也疑我假病。” 言罢,也不管钦差是何神情,一拱手,拂袖而去。 钦差在寒风中久久不能平静。 世子有怨,怨的是陛下不信任,怨的是海寇余孽未清,更怨他适才明明白白表达了怀疑。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二品朝臣,淮王和淮王世子可是皇亲! 当淮王硬着头皮想解释一番,回转下气氛的时候,钦差已经换了脸色,表示一定会秉公上奏,不做丝毫修饰。 *** 宋筠一路咳嗽一路往世子府赶。 这回咳嗽停不下来,一半是因为今晨服了一颗有备无患的毒药,另一半是被吓的。 ——方知雨真的敢谋划如此一局?还不告诉他! 钱刀无声出现,跟上他的步伐,发出一声贱兮兮的笑:“我干的。世子妃命令的。” 还挺得意? 脚步倏然一顿,宋筠恨不得给他一拳。 钱刀却以最简单的语句将一切禀明。 “程家四房五少爷一早带了钱箱去食肆,护卫统领在半个时辰后抵达。我们无法获知他们在谈论什么,又担心皇帝的探子与护卫统领碰头,从此受其掣肘。” “世子妃让我安排人假扮海寇,借抢夺钱箱做遮掩,将那位少爷和食肆东家押住,再除掉食肆之中的所有人。如此,合情合理地端掉那处据点。” 宋筠白他一眼:“就不能提前知会我一声?” “我回来的时候,世子您已经在看尸体了。”钱刀笑嘻嘻,“其实这样也好,世子您的震惊和恼怒越真实,钦差就越信任。” “你觉得他会信?” “天下间有几人如那位云霄之上的帝王一样多疑?”钱刀道:“再说了,信比不信……对钦差更有益。他又不傻。” 宋筠提在心口的气终于消散,抬步欲回去找方知雨理论。 钱刀又道:“世子妃不在世子府。” 宋筠:“……” *** 实际上,宋筠前脚前往议事厅,钱刀后脚就回到世子府。 没找见世子,便将刘婆子的调查结果告诉了世子妃。 刘婆子没嫁过人,便没冠夫姓,十六年前入王府时签的是死契,因长相丑陋,被安排在内府后面的甘棠园做杂活。 此人圆滑,做了几年杂活就成了小管事,十年前,得太妃赏识成为甘棠园掌事之一。 刘婆子如今只有一个至亲侄儿,恰好在程府一家铺子里做伙计,这大概就是她暗中给程府传递消息的缘由。 但方知雨最关注的还是……十年前! 十年前,是淮王府的多事之秋,也是很多秘密的关键所在。 方知雨忍耐不住,带了青鸳和十三,还有口齿伶俐的杏儿,去往甘棠园。 此处甚远,虽名义上仍在王府内府之中,但却比当初王妃居住的北苑还要多走两刻。 抵达甘棠园的时候,方知雨的小脸都已经冻得红扑扑,回身一瞧,随她而来的,除了青鸳忍耐力绝佳,另两个都唇角发乌,哆哆嗦嗦。 第108章 吴姬没死 “好冷。”方知雨道:“叫里边准备取暖之物,让我缓缓。” 杏儿聪明,立刻以“世子妃闲逛至此,想讨个房间暖一暖”为由,顺利进入甘棠园。 方知雨只留了杏儿在侧,让青鸳和十三去打理取暖之物,实则让她们借机到处逛逛。 两个掌事婆子听闻世子妃驾临,带着小管事们匆匆而至。 何婆子,体态丰腴,闲话不多。 刘婆子,稍显瘦削,满脸皱纹,眼神一刻未停到处乱瞟,一看就不老实。 随意寒暄几句,方知雨突然问道:“甘棠园的掌事和小管事都在这里了?” 刘婆子连声称“是”:“都在了,请世子妃吩咐。” “吩咐倒是没有,就是有些想不明白,”方知雨顿了顿,“甘棠园有多少人,多少小管事,多少掌事?” 刘婆子忙道:“甘棠园有浆洗、绣事、缝补、清淤四项事务,两个掌事,四个小管事,共三十二人。” 本是明知故问,没想到刘婆子居然谄媚地答了她。 方知雨扫量一眼,复又问道:“怎的四个小管事……却需要两个掌事来管?偏偏两个掌事还不分正副,莫非……常有不和?” 此言一出,何婆子垂下头,刘婆子却脸色青黑。 方知雨知道自己挑拨对了,现在只需一个契机,就能让两人对峙起来。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杏儿刚想过去瞧,那半开的门“砰”一下就被撞开了。 十三左右开工,拎着两个丫鬟的后领奔进来,“世子妃,园子里有一处暗屋,她们在暗屋里头虐人!” 刘婆子一听,目光瞬间又飘动起来,一看就知与她有关。 方知雨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寻个契机,用后宅常见的法子将刘婆子赶出去,事后就算程家怀疑也不敢声张。 现如今,这把柄就生生撞进了手心里。 方知雨眼神一变,那沉默良久的何婆子突然跪下去。 “禀世子妃!是浆洗处的秀红,前日顶撞了刘婆子,被关在里头责打。” “秀红?”方知雨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皱了眉头好一阵想不起来,便道:“带路。我去瞧瞧。” 刘婆子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突然横到她面前,“世子妃,暗屋凌乱污秽,恐脏了您的眼。” “是么?”方知雨刚刚抬起来的臀,复又落回凳子,“那就把人带过来让我瞧。” 刘婆子一滞,失了先机,何婆子已经让人去了。 看来,适才的挑拨很有用,也足以证明这两人之间的陈年矛盾既深又难以调和。 不一会儿,两个女子拖着张破旧且沾满血污的芦苇席来到房门外。 席面半开,里头躺着个衣衫褴褛,浑身不见一处好肉的女子,此刻满脸泪痕,双目失神。 一瞧见方知雨,她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匍匐着挣扎着就往门里爬。 但门槛对她浑身的伤而言,如同鸿沟,好一阵都翻不过来。 那张脸……方知雨终于认出来,也回忆起“秀红”的名字。 这个丫鬟,当众泼了一盏茶在她头上,被她踢进寒池,而后因帮程思珺污蔑她,又被龚嬷嬷带人再次丢进寒池…… 没想到如今沦落成这般模样。 方知雨不恨她,其实本质是……没在意过。 不过,现在需要对付刘婆子,就不得不问一问。 “你有话跟我讲?” 秀红“嗬嗬”了两声,张开嘴,里头黑红一片,竟是连舌头都断了一截。 方知雨眉心一拧,问道:“可会写字?” 秀红点点头,可她的手背都已经翻起了皮。 “可能写?” 又是点头。 方知雨让何婆子取了笔墨纸砚,以公正为由,将其他人赶到外头,让十三和杏儿把秀红抬进去,安置在小案前。 她的一双腿都已经断了,连坐都很吃力,最后干脆趴在地上。 而写的第一行字居然是: ——求世子妃为奴婢讨公道。 方知雨悲悯地看着她,“你泼茶水的那一刻,可曾预料到今日之祸?又凭何认为,我会以德报怨?” ——奴婢知道一件事,世子妃感兴趣。 “何事?” ——吴姬。 方知雨心头一震,眉间难掩惊讶之色。 “吴姬?传闻她用厌胜之术诅咒延心王,而延心王坠马之后,又传言她是受王妃指使才那样做。” 至少方知雨从龚嬷嬷和庄姬口中得到的消息就是这些。 她问:“你还知道其他隐秘?” ——吴姬没死。 ——我知道她在何处。 方知雨心如擂鼓,强迫自己镇定,“我如何相信你?” ——我可先讲。 看来秀红经历一番折磨后顿悟了许多,不再如之前那般冲动,懂得审时度势,以利诱之。 “好。”方知雨让杏儿给她喂了点水,再铺了个软垫,把她移过去。 稍微暖和一些,免得她撑不到写完所有。 秀红泪水滚滚。 字一个个在宣纸上呈现出来。 她的字不好看,顶多是能看,但事情的原委却渐渐清晰。 秀红的视角里,事情发生在程思珺第一回小惩禁足之后。 庄姬院子里的丫鬟蒲紫求见太妃,禀报了一件事,称庄姬向世子妃嚼舌根,提到了吴姬。 齐嬷嬷很担忧,怕世子妃查到吴姬,进而查到十年前的谣言根源。 可太妃认为,琼山姑子庙全靠她给的香火钱养着,没人敢出卖她,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吴姬被关在那里。 秀红就知道这么多,只是旁听了些许,猜测世子妃在查延心郡王坠马真相。 方知雨回忆起来,她为了冲喜同庆一事去知会太妃,偶遇庄姬和曹姬,而后庄姬到世子府回答问题,她借机问到了吴姬。 当时庄姬的丫鬟都被安置在东小院吃点心,怎会有人知晓这些事? 蒲紫……又是哪个? 她瞧了一眼匍匐在地的秀红,因手用力写字,手背和手腕的伤口不断向外渗血。 她道:“其实以你现在的情况,很难活下去。” 秀红身上何止伤,还有脓,还有冻…… 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浸湿了宣纸,纸上重重地落下血泪之字: ——我落寒池被捞上来后害了大病,太妃嫌我晦气,将我丢到园子,刘婆子记我旧恨,想置我于死地。 ——我咎由自取。 ——我不是好人,却也从未想过害人性命。 ——可实实在在想不通,害我性命之人,怎么可以继续容她伤害其他人? 第109章 公然作对 宣纸上出现一个个姓名,以及伤痕所在之处。 末了,秀红将笔一丢,俯趴在地重重磕头。 方知雨瞧着她,直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替你讨这个公道,”方知雨起身向外走,“等会我会让人给你送点吃的,吃饱喝好再上路,当个饱死鬼。来生做个好人。” 直到走出屋子,秀红磕头的声响仍在继续。 方知雨终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一走就不再回头,再瞧不得那种凄惨样。 出得屋来,外头站了许多人,方知雨喊了几个人名,让她们近前。 “听说,有人责打你们?把伤口给我瞧瞧。” 那些女子个个低头,好一会儿不敢动,直到一个人挽起袖子,带动更多人掀裤腿,扯开衣襟…… 最后,整个甘棠园,除了何婆子,竟然二十五人都有伤,其中还包括小管事。 方知雨冷笑一声,目光冷冽,怒气冲天,“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抬起手来,指向虐打你们的人。” 不知是世子妃声名作保,还是她们受够了欺辱,亦或是看到了希望…… 一根根手指抬起手来,直直指向刘婆子。 “你们……你们害我?”刘婆子惊慌不已,“我要禀明太妃,把你们一个个都打死!” 这一声喊,吓得好几个人将手收回去,显然是平日被威胁得多了。 但方知雨接下来一句话,却把刘婆子吓得不敢再讲一个字。 她道:“所以,你打死过人?” 满园寂静,寒风过耳。 何婆子突然跪地,连带着跪了一片。 “求世子妃替枉死之人伸冤!”何婆子道:“九年前,有个绣娘因绣工极好被刘婆子记恨,大雪天将怀孕的她绑在树上挨冻,最后落得一尸两命。” “六年前,有个皮肤白皙的小女娃赠给刘婆子面脂,被她以嘲讽为由投进了枯井之中。那女娃才十一岁,刚入府不到半月。” 许是何婆子声泪俱下的情绪引动了很多人的愤慨,一个接一个讲起了桩桩命案。 末了,十三掰着手指头,惊呼:“七个?” 十年,害死七条人命! 这还是她们知道的,那些不知道的,或者被刘婆子欺负赶出去的,就更多了。 方知雨怒不可遏,抬脚就把刘婆子踢得四脚朝天,“她们一个个都跪着,你还站得挺直?哪里来的底气?” 刘婆子这才翻身跪地,连声否认,坚称是被诬陷。 方知雨恼色不减,问道:“旁人就罢了,何掌事你为何容忍?又为何不报?” 何婆子抖了两下,这才道:“报过,好几年前,好些人都报过,但……太妃偏袒,我们怕死。” 方知雨发出一声淡淡的嗤笑,“若今日我替你们撑腰,可敢在淮王面前再讲一遍适才的话?” 何婆子重重磕头,带得一片呜咽之声,“求世子妃不止今日撑腰,要在王府拨云见日啊!” 方知雨沉默。 这话若接了,就是公开与太妃对立。 她倒不怕,反正内府的管理权,迟早得让太妃交出来了! 但现在时机未至。 “一件事归一件事,先解决目下的事。”她道:“青鸳,把人押下。杏儿,走一趟议事厅,报给淮王,求一个结果。” 能制得住太妃的只有淮王了。 其他事淮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种害人性命的事,今日容了,明日还会有人效仿。 他还能管得了谁! 两人得令,分别行动。 刘婆子呼天抢地,被青鸳两巴掌打得晕乎乎,关进了暗屋。 方知雨心软,还是叫了个医女来。 如秀红自己所言,她不是好人,但与刘婆子相比,又不是十恶不赦之人,能活的话,还是活下去更好。 但可惜,医女给的答复是“难”,现如今吊着她命的,可能只是一口怨气。 何婆子给秀红准备吃食,她也只是喝了点汤。 而后洗了洗血污,换了身干净衣衫,就趴在软垫上——等。 没想到,先等来的是齐嬷嬷。 甘棠园离内府几个院子都很远,但太妃还是很快得到了消息,并立刻让齐嬷嬷跑一趟,要将刘婆子带走。 方知雨微微诧异,一个后园的婆子而已,太妃不仅偏袒还想护下来? 难不成这刘婆子知道太妃的秘密? 有青鸳和十三在,方知雨用不着跟齐嬷嬷对峙,转身一脚踢开暗屋的房门。 一股陈年血臭和污秽之气扑面而来,方知雨拿出锦帕捂住口鼻,往里面走了几步,见刘婆子被绑在柱子上,旁边还有各种刑具。 刑具造成的痕迹总有断裂,那断裂之处,曾留在很多人身上。 “你可真狠!居然敢设私牢!”方知雨忍不住给了一脚,正踢在对方小腹上。 随口一句,就把一个暗屋变成了私牢? 刘婆子当然不认,发出痛呼,没有求饶,却还在威胁:“世子妃脚下留情!您今日之所为就是与太妃公然作对!” 方知雨抬掌想打,又怕脏了自己的手,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这私牢是太妃让你设的?你在这里面打人杀人都是太妃的命令?” “我没有!奴婢没有!”刘婆子呼天抢地,“世子妃莫要诬陷!” “诬陷?你不认罪,又要搬出太妃,任何人听了都是这意思。” 方知雨讲完这话,突然一笑,“我答应秀红替她讨公道,是因为她用一个秘密跟我做交换。如果你想活……” 她没讲完——如果想活,就用太妃的秘密来换。 她相信刘婆子能懂。 但刘婆子咬咬牙,一声不吭。 “机会只有一次,在我走出这个房门之前,你随时可以叫住我。” 方知雨转身迈步,没有刻意加快也没有刻意放缓,可直到迈出门槛,里头的人都没发出一点声响。 而她也没任何停顿,直接消失在门外。 另一头,却起了乱子。 原来齐嬷嬷临行前预料到方知雨身侧有力气大的丫鬟,又不敢学霜红对她下手,便请了太妃令牌,让人提前去寻护卫过来。 护卫见到太妃的令牌自然听令,此刻正打算强闯入内,把刘婆子直接带走。 十三只是力气大些,又不会武,三两下就被推倒在地,青鸳独自苦撑,被逼得步步后退。 “做什么?”方知雨出现在廊檐下。 “奉太妃令,带刘婆子去解语坞问话,谁人胆敢阻拦,莫怪我等下手太狠!” 其中一个护卫呼喝,其余人皆亮出兵器。 第110章 该杀便杀 刹那之间,两道身影从屋顶落下,一刀一剑横在胸前,将方知雨护到身后。 方知雨知道他们是木骧和木骖,却第一回看清楚,这对双生兄弟,连背影和后颈的红痣都一模一样。 方知雨从两人臂膀缝隙里朝外瞧。 护卫人数占优,一旦动起手来,木家兄弟恐要吃亏。 “齐嬷嬷……”她把目光延伸到护卫身后,“太妃可否知晓刘婆子这些年私下害死过人?还不止一个。” 齐嬷嬷在后头,惨白着脸。 霜红和孙嬷嬷的惨状可就在不久前,她不想跟世子妃正面相抗,但太妃所愿,又不敢不从。 “世子妃……奴婢这不正要将刘婆子带回去问话嘛,若您有疑,也请一同移步解语坞。” 齐嬷嬷讲完这句,她前头的护卫纷纷乱了目光,软了架势。 小头领压不住仓惶,惊问:“这位是……世子妃?” 世子妃赏钱那日是戴着帷帽的,他们只瞧见了人,却没见到长什么样。 这下听闻面前之人就是世子妃,个个惊乱,不约而同放低了刀尖。 其实,齐嬷嬷是刻意让传令之人不讲明的。 不然谁还敢来? 可现在双方僵持,又该如何是好? 就在护卫不知所措,齐嬷嬷急切寻求出路的时候,园子外头响起一道沉稳但缓慢的声音,“不是世子妃还该是谁?” 护卫们认不得世子妃,却认得讲话之人——内监总管东升。 “东总管,我等有眼无珠,没认出世子妃,有所冲撞……” 那小头领讲了一半才发觉,应该对世子妃致歉求饶,忙转身拱手。 可话还没出口,方知雨就道:“不知者无罪。你们且退下,今日之事莫要外传。” 传出去,就坐实太妃和世子妃不和,少不得被人编排。 护卫连连称是,行礼之后退走。 杏儿去议事厅没找到淮王,便求见东总管,将事情原委匆匆告知。 东升在皇宫里见过听过不少这等事,第一刻便猜到太妃会出面阻拦。 他腿脚不便,是王府内除了主子之外唯一可以享用轿辇的人,此番坐着轿辇匆匆而来,颠得几欲呕吐。 适才为了镇住护卫而强撑,等护卫一走,就扶了墙深深呼吸。 方知雨忙命人扶他进屋,可他却摆摆手,“有件事……请容老奴提醒世子妃。” 方知雨心头大乱,莫非这回自己又做错了? 却听东升道:“淮王赐金镶玉令牌给您,不是为了让您放着玩的。” 他语气平淡,语调也缓慢,但甘棠园所有人都为此话而震撼。 他扫了这些人一眼,又缓缓道:“令牌管不了下人的日常调度,银钱的花销往来。可丫鬟婆子犯错,该打就打,该逐就逐,该杀便杀!” 齐嬷嬷心知东升是来给世子妃撑腰的,但有太妃命令,又想再挣扎一下,“东总管,内府女眷受太妃管束,要打要罚也得经太妃同意吧?” 她不敢把话说死,用了问句。 “自然。”东升淡淡看她一眼,“不过……一个婆子害死七条人命,惊吓到了世子妃,难道世子妃不能惩治?” 方知雨不直接动刘婆子,是因为她自认无权,而东升的这句话,给了她权利和理由。 事不宜迟,也不需犹疑,就该直接落一句话给刘婆子定罪! 方知雨刚张开双唇,就听杏儿突然道:“刘婆子害人命七条,伤甘棠园二十五人,暗屋血迹不扫,言语行状不恭,冲撞了世子妃,送审理所。” 讲到最后几个字,杏儿的声音都在发抖。 东升爷爷给了明示,若世子妃亲自开口就降低了身份,这话由她一个丫鬟来讲最合适。 她也不怕得罪了谁,只知道世子妃好,所有人都会好。 东升看了杏儿一眼,露出满意神色,毕竟有些话就是得下人代主子来讲。 他道:“来人,送刘婆子去审理所,立刻杖毙。” 两个内监从东升身后闪出,在何婆子指引下进入暗屋,眼见一屋子凌乱,没来由抖了抖,而后拖着浑身发软的刘婆子出来。 “世子妃!世子妃饶命!我有秘密,我知道秘密!” 方知雨瞥了她一眼,“晚了。现在你想说?会死得更快!” 刘婆子没能反应过来,转而把目光投向一旁,“齐嬷嬷救我!您得让太妃救我!” 齐嬷嬷沉默。 太妃若知道刘婆子想她的卖了秘密,必然不会留其性命。 让刘婆子死……或许才是最安全的。 方知雨看向齐嬷嬷,“不要回去禀报太妃吗?” 听闻此言,齐嬷嬷才从迷茫中清醒,立刻行礼辞行,匆匆离去。 方知雨则向着东升盈盈一礼,“谢东总管。” 东升忙回礼,“折煞老奴了。” 既然这事解决了,东升也要回议事厅继续坐镇。 只是上轿辇前,他又回过身。 “淮王陪钦差去了九和县,这几日怕是回不来。您好好侍奉世子病体,无事切莫在世子府外闲逛。” 方知雨明白,这是提醒她,不要被太妃抓住机会报复。 东升见她听明白,再次提醒:“‘见令牌如见淮王’,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权利,只看您怎么讲怎么用。” 方知雨听了这句话,惊得瞪大双眼。 她还以为东升适才只是为了堵住齐嬷嬷,才刻意将刘婆子的罪歪曲成“惊吓到世子妃”…… 没料,竟然是要以此教她。 “多谢东总管,我记住了。” 东升连连摆手,“老奴什么也没讲,世子妃什么也没听见。您是主,我是仆,切莫再言‘谢’字。” 方知雨一愣,微微一福,再不讲半个字。 东升坐了轿辇匆匆离去。 杏儿终于撑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吓得泪水涟涟。 方知雨将她拉起来,她哭唧唧道:“我好怕讲错了话,将事情变得更糟糕。” “不怕,也没有更糟糕,以后我们都三思而行,小心行事。”方知雨提醒道:“少说少错呗。” 杏儿聪明,连连点头,打算以后能不出头就不出头,但只要世子妃需要,她还是会跳出来。 几人心有戚戚,突然听见屋中传来几声呼喊,竟是秀红走了。 公道给了她,那口气自然也散了。 方知雨心头微微有些不是滋味。 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恶人,如秀红这般才是最真实的。 第111章 庸人自扰 方知雨唤来何婆子,“秀红的尸身和后事,劳你尽心。晚些时候我会让人送些银钱来。” 何婆子连声谢恩。 方知雨又道:“除了你和受伤的二十五人,其余的报上去,全部发卖。若缺人,年后再进新的。” 剩余的几人,要么是刘婆子没打过,要么就是当时不敢指认,无论哪一种,都没有留下的必要。 何婆子一一应承,直到方知雨走远,还带着一干女子遥遥相送。 她们在淮王府谋生存,战战兢兢畏生畏死,到今时今日才算得见一抹天光! 走不多远,方知雨对着虚空道:“木家兄弟,让审理所暂缓用刑。再去请个世子令,将刘婆子送给钟幕僚。” 刚讲完,就听“咣”一声,飞落一个瓦片。 方知雨:这毛病要不得,每回想告诉她“知道了”都摔一片,淮王府可不得处处漏雨? 不过,这只是小事,偌大一个王府还缺不起瓦片了? 刘婆子是一定要死的,这种人不死不足以慰藉枉死之人。 但死之前,一定要问点该问的话。 只是,金镶玉令牌无法让审理所的六品官员听令,她只能请宋筠出面。 之前宋筠向淮王要了审理所的管理权,这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想起宋筠,方知雨心间打鼓。 那小气鬼,多半会恼她做了谋划不提前相告,回去得好好哄一哄。 *** 刘婆子在瞧见审理所大门的那一刻,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再醒来,就被反绑在一个昏黑之处,不远处烛火晃动,像极了阴曹地府。 跳动的烛火由远及近,慢慢游移而来。 火光的后头,有个人影。 “阎王爷爷!我错了!别拔我舌头!别下我油锅!啊!” 她癫狂扭动,试图离开那方木柱。 却听暗色之中响起一声轻笑:“呵……阎王若知你认错人,何止下油锅,碾成肉泥都不解气。” 刘婆子一哽,所有声音退去,就见那光亮之后的人,矮小精瘦,面目比画像里的勾魂鬼还要恐怖。 但既然是人……刘婆子便没那么害怕,颤着声音吼道:“你是什么东西!以为吓一吓,我就能屈服?趁早将我送到解语坞,求太妃留你狗命!” 那人懒洋洋道:“在下无官无职、布衣一介,人称刑名钟会,只知世子,不知太妃。” 淮王府上下,认得钟会的人不多,但没听过他名头的……却没有。 ——世子幕僚钟会,如酷吏擅刑讯,落他手中九死一生。 刘婆子再次两脚一蹬翻了眼。 *** 同一时刻,管家给许得益送来一支竹笛,没有多言一个字,便又退走。 管家一仆侍二主,既替太妃做眼线,又替许副统领做信人。 他隔三差五会到附近的琴坊带消息回来。 但今日,本不是他约定的造访时机,那家琴坊的店家居然当街拦他,借着问候赠了竹笛。 看来事情……有些超出许副统领掌控。 果然,盏茶功夫,里头就摔断了那根竹笛。 许得益将管家叫进去,让他把摔断的竹笛送还琴坊,质问一句,“如此竹笛,何须再留。” 管家不敢违逆,忙得令去了。 许得益坐在桌边,双眸沉沉,狠狠捏住杯盏…… 要在平常,他定是能捏碎的,可现在重伤未愈,所有急切都是庸人自扰。 *** 方知雨从甘棠园往回走,心血来潮绕到晴风阁去探望了下王妃,发现宋简和宋清溪已经在那里待了一整天,心头有些吃味。 宋清溪聪慧,见她神情不对,笑言:“世子妃有世子疼,就把母妃的疼爱分一半给我们嘛。” 宋简揪着一只蜘蛛,遥遥举起来,喊:“就是就是。我们两个人才能分一半,姐姐你独自霸占了另一半呢!” 宋清溪脸色一黑:“叫嫂子。” 宋简:“我先叫了姐姐,再改口不好的。” 两人追闹起来,王妃则拉着方知雨闲话,如此她才算“原谅”了众人。 后来,庄姬和曹姬也过来陪王妃,方知雨想到宋筠一个人在世子府,突然有些心疼,寻了个借口先离开。 可回到世子府,却见满园萧索,个个小心翼翼。 更不可思议的是,几个丫鬟内监在墙头搭了梯子,攀到高处,举着长杆,对虚空……东戳一下西戳一下。 “怎么了?”方知雨问石头。 石头也不明所以,只摇头:“世子总觉得吵,连下雪的声响都嫌烦,让我们捅老天两下子,叫他老人家别再下了。” 方知雨:“……” 入得屋来,就见那人靠在小榻上,装模作样翻着一本书,还是前几日翻的那本,还是翻过的那几页。 “咳咳咳……” 方知雨听见这咳嗽,心疼起来,“今日也服药了?” 不问还好,一问…… 那人泪眼朦胧地撇过头来,可怜兮兮,“你还知道回来?” 方知雨:“……” 宋筠张开双臂,继续委屈。 方知雨轻叹一声,主动把自己的腰送过去,那人双臂一环,就把头埋在她心口。 “你不知道,我在钦差面前差点就没站稳。” 方知雨才不信,以宋筠的心智,连个钦差都对付不了? 却听那人闷声闷气:“我欲问你前因后果,你居然不在!不在也就罢了,居然一去两个时辰,午膳都不跟我一起用了……以后还怎么煮米饭?” “……”方知雨:原来重点是这个! 她顺势坐下,坐在了他身侧,与他挤在一起。 然后才道:“钦差不可小觑,府中眼线未除,你现下重新服药,身体吃不消,所以我想帮你多做一些。” 宋筠摇头,一副小娘子被始乱终弃的模样。 方知雨道:“你不是要跟我一生一世吗?整日整日流鼻血,隔三差五晕一遭,我会被你吓得先走一步的。” “不要。”宋筠把头一埋,又娇起来。 方知雨再次像个“大爷”一样将他揽进怀中。 宋筠突然抬眸,神色正经,“有个秘密……” 方知雨眸子一顿,下意识低头去听。 突然下颌一紧,被一只大掌钳住。 宋筠飞速送上双唇,将那红艳艳的朱唇含下,发出有碍观瞻的“吧唧”一声,这才带着得逞的笑松开。 “这个秘密就是,我想你了。” 方知雨:“……” 要这么哄才行? 早说呀! 宋筠还在得意洋洋的时候,方知雨突然问:“你吃什么了?这么甜?” 宋筠:“没啊,午膳我……” “我细尝尝。” 后话就淹没在一个深吻里。 第112章 乖乖养病 这是方知雨第一回主动的深吻。 令宋筠彻底飘飘然荡荡然。 撒娇这种事,是宋筠心悦方知雨之后才开始摸索的。 哄人这种事,是方知雨彻底对宋筠动情之后才顿悟的。 总之就是无师自通! 两人温存……宋筠又流了鼻血。 他忙着唤人入内止血,方知雨笑得捶胸顿足,“你让人捅老天爷吧?老天爷看不惯你了!” 虽然又没煮成米饭,两人心情倒也好了许多。 可止血之后,众人退去,钱刀却突然敲起了窗户。 方知雨跳过去开窗,就见到一个用黑布巾捂了眼的钱英雄。 宋筠蔑他一眼:“怎么?” 钱刀道:“不敢看。” 宋筠:“那就走远点。” 钱刀:“有件要事,憋了很久。” 方知雨不解:“请讲。” 钱刀:“恐影响两位心境。” 听得“呼”一声,一个杯盏从方知雨头边飞过,砸向钱刀。 方知雨来不及惊呼提醒,就见钱刀微微偏头,抬指捏住了。 高手!方知雨佩服得不得了,“钱英雄请讲。” “不敢当。” 钱刀把杯盏放到窗台,虽然遮了眼,还是放得很稳当。 “刘婆子在暗狱中毒身亡,钟会所得信息不多。” 方知雨被钱刀的话惊得陡然一震,回头看向宋筠。 两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都猜到钟会身边出了问题。 宋筠皱眉,“钟会如何讲?” 钱刀回:“已经在调查,让我来请您一句话,若查出内贼……杀不杀?” 宋筠默然。 钟会不会武,也不懂用兵,却随他征战多年。 只因此人祖父曾是一名酷吏,家中所藏刑具众多,平生没有别的喜好,就是喜欢捣鼓这些东西。 宋筠将他带在身侧,审讯敌军俘虏时常有大益处。 钟会身边的人,都是从战场尸山之中爬过,都跟他一起经历过风雨……怎么会? “先不杀,顺藤摸瓜;若无用,再杀鸡儆猴。” 话虽如此,宋筠心底还是不太舒坦。 如果连这些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人都会背叛,那这淮王府还真不堪一击。 钱刀得令,又道:“程家四房五少爷和食肆东家还没来得及送过去,我就先安置在别处了?” 宋筠点头认可,钱刀闪走。 方知雨突然“呀”的一声,“有件事很重要,刚才被你一打岔我忘了。” 她把在甘棠园碰见奄奄一息的秀红,以及秀红写下的那些信息,全部复述一遍。 然后道:“吴姬没死,且就在琼山姑子庙!如果刘婆子是因为知晓太妃的秘密才得重用,她如今身死,吴姬是不是也很危险?” “琼山?”宋筠若有所思,“据我所知,琼山山阳处有一个大禅寺,寺中老主持曾得先帝赐法号云尘。而山阴处有一个小净庵,其中尽是女尼。秀红所指,应该就是这处小净庵。” 方知雨一拎裙摆,“我立刻就去!” “去什么去?”宋筠反应比她还快,一把揪住她后领,“这时出发,深夜才能到,你是想让所有盯着你的人都察觉你的意图?” 方知雨回眸,眸子里带了怒意,“吴姬可能知道十年前的真相,你不会不想替母妃正名吧?” 那眼神,带有一丝鄙夷,若宋筠敢说半个“不”字,立刻就会变成疏离。 宋筠长叹一声:“从长计议就这么难?” 方知雨蔑他。 他只好道:“待会儿寻个借口走一趟摘星居,让清溪以祈福为由,替你遮掩。她年后就要嫁人,年前去祈福,名正言顺。” 关起门来,宋筠可以撒娇讨乖,可遇要事,他还是会与方知雨站到同一方,替她出谋划策。 即便……很担心。 方知雨听了建议,不一会儿就让十三与青鸳抱了布匹和金银首饰赶往摘星居,美其名曰“给大妹妹添妆”。 关起门来,自然无人知晓她们具体谈了什么。 *** 且说另一头。 皇帝并未将九和县一事拖到年后处理,钦差既然抵达淮南,就不得不立刻开始接手。 旁人是要过年的,可钦差在过年期间都得传消息回京。 此行并不张扬,其他几个州的官员都只能假装不知,是以一行抵达魁州,知州带着满脸震惊相迎。 期间提及太傅,相谈甚欢。 只是……知州摆出来的午膳,居然比淮王昨夜的晚宴还要奢靡。 境美、器美、色香味俱全,一看就知不是临时奉上,而是早就备好的。 钦差瞬间黑了脸。 淮王上奏的折子写得模棱两可,但谁都猜得到,一个小小九和县,半数以上县官都涉其中,他们的顶头上司,魁州州官们,真能独善其身? 这一席宴,钦差不敢进,拂袖上马车,直奔九和县。 途中,淮王令马车暂停,在路边茶棚吃茶,请钦差品尝了魁州百姓寻常所用的稀粥和野菜。 食之无味。 可到了九和县,一看知县库房,二看县丞金库,三看县尉家徒四壁,再想起路上的稀粥野菜,钦差不由破口大骂,立刻写折上奏。 待他提笔,却发现淮王已经提前将各个金库清点完毕,还制作了详细清单册子,既省去他的麻烦,又做得滴水不漏。 钦差南行路上还想着怎么捞点油水,现在得淮王行为一点,立刻清醒。 陛下如今要查的就是魁州上下是否清廉,他又怎能顶风作案? 于是,宝库清单连同奏折一并快马送往京城。 折子里完全不掩饰对淮王府的赞赏,也不遮藏对魁州上下的怀疑。 *** 夜雪悄至。 直到次日天亮,雪还在簌簌下落,将整片天地都染了一层白。 宋筠很早便醒过来,揽着怀里的人,静静盯住帐顶。 自从怀里的人来到淮王府,几乎一日都未平静过,但这一日日的不平静,似乎已经令这片天地改换了许多。 他的病,应该尽快好起来。 只有病好了,不继续假装精力不足,才能走到幕前,替她遮风挡雨,与她并肩同行。 只有早早把繁杂事处理干净,让她安定,日子才能顺顺当当。 “嗯?”怀里的人儿拱了拱,把头从他肩头抬起来,“天亮了呀?该起身了,得去琼山。” 念叨着,人却没醒,又把头耷下去。 第113章 借几个人 宋清溪在东厢房喝了两盏茶,方知雨才将自己从宋筠胸膛上拔起来。 还抱怨:“怎么不叫醒我?让妹妹等那么久?” 宋筠:“我是个病人,比你还贪睡。” 方知雨哪里肯信,知道他是故意贪念两人相拥而眠的机会。 于是白他一眼:“药别吃了,御医也不可能日日都来请脉。” 宋筠抢了梳子,挤开准备替她梳头的十三,“没想到娘子如此担心我。” 十三在旁愣神。 宋筠瞪她:没眼力见! 十三在旁眨眼:“世子是想让我出去?” 宋筠:“……” 方知雨抢过梳子,塞还给十三,“别闹了。琼山可不近,我还想今日去今日回呢。” 宋筠一想也是,他“重病”在身,无法跟去爬山入庙,只能让护卫和暗卫好好相随。 想到晚上还能抱着软软绵绵的小家伙睡觉,心底的不舍和担忧还是淡了些。 方知雨梳洗完毕,也不用早膳,牵住宋清溪就出门,反正马车上一定备好了各种小食。 刚跑几步,她突然想起上回去九和县没跟宋筠道别,导致自己心心念念了一整天,便又提着裙摆奔回屋。 宋筠本在窗前,透过缝隙目送她,见她奔回来,忙问:“忘记什么了?” 方知雨扭捏了一下,真的只是一下,倏地踮脚仰头,在他唇上“吧唧”一口,“忘记跟你道别了。” “乖乖养病,等我回来哦!” 言罢,红透了整张脸,转头跑走。 可这一幕……院子里不少人都瞧见了,就算没瞧见,也听见了。 那“吧唧”一声,可真真响亮。 *** 飘雪依依,晨光入城。 方知雨时而捂嘴偷笑,时而掀帘子盯着外头发呆。 宋清溪端坐马车之中,抱着双手,正襟危坐。 世子妃这般情形,让她觉得“冬风也可多情,也可吹罗裳”。 为了赶路,这一回所有人都乘坐马车出行,十三和彩蝶在后头马车里,青鸳却无论如何也要坐在她们这辆车的车辕上。 方知雨心疼她,塞了个汤壶,又给车夫也赐了一件披风,连带着后头所有车夫、护卫又都得了赏,就连提前到大禅寺打点的人都没被遗忘。 宋清溪很诧异,“世子妃为何如此喜欢赏人?” 方知雨回眸,不甚在意地道:“为了让所有人都心情舒畅,替我办事的时候更加尽心尽力。” 笑了笑,她又道:“淮王府不缺那几个铜板,但努力存活的人,会很珍惜每一个铜板。” 她是苦过的,将心比心,当然懂这些奔波劳苦之人。 宋清溪却还是不解,但见方知雨并未将此事放在心底,倒也没多问。 一路向西南,琼山已遥遥在望,若山路顺畅,她们还能赶上寺里午间的斋菜。 宋清溪随着马车悠悠晃荡,心也逐渐不能安定。 “世子妃……”她犹豫一瞬,还是选择坦诚,“抱歉,之前与你不熟,不敢信任,有些事没跟你讲。” 方知雨再次回头,眼底牵出一抹狐疑,但更多的是认真。 她摆正身体,问:“现在呢?可以信任我了吧?” “自然。”宋清溪苦笑,为方知雨不跟她计较感到惭愧,“整个淮南,最值得信任的就是嫂嫂你了。” 方知雨笑了笑,笑容很淡,却很诚恳。 宋清溪道:“我四岁就被祖母以命格相冲为由,送到麓州与氿州相交处的道观待了四年。那里距淮王府有两日脚程。” “儿时只以为祖母想将我抛弃,现在想想,不把我送到小净庵,偏偏舍近求远,可能是怕我知晓她的秘密。” 想到自己的祖母,宋清溪眼底闪过一丝悲凉。 但转眼,她就收敛所有神色,“不过,这不是我现在耿耿于怀的。我八岁回到淮王府,一直在暗中调查生母和兄长所遇之巧合。” 方知雨心间一凛,原来宋清溪也不是那种对命运听之任之的人! 宋清溪苦笑:“可我这人实在太笨,查了许多年,都没得到结果。” 方知雨挪过去,拉住她手,“不用感到遗憾,有些事只是时机不对、角度不同。你看,我们现在正在逐步接近真相。” 宋清溪鼻头一酸,“可是嫂嫂,年节之后,若钦差没有查到魁州知州的罪,我可就……” “别担心!离你成婚之日还有一个多月呢!” 方知雨的小爪子突然加大力道,“你兄长跟我讲过一句话,‘粥要一口口喝,事情也要一件件做’;东总管也教过我一个道理,‘欲速反迟’。咱们一个困境一个困境慢慢破。” 宋清溪含泪点头,“谢谢大嫂。” 她用另一只手擦了擦眼角,复又道:“初回王府头几年,我年纪小、身单力薄,却还是寻了些人做帮手,试图找到知情人,但可惜……” “知情的丫鬟全部被发卖,早已不知所踪;当时驾马的车夫一家全都搬离,不知去向;而我的乳母却将此事报给程夫人,以致所有帮我的人都被换掉,再也不见影踪。” “你的乳母?”方知雨心头发怵。 看顾宋清溪长大的乳母,应该是程侧妃选定,可这人居然投靠了程思珺? 宋清溪点点头,“嗯。孟嬷嬷如今还在程府二房做事,很得尹姨娘看中。尹姨娘就是程夫人生母,二房妾室。我的外祖母则是长房妾室。” 方知雨之前听龚嬷嬷提起过,但没怎么记住,这会儿一捋,才察觉她们的关系是长房和二房。 方知雨一直误以为程思珺跟程侧妃是同一个父亲,才会长相相似……如今看来,这里头另有名堂。 但她没有多问,只轻轻抚着宋清溪的手背。 宋清溪抬起一双诚恳又羸弱的眸子,有些不好意地道:“能不能请嫂嫂帮我跟兄长借几个人?” 方知雨没太明白,“想找谁?” 宋清溪摇头,“不找谁。那些已经不见的,大概永远都找不到了。但孟嬷嬷肯定是知情人,我想借人把她绑了,直接问!” “此事简单。”方知雨道:“木家兄弟,你们听见了就帮忙去办,把人送给钟幕僚,她知道多少就统统都倒出来。” 话音落,听得“咣”一声瓦片坠地声。 方知雨缩了缩脖子——但愿被掀了瓦的那家不会漏雪。 第114章 寡不敌众 宋清溪不太明白方知雨在做什么,只隐隐有所猜测,连连道谢。 方知雨却道:“你为你生母,我为我母妃,咱们通力合作,把这天翻过来,调查个清清楚楚!” 宋清溪被方知雨的豪言壮语惊得有些无所适从,但很快重重点头:“嗯!” 大禅寺在琼山山阳半山腰,马车只能停在山脚下,只有一条铺了石板的道路蜿蜒向上。 一行下车步行,踏着化雪亦步亦趋,好不容易抵达寺中,已经错过午斋时刻。 好在,她们途中吃过不少蜜饯糕点,都没饿。 云尘已至耄耋之年,早已不管事,寺庙新任主持是他的徒孙,法号问松,早得了打点,亲自带人迎在寺门前,见了方知雨好一通夸赞。 原来,她在九和县的所作所为连大禅寺都有听闻。 寒暄几句,两人礼佛捐了香火钱,借后头禅室休息,青鸳则悄然去往山阴探路。 眯眼小觑片刻,忽听外头传来吵嚷之声。 随行护卫将禅室团团围在中心,前头的大雄宝殿却滚起黑烟! 冬雪仍在,怎会起火? 方知雨左手拉宋清溪,右手拽十三,低声道:“有异!我们得立刻离开!” 话音刚落,刀兵之声响起! 此次前来的王府护卫有两个小队四十余人,竟在顷刻之间落败溃散,露出个缺口。 几个蒙面壮汉长驱直入,奔到禅室门外。 就在他们想推开房门之际,宋筠安排的暗卫从天而降,各个骁勇,与那些大汉战至一处。 暗卫总共只有六人,木骧不在,大抵还在想办法绑孟嬷嬷;青鸳也不在,很可能瞧见黑烟正往回赶。 对方人数众多,扫眼一数,都有二三十人! 寡不敌众,还是只有避逃一途! 禅室之外,刀兵之声不断。 禅室之中,却已空空如也。 方知雨从小就如男儿一般上蹿下跳,爬树翻墙从不在话下。 十三也是个散养长大的,很多事一学就通,也跟着爬上去。 只有宋清溪第一回在外将裙摆撩到膝盖以上,第一回爬上墙,第一回抱着树干往下滑…… 彩蝶在下方给宋清溪当基石,甘愿被留下,可方知雨和十三不肯,把她也从墙头带了出去。 安定之时,处处皆可夜不闭户。 可动荡之时,女子落单常有凄惨下场。 即便彩蝶只是个丫鬟,甚至不是方知雨的丫鬟,还是被连拖带拽拎上墙又拽下地。 一行找到一条被明显踩踏过的山路,头也不回地小跑,不多时果然撞见了回头来寻的青鸳。 方知雨问:“小净庵如何?” 青鸳点头:“尚安。” 暂无其他去处,几个女子相扶相携便往小净庵而去,到了才发现,此处居然有些破败潦草。 前头门面堂皇,后头残垣断壁,风声呜呜,与想象中很不一样。 庵主是个年近五十的师太,法号清心,下有女尼十七人,少者十余岁,长者三十出头。 个个肤如凝脂,稍显丰韵,根本不是吃苦挨冻该有的模样。 看来,后头的残垣断壁,不是她们的居住之所! 方知雨让十三添了点香火钱,得以在此处暂时落脚。 四处打量一番,她将目光投向青鸳。 青鸳则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之前探寻也是这般模样,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远处的刀兵之声逐渐停歇,方知雨突然道:“不知前头大禅寺动乱是否停歇?” 她语气之中带着明显的惊惧,只是背对着女尼时,脸色显得很平淡。 宋清溪迟钝了下,跟着装出慌乱模样,“是啊,那么多带刀的男子,若是发现小净庵全都是女儿身,可怎么办?” 清心听闻此言,上前询问。 几人尚未讲清来龙去脉,方知雨突然一声惊呼:“有人从山阳处绕过来了!” 一时慌乱无比,清心不做他想,让人开启一处地窖入口,将众贵人迎进去。 地窖空间很大,几乎有小净庵地面一半那么大。 中庭宽阔,石桌石凳井然有序。 周围是七个石室,取佛梦的七瓣莲花之意。 只是其中三个装了厚重铁门,门上还带了锁,窥不见里头。 彩蝶和十三假装观察环境,悄悄靠近,却被几个女尼故意遮挡住脚步。 方知雨了然,与宋清溪对视一眼,后者突然道:“清心师太,你可知我是谁?” 清心没见过她们,稍一迟疑,回道:“佛法无边,相遇是缘,名号不过是尘世浊物。” 答非所问! 宋清溪发出一声冷笑:“我乃怀心郡主,淮王府太妃是我祖母。” 清心眉间一颤,眼睛眨动不休,“淮王太妃与佛有缘,常命人来小净庵祈福添香,怀心郡主您……” 宋清溪与清心目光对上,不由对“清心”二字腹诽,面上却不动声色。 “祖母让我给你送一件事物来。”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慢而低沉地道:“那个人可以送走了。” 清心面色大变,“郡主何意?贫尼……不能理解。” 青鸳目光一扫,落在小瓷瓶上。 之前世子妃分赏皇帝御赐之物,她别的都没要,只要了瓷瓶装暗器。 适才临到山脚,世子妃又将这瓷瓶要回去,没想竟是用作此途。 方知雨提前跟宋清溪谋划好了,用小瓷瓶装上清水假做毒药,诱小净庵里的人主动上钩。 世子妃的名头是不方便暴露的,防的是万一对方知晓太妃与世子妃不对付,出招为难。 可惜,清心过于谨慎,竟然不接宋清溪的招。 方知雨只教了这么多,宋清溪一时凌乱,不知如何是好,向她投来求助的目光。 方知雨走过去,“师太,您不用多言,我们也不会多问。只需当面将这里头的毒药喂给那人即可,我们亲眼得见,便好回去交差。” 清心不太敢确定地瞥了方知雨一眼,还是不搭话。 这些人,她一个都没见过,实在不敢相信太妃将如此重要的事交托给陌生人! 方知雨道:“不然,师太以为前头的动乱是为何?还不是因为败露了!只是对方以为那人藏在前头,暂时还没发现我们。” 她把“暂时”二字咬得极重,令清心和左右好几个女尼都狠狠颤了颤。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清心见几人神色凝重,不敢多言,接过瓷瓶,命人将其中一个石室的门打开。 第115章 佛门不诚 里头只有一张石床,一方石桌,薄被两床,恭桶一个。 而那石床上坐着的,是个衣衫陈旧,鬓角白霜的女子。 她侧着头,仰望着石室角落,轻轻晃动,一言不发,也没朝外看过来。 两个女尼走进去,一个掰开她的嘴,另一个将瓷瓶里的“毒药”倒进去。 一盏茶,两盏茶的时刻过去……迟迟没有动静。 清心面带狐疑地问:“这毒药……是慢性的?” 方知雨笑笑:“当然不是,那瓷瓶里只有清水。” 清心一滞,脑子里无数个“不可能”疯狂交织。 但随着方知雨这句话结束,青鸳以迅雷之势出手,没处藏的暗器飞快在石室里寻找落脚点,眨眼便放倒了一半人。 十三反应也快,随意捡起木棍就敲,也敲晕好几个人。 清心这才反应过来,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腰腹之间便猛烈疼痛起来。 她眼前,那身着华贵衣衫,娇俏动人的美妇人,居然……一脚又一脚,踹得她瘫倒下去,满地找牙。 宋清溪也试探着踢了几脚,力道轻得如同挠痒,但心底的欢畅是十四年来从没有过的。 方知雨见状,将清心踩在脚底,“妹妹,你可再用力些!” 宋清溪讪讪一笑,连连摇头,竟是怎样都不肯再尝试了。 青鸳和十三将众女尼都绑起来,彩蝶找到钥匙,将另两个门打开…… 里头居然都是女娃娃! 一个石室里,五个十岁出头的;另一个石室里,八个十岁以下的。 方知雨不解,一脚踹在清心脸上,“你们庵堂居然还干买卖女娃的勾当?” 她恨不得当场就将人五马分尸! 哪知旁侧有个女尼哭哭啼啼,破了心防:“不……不是的。她们是我们的女儿。” 入了佛门不虔诚,居然还生孩子! 就连“见多识广”的方知雨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却听十三在那个女子的石室里惊叫起来:“啊!世子妃……啊啊啊!” 十三的惊叫声立刻将所有人都吸引过去。 彩蝶先入内,禁不住捂嘴,跟着一起“啊”了一声。 方知雨和宋清溪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看清女子的那一刻,还是大为震撼。 她鬓边头发已白,发顶乌丝稀疏,虽梳理得整洁清爽,却难掩苍老之态。 而且整个人相当瘦削,脸颊浅浅凹陷,锁骨已是深深窝痕。 可小腹……却高高隆起,甚至撑开了衣襟下摆,露出里面半遮半掩的膨胀纹! 方知雨忍不住问:“她是吴姬?” 宋清溪摇头,“我……不认得。” 在场无一人认得吴姬,宋清溪虽然见过,但那时还很小,早已模糊了记忆。 女子听见声音偏过头来,将她们扫量一遍,最后目光定在宋清溪脸上。 “程……程侧妃?我没有害你的儿子,我没有!” 只一句话,所有人都知道了,面前的女子就是吴姬。 宋清溪是程侧妃的亲女儿,自然与其长相相似。 十年,足以让一个人的记忆模糊,吴姬脑子里的程侧妃,与面前的宋清溪出现了重合。 可吴姬在庵堂的地窖里,身怀六甲……又是个什么事儿! 吴姬见宋清溪立在当场不言不语,“噗通”一下跪地,弯不下腰,嗑不了头,只能膝行靠近。 “程侧妃!我真的没有害你的孩子啊!我没有啊!” 边哭边激动,突然一下呼吸停歇,双眼一翻斜倒下去。 青鸳反应极快,立刻上前,抬脚一抵,将人接住。 这一脚竟是无比轻柔。 几人略一查看,确认吴姬只是晕了过去,暂无生命危险,舒了一口气。 在这地窖之中,不知外头如何,又不敢贸然上去,还是令人心头发闷。 宋清溪瞧着地上的人,悠悠而叹:“可怜吴姬,竟然在此苟延残喘。我还是不出现在她面前了,等会儿她醒来,请世子妃多上心照看。” 她讲完这话,却发现旁边的人并未回应,一转头,才发现方知雨胸口正在剧烈起伏,一下一下,极其恐怖。 “呼……呼……”方知雨气得跳脚,不管不顾反身出去,冲着一众女尼又打又踹。 一边踹还一边骂:“都是女子,你们怎么狠得下这等心肠?一个个的都该下十八层地狱,烂肚穿肠。” 那些女尼连声求饶,不知是谁被打得狠了,突然惊叫:“我们本就是假姑子!” 清心侧眸,狠狠一瞪,所有人立刻噤声。 她抬眸看向方知雨,齿间荡出一句狠话:“你们胆敢冒充淮王府的人?可知太妃只需一个眼神,就能将你们全部碾死!” “哟!我还不知道太妃如此神通广大呢。” 方知雨蹲到地上,揪住清心的发丝,狠狠扯,“不过太妃若知道你这么轻易就把她讲出口,你猜她是保你还是保自己?” 这边厢正互相放着狠话,头顶突然传来几声巨大震动。 片刻之后,整片石顶出现皲裂,噼里啪啦掉落下来。 青鸳和十三尚在那头石室,来不及赶至,彩蝶优先顾着自己的主子…… 烟尘过后,凌乱石块碎满地,将女尼们砸得七荤八素,却偏偏在方知雨身周两尺范围内毫无所落。 连方知雨都讶异地摸了摸自己头顶,那片头皮依旧只有短短的发簇,没有多少尘埃。 “呼啦啦”一阵声音过,就见一群陌生脸孔出现。 为首之人四处一扫,眼里只有方知雨,“世子妃可安好?” “呃……”方知雨迟疑了下:“挺好。” 那人似乎看懂了她眼底的狐疑,解释道:“在下虞珩慎,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获知大禅寺被围攻的消息,特意赶来解围。” 不重要?应该是不方便透露身份吧。 方知雨猜到对方很可能是宋筠埋下的帮手,便也不再追问,道谢之后问起大禅寺的情况。 虞珩慎道:“一群乌合之众,顶着鹿灵山鹿峰寨的名义作乱,已经全部被押,一部分服毒自尽。” “鹿灵山?”方知雨听后心头大骇,“不可能是他们!” 前些日子才跟鹿灵山二当家秦葵见过一面,虽说算不得朋友,也不至于立刻就翻脸。 更何况标榜为绿林好汉的人,怎可能做这等事? 第116章 多谢相护 虞珩慎笑道:“自然不是他们。适才交手,发现他们既无排兵布阵之能,也无骁勇善战之风,怎可能来自鹿峰寨?” 此人讲话……她很欣赏。 看来宋筠手底下还有很多能人! 心头略微欣喜,便道:“这些女尼送到钟幕僚那里,请他能者多劳。” 虞珩慎听闻此言,神色微变,“恐怕不行。钟会的暗狱出了内贼,程家四房五少爷都还藏在别处。” 方知雨知晓此事,但并不觉得有什么影响,甚至适才还让人把程府二房的孟嬷嬷也送去钟会手里。 虞珩慎道:“怕就怕钟会也被人盯着……要不这些人暂时由我关押,等钟会将内贼揪出来,再行审讯。” 早晚的事,只是需要等一等。 方知雨明白了虞珩慎的隐忧,对宋筠的佩服又更上一层。 他真的就坐在世子府里,替她深思,让他的人帮忙出谋划策。 方知雨点头致谢,可一转眸,瞧见从石室里走出来的吴姬,又不知如何是好。 吴姬左右瞧过,没见着宋清溪,便又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方知雨跟她问了好几句话,她都呆呆傻傻,比之梅姬稍好,知道管顾自己,可也真的只是稍稍好一些而已。 末了,方知雨只能拜托虞珩慎也给吴姬找个落脚点,好好保护起来。 可当虞珩慎带来的人靠近,吴姬就开始解衣裳,一边解还一边念叨,“我好几天没吃肉了,我把爷侍奉好了,爷能给我一口肉吃吗?” 她还怀着孩子! 怎么就…… 方知雨疾步靠近,用披风将吴姬兜起来,冷声下令,“所有人,适才所见所听都烂在肚子里,不可让半点风言风语飞出去!” 虞珩慎带来的几人齐齐称是。 其中两人欲上前将吴姬带走,可她又挣扎起来,继续解衣服。 接连几个来回,众人才明白,关键在于靠近她的是……男子。 就像刻在命魂深处一般,只要有男子靠近,吴姬就会主动献上自己。 方知雨鼻头酸楚,让青鸳和十三送吴姬出去,自己则忍不住又对那群女尼劈头盖脸一通打。 打着打着,旁边突然多了一双脚,一脚脚踹下去,一下比一下重。 是宋清溪! 她一边踹,也一边跟着方知雨骂,“都是女子,你们怎么如此不知善待人?真的该让你们也去遭一遭那种罪!蠢人!恶人!” 虞珩慎和他的手下不由心惊肉跳,纷纷退到远处。 “虞英雄!” 虞珩慎愣了一瞬才发现是在叫他,忙过去,“请世子妃吩咐。” “我等不得了,能不能立刻安排人严刑审问!” 虞珩慎低眉,“能。在下立刻去安排,请世子妃先移步回府。” 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得踹死几个人才能罢休。 方知雨气不顺,又踹了几脚,才气喘吁吁和宋清溪一起上去。 上到地面,绕回山阳,见到伤重的护卫倒了一地,方知雨心下生疼。 “多谢各位相护。” 她盈盈福了一礼,把所有人都惊得无所适从。 世子妃居然给他们行礼?只是因为他们做了分内之事? 能动弹的都起来回了礼,不能动弹的惶惶难安,深觉受不起。 方知雨抬眸瞧了一眼大禅寺,只见大雄宝殿已经被烧得一片焦黑,不复来时模样。 虞珩慎见她久久驻足不肯迈步,悄问:“世子妃觉得有何不妥?” 是个聪明人,察觉到她另有所思。 她淡淡回眸,望向看不见的虚无山阴处,“我想那里也起一把火;我猜这大禅寺里的和尚未必独善其身。” 言下之意,烧了小净庵,调查大禅寺。 “属下明白。”虞珩慎的自称改了,从“在下”改成“属下”,已经心悦诚服。 踏上马车的那一刻,小净庵的方向也腾起了一阵灰黑之气。 宋清溪回望,有些不解,“为何不留下来做证据?” “留不住的。我们不烧也有人会烧。可现在烧掉,淮王府和吴姬的体面就可以保住。” 宋清溪一滞,终于懂了方知雨的先见之明。 *** 回到王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方知雨与宋清溪怀着沉闷的心思回到各自院中。 宋筠已经等在世子府门口。 方知雨一见他,就拎起裙摆直扑而去,沉入那个温暖的怀中。 她很想他。 在见到吴姬那般模样后,更想见他,问一句:会否有一日,你也那样对我? 但她没问出口。 宋筠也什么都没讲,牵了她回屋,沐浴更衣,送上热食,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缓缓吃下。 而后才道:“我都知道了。” 方知雨抬眸,眸子里有千言万语,但口中讲不出一个字。 宋筠心疼万分,将她揽进怀中,“累就好好睡一觉,明日就能得到审问结果。” 两人这一夜都沉静得很,整个世子府也因此被感染,变得静谧无声。 *** 解语坞,灯火却亮到后半夜。 太妃数日未能好好用膳,这一晚得知方知雨“遭遇意外,受到惊吓”,心情大好,连夜进了一碗莲子羹。 只是吃着吃着得了些许禀报,察觉不妥,又把碗摔了。 亥时刚过,子时刚入,一席轿辇匆匆进入解语坞。 许得益已经能下地走动,却敌不过太妃焦急,只能任由来人将他抬入王府。 一下地,尚未行礼,就听太妃怒问:“你还有多少日子才能好?” 许得益尚未答话,太妃又道:“要是没能耐,趁早腾出位置,还可另找他人替我办事。” 许得益求之不得! 可也知道太妃只是随口一讲。 从最初选择他做杀人的刀,就是因为他是她的外甥孙,许家与太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抛不下谁。 “得益虽卧病在床,却丝毫未有放松。”他装作谦卑,“不知太妃因何事而恼?刘婆子?还是吴姬?” “哼!”太妃冷哼一声,气焰低沉。 许得益却道:“刘婆子没讲多少事,已经被毒死了。吴姬脑子不清醒,讲不了多少……太妃可安心。” 太妃捏紧布满褶皱的双拳,“是!这个那个的,一旦被发现,弄死就行。但导致这一切的人呢?为何到现在为止还活着?” 许得益默然。 太妃想杀世子妃,已经到了不愿遮掩的地步? 第117章 全都拉拢 许得益心头一急,冲口就问:“今日大禅寺的人……是太妃您安排的?” 问得过于急切,语调都动荡了些,立时被太妃捕捉到,冷着眸子将他盯住。 他心下惶恐,忙解释,“得益虽有伤在身,手底下的人还是可以用。太妃偏要假手他人,那得益有何留的必要?” 他想用旁的理由遮掩内心真实想法。 但太妃还是从那不安的眼神里,读出了背后隐藏的真意,不过却没有拆穿,顺着台阶下了。 “不要多心。那些人不是我安排的,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们去了大禅寺。就算知晓,也不会不顾清溪的安危。” 许得益抬眸,小心翼翼问:“那……动手之人是……” 太妃神色一变,“你是我的眼、耳、臂,你都不知晓,我又如何知道?” “得益惶恐,回头就安排人查。” “去吧。快些把伤养好,我还需要你帮我谋更大的事。” 许得益拜谢,又匆匆被轿辇送走。 齐嬷嬷不解,小声提醒,“太妃,他对世子妃……连奴婢都能瞧出来,您为何放任?” 太妃眼神阴鸷了一瞬,“这不挺好嘛,多个情敌,就多一个挑拨世子和世子妃的机会。只要筠儿不站在野丫头那一方,她还能翻出天来?” 齐嬷嬷低头称是。 太妃起身,走向寝屋,“去程氏那里知会一声,让她跟程家问一问,是不是程家派人去的大禅寺。” 她幽幽地,淡淡地,眸子里泛起暗光,“若有人与我一样想置她于死地,就全都拉拢过来!” *** 次日,天不亮,淮王和钦差的马车就悄然回到麓州。 他们是连夜往回赶的,同时回来的,还有金库中的钱财和宝物。 昨夜,居然有一群训练有素的高手,趁着夜黑风高,试图将钱财盗走! 淮王可是放置了一整个卫所的兵力进行看管,居然还有人敢打这种主意? 而且差点还让他们成了! 若非宋筠安排了自己的私兵在暗处,适时制造动静提醒了下,只怕金银被盗窃一空都没人发现! 九和县不安,还是只有回到麓州,回到淮王府周遭,既有卫所之兵,又有世子手底下的人暗中看顾,才算安全。 钦差入城之后,直接前往鼎福居,包下了一整个东院。 不住淮王府,以免招人话柄,万一将来皇帝跟淮王撕破脸,难说会不会有人借此参他一本。 不住府衙,以免吃人嘴短,谁知道那些州官县官里,还有多少人试图拉他下水。 淮王劝不动便也不再劝,让人安置好钦差,火急火燎往回赶。 没人在旁盯着,他迫不及待想知晓那几具尸体的情况。 一入世子府,得了宋筠行礼问安,刚把目光转向世子妃,就见她行了个不轻不重的礼,轻哼一声走了。 淮王:“这……” 宋筠不敢讲实话。 吴姬的事情没有契机,也没有缘由,轻易讲出来,很可能被各处眼线察觉。 更重要的是,吴姬是淮王妾室,如今怀着胎,不知胎儿生父乃何人,若传开,淮王府的脸真真是丢尽了。 一不小心闹大,丢脸事小,吴姬的命怕是更难保! 方知雨用尽心力,将大禅寺和小净庵所有人押住,甚至不惜放火烧毁小净庵地窖,为的也是遮掩。 她用心良苦,他就犯不着急于公开,一切都得等钦差回京之后…… 如此,宋筠只能解释,“父王近日待庄姬和曹姬都不错,唯独冷了母妃。” 淮王一滞,有些恍惚,“这……为父可冤啊!是你母妃不理我。” 这样,方知雨给淮王冷脸一事便揭了过去。 宋筠将钦差随行护卫统领与程家四房五少爷相会一事告知。 淮王却为难起来,“世子妃这回的安排有些……” 他认为有些过于大胆,甚至没考虑后果。 宋筠却笑道:“儿子认为,此计甚妙。” 淮王蔑他一眼:只要是你妻子做的,你都觉着好! 宋筠没看懂这一眼包含的深意,只解释自己的想法,“接下来,父王请假装秘密搜找海寇余孽,把戏做全套。” “然后上书陛下,请求召回一部分水师协助搜剿。那些暗探或眼线就会花大量精力去盯明面上的事,皇帝和他的心腹也会为此忧心一段时日。” 淮王皱了皱眉,“可……那位多疑,会不会更加忌惮?” 宋筠摇摇头,“不论我们做或不做,做的又是什么,那位都会忌惮。” 淮王一听深觉有理,问宋筠要了一批暗兵,用来看护那些金银钱财。 宋筠也从淮王口中得知钦差去向,立刻让人以世子妃名义前去打点。 王府女眷的照顾是体面,非朝堂明明暗暗,钦差没有理由拒绝。 更何况,这对巩固方知雨的声望更加有益。 好不容易送走淮王,宋筠回到房中,发现小家伙的眼睛都快被整个眼白占满了去。 不由轻轻一笑,走过去捧起那张小脸,朝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吧唧吧唧……” “哎呀!哎呀!”方知雨倒也不烦,就是觉得挺臊得慌,“青天白日的,尽做这种事。” “别动!”她忽地提高声量,“世子伤病未愈,只能点到即止,何必撩拨之后又把人丢开!” 宋筠:“……” 这口无遮拦的小家伙哟! “咣当”一声,后窗外出现一抹异动。 宋筠闪身而去,推窗却见钱刀正俯趴在地,似是跳下来时失了准头,摔成个狗吃屎。 “你作甚?”宋筠不解,还有细微不愉,怎的又来打扰他和娘子卿卿我我! 钱刀起身,一脸无辜:“听到不该听的,想偏了,就跳偏了。” 言辞之间没有遮掩,直白说明自己听到了世子与世子妃的打情骂俏。 宋筠刚想发作,方知雨就冲了过来,“钱英雄!” 钱刀立刻站直,收敛所有插科打诨,“属下见过世子妃。” 面对宋筠,明面是主子,私底下却是生死之交的好友,偶尔随意些无所谓。 面对世子妃,那可得恭恭敬敬,一来是真的从内心敬佩,二来……若有半点偏颇,引世子护短,就吃不了兜着走。 方知雨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也未察觉两个男人脸色和眉宇之间的交锋,激动地问:“是有消息了?” 第118章 吴姬有女 钱刀立刻收回与宋筠对视的眼神,忙道:“是。” “进来进来,慢慢讲。” 钱刀在宋筠冰冷的眼神下,默默收回脚,“简短可报,不必入内。” 不等方知雨继续邀请,他赶忙上报。 原来,大禅寺的现任主持问松,曾是荆湘之地逃窜多年的寇首,犯下‘一夜二十八条命’的大案,被下了海捕文书。 他一路奔逃,在大禅寺被老住持认为有佛缘,趁机避入寺中,藏匿十五年之久。 小净庵的庵主清心,是他的姘头,与他一起逃亡至此。 问松借香火钱揽财,在琼山山阴处建了小净庵,便于安置清心。 后来,两人安逸得久了,又嫌香火钱敛财一途太慢,就生出了其他心思。 他们收留了一些患病之后无处可去的烟花女子,延医救治,再将她们打扮成风韵十足的姑子,诱那些前来上香的老爷们“吃野味”。 若生下男婴,就挑一个富有又好骗人的诈一笔,反正男婴的亲爹是谁,做娘的自己也不知道。 若生下女婴,就好好养着,稍微养大一点,就培养起来继续做这档营生赚钱。 吴姬被送到小净庵时,他们正通过这档子事赚得不想抽手。 以为替太妃办事,就算是握住太妃把柄,若有一日东窗事发,还能借此获得靠山,便接收了吴姬。 至于太妃当时为何不下杀手……据清心猜测,是因为吴姬有孕,太妃想留下那个孩子。 只可惜,是个女儿,生下来报给太妃之后,便只传回一句话:别养死了就行。 之后每隔一段时日,太妃就会命人以添香火钱的名义送去钱财,也算是一笔很大的进项。 他们就这样将吴姬和她的女儿养着了。 吴姬生得美貌,即便后来受尽折磨,脑子不太清醒,仍然是小净庵里最漂亮的那个,于是成了很多富家老爷最青睐的“姑子”。 听完这些,宋筠脸色铁青,方知雨的小爪子已经掐在窗框上,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 宋筠瞥了一眼,将她的指尖掰下来,握进手心,“别弄伤自己。” 钱刀闪了下耳朵,膝盖一颤就想遁。 方知雨却突然问:“可有替吴姬请大夫?” 钱刀的膝盖立刻又直挺挺。 “请了外头的女医,结论是身体不太好,神志很难清醒。我自作主张请了稳婆看顾。” 方知雨对这个安排很满意,但对吴姬无法清醒又深觉遗憾。 “那个孩子……”她的心深深疼痛,“还在吗?” “在。”钱刀道:“这十年,吴姬生了三个女儿,其余两个都混养,分不清谁是谁了。但最大的那个,自己知道生母是谁。” 宋筠深深叹息,神色也不好,“能找到那些女娃的生父吗?” 方知雨一听就不同意了:“找到做什么?还要把这些孩子送到他们面前,一代传一代的受苦?” 其实淮王府是可以收容这些女子的,但容进来也只能做丫鬟,这样的命运,方知雨不想见。 宋筠怕她,连连摇头,“自然不是。可吴姬身份不同,她的孩子还是要照顾一二的。” 方知雨气鼓鼓的,小爪子从大手掌里抽出来,抬起右脚就猛猛跺向地面。 “但凡吴姬还有清醒的那一日,见到她们肯定会立刻颠了去!” 那是她一日日的痛,一夜夜的泪啊! 宋筠明白了方知雨气恼的缘由。 她心疼吴姬这十年来的遭遇,不想让吴姬再回忆那些痛苦。 “找好人家,将这些无辜的女娃安置好,银钱从世子府库房划拨。”宋筠道:“记得遮掩,不能让这些女子长大后遭人话柄。” 钱刀应诺。 方知雨突然抬眸,“吴姬最大的女儿……” 宋筠趁机又捏住她手,“我自己的妹妹,当然要留在身边。” 转头对钱刀道:“把她带过来,先安置在世子妃身边,待钦差回京,想办法将此事公开!还她身份!” 方知雨听了,面色稍稍缓和。 宋筠又道:“那些和尚女尼全部押着,隔三差五给他们一些苦头。切莫弄死,还需他们作证。” 钱刀也应了,而后又道:“那群围攻大禅寺的乌合之众,他们只是奉命搅闹,欲图借机杀人……却不知杀的是何人。 “杀我?”方知雨眸子清浅,带了一抹嘲笑:“是秦予莘?” 其实在琼山,方知雨就有所猜测。 那些人只围攻大禅寺,并未绕到山阴的小净庵,这就足以说明,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不是太妃派来阻挠的人。 程思珺禁足,程家少爷失踪,程府可没那么多精力跟自己寻仇。 思来想去,便只想到一个答案:秦予莘! 淮王和宋筠曾经提到过,秦予莘的妻妹夫是都察院都事,与钦差同一任职处,是个七品京官。 七品在京城如履薄冰,但对地方官而言,那也是天子脚下的“大官”! 虽然当时淮王和宋筠并未明确表态,却也没否定她的猜测,秦家就是想弄死她,把世子妃的位置腾出来。 这样无论是淮南的人,还是京城的人,都能鸡犬升天。 宋筠听闻此言,微微惊讶:“我还以为你把他忘了。” 是忘了,最近繁杂事太多,但并不意味着想不起来。 如今她想起来了,就必不会让人好过! 钱刀见两位都已猜到,便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一小部分人服毒自尽,经查,毒药与上一回北苑护卫所用一模一样。” 这就坐实了猜测。 宋筠点点头,眼底飘过一丝阴霾,“慧安和郑崇查得如何了?” 钱刀回:“略有成果,但尚需一些时日。秦家还牵扯到——莘州。” 又是莘州? 秦予莘的名字也有个“莘”字? 那这件事就不简单了! “不过……”钱刀故意顿了一下,“此番钦差随行官员之中,正有秦予莘的妻妹夫,七品都察院都事周霭。” 宋筠:“盯紧。” 钱刀:“已经盯住了。但目前为止,两人并未碰面。” 宋筠点头,“这不就意味着他们有问题嘛。” 如果两人坦坦荡荡,就该连襟相见,喝酒叙话,可他们如今的举动,更像在刻意回避些什么。 第119章 不该置气 最后的最后,钱刀提及程府二房的孟嬷嬷。 “钟会最后才审问孟嬷嬷,稍晚些时候就有结果,请世子妃稍候。” 方知雨忙道:“辛苦了。我等得起。” 被埋藏这么些年的真相,终于有机会被揭开,再多等一会儿又如何? 钱刀一走,方知雨的脾气就上来了,满眼皆是:都怪你爹! 无论是王妃,还是尚算安好的庄姬和曹姬,亦或是受尽苦楚的梅姬和吴姬……淮王的做法都令宋筠一言难尽。 他确实也不想站他爹那一头。 *** 午后,王府正门前,又有人跪拜。 门房一瞧,又是跪了好些天的一家妇孺,问了缘由忙匆匆报进去。 淮王吓得差点将茶盏掉地,一听不是找他,是要谢世子妃,终于舒了一口气。 但同时,又有点不愉,只觉得世子妃的名头越来越大,百姓都快忘记他才是淮南之主了。 东升在一旁侍弄世子妃送的花,冷幽幽来了句:“这一家人若懂人情世故,又怎会落得那般地步?直来直往,只谢帮了自己的人,才是普通百姓的至情至性。” 淮王:得空把花剪掉,看你嘚瑟! *** 方知雨得了通传,立刻赶到王府门前,不少百姓已经驻足于此。 那一家妇人上一回没见到世子妃真容,这会儿瞧见蹦跶出来的方知雨,还翘首向后头望了好几眼,才确定——就是此人! 她们跪地谢恩,哭得泪流满面。 “多谢世子妃大恩大德!” 那家三媳妇因为嫁了个秀才,视野更高,讲话也更得体。 “各位,我们是魁州九和县男丁被害的那一家,前些日子在淮王府前告状,幸得世子妃出面替我们惩治恶徒,才报了大仇!” 一家妇人又接连叩拜,方知雨命人去扶,可她们就是不起来。 那老婆子反倒大哭:“世子妃不仅给我们钱,让我们可以给男人操办后事,还帮我们修缮宅子,请大夫瞧病,送过冬之物,真真是大善人啊!” “对对对!”老三媳妇接话,“帮助我们的邻居还得了淮王和世子妃的赏。那位帮我们写状子的好人,还得了个县衙主簿的差事!” 方知雨纳闷,她只给过银两,何时做了后续之事? 而且后头的事,不该是淮王去完善的吗?怎么名声落到了自己头上。 不解之余,微微转头,就见石头凑上来,小声道:“都是世子吩咐小的以您之名做的。” 他啊! 真是的,处处为她着想,于细微处用尽心力帮她建立声威…… 刚才不该置气的。 她突然好想飞奔回去,抱着那人猛啃! “不用言谢。”方知雨道:“淮南地界,是淮王在替大家谋福。淮王之前不过是被蒙骗了,今后绝对会严加约束州官县官,杜绝此类事件再发生。” 即便她再不满意淮王对待女眷的态度,这种功劳也必须推给淮南之主。 那家妇人又叩谢好一阵,推了家中年纪最大的女儿上前。 老婆子道:“世子妃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收下我们家九岁的女娃娃。她小,听话好教,从此以后做牛做马,是生是死全凭您做主。” 方知雨的脸当众就垮下来,引得围观者不敢发出声响。 她救她们一家,可她们居然要把家中女娃娃当做还报恩情的筹码? 都是女子,这不等同于自我作贱? 方知雨真想拂袖一走了之。 但也知晓真这样走了,少不得被人误解,传成别的模样。 她对着下头的妇孺道:“你们回吧。一家子好好过日子,不要轻贱自己,才是对淮王、对世子、对我……最大的感恩。” 扫了眼围观百姓,复又高声:“我在九和县断案,还人予公允,不是为了看你们卖女儿送女儿。讲得好听些,是为了淮南安,讲得体己些,我也是女子,见不得女子受苦受难。” “我身边,也绝不收十岁以下女娃。” 底下一片哗然。 男人们自然不能理解,女子听后皆是另一番感慨。 消息不胫而走,整个王府都知道世子妃在府门前发了脾气,几家欢喜几家愁。 喜的人,自然是认可她想法的,比如王妃、庄姬、宋清溪,皆打算以后“近朱者赤”。 愁的人,则是认为她不分场合在百姓面前胡言乱语,比如太妃、淮王……但也没能挑出太大毛病,找不了麻烦。 半个时辰后,又一条消息传得到处都是——世子府进了个九岁的丫鬟! 刚才讲“绝不收十岁以下女娃”的人是谁? 世子府。 方知雨瞧着面前尚未长开的九岁女童,轻声问:“几岁了?” “九岁。” “叫什么名字?” “思弟。” 方知雨:“……” 没想女童还解释,“是‘兄弟’的‘弟’,姨娘们都想儿子。” 她把那些害了她们母女的假姑子唤作姨娘? 方知雨又怒了,:“不好听。以后你叫‘思荻’。” 小姑娘眨眼:“有什么区别吗?” “回看深浦停舟处,芦荻花中一点灯。”方知雨摸了摸她瘦削的脸颊,“是个美人胚子,以后要像荻花一样经风不败。” 其实她内心所感的却是,若没有回头去调查十年前的旧事,便不会于地窖之中发现这束荻花。 淮王的血脉说不定会永远流落在外,过几年会经历和她母亲一样的苦难。 思荻歪了歪头,没有听懂,沉思良久才道:“大家都让我听你的……那我就听。” 纯净得没有一丝破败感,即便她生长在那种地方。 方知雨眼睛微微发疼,噙满泪水,不敢让它们流淌下来。 将思荻交给杏儿带着,没让教规矩,就让好好照顾。 思荻是淮王女儿,有朝一日会恢复主子身份,学那些劳什子礼节有屁用! 交给其他人怕被轻慢了,反倒是杏儿聪慧,早从方知雨的态度里觉察出不寻常,很用心的带了思荻去沐浴换衣。 安排好这一切,方知雨才察觉宋筠不在,问了石头也不知晓,便在正屋里等他。 没有翻书,没有吃东西,只是发呆。 脑子空空荡荡,心却满满登登。 临近傍晚,那抹千思万念的身影终于出现,方知雨一提裙摆就扑了过去。 第120章 他来护她 宋筠始料不及,差点被她扑倒,定了定身形,才把人圈入怀中。 “怎么了?”他有些惶恐,对怀中人的一喜一怒都特别在意。 方知雨的头在他胸口磨蹭扭捏,说不清到底这人哪里好,就是已经装进了心底。 小声小声地,她道:“想你。” 宋筠受宠若惊:终于熬出头了! 臂间一紧,把小家伙压向自己胸膛,用力太大,差点没把自己一口气压没了。 他没问缘由,没问她为何突然放开心怀彻底接纳自己,只牵了人就往外走。 十三紧跟在后头,宋筠回眸:“你自己待着,不准跟来。” “凭什么?”十三梗着脖子,“我是世子妃的丫鬟!” “你忘了之前答应我的?替你出头,便认我做主子?” 十三眨眼:“是!你是主子!但王妃第一,世子妃第二,世子……排在第二之后,第三之前。” “第三是谁?” “谁都可以。” 宋筠:我还感谢你给我面子了? 方知雨不知宋筠要带她去哪儿,见他火急火燎猴急的模样,又觉好笑,便道:“十三,你就留在世子府。” 眼见十三眸色将变,她解释:“主院里的丫鬟们年纪都小,你是最大的,得帮我照料她们。” 十三亲眼见过吴姬惨状,知道思荻身份,如今一听,就觉照顾弱小这件事可重要了,关系到世子妃后续计划呢! 于是心甘情愿留了下来。 随行的只有青鸳,以丫鬟身份行护卫之职。 但宋筠和方知雨都当她不存在。 她不喜讲话,见苗头不对立刻闪走,绝不会像十三那般明晃晃地凑到面前,瞪大眼珠瞧着他们亲近。 马车行驶有些快,过程有些颠簸。 方知雨不解,“有急事?为什么这么赶?” 宋筠笑笑,卖起了关子。 两刻之后,一声嘶鸣,马车急停。 宋筠先下,回身递出手来。 方知雨本已拎起裙摆,准备一跳而下,瞧着那只大掌,毫不迟疑地就将小爪子递过去。 如果以后每回与他出行都这样,也可以不用跳的。 方知雨站定,抬头瞧见一张在风中飘动的酒旗,上书——梨花春。 店家已经洒扫好一方后院,将她们让进凉亭,摆上好酒小菜,领了赏钱退走。 方知雨古古怪怪地“嗷”了一声:“想把我灌醉,让我从了你呀?也不选个遮风挡雪的地方,这凉亭可真凉。” 宋筠:“……” 小家伙越来越口无遮拦了,该说好呢,还是该说……情趣浓烈,风月无边! 宋筠笑而不语,给她倒上一杯早已烫好的热酒,“麓州城内酒肆不少,只有这家专为夫人小姐们制作梨花酒。你会喜欢的。” 方知雨接过酒杯,凑上鼻头浅浅一吸,“不错。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别庄谋生之时,也自己酿酒去卖,不至于千杯不醉,倒不会轻易喝倒。” “喝不醉更好。”宋筠起身,将她拉起来,绕向后头,过了梨树林,抬头望向屋檐。 方知雨刚皱起眉,就见一个梯子晃晃悠悠从墙头向下延伸,“噗”一下,戳在黄土之中,入之三分。 上头那人力道之大,非一般护卫,许是宋筠手底下的高手! 宋筠微微弯腰,一派风雅之气,“娘子请。” 方知雨压下狐疑,踩踏上梯,宋筠就在身后张开双臂替她护着。 她不由好笑:“我从小到大爬树翻墙,没人护着,不也没摔么?” 宋筠在底下浅笑点头:“嗯。但现在,你有我了。” 所以,他来护她。 没来由一股酸涩上心头,方知雨突然想作怪吓他一下。 刚抬起脚做出落势,手腕突然多了一份力,将她生生扯住。 “世子妃,您小心。” 是青鸳! 她从墙头探出半边身子,将方知雨手腕拽住了。 适才还在感慨青鸳比十三懂事的宋筠:“……” 他娘子想倒进他怀,有何不可?又哪里来的不安全? 这叫夫妻情趣知道不! 青鸳不知道,只担心世子妃跌下去,余光瞥见世子变了脸色,惶惶不知发生何事。 又不敢问,一用力将方知雨拽了上去。 墙头不高,墙的这一边是梨树,另一边则是一方葡萄架。 葡萄架搭得很结实,蜷缩了许多枯枝,人踩在上头也不会承受不住,只是有些轻微晃动。 青鸳领着方知雨穿过葡萄架,从另一处梯子下去,瞧见宋筠尾随而至,莫名心虚,立刻闪走。 宋筠本黑沉着脸,见青鸳很识时务地避开,又见方知雨抬眸向自己望来。 立刻挺起胸膛,步履放慢,来到架子边缘,也不踩那梯子,撩袍一跃,稳稳落地,威风凛凛。 一侧眸,果见小家伙的眼睛亮晶晶的。 “哇!你是如何做到劲风如此,还衣衫不败的?” 宋筠黑脸:不夸他好看? 方知雨咯咯直笑,把头埋进了他的怀。 这人一瞬就被哄好,回抱住她,语气也温和下来,“就知道逗我。” “我不逗你,还能去逗谁?” “看在你愿意逗我我的份上……”宋筠低头,在她小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回去让你咬。” “呸!” “哐!”一声巨响,紧接着响起无数凌乱的脚步…… 宋筠拉下嘴角:“出来。” 不远处的小茅草屋里,一个挨一个挤出人来。 钱刀、虞珩慎、钟会。 钱刀忙不迭用黑布蒙眼。 虞珩慎正慌着将刀放进刀鞘,想来适才那声巨响,就是刀鞘落地之音。 钟会左手拿着一根长针,右手捏着一把带齿的匕首……愣了一瞬,倏地将双手藏于身后。 “世子妃见笑,没吓着您吧?”没料是三人中话最少的钟会先开口。 方知雨面色不变,笑嘻嘻道:“多谢各位英雄随世子谋事。” 这下,谁都不知如何回话了,世子妃太瞧得起他们了! 方知雨又笑了笑,不为难他们,转而为难宋筠,“所以……世子带我来此,所为何事?” 宋筠:“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我这么笨,顶多知道世子不做无意义之事。”方知雨扭住宋筠胳膊,“特别天幕将落,还带我入酒肆,定不是为了喝酒。” 宋筠不顾天色暗沉,带她进入酒肆,还独占一方小院,院外护卫环绕,院内怎可能只是一盏酒两盘小食? 第121章 乳母孟氏 当方知雨发现酒肆后墙可通此处,便已经猜到,因为暗狱有内贼,钟会定会另寻他地,还得遮遮掩掩。 方知雨拽着宋筠胳膊晃荡,满脸娇笑,眼底存着含义:就要你亲口告诉我。 宋筠刮了刮她鼻头:“又逗我!” 世子妃就这样当众哄起了世子? 关键世子还被哄好了! 变脸如变天,一瞬就从满天乌云变成万里晴空! 钱刀等人忙不迭行礼退去,巴不得逃出十里,好好编排一下他们家世子。 虞珩慎讲起在琼山对世子妃的所见,大为赞赏。 钱刀忆得世子在府中动不动撒娇卖乖,略带鄙视。 钟会沉默,片刻后道:“敢问两位可有娶妻?可有心上人?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刹那之间,乌云飘到了他们头顶。 *** 茅草屋只有内外两间,外间凌乱,内间陈旧。 外间角落搭了一方灶台,锅台上的灰不成痕迹,一眼就可瞧出——近日有人踩踏过。 宋筠抬手掀开破落锅台,一边拍手一边恨恨:“不知道打扫一下?” 偏头看向方知雨,忽地将自己披风拆下,把她从头到脚兜住,“别弄脏了。” 方知雨心底甜腻腻,腻着“嗯”了一声,在宋筠的搀扶下上到锅台,向下探脚。 很实在的阶梯,并非临时搭建。 步步向下,不一会便到了底。 底下是个不大的石室,烛火有些昏黄,却能一眼望到头。 两个木桩,其中一个空着,另一个则绑着个身穿灰衣的妇人,只是衣衫破败,已不完整。 宋筠在方知雨后头下来,瞧了一眼便偏开头,“她很有骨气,今晨至此,已经四个时辰,钟会用尽手段,她也不肯开口,只求见你一面。” “见我?”方知雨不解,“为何?” 宋筠摇头,“不知。此人原是程家大房大夫人的陪嫁丫鬟,很得器重,十六岁就嫁给了管家之子。” 方知雨一听,心头大为震撼。 她十六岁就能得准嫁人,又能嫁给管家之子,而不是一般小厮,证明深得程家大夫人喜爱。 这样一个人,必定非等闲。 宋筠继续道:“她生下一子,不久早夭,又回到大夫人身边做事,被程侧妃母亲挑中,让她给清溪做乳母。” “奇就奇在,程侧妃小产离世,原来院中的所有丫鬟婆子都被打发走,偏偏她留下了!” “更奇的是,不久之后,程府管家出事,全家都被赶走,唯独她还在程家挂着名。” 方知雨也诧异,“然后她将清溪乳养长大,陪同去道观待了四年,回到王府又继续照顾,最后将清溪调查程侧妃死亡一事告诉了程思珺?” 宋筠点点头,“这之后,程夫人将她送回程府,在二房尹氏房里做管事。” 方知雨哑然失笑:“这叫大房那位夫人如何想?” “那位已经去了。”宋筠道:“四年前……也就是她出卖清溪之后不久。” 能在那么多人眼前混得风生水起,还真真是个奇人! 两人谈论良久,也不见孟嬷嬷抬头。 宋筠上前一探,发现她昏迷着,随手端起凉水泼了上去。 孟嬷嬷“哼唧”几声,终于醒转,打着冷颤缓缓抬头。 目中没有宋筠,只有方知雨。 “世子妃?是你么?”语气中竟是不可思议。 方知雨点点头:“你想见我?” 孟嬷嬷没答,只是将她细细打量,“可别随意找个人来诓我。” 方知雨不解,又觉好笑:“总不能再叫几个人来证明我的身份吧?可以是可以,但他们来了,就不能活着离开。” 孟嬷嬷一滞,突然改换神情,浅浅笑了,只是一笑就牵动浑身疼痛,瞬间又收敛下去。 “是了是了。如此娇小,气势不足,的确不像传言中那般脾气暴躁。但开口凶残,威胁十足,又确实是世子妃该有的模样。” 方知雨上前两步,“你见我……就是为了评判我?” “当然不是……那些人,做不了主。”她抬眸,用平静但自信的目光看过来,“我想活,所以要跟世子妃您谈一谈。” 孟嬷嬷大概是方知雨遇见过最清醒的人,就算到了这等地步,还冷静地与她讨价还价。 她看了宋筠一眼,宋筠只淡淡点头。 他对她有十成十的信任,自然也愿意让她自己做主。 “好。且将你的筹码摆出来。” 孟嬷嬷眯了半只眼,因为另外半只已经被鲜血染透,但她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方知雨,“不如世子妃先提点提点,您想知道什么?” 方知雨笑了,拖过一条长凳,将宋筠给她的披风铺上去。 两人一起入座,只是宋筠的位置明显靠后,不影响她与孟嬷嬷之间隐隐的对峙。 方知雨坐稳,才开口:“是你要见我,是你想活,自然有我想要的秘密……不是吗?” 孟嬷嬷苦笑,齿间渗出血来,“世子妃果如传言那般……聪明绝顶。” “那我就先给您讲一个故事,一个延心王为何会痴傻的故事。” 方知雨心头猛然一紧,死死盯住绑在木桩上的人。 她虽然浑身浴血,有种奄奄一息的破罐子破摔感,却从容淡定地占据了主动权! 果然非凡人! 孟嬷嬷浅浅一笑,目光幽深,似陷入久远回忆。 宋清溪出生之时,程侧妃香消玉殒。 淮王一怒之下,将程侧妃院子里的所有丫鬟婆子都处置了,大部分发卖,小部分处死。 因程侧妃曾经在淮王面前提过一句,孟嬷嬷便被唤到宋清溪身边做乳母。 那时候她儿子刚夭折不久,便将小郡主当做亲生孩儿一样看待,连带着,也将宋简照顾得很不错。 后来到了那一年,宋清溪三岁,宋简五岁。 宋简从程家得了一匹矮脚马,每日都会在马场跑上两圈。 宋清溪也去瞧,宋简想炫耀,将马鞭挥得越来越疯,马儿也越跑越快,最后驯马师追不上,他一不小心就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脑子。 初时,小宋简只是反应迟钝,后来被发现不记事,再后来脑子逐渐不好使,才知道他心智再也无法成长,永远留在了五六岁的年纪。 讲完这些,孟嬷嬷就此收声,只浅浅淡淡看向宋筠和方知雨。 第122章 双雕之计 方知雨遮住心底所有情绪,与孟嬷嬷对视。 末了淡淡一笑:“心不诚啊!既想从我这里换得活下去的机会,又想敷衍。” 孟嬷嬷显露出一抹无奈的神色:“怎么是敷衍呢?我讲的句句属实!延心王坠马真的只是意外,没有任何人加害!” “只不过……”她道:“后头发生的事,才是有心之人暗中挑动。” 方知雨急切追问:“何事?” “我讲之后,能不能放我下来坐一坐、歇一歇?”孟嬷嬷道:“这样实在难受。” 没等方知雨回应,宋筠已经道:“来人,松绑。” 他声音很小,但上头还是有人听见,匆匆下来将孟嬷嬷解开,提到靠墙位置按坐在地,又放了一碗水在她面前。 孟嬷嬷用颤颤巍巍的手端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珍惜地没让一滴水洒出来。 然后用带着血污的手背擦擦嘴,又抹掉眼皮周遭的血迹,“谢世子,谢世子妃。” 换了个稍微舒适的坐姿,她才继续道:“我先说明,这些事都是从我的旁观角度瞧见的,不代表我知道这件事的所有方面。” 方知雨点点头,神情还是有些焦急。 孟嬷嬷见了她的模样,知道自己依旧掌握主动。 便安心地道:“延心王出事不久,太妃到程府做客,在有心之人的安排下,瞧中了二房庶出三女儿,也就是如今的程夫人。” “程夫人入府没多久,便以心疼姐姐一双儿女为由,向太妃提请调查延心王坠马真相。太妃允。程夫人查得吴姬用了厌胜之术。” 方知雨听到此处皱了眉:“都是明面上的信息,你不会就想用这些做筹码吧?” 孟嬷嬷笑着打量方知雨:“世子妃,听闻脾气暴躁之人性子都急……果然啊,您是挺急的。” “有事便讲正事!”一直在旁静悄悄地宋筠喝道:“世子妃如何,是你能评的?” “不敢不敢。”孟嬷嬷道:“这就继续。” “吴姬当然不认厌胜之术是她所为,但也没法自证。本来这件事应该僵持在这里,太妃却出手了。” “太妃亲自去见吴姬,让她咬死王妃,就说王妃担心延心王威胁到世子地位,才安排她进行诅咒。” “那个时候,世子您已经得了封旨,任何人试图抢夺这个位置,都得先对您下手。” “所以谣言传开,很多人都愿意相信,只有让别人先出事,才能保证您在世子之位上坐得安安稳稳。” 方知雨突然跳起来,“呸”了一声:“胡说八道!策儿和清溪都那么小,生母也已经过世,谁替们去争去抢?这谣言根本站不住脚!” 宋筠连忙跟着起身,将她圈进怀中,“别激动,慢慢问。” 孟嬷嬷却突然那呵呵而笑:“世子妃您忘了,还有我呀!那个时候两个孩子将我当做亲人,我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 方知雨愣住了。 在外人眼中,作为乳母,她的确有理由替两个孩子谋划将来。 但以她出卖宋清溪,在程府混得风生水起来看,她根本不在乎他们! 孟嬷嬷又换了换坐姿,痛得闷哼了两声,继续道:“太妃就是这么威胁我的。如果我不站在她那一头,就会成为撺掇两孩子跟王妃相斗的人。” 她静默片刻,而后说出四个字:“双雕之计!” “一方面,斗败王妃;另一方面,彻底压制延心郡王和怀心郡主。” 太妃斗王妃,夺下内府管理权,尚可理解。 可对付自己的孙儿孙女……又好似不太可能。 那个时候宋简和宋清溪年龄尚小,还没得皇帝明旨封赐,如何威胁得到太妃? 方知雨不解,但也没有问出口,只等着孟嬷嬷继续。 孟嬷嬷看懂了她的殷切感,立刻道:“这位太妃啊……在宫中过得如履薄冰,整日装得懦弱胆小,可到了淮南,就想翻过身来,自己做主。” “王妃也好,怀心郡主也罢,就连现在的您……都是她防备的。只要不听话,或者不以她为尊,或者不奉承,就会是她扫除的对象。” 原来,这就是太妃想一箭双雕的缘由? 何止一箭双雕!简直是想压制所有人! 方知雨脸色变得铁青。 她知道太妃不是好人,被程思珺撺掇着做尽坏事,没想到,竟是从根上就烂掉了! 宋筠在一旁瞧着方知雨,心底也不是滋味:那是他的祖母啊! 从小将他捧在手心,呵护着疼爱着的祖母啊,居然一直有两幅面孔! 没料,方知雨气着气着,自己又把怒火压住了,对孟嬷嬷挑眉:“继续。我想听更多。” 孟嬷嬷也不遮藏,继续道:“我想自保,便站到了太妃那一方。其实我做的事也很简单,就是当众讲几句实话。” “孩子太小了,就算我不教,也总能从旁人口中听见些风言风语,有几次当着王妃的面问及生母在何处,王妃的脸色都不好看。” “我讲的就是这些。王妃不得不认,就被太妃歪曲成心怀不轨。不过……”孟嬷嬷顿了下,“淮王出面替王妃作保,事情压了下去。” “就这样?”方知雨露出不信任的神色,“整个过程里,程思珺就没搅动半点风云?” “当然搅动了,不然太妃怎么可能看重她。”孟嬷嬷道:“可延心王出事时,程夫人还在程府,还是个不受重视的二房小妾之女,手伸不到淮王府。” “顶多就是入府之后,在太妃面前出出主意,吹吹耳旁风,顺带给王妃落井下石。” 如此倒也有理。 程思珺是在宋简坠马之后才入淮王府的,不可能提前算准太妃会到淮南,更不可能提前安排这一切。 那……宋简坠马真的只是意外? 只是太妃想利用这次意外从王妃手中夺权?顺带压制宋清溪? 可彼时的宋清溪才……三岁啊! 方知雨觉得不那么简单,怀疑自己漏掉了一处关键,但又没法拨开重重迷雾。 “好。这件事我且信了。”方知雨道:“程侧妃马车倾覆,难产而亡,你又知道多少?” “这件事……我确实知道一些。”孟嬷嬷仰起头来,“但这就是我的筹码。世子妃请先给我承诺。” 方知雨默然。 面前的人不简单,抛出一个真相,又留下另一个她最关心的秘密,勾着钓着,让她自己去承诺。 刚想开口,一只大掌搭在肩头,轻轻压住,似在对她讲:不急。 第123章 何人送马 孟嬷嬷也察觉到,世子就是世子妃的镇山石,能让她急躁的情绪瞬间平息下去。 宋筠发现孟嬷嬷目光,问道:“我有个疑惑。” 孟嬷嬷:“世子请讲。” 宋筠冷若寒霜:“这些事,你跟我讲也一样,为何一定要见世子妃,又或者,你觉得能从世子妃这里能得到什么……是我给不了的?” 孟嬷嬷的神色出现一丝松动,虽然只有片刻,还是被宋筠和方知雨都捕捉到了。 她低下头,没有言语。 宋筠走到近前,从高处向下扫量,“要知道,你求的是她,就算她应诺让你活下去,我也可以要你的命。——但凡你敢盘算任何伤害她的事!” “世子多虑了。我如今这模样又能盘算什么?” 宋筠冷哼:“如今是盘算不了,可你想要的是活下去,活在黑暗里,还是活在艳阳下,可不一样。” 言下之意,如果你活在艳阳之中,可以接触到其他人,就能将盘算实践,就能害人。 孟嬷嬷也是个聪明的,立刻理解了宋筠的意思,忙道:“好,我坦白。之所以要见世子妃,是因为我知道世子妃在查当年旧事。我本以为世子您没参与其中。” “哦?”此一声后,宋筠并未多言。 方知雨也跟着“哦”了一声,“我也突然想到一处不合常理的关键所在。” 孟嬷嬷刚抬头,就听方知雨问:“送延心王小马驹的是程家哪位少爷?” 她一直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突然灵光一现,想起庄姬曾经提过,那匹马是宋简舅舅送的。 孟嬷嬷绝口不提,还故意强调太妃在事后出尽手段,就是为了错开他们的注意力。 方知雨问了那个关键问题,一直云淡风轻的孟嬷嬷慌了神,眼底所有凌乱朝四处散开。 即便她很快垂下头去,却再也没法瞒过宋筠和方知雨。 “你以为不讲,我就查不到?”宋筠道:“你以前的主子,已故大夫人的儿子——程家大房嫡子。” “哦!”方知雨故作惊讶:“原来适才不提,是为了保他呀!” 方知雨信步而前,与宋筠并肩而立,轻声嗤笑:“你身在二房,心存大房啊。” 孟嬷嬷一直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知雨将手腕挎上宋筠小臂,“夫君,我们回吧,这人一点也不坦诚。听多了容易上当。” 宋筠“嗯”一声,拍拍她手背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就听得身后之人道:“之前我就讲过,一切是我个人所知所听,并非事情的完整面,有些忘记了,或者缺了一些细节,也情有可原。” 语气平缓,看来已经冷静下来。 方知雨发出一声笑:“那就奇了,不顾简儿,出卖清溪,回到程家二房做事,却替大房嫡子做遮掩……” 她回头,语带讥诮:“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位程家大少爷是你生的呢。” 方知雨的眸中,宋筠的余光里,都瞧见了孟嬷嬷明显的僵直,从脚尖到发丝都顿住了。 可方知雨却把自己吓一跳,忙向宋筠投去一个求助目光:我随口乱讲的! 宋筠轻轻点头:可能猜中了! 方知雨小脑瓜活泛,立刻道:“无所谓,反正简儿舅舅送他小马驹,以致摔坏脑子,我们就送他舅舅一点意外,断条腿嘛!” “呵呵……”地上的孟嬷嬷突然笑起来,“世子妃真是……这种没来由的猜测也当得真?” 孟嬷嬷不认! 只要不认,就没法坐实! 钟会用刑都没能撬开她的口,可见她心性之坚定,行事之聪明。 事情到这一刻,算是彻底聊崩,只有抓住对方把柄,才能得到当年真相。 方知雨急,但也知道不能急。 她嫌弃地将披风丢到孟嬷嬷身上,拽着宋筠回到地面。 “能不能把程家大房嫡子抓来,当着她面给几脚?” 宋筠摇头,宠溺地捏捏她的脸颊,“你以为嫡子跟那个四房五少爷一样,丢了就丢了?” 方知雨诧异,突然想起的确还有个少爷被押住了呢! 宋筠道:“程家大房大少爷乃长房嫡子,年三十八,已经接手程家大部分生意,出入都有护卫,哪是轻易能绑的?” “程家四房五少爷是四房最小的少爷,刚满十六,生母是个丫鬟,连名字都没留下就没了。程家表面到处寻找,实际没人真心管顾。” 方知雨不解:“他爹呢?” “他爹有六个儿子,任何一个都比他得宠,态度是能找便找,能救便救。” 讲到此处,宋筠突然发出一声笑:“钟会没审,他自己就吓得交代了一切——请见钦差护卫统领,就是想用钱买个官。” 方知雨瘪瘪嘴,“也不找个大点的官送钱,一个护卫统领能给他什么?” 宋筠笑:“因为他身份低微,能力有限,只能触到这一人。” 方知雨听后,眼底全是鄙夷,“没买成?也不能拆穿?罪不至死……放了吧。把他放回去,借着混乱,把大房的绑了!” 宋筠:到底还是想绑人。 此事他已有安排,也没多讲。 但方知雨的思维已经跳远,“宋筠……” 她唤他全名,就是要讲严重的事。 宋筠朝她看去,却见那双杏眼里藏了无数意味,最后的最后,只讲一句话:“那是你祖母。” 那是他祖母,是淮王生母,若真将太妃所为公开,将之扳倒,后果又如何? 淮王肯定不愿背负不孝之名,也不能容忍家丑外扬……难道还能将太妃扭送衙门不成? 宋筠张开双臂,将她揉进胸膛。 “你不是最喜欢讲‘船到桥头自然直’吗?到时候,自有法子迎刃而解。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必要时,也可以站在你前头。” 这就是愿意跟她并肩,与太妃对峙咯? 方知雨心情稍有好转,在他胸口蹭了蹭:“怎么站啊?这样抱着站?” “娘子若不觉得羞,为夫定舍脸相赔。” 两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直到被寒风吹得挨不住,才爬上葡萄架,回到酒肆后院。 钱刀、虞珩慎、钟会三人已经将酒和小食全部消磨。 不用故意做痕迹,便准备直接回去。 宋筠交代,借海寇名义敲程家一笔钱,把人全乎全尾放回去,不要留下后患。 至于敲多少都随他们,得了钱分一分好好过年。 第124章 收到家书 方知雨想起还有个客栈东家,一问才知,钟会用刑时没注意,那人抢着喝了烧红的铁水自尽而亡。 只能叹一句“各为其主,忠心之士”,给建了个无名冢。 她始终对程家大房的大少爷耿耿于怀,让他们去查一查以前的管家,也就孟嬷嬷曾经的夫家是否还有痕迹。 若此路不通,年后,她铁定要把人绑了! 好似还有许多未交代清楚,方知雨就在小院门口徘徊,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悬空起来。 竟是宋筠将他拦腰抱起! “呀!大家都看着……” 方知雨在宋筠肩头回眸,满院冬风,没有半个多余影子。 她只好改口:“啊呀!你想让酒肆的人知道世子和世子妃醉酒胡闹?” 宋筠低眸浅笑:“就是啊。不然世子跟世子妃在这院子里做什么事才能耽误那么久?” 方知雨整张脸立刻红透,以至于抱出去的时候,被很多人瞧成了娇羞和酒后乱那什么…… 上得马车,宋筠也不丢手,就把方知雨控在怀里。 抵达王府,宋筠还是不丢手,抱起人一路向里。 回到世子府,依旧不丢手,直接将人抱回正房,亲手为她褪去外衣,塞进被子深处取暖。 无数小道消息,随着夜雪飘向各处。 只是方知雨盯着床帐想了一会儿,突然掀被起跳:“我还饿着肚子呢!” 世子府随即人仰马翻——世子妃没用晚膳,可不能饿着! *** 年节越来越近。 仁义殿里忙得头挨着脚,各司各殿乱乱糟糟,都在忙着准备王府的各种拜礼、赏赐…… 内府之中各院忙着准备过年事务,丫鬟婆子喜气洋洋。 只有世子府,安静得令人昏昏欲睡。 世子“养病”,石头和喜贵养伤。 翠妞已经可以挪动下床,只是依旧走不直。 四丫带着思荻努力干饭,誓要在年节之后都养胖一圈! 十三追着青鸳学武,学的都是假把式,用来唬人算够了。 杏儿和燕燕忙着替世子妃绣荷包,塞铜板,为年节小赏做准备。 方知雨盘算良多,一抬头看着各处喜色,只好用“年后再说”压住冲动。 小除这一日,清静数日的世子府突然欢腾起来,因为世子妃收到了家书! 世子妃高兴,他们就都跟着高兴。 家书是妹妹写的,字有些不周正,但一笔一划都极其认真。 信中只言一切都好,又叮嘱方知雨莫要动怒。 看到“在婆家要隐忍”几个字,她的嘴角抽了抽,将纸页折起来挡住——看不见就当没看见。 继续看后头的字。 其中提到送回去的东西……除了她准备的,还有许多布匹、首饰、银票? 宋筠下颌搭在方知雨肩头,突然伸出食指,在那几处点了点,“我干的。” 方知雨惊讶侧眸,得了个讨亲的噘嘴。 “吧唧”一口,她问:“送了多少?” 宋筠摇摇头:“不多。银票送多了,被那位的暗探发现会多疑。云锦是为了让岳母过年多做几件新衣。至于两套首饰……做嫁妆。” 嫁妆?那首饰铁定价值不菲。 宋筠见方知雨愣住,双手往前一伸,圈住她小腹,“等你做了内府的主,一切平息,就把岳母她们都接过来。” 能接到淮南,自然比留在京城更好,一方面能照应,另一方面也能脱离皇帝和定国公府的控制。 但方知雨瘪嘴:“我才不要做淮王府的主呢。” 她扯开宋筠的手,翻身就坐到他双腿之上,“我就只做你的主。” 宋筠大笑:“哟,野心如此大?” 一双柔柔的小爪子摸上来,按在他双眼前,遮住了亮。 宋筠刚想讲话,唇间荡进一抹纯香,喜得他一口气顺不了,差点晕乎过去。 眼被遮住,唇被堵住,双手只能环上那腰,一点点摩挲…… “世子……”石头在外,“许总管有事求见世子妃。” 眼前光亮一瞬回归,宋筠意犹未尽地舔舔唇,“我弄死他,或者你弄死我。” 方知雨羞红了脸,哪里不知宋筠在想什么,又“吧唧”两口,才回复石头:“请他到东厢房稍候。” 她跳下去,理好凌乱的衣衫和发丝,又跳过来给宋筠理了理,然后蹦跳离开。 宋筠如同攀上高峰,又跌落深渊,再顺风而起,又飘荡入海…… 鼻尖微微发凉,又流鼻血了? 抬手一抹,没有红色,还好还好。 可他怎么就到了谈鼻血色变的程度! *** 大多数去往各州各县送过年米粮的人都赶了回来。 有些更远的,早就算好了时日,送到米粮之后,可以回家,也可以就地过年,赏赐早早都发放下去。 许总管则是前来上报此事,毕竟明日就是除夕,不可能等到年节后再报。 一切顺利,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回来的人都拜访了名录之上的人家,无一错漏,回执画押也十分清晰。 为了表忠心,许总管还把重新整理的账本也送了过来。 方知雨翻了翻,让许总管先回,稍后会有赏赐。 但她翻着两页账本,来来回回,久久不能静心。 半个时辰后,世子并世子妃的赏赐到达仁义殿,各个欢喜。 但同一时刻,典膳副被召到世子府。 方知雨将账本摔在他面前,“这批干菜是怎么回事?” 典膳副左右一翻,终于发现问题所在—— 进了一批,合计一百二十一两银。 用了一部分,剩下的却损毁,而损毁的居然有二百三十两银。 损的比买的多了一百多两银子,这就是假账! 典膳副连忙磕头,“小的不知道!小的不管账,但……这一年绝对绝对没有见过如此大的损耗!定是典膳正,只有他能过这些账目。” 方知雨沉着脸,“我欲重用你,你却不能替我解忧?还想推脱?” 典膳副当然知道世子妃想给自己机会,对典膳正中饱私囊也并非完全不知。 可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哪里是世子妃说让谁下就让谁下,说提谁就能提谁的? 但机不可失……典膳副膝行靠近,“请世子妃给小的一些时日,最晚……年节以后,春祭之前,一定找到证据,揭穿许总管和典膳正!” 方知雨盯着他,笑了笑:“起来说话,地上多凉啊。” 第125章 体统您好 除夕终至。 大周百姓无论多忙,也无论这一年多苦,都会安定下来。 只是……方知雨穿上厚重礼服,戴了一整套又沉又闪的头面,深感疲惫。 她揪了一把腰背直挺的宋筠,“我来你们家才一个多月,居然过出了半辈子的感觉!” 宋筠歪头,冲她笑:“那你跟我过一辈子,不就相当于过了生生世世。” “哼!” 方知雨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今日天没亮就被扯起来,梳洗打扮,随众吹凉风…… 等家庙开门,淮王携众家眷祭祖。 平日里,女眷都是不能进入家庙的,只有每年年节或先帝忌日,才能入内祭拜。 而今年,淮王十足十愉悦,因为王妃和世子妃都在列,一家子完完整整见列祖列宗。 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他明明送了一整套新头面,王妃为何没戴? 但方知雨很开心,因为王妃今日戴的,是她最开初赠送的那套朱赤之色的首饰,端庄大气,主母之风。 祭祖刚毕,皇帝的赏赐官抵达。 每年年节,不能离开封地的亲王,都得遣人代替自己入京朝贺。 同时,皇帝也会给远在各地的亲王和要臣分发赏赐。 所赐之物不贵重,但却意义特殊。 今年,淮王得了一柄先帝折扇,世子得了一张先帝征战时的宝弓。 当然,也有值钱的,淮王府另得赏赐黄金万两,鹿肉、狍肉、成衣无数。 女眷们的赏赐则来自于太后。 太后赏太妃福寿饼,赏王妃玉如意一对,赏世子妃宝石头面一套。 这一整套首饰,用了上百颗红蓝绿宝石嵌在其中。 方知雨用指尖轻轻抠了抠——随便抠一颗,都能做传家宝! 可这样的赏赐,别有用心。 因为太妃所得最上不得台面,而世子妃所得才是恩赏。 太妃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阴沉,方知雨却扯着嘴角往宋筠身后躲。 “你们皇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大过年的都挑拨我跟太妃。” 但不论如何,年后她都会和太妃有一场恶斗,倒也不怕被挑拨了。 午间,淮王家宴,宴请钦差和赏赐官。 席间有琴音而无舞女,淮王直言王府没有那些县官富,还是少一些骄奢淫逸为好。 夜色降临,淮王一家守岁,钦差和赏赐官回到客栈。 推开房门,却已有美女在内,一问……竟是太妃体恤。 淮王是不知道的,宋筠得了报,得知是许得益以太妃名义送去,也未声张。 火把随风猎猎,一家子围坐,在猜谜。 方知雨两手撑着下巴,听得入神……宋筠决定不扰她的好心情,便也没讲这件事。 “我知道我知道!”宋简激动万分,“是麻雀!” 宋清溪捂嘴而笑:“对!给你一颗蜜饯。” 谁都瞧出来,是宋清溪故意让宋简猜中的,都跟着开怀。 方知雨喝了好些酒,小脸红扑扑的。 一歪头,瞧见了宋筠,小臂轻轻撞他一下。 “呀!谁家夫君这么好看啊?”她压低声音,“真想亲一口。” 周围一大家子都在,惊得宋筠眉眼慌乱。 好在都没注意这一头,忙捏住那即将摸上他脸的小爪子,“不是不会醉吗?怎么讲醉话?” 方知雨咯咯笑:“醉了就不讲话了。” 她的确没醉,就是有些晕乎乎,晕的不是酒,而是这氛围。 淮王和王妃挨着坐,看起来没有半点隔阂。 宋简和宋清溪挨着坐,兄妹情深。 庄姬和曹姬挨着坐,讲着讨巧的笑话,和乐融融。 只有太妃独自坐在一角,还在她不能直视的范围之外……挺好! 想了想,她往宋筠怀里挤过去,双手一环将人圈住。 她不要和他挨着坐,要挤着坐,比任何人都亲近。 宋筠平日里撩拨惯了,可那也是私底下。 当着家人的面,立刻浑身僵直,小声斥道:“都在呢,不成体统。” 可那语气分明雀跃。 方知雨在他怀中笑:“体统您好!姓谁名甚,贵庚啊?” 太妃的脸色逐渐青黑下去,这何止没体统,简直不把人放在眼底! 但其实,不仅太妃……都听见了,不过都假作没听见。 就连宋简都挺直了腰,直视前方,偶尔偷瞄。 淮王有些不适应地轻咳几声,目光投向一旁的宋清溪。 只见她眉间藏着淡淡愁绪,笑着笑着不经意叹一口气。 兄嫂真好,可她…… “清溪……”淮王道:“年节之后,我会重新考虑你的婚事。” 宋清溪眼眸一亮:“父王可当真?切莫有戏言?” 淮王心头五味杂陈,怎的自己在女儿眼里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 “自然。年节后就找个法子与他家退亲。” 淮王的考量很简单,什么官场利益,什么门当户对,什么太傅门生……都比不上自家女儿是否安稳。 太妃……瞧了两眼,没表态。 突然叹道:“这席间没有往年欢愉。” 淮王一滞,扫眼看向左右。 往年……王妃居北苑,世子在外荡寇,庄姬和曹姬坐得远,宋简和宋清溪不苟言笑,就程氏领着宋策和宋湘淇逗太妃嘻嘻哈哈。 讲的都是不入流的道听途说,没多少意思,哪里欢愉了? 齐嬷嬷很有眼力,立刻上前,与太妃一唱一和,“是少了程夫人和二姑娘吧。” 太妃扶额,“是啊,除夕夜这等合家欢的日子,我还有孙儿孙女在受苦,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太妃视线到不了的角落,方知雨翻白眼,宋筠也跟着来了一个。 方知雨听不得这种故意婉转的话。 宋筠却心凉,他在外荡寇,也有几年没回家守岁,太妃何时关心过他有没有汤喝? 王妃瞧见两人摆在面上的心绪,轻轻丢来一个责备眼神。 双双即刻乖巧,用披风遮了脸,在后头小声嘀咕。 而太妃,还在一声声叹,从昔年宫中受尽磨难,到差点死在南行途中,再到膝下没有小娃儿承欢…… 淮王实在听得难受,“传令让程氏母女暂解禁足,守岁之后再回去静心。” 王妃握着酒杯的指尖轻轻一顿…… 庄姬和曹姬互视一眼…… 披风遮挡之后,方知雨和宋筠同时翻起白眼,却刚好彼此可见,不由将彼此逗笑。 第126章 煮米饭咯 方知雨小声道:“今日晚膳没吃饱。” 宋筠跟着压低声音:“为何?不合口味?” “倒也没有,就是还想吃。” “想吃什么,让典膳所做。” “典膳所做不了。” 宋筠“嗤”一声:“就没有他们做不了的。” “你确定?”方知雨神神秘秘:“米饭。” 宋筠:“……?” 转瞬:“……!” 宋筠脸色几度变幻,那一向清俊的容颜出现不可抑制的扭曲。 眸子是讶异的! 嘴角是上扬的! 鼻头微微发红……就怕下一瞬喷血! 他将披风又提高些许,仿佛这样就能遮住自己的声音,“你说的是米饭?还是那个……米饭?” 方知雨嘿嘿一笑,翘起指尖往他心口一戳,娇笑:“呆子。” 就这一声,宋筠三魂七魄都飞了天!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程思珺携宋湘淇抵达。 淮王拉长着脸,显然未对那日的事情释怀,又发现席间女眷……除了太妃……个个神色古怪。 察觉到自己的决定扰了大家心情,淮王让人在亭外安置坐席,比往年更远了丈余,让她们也体会体会冷席的待遇。 太妃觉着,还不如不让人来,完全是下她面子! 一转头,却见席间少了两人! 世子和世子妃无声无息不见了影。 庄姬张开双臂仰头看天,以一种古怪的神色无声叹道:羡慕啊啊啊! *** 程思珺带着宋湘淇唯唯诺诺出现的一瞬,宋筠牵着方知雨起身,向王妃行礼。 王妃离他们最近,早就察觉到一双人儿的心思,慵懒地眨了下眼皮,表示:知道了。 两人立刻手牵着手,消失在夜幕之中。 路上寒风拂面,吹得方知雨倒吸凉气。 宋筠也不知是急躁,还是……急躁,一把将她横抱而起,直奔回去。 方知雨埋首在他肩头,闷声直笑:“原来你是个急色的。” “可不是嘛!”宋筠胸膛微微震动,“娇妻在怀,不动心神……那是傻子!娇妻撩拨,不动手脚……平日所言之心悦,岂不都是儿戏?” 这人正经讲情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动人。 方知雨娇滴滴地想,还是他不经意间表露出来的真切,让她念念入心。 宋筠一路狂奔,奔进屋中,连自己带怀中人,一起摔进被子里,迫不及待就循着圆润的小唇吻了上去。 方知雨任由他捏着自己的腰,寸寸上移,身子止不住发抖。 与前几回不同,这一次她是真心想将自己交付,与面前的人好好过一辈子。 世上男儿万千,大多薄情寡义。 能得一人将她放在眼底捧在手心,处处为她考虑,愿意听她讲道理,愿意改掉此前习性…… 她还该有何不愿不满? 人非完人,就连她自己也有诸多陋习,便不必要求夫君天下唯一,只要将她当做唯一就好。 当然,一时的隐忍会有,一时的误会也有,偶尔吃吃醋,偶尔撒撒娇,都是过日子。 夫妻夫妻,说到底,还是得过日子。 突然,那狂风骤雨一般的吻,在方知雨的思绪之外……又停了下来! 她刚想质问:又要和上回一样? “冷不冷?”他的眸子荡出温柔怜惜。 “不冷。”她的唇角不自觉弯了弯,不是又生退却之意就好。 主动凑上去,吻了一下。 宋筠压制心头冲动,冷静地道:“如果是为了避开程氏母女,倒也不用……” 话还未继续,小家伙又凑上来,将他的脸细细吻了个遍,然后凑在他耳边,学着他也咬了一口耳朵尖。 然后对他道:“春宵一刻。” 宋筠那叫一个激动啊! 比剿灭海寇建立不世功勋还要激动百倍! 但他没有立刻俯身回吻,而是起身去了外间。 片刻回转,左手拎着酒壶和酒杯,右手端了一盘“枣生贵子”。 方知雨侧躺,妖娆地撑了一臂,心头暖意浓浓,止不住笑他,“原来世子早就准备好啦?如此殷殷期盼着?” “可不是嘛,都盼好久了!” 宋筠倒了两杯酒,递给方知雨一杯,捏住她手与自己挽在一起。 而后双眸深深,情意拳拳:“红酥手,交杯酒。经年良辰,鸳鸯白头。” 方知雨的脸不由微红,真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喝了交杯酒,宋筠将盘子一抛,万千“枣生贵子”落进床榻。 酒杯飞远,红帐低垂。 一道身影扑进去,压向里头的娇人儿。 “煮米饭咯!” “噼啪……”猛烈的脆响炸开! 守岁守岁,爆竹辞旧。 一对新人,终得所愿。 红烛燃了一整夜,如同绚丽的烟花。 世子府的灯火也亮了一整夜,全都不敢歇沉了去。 正月初一,天公作美,阳光透窗。 帐帘之后,床榻之上,一双藕臂勾住一把沉着的肩。 方知雨整个人搭在宋筠身上,睡得香沉。 “吱呀”一声,门开。 十三打着哈欠朝里头走,“世子妃,涵香阁来人催……啊!” 一条枕头砸中十三仓惶的后脑勺。 她错了吗?她不过是昨夜一高兴多喝了些酒宿醉了!完全不知道世子跟世子妃圆房了! 但她还是错了!错在眼睛转得太快,瞧见了那床帐里……可惨烈可惨烈了! 片刻之后,宋筠将“嗯嗯”着醒不过来的方知雨抱进浴桶,吩咐人进来换床上之物…… 然后好多人都瞧见了,真的惨烈啊! 床榻之上,被子边角,处红蜿蜒…… 枕头之上,帐帘尾处,鼻血喷溅…… 世子真是病重志坚,都这样了,还坚强地与世子妃圆房! *** 浴桶之中,宋筠将方知雨揽在胸口,有一下没一下撩着水花。 “该醒了,小懒猫。” “哎呀!”小爪子在他肩头捶了一下,“还没折腾够!” 哪能够呢?再流十回鼻血也甘愿! 可宋筠余光一瞟,落在方知雨修长的脖颈间,下意识抬手抚了抚。 淤痕……抹不掉……又不敢让她知道。 沐浴之后,杏儿和燕燕进来服侍方知雨穿衣洗漱。 整个过程里,她都迷迷糊糊,嘀嘀咕咕,最后一拍大腿。 “就不能让人好好睡一觉吗?大过年的!” 宋筠吓得一激灵,忙上去接过梳子,替她压鬓角。 “正月初一合家欢。不论你我在盘算什么,也不论之前有多不愉快,还是得向长辈问安。适才涵香阁来人提醒,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十三没有讲完的话,宋筠猜得到,定是是淮王让人来知会,让他们去给太妃问安。 第127章 正月贺岁 方知雨噘了嘴,“你知道我这个人是不想受气的,如果有人给我脸色,可别怪我大过年……” 她抬起小爪爪,狠狠一捏。 宋筠笑:“只要不是脚就行。” 但他也知道,小家伙嘴里这么讲,行动上肯定不会。 毕竟若真在这一日跟太妃动气,就会落人话柄,遭人诋毁,失了主动权。 他的小家伙,可没那么笨。 整理完毕,两人相携前往解语坞。 淮王和王妃已经在了。 宋筠携方知雨向长辈叩岁,依序敬酒,祝健康长寿、万事如意。 太妃难得没有挂脸,给他们一人一个红封,里头分别……十两银。 而后,宋筠携方知雨,与宋清溪和宋简互相道好,互赠贺礼。 方知雨给宋清溪一柄白玉手镜,给宋简一套玉组配,比之太妃所赏……都价值连城。 内府里的人们各处奔走,给主子拜年问好,都得了赏。 世子府的赏是最多的,不仅有赏钱可以领,小部分掌事还能得到一个精细的小荷包,不得不又赞世子和世子妃大气。 殊不知,这是世子妃以金银买名声,好在今后与太妃对峙时讨要这份“大气”的成果。 世子府的人也得了赏。 其中青鸳最开心,世子妃给了她两个小瓷瓶用来装暗器,还有一本图文并茂的暗器书册! 真真是投她所好! 只是…… 宋筠扫了一眼门庭若市的世子府门口,很不耐烦地道:“不想赏了。” 方知雨哭笑不得:“没花你库房里的钱,用的是我‘怀’回来的。” “人人都有,就我没有,没意思。” 连这都要醋? 方知雨失笑,抱住他胳膊:“你昨夜得了最好的,今日就不认了呀?” 宋小娘子委屈得很:“昨日是昨日的,今日还没给。” 方大爷揪住宋小娘子的衣领就往下拽,以迅捷之势,在嘴角啃了一口。 两人牙齿撞到一起,“嗷呜”起来,笑作一团。 正月初一在各处走动和赏赐中过去了,直把方知雨累得早早躺倒,一动也不想动。 宋筠将她抱到自己身上,让她趴好,这才掖了被角,心满意足。 “夫君……” 宋筠瞬间鼻头发凉,抬手一摸……立刻庆幸今日没服毒药。 方知雨在他胸口蹭了蹭,“夫君……” “怎……怎么了?娘子?” “嘿嘿嘿……夫君。” “娘子。” 两人就这样念着念着,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淮南官员来贺,淮王在正殿里忙得头重脚轻。 方知雨本以为会清闲一些,没料东凌报:程家来贺。 正月初二,本是女儿带女婿回娘家的日子,但一来淮王是淮南之主,二来程家女儿只是妾,这规矩就行不得。 是以每年,程家人都会在这一日登门拜贺。 只不过,以往都是午后,百官恭贺离开才至,今年居然早早就到了! 他们是商贾之家,不该挤到官员里去,可他们有两个女子入了淮王府做妾,又不能怠慢。 于是,女眷们就去了内府给太妃拜年,一众外男则被请到世子府,由宋筠接待。 只不过,没有进主院,就在前庭与他们喝茶寒暄。 所谈之事,不涉及程思珺,也未提及不受宠的四房五少爷,而是邀请他们初五过府小宴。 初五这一日,程家破岁,有新的绸缎庄开业,届时会奉上好料子给各位贵人。 还特意提到请世子妃赏脸。 宋筠没有应承,只随意敷衍了下。 但内府的太妃却答应携女眷道贺…… 谁都知道,这是在刻意给淮王递台阶,逼他提前让程思珺解禁。 而淮王居然又一次放任了太妃的打算,不仅同意程思珺和宋湘淇回家,还特意传话:世子妃同去。 方知雨听后,垮了个小脸:“太妃是想让我丢淮王府的脸?关起门来闹就算了,打开门都想明目张胆不做一家人了?”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太妃和程思珺撞到一起,哪能让她好了去? 她好了,她们就好不了。 若不想受气,忍不住暴躁一下,说不定会闹出大乱子! 宋筠夹在中间,有些为难,但更心疼,“那就不去。初五一早我病一回重的,就说需要照顾,你就不用去了。” 他贴在方知雨后背,坏坏一笑:“我们关好门……管他们怎么闹。” 方知雨却摇摇头,“不!我去!若我不去,太妃说不定会为难王妃或清溪。而我要在年后做的事,也可能被察觉。” 宋筠掰过她的脸,“你想怎么做?能不能让我知道一二?” 方知雨:“不能。” 她踮脚凑上去亲他一口,“娇娘子就该脑袋空空,知道怎么被我疼就够了。” *** 正月初五一早,方知雨打扮一新,带了青鸳和杏儿出门。 青鸳是女护卫,杏儿是最聪明的。 只要不带十三,宋筠就满意。 可不带十三,十三就不开心。 方知雨哄她,“看顾好世子府。我不在的时候,切莫让旁的莺莺燕燕把世子的魂勾走。” 十三听了,还信了! 方知雨前脚走,她后脚就盯住了世子,虽然不是在面前,但余光总不会丢掉世子的身影。 *** 方知雨去到王府正门,瞧着空荡荡的街道有些恍惚。 怎么没有马车? 一晃神,她反应过来,这回出行是解语坞在做安排,哪里会有宋筠那般细致贴心。 她冷哼一声,转头欲走,迎面却撞过来一个妇人,恭敬行礼,“世子妃,太妃车驾已经在东侧门等着了,请您随奴婢过去。” 方知雨脚步一顿,不走了。 “太妃车驾在东侧门?我的呢?” 这妇人与“何家的”同时被太妃选进内府做事,但为人比较低调,过了好些日子,才被太妃瞧出能力,委以重任。 这一回,让她过来请世子妃,明里暗里都提点过:给点脸色。 可她哪敢啊! 说好听点,世子妃终究会是淮王府的女主子,说不好听点,太妃已过耳顺之年,还能压世子妃多久呢? 更何况……还压不住。 “世子妃您来王府不久,不了解这里头有个规矩……非要日非要事,女眷出行得从东侧门进出。” 她顿了顿解释道:“在太妃来之前便一直如此,别家大宅大户也类似。” 言外之意,不是太妃为难,而是规矩便这样。 第128章 赴宴程府 方知雨听了,心底没有波澜。 倒不是认可这规矩,而是认可“非要事”三字。 本来嘛,她跟程家又不熟识,新铺子开张跟她有多大关系? 从正门浩浩荡荡的,还真像给人面子。 于是她很平静地让那妇人带路。 到了东侧门才知,程思珺和宋湘淇与太妃同车! 她们三人坐着宽敞崭新的大马车,而方知雨,却要去后头挤那个堆了礼物的小马车。 意料之中! 可太妃没有带上宋清溪和宋简,就更有意思了。 已经获封的郡王和郡主,居然没有程家二房庶女重要? 方知雨正想着,就听太妃在马车里头,幽幽道:“世子妃好大的架子,让所有人都等你!” 刻意提高了音量,想给她脸色。 程思珺的声音也同时响起:“太妃息怒。世子妃入府不久,应该还找不清路。改日,妾寻个嬷嬷,给世子妃带带路,认认院子。” 还没真正解了禁足,就犯了老毛病? 方知雨扯扯嘴角,小脾气蹭一下就上来了,正犹豫是出拳还是出脚,亦或直接出口……就见一辆华贵的马车飞快驶来。 东凌跑在后头,气喘吁吁。 “世子妃赎罪,小的迟来一步。”他跑到近前,给太妃请安,才道:“淮王令,世子妃前往程府参宴,是淮王府的脸面,一切都要用最好的。” 马车是最好的,马车里的陈设也是最好的,就连车辕都崭崭新新,车轮擦洗得亮晶晶! 淮王未必有这心,定是宋筠做的安排。 方知雨内心愉悦,脸上挂了笑颜,那些气恼和小脾气,以及差点抬起来的脚,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听得马车之中传来太妃怒戳车底的拐杖声,方知雨道对侍奉随驾之人道:“用心一些,招子也放亮一些,若太妃马车底掉了,可有你们好受。” 随行众人:“……” 太妃在里头,捏着拐杖,差点一口气缓不过来。 程思珺和宋湘淇殷切的讨好声不绝于耳。 淮王府的车队就这样前往程府。 东凌没有离去,跟在左右。 方知雨掀开马车帘,问他,“真是淮王让你来的?” 东凌傻笑:“东总管的意思,不就是淮王的意思?世子的想法,不就是世子妃的想法?” 明白了,这是宋筠和东升合计之后的结果,没淮王半点事。 但东凌没走,似乎另有安排。 她又问:“那你……” 东凌那张俊俏的脸上浮现一抹腼腆:“若非石头脚伤未愈,这好差事还轮不到我呢。” 有些答非所问,却坐实了方知雨的猜测。 她也不再多问,反正今日太妃一定不会让她好过,而她,也不会让所有人舒坦。 程府的宴,极其壮观。 四房分宅未分家,桌子从大房宅院一直铺陈到四房宅院,从前院,到花厅,再到主院,甚至于后罩房,都摆满了席,按道贺者身份高低安排座位。 程老夫人比太妃年长十岁左右,已至耄耋,听了来报,颤着金莲步,被人扶着出来与太妃见礼。 太妃自然高兴。 淮南地界里,最令她舒心的就是这位程老夫人了,会讲话,还懂事。 这不,一迎上来,就夸她身子硬朗,鹤发童颜。 方知雨静默在后……一个都不认识,就都不想讲话。 可她不愿招惹,自有人招惹她。 “这就是世子妃啊?长得不怎么样嘛。” “穿的这叫什么?厚氅捂得严严实实,一身清灰,好晦气!” “居然都不配多少首饰,显得小家子气。” “就是!我们程家破岁大喜的日子,居然打扮得像个下堂妻,真是不给面子。” “世子妃而已,又不是王妃,更不是太妃,哪里来的高贵?” 尚未抬脚上阶梯的方知雨,将这些议论听了个清清楚楚。 要知道,程府正门前人来人往,锣鼓喧天,就这样都能让她听清,这些人可真是大声密谋,煞费苦心啊! 方知雨抬眸,左左右右数个女子的目光投过来,有些人面带鄙夷,有些人躲闪不悦,有些人直接与她对视,目光里全是审视。 这些女子还真有些相似,一看就能分辨出……都是程家人。 真是好恢宏的一出戏,为了给她下马威,居然在程府门前,当众议论? 定了定神,方知雨伸开手臂。 杏儿立刻便懂,忙叫了青鸳,一左一右,帮她脱下厚氅,整理衣衫。 而这一刻,不论是程家人,还是程府门外看热闹的百姓,都瞧见了一抹亮丽色彩。 一片青色,给冬日的萧索添了几分澄净。 玉带、牙笏,云霞凤纹,做工精致,缀满珍珠。 竟是……青色霞帔。 程家虽然家大业大,却不似官贵人家,非得让女子做深宅闺秀,也不排斥她们抛头露面。 可今日,这些女儿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十个都比不上世子妃一人! 因为世子妃穿的,是正式场合才可以上身的礼服,仅次于祭祀和大婚。 程家女儿不是有没有钱置办,而是有没有资格穿。 这一比较,无论是气质还是容颜,方知雨都成为万千目光聚集的焦点。 哗然赞颂之声中,世子妃莲步款款上得台阶,目光没有半分怯懦,就盯着门口迎客的众人。 “我代淮王和世子过府赴宴,没想到门还没进,就被嘲讽了。” 程老夫人面色瞬变。 大老爷忙带了人上前致歉。 方知雨冷哼一声,没接他们的道歉,看向一旁的女子们。 “其一,我是世子妃,我能来,是你们天大的荣耀。” “其二,我今日佩戴的首饰,乃太后赏赐,没眼光倒也罢了,大过年的找死……你们也是头一遭。” 她今日佩了太后所赐之物,只是为了行动轻便,只戴了一部分。 但那各色珠宝,依旧亮眼! 程家众人一听,又是一番惶恐。 方知雨却道:“程老夫人,程家掌家,若是女儿教导不好,口出不逊,也是会招来祸端的。” 程老夫人连连称是,又携全家致歉,更是勒令一众未出阁的姑娘们跪地求请原谅。 太妃在旁听着方知雨左一句右一句,越过她教导别人怎么管教女儿,气得脸时青时白。 第129章 八千碎银 程思珺见状,挤出假笑,“世子妃见谅,我们小门小户的,都不懂规矩,言语冲撞,请您恕罪。” “哦?”方知雨侧眸,斜眼瞧她,“我没记错的话……我刚入淮王府,你就撺掇太妃教规矩?你也是程家出身,怎么那个时候就懂规矩了?” 程思珺脸色瞬白,嘴角都抽搐起来,“世子妃,今日程家大喜,请您高抬贵手,切莫计较。等回到淮王府,您再拿我撒气,想怎样都行。” “什么?”方知雨侧耳,“你刚才讲什么?声音都没这几位姑娘大,我怎么听得见。” 适才几人的谈论可真是响亮,现在道歉求饶的声音却遮遮掩掩? 方知雨很记仇,你敢给我气受,我就敢当众掀了你程家的门匾! 要论强词夺理,谁还没有一条舌头! 程思珺一时怔在原处,无所适从。 在淮王府,她要揣摩太妃的心意,讨好淮王的喜怒,还要时时防备别的女子上位。 在程府,她不过是二房庶出,面对程家老小,依旧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膝盖一软,她就要跪下。 方知雨却抢步上前,压低声音道:“程思珺,你可要想好了。今时今日这种场景,惹我的代价是很大的。” 那膝盖打了个抖又支起来。 世子妃当众唤她全名! 这就是要撕破脸皮,一点后路都不给了? 她若真的在这个时候为讨好太妃与世子妃对峙起来,只怕丢的还是程家的脸。 程家若放弃她,以后在淮王府就孤立无援了! 就在这时,太妃将拐杖重重戳在地上,“真是丢人现眼!好话不知道讲,偏偏威胁人?就是如此代表淮王府脸面的?” 这一下,连喜庆的唢呐声响都出现明显裂痕,歪了个调。 之前,坊间对淮王府的争斗只是略有耳闻,现如今仿似坐实了——太妃与世子妃不对付! 就在百姓和程家人都想观望这两位如何收场的时候,东凌突然高声唱和: “淮王世子妃送极品血赤琅轩一座!愿程氏绸缎庄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人群被分开一条道,两人合抱一尊极品红珊瑚摆件而来。 底座还是寿山石得,镶金边点白玉,寻常人一辈子都难见到! 可世子妃就这样送出了手! 相比只送一些药材、食材的太妃…… 和小家子气想给人下马威的程家姑娘们…… 以及之前一直瞧不上世子妃是个女儿家的程家各房…… 围观者、参宴者,各有心思。 旁人作何想,方知雨可顾不上。 她带的礼,只是一些银票,和用来打点女眷的首饰。 宋筠以她名义送出的礼,却真真长脸。 她的夫君真好!不仅算准了有人会给她难堪,还算准了送上礼物的时刻! 她瞧向东凌,东凌则回以一个“安心”的笑颜。 这一场闹剧因红珊瑚的出现戛然而止。 程家也不是没有这等稀罕物,但很快接住这契机,将太妃和方知雨迎进府中。 可入了长房主院,又一个新问题出现。 主院之中有四个主桌,太妃上座那一桌,安排了程老夫人,和宗族里六十以上的女性长辈。 ……没有世子妃的位置。 本来他们就没想过世子妃会到场,只将太妃和同龄妇人安排在一起,好让她解闷。 这下麻烦大了。 怎么安排都会得罪另一人! 恰逢这一危难时刻,四房宅院里乱了起来,小厮过来一报,才知是五少爷有消息了! 那些海寇余孽眼见程家大办宴席,眼红他们的钱财,提出用一万两白银换少爷的命! 万两白银,四房拿得出,可对方要求其中八千两都得是碎银! 一时之间又哪里去寻! 方知雨听闻这消息,嘴角直抽抽,一万两白银也够狠了。 但既然“海寇余孽”选择在今日这个特殊场合要钱,就一定有他们的理由。 她想推上一把。 于是在程家众人焦头烂额的时候,方知雨道:“各位,碎银为何会成为碎银?” 当然是因为找零不便,剪下来的! 众人目光都有深深疑惑,不解世子妃怎么问如此蠢的问题。 方知雨却笑:“八千两银锭,剪一剪、敲一敲不就碎了?” 是啊!让人剪开不就行了? 对方又没要求每一块必须同样大小,也不会真的称足八千两碎银,就是弄得看起来很多就行! 传话小厮立刻将话带回四房。 大老爷此刻对方知雨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忙毕恭毕敬,连连称谢,又对没有准备她的席位坦诚致歉。 方知雨端庄地站在原处,笑意亲和,“无妨。人命要紧。你们先救人,随意找个地方让我歇歇脚就行。” 哪能真的随意让世子妃待着? 众人惶恐之际,方知雨瞧见之前引她去东侧门的妇人跟程思珺耳语几句,程思珺又到二房老爷面前嘀咕一阵。 然后,程家长房主院的主屋里,添了一张桌席,就只给世子妃坐。 这下,太妃在院中主桌,世子妃在屋中主桌,不怕得罪了任何人。 方知雨目光有意无意往那妇人扫去。 该说不说,太妃别的不行,选人的眼光还是不错。 不论是何家的,还是眼前这个妇人,都是聪明人。 但她更喜欢这人,不动声色又不抢功劳……动了想挖过来自己用的心思。 太妃本来是想让程家替程思珺和宋湘淇出口恶气,没想到还没出招就被吓退了去。 方知雨帮四房出主意,居然直接收买了程家的人心。 几个老爷都严令下头人不得怠慢,还将那些准备给方知雨难堪的女眷都赶到了别处! 方知雨心情舒畅,太妃就不浑身不自在了,连带着她那一桌的老妇人,个个面色蜡黄,吓都快把自己吓死。 “太妃!”突然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明艳动人的女子奔进来行礼,“太妃!秦悦容给您请安了。” 性格张扬,语气高昂,又行大礼,太妃喜欢得不得了。 “我适才还在想,容丫头怎么不来啊!” “来了!早早便来了,想叫上二房的俏姐姐一起来给您请安的,可没找见她。” 太妃神色一僵,目光瞥向一旁静立侍奉的程思珺。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仓惶。 而后,太妃迅速收回目光,“没找到就没找到,你来我也很开心。真是越长越可人了。” 太妃终于笑了。 旁边众人也终于舒了一口气。 第130章 两小无猜 秦悦容嘻嘻笑:“可不嘛,秋天就及笄了,我就要是大姑娘了。” 太妃左瞧瞧右瞧瞧,很是满意,“是啊,我糊涂了,跟怀心郡主差不多时候及笄。早知如此,该给你和世子牵一条线的。” “太妃说笑,家父只是小小州判,门不当户不对的……” “那也比乡野长大的野丫头配!” 主屋里的方知雨缓缓放下茶盏,往院子里瞥去。 并非因为太妃的言语,而是因那个女子的话——州判,且姓秦。 难不成就是那个“秦家”? 没等方知雨想透彻,那道明艳的影子便奔到主屋门前,盈盈行礼,笑得如灿烂艳阳。 冬日里的艳阳……没什么感觉啊。 方知雨打了个冷颤,继续端坐。 秦悦容行过礼,明亮的眸子盯住方知雨,“世子妃真好看!” 与程家女眷完全不一样的评价。 方知雨笑了笑:“是个会说话的。杏儿。” 杏儿立刻捧了一盒首饰上前,“秦姑娘请挑两样吧。” 那盒子的首饰每一个都价值不菲,做嫁妆都不会丢了丑。 秦悦容心不在焉地随意捡了两个,连声道谢,只是没多看首饰两眼。 眸中也不是嫌弃,而是不感兴致。 “世子妃……其实小女有一事想求您。”她那修长如白葱的手,已经将衣服下摆揪皱了。 “何事?” “小女担心世子病情,想请世子妃一句真话……世子如今是真的好了许多吗?” 方知雨眨眨眼,缓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反其道而行啊! 一种针对她算计她的新手段? 方知雨沉了脸色:“此事,不用秦姑娘操心。” 秦悦容一垂眸,眼泪吧嗒吧嗒掉,好一副楚楚可怜惹人疼的模样,“小女自知配不上世子,也不敢与世子妃同侍一夫,只求世子安然无恙,病体康健。” “你可不知道,这位善妒。”宋湘淇不失时机地出现,冲方知雨大吼:“当着她的面讲这些,吃苦头的是你,还不如直接去问我兄长” 秦悦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不不!小女自知身份低贱,又……男女有别,不好去找世子的。” 宋湘淇一眼看傻子的模样,“嫁过去不就可以名正言顺了?” “噗嗤……”方知雨笑了,笑得弯了腰,“小坏东西,你才八岁,就跟你娘一样会撺掇人了?” “若这是我的意思呢?”拐杖的声响出现在屋门口。 方知雨的脸一下就冷了。 太妃站在门口,怒呼呼道:“容丫头与世子两小无猜,又一往情深。我看他们二人极为相配!” 方知雨默然,垂低着眼。 杏儿心生怒意,气冲冲走到秦悦容跟前,将她捏在手心的首饰又抢了回去,当着众人的面踩碎在脚底。 太妃:“野丫头!你的丫鬟都这么没大没小?” 不等方知雨回答,杏儿就道:“禀太妃,世子妃好意赠送首饰,不是想引情敌入门的。既然秦姑娘不想接受这份好意,金玉发钗也就没了意思。” 她又狠狠碾压几脚,“不过,东西已经脏了,自然不能再污了其他物件。” 完全不给面子! 这就是近朱者赤的结果。 方知雨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极其满意。 但太妃却更加不满意,“得意什么?嫁给世子已近两月,肚子里什么都揣不起,还占着那个位置做什么?” 她把秦悦容拉到近前,“如今容丫头就在面前,我就要替世子纳了她!由不得你同不同意!” “既然如此……”方知雨起身,“你们慢慢商量,我就先回了。” “野丫头!”太妃怒而抬起拐杖,“你是不把我放在眼中,还是不把程府放在眼中?” 但是她抬起拐杖又落不下去,因为周遭人挤人,人挨人。 方知雨盯住那拐杖尖儿,霎时想起自己耳朵被打出血的一幕,不由冷声一笑。 转而问程家大老爷,“所以,我堂堂皇亲,需要向你们程府低声下气?” “不敢不敢。”大老爷吓得冷汗涔涔,都快跪下去。 适才太妃与世子妃站在一起,几句来回,高下立见。 太妃也许有很多暗处的手段,但在明处,无论如何是压不过世子妃的,程家自然更愿意选择支持淮王府的未来主母。 更何况,世子妃聪慧,不计前嫌地帮他们解决了银两难题,商贾世家,必然不能恩将仇报。 可程家的老爷们还没想出任何对策,方知雨已经错开人群,向外迈步。 程家人立刻被这种气定神闲的威压折服,纷纷让开道来。 方知雨一边向外走,一边淡淡道:“太妃就不须当着我的面再三强调了,若她有本事,且让她进来试试。” 她突然停步,没回头,嗤笑一声:“太妃也说了我嫁到淮王府尚未两月,世子冲喜大有成效也不过三旬……谁有本事去肚子里揣一个给我瞧瞧?” “你……”太妃气得站不稳,摇摇晃晃差点倒地,还是程思珺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世子妃也太不给太妃面子了!”程思珺恨恨不平:“大过年的,非要闹成这般模样!” 齐嬷嬷在一旁连连摇头,又不知如何劝解。 二老爷双目一瞪,没想明白都这个时候了,自己的女儿为何还要挑拨? 他目光一扫,瞧见大哥投过来的责备目光,心虚不已。 “随我去送世子妃!”大老爷语气生冷,像掐了一把子怒意。 二老爷忙跟上,“大哥,这……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你女儿到底是怎么跟你讲的?” “思珺就说,太妃想当众给世子妃下面子,让我们帮忙制造契机……”后面的话,他不敢继续下去。 因为大老爷的脸色已经如同一片乌云:“你以后少跟这个女儿来往。她今日会为了一己私利将程家陷于不义,明日就可能拖我们下水。” 二老爷不理解,但还是点头听从。 程家大老爷年岁已经不小,世面见得多,自然能看明白,太妃咄咄逼人,世子妃处处忍让…… 当然不是真的忍让,而是把面子做足,不落人话柄。 说不定很快就会秋后算账! 这一斗,难说谁输谁赢。 程家最好作壁上观,才能保住这这一家基业。 第131章 帮你一脚 出得程府,大老爷和二老爷追在后头连连致歉,青鸳和东凌一左一右将人拦阻。 方知雨并不想与他们过多交谈,今日程家所为诸多不宜,她就是甩下脸色扬长而去也不为过。 就在即将登上马车之时,后头另一条巷子突然出现乱象,无数人涌进去。 片刻之后,街道两旁的屋顶上蹿出十余人,踩着程家年前刚修缮的屋顶瓦檐一路跳跃而近。 一边呼喊:“东海神禺?踏万方之浪,送财送福!” 一边朝下头撒碎银! 就是刚刚被剪出来的碎银! 方知雨眉毛直抽抽,好多好多银子的呀,也不心疼? 正如此想着,就见好几个人跳到马车附近的屋檐上,呼啦呼啦撒下一大堆,正被车顶棚接住了。 方知雨毫不迟疑地跳进马车:“快走!” 晚几步就被那些捡钱的人抢了! 车夫听令,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东凌和青鸳,连同一众护卫在后头一通猛追。 程家两位老爷在寒风里,在碎银雨里,面面相觑。 *** 这头闹腾得欢,世子府里……鸡飞狗跳! 程府请的是淮王府女眷,因为他们家今次开业的是绸缎庄,宴后少不得带各家女眷逛一逛选一选,全都是人情世故。 所以,世子不必去。 昨日他回绝之后,又被淮王下令,必须送世子妃去。 他送了,但心头不舒坦。 就在他沉沉翻着书页,一目十行,不知阅过是何物的时候,石头匆匆跑进来,又把自己跑摔了一跤。 顾不得磕到牙,石头慌里慌张地道:“程家来人了!” “来就来吧,外男让东总管打理,女眷让清溪见一见。” “不不不!”石头都快跳起来:“是程家俏儿姑娘!” “谁?”宋筠听见了,但不敢相信自己听清了,“她怎么又来了?快快快,给我拿披风,快逃!” 话音未落,主院门口一阵凌乱,就见一串葡萄冲了进来。 与方知雨相比,这位多了三分横冲直撞,多了三分无理取闹,还多了一颗唇下痣。 要说这唇下痣,长得位置也不错,小小一点,不影响美观,甚至更像万花之中点了一笔恰到好处的笔锋。 宋筠本就见不得不对称,哪想这不对称的一点,还长在一串紫葡萄上! 他就更避之不及了! 程家二房嫡次孙女,喜穿紫衣,更喜葡萄,一年四季的紫衣上都绣葡萄,今日横着一串,明日斜着一串,后日再单独绣三颗于裙摆。 ……更不对称了。 这还不是最令宋筠头疼的,这位程俏儿姑娘,自打两年前见过他一回,就心心念念不肯放手,哭着闹着要嫁他为妻! 他能剿灭海寇,说不好是不是有这位的功劳。 因为这位追啊!从王府一路追到军营,女扮男装被赶出来! 还不死心,整日整日在军营外头哭! 他只能跑到海上,前去寻找海寇老巢…… 获知赐婚圣旨抵达淮南,程俏儿大哭一场,拿着剪刀跑到他面前,号称要“同归于尽”! 忙乱之中,自己伤了脖子,终于躲回程府没再出来见人。 今日……刚好趁着世子妃出府的时机跑过来哭,吓得宋筠推开后窗就想跳走。 人还没跳出去,就听喜贵和一群丫鬟惊叫声不断——十三揍她了! 十三真是听话,方知雨让她盯着莺莺燕燕,她就盯得死死的,阻止不了对方往正屋里撞,就直接出手打! 然而下一刻,混乱加剧。 ——程俏儿上吊了! 就在东厢房里,搭了一条白绫,哭得花枝乱颤,还哭喊:“生不能做世子的人,死也要做您的鬼。这一辈子,您走哪儿我跟哪儿……” “难不成……世子出恭你要随行偷看?世子行房你想在旁鼓劲儿?” 一道清浅的声音在东厢房门口响起,带得冬风都寒了几分。 世子妃回来了! 一众丫鬟内监终于如蒙大赦,都重重吐了口气。 但是……世子妃刚才讲的那是什么话? 未经人事的小丫鬟半知半解,都红了脸。 那串紫葡萄半吊在白绫上,似乎认得方知雨,惊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知道自己会离府?也知道自己会被绊住? 看来这次程府宴请是一场局! 只不过因为太妃欺人太甚,她入了一半就转道回来,破了面前这抹浓紫的盘算。 程俏儿讲完就察觉自己失言,忙道:“世子妃回来得正好。我就把话摊开讲,我想侍奉世子左右!” 方知雨:“世子不缺丫鬟。” “不是丫鬟!”程俏儿急躁起来,“我不抢你世子妃正位,让我做个妾就好!” 方知雨翻白眼:你也得有那本事才行! “我不纳妾!”本打算逃避的宋筠发现方知雨回府,立刻放弃翻窗,匆匆赶来,“圣旨抵达之时,我就明确告诉过你不可能。” “可上回我也明确跟世子讲过,若不能做你的女人,我就做世子府里飘荡的魂!” 许是气氛到了,程俏儿一踮脚,就把脖子送进套好的圈里。 声泪俱下地喊道:“世子……” 后话还没来得及讲,就见一只脚抬起,一下就踹飞了她踩着的凳子。 “吭哧”一下,她就什么都讲不出来了。 而罪魁祸脚的主人却幽幽道:“帮你一脚。” 紫葡萄直到脸真的憋成了紫色,才被人救下。 倒也不是她舍得这条命,装成情深以往、生死不顾…… 而是没料到一哭二闹三上吊会成真,带来的两个小丫鬟柔柔弱弱好半晌……连她的身形都稳不住。 世子妃就那样瞧着,似笑非笑,直到看够了,才一挥袖摆,让那个阻拦她进屋的力气极大的丫鬟帮忙。 可那丫鬟下巴一抬,偏开头去,假装没看见,傲娇得比她还傲娇! 要不是世子发话,让内监过来帮一把,她指定去见了阎罗王。 一落地,她就忍不住嚎啕大哭。 没料世子妃居然揉了揉耳朵,冷冷冒出一句话:“吵死了,还不如吊上面安静。” 又“吭哧”一声,程俏儿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不知为何,她觉得面前这人说得到做得到! 而世子……世子就在世子妃旁边赔笑脸,一句话都不替她讲! ——活像个惧内的! 第132章 全部端了 宋筠之所以赔笑脸,是发现方知雨已经气得要抬小脚脚了! 她哪能不气! 在程府宅门口遭到程家女子诋毁,那股气只不过是涓涓细流,因为她没把那些小东西看进眼里。 在太妃当着外人给她下面子的时候,那股气已经汇成一条小溪,可她摆出隐忍大度的姿态,只为了让嘲讽声浪落到太妃头上。 在太妃与程思珺你一句我一句,想让她松口给宋筠纳妾的时候,那股气已经聚成河流,奔涌不休。 当时只反驳了几句,本质是为给整个淮王府留脸面。 可……她现在才知晓,程府破岁之宴,竟然是一场调虎离山计! 调走她这头“母老虎”,程家爱慕宋筠的小东西就可以找上门来! 想到这一点,那些恼意就变成了汪洋大海中的惊涛骇浪,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淹了。 “来人!”方知雨盯着地上哭得满脸脏兮兮,整个人傻乎乎的程俏儿,“程氏有女,不分尊卑,不敬世子妃,笞腿十下,赶出府去!” “诶?”程俏儿一脸不可置信,“你凭什么打我?还打我腿?” 方知雨本已转身,听闻此言,回过头来,“让你好好修养,免得动不动往世子身边凑。看来……应该打你的嘴。” “不不!你还是打我腿吧。嘴要留着吃饭。”她泪眼汪汪,双眸带着委屈,“不吃东西我会饿死的。” 方知雨:“……” 这小东西脑子是不是有点…… 她终究没让青鸳下狠手,只是找了根树枝,假模假样敲了敲,只要最终结果传出去是程家丢了脸就行。 紫葡萄被敲懵了——也不疼啊,跟挠痒痒一样。 然后恍恍惚惚的,被自己两个丫鬟拥着离开。 临出主院前,她回头喊了一声:“世子你等我啊!一定要等我啊!我一定救你出苦海!” 她觉得,世子妃就是世子的苦! 宋筠:你还不如不喊这一句话! 一张脸,果然就对上一双冷眼。 “这不能怪我!”他立刻指天发誓:“不信你问十三!我都没出现在她面前!” 他不敢承认,自己窝囊得想要翻窗逃走。 毫无意外,方知雨的白眼再次降临。 “世子眼睛是不是不太好?那位程家女,天姿国色,妖娆动人,又一片深情……您不喜欢?” 她唤他“世子”,还用“您”这个字……疏离了,疏离了! 宋筠急急摇头:“她有颗唇下痣。” 方知雨恼色不减:“那不正好?旺夫又旺子。” 宋筠耷拉下头,委屈起来,“你能想象一串紫葡萄上长了一颗黑点是什么感觉么?” “紫葡萄?”方知雨略一回忆,这才发现那抹身影的确是紫色,裙摆和袄子都绣着葡萄! 而宋筠还在委屈,“重点是,偏偏只有一颗痣……不对称啊!” “……”方知雨脑子顿了顿。 她回想起来,宋筠最开初给她挑首饰也是一对对的,帮她戴上头,也必是左右对称! 还不止! 给她的银票都是双数张,双数总额! 吻她脸颊的时候,也必是左右均沾! 他这人……对双数和对称有一种近乎癫狂的执着! 但,紫葡萄上长两个黑点,还在唇下对称,也不怎么好吧。 方知雨不轻不重的白了宋筠一眼,不再继续强调程俏儿,因为她的脑子也被紫色侵扰。 转而,她问起另一个人,“秦悦容呢?没有唇下痣,也没有美人痣,人家还喜欢在眉心点花钿,长得也娇俏动人。你不喜欢?” “谁?”宋筠眼底出现深深的犹疑,“秦家的?” 方知雨见着他的神色,有些不信,但那真挚的模样又不像装的。 宋筠忙又发誓:“老天爷替我作证!我真不记得!程家一共四房,孙辈有女十余人,可你知道秦予莘有几个女儿吗?” “二十几个!最年长的十九岁,最年幼的才半岁!” 方知雨淡淡丢去一个眼神:你就编吧。 宋筠道:“我没骗你!我卧床养病没多久,秦家就派人下帖,要为小女儿办满月宴,这一算是不是刚半岁!” 他发现方知雨眼底还是包着深深的不相信,急得都要学她跳脚。 “要是那二十几个女子一排排站你面前,再好看也会把你看吐了,再国色天香你也分辨不出谁是谁!” 方知雨一想,也是,都是秦予莘的女儿,长来长去都会有些相似。 眼见方知雨深情稍微缓和,宋筠贴上去,声音婉转委屈,“不要迁怒于我了,她们也闹得我头疼。” 方知雨也不是真的气这两个女人,她气的是太妃有意设局,淮王还帮了忙! 不管淮王有心还是无意,他的所作所为都令方知雨不齿。 下令让程思珺禁足的是他,几次三番推翻自己命令的也是他! 察觉太妃并未独善其身的是他,一次次容忍退让,想要“母慈子孝”的也是他! 只是这一切,都建立在苦了王妃,损了宋筠利益,害了方知雨声望的基础之上。 思索良久,方知雨突然坚定了自己的野心。 夺权掌权,在获得足够权利和声威之后,定要把天翻过来,不止淮王府,而是整个淮南! 就在她将气恼的源头定在淮王头上时,淮王来了。 一进世子府主院,就拉长着脸。 瞧见方知雨的第一眼,就从鼻孔里长长吐出一口气:“大过年的,世子妃闹成这样,让我淮王府情何以堪?” 方知雨当着淮王的面,翻了个深深的白眼,转身进屋去了。 “你……”一口气憋在淮王心口,后话都给憋了回去。 宋筠忙上前给淮王请安,“父王,知雨刚在程家被人下了面子,回来就瞧见程俏玩了个声东击西……您多多担待。” 淮王蔑了眼不争气的儿子。 换做别家,媳妇敢给公爹脸色,做儿子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 他儿子倒好,胳膊肘一直向媳妇拐!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淮王还是有些过不去,“世子妃还是应该大度些,就算不让你纳妾,也该对程家女眷客气些。” 在屋子里听见这话的方知雨,狠狠跺了跺脚。 程家是吧?迟早全部端了! 秦家是吧?终归一报还一报! 等她站到足够高的位置……哼哼! 淮王被晾在院子里,听见两声哼哼,心都抽得痛。 第133章 绝食相逼 宋筠尴尬地笑了笑。 淮王不解,压低声音问:“你到底喜欢她什么?所谓的‘真’上不得台面,还处处惹祸,处处与人结仇?” 宋筠面色依旧焦灼,最后苦着脸道:“父王,您莫怪儿子说话直白……” “再直白也比翻白眼好吧?” 既然如此…… 宋筠将淮王请到东厢房喝茶,再把方知雨在程府遇见的事一一道来。 他虽然没去,却让人好好盯着,传回来的话虽然只是大概,但来龙去脉相当清晰。 淮王听完,一脸不可置信,“你祖母不至于当众给世子妃难堪吧?就算不睦,在外人面前也该装装样子。” “可惜就是没装啊!”宋筠道:“祖母回府必定找您倾诉,您听了就知儿子没有半句虚言。” “那他跟太妃置气就行了,怎么波及到我?” “一来,是您下令让她去程府的;二来,她受了委屈,想发点威压一压程府女眷,您亲自来问责……这不就等同于您在偏帮祖母?” 淮王无奈:“程家是淮南首富,每年指间漏些米粮出来,都能接济很多百姓。一旦撕破脸,天灾之下,人祸加持,淮南不安啊!” 宋筠也懂,但却坚定地道:“父王,您是淮王之主,有无数种法子让程家臣服。可儿子求您,不要牺牲知雨和我的夫妻情义。” 不要走您和母妃的老路! 淮王漠然。 最后悠悠然自叹:“还不如看白眼呢。” 只是他自己也不知不觉翻了个轻轻的白眼,真真是近墨者黑。 淮王心头不悦,起身欲走。 恰在此时,东厢房门外出现两个瘦削的身影,一个是好不容易养出几两肉的四丫,另一个是还没圆滚起来的思荻。 四丫道:“淮王、世子,世子妃命奴婢来奉茶。” 思荻没有受过教导,怎样也轮不到她来侍奉。 但……宋筠瞥了一眼打扮得干净又素雅的思荻,明白了方知雨的意图,忙挽留淮王,让她们进来。 四丫侍奉宋筠,思荻侍奉淮王,四丫做一步,思荻现学现卖做一步,没有半点疏漏,只是动作略显青涩。 淮王察觉到了,瞧了两眼,恍然大悟:“这就是那个刚进来的九岁丫鬟?” 连他都听闻了世子妃“出尔反尔”的壮举! 宋筠苦笑:“是啊。父王,这可是思荻第一回替人奉茶,您请。” 淮王点点头,品茶,露出笑颜。 “不错。世子妃有心。”他只认为这是儿媳面皮薄,特意给自己道歉,并未多看思荻几眼。 喝过茶,淮王心情恢复,离了世子府。 宋筠回到主屋,却发现适才刚哄好的小家伙,因为淮王到来,又沉在谷底。 现在塞一个枕头到她手里,她就能抡起来把他碾碎! 宋筠不敢过去! 在房里转了无数圈,才歪歪倒倒贴到方知雨身上,“娘子?” 没理他。 “爷?” 还是不理他。 “要不……我找人把紫葡萄右脸添一笔墨?” 方知雨侧眸:“人家唇下痣在左边。” “对啊!所以右脸和左唇角,更不对称啊!” “又不是洗不掉……”但一想到程俏儿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有个墨迹,方知雨忍不住勾了勾唇。 “笑了?”宋筠喜不自禁,抱住方知雨晃起来,“笑了就好,我都要吓晕过去了,好怕大爷你不要我。” 方知雨哭笑不得,心头的气的确没有散,但却不想在此刻计较。 有些恩怨,总有拆解的一刻。 有些仇恨,总有还报的一日。 她如今隐忍,是为了积聚更大的力量,那样出拳才能让对方更痛。 *** 可这稍微好一点点的心情,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不一会儿,太妃归府,把淮王叫去了解语坞。 淮王本打算听一听太妃如何抱怨,结果她第一句话是:“自今日起,我这老不死的绝不吃一口饭,进一口水!” 淮王愣住。 太妃却道:“你的孙媳妇,堂堂世子妃,当众给我这老东西下面子,给程家甩脸色!我做错了什么?只不过想让世子纳妾而已,都是为了我孙儿好!” 只这几句话,淮王就知道,宋筠所讲为真。 哪有做祖母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孙媳给孙儿纳妾的?他们家还不是平常人家! 可淮王还来不及发怒,太妃又道:“要么世子妃来解语坞跪地认错,要么世子纳秦悦容和程俏儿为妾,不然就让我这老东西饿死!” “我死了,就好去先帝面前诉一诉苦。我的儿,我的孙儿,都为了狐狸精不肯为皇家开枝散叶!还将我视作仇敌……呜呜呜。” 太妃讲到最后,哭了起来,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程思珺拉着宋湘淇跪下去,也跟着哭,一边哭还一边自称有错。 淮王头大,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勒令两人回去继续思过。 而后又是告错,又是赔笑,都不能换得太妃改变主意。 最后太妃哭晕过去,连夜唤了全府府医! 消息很快传遍王府,就连平日不怎么走出晴风阁的王妃,都听到了消息,让人过去问安。 关起门来,人人都闲话几句,但风向有些不如太妃所愿,下人们都觉世子妃大气谦和,是太妃强人所难。 正月初六早上,典膳所照常送了膳,世子府送了糕点,晴风阁小厨房专门准备了汤。 太妃果然滴水未进。 午时,典膳所又进了膳,晴风阁换了一种汤…… 世子府则送来世子妃亲手誊抄的《女子十二则》。 此乃当今皇后所着,其中一条明确写着:“拒大周律法,夫娶妻一年后方可纳妾;若夫不尊,妻可劝可笞可告。” 太妃摔了所有碗筷! 一个个的,做足了表面功夫,偏把话柄落在她头上,让她成了个不讲道理的老太太! 野丫头还搬出皇后来压她! 气归气,闹归闹,腹饿难忍倒是真的。 好在从程府回来途中,齐嬷嬷偷偷买了些糕点,时不时垫一垫,倒也能撑下去。 就是不知,这些糕点吃完之后,若野丫头还不低头可如何是好。 整个淮王府风平浪静……但都是表面的。 各处自有各处的心思。 到了下午,世子府又乱了。 因为程俏儿又来了! 她今日穿的是竖领长衫,纽扣锁住颈部,遮住了青痕。 但……今日比昨日还紫,不仅衣衫颜色更深,连脚底鞋都绣了紫藤。 方知雨一见:“……!” 宋筠向她疯狂挤眼:看吧!看吧!我是紫葡萄吧! 第134章 吓死我了 程俏儿仍旧不管不顾直接冲进主院。 护卫都是男子,不敢有任何接触,只一边挡一边追! 内监和丫鬟们却被她带来的婆子推到左右。 可当她闯进主院,十三和青鸳齐齐现身,一个扭手臂,一个掐肩头,立时令她动弹不得。 “世子妃!你出来!” 方知雨虽然在主屋里,却一直站在她目光所及之处。 可……喊我出去我就出去?那你不是占了上风么? 方知雨扬眉,立定原地,一言不发。 程俏儿果然是个沉静不了的人,想都没多想,就吼道:“你凭何对太妃不敬?太妃都被你气得不吃饭了!你还不去侍奉左右?” “你……”方知雨终于开口:“去探望过太妃了?” 程俏儿一滞:“还没。” 方知雨对青鸳和十三点点头,“放开程姑娘。” 然后对杏儿道:“给程姑娘带路,让她去解语坞给太妃请安。” 顿了顿,“罢了。我也一起去。” 这是唱的哪一出?所有人都觉不可思议! 宋筠急着跳出来,瞧见紫葡萄一脸兴奋,抬袖挡脸,另一只手揪住方知雨袖角,“别去!祖母就是为了逼你去服软才出此下策。” “我不去就算了?”方知雨嗤笑一声:“如果我一直不去,流言很快就会转换方向,斥责我不尊不敬了。” 宋筠从袖口缝隙里瞥了眼程俏儿,满眼紫得哟…… “我陪你一起。” 不就是紫葡萄嘛,还能让葡萄砸死不成? ……葡萄不会砸死他,却会用眼睛盯死他。 前往解语坞的上,宋筠畏缩得像个担惊受怕的小娘子,挽着方知雨胳膊,左躲右避。 与方知雨器宇轩昂的姿态,与程俏儿眼带娇羞偷偷瞧他的眼神……形成鲜明对比。 到了解语坞,方知雨让人先入内通禀,得了准,才带着程俏儿入内。 刚走到太妃主屋正厅门口,一个汤盅就摔了出来,正砸在方知雨脚前。 她反应极快,让开了脚,结果那油亮亮的汤,就撒在了程俏儿绣鞋的葡萄藤上。 程俏儿露出一抹心疼,但也只一瞬,就要扑进去哭。 哭声刚到嗓子眼,就听得里头骂开了。 骂王妃不孝,骂世子妃盼着她死,骂王妃和世子妃是狐狸精,勾了她儿子和孙子的魂。 程俏儿想哭的心情立刻就被吓回去了,眨巴眨巴眼……太妃怎么挺中气十足的? 方知雨做了个“请”的手势,程俏儿连连摇头,“于理不合,世子妃该走前面。” 方知雨笑了笑,挽着宋筠胳膊,掀开厚重帐帘入内。 程俏儿发现,是世子妃自己动手掀的,左右婆子丫鬟动也没动一下,脖子还扬着,目中无人的样子。 她打了个寒颤,也自己掀厚帘……又沉又潮,世子妃怎么下得去手? 程府里的庶出小孙女们都不会被如此怠慢,为何太妃跟前的人不把世子和世子妃当主子? 重要的是,世子妃怎么忍得了? 她好不容易掀开一条缝挤进去,眼前突然闪过无数条星光…… 茶杯、茶壶、瓷碗、白花花亮晶晶飞过来。 几个砸在世子背上,几个敲中她肩头……世子妃好好的被世子护住了。 太妃还在有气无力地骂着,只有齐嬷嬷瞧见了程俏儿,发现她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那般准备抱头。 “俏儿姑娘!” 程俏儿傻乎乎挤出一个笑,给太妃请安。 太妃瞧见到她突然就委屈起来,“瞧瞧!瞧瞧!俏儿都知道心疼我,我的亲孙儿却想饿死我!” “太妃,我们给您送了糕点的。”方知雨悠悠一句,把太妃的哭诉给抵了回去。 就在太妃想继续咒骂的一瞬,方知雨主动上前,主动布菜。 “请太妃用膳。” 宋筠惊得手足无措,这简直是破天荒的举动! 一瞬之后,他忙道:“请祖母用膳。” “不吃!你不让我孙儿纳妾,不让我淮王府开枝散叶,我就饿死,去跟太祖皇帝,跟先定国公告状!” 太妃怒而起身,抓起又一个碗,对准方知雨额头…… “太妃!”是程俏儿发出了惊叫。 抬手接住那个碗,“这不行。这会砸坏人的,大过年的不好见血的。” 商贾之家的女子,最见不得过年过节有血光! 太妃蔑她一眼:你哪边的? 程俏儿可没想那么多,把碗放回桌,想了想不放心,推到离太妃更远的地方。 方知雨瞧着这一幕,嘴角勾了一勾,终于正眼仔细观察起程俏儿来。 小家碧玉,灵动活泼,最重要是……心不坏。 若换做宋湘淇,或是秦悦容,巴不得那一下砸得她头破血流,说不定还会煽风点火摇旗呐喊。 可程俏儿居然真的担心太妃砸伤人,不限于砸伤的是谁,就是不想见血。 太妃被程俏儿一打岔,骂人的气势落了几分,再想提起来……又饿得慌。 糕点只能稍微垫一垫,是真的吃不饱啊! 就在这时,晴风阁又送了汤来。 “罢了罢了,瞧在俏儿的面子上,不与你们计较。” 太妃自己给自己台阶,在饿了一夜外加一上午之后,终于用膳了。 等太妃用完膳,方知雨等人退走。 一出解语坞,程俏儿就拍着心口:“吓死了,吓死我了!” 方知雨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张锦帕,假模假样抹泪:“你可不知道,挨打跪地都是家常便饭,更别说心情不好就指着鼻子骂了。” 程俏儿一听愣住了。 方知雨却突然拉住她手,“我是世子妃,都被这样对待。你可知淮王府里的妾室如何?” 程俏儿恍惚着摇摇头。 方知雨道:“淮王的妾室,有被关在院子里十年不得出的;有被送到姑子庙住了十年地窖的;稍微好些的,都不能在晨间去问安。就连程夫人,你家二房那位,现在还被禁足呢。” 程俏儿倒吸一口凉气,本想抽走的手,不知怎的就失了勇气。 她缩着脖子问:“那……那……你……” 方知雨捏着程俏儿的手,放到自己耳后,“这里,就是太妃用拐杖打的,到现在还没好全呢。” “就连她的亲孙女——怀心郡主,小时候都被送到道观受了几年罪。你知道为什么吗?” 程俏儿摇头,猛猛咽了口唾液。 第135章 你被利用 方知雨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道:“太妃认为,怀心郡主与她命格相冲,不能养在跟前。” “啊?真的啊!”程俏儿也压低声音:“外头传闻是怀心郡主做了不好的事才……” “怀心郡主那时候才四岁,能做什么不好的事?” “也对也对。”程俏儿连连点头,“可是就算真的命格相冲,送到庄子里也行,送那么远就有些……啧啧啧。” 宋筠僵在一旁,眼睁睁瞧着两颗小脑袋越凑越近、越聊越欢,最后把他晾在原处,手牵着手……走了! 水灵灵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知雨带着程俏儿,没有回世子府,而是去了雪霏居。 庄姬很诧异,怎么昨日闹得沸沸扬扬,今日就成了“好姐妹”? 但她还是热情接待了两人,当然这份热情是对世子妃。 一落座,方知雨就道:“你自己问吧。” 就听程俏儿问:“这话有点不太好,但我确实想知道,您一直都是午后才能去太妃那里问安的吗?” 庄姬有些不明所以,但很诚实地道:“以前一直都是。这段时日,因为淮王对我照顾有加,太妃才允许早间去问安。但是……” 她瞥了方知雨一眼,见对方淡然品茶,才道:“今晨去了,被扔了杯子……” 她指指额角,果然微微红肿。 话未尽处,就是点明自己被砸中过,但又不想让世子妃多心,以为是她得罪太妃才引发这一切。 程俏儿哪里能想那么深,把自己吓得一抖,“经常挨打?” “倒也没有。”庄姬也没什么心眼,就实话实说:“不过说句大不敬的。我初入王府就被太妃立规矩,差点冻死。现在嘛,隔三差五被骂一顿,倒也习惯了。” 程俏儿:“这能习惯?” 程家老太太,还有各房主母,都是得找着缘由才发作,哪里会想怎样就怎样? “你们……好苦哦。”紫葡萄抹起了泪,亮晶晶的。 庄姬刚要安慰一下,却听方知雨道:“可不是嘛。你还想进世子府,你以为会好过?” “那你昨天……是为了救我于苦海?”程俏儿不可置信。 方知雨见她呆呆的眼神,顿觉可怜。 程家那样的地方,有心眼颇多的程思珺,也有至情至性的程侧妃,居然还有紫葡萄这种单纯的。 今日让程俏儿知道的都是实情,到了如今,方知雨也不想蒙骗,便道:“不是。我就是单纯不想你分走世子。” “可世子总要纳妾的呀,今日不是我,明日也会是别人!” 程俏儿更加不解,他爹三妻四妾,有时候连妾的名字都能叫错,连娃是不是他的都要想一想……也没如何呀! 整个程家大半都这样恍恍惚惚,可日子还不是过得好好的。 方知雨却不同意她的认知。 摇摇头,“别人家可以有很多妾,但我不同意。天下人对女子苛刻,只知限制女子,却对男子尤其宽容。我偏要反骨,世子也愿意与我并肩。” 程俏儿何时听过这种论断,一时傻眼。 “嗯嗯。”庄姬却在旁侧狠命点头,把世子如何疼爱世子妃,令她如何如何羡慕全都细数一遍。 也语重心长劝道:“程姑娘若有的选,定要给自己选个如此好的夫君!” 不知怎的,程俏儿心底起了波澜,久久没有反应。 辞了庄姬,二人出来。 方知雨问:“妹妹打算去何处?除了世子府,哪里我都奉陪。” 反正我家夫君,只我一人能看。 程俏儿早失了心力,只觉所知全都颠覆,长叹一声:“我还是不敢相信……姐妹们都说太妃很好哇!” “谁说的?”方知雨问:“秦悦容?” “对呀!你怎么知道?”程俏儿瞪起了没脑子的眼神。 方知雨摇头,叹息,然后语重心长:“妹妹啊,你被利用了!” 程俏儿不解,露出不信任的眼神,“悦容妹妹自小于我一起长大,还很早很早就认识世子了呢。要论起来,我肯定信她多一些。” “是么?那你可知,她多久才能见世子一面?” 程俏儿摇头。 方知雨掰起手指头,却一个不落,“实话告诉你,连世子都不知道。秦悦容的父亲是麓州州判,淮王设宴,他可携家眷入席……仅此而已。” “也就是说,也许从小到大,他们同时出现在某些场合,面对面而过,却可能连话都没讲。” 程俏儿疯狂眨眼:“说来也是,悦容妹妹一次也不细讲,我还以为她不想显摆。” 方知道:“那你知道吗?昨日你在世子府闹得差点丢了命,你的悦容好妹妹在做什么?” 程俏儿道:“她去程府参宴了呀!” 那眼神天真得不得了! 方知雨看在眼中,叹在心头。 “昨日太妃当众要求我同意让世子纳她为妾?没提及你。” “归府之后,太妃绝食逼我给世子纳妾,她的名字在你之前。” “什么?”紫葡萄气得蹦了一蹦,“她一直都说不跟我抢世子的!怎么会?一定是太妃误会。” 方知雨哈哈笑起来:“妹妹啊,你可被骗惨了呀!就算太妃在程府误会了,秦悦容可没解释。不然为何后来太妃又提?” “就算是误会吧。若我真松了口,你们同时被抬进来。你猜,温柔体贴的秦悦容,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程俏儿,哪个更得太妃喜欢?” “哪个在晨间请安,哪个在午后挨骂?哪个能得世子多看两眼?” “可是……”程俏儿面露不解,“上吊的主意是湘淇给我出的,跟悦容妹妹没什么关系吧?” “你信宋湘淇?”方知雨抬手抚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多大,你多大?她的主意你敢当真?” “呀!还真是,她才八岁,平日眼珠子都抬到额头顶了,我怎么会信她!” 方知雨瞧着这天真的紫葡萄,又道:“宋湘淇昨日可是帮秦悦容讲了话的哟。你回去问一问就知道。” “好!”程俏儿深呼吸一口气:“我回去问,要是世子妃撒谎半个字,我拼尽全力也要把世子抢到手!” 言罢,她转身就跑,一串葡萄从上到下都在晃荡。 方知雨咂咂嘴:其实葡萄还挺好吃。 只是现在一想起,也有点晕。 第136章 义结金兰 方知雨回了世子府,宋筠在主屋里张望,瞧见只有她一人,气呼呼出来,“你把我丢半路上了。” 方知雨白他一眼:“你又不是认不得路,又不是没长腿。” 宋筠:还在气? 方知雨走回屋,翻起书来。 宋筠偷看,察觉她神色很平淡,想问紫葡萄的事,又不敢开口。 他没有习惯让人盯自己的府宅,只知道她们二人大致动向,不知到底谈论了些什么,以致于内心惶恐难安。 一小会儿后,东凌满面春风奔了进来。 “世子、世子妃,淮王有赏!” 宋筠一喜,猜到淮王已经得了太妃用膳的消息,忙去牵方知雨,想带她一同接赏。 哪料那手滑不溜秋,一下就抽走了。 好在这回,方知雨全了礼数,谢了赏赐,没甩脸色给淮王。 但那些赏赐,全都放在原处,她看都没看一眼。 宋筠战战兢兢走过去,“有金银,有布匹,有瓷器……你瞧瞧?” 方知雨冷笑一声:“从淮王府库搬到世子府库房?左手倒右手,跟我什么关系。” 宋筠心头咯噔一下,想起自己头一回察觉如何拿捏方知雨的法子……默默将自己的贴身荷包打开。 一长串钥匙“啪”地拍在小案上。 方知雨白眼:“做什么?吓我一跳!” “世子府所有库房、密室、暗格的钥匙,自今日起,都由娘子管理。” 宋筠的语气斩钉截铁。 方知雨却只瞧了一眼。 “世子不必如此。我又不管家。” “哎!”哪想宋筠长叹一口气,“这才卿卿我我几天啊!我就失宠了?” 他戳了那串钥匙一下,“你们也失宠了,所有金银钱财都失宠了。” 方知雨突觉好笑:“世子若真宠我,就把紫葡萄的事,把秦家女的事解决了,何必让我心烦。” “好!”宋筠捏起拳头,“我把她们丢去喂鱼!” 刚讲到这句话,就听见紫葡萄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只不过这回唤的不是“世子”,而是:“世子妃姐姐!” 方知雨将书一合,抬起眉眼,向外走去。 就见紫葡萄颤颤巍巍向她扑来,扑到面前想抱又不敢,哭得比昨日真多了:“您没骗我!我问了好多人,您说的是真的!” 她的称呼从“你”变成了“您”,意味着此刻真心将方知雨当做了“姐姐”。 方知雨点点头,并不多言。 程俏儿却哭得很伤心:“我闹得王府和程府都知晓,她却得体大方又知心?我继续被世子厌恶,她却娇娇滴滴做人?” 宋筠刚迈步出正房门,就听见这一句,一时反应不过来,以为程俏儿又在为难方知雨,几个箭步冲上去,闪身拦在两人中央。 “程俏儿,你自重!若非念你年少无知,三年前就在军营里当场斩落头颅!还能由着你今时今日扰我夫妻情谊?” “啊!世子果然更加厌恶我!”程俏儿哭喊:“我去找她算账!” 宋筠一滞:“哪个‘她’?” “别!”方知雨一把拽住她程俏儿,“你现在去质问,没证据没把柄,她不会认,还会哭哭啼啼怪你冤枉她。” “那怎么办?任由她算计我?”紫葡萄跺了跺脚,全身葡萄都在颤动,“亏我当她好姐妹。” “你不若继续与她做姐妹,等下一回她再算计你时,想法子当场还击!” “诶?对!这好!”程俏儿挽住方知雨胳膊,“还是世子妃姐姐好。” 方知雨心口疼:这丫头,傻得跟十三有一拼。 宋筠在旁诚惶诚恐,又问一句:“请问两位,哪个‘她’?” 程俏儿正伤心,方知雨正盘算如何拉拢,都没回答。 突然,方知雨提议:“不如我们义结金兰,同仇敌忾!” “不行。”程俏儿道:“结拜成姐妹,我就不好嫁给世子了。程侧妃和程夫人那种情形始终不常见。” “傻妹妹,你本来就不能嫁给世子。”方知雨点了点她额心,“只有我……正室世子妃,才能称作‘嫁’。” “诶?对!那结拜,立刻结拜!” 两人说一头是一头,立刻让人摆上香案,其他一切从简,只磕头发誓,就算成了姐妹。 很快两颗脑袋又凑到一起。 宋筠这才听出来,她们在商量怎么拆穿秦悦容! 不一会儿,十三的脑袋也凑了过去,青鸳的脚也挪到旁侧,就连思荻也挤在角落里。 程俏儿居然不计前嫌地勾住了十三肩头! 宋筠觉得,老天爷大概是疯了。 他用了三年都没甩掉的紫葡萄,居然让方知雨用一个下午就……收服了! 程俏儿在世子府用过晚膳才离开,临走时,方知雨送了好些首饰,她开心得不得了。 可人一走,宋筠闷住了。 以往紫葡萄离开时都一副舍不得的模样,今日居然一点不扭捏,转头就没了影。 ——他好开心啊!终于甩脱了! 但也很自愧不如,对方知雨竖起大拇指,“娘子威武。” 方知雨却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这一个我解决了,另外一个……就看世子诚意了。” 宋筠知道,得想办法敲打秦悦容了,而且越早越好,不然下一回“煮米饭”就得猴年马月去了。 *** 许得益得知太妃复又进食的消息后,气得捏碎了杯盏。 他的伤势好得奇快,已经打算年后就回去。 一想到太妃对他越来越不信任,怕因为知晓太多秘密被灭口,心情也越来越不顺。 一个小妾走进屋,屋外头是随侍丫鬟,拎着两个布包,里头是衣服细软。 皇帝的赏赐官明日启程回京,这会儿正在各处辞行。 陪了赏赐官几日的这个小妾,被讨要了去。 这世间,妾就是地位高一点的奴,买卖赠送很常见。 只不过,许得益要讨好的本就不是传令官,而是钦差。 也无所谓,反正少了一个,太妃还会再塞一个。 他点了点桌上的小匣子。 “里头有银票、碎银、首饰。” 那小妾“噗通”跪地,哭起来:“妾想留在老爷身边。” 她们在宅子里,都唤许得益为“老爷”,就算他并不喜欢。 许得益摆摆手,“你待在我身边也是守活寡,倒不如去瞧得上你的人府里,好好过日子吧。” 那小妾哭得期期艾艾,好一阵才被丫鬟扶着走了。 其实许得益待她们还算不错,吃穿不愁,每人都配丫鬟一名,王府里有了赏赐,都会记她们一份。 就是……鲜少去她们的屋子,不知在肖想些什么。 第137章 这醋吃的 宋筠盘算好了,将秦悦容抓起来威胁一番,是最快也最省事的法子。 可是……秦悦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影子都逮不住,根本无从下手。 此事就这样拖了好几日。 元宵至,花灯节。 宋筠早早领了方知雨出门,美其名曰:早出门早看风景。 路过一处茶馆,宋筠领了她上楼,挑了一处雅间。 推窗可见,近处小院叠小院,稍远些有一条小溪,一群人被锁链牵引,亦步亦趋行走在水道旁的青石路上。 方知雨皱眉,“元宵节这么好的日子,居然还有这种……” 突然目光一顿,后话吞咽下去。 因为那群人身后,站着——钟会。 宋筠的胸膛贴上她后心,“当初假做鹿灵山鹿峰寨围攻大禅寺的人,除去服毒和后来忍不住酷刑自尽的人,还剩九个。” 他顿了顿,强调:“瞧他们的头!” 几个人缺了一片头发,在寒风中露出头皮,又几个人直接剃光了去。 北苑被烧那一晚,方知雨的头发被贴着头皮削掉一片,如今还是短短的,用其他发丝和头饰遮掩。 当时她气急败坏,要求宋筠抓到人后,把他们的头也给剃掉。 生气时的一句戏言,他竟然记到今时今日。 宋筠见她眸中闪出亮光,不似前几日那般低沉,笑了:“削掉他们头发,居然比我用尽心力哄你还开心?” 方知雨转身,抱住了那个精瘦有力的腰。 好些日子了,自从在程家受了气,又被紫葡萄搅扰,她就再也不主动靠近他了。 宋筠激动回抱,忽觉一切都值。 就这样抱了好一阵,他才依依不舍松开手,牵了人坐下。 倒上两杯茶,自己先润润嗓子。 “有几个重要消息……” 方知雨眼神突然起了兴致。 宋筠哭笑不得,后悔自己前几日居然傻乎乎以为给她钱花就行,倒是忘了小丫头最在意是……能不能并肩。 自嘲般笑笑,他道:“第一件事,这些人承认……北苑纵火的也是他们。” 方知雨“哼”了一声,带着浓浓的不愉。 宋筠知道不是冲着他,笑笑道:“但不承认是秦家指使。只说有个蒙面高手,每回丢下一大笔银子和毒药,讲清楚要做的事之后,就消失不见。” 方知雨皱眉:“纵火那晚的护卫不会是他们安插的吧?如果是……又用得着他们亲自放火?” 宋筠点头,“都是秦家人。只不过护卫是秦家亲自安排的,李副统领是被塞了钱的,而这些人是收买的。” 方知雨挑眉,问道:“他们不好奇自己在为谁卖命?” “当然好奇。”宋筠解释:“他们也曾跟踪过,但没一回成功。所以才会将那人形容为……高手。” 方知雨点点头:“这也合理。用钱买他们的命,就是当做了死士,早就算好他们可能被抓,自然不会透露身份给他们。” 宋筠也点头:“不过不重要。秦家迟早会拔掉,不论是因为他们有异心,还是因为秦家女,又或是……” 他顿了顿,提醒道:“坐好了,别吓闪了腰。” 方知雨“切”一声。 宋筠道:“还记得之前告诉过你,钦差随行队伍之中,有秦予莘的妻妹夫周霭吗?” 方知雨点头:“当时你还质疑两人为何假做不熟,不肯堂堂皇皇见面。” “是啊。”宋筠意味深长地笑:“昨日,他们终于碰面了……在一家绸缎庄。” “不会是程家新开那家吧?” “聪明!”宋筠抬指,勾了勾方知雨鼻尖。 小家伙突然“啊呀”一声:“快扶住我,果然闪着腰了。” 宋筠刚把手伸过来,她就借势一歪,坐到了他的腿上。 他心口一颠:“不是闪着腰了么?” 她双臂一环,娇笑:“是啊,所以要夫君揉。” 宋筠下意识摸摸鼻尖,又摸摸人中位置,这才想起钦差最近没过府,自己好些日子没服毒药了。 于是放心地捏住了那又细又软的小蛮腰。 方知雨把头歪在他肩头:“继续讲啊。” “夫君我……心猿意马,恨不能再次洞房。” 方知雨咯咯笑,笑得浑身打颤:“光天化日的,世子想带坏淮南百姓?” 宋筠真的只是想想,片刻收敛心绪,正色道:“他们二人在绸缎庄假做寒暄,而后相邀闹市小食。因为选的地点很吵,我的人没能听见交谈内容。” “但……”宋筠语气忽而变得生冷:“周霭离开时,将一把折扇留给了秦予莘。” 方知雨惊讶得挺直了背,“里面有东西?” “那绝对是。大冬天的谁还摇折扇?” “拿到了么?” “不敢动,怕打草惊蛇。” 方知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问:“你怀疑……上头?” “也许是上头,也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许是别的……总之有不好的勾当。” 宋筠眸子里弥漫出一股浓浓的焦虑,“此事我还没有告诉父王。但由此推及,也许秦家女本就是为了近身打探王府消息,才会用尽心思,不惜讨好太妃也要来我身侧。” “你打算怎么办?” 宋筠道:“等!等钦差携队归京,找个机会……也许杀人灭口,也许偷走那把折扇,总之就是不能让其将消息传回去。” 方知雨明白他的顾虑,却摇头反对,“我倒觉得,让人盯着他最好。他们在我们身边放暗探、埋钉子,我们就以眼还眼。” 宋筠低眸,带着戏谑盯住他的小娇妻,忽而轻轻咬了下她的小耳朵。 “要不说你聪慧呢。就按你说的办。” “还有别的么?”方知雨却已经听得激动了,“快讲快讲!” 宋筠无奈,提到了自己最不想提的人。 “许得益……以太妃的名义,将他的两个妾分别送给了钦差和赏赐官。” 方知雨的眼珠子瞬间瞪大,“他舍得?那一个个的,都是美人儿。” 宋筠摇头:“当然舍得。赏赐官正月初七就已经启程回京,带走了那个小妾。至于钦差……且过些日子再看。” 言罢,他的脸在方知雨心口蹭了蹭,“你瞧,还是我好吧,从一而终,只你一人。他算个什么呀!” 这醋吃的,都多久了还记着。 方知雨被哄好了,就反过来哄他了。 抱着这人亲了又亲,啃了又啃。 撩着撩着…… 莫名其妙的,两人花灯也不想看了,灯谜也不想猜了,匆匆回府,钻进屋子里。 又是好一番红帐暖香。 第138章 不会太平 元宵一过,皇帝与钦差的八百里加急互通消息频密了起来。 某日,钦差过府求见。 半个时辰后,淮王火急火燎奔到世子府,欲寻儿子商量主意,却发现…… 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居然在啃长年蔗的皮,啃下皮之后,还用小刀切成一小截一小截,巴巴的送进儿媳嘴里! 这不颠倒了么? 以往都是姬妾喂他,他赞一声“好”,她们就能满脸飞霞! 哪里有男子歪在女子身上喂食,还满脸期待被夸的模样? 宋筠和方知雨闲来无事总腻在一起,有些没羞没臊……世子府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每当他们你侬我侬,主院里的丫鬟内监都会刻意避走,今日恰好全都不在,这才导致淮王在主屋窗前站立良久,找不到进去的时机。 只有青鸳躲在暗处,实在看不下去,冒出头来向淮王请安。 宋筠匆匆整理扭曲褶皱的衣衫,赶出来行礼问安。 淮王不知不觉将双眸翻上了天,把宋筠都给看愣了。 这不就印证那句话,“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方知雨迟了一步才出来行礼,与宋筠相比,她倒是衣衫整洁,一派自若。 淮王轻叹一声,直击主题,“钦差来过,将陛下密信内容告知:打算派兵马押运金银入京。为父在想……是不是该派卫所之兵护送一程?” 淮王和钦差在九和县遇高手盗窃金银连夜归府一事,宋筠和方知雨都已知晓其中细节。 彼时,一整个卫所的兵力,都没能抓住任何人影,眼睁睁瞧着那些人飞檐走壁,遁入夜空,连箭雨都没撩到对方衣袍。 淮王如今这番想法,实际上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味。 宋筠听后不做他想,只问:“父王想让我动用暗藏的兵马?” 淮王没料自己还没开口,儿子便猜中了他的心思。 只好道:“你能不能让他们暗中护卫,如有必要就出手相助……当然最好是不暴露。” 方知雨露出不同意的神色:“可一旦他们出手,就没法再彻底掩藏。那位一定会加重疑心。” 宋筠点头:“没错。” 淮王眉头一下就拧紧了,你媳妇讲的都没错,你父王……就不管了? 宋筠和方知雨都没在意淮王神色,突然互视一眼。 宋筠:“我想到一个绝佳的势力。” 方知雨:“我也想到了,就是不知他们肯不肯趟这浑水。” 两人相视而笑,看得淮王嘴角直抽抽:能不能给我点面子?知道你们感情好了!知道了! 宋筠笑过,这才转头,“父王可曾记得,儿子跟您提及过鹿灵山鹿峰寨。” 若非鹿灵山鹿峰寨秦葵,宋筠带人想攻下丹砂矿矿洞,就会因不熟悉内部情况而损伤兵力。 这件事,他没有隐瞒过。 淮王点头:“你想招安?” “招安是朝廷才能做的事。”宋筠道:“这些日子,有些人为了行事便利,顶着他们的名头犯事。若入了他们的耳,难免会生出祸端。所以我想……送他们一个好名声!” 淮王面露不解,“他们不是‘劫富济贫’吗,就不怕暗中动手?” 方知雨摇摇头:“跟朝廷作对,他们就算走到头了。鹿峰寨能存在那么多年,就是因为山上有清醒之人,而且不止一个!” 宋筠大感开心,娘子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于是道:“所以,儿子认为,请鹿峰寨帮忙看顾金银,一直送到淮南境,有三重好处。第一重,可以继续隐藏我的兵马;第二重,可以让鹿峰寨收获名声;第三重,送他们一次被皇帝招揽的机会。” “当然,招揽会不会成功,就是后话了。”宋筠笑道:“若有机会成为名正言顺的仁义之师,谁愿意落草为寇呢?” 淮王不得不承认,这两人心有灵犀,还一唱一和,很快就把他说服了。 但问题是,谁去跟他们谈。 宋筠当仁不让:“我!” 他转眸看向方知雨,“虽然秦葵对你更欣赏,但一个女儿家去那种地方我不放心。” 方知雨刚想说:我们一起! 宋筠又道:“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会谈崩,我也不想将你放在险境之中。” 方知雨心头一阵暖,直接将手塞进了宋筠的手心,点头“嗯”了一声。 重重的一声! “嗯”给淮王听! 瞧你儿子,一点点在变好,不再龟缩,不再懦弱,会站在前头保护她,会跟她一起调查当年旧事! 淮王只看见了两人牵起来的小手手,心头堵得慌…… 事不宜迟,宋筠决定当天下午就动身,快马前往鹿灵山洽谈此事。 以往出行前,都是他叮嘱石头帮方知雨打点。 可这一回,方知雨忙进忙出,到处叮嘱石头帮着带这样带那样,路上要怎样怎样。 好一阵后,石头才道:“世子妃……小的不在随行之列。” 他抬了抬尚未痊愈的腿,“这种重要事项,带我一个不会武功又有伤的反而累赘。” 方知雨一噎,对着屋顶喊:“钱英雄?” “咣——”一片瓦飞落,表示:得令! 宋筠从屋中出来,换上了黛色长衫,披上了青灰披风,腰间蹀躞带是娘子新买的,足底锦云靴是娘子刚做不久的,就连手中打马鞭都是娘子才从库房翻出来的。 好些日子没服毒药的人,有着深邃的轮廓,微挑的星眸,轻扬的唇角…… 往阳光里一站,端的是令人一见倾心,再见动情的好模样。 宋筠瞧见方知雨痴痴的眼神,忍不住将她揽进怀里。 方知雨挣扎了下,“整个院子的人都瞧着呢。” 但声音如娇如嗔,根本不是责怪的意味。 宋筠忍不住叹了一下,“真不想走啊。” “一来一回才三日,就算他们想留,你也要飞奔回来,把消息告诉钦差。”她抬眸,觑着左右无人关注,往宋筠唇上一吻,“记得保暖,不要着凉。” 宋筠满脸喜色,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朵:“等回来,咱们换个方式煮姜粥啊。” 方知雨轻轻蔑了他一眼,嘴里却是甜蜜:“好呀。” 宋筠离府,方知雨一路送到府门。 宋筠的这一路,必有各路眼线;方知雨在王府,也必不会太平。 遥见那抹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方知雨回身,眼中的不舍瞬间消弭。 “青鸳,去找一下典膳副,告诉他‘可以开始了’。悄悄的,别让人知道。” 她之所以那么爽快答应不与宋筠同行,就是等着计划开始! 第139章 计划夺权 方知雨全盘计划的第一步是“得权”。 她利用朝花和夕露,已经得到了淮王的金镶玉令牌,获得了一定的权利。 第二步是“立势”。 她利用冲喜同庆大放赏银,救一家妇孺出水火,建立了足够的声威。 这第三步,就是“夺权”! 先夺外府管理权,再架空太妃,获取内府管理权! 一切从年前就已经开始谋划,现如今也该收网了。 晚膳时分,菜食上桌,方知雨刚吃几口,就有人来报,声称典膳所出了事。 没料典膳副动作如此之快! 方知雨心头大喜,丢下碗筷,带着十三、青鸳和石头,提着裙摆一路狂奔。 到达典膳所的时候,东升已经在了。 王府内部事务,淮王一般不出面,除非事情闹到遮不住。 所以,东升代替淮王前来处理,已经是要事之中的要事了! 这回出事的地点在干菜存放库——一个熟悉又充满故事的地方。 每年冬日,寒霜都会加剧新鲜菜难以出产的情况。 是以盛产之时,典膳所就会进一些菜晒干备用,偶尔也会直接购买晒好的。 但今年,干菜居然不够吃了! 不仅不够吃,其中一部分还是次货! 此事是一个姓张的掌事给太妃准备食物时发现,报给典膳副,然后一查才发现,账目上出现一笔很大的错漏。 去岁十月进一批干菜,用银一百二十三两五钱。 可只有进,没有出,本该存入库房的干菜不见了踪影。 典膳副报给仁义殿许总管,可许总管以目下有事正忙而推脱,于是只能报给了内监总管东升。 ……以上都是方知雨到来之后,听说的表面故事。 这和当初她给典膳副看的账本不一致,大概是“损毁”不可追溯,只有这种突然消失不见的才能成为证据。 当然背地里典膳副做过什么,她是不会追问的。 东升起身行礼,想将座位让给方知雨。 她忙示意石头将东升扶回去坐好,“东总管腿脚不便,还请坐下慢慢辨事。我就是好奇,过来瞧瞧,不用在意。” 东升本诧异世子府口中的“好奇”,可从她眸子里荡出来的激动之情,就知道绝不是“瞧瞧”这么简单。 不过也没什么,王府里的主子,未来的主母,多学点手段也无可厚非。 东升让人给世子妃请了座,然后才开始问话。 “说说,这事是谁在中饱私囊?” 典膳正浑身一抖,伏地不言。 典膳副倒是敢抬头,就是左看看右看看不敢开口。 眼见此事僵持,方知雨忍不住推一把,“有件事我很好奇,想各位帮我解惑。” 东升偏头:“请世子妃示下。” “不敢。”方知雨道:“我就是好奇,典膳所采买物品是谁说了算?” 东升没答,而是看向下头跪地的一干人。 典膳副察言观色,忙跪行几下,停止在恰当位置,“禀世子妃,王府肉菜采买主要来自三个部分。” “王府有自己的庄园,每隔三日会送来新鲜的蔬菜瓜果和鸡鸭牛羊。此乃其一。” “但有时候,府中消耗过快,我们也会找常年供菜的菜户临时采买。此乃其二。” “其三便是干菜采买。淮南十里不同天,麓州及附近可能连绵阴雨,但魁州就可能烈阳灼灼。所以每年我们自己晒的干菜都是不够的,都需要从外头买。” 方知雨“哦”了一声。 典膳副见状忙道:“但是干菜的采买源头不固定,每年都在变,都是典膳正亲自过手,进库出库还有专人处理。” 东升听闻此言,问道:“何人?”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战战兢兢回道:“是小的。但是小的没有见过这批干菜!” 这一句话讲完,典膳正丢去个狠厉的眼色,把他吓得脖子一缩。 “典膳正。”东升道:“你怎么讲。” 典膳正俯跪于地,“典膳所日常事务众多,难保会有疏漏。” 就在东升和方知雨都认为典膳正要认错的时候,他忽而又道: “但,干菜存放库并非只我一人可以出入,典膳副,还有几个掌事都可以。在下认为应该重新盘库,以梳理错漏。” 张掌事担心殃及到他,忙道:“难不成我发现自己的错漏,把自己的问题报上去?自己找自己的罪?典膳正莫要拉我等垫背。” 东升笑了笑,看出了几人之间的问题所在。 一百多两银,其实没什么。 这些给王府做事的人,哪个手脚真正干净?平日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把主子们侍奉好就行。 就在他打算和稀泥的时候,一旁的世子妃又开了口:“其实要拆解清楚这事也不麻烦。采买凭证有吧,那个供给干菜的人在吧,去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东升顿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挪走。 方知雨有种被看穿之后无所遁形的感觉。 但是东升却点点头:“世子妃都发话了,你们还不行动?” 典膳副抢在所有人之前,“适才我已经让人去寻了。那供菜之人就在麓州城东南,目下也该回来了。” 如果到此刻,典膳正还看不出一环扣一环,环环皆是世子妃与典膳副唱双簧,那他就太傻了。 前些日子,世子妃单独见过典膳副数次,他已经提起警觉,处处小心翼翼,没想居然在干菜上着了道。 干菜是真的采买了,也真的入库了,只是量没有那么多,花费的银钱也没那么多而已。 就在这时,典膳副派出去的人回来,领着一老一少两人,一进来就跪地喊“饶命”。 东升眉毛一挑:“做什么事了,这么怕死?” 少年“咚咚”磕头:“那批干菜只值十两银!但我收到手的有十五两!画押的凭证上写的是一百多!” 老者老泪纵横:“都怪我!都怪我当时害了一场大病,我孙儿为了筹药费,才做了这等事。请不要怪他,用我的命抵!” 少年也哭作一团,“不不不!我的错,我可以去死!” 东升皱眉:“谁要你们死了?” 但谁都能猜到,肯定是典膳副让人去问话的时候,用“死”威胁过。 不过不重要,因为典膳正听到这一老一少认得如此快速,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人证在,他的罪就逃脱不了。 事情已经闹大,必然不能轻易收场,东升正思考如何处理。 第140章 中饱私囊 方知雨又一次开口:“典膳正,你肯定不止做了这一笔假账。因为人一旦铤而走险获得利益,就会一而再再而三。” 典膳正已经吓得不敢言语,他本就不是个胆大的人。 世子妃却气定神闲地坐着,一句一句数落着。 “你告诉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贪?你的俸禄已经不少,作为典膳正连吃喝都不愁,甚至还能给家人开小灶。” “以你现在的情况,王府肯定不能用了。但结果是上奏陛下按国法惩治,还是扫地出门……倒有些区别。” 典膳正跪在下头,颤颤不敢动。 “也许下官知晓。”典膳副突然道:“下官去仁义殿向许总管上报此事,结果许总管不仅借口拖延,还威胁下官不准多嘴。” “你!”典膳正侧眸:“不要到处攀咬!在下就是缺钱,要养外室!” 适才不认,如今一提许总管就认得如此快……谁都知道典膳副猜对了! 典膳副悻悻而笑:“我还没讲完呢,你急什么。” “我从仁义殿归来途中,遭遇了三片瓦片,还被炉子突然爆起来的火烧了衣摆。如果成了,就是我遭遇意外而亡,这件事必将掩埋!” 隔岸观火的东升恍然大悟:世子妃要对付的是许总管啊! 许总管有能,但也只是小能,凡事稍稍令人满意而已,绝不会多做,也不愿主动分忧。 这些年一直让他在那个位置上……一是因为他乃太妃宗亲,二是因为陛下任命,轻易不能动;三也是淮王偷懒。 但如果,世子妃想动,那便动! 东升起身,缓缓行至众人面前。 “与此事不相关的都散了。若有人知晓内情,此刻上报,可记一功,也可功过相抵。否则,一旦查清,整个淮南都容不下。” 这话之后,不少人匆匆退走,有一些犹犹豫豫,选择留下。 东升扫了底下一眼,“去个人,请许总管移步典膳所。” 而后,又对方知雨道:“世子妃请坐,此事恐怕还要耗费些时辰。” “辛苦东总管。” “分内之事。” 这边两人寒暄,底下跪着的其中一人突然磕起头来。 东升和方知雨同时看去,却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女掌事,几乎要把额头嗑红肿。 方知雨给青鸳一个眼神,后者立刻过去将人扶住,拖拽到跟前。 那女掌事满脸泪痕,求道:“可否请世子妃饶我一命。” “可。”方知雨毫不犹豫,“适才东总管讲了,只要指认为真,就可功过相抵。” 女掌事道:“我不知道干菜的事,因为我管的是酒窖。” 典膳副在后头补充道:“淮王府西南有一处酒坊。这位管事便是那家酒坊的少东家。” 方知雨隐约知晓,因为梅姬所在的醉翁居,就是因为这家酒坊酒香入院而得名。 女掌事已经泣不成声,只随着典膳副的话连连点头。 十三心疼世间所有女子,递了一张手帕。 那女掌事接了,擦泪道谢,这才道:“我家酒坊如今只做老主顾的生意,早就大不如前。但这一切都是他害的!” 葱白玉指指向典膳正! 典膳正的背脊狠狠一颤。 女掌事道:“原本我家生意极好,忽而一日被人闯进来,闹着说吃我家酒吃死了人。我夫君被打残在床,我外祖和爹娘本就常年重病缠身,备受打击差点没命。” “养家重担落在我一人身上,但因为那些人的诋毁和搅闹,酒卖不出去,也没法买药治病。” “就在那个时候,这人出现了,让我到淮王府酿酒,以养家糊口。但我们家的酒就算再精良,用的材料再好,也用不了那么多钱啊!” 女掌事抓过地上零散的账本,跪行到方知雨面前。 “世子妃您瞧,二十二坛桃花酒,用最好的桃花,最上乘的曲糵,至多也不过六两银,可他上报的是五十两!” “还有姜酒、茴香酒、豆酒……”她一一指过,“都报了近十倍的成本。” “你闭嘴!”典膳正突然指着她鼻头骂:“我好吃好喝供养你,你全家的药费,你那瘫子夫君吃的用的,不都是我给的?” 女掌事眼神闪躲,根本不敢看过去,整个人都低着头瑟瑟发抖。 方知雨心尖微微一跳,将女掌事引到角落,温声且低沉地问:“他欺负过你?” 女掌事一滞,明显不想承认,但最终还是闭上双眸,重重点头。 方知雨皱眉,心口微疼,问:“之前被他欺辱,你为何不寻求帮助?” 女掌事泪水涟涟:“我需要他的钱赡养家人。而且,我是最近才知晓,那些打砸我家,害我家人的幕后指使是他!” 边哭,她边跪下去,“请世子妃饶我一命。我不是不告,是不敢。我怕家人没了救命钱,也怕他将与我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可我也知道,有世子妃在,就一定能还我公平!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摆脱他的机会!” 女掌事复又在地上磕起头来,久久不肯停歇。 直到许总管匆匆而至,方知雨才让她去一旁疗伤。 许总管来之前已经知晓发生何事,与下头的典膳正交换了下眼神,恭敬行礼,“世子妃,东总管。” 东升摆摆手,示意给他看座。 许总管坐下,坐在两人稍后的位置,复又听了一遍适才的攀咬。 而后笑道:“也许典膳正有一些手脚不干净,但这其中没有典膳副故意而为吗?若我没听错,张掌事报给典膳副之前,就憋了一口气吧?” “有没有可能,张掌事看不惯典膳正,而这位女掌事嫌典膳正给的少,故意设局陷害?” “我没有!你胡说!”张掌事气得差点跳起来。 许总管气定神闲,不多讲一个字。 方知雨见状,也跟着笑了笑:“可目下,典膳正无论得多还是得少,中饱私囊确实是事实。许总管以为,这种行为该当如何?” 许总管道:“按大周律,贪墨百两银,革职不用;贪墨五百两银,送京城查办;贪墨千两,可报朝廷秋后处斩;贪墨五千两以上,可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他顿了顿,“典膳正的情况……人证物证齐全的,不就只有干菜那一笔吗?” 这番操作下来,也就是个革职不用而已。 第141章 父王二字 “哦?”方知雨冷笑着,默默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丢到总管面前。 “不如总管您瞧瞧?” 许总管只瞥了一眼,就发现事态严重——这是他当初交给世子妃的总账账册。 后来借着重新誊写名录做了新账本,这一本就一直留在世子妃手里。 “这……”许总管忙起身,“这里头很多都有错漏,去年账册早在年前重新梳理,也已经交由淮王过目。” “嗯。那你瞧瞧其中折起来的那一页……怎么也跟干菜扯上关系了呢?” 那上头,就是方知雨最初发现端倪之所在。 方知雨继续道:“既然后续账册没有记录,之前的这一笔又在何处?我是不是可以设想,你们联手假做账本,中饱私囊,蒙骗淮王!” 许总管膝盖一软,跪了下去,“世子妃莫要诬陷,我对圣上,对淮王忠心耿耿!” “是么?”方知雨露出一抹嘲笑:“我这是学许总管,先假设‘设局陷害’,再细辩其中关键……你急什么?” 许总管顿悟,世子妃这一局,是要引他入瓮啊! 可他这些年也不是白活的! “世子妃,我仁义殿上下忠心耿耿,可……凡事不可能毫无疏漏。账册一时有误,后头我等也修正过,您不能以偏概全。” “那好!”方知雨掷地有声地道,“就将你们修正后的账册送到我面前,一笔一笔算!” 这句话惊了在场所有人! 也惊动了淮王! 待淮王获知消息匆匆赶至,就见朝廷命官跪了一地,唯一站着的,只有世子妃和她带来人,以及东升。 东升站在世子妃身后,翘首看向桌案,不知瞧见了什么,眼神几度变化。 淮王止了旁人行礼问安,悄步近前,听见的却令他大为震撼。 “四月初九这一笔,采买新布给护卫纳千层底布鞋。总账有,分账无,司屡司和甘棠园都没有记录相应任务。合不上账的银两有……一千八百两。” “七月二十三,太妃办赏荷宴,一天就用去了两千一百两?这一笔得问问太妃。” “还有,太妃每日膳食用银规格为七两,可你们……真的每日恰好用足?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减?做假账也稍微用点心吧。” 淮王听到此处,已经按捺不住走近,终于被东升发现,回身问安。 他忙摆摆手,露出笑颜:“世子妃懂账?” 方知雨问安之后,笑道:“昔年在京郊别庄,所有账目都是我自己记录管理,一看便知哪处真哪处假。” 淮王眨眨眼,并未当真。 “父王,请恕儿媳僭越,插手了这件事。” 淮王:嗯?诶!唤他父王了! 显然有求于他,故意讨好,但心底还是……相当舒坦。 “无妨,我淮王府一盘散沙。有你整治,是我的福气。哈哈哈……” 所有人都没明白淮王在笑什么,诚惶诚恐垂低下头。 但淮王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问:“查得如何?” 方知雨道:“我只粗略一番,就发现九条账目有疑,所涉银两近万。” “我也不敢保证每一项都是许总管贪墨所致,但出现这样的行事态度,处事方式,失误频率……请父王斟酌此人是否继续任用!” “嗯。是是!你讲的对!是得好好考量。”淮王笑得嘴都合不拢,“以世子妃之见,如何处理?” “查账!总账分账倒溯三年,查出来后,所涉人员按大周律法处置。”方知雨道:“钦差不是还在嘛,可以请钦差监督见证,上报陛下。” 若钦差见证,就意味着皇帝会知晓全部过程和结果。 虽然有些丢脸,但好处是,让皇帝知道淮王的能力没有达到值得忌讳的程度,淮王府上下也没有同心同德的可能。 这个谋划,方知雨没有当众讲出口。 她知道淮王未必理解,但宋筠回来一听就会赞同。 只要他同意就可以了! 她当着淮王的面拿出金镶玉令牌,轻轻一礼,得了淮王满意的点头。 这才道:“见令牌如见淮王。石头、东凌,你二人分别带一队护卫,搜查典膳正和许总管的府内住处和府外家宅。务必仔细。” 两人领命,立刻去办。 方知雨则请淮王上座,继续一页页翻账册,一处处点异常。 淮王越看越心惊,这些年每回得人递上账本,他都匆匆一扫,看个大概就行。 王府家大业大,他一辈子都挥霍不完,儿子又是个有能力的,也用不着他守财,很多事就都不严谨。 没想这一放松,一不严谨,就留下这么大的窟窿。 瞧着旁侧认认真真的儿媳,他突然觉得自己挺没用。 “父王您觉得如何?” 听闻此言,淮王将思绪拉扯回来,“嗯?” 方知雨道:“太妃应该有一本私账,只记录解语坞银钱出入。我想请来私账瞧一眼,就看去岁赏荷宴那一日。如果这一日对不上,所有亏空加起来,就可以将许总管斩立决了。” 淮王:“呃……” “父王觉得不妥?” “妥!当然妥!”淮王听不得“父王”二字,但凡她多叫几次,连天都能帮忙捅一捅。 “只是……”淮王犹豫:“太妃近日身体不适,心情不佳,我怕这一去问,又会……” 先帝仁慈,从来不会让儿女由旁人教养,所以淮王自小养在太妃膝下。 大一些之后,他就搬进皇子庭院,虽然没有日日相见,但也是太妃亲自教导。 太妃为了在吃人的宫中存活,一直灌输回避、躲藏、怯懦的思维,导致淮王“窝囊”,而这种“窝囊”也传续到了宋筠身上。 现在宋筠已经痛改前非……虽然还没能改彻底,但已经做出明显变化! 淮王却……依旧停在原处,不敢直面太妃。 “不如……”在一旁静听良久的东升道:“老奴去一趟?” 淮王瞪眼:“你有办法?” 东升笑得满脸皱纹:“试一试。” 于是东升去了。 在石头回来之前,东升就回来了。 他坐着轿辇穿梭在黑沉的夜风中,来去自如,一点也没有被为难的神色。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总之是……撕来了方知雨想看的那一页。 一对……果然有八百两的亏空。 第142章 私密账册 “砰!”淮王重重拍案,“居然敢蒙骗于我!” 许总管和典膳正吓得伏地求饶,却还在狡辩,不肯认罪。 石头回来,却苦着一张,“典膳正的所有住处都很平常。” 很快,东凌也回来了。 随行护卫居然抬着十几口大箱子!还有用被子临时裹起来的包裹,也是十余个! 许总管只瞥了一眼,就晕过去了。 东凌瞧见那模样,嗤笑道:“这可是个人精。他临时住所家徒四壁,府宅也一切正常,看起来清廉得很。” “但他有个外室,所有金银钱财、宝贝药材、金贵食材……都在外室的宅子里。” 箱子和包袱一个个打开,所有人都看得眼花缭乱。 贪钱就罢了,还借机把府中采买的贵重药材和食材搬出去,另有些稀奇物件……像是旁人送的礼。 粗略一清点,光银票就有三万八千两! 淮王恨得牙痒痒,三万多两啊!到底偷了他多少钱财,才会积聚如此多的财富! 方知雨好奇地沿着箱子一个个走过,走到一处红木箱前。 刚被冷水泼醒的许总管瞧见,整张脸都黑了下去。 方知雨状似无意……实则有意地踢了那口箱子一下,“唉哟!撞到了!” 十三忙上去扶。 她却“噫?”了一声:“有暗格?” 东凌和石头忙上前查看,果然在底下抽出一个匣子,里头躺着一本蓝皮封册,比一般账册小一半。 方知雨接到手中,只翻了几页就笑了:“许总管心很细嘛。何年何月何人孝敬银两多少……这不清清楚楚记录着?” 她神色一变,眼底漫出杀意:“怎的淮王府的账本就记不好?” 许总管怎么也想不通,事情为何如此顺畅地到了这一步? 他明明只是想保一保典膳正,才拒了典膳副的禀报。 也明明只是想狡辩一二,账本就查出那么多疏漏? 还没反应过来,世子妃居然就派人去查他家……还查到了外室……还发现了自己的小账本! 这一切进展得超乎想象的顺利! 但目下已经没有任何辩驳的机会,只能跪地求饶,“淮王饶命!世子妃饶命!” 方知雨又随意翻了几页,突然眸子一亮:“哟!典膳正单独占了两页啊!我瞧瞧?去岁十月三十,上贡一百两银?” 她朝典膳正蔑了一眼,“怎么那么巧,刚好跟购买干菜的日子吻合?” 典膳正也吓得连声求饶。 方知雨朝淮王福礼,“父王,您看此事……” 淮王笑嘻嘻:“既然是世子妃查的,就由世子妃做主吧。” 方知雨就等这句话,立刻转身道:“你二人可认罪?” 证据当前,怎可不认? 许总管和典膳正连连磕头,求饶不断。 “既如此……” 方知雨默然片刻,突然撕下与典膳正有关的两页。 手中账册一扬,递到了旁侧火把之上。 那举着火把的护卫愣了一瞬,匆匆移开,可火苗已经燎中书封,很快燃烧起来! 淮王大惊失色:“世子妃!” 火势很快,方知雨捏住册子,任由它越燃越猛,最后丢到地上。 众人眼睁睁瞧着册子燃成灰烬,目目相觑。 方知雨转头,“父王有吩咐?” 淮王:“……” 我让你做主,没让你烧证据! 但转瞬,他还是挤出一抹苦笑:“世子妃没伤着吧?” “谢父王关心,无碍。”她察觉到了淮王的意图,却不点明,而是道:“许总管的私账已经烧毁,不论何人,是否参与这场中饱私囊,又是否贿赂或买卖官职……” “淮王都将既往不咎,望今后不再有同类事情出现,也望王府上下同心同德。” 底下一众人连连称是。 东升让人将世子妃的话当做命令连夜传下去。 方知雨盯着地上的两人道:“押下!明早请钦差过府,将证据和事情原委相告,按大周律法严惩!” 就目前仍存账目上的情况来看,按大周律,典膳正将押送入京查办,许总管可就地正法! 但方知雨不打算斩杀许总管,要将他们一起送去京城。 她要给钦差看,要提醒皇帝可以任命新官员了! 同时也让皇帝知道,淮南的漏洞已经好些年了,可能还要好些年才能完全处理,顾忌猜疑也可以继续,削藩……倒不必急。 至于她,一介女流,就算有点能耐又如何?天下有几个男子会放在眼底?就连圣上也不会免俗。 此事算作了结,所有人都退下去。 淮王恍若隔世,总觉得这件事处理得有些过于迅捷。 转眼,瞧见儿媳淡漠的眼神,忍不住轻声道:“那份册子……委实不该烧掉。” 他怕说重了话,失去做“父王”的机会,只轻声细语,还斟字酌句。 方知雨笑笑,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同样封面的册子。 “父王安心,那本是假的。”她递过去,“我已偷梁换柱。” 淮王大惊,忙接过来翻阅。 的确是许总管字迹,字字清晰,记录详尽。 方知雨将撕下来的两页,连同其他证据一并交给东凌收好,让他在钦差过府时承上。 然后道:“请父王恕罪。” 淮王一惊:“何罪之有?” 方知雨盈盈一拜,“这件事从年前就在谋划,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扳倒许总管。” “为何?”淮王的声音明显抖动了下。 方知雨道:“许总管对我阳奉阴违,做事表里不一。那些账册,我一眼就能发现诸多问题,可他却处处敷衍。” “冲喜同庆后续计划里,他安排人去往各地送米粮。可这些人回来,采买凭证完整、画押凭证完备……相对应的,账本疏漏却没有遮掩。” “他性格敷衍,也敷衍了账本,为何凭证完好?这不矛盾吗?疑心之下我让在莘州调查的人顺带走访了一下。发现米粮确实送达,却缺斤少两。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讲到此处,顿了一下,明显见到淮王歪了歪嘴角。 她有些好笑,强制憋住,继续道: “所以,我让人暗中调查他的府宅,发现他有外室,也发现了‘压箱底’的暗格。这册子我早看过,又让人放回去,做了个封面一样的假册子。适才瞧着时机,悄悄换了。”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不然怎么那么顺利就找到暗格? 第143章 收买人心 东升听完这些,大为诧异:“那今日这一场戏……” “总需要一个契机不是?典膳副就是那个为我制造契机的人!” 东升满意地笑了:“世子妃就如赠我的两盆花,初时只是半大苗子,慢慢经风历雨,终成绿意葱葱。” 方知雨对这夸赞表达了谢意。 淮王却还在震惊之中,半晌才问:“就因为他敷衍你,你就对他下手?” “倒也不是。”方知雨道:“我知道父王和世子以前不作为的原因之一,就是惧怕那位猜忌。可您也瞧见了,再谨小慎微,猜忌还是在,半分不会少。” “世子总有病好那一日,整治淮南势在必行。可一旦开始,就得从头到尾,从外到内,明处的暗处的,所有不忠于淮王府的,都必须踢出去!” 淮王这才感觉到一丝惶恐:“你的意思是,许总管也在替那位办事?” 方知雨点点头:“十有八九。因为许总管对我存了瞧不上的心,所以在我面前口无遮拦,拿陛下……而不是淮王您,来压我。” “试问……什么人总把陛下挂在嘴边呢?什么人又敢对您肆无忌惮呢?” 淮王和东升这才恍然大悟。 处理许总管的理由不是“皇帝眼线”,而是“贪墨”,最后还要送还给皇帝定罪,让他自己吃下这个哑巴亏。 世子妃这一计,确实刁钻。 淮王捏了捏手中的册子,问道:“那这个……你打算如何处理?” 方知雨瞧了账册一眼,“今日我当众烧掉册子,就是为了不打草惊蛇。眼线也好,那些向许总管买卖过职位或好处的人也罢,都会稍微安心。” “但这就会是他们的把柄。调查清楚之后,该除的就除,该赶走的就赶走,当然也不会用明面上的法子。就算那位有疑,也不好轻易下定论。” 既然皇帝和各家各处都玩阴的,只在暗处盯着淮王府,那她也玩阴的,专找漏洞下手,一个个慢慢扫地出门! 她想了想,复又道:“钦差回京之前,皇帝没得到确切信息之前,应该不会有大动作。我想在这段时间内,做一次大清扫。” “就是不知父王您……” “可以!”淮王抚掌大笑:“世子妃真是我的左膀右臂,我高兴还来不及!” 本心里,他不想当面承认自己能力不足,却为有这样一个人替他谋事而倍感愉悦。 东升在一旁弯腰靠近,“淮王,许总管被押,这王府里的账?” 淮王一噎,差点高兴过头,回过神来又是惆怅,只把目光落向方知雨,“世子妃能接手吗?” “愿为父王效劳。” 方知雨回答得很平淡,因为这也在她的计划中,就算东升不提,她也会主动要。 但东升替她要,自然就免去了淮王的猜忌。 她朝东升笑了笑,对方也只眯了眯眼,心照不宣。 东升又对淮王道:“可是世子妃的权利始终有些单薄。金镶玉令牌只是假借您的身份,不能直接下令,淮王您看……” “那就下一道令,在陛下任命的新总管到来之前,淮王府外府一切事宜由世子妃暂管!” 方知雨称谢。 淮王将账册还给方知雨,满心欢喜地走了。 方知雨又向东升行礼表谢意。 东升却笑着摆摆手,“世子妃,您才是主子,切莫再言谢,这是老奴分内之事。若您早几年嫁过来,这府里又怎会是如今这番光景?” 方知雨面露无奈之色:“不瞒东总管,适才淮王形容我为左膀右臂的时候,我脑海里只蹦出一个想法:想回家,想回京郊的家。” 东升尴尬一瞬,脸上的皱纹僵了僵,理解但不敢点明,只笑着转开话题,“世子妃尽管放手去做,淮王那里有老奴替您转圜。” 方知雨又谢了一次,东升见扭不过来,便也罢了,行礼辞行。 而后,迅速将淮王令传了下去。 虽然已经入夜,这道令还是以迅雷之势迅速传遍外府和内府每一个角落,就连甘棠园和梅姬所在的醉翁居都得了消息。 修竹居没有任何动静。 解语坞却又砸了两副茶具。 典膳所一片狼藉。 方知雨走到外头,见典膳副立在廊下有些颤颤巍巍——他也后怕。 “此事你有功,今后继续替我效力。虽然不能直接让你升任典膳正,但这个位置……舍你其谁?” 典膳副忙称谢,感动得差点落泪。 方知雨让他先整肃好典膳所,过几日还有重用。 一转身,瞧见那个女掌事在角落里,偷偷抹泪。 “你打算如何?如果愿意留下,依旧是掌事,月俸涨两倍。如果想回家,我会给你银子,助你的酒坊重新开业!” 女掌事“噗通”跪地,“既然那人已经被押,他的人也不会去搅扰我家商铺……求世子妃放我归家!” “好。”方知雨让十三将其扶起来,“明日钦差过府,你作证之后就可离开。” 交代完,方知雨领着十三等人往回走。 “石头,明日请府医去她家瞧瞧,若能治就都治好。” “是。” “十三,明日她这头事毕,拿一百两银票去。若不够回来再禀。我要酒香重新飘满内府西侧!” “哦。” “青鸳,明早我去给太妃请安,你随我一道。” “尊命。” 十三一听,不愿意了:“我呢?我不能跟去?” 方知雨回身,脸上没有一丝心机,“你不是要帮我送银票吗?你跟我去解语坞,万一错过了时机呢?” 十三瘪嘴斜眼跺脚。 方知雨拉住她:“你要知道,送银票的时机相当重要。早一刻被钦差撞见不好,晚一刻人家出府了你再送,就买不到人心了。” “哇!”十三极速被劝服,“我一定办好!” 青鸳和石头互看一眼,眼中皆……无以言表。 翌日,方知雨一早就赶往解语坞。 院子里头的人听闻世子妃主动来请安,都忍不住偷偷瞧上几眼。 太妃却……以身子不适,还未起身为由,让世子妃在外稍候。 这一稍候,小半个时辰过去,庄姬和曹姬都到了,太妃还在起身洗漱中。 再半个时辰过去,庄姬和曹姬都等得双腿酸软摇摇晃晃了,世子妃还以惊人的毅力一动不动,抱手静立。 第144章 牵连公主 其实方知雨今日心情很好,也料到太妃会与她为难……所以,并不是忍,而是等。 因为她的下一步计划,就是夺了太妃的内府掌管权! 她不会坐以待毙,等太妃出招。 但还是可以等这么一小会儿,等着太妃见她。 可是没等到太妃唤他们进去请安,东凌匆匆赶来,向屋外众人行礼之后,入内报事。 片刻,听见太妃发出一声呼天抢地的哭喊,厚帘一掀,拐杖当头落下,正正砸在方知雨头顶。 紧接着一下又一下,一边砸,还一边咬牙切齿地哭:“你这个丧门星!你这个害人精!” 方知雨被砸得懵了,不明白到底是何等要事能令太妃亲自下手! 庄姬离得最近,第一刻护住方知雨的头,素白的手背因此挨了几下,生生受住,疼得龇牙。 青鸳忙上前阻拦,也被劈头盖脸一通打。 木家兄弟现身,却不敢与太妃对峙,只护着世子妃与庄姬退到院中。 太妃眼见打不着人,一时气息凌乱,眼睛一翻倒了地。 解语坞好一通乱,府医和医女齐齐赶至。 医女替方知雨检查了下,见她头顶起了两个小包,幸而没有破口。 倒是庄姬的手背,有着明显的红痕,肿得很高,几乎不能握拳,但也没有大碍,敷药静养即可复原。 方知雨有些晕乎,不知是被打的,还是事情发展过于出乎意料。 她叫了东凌到旁边,追问:“出什么事了?” 东凌面色焦灼:“今晨按计划将钦差请到王府,贪墨一事过完,钦差告知一个消息:京城查到了九和县走私下线……是祈善公主。” “谁?”方知雨对这个称呼很陌生。 甚至,她和宋筠在推导和猜测中,都以为九和县牵连魁州知州,继而牵连京中太傅……跟公主有什么关系? 东凌却压低声音道:“祈善公主是太妃的小女儿。” 方知雨这才想起来,太妃还有个女儿,作为先帝的公主,尚了当年的榜眼。 不过她所知也就这么多,大抵这位驸马能力不足,名头不响。 正想着,东凌就解答了她的疑惑:“在咱们大周,驸马不可入朝为官,祈善公主的驸马常忻出身寒门,家中清贫,大抵就是因此,才……” 没钱,又需要挥霍,所以走了旁门左道? 方知雨眯了眯眼,头顶的钝痛令她思绪混乱。 可有一事,却相当清晰,如九和县县丞所言,他们当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是…… 即使祈善公主与驸马所为触犯大周律,该当责罚,也不该这个时刻被挑出来。 这意味着——她的计划没法推进。 太妃处于悲恸之中,若在这个时候动手,会落人话柄,被歪曲成落井下石。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声望和信任,也会因此零落。 如此,只能……暂避锋芒。 庄姬和曹姬离去,方知雨也回到世子府。 一进屋,她就躺了。 一是多日谋算一朝停滞,引得心情低落,二是……太妃下手真狠,疼得她头皮一抽一抽的。 不知不觉间,昏沉着睡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床沿多了个人影。 “宋筠!”唤出这一声,才发现那影子不对。 不是她梦里都在念的人,而是王妃! 王妃笑着摸摸她脸,“让你失望了?” 方知雨知道是在调侃她,娇嗔一声“母妃”,扑进王妃怀中。 王妃拍着她后背,有一下没一下,轻轻的。 “趁此机会多休息,有些事不用多想。” “知道。” 头顶的疼痛轻缓了许多,但还没到可以忽视的程度。 她的计划需要重新梳理,也由不得到处跑动。 不过宋筠不在,还有王妃陪,她就可以撒娇讨乖,和以往在娘亲怀里一样。 *** 同一时辰,解语坞。 太妃醒转,还是坠着大颗大颗的泪珠。 淮王应付了钦差,匆匆赶至,却在屋门外徘徊不敢入。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入内,当头就被一个茶碗砸了眉角。 “立刻让世子把那野丫头给我休了!赶出府!赶出淮南!”太妃恶狠狠道:“不然我迟早弄死她!” “母妃!此话慎言!”淮王心底冒出一股恼意,“世子妃是先帝所定,圣上下旨赐完婚,您若动她,就是违抗圣意。” “你!”太妃捂着心口,眼泪汩汩,“当初我请旨赐婚请的就不是她,你偏要多此一举,翻出陈年婚书!当初她入府我要立规矩,你们偏要护着,这下好了,把我女儿害了!” 淮王叹息不止,小声且幽怨地道:“本就是祈善和常忻有错。” “你说什么?”太妃怒而指着淮王的鼻尖,“那是你亲妹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世间除了我,就属她与你最亲!你居然让一个外人害她!” “母妃!”淮王也话赶话,气恼加重,“就算不是世子妃揭发九和县牵出他们,也会有旁的契机东窗事发,此事怪不得任何人,怪就怪他们太贪!” “祈善有俸,有商铺有庄子,还有您和我时不时送些值钱的物品,不够吗?不够可以找我啊!我不管吗?” “再者说,若九和县之事不是由世子妃查出来,不是由我亲自上报,今日您损失的何止一个女儿,而是您儿子和整个淮南,包括您太妃的位置!” 这件事如果由旁人来查,就是淮王治下不严之罪,就是牵连之罪,说轻可轻,说重也重。 但凡皇帝按捺不住猜忌,就会以此为借口对淮南下手! 淮王气恼太妃怎么就不懂呢? 太妃气得喘息不过,齐嬷嬷忙上前替她顺背。 “好好好。她都对,你们都对,就我和我女儿该死!那就都去死!都去见阎王!” 淮王觉得太妃简直不可理喻,一甩袖走了。 祈善公主和驸马常忻被牵出来,详细情况尚不清楚,但就他们走私所得利益,至少都是流放之刑。 若再有其他,怕是连命也得赔进去。 可现在,又没有别的法子…… 淮王愁得无所适从。 *** 这日夜来得特别晚……至少对绝大部分人而言。 入夜之后的淮王府异常宁静。 许得益就在这宁静中,被太妃匆匆召往解语坞。 与他一同到的,还有程思珺! 程思珺本还在禁足,但太妃直接将她喊了过来,才让人给淮王传个话。 淮王不回复,就当是默许。 这个时候,但凡有人能抚平太妃的怒意,一切都可以退步。 第145章 哎哟头晕 许得益的伤出乎意料已经好了许多,他都打算等宋筠归府,就主动回来当值。 太妃一见他,第一句话就是问:“你现在的情况,杀得动人吗?” 许得益一滞,心头略有猜测,不敢回答。 太妃却怒火中烧:“你告诉我是杀不动人,还是舍不得杀?” 许得益垂眸,一动不动。 “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个的,被那野丫头灌了迷魂汤?这个护着那个保着,连你也……咳咳咳……” 程思珺忙给太妃顺背,“太妃息怒,现下不是动气的时候。” 她瞥了眼诚惶诚恐的许得益,“许副统领先到外头用茶,我与太妃再说说。” 许得益抬眼看了看,迟疑了下,转身出去。 人一走,程思珺就压低声音道:“太妃的意思是,许副统领瞧上了世子妃?” 太妃恨恨点头,“我原本是想让他去勾一勾那野丫头,好让世子和野丫头生出嫌隙。可现在,我巴不得将她扒皮拆骨啖肉!” “可是,后头呢?”程思珺道:“后头怎么办?淮王和世子势必与您离心,陛下那里也不好交代。就算把许副统领推出去,您也失了一把好刀。” 太妃一想也是,许得益是她用了十几年培养起来的,要再重新找一个跟自己有利益牵扯,不会轻易背叛的好刀,谈何容易! 但她心头又压不住怒火,想杀之后快。 程思珺却轻轻拍着她背,“倒不如按太妃您的原计划进行。您想想,就这样把人弄死,可不便宜了去?若能让她身败名裂……” 太妃转眸,眼底怒火不灭:“我等不得了!必要让她先走一步,给我女儿垫背去!” 程思珺笑道:“公主和驸马牵连的事很多,哪是一朝一夕就有定论?少说半载多则一两年,我们说不定还能将过错推到旁人身上。” 太妃眼眸瞬间亮起来:“如何推?” *** 宋筠与鹿灵山相谈甚欢的消息传回来,淮王大喜过望,又请了钦差过府小叙。 传消息的人还给世子妃递了句话。 世子的原话:尚有细节需敲定,娘子请静待两日。 方知雨认出传消息的是个暗卫,只是这人羞红着脸,一个字比一个字小声。 她细细思索:这话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字眼吧? 但也不好让人继续脸红,便匆匆放那暗卫走了。 本以为这几日安安稳稳就会过,程府却递了帖子。 程家二房嫡次孙女及笄,邀请淮王府女眷过府观礼。 太妃病中,不答。 王妃养花,不去。 世子妃伤重,走不动。 淮王听了各处禀报,只余叹息。 东凌前来替淮王给世子妃致歉。 初五破岁之时,程家便已当堂请过太妃,可后来王府诸多繁杂事,都给忘了。 又递上帖子,一共三份,一份请太妃,一份请王妃,一份请世子妃。 程家周全,王府也该给点脸面。 方知雨听完,还是不允。 只摇摇晃晃喊:“十三扶我!哎哟头晕。这包都还没散,脑子不好使,你适才讲什么?” 东凌无奈。 *** 稍晚些时候,世子府里多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是正正经经递拜帖进来的——紫葡萄程俏儿。 今日这一身紫更浓郁了些,连发丝都用紫绸绕了两圈。 “世子妃姐姐!”程俏儿奔进来,想靠近又不敢,下意识将方知雨上下打量,“听说您受伤了?伤哪里了?我可不敢碰。” 方知雨抚着胸口,皱起秀眉,“痛了这颗心。” 程俏儿:听不懂。 但她很快阳光起来,“世子妃姐姐,后日我及笄,你能来观礼么?” “你?”方知雨难得惊讶成这般模样:“二房嫡次孙女?” “对呀!世子没跟您讲么?” 方知雨讪讪而笑:世子要是记得,这淮王府里就有你一席了。 但她没说出口,而是点头:“早说是你,我一定去。” 程俏儿立时笑得花枝招展:“秦悦容也会到,世子妃姐姐您就亲眼瞧着我撕碎她的脸。” 方知雨笑着应承。 “但是……”她扭捏起来,“万一我斗不过她,还请姐姐出手帮忙。” “那是自然。不过,你要对自己多点信心,错的是她,老天爷会站在你这一头的。” “嗯!” 两人又闲聊一阵,程俏儿得了些王妃送来的糕点,欢欢喜喜走了。 十三凑上来问:“世子妃,您不会又不带我吧?” “带!后日你可要耍耍威风!” 十三立刻高兴得手舞足蹈。 *** 到了去程府的这一日,淮王亲自打点,安排了两队护卫随行,还让东凌和石头一起去,千叮万嘱务必保证世子妃安全。 连淮王都猜到太妃可能会暗中出招?可他就是不主动扼制,依旧回避。 方知雨改口喊他“父王”,是为了哄他开心,以得到支持和权利,但并不意味内心真的这般认定。 如今声声谢父王好意,神色却淡得出奇。 不过,这世上有一个真理:计划赶不上变化。 变化就发生在前往程府的路途之中。 当街两个小乞丐追逐,逼停了马车,护卫忙着处理混乱,一道身影从马车后门钻了进来。 青鸳撩起帘子,手中的暗器就要出手。 方知雨却喝道:“别动!无事。” 青鸳带着狐疑的神色放下帘子,耳朵却跳动着,关注里头的声音。 钻进马车的是个脏兮兮的女子,看起来跟宋清溪差不多大,只是眉眼灵动,不是个好糊弄的主。 可方知雨盯着的,却是她手里的一块血玉玉佩。 “你是谁?” 小姑娘一点也不客气,抓起旁边的糕点往嘴里塞,“表姐。虽然我们五年没见了,但不至于一点也不眼熟吧。” 她晃了晃手里的玉佩,“这是外祖给我的,上头雕刻的‘楼台青雀’是你亲手画的图样!” “哦!对了!我南行的盘缠是舅母给的!还有个信物,是表妹给的!” 她在腰间摸来摸去,最后一拍头,从袖口里找出个手帕,脏得哟……脏得方知雨都不想伸手去取。 可那手帕上绣的并蒂玉兰,出自方知雨的手,是她送给妹妹的十岁生辰礼。 “还不信啊!我……” “信信信。”方知雨连忙阻止对方,“从看见玉佩的第一眼,我就信了。只是不相信你……” 她压低声音,带着慌乱叹道:“堂堂七公主,跑出皇宫,还跑到淮南?” 第146章 心大如斯 方知雨的祖父受到宗族施压,不得已从族中过继了一个女儿,送入宫里做了淑妃。 淑妃命不好,生下个女儿便撒手人寰。 ——便是面前的七公主宋潇渝。 两人虽然是表姐妹,本质却血缘稀薄。 自从方知雨母女三人被赶到别庄,她就再没进过宫,也再没见过这个表妹。 但表妹混不吝的性格,不羁的行径,倒是与小时候一模一样。 “诶?表姐,你这身衣服好好看啊!穿这么正式要去做什么?”宋潇渝一边吃,一边漏糕点沫。 谁敢说她是公主,方知雨得跟人急! “有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及笄,我去观礼。”方知雨递上自己的锦帕,“您擦擦嘴?注意注意形象。” “啊呀!我现在不是公主了!以后也不会是了!形象能让我吃饱肚子?” 方知雨无语,“我让人送你到世子府,先藏好。等我办完事,再与你细聊。” “哇!表姐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聪慧!知道我需要藏着!但是表姐,我进不去淮王府,不然怎么可能饿这么些天。” 方知雨瞧着宋潇渝可怜兮兮的模样,心疼道:“我让人带你去,记得隐藏好,被人发现了我可保不住你。” “知道知道。”讲完,那抹身影就又从后门跳了下去。 方知雨掀帘,哪里还有半个影子? 她习以为常地等了等,果然,那位又从后头匆匆追回来,被护卫拦住,挠头傻笑:“哎呀!我忘了!谁带我去啊!” “青鸳。”方知雨低声道:“听见了?将她送回去,好好盯着,切莫让她闯祸。” 青鸳一闪,就从前面车辕上闪到后头,与宋潇渝见了面,将她拽向一旁的小巷。 方知雨重重叹了口气。 她这个表妹,说好听点叫不拘小节,说直接点叫——心大! 从小就丢三落四,顾头不顾尾,三天不闯祸,侍奉她的人就能感谢上苍。 但现在,方知雨暂时管不了她。 她要代表淮王府去观程俏儿的及笄礼,顺带把秦悦容收拾了,免除一个后顾之忧。 后头的路程就比较顺利,一直安安稳稳抵程家所在的那条大道。 只不过今日摆宴的是二房,马车比上一次多拐了个弯。 程家的四位老爷早得了消息,远远瞧见淮王府马车就迎了过来。 那一日,多亏世子妃的主意,他们成功换回了四房五少爷,即便后来闹得有点乱……这恩情还是得记。 方知雨得了各方问安,下车迈步入内。 那日暗中诋毁她的程家女儿们都待在角落,闭口不言,想来是得了叮嘱,不敢再得罪她。 可她下意识多看了一眼,突然很理解宋筠的感觉……莺莺燕燕十好几个,都长得相似,晕眼得很啊! 这么一想,程俏儿整日紫衣,反倒成了最能被区别出来的那一个。 不过,程俏儿今日穿了一身素色襦裙,将她整个人衬得妖娆多姿,越发国色天香。 方知雨瞧着程俏儿的唇下痣,感慨一句:世子没眼光。 但又开心宋筠没眼光,不然见一个爱一个,她铁定收拾包袱头也不回地假死脱逃! 这及笄礼,方知雨看得很认真。 因为她没有经历过。 十五岁那日,娘亲帮她梳头,戴上寓意非凡的发簪,吃了顿好吃的,就算全了礼。 倒也不是缺憾,反正这世间多的是人没经历过……单纯好奇。 一直到礼毕,程俏儿顶着累赘的衣物和发冠,回头找见她,傻傻笑了一下。 方知雨让石头和杏儿将礼物送过去,大锦盒里是一套锦衣,小锦盒里是一套头面。 程家商贾大家,淮南首富,什么金贵的东西没有! 可程俏儿看一眼就喜欢的紧——因为是都是紫色的! 那套头面上的珠宝虽然只有淡淡紫韵,但也是世子妃姐姐上了心的! 于是她换下衣衫,佩戴上世子妃送的首饰,欢欢喜喜出来见礼。 一家上下都弄不清……她什么时候对情敌这般友好了? 方知雨跟程俏儿还没说上话,就听旁侧有个声音突兀响起:“俏儿姐姐真好看!” 两人侧眸,瞧见了秦悦容。 秦悦容在她们审视的目光中露出羡慕神情,“我下半年才及笄。不过家父应该不会这般隆重,我也不会收到如此心仪的礼物。” 换做往常,程俏儿一定会说:我送你啊!送你最贵重的! 但是今次,她“哼”了一声,转开脸。 自从上回秦悦容撺掇程俏儿去世子府丢脸之后,两人就再没见过。 秦悦容在太妃面前出了风头,担心有人看她不惯,躲在家中不出门。 没料数日不见,程俏儿居然和世子妃成了姐妹,反而冷待了她! “俏儿姐姐这是怎么了?”秦悦容当众抹起了泪,“妹妹做错了什么,要得您如此相待?” “你想知道?”程俏儿将头转回去,盯住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满眼鄙夷。 秦悦容凄凄楚楚,人又清瘦,单是站在那里,就引得程家小少爷们好一阵心疼,不少都抛来关切眼神。 其中一人走近,低声道:“七妹妹,今日场合不容你胡闹。” 另一人也跟过来,“是啊,莫要欺负秦家妹子。” 方知雨扫了一眼……依旧晕眼! 她之前听说过,程家女子不分出自几房,统一按年纪排序。 比如,程俏儿虽然对外称为二房嫡次孙女,但关起门来,只唤一声“七小姑娘”。 而程家男子则按各房长幼排序,比如程思珺的同胞兄长,就被称呼为二房二少爷。 面前这几个孙辈,就会被唤作三房四小少爷之类的。 程家重男轻女可见一斑。 方知雨除了晕长相,还晕称呼。 她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即便适才有几个跟着老爷们见过礼,还是认不得。 不想闹出笑话,她下意识侧开身。 程俏儿难得敏锐一回,察觉到世子妃的回避姿态,以为是在给她暗示。 于是道:“那行,我不当众给你难堪,你要么现在收起楚楚可怜的姿态,要么就跟我到后头去,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小少爷们又是一通劝,甚至继续责怪程俏儿。 程俏儿越听越难受,直接拽起秦悦容往后堂去。 一众孙辈呼呼啦啦也跟了去,方知雨遥遥跟在后头,缓步靠近。 ——她就是个看热闹的。 第147章 当众拆穿 方知雨到了后堂,才发现程家二房大少夫人也在,正忙着拉偏架。 程家的少夫人们也复杂,比如二房有四个少爷,依序就有二房大少夫人、二房二少夫人…… 听了一阵,方知雨发现这位二房大少夫人是站在自己女儿这一方的。 “好了好了。今日是俏儿的及笄礼,你们做兄长做弟弟的,多替自家妹妹想想。” 然而秦悦容还在假做可怜,煽风点火,“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俏儿姐姐如今与世子妃交好,该当看我不惯。我这就去跟世子妃道歉。” 看似认错,实则还是在责怪程俏儿,只是那些小少爷们被楚楚可怜迷了眼,根本看不出她的心机。 秦悦容用锦帕捂脸转身欲走,正好与迈步而入的方知雨面对面。 一时静默。 方知雨挑眉:道歉啊! 秦悦容哑然。 “九妹妹!”程俏儿实在看不下去,喊了一声。 “诶!”有人应了。 就见令人晕眼的程家女子中,走出个十一二岁的总角少女,朝秦悦容脚边丢下一个荷包,“哼”一声。 程俏儿又道:“十妹妹?” 又是一个女子走过来,丢下同样的荷包。 紧接着好几个女子排着队走过,很快在秦悦容的脚边留下一小堆长相一模一样的荷包……比这些长相相似的女子还难分辨。 方知雨有些不明所以。 程俏儿却指着荷包,冷笑:“秦悦容,要不要我让她们当众讲一讲,你赠送荷包的时候,对她们讲过什么话?” 二房大少夫人眼见要出事,忙上前,“小少爷们都出去迎客吧,女儿家的事你们少听。” 转头又对方知雨道:“让世子妃见笑。” 方知雨摆摆手,“无妨。此事……我甚是好奇。” 世子妃都这样讲了,谁还敢公然阻止,只能让程俏儿继续。 秦悦容一言不发,只作万般委屈,那些小少爷们围着她转,对程俏儿好一通埋怨。 “你们护着她是吧?我这就让你们知道她是什么皮!”程俏儿怒踢荷包一脚,“她给妹妹们都送了荷包,一模一样的!” “然后跟她们每个人讲,‘其实我瞧妹妹跟世子很是般配,何不往世子面前走一走,万一能做侧妃呢?’” 她学了秦悦容的语调,矫揉造作了一阵,才道:“讲的话也一模一样!” 有个儿郎露出不解之色,“那又如何?秦家妹子就是想跟你们交好而已。” “交好?”程俏儿道:“用点心行不行?你们瞧世子妃送我的首饰,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可她送的呢?宝妆阁角落里无人要的次品,一两银子六个!” “还骗妹妹们,是她亲手绣的,因为绣工不好才歪瓜裂枣。还骗妹妹们,一定要贴身藏好,因为她送去庙里敬过佛,不能让别人瞧见。” “当然不能让别人瞧见了!不然不就暴露了她一片‘苦心’!被我们察觉那是宝妆阁自己都不要的东西嘛!” 秦悦容被拆穿,自知理亏,也知道程俏儿肯定查过她。 但就这几个荷包,能怎样呢? 她稍微发力,泪珠大滴大滴向下滚,那些平日里对她颇有心思的程家小少爷们,立刻又心疼起来。 适才程俏儿讲了什么……与他们何干! 程俏儿见状,气得原地跺脚,“母亲,你瞧他们一个个的!” 二房大少夫人面色丝毫不变,因为见得多了! 程家宅子里,哪一房都有这样的妾。 老实来讲,不论是嫡子还是庶子,将来想迎秦悦容入门,都是可以的,她毕竟是麓州州判的女儿,对程家而言是助力。 但若想娶为正妻,又是万万不能得! 就在二房大少夫人准备将此事做个定论的时候,程俏儿发威了! 她站到台阶上,叉腰怒喝:“秦悦容,我给你机会认错了!但你既然还这般假模假样,就别怪我不客气!” “我破岁那日为何会去世子府一哭二闹三上吊?初六又为何再去找枯井跳?都是你撺掇的!就连当初我女扮男装去军营,那男装也是你给的!” 秦悦容用锦帕捂脸,哭得泣不成声,“对不起!俏儿姐姐……我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成了这样。” 终于有人因这泪动了怜悯,朝程俏儿吼起来:“妹妹,你怎么能怪秦家妹子?这不是你自己脑子不好使,总以为世子会看上你么?” “你……你是我兄长!你为了个外人,乐见我去死?”程俏儿瞪大双眸,万般不解。 那小少爷只是庶出,眼见二房大少夫人变了脸色,忙摆手想解释。 方知雨却在这时拉过十三,对她耳语几句,然后道:“去帮一把,让秦姑娘止止泪。” “好嘞!”十三乐得不得了,跳着过去,三下两下把围住秦悦容的小少爷都推开,一把抢走她手中的锦帕。 秦悦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立刻暴露在众人眼中,就见她眼眸下方,一片红肿,微微泛着青色。 “呀!世子妃您讲对了!”十三惊叫,“她掐自己的……什么什么穴,!” 程俏儿一听,凑上前去。 秦悦容试图躲开,却被十三强行掰住头。 “呀!”程俏儿惊跳:“有指甲印!眼睛正下方!” 方知雨笑了笑:“是啊!那里有一个穴位,叫承泣穴。说来惭愧,我小时候为了逃避先祖父责罚,经常掐此处强迫自己落泪。” 所以她一眼就瞧出来,秦悦容用了手段假哭。 二房大少夫人在这一刻,也开始发力:“秦姑娘,我这就不明白了。你错了就认错,委屈什么?委屈就委屈,假哭又是什么意思?” 方知雨接招:“大概是想让程家兄妹离心吧。” 二房大少夫人轻轻垂下头,“多谢世子妃提点。” “应该的。”方知雨道:“怕就怕他们醒悟不了,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两人几个来往,状似自顾自聊天,却把周遭所有关切秦悦容的小少爷都给骂了个遍。 这个时候,谁还清醒不过来,那就真的没救了! 程俏儿见秦悦容还是那般可怜兮兮的模样,气得上前揪住她纤弱手臂,质问:“你说!喜不喜欢世子!想不想嫁入淮王府!” 在秦悦容没开口前,她又抢着追问:“若你说不喜欢,不想给世子做妾,从今往后就不要跟我抢!别在太妃面前一个样,在我面前又一个样!” “若你说喜欢,存了那份心思。就放过我的兄长和小弟,不要每一个都勾着。也放过我的妹妹们,不要撺掇她们跟我一样丢人!” 第148章 两难之境 秦悦容没答,因为她不敢答。 当众给出任何一个答案都会导致事态朝着预料之外发展,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理由让程家人替自己往前头探路。 这两个对立的问题,是方知雨替程俏儿想的,就在初六那日,她们几个女子凑在一起时想出来的 可方知雨没料到,程俏儿还铺垫了一下,让这两个问题将住秦悦容。 只要秦悦容的犹疑越长久,她的面目就越能被更多人看穿! 方知雨乐见其成。 可变化依旧突然降临——秦家主母到了。 身侧还带着嫡长女秦翩鸿。 秦家嫡长女已经及笄,如今待字闺中,鲜少出门,但比之秦悦容更加出落得倾城之姿。 “见过世子妃,见过大少夫人。”秦翩鸿声若骊鸟,男子一听便要酥了骨头。 但一开口,方知雨就知道她也入不了宋筠的脸。 因为她一讲话,右边唇角就明显高过左边唇角——不对称啊! 于是所有人眼中,世子妃看起来相当淡定,一点也没将对方看成情敌,笑着点点头,接下见礼。 秦家主母早已得了禀报,知道二女儿遇见为难,只笑着解释:“小女儿家,有时候心思多了些。” 她转而对方知雨再次行礼,“世子天资风华,哪个小女儿见了不会动心……” “我就不动心啊!”程家九妹妹跳出来,将其打断,“世子是长得好看,但冷冰冰的,也只有世子妃能忍受得了。” 方知雨心想:那是你不知道他“娇娘子”的模样。 程家九妹妹却道:“可秦二姑娘每回见我,都跟我聊世子,让我努努力。有本事自己努力啊!害我做什么?” 秦家主母勾了勾唇角,眸色之中满是冰冷。 程家二房大少夫人也微微歪头,挑着眉,寒气外涌。 论起来,富商大家未必敢与官家撕破脸。 但二房大少夫人就是不想先低头,因为这件事,自家女儿没错! 于是两人对峙了一会儿,在方知雨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秦家主母先笑了起来。 却是转头对方知雨笑:“世子妃,前些日子悦容在太妃面前不敢多言,以致产生些误会,还请您多多包涵。我家女儿没有心机的。” 这话转过来的意思就是,我知道是你指使程俏儿给秦悦容难堪,今日差不多得了。 但这位秦家主母……踢到了铁板。 方知雨收敛笑容,将秦家母女三人打量一番。 她想起自己的娘亲和妹妹,她们从来不会这样欺负人! 她缓缓勾唇:“夫人……您瞧瞧地上的荷包。秦二姑娘给程家女子送同样的荷包,讲同样的话,本质是什么?要我问一问吗?” 秦家主母脸色微变。 方知雨却道:“就这样的,您也好意思说……没心机?” 秦翩鸿就在这时上前,端庄一拜,引得周遭小少爷们齐齐低呼。 方知雨:你们就喜欢这样假模假式的? 她扫眼一瞪,把那些个眼神全都瞪得不敢直视。 秦翩鸿道:“早听闻世子妃是淮王府之幸,素来大度谦和。我妹妹年少无知,若有得罪之处,请世子妃原谅。” “大度?”方知雨哈哈一笑:“哪比得上你母亲啊!大度到容忍那么多妾室,那么多庶女!” 程俏儿在旁帮腔:“就是!九个姨娘,二十二个女儿呢!” “俏儿!”二房大少夫人恨恨瞪了她一眼:这个时候掺和什么? “俏儿姐姐不好讲?那我讲!”九妹妹抬起下巴,小小的个子,露出凶凶的眼神,“我是三房的,要挨骂也是回去再挨。” “秦悦容上个月还跟我讲‘姐妹共事一夫在你们程家已经不鲜见,上一辈做得,你们这一辈也做得。’”她质问秦家主母,“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话,是您教的吗?” 方知雨满眼惊喜:这是个可造之材啊! 现学现卖,又丢出个两难问题,直接把秦家主母晾在原处。 秦家主母拉不下脸,秦悦容低声哭泣,秦翩鸿绕着手指尖…… 所有人都在思索如何打破僵局,方知雨乐得看戏。 忽而之间,前庭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锣声,伴随而来的是…… “走水啦!走水啦!” 大白天的前庭走水?不是后院,也不是偏房,是宾客满堂的前庭! 方知雨皱起眉头,只觉得蹊跷。 十三已经来到她面前,“世子妃,我们往别处躲一躲?” 二房大少夫人当机立断:“快!所有人去后园!” 方知雨本来想寻个小路往正门去,毕竟正门有护卫……然而所有人都等着世子妃先行。 无奈,她只得在蜂拥之下,随众撤往后院。 火势随风而涨,不消片刻就烧到他们适才所待的地方。 方知雨急急顿足,“不对!大少夫人,风向朝着后头吹,我们若去后园怕是避不开!” “那就去西边!”程俏儿道:“西边有个湖,过了湖就是三爷爷家!” 她口中的“三爷爷”应该就是三房老爷了。 方知雨点点头,有湖抵挡一下,火势便不会蔓延太快。 于是一行人转道向西,穿过连接两头的湖心亭,与迎面而来的救火之人匆匆错开。 这一错行,方知雨和十三就被挤到了最前头。 湖边有条一人宽的石道,突然涌出十几个乞丐。 那些人手上有脓疱,脸上有疥疮,黑脸黑皮……呼啦啦推开堵在石桥上准备去救火的人,带着一脸色相冲二人扑来。 若是被碰到,世子妃的清白就会被有心人歪曲! 暗卫反应极快,瞬间飞身而下,与那些乞丐纠缠在一起。 可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拐弯处又涌过来几十个乞丐,乌泱泱地怪笑着……状似癫狂。 程俏儿一行还被拦在中间,一时半刻过不来。 就算过来了,也帮不到忙,还可一起遭毒手! 方知雨将目光落向湖水。 “十三!会水吗?” 十三顿了一顿:“会!” 方知雨拉起她,跃上石栏杆,“跳!” 在被乞丐抓住的前一瞬,两人扑入水中。 湖水又冷又涩,弥漫着一股不好闻的味道,但这已经是她们目前最好的逃脱方式。 方知雨自小下河摸鱼,双腿一蹬就往反方向而去。 倒也不用游回来处,只要能避开那些乞丐就行! 可她奋力游了几下,发现身侧没有十三撩水花的声音,一回头,就见一颗头正在安静地往下沉。 第149章 世子归来 方知雨心下大骇,忙回身而去。 拥堵在最前头的几个乞丐瞧见,也跳入水中,一边扑腾,一边向这头游。 “世子妃……咕咚咕咚……快走……咕咚咕咚。” 那些个乞丐听闻十三唤方知雨“世子妃”,显得更加兴奋,居然丢弃即将被水彻底淹没的十三,向她游来。 不救十三,她有机会独活。 救十三,可能两人都难以幸免。 深呼吸一口气,方知雨拔下发间金钗,迎面而去。 就在她即将与最前头那个乞丐遭遇之时,突然一道血花炸开在眼前。 刀尖穿过对方眉心,将那颗头劈成两半。 她尚未反应过来,那具尸体便已沉入湖中,血水晕开。 紧接着,便是一道出乎意料的身影,踩着湖中几个乞丐的头,飞速跳跃而来。 “抬手!” 方知雨下意识伸出手,立刻被抓住,往上一抛,整个人晕晕乎乎就落到了程俏儿和程家九妹妹的怀里。 紧接着……十三也被抛了上来,但没那么好运,直接挂在栏杆上,一硌就“哇哇”吐水。 而那救她们的人,却仿佛用完了所有力气,直直跌落水中。 方知雨:“快救人!那是太妃外甥孙许副统领!” 后头的事,她就有些模糊了。 只知道暗卫将她护着,她将十三拽着,一路仓惶一路凌乱,最后被送到了三房府宅的一处小院里。 炭盆汤婆齐全,衣衫也全部换好,昏沉之间听闻火势减弱,程家人和宾客都安然。 许得益……也被救上来了…… 二房大少夫人和程俏儿守在她旁侧,不敢言语,就怕世子妃有事,她们兜不住。 方知雨神情倦倦,就着窗缝朝外张望,却见从二房那边过来的很多女眷和小娃娃都还没有安置好,到处乱糟糟。 突然,她目光一顿,落在一个人身上。 “俏儿妹妹?” “诶!”程俏儿忙靠过来,与她同一视线向外张望。 “那个人……青袄子,黑底布鞋的女子……是谁?” 程俏儿搜寻了一下,终于瞧见,“我二婶婶的贴身丫鬟。” 捋了一阵,方知雨才梳理清楚。 程家二房老爷有妻王氏,只有一个嫡子,也是长子。 嫡长子生有两个女儿,其中就有程俏儿这个嫡次孙女。 二老爷又有姨娘尹氏,生有一子一女。 女儿就是程思珺,儿子则被称为二房二少爷。 二房二少爷的妻子名唤付瑾,也就是程俏儿适才所讲的二婶婶。 至于方知雨瞧见的那个女子,就是她初入王府时,领她去修竹居拜见程思珺的丫鬟。 难怪在淮王府里找了个遍,都没能瞧见这个丫鬟,居然是程家的! 程思珺从一开始就存了给她下马威的心思,只是没想到她没入局! 程俏儿见方知雨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女子身上,很不理解,“世子妃问她作甚?我可不喜欢尹姨娘她们,一个个阴阳怪气的。” 方知雨没有回应程俏儿这句话,只笑了笑。 片刻之后,东凌和石头打点好外头,来接方知雨。 她已经暖和许多,反倒是十三呛了很多水,一直在咳嗽。 “你呀!不会水又骗我做什么?”她把自己的披风让给十三。 十三哆哆嗦嗦不肯要,“我要是说不会,世子妃您就不跳了。” 难得聪明一回,差点把命送了。 方知雨执拗地把披风给她裹上。 十三嘿嘿笑:“我当时可勇敢了,一声不吭往下沉,就怕您发现又回来。” 方知雨摸摸她头,“好十三,以后别这样了。” 十三继续傻笑,没答应。 她以后还敢!还会这样!只要能护世子妃安然! 一行出得院子,程家老夫人和四个老爷已经等在外头。 程老妇人年已七十,去岁逢九刚办了大寿,没料到了这光景还要遭受惊吓。 方知雨见她慈眉善目,也没当众给自己难堪,便也言语妥帖,不做半分责怪。 程家的四个老爷年纪跨度颇大,只扫一眼就能清晰分辨,大老爷五十好几,四老爷却只四十出头的模样。 不过他们也相当得体,又是道歉又是嘘寒问暖。 方知雨一应接下,“此事皆是意外,我若还要责怪,就显得不近人情了。先安顿好自己府上,处理好被波及的宾客和人家吧。” 又是一阵山呼谢恩。 方知雨回眸瞧了程俏儿一眼,将她拉到近前,“你得罪了秦家,却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近日不要轻易出门,等风头过了再来王府找我聊天。” “嗯嗯嗯!”程俏儿疯狂点头。 世子妃太好了,都不怪他们家! 这头交代完毕,临上马车,方知雨朝后瞥了一眼,巧见许得益被人扶着出来。 她忙迎过去,“许副统领……如何了?” 许得益面色惨白,胸前一片殷红,“谢世子妃关心,无大碍,只是伤口又破了。” 他讲话的时候,不曾直视,但余光却轻轻扫在世子妃裙摆之上,唇角止不住轻轻向上。 方知雨长叹一口气,“把许副统领扶上我的马车,快速送回府中,请府医看顾。” 石头惊道:“世子妃!那是您的马车!” “我知道,所以也知道我的马车相对舒适,对许副统领的伤势有益。”她转头,对程家人道:“烦劳借辆马车给我。” 程家人哪敢怠慢,立刻去准备,甚至比照着王府的马车规格安排。 可这头马车还未准备妥当,一列惊马疾驰而至。 那奔在最前头的人,一身黛色锦袍,满脸肃杀之气,马鞭抡得模糊。 到了近前,飞扑下马,当街就将世子妃拥入怀中。 不是世子,又是何人! 方知雨脑子晕乎乎,看见人的时候都不敢相信,直到鼻息里传来熟悉的气息,才知道宋筠真的回来了。 她在那人怀里扭了扭,想说:这么多人瞧着呢。 但没有力气。 只是小声道:“回。” “好。”也没有多余回应。 宋筠将她抱上马侧坐,双臂环抱拥在身前,打马急行,转瞬又消失在扬尘之中。 东凌见状,放下半颗心,转身道:“程家上下,严查此事。三日之内,淮王府要得到你们的调查结果。” 世子妃心善,不想得罪程府,那这恶人就由他来做! 就算旁人责他狐假虎威又如何! 他要对得起世子妃寒天里塞给他的汤婆,要对得起世子妃将他当人看! 第150章 小伤而已 程家众人连身称是,又一次致歉。 东凌则和石头一起追着前头的马队跑走了。 火灾缘由当场就已明了,是麓州知州的小孙子偷了香炉玩,不小心点燃自己衣衫,因风势过猛,一发不可收拾。 那罪魁小娃毁了半边身子,就算能活下来,后半辈子也必是丑陋之人,活该了。 但那些乞丐……如何进入二房和三房之间的湖泊,又如何在那么多人之中盯上了世子妃? 事毕之后,又为何全部死去?毫无头绪! 程家上下惶惶难安,查不清楚这些,三日后如何交差? *** 连程家都发现了端倪,方知雨更不可能毫不怀疑。 只是她在湖水中泡了泡,发起高热,整个人忽热忽冷,昏昏沉沉。 快马飞奔只片刻,出了程府地界,宋筠便放慢脚步,护着怀中人,怕她不舒坦。 方知雨双臂一环将他抱住,指尖微微异样,抽回来一看,居然有血! “你……”脑子瞬间清醒,“受伤了?” 她这才瞧清楚,宋筠的唇惨白,双眸带着血丝,眼中全是疲惫。 “没事。”但他强打精神,强颜欢笑:“小伤而已。只是骑马太快,伤口又撕裂了而已。” “你骗我。”方知雨很不开心。 十三骗她,宋筠也骗她,虽然都是为她好,可这种感觉很不喜欢。 宋筠将她往怀里按了按,“我去得急,没有让人先送消息。结果守山门的人以为我们是官兵,放了冷箭。” 方知雨瘪嘴,眼神之中带着深深的泪色。 “真的是小伤!”宋筠语气轻快,不想让她担心,“我现在能再耍两套刀法不带喘气!” 方知雨把头靠在他颈窝,轻轻“哼”了一声。 实在太累,可这怀又实在舒坦,不知不觉安心睡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烛。 她微微侧头,瞧见旁边比自己睡得还沉的人。 眼下一片青黑……证明他这几日过得并不好,只是不想让她担心。 鼻子里闯进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方知雨这才发现宋筠是侧卧,想起自己手触到的地方,明白伤口应该在他右后背。 悄悄撑起身体,她探头往后瞧,冷不防就被那人拉拽进怀,双腿一绞,将她控住。 方知雨抬眸,瞧见闭眼的人居然露出一副委屈且难过的模样。 “怎么这副样子?”她没想明白,被哄骗的是自己,该生气也应该是自己吧。 “我不开心。”宋筠没有睁眼,嘴噘得挺明显。 “我没护在你身边。” 方知雨双臂撑在他胸口,保持距离,怕触到他的伤,“这个我不怪你。” “我应该早些回来。” “这个我也不计较。” 宋筠:“……” 方知雨:“可是受伤了不告诉我,就让我非常非常非常不爽利。” 换她不开心了。 宋筠依旧没睁眼,只是嗔道:“伤口疼。要一个抱。” “不抱。” 方知雨依旧撑着手臂,不与他靠近…… “伤了就好好养伤!” 宋筠:“许得益都能抱你。” 方知雨脑子一抽,直接掀开被子坐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她当时在湖中游动,寒凉刺骨,脑子却保持着清醒。 许得益是拽着手将她拎上去的,哪里抱了? 宋筠噗嗤一笑:“逗你的。” 方知雨掐了他手臂一把,“少讲这种话,别人会当真的。” 宋筠终于睁开沉着的眸子,眼里依旧有红血丝,神色却相当凝重,“你听我讲,莫要激动。” 没等方知雨迟钝的思绪转过弯,宋筠已经道:“外头在传,许副统领为了救你,抱你出水,越了雷池。” “谣言!”方知雨立刻就想跳到外头痛骂三声。 宋筠却忙将她按倒,终于得偿所愿地圈进怀中。 “我自然知道。事实上,木骧和木骖已经入水准备救你和十三了,许得益只比他们快了一息。所以他们瞧见了真实情况。” 那就好……旁人如何她都不在乎,就怕这小气鬼又平白吃醋。 宋筠:“你猜,他们还瞧见了什么?” 方知雨高热未退,没法思考,只摇摇头。 宋筠放低声音:“许得益进入程家府宅的路径,与那些乞丐一样。” 对!还有那些乞丐! 方知雨撑着眼皮问道:“乞丐怎么回事?我看他们当时的状态,比小癫子发癫的时候还要狂。” 宋筠拍拍她背,“起来吃点东西,把药喝了。剩下的我们待会儿再细讲。” 方知雨不想多费心神,很听话地起身。 宋筠打了个响指……没人应。 他讪讪一笑:“忘了。暗卫都安排出去了。” 他只能自己起身,走到窗前喊人。 当他背身过去,方知雨瞧见那背上的一块红晕。 ……伤根本没好,血根本没止住! 宋筠一转头,就注意到一汪泪眼,立刻察觉暴露了伤势。 “好了好了,我坦白。” 他坐回床边,“这一程很顺利。虽然鹿峰寨看守山门的人真把我们当做官兵放了冷箭,但没伤到我。他们爽快接受提议,只要了两笔跑路费。” “我实在想你,连夜回程,路上……”他顿了顿,抹掉方知雨眼角滑落的泪,“看,我不讲吧,你不高兴,讲了你又难过。” 方知雨狠狠摇头,闭目之时,泪水滚滚而下。 宋筠捧起她脸,沿着眼角一寸寸吻,想把它们吻干,可泪如决堤之水,越来越汹涌。 最后“哇”一声,小家伙破了心防,扑在他怀中嚎啕大哭。 哭得石头和杏儿根本不敢入内。 宋筠一边轻拍她背,一边哭笑不得,“我遇见了高手。其中一个的身形和外貌,与你在九和县县丞金库里遇见的那人极其相似。” “嗝儿”一下,哭声戛然而止。 方知雨被引开思绪,露出担忧神色:“抓住了没?” “没。打输了。”宋筠道:“不然怎么受的伤?” 方知雨瞪他一眼,“所以你那日让暗卫传话回来,根本不是细节未定,而是受伤不便归?” 宋筠笑笑,不置可否,用袖角将她的小花脸擦干净,仔仔细细的,不留任何痕迹。 “那时我若归来,你会哭得比现在还惨。” 话语里遮掩的信息是……他当时伤得很重。 方知雨小嘴一瘪,又起了泪意。 宋筠又亲又抱,诓了好一阵才把人哄好。 第151章 白发齐眉 简单的饭食和药摆到小案上。 菜三个,饭两份,药也两份。 他将方知雨抱到小榻上安置好,盯着小案,突然开怀:“真好,连养病都能跟娘子一起!” 方知雨终于被逗笑,狠狠剐他一眼,乖乖巧巧吃了饭食,端起药碗准备一饮而尽。 宋筠却一把拉住她小臂,然后端着自己的药,与她环臂。 “娘子,且让我们喝一碗交杯药。” 方知雨哭笑不得,随了他心意。 可吃过饭喝过药,睡意来袭,两人都不再谈及其他,安安稳稳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醒来,方知雨高热退去,宋筠换了药,也止住流血。 石头收走毒药小玉瓶,怕世子为了在钦差面前遮掩,又服下去。 宋筠盯着看了一瞬,“自今日起,此药不用再服。” 方知雨听见这话,从妆镜里瞧他,“当真?这可太好了。” 宋筠笑着转头,“你不该问我:为何?又如何打算?” 方知雨摇摇头,“不重要,只要你不吐血,不流鼻血,比什么都好。” 宋筠扬了扬唇,拿过杏儿手中的木梳。 杏儿很识时务地退走。 宋筠很满意,“真希望十三多病几日,这样我就不用跟人抢木梳了。” 方知雨从妆镜里白他一眼:“你会梳?” 宋筠勾唇不答,拿起木梳,动作轻柔……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子孙满堂。” 随着一句句从宋筠口中念出来,方知雨的唇角逐渐扬起,久久无法落下。 ……其实这样挺好。 早膳过后,两人分开行事。 钦差昨日听闻世子受伤,世子妃受惊,就已来过一回,但淮王以二人正在养病为由,拒了相见。 这日晨间,钦差又至,宋筠带着鹿峰寨写的契书前去相见。 方知雨却按部就班吩咐了几件事。 第一,让石头去打探许得益昨日出现在程府的理由。 这一行动不用隐瞒,反而要大张旗鼓,吸引各方关注。 第二,让暗卫去打探程思珺昨日行程,务必悄悄调查,不能打草惊蛇。 第三,就是让暗卫通知在府外的虞珩慎,调查那些乞丐的行踪。 没想到,乞丐行踪是最先回禀上来的,而且是钱刀亲自来回。 他随宋筠从鹿灵山归来时也受了伤,本在将养,听闻世子妃问询此事,担心旁人漏报,专程过来。 方知雨将他请到东厢房,他却担心世子归来吃醋,自己搬了凳子坐在廊檐下。 还苦笑:“世子妃您可不知道,世子醋起来能把我们都淹死。” 方知雨笑了笑,深有同感,便让人加了披风和炭盆。 “虽已立春,但春寒料峭,受伤之人还是不要吹冷风。” “多谢世子妃。”钱刀都已经习惯了,很坦然地将自己包裹暖和。 这才道:“昨日暗卫下了狠手,当场斩杀不少乞丐。有些原路逃离,但得了消息赶去保护您的护卫,却发现他们全都死在巷子入口。” 方知雨心头隐隐慌乱:“杀人灭口?” “应该是。”钱刀道:“但没杀完。那些跳下湖的被抓住了。他们被凉水一冲,脑子清醒不少,钟会都没细问就全都交代了。” “说起来,他们也有些无辜。昨日午间,程家二房因喜事而布施,将剩菜给了他们。” “结果吃下食物就浑身燥热……”钱刀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世子妃您能意会……有一种药吧?能的话,属下就略过这一节。” 他不太好意思在世子妃面前细讲。 方知雨点点头。 钱刀立刻道:“所以当时他们神志不清,只记得迷迷糊糊间,有人引导‘去找世子妃’,还给他们指了路,就是那条巷子,过了巷子就是湖边小道。” 可这样的巷子和小道,穿过去就是程家府宅内部,怎可能无人看守? 若大胆些猜测,就是看守之人故意放人进去。 方知雨沉默半晌,问:“是许得益吗?” “不是。”钱刀肯定地道:“我随世子前往鹿灵山,城中是虞珩慎坐镇。太妃伤您那晚,木骧发现许得益去过解语坞,就报给了虞珩慎。” “虞珩慎为人谨慎,安排人盯着许得益。无论是他出行的时刻,还是到达程府附近的时刻,都跟那些乞丐搭不上关系。” 方知雨疑惑丛生,问道:“可我听世子讲,许副统领跟那些乞丐同一个路径进入程家三房府宅?” “是。但跟着他的人判断,应该是恰好走到那一处,发现乞丐行踪有异,故意跟过去。” 方知雨点点头,她相信盯梢之人的判断。 毕竟以许得益的心力,想要作假也一定会做得不留痕迹,不会留下这样明显的破绽。 钱刀见世子妃沉默,主动上报:“虞珩慎已经让人去找昨日乞丐们吃过的东西了。虽然他们当时吃得又快又干净,但程家没有收回碗,说不定能查到那药的来历。” “嗯。幸苦。”方知雨突然问,“世子知道这些吗?” “尚不知。”钱刀面色微红,“属下也受了伤,昨日没动弹,今晨才得了消息。不过一切有虞珩慎把控,您不用担心。” “好。”方知雨笑着点头,“这些我会转告世子,你们好好养伤。” 两人说话间,石头归来,跑得脚步匆匆。 方知雨瞧见立刻瞪他一眼:“慢些跑!那条腿还没好利索,又想摔?” 石头嘿嘿直笑,放慢脚步。 “世子妃,我去探了。许副统领是受邀去程府的。前些日子他在街边救了个小丫鬟,结果得人以身相许,回绝几次都没用,只好亲自去拒。” 方知雨突然觉得有一条线在脑海中牵扯起来,但没有那么清晰。 她捋了捋,“那丫鬟是哪一房哪个姨娘房里的?” 石头用心想了想:“二房二少爷的三姨娘。” 方知雨在心头“呸”了一声,直叹复杂。 但脑子却很快理清。 二房二少爷不就是尹姨娘的儿子,程思珺的兄长吗? 这一局,要么是程思珺算计了许得益,要么是许得益参与其中。 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因为祈善公主消息传来的那一天,她头顶被太妃拐杖砸出两个包的那一天,程思珺和许得益同时被太妃叫去了解语坞。 他们当她傻?还是以为天下真有不透风的墙? 此事已有猜测,方知雨不做其他假设。 让钱刀回去养伤,并转告虞珩慎确定一下,那个巷子入口是否有守卫,又是哪一房的人在负责。 第152章 行走江湖 方知雨将这头暂时放下,而后东小院走了一趟。 翠妞努力学走步,已经可以问安,可以行礼,即便有些吃力。 方知雨很是开心,鼓励她加倍努力,早些回主院去。 十三抱着一罐汤,本有一口没一口地灌,瞧见方知雨突然就有了泪色:“世子妃!她们逼我喝汤!我都想吐了。” 杏儿从门口绕进来,给方知雨请了安,才道:“你什么都吃不下,当然得多喝药膳了。” 方知雨惊诧:“不是说十三无大碍吗?” 杏儿道:“府医说,跟翠妞一样伤了头,所以总想吐,但又比翠妞好许多,养个十来天就能大好。” 方知雨瞪着十三:“听见了?好好养。听杏儿的话!人家比你小两岁,还能把你照顾得这么细致,总要快点好起来,继续保护大家。” 十三听不得这些,一听就满身力气,抬起罐口,咕咚咕咚灌了一半,然后“哇”一下差点吐出来。 委屈地道:“她只比我小一岁半。” 这十三哟……对年纪还是如此执着。 诸多波折,好在所有人都活着。 方知雨稍稍定了定神,木家兄弟已经回来。 他们是暗中调查,所以花费了些时间。 但得到的结果,恰如方知雨所猜测的那样。 自太妃晕倒之后,程思珺和宋湘淇的禁足就已名存实亡,但她一直没有出府。 昨日她和她院子里的人更是安分,一步都没离开过修竹居,就连典膳所送膳,里头的人都没迈出大门,只隔着门槛接。 方知雨忍不住发出冷嘲。 程家二房老爷的庶出女儿,算起来也是程俏儿的姑母……居然不去观礼? 有意思得很! 特别是她知道程思珺从一开始就算计自己“错拜婆母”……心头更加膈应。 她突然回想起来,当时那丫鬟进入修竹居之后,脚步异常凌乱……约莫也是心头害怕。 是她把人想得太善! 不过这件事没有再提的必要。 她已经在淮王面前告过一状,过了这么久重新提起,就显得她的手段太没水平。 得找些新法子,重新算账! 不一会儿,虞珩慎让人传话回来,那巷子的确有人看守,不过一向都是三房,因为离三房更近一些。 但那日二房宴客,认为应该更谨慎,刻意接过了周围所有小巷和小径的守卫之责。 方知雨把自己气笑了:好好好……二房是吧?程思珺是吧?尹姨娘是吧? 走着瞧! 好不容易平定心绪,方知雨回到正屋,总觉得忘了些什么。 “世子妃请喝茶。”一杯茶递到眼前。 她随意接在手中,目光所及,居然是一双黑沉沉的手! 猛一抬头,看见一张略带怒意的脸,依旧是脏兮兮丑兮兮的。 “公……你怎么在这里?” 宋潇渝瞪大双眼,装作一派天真的模样,“请问世子妃,我不在这里,您还记得起我吗?” 方知雨在心头发誓:刚才已经很努力在想了! 宋潇渝大大咧咧坐下,捡起桌上的糕点就往嘴里塞,“表姐,要不我给你做丫鬟吧。不要俸禄,就管我吃饱,再教我一些手段和生存之道。” 手段还好说,程俏儿那种她都能教会,还担心教不了她? 但“生存之道”是什么? 宋潇渝仿佛看懂了方知雨眼底的含义,“听表妹讲,你会种花种菜,会采茶酿酒,还会写账看账。随意教我一些,以后行走江湖也不会饿死。” “你要……什么?”方知雨揉了揉耳心,“你一个孤女怎么行走江湖?” “吭哧”一声,宋潇渝:“咬舌头了。” 方知雨只好把自己的茶递给她,她仰头一饮而尽,自以为豪气,结果又呛到。 咳了好一阵,泪花都出来,才缓缓停下。 在方知雨审视的眼神里,宋潇渝悻悻然道:“好吧,我承认是想哭,以此假装遮掩。可是表姐,你是唯一一个不劝我回去的人!我真的好感动!” 方知雨:“……” 宋潇渝道:“知道我出逃的人不多,但都无一例外责我脑子不好,放着公主不做,要去做江湖侠女,吃饱了撑的。” “公主表妹……”方知雨挠挠额心,“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宫里教习嬷嬷都是这么教你的吗?” “当然不是!坐要有坐像,站要有站像,就连睡觉,手都得按规矩摆。”宋潇渝露出不齿的神色,“表姐你说,都睡着了,我怎么知道手在哪里!” 叨咕一通,她才发现有些答非所问,“哦!我是从话本子里学的。你瞧这坐姿,是不是很豪气?” 堂堂公主,踩了一只脚在凳子上,顺便搭了手臂在膝盖上…… 方知雨承认,前几年自己也这样,但那是当着外人耍威风的时候,平常她可矜持了! 眼瞧着堂堂公主的腿……抖啊抖啊抖…… 方知雨捂住心口:“话本子误人啊!你要知道江湖没那么简单的!” “哎!反正我不想待宫里,又不想牵连你。” 方知雨又给她满上一杯茶,试探着问:“所以你愿意跟我讲讲理由吗?” 宋潇渝的手顿了下,很快恢复自如。 “皇后称病……”她突然转换语气,“实际上是我皇帝老爹害的!为了稳住皇后母家势力,就让她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难受得很。” 方知雨听得嘴角直抽抽,宫中秘辛就这样飘进她耳中? 但宋潇渝毫无所觉,继续道:“贵妃势大……” 她又眉飞色舞:“实际上也是我皇帝老爹默许的。他想扶持贵妃母家跟自己儿子斗。” “啊!就是太子!” 宋潇渝念叨着,眼里冒出星光,“太子将来必是明君!可他名声太好,呼声大高,我老爹羡慕嫉妒,处处防备。” 方知雨越听越担惊受怕,再次捂着心口朝外头瞧,怕被人听了去。 宋潇渝见她神色,突然剑走偏锋来了句:“讲歪了。我的事跟太子没关系。” “其实是贵妃收了银子,想将我嫁给一个纨绔。我不愿意啊!就借着祭天大典跑了。” “可是出逃得过于匆忙,没别的去处,只有投靠舅母。我那皇帝老爹真不是吃素的,隔日就让人找上门来,我只能从暗道跑了。” 听着宋潇渝一句句话赶话,方知雨吓得直哆嗦。 如果没逃成功,岂不是把她母亲和妹妹给牵连了? 宋潇渝仿似瞧出这一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嘿嘿……我错了。” 第153章 不想活了 两人尚未深入交换信息,东凌便匆匆奔了进来。 “世子妃!唉哟!世子妃!” 东凌这样喊,必有大事发生。 方知雨心头咯噔一下,拂袖走出房门,把宋潇渝遮在后头。 东凌跑到近前,额头起了一层薄汗,上气不接下气:“京城里来了位内监副总管,点名要见您!世子已经陪同过来,让小的先一步禀报!” 方知雨没想明白,一个个的怎么都要见她。 “有没有讲明缘由?” 东凌疯狂摇头,“小的没来得及听,见那人行色匆匆,什么都不能挡的模样,得了世子眼神就赶过来了。” 突然,方知雨察觉袖角被一股力道扯了扯,心下瞬间清明,忙道:“你带石头去外头迎着,我换身衣衫便来。” 东凌得令,与石头一同去了前头。 方知雨回眸,就见宋潇渝一脸惊恐:“表姐。皇城里的内监……认识我。对不起,我可能给你惹麻烦了。” “无妨,你先去东小院装病,剩下的事,我来替你遮掩。”方知雨仍不放心,叮嘱:“记得少说话!” 论血脉,宋潇渝与方知雨亲缘稀薄,只算名义上的表亲,但她却是宋筠正正经经的堂妹。 怎能不帮? 方知雨才不管该不该离开皇宫,有没有失了体面。 人活在世上,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是自己定,而不是旁人做评判。 就像她最开初打算假死遁走,后来不也改了主意,决定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嘛! *** 宋潇渝很听话地跑去东小院。 从昨日被青鸳带回世子府,她早就将这里头每个房间每个角落都熟悉过一遍,主院里每个人都知晓她是王妃新带回来的。 所以,她奔到东小院,立刻熟门熟路冲进十三和翠妞养伤的屋子,抓起药罐往自己头上一磕,就着新鲜血液,往她们中间一躺。 在两道诧异又不解的眼光中,一歪头,伸舌尖:“呃……” *** 宋筠对此一概不知。 他甚至还没听说院子里又多了个人! 外头递话进来的时候,他尚与淮王一起跟钦差商讨押送金银入京的流程。 钦差一听就知道那人是宫里的三品内监副总管洪胥,可此人为何来淮南……他也想不明白。 陛下既没有密信相告,洪总管也没有提前知会,就这样直接闯到了淮王府门外! 一个管理内监日常事务,必须对大总管命令听之任之的内监副头头,跑来做什么! 钦差想到淮王和淮王世子倾尽全力替他考量归京之事,心生感激,便将对洪胥的所知所感全都相告。 然而,除了此人风评不佳……其余并没有任何用。 淮王见了这位副总管,领着众人唤他“洪总管”,将对方捧了一阵,彼此欢畅。 但洪胥几句话一过,就提到了世子妃,明言是奉贵妃之令前来问世子妃几句话。 宋筠无奈,只得让东凌先一步去通知,故意边走边闲聊,顺带以介绍王府之中新奇事物为由,用尽一切办法拖住对方脚步。 他不知道要发生何事,就只想尽力给方知雨制造转圜时机。 抵达世子府,东凌和石头迎在外头,请了洪胥在前庭喝茶。 洪胥也是内监,但毕竟不是王府中人,不便进入主院。 可这人目光一扫,就露出不满,“臣下奉圣上之令赏赐世子妃,又奉贵妃之命问话……怎的?是臣下身份低微,还是世子妃高贵?竟连里头都不让进?” 宋筠双眉一蹙,眼神瞬间犀利,后槽牙一紧就生了怒意,“洪总管,世子府主院等同于淮王府内府,你想以何名义进去?” 欺负到他娘子头上?不想活了! 转瞬,宋筠察觉自己暴露了心迹,想方设法试图遮掩。 后头传出一声笑:“总管多虑。听闻宫中来人,我不敢蓬头相见,在里头换了衣衫,整了容颜才出来相迎。还请多多担待。” 方知雨一贯先礼后兵。 她客客气气,对方也不好发作,只假意客套了几句。 宋筠斜睨洪胥一眼,缓步离开他身侧,站到方知雨旁边,与她并肩,但脸色沉得如同滴墨,眼底全是防备。 洪胥并不在意,他乃宫中内监,虽然只是三品,比不上亲王势大,但他远在京城,近在皇帝面前,需要怕一个病秧子? 于是他假意向宋筠致歉,而后将矛头转向方知雨:“世子妃,陛下有赏。” 方知雨和宋筠,连同在场所有世子府的人都跪了下去。 洪胥则道:“陛下口谕。钦差及淮王上禀之事朕已明晰。淮王世子妃辨事理、彰罪官、恤百姓,乃大周女子之典范。特赐打马鞭一副,今后淮南境内所有官员,若行为不端、政令不明、待民不善,皆可受此鞭笞。” 这一次的赏,对应的是钦差上报了许总管和典膳正贪墨之事。 方知雨忙谢恩,领了打马鞭。 入手轻飘飘,想来是为女子特制。 鞭长尺余,小巧精致,手柄缠了一圈亮丽的明黄细帛,聪明人一眼就能分辨! 但方知雨握着这马鞭,心底却有些惴惴难安。 首先,接连两次皇帝给她的都是口谕,明明白白将她与男子划分开。 若非有心之人,谁会知晓世子妃得了这等权利?真遇着了,还能假装不知,继续为难自己。 其次,皇帝明确限制,惩治官员的权利只在淮南境内,是明示,也是警示。 明示的意思是:就在淮南做好你的世子妃。 警示的意思则是:你得跟淮王和世子一样,安分守己。 此外,还有一层。 皇帝在给她树敌! 不是后宅小打小闹,也不是女子你争我斗,而是将她和淮王府命运绑在一起,站到所有淮南八州官员的对立面。 最精妙的是,地方官都由皇帝任命,即使淮王有一定的建议权,但归根到底,还是皇帝说了算。 那些官员要升职,要坐稳,到底听谁的呢? 就在方知雨思虑良多之时,洪胥突然抬脚向内走,铁了心要到主院瞧一瞧。 宋筠见状,神色一变,就要上前阻拦。 方知雨却不动声色拽住了他的胳膊。 洪胥若不能入内查看,此事必然揭不过去,任由他回去胡言乱语,只怕连江洋大盗都能说到世子府里。 第154章 贵妃三问 方知雨挽住宋筠胳膊,跟在洪胥后头,“洪总管是奉了陛下令,要将这世子府的陈设都瞧一遍?” “非也非也。”洪胥脚步不停,“贵妃让臣下问几句话。” 方知雨不回应,就带着一大帮人跟着转。 洪胥进了主院,倒是不敢轻易进屋,而是在院中站定,“贵妃问:‘世子妃有多久没见过七公主了?’” 果然是为了宋潇渝而来。 说不定贵妃问话才是主,皇帝赏赐只是托辞。 方知雨笑笑,气定神闲地回:“约莫五年了。自五年前我被赶到京郊别庄,就没有资格入宫。” 她一顿,问道:“是七公主有异?” 洪胥蔑了她一眼,“贵妃问话,世子妃只需作答。” 方知雨点点头,面色不改。 洪胥道:“贵妃又问:‘若七公主想与世子妃再续姊妹情,世子妃觉得,她会如何做?’” 方知雨爽朗一笑:“世子与七公主才有兄妹情,即使他们没见过面。但我与七公主,从来没有姊妹情。这一点,贵妃肯定知晓,因为七公主是养在贵妃膝下的。” 淑妃过世之后,宋潇渝在皇后宫里养过一段时日,后来被贵妃以“膝下无女”的名义,讨到跟前教养。 方知雨儿时鲜少入宫,恰逢宫宴去一回,也只是跟宋潇渝寒暄一二。 她的性子是去了别庄之后被迫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却不知宋潇渝又是因何……虽然自称是看话本子。 她答得滴水不漏,洪胥也没法子,只好道:“贵妃再问:‘若前两个问题世子妃没有任何谎言,可敢让人搜查世子府!’” “哼哼……”方知雨发出两声嘲弄般的轻笑,并未作答。 宋筠却按耐不住:“洪总管何意?是贵妃要搜查我世子府?” 洪胥将双臂揣进袖中,好整以暇地回:“世子可以这么认为。” 不明言的话外之意,便是皇帝想搜查,但不想撕破脸,只能借贵妃的名义。 宋筠并不知晓宋潇渝躲在他府上,只察觉与七公主有关,却还没把人和人名对上。 心头纵有万般疑惑,一时半刻也无法下定论。 小手轻轻捏住他不知不觉中握紧的拳头,柔柔摩挲,似在安抚。 他侧眸,就见方知雨对他浅浅而笑,眸子里盛满浓浓的淡然。 她要他付出信任? 不明缘由,也不知会有何结果,宋筠的拳头松了力道,反手将小爪子捏紧。 他愿意信任她! 方知雨笑:“可以。” 洪胥来时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必要打压淮王世子和世子妃,没料什么都没用上,就同意了。 立刻就想挥动衣袖。 “但是……”方知雨却出言阻止:“洪总管想让什么人搜查,要查什么地方,查到什么程度?总得告知吧?” 一时愣怔,他回:“臣下此行带了一队锦衣卫,可专程搜查所有房间、暗道、暗格……” “那不行。”方知雨没等对方讲完,就拒了。 “虽然锦衣卫都是陛下护卫,不会偏颇徇私。但此间主院,以及丫鬟们暂居的东西小院,怎能让外男随意出入?” 洪胥刚想反驳,方知雨又道:“世子与我并无过错,陛下亦无旨,能允洪总管入内,已是世子宽容……还望洪总管注意皇家脸面。” 提及“脸面”这事就扯大了。 洪胥一时无法,僵在原处。 方知雨朝他身后扫了一眼,“我看洪总管此行也带了内监随行,不若前庭和后院由锦衣卫搜查,主院和东西小院由内监翻找?” “岂敢言翻找。”洪胥这才发现世子妃假做退步,其实步步将他引到坑中,此刻他要是拒绝,反倒陷入困境。 “就按世子妃讲的办。” 他一摆手,后头内监就要行动。 “等等!” 方知雨又突然叫停,惊得洪胥和内监们齐齐抬头。 她却从容不迫地道:“我不知道贵妃想让洪总管搜查什么……其实也不知这命令是真是假。” 洪胥刚想解释,她抬手做了下按的动作,阻止对方答话。 “可若是你们什么都没找出来,又或是损坏了世子府的物件,惊到了世子府的人……又该当如何?” 洪胥彻底无言。 京中宫中,百官相交,虚情假意,明争暗斗……洪胥见得多了,但从来没有遇见这种不给他三分薄面的人。 不给面子的还是个女子! 重要的是,这女子三句两句就把他架起来,上不得,也下不得。 就在这时,宋筠突然笑了:“这还不简单?陛下刚刺了打马鞭,淮南界内,世子妃可打任何行为不端者。” “对哦!”方知雨故作恍然大悟,与宋筠“眉来眼去”,“就按世子讲的办!” 洪胥:我都没发话,二位就定了? 宋筠转而问道:“洪总管不同意圣上口谕的内容?” “臣下不敢。”洪胥忙垂首,刻不容缓让人立刻搜查。 锦衣卫果然暴戾,前庭后院一通翻找,叮呤咣啷一阵响。 洪胥被吓得一惊一颤,质问随行小内监:“不是让他们手脚轻着些么?” 那小内监吓得直哆嗦:“讲了啊!可爷爷们不听啊!” 此行锦衣卫二十四人,带队的只是从七品校尉,但那些爷爷们个个杀气沉着,他们惹不起啊! 洪胥瞧着在正房里坐着,互相喂糕点的两人,才知自己还是踩进了坑里,这挨打是必不可少了。 如今之计……只能期待对方虚张声势! 不一会儿,八个内监将主院里的所有丫鬟都带到了院子中央。 杏儿、燕燕、四丫、思荻站在第一排。 翠妞、十三、“黑面神”站在第二排。 青鸳跟其他暗卫一起躲出了王府,因为暗卫的存在,会引起那位更多猜忌。 洪胥一个个看过去,看到第二排的时候,神色有些古怪。 一个撑着双拐晃晃悠悠的,一个抱着罐子欲吐不吐的,还有个脸上黑得像从煤矿里爬出来,头上还缠着伤口的。 七公主十五岁,去年秋天才及笄。 这些丫鬟的年纪都普遍偏小,只有最后这个黑面的比较符合。 但……除了身高,其他都完全不一样! 七公主娇憨可爱,双眸有神。 可这人面颊瘦削,眼珠外凸,又瘦又干瘪。 七公主肤白貌美,笑起来如沐春风。 可这黑面神不敢看他,好不容易对视一眼,就傻笑,一笑就顶着一颗缺了一半的门牙。 七公主再如何乔装,也不至于做此打扮吧? 第155章 鞭笞二十 洪胥的目光在最后一个丫鬟脸上停留很久。 以防万一,还是道:“来人!给她洗脸!” 随行内监不知从哪里找来凉水,就要往黑脸丫鬟脸上泼。 “诶诶诶……别洒到我伤口上。” 不开口还好,开口就让人想吐。 好好的小丫鬟,居然发出豺声,一讲话就“嘎嘎”的。 那小内监见她头上缠着白布的地方还在渗血,心头微软,果然就没往头上泼,而是找了张帕子,沾了水往她脸上抹。 然后是手背,然后是后颈……依旧黑黢黢,半点都擦不干净。 洪胥皱眉:“你为何这般黑?” 黑面神用脏兮兮的手抹了抹脸上的水渍,“乡下人,家里穷,干活晒的,嘿嘿嘿……” 除此“嘎嘎”的嗓子,这丫鬟还是淮南当地口音,跟七公主半点也沾不上边。 洪胥无奈,回头看向屋中的世子和世子妃,走过去问道:“世子妃可否将丫鬟名录给臣下瞧上一眼。” “不用那么麻烦,我这里的人又不多。”方知雨起身,挨着一个个点名。 十三过后,她指着宋潇渝道:“十五。” 洪胥脸颊横肉一扯,“世子妃起名真随意,莫非还有个十四?” “洪总管真聪明!”她指着两人道:“她十三岁,所以叫十三。她十五岁,所以叫十五。还有个十四,随我去过九和县,可惜……丢了。” 叹息之中,洪胥不好再问。 锦衣卫也已经搜找完毕,回禀的答案是:没有找到符合年龄的女子。 前庭的四个丫鬟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怎样都不相符。 洪胥整个人僵住。 七公主在正月初一祭天大典的时候消失,京中暗探上禀,曾有一个年纪相仿身形相似的女子出了东城门。 陛下只联想到一处,便是定国公府的京郊别庄,便让锦衣卫带了画像去找。 结果锦衣卫没有找到任何人影,只从周围百姓口中得知,的确有个与画像相似的女子上了南行官道。 陛下当然不做他想,认定七公主会到淮南找世子妃,便派了他……一个见过七公主的内监带队南行。 他是见过,但平日也不敢盯着主子一直瞧……其实认不太清。 这一路,他日日磋磨那张画像,誓要第一眼瞧见七公主就认出来,但……还是没找着! 更得罪了世子和世子妃! 余光微微一瞥,就见世子妃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世子则走到世子妃身侧,淡淡吩咐:“石头,去核查有多少物件被损坏?” 石头一跳而起,兴高采烈去了。 洪胥瞧着石头激动的背影,只觉那鞭子已经打在了他的背上。 他回身想要求饶,却听世子妃轻声一叹:“其实我这人见不得血腥。” 面带苦涩,娇声细语,哪有半分环环相扣设局之时的凌冽! 世子却很快接了她的话茬:“要不让别人代劳,意思意思。全了你的脸面,也给洪总管留些体面?” 洪胥忙深深下拜。 等了很久,才听见世子妃轻飘飘一句:“行吧。” 洪胥瞬间舒了一口气,连声谢恩。 可再一瞬后,他才发觉自己好像会错了意。 世子居然叫来了护卫,让他们将自己绑起来,鞭笞二十下! 还是惩戒犯人的鞭子! “世子!世子妃!”洪胥惊叫不休:“不是该用陛下御赐的打马鞭吗!” 宋筠侧眸,余光微瞥,“那是陛下赐给世子妃的,如今旁人代世子妃责打,怎能随意请来用?” “……”洪胥:“唉哟!” 一鞭之后,停顿良久,再是下一鞭! 还有专人盯着一炷香,非得掐着间隔再下手! 这是留面子?分明是秋后算账! 可他理亏,也不好辩驳,更不敢搬出皇帝……毕竟一开始就是托了贵妃问话,假情假意想引对方入套。 一下又一下,二十下鞭笞足足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打完。 洪胥求了情,也喊了救命。 但锦衣卫并没有护卫他的责任,也都知道这世子府里的两位不好惹,只在外头听动静。 淮王和钦差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洪胥已经被磨得没了半分脾气,“哎哟哎哟”叫唤着,被扶了出去。 钦差没有进入主院,但只见到前庭凌乱,就叹该打。 世子出来闲叙,称世子妃受到惊吓,钦差更是气急,发誓回去再参洪胥一笔。 言官言官,就是善于发现日常不周不正不礼之处,然后在皇帝面前讨欢心。 他素来瞧不上宫中内监主管,这一回,正中下怀。 淮王已与钦差商定,三日后回京。 淮南界内,将有一个卫所的兵力全程护送;等到了淮南边界,鹿峰寨会接替护送之责,直到抵达鲁王地界,再由京城前来的官兵接手。 鹿峰寨要了两份报酬:一是陛下公开赞扬,帮他们正名;二是秋收之后,淮王府送他们一百石米粮。 划算到想都不敢想的地步。 但也不用担心鹿峰寨敢返回抢走金银,毕竟他们抢了也得有地方去花呀! 此事既定,钦差便回去准备。 淮王趁机提了几个人,请陛下下令升迁,其中就包括庄姬的父亲庄县尉,以及为世子妃马首是瞻的典膳副。 钦差一一应下,最后得了淮王投其所好的名家字画,喜不自禁。 送的不是金银钱财,在皇帝那里,他也不怕直不起腰被人弹劾。 *** 所有人都不知道,在世子府清扫各处凌乱的时候,世子与世子妃在正房里……大眼瞪小眼。 而在他们面前一起干瞪眼的,还有那位“黑面神”。 宋筠重重叹气:“你们谁解释一下!” “嘿嘿……”宋潇渝反应倒是极快,“我给世子奉茶。” 但是茶杯摆到桌上,宋筠斜眼觑她,一副要将人扒了皮的模样。 方知雨背脊一弯,“你堂兄已经猜到了。” “啊?是嘛。” 宋潇渝居然一滑坐到了空凳子上,“那就好说了。” 宋筠又忍不住斜眼睨她。 可她居然拖着凳子靠近方知雨,以完全听得到的密谋之音道:“表姐,你怎么受得了他的?他眼睛都斜着长的诶!” 宋筠无奈。 宋筠无语。 翻了个白眼,强迫自己俊俏回去。 方知雨这才把前情相告,直接承认自己昨日高热晕沉,将此事忘了。 宋潇渝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 第156章 天家舍得 宋筠却按住额心,一阵后怕,“公主殿下真是好本事啊!居然孤身一人从京城到淮南,还把自己弄得……” 宋潇渝完全听不出来是在嘲笑她,还笑嘻嘻凑上去道:“我在途中买的,据说涂抹之后半年去不掉……我有先见之明吧?” 宋筠简直不能理解这位堂妹的思绪节奏,只能叹道:“事已至此,只能继续瞒着京城。但你不能待在世子妃身边。” “凭什么?”宋潇渝起身抱住方知雨,“我跟表姐挺好的。” 宋筠:“有个十三还不够,再来个十五?你们整天跟在世子妃后头,还有我什么事儿?” 宋潇渝低眸看向方知雨:“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世子跟我抢诶!” “世子妃……”十三不知何时到来,站在门外,“我其实没满十三。” 她的名字是因为王妃用十三个铜板买来而得,跟年纪没有关系,以为世子妃记错,有些耿耿于怀。 方知雨将她拉进屋,“自然自然。但咱们虚岁十三了不是?” 十三这才露出笑颜:“嗯。” 然后蹦蹦跳跳走了。 宋潇渝追了几步,瞧着那背影万般不解:“她来就为了这一件事?” 方知雨笑笑,没有回答。 她了解的十三就是这种人,只在乎自己在乎的人和事,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啪——”一声,宋筠拍了下桌子,声音不大,宋潇渝却装作被吓一大跳的模样,“轻声点,吓着我无所谓,可不能吓着我表姐。” 这位就是思绪跳脱了些,天马行空的,行为洒脱了些,没个定型,但聪明得很,已经知道世子的软肋就是世子妃。 果然,宋筠一瞬蔫儿了下去,“你得将详情完完本本相告,我才能想法子将你安置。” 宋潇渝见敷衍不过去,也只能坦白。 她及笄之前,皇帝本想让她去和亲,毕竟一个没有生母,又缺乏母家支撑的公主,除了这一个用处,便也没有其他了。 结果及笄之后,皇帝突然改了主意,将她许给忠义侯府的庶长子。 她一打听才知道,是贵妃收了忠义侯府的好处,给皇帝吹的耳旁风。 方知雨听后,大为不解,“贵妃一人在朝,家族蒙恩,还缺那点孝敬?” “这就是表姐孤陋寡闻了。”宋潇渝坐下,抬了一条腿踩在凳子上。 宋筠止不住翻了个白眼,把目光投向外头院子,怕自己一不小心又丢个斜眼,被鄙视了去。 宋潇渝道:“大长公主给自己夫君谋了忠义侯之名,现如今又想给自己的儿子谋个有实权的官职。” “便想用忠义侯庶长子和我这没人在意的七公主结亲,以巩固与当今皇帝的关系。” “但是呀!这位庶长子是个天残!哪家舍得女儿嫁过去?那不是守活寡嘛!” “但咱天家舍得!就将我许给了那个人!” “忠义侯府这些年圈地卖地得了不少财富,大长公主就给贵妃送礼,一年四季,一季一送,每回都送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银。” “喜庆吧?寓意好吧?重要的是多呀!一年就近四万两银!谁不心动呢?” 宋潇渝跳来跳去讲了一通,方知雨听得迷糊,最后还是宋筠代为解释了一番,她才彻底理清楚。 淮王是先帝第七子,已至不惑之年。 皇帝是先帝嫡长子,刚过天命之年。 但在他们中间没有公主,直到后来,先帝才得了两个公主。 大长公主与淮王相差九岁,几乎被捧在手心里长大。 大长公主亲自挑选了中意的夫君,虽然那人文不成武不就,还是封了忠义侯。 只是婚后两人多年无子,不得已过继了一个,当做亲生孩儿教养。 后来等这孩儿长大了些,才发现他身体有缺憾,和宫中内监一样无法生子。 老天玩笑,大长公主终于有孕,生下个健康的男孩儿,从此便将过继的那位改称为“庶长子”。 明着是不想被人笑话,但暗地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听完这一切,方知雨叹息不休,突然瞪大双眸问道:“大长公主如今三十出头,多年未孕那……她儿子多大?” 宋潇渝又在啃糕点:“八岁。” 方知雨差点反应不过来:“八岁?谋什么官职?他能做什么官?字都写不正吧!” “哎!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宋潇渝满不在乎地道:“我老爹已非壮年,去年晕倒好几回。消息虽然被压住了,但总会传出去的嘛。” 宋筠吓得一跳而起,匆匆起身将门窗全部关好。 宋潇渝皱眉:“世子府是你的,这里面的人也都是你的,怕什么?” 方知雨知道还有耳力好的人,更知道其中不乏眼线,提醒道:“隔墙有耳。今日忠心,难保他日把我们卖了。” “不承认不就行了?”宋湘渝随意而答,但见面前两人神色凝重,只好改口:“好好好,我小声些。” “我之前不是讲过嘛,太子在朝堂之中的支持声很大。大长公主担心将来太子登基,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于是提前谋划。” 方知雨只觉不可思议,突然察觉一个问题,“你不愿嫁的人……多大了?” “十一。” 宋潇渝答得很随意,宋筠和方知雨互视一眼,皆余无奈。 最后,宋筠只能道:“先在淮南待一段时日,等过了这风头,我再想办法送你去太子面前告状。” “不不不!”宋潇渝连连摆手,“你们以为做公主很好吗?那得有爹娘疼才行!我可不想回去。” “你们要是心善,就收留我一段时日,要是心狠,给我一点小钱打发走呗。若是将来我侥幸没死,就回来还你们钱。” 话都这样讲了,宋筠敢打发她走? 方知雨哭笑不得:“她的意思是,跟我学一点赚钱的法子,然后自己去闯荡江湖,一边赚钱养自己,一边游山玩水。” 宋筠怎么可能同意,直接将人赶回东小院养伤去了。 至少在钦差和洪胥离开淮南之前,一切都不能变。 包括暗卫,暂时也不能回。 但虞珩慎人尽其用,将暗卫们安排去盯住钦差和洪胥,以及秦予莘和周霭这对连襟。 方知雨又将钱刀相告的事,连同自己对程思珺的猜测都讲述一遍。 两人异常平静地开始全新谋划。 这一回,宋筠必不会让方知雨独自面对,每一步每一个细节,他都要参与。 第157章 他藏了兵 三更天,月朗风清。 许得益的外宅早已沉寂。 送给钦差的小妾也被讨要了去,下午才来辞行,他也添了很多金银细软。 这些女子,大部分都是太妃安插,但也都真切跟过他,也都身不由己。 他一个过了今日就可能没明日的人,把她们送走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忽然,烛火疯狂扭曲,似有一阵风,但屋中门窗紧闭…… “噌”一声,大刀出鞘,随着他手腕翻动,袭向后头。 但下一瞬,刀势受阻,停在半空。 竟是两根手指夹住了刀背! 而那刀后的人,被烛火照亮半边脸……正是在九和县县丞金库里重伤他的人。 “许副统领,别来无恙!”干瘦的人一讲话,凹陷的脸颊向内收缩,十分可怖。 许得益知道不是对方对手,收刀却不回鞘,问他,“淮王没有下令搜找你们,却不代表他不想找。你不想死就不该到处跑。” “呵呵呵……”那人阴恻恻笑着,“许副统领怎么这般态度?你忘了?你之所以没死,是我给你喂了至宝丸。” 许得益当然没忘,只是不想承认自己记得。 因为面前这人,喂他那颗药丸前,在上头啐了一口痰。 根本没将他当人看! 他将刀拍到桌上,依旧没有收回去,还放在自己触手可及的位置。 “我技不如人,你找我也没用。” 那人哈哈大笑:“我都没讲需要你做什么?怎么就没用了?” 许得益知道此刻只能服软。 且不说他伤未痊愈能不能斗过对方,就算能……一旦被淮王或世子知晓,根本无法解释此人为何出现在自己外宅之中。 他沉了沉心,坐下,“请坐。愿闻其详。” “这就对了嘛。”那人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点不担忧地灌了下去。 这才道:“你可以叫我瘦猴。” 其人不足七尺高,身形瘦削,果然吻合。 瘦猴见许得益不言语,笑了笑:“我是魁州知州府上的杀手,在九和县只为监视知县和县丞,所以早就知晓暗道,也偷拿过一些去赌。” 许得益一听,有些慌乱,对方不仅自报家门,还把主子都给报了出来,是要收买还是要灭口? 但转念,他又觉得自己没那么重要。 “那日我从暗道进入县丞金库,并无明确目的,只是发现世子妃躲在里头,想得点好处。” 许得益一直无所谓的神情瞬间变得凝重,连杀意都差点掩盖不住。 瘦猴却还沉浸在回忆中:“不愧是世子妃,长得就是比知州的小家碧玉好看。” 缓了缓,他收回思绪。 “淮王和钦差在九和县那回,是我和我的人,想趁着他们防备松弛,盗走金库里的金银。也不多,只打算拿回知州和我们应有的那一份。” 许得益眉头一皱:“你们想走?” 瘦猴浅笑:“毕竟东窗事发,无人敢与皇帝抗衡,只能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许得益盯住对方:“你来找我……不会想再盗一次吧?我可没有看管之责,帮不了你!” “我们当然没那么傻!”瘦猴道:“世子可不是表面看起来那般柔弱——他藏了兵!” 许得益眸中神色顿变,没料到对方将猜测讲得如此直白。 他也这么想,但一直没有证据。 他知道钟会和虞珩慎的存在,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些假意解散但隐藏下来的水师。 不然,世子的把柄早在他手中,摆脱太妃也不在话下! 瘦猴见他深思,又道:“我们这么猜,皇帝也这么猜,只是没抓到把柄而已。一旦我们去盗,就会落入世子早就备好的圈套。” 他自嘲而笑:“我们倒是可以借着盗金引一引那些私兵,最终也不过两败俱伤,便宜了国库。” 许得益听了这么多,越来越不解,问道:“那你找我,到底如何?” “我需要一个路线图。”瘦猴道:“金银押送入京的路线图,不止淮南,是所有。” 许得益惊诧:“你想劫金!” 瘦猴笑着坦诚:“最好能在鹿灵山附近动手,嫁祸给他们。” 许得益默然,后道:“我倒希望你在淮南界之外动手。” 瘦猴露出嘲色:“怎么?你还想保淮南?” 许得益:“淮南出事,我又如何独善其身?” 瘦猴就这样瞧着他,瞧了很久,才道:“可以。” *** 接下来几日倒也平静。 各方都在等待,等待钦差回程,等待洪胥与钦差一同回。 十三不怎么吐了,翠妞更加卖力地走路了,四丫终于胖得明显了,思荻的饭量终于增加了…… 宋潇渝,顶着头上带血的白布巾上蹿下跳。 宋筠每每瞧见她,就气得扶额长叹,末了拉住方知雨好一通温存。 “娘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样,现在这般就顶顶好。” 方知雨暗笑不止。 宋潇渝就是另一个她,比她还浑数倍,比她更没心没肺,比她更无所畏惧。 宋筠不止一次忧心忡忡地叹息:“是不是定国公家早有先例?祖上哪位女祖传下来的?” 方知雨每回都以吻安抚,这些话题不了了之。 *** 终于到了钦差动身这一日,淮王和世子亲自相送。 洪胥在后头“哎哟哟”的,直不起背。 他向世子行礼居然还被冷落,一时心头不愉,将目光落在了御医身上。 “听闻世子伤势大好,病体渐愈……如今御医归京,再难替您诊治,不如现在再请一脉?” 所有人都因他这句话僵住。 御医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香,还得了些小小好处,谁想在这一刻得罪世子? 但洪胥就是憋了一口气,走到宋筠面前,看似卑躬屈膝,实则语气强硬:“请世子容御医探脉!” 宋筠眯起双眸,语气寒凉:“洪总管的伤不疼了?” 洪胥一听此言,顿觉伤口又再剧痛,但自以为能抓住淮王世子把柄,回去好好在皇帝面前编排一下,又坚定了坏心。 于是冷笑:“世子不敢?” 宋筠也冷笑,只是笑容里夹杂了一丝狠厉,“有何不敢。” 御医给世子探脉,自然不会当街进行,便请了宋筠到钦差的马车上,拿出脉枕,细细摸脉。 一个摸过,又换另一个。 神色依旧和第一次那般充满不可思议。 第158章 杀回马枪 淮王在外头,负手而立,一言不发。 与之相交多日的钦差不用瞧都知道淮王怒了,也不言语,就静静立在一旁。 御医诊脉过后,商量了一番,这才喜滋滋道:“恭喜淮王,贺喜世子,病体大好啊!” 淮王和所有人一样露出惊讶之色,甚至比任何人都要震惊得多! 不是还要装病半载吗?难道忘了服毒药? 他将目光投过去,却见儿子一派淡定,显然早有准备。 御医只言,如今脉象显示世子身上仍有伤,但与之前大不相同,此乃外伤,将养数日便可大好。 复而,又是一通大赞世子妃冲喜有效! 钦差也随众恭喜,只有洪胥沉了一张脸。 淮王“哼”一声:“怎么我儿好转,洪总管不喜不愿?” 洪胥忙道:“臣下不敢。臣下只是在想……年前还听说世子病体难愈,怎的一月不到就大好了?” 淮王:“你是质疑御医?还是质疑我淮南?又或质疑钦差假报消息?” 洪胥一僵,抬眸就见钦差和御医都向自己投来鄙夷目光,只好连连致歉,将此事揭过。 钦差回京,依旧低调行事。 锣鼓未响,旗幡不展,就怕被人盯住了后头又大又沉的箱子。 箱子一共五十八抬,都用马车或驴车拉着,一路走过,车辙印深深凹陷。 而所有车队的最后方,有两个囚车,一个是许总管,另一个是典膳正,由钦差押入京中交圣上下罪。 *** 宋筠回到世子府,终于感觉到了一抹轻松,抱起方知雨就往床上躺。 方知雨捶了他两拳,“日头高照啊!世子!” “只要你我想,随时都能是夜半时分。”宋筠将头埋在她肩头,却没有亲吻,只是沉沉地沉沉地。 好一阵后才道:“今日我没服毒药,御医又给我诊脉了。” 方知雨倒吸一口凉气,捧起宋筠的脸,满眼急切。 宋筠却淡定地笑:“我也该好了。好了才能重新拿起剑,才能不用躲在你身后。” 本心是:方知雨替他扛起的一切,他想接过来自己扛! 母妃所受的委屈和冤枉,他想全数找到证据,为其正名! 太妃和程夫人所做的所有腌臜事,他想一一拆穿,让内府清明! 所有暗探和眼线,他要全部拔掉,让王府内外固若金汤! 还有整个淮南,还有那些跟随他出身入死的兵…… 还有他的妻,都要好好护着! 方知雨一向与他心意相通,不用多做解释,就已明白他心中所想。 捧起那张脸从眉眼开始吻,一边吻一边悄声道:“我们一起,走一条前无古人,但绝对适合我们的大道。” “嗯。”宋筠将头埋下去。 “哐当!”一声巨响发生在窗上。 宋筠一跳而下,闪身而去,握拳推窗,却见外头站着的是木骧。 “世子!出事了!那个内监总管杀回马枪!大概还有盏茶功夫就能抵达王府!” 方知雨刚理好衣衫,听闻此言惊得差点站不住,“为了十五?” 宋筠摇摇头,“也许是,也许不是。淮王在何处?” “晴风阁!”木骧讲完闪身不见。 宋筠眉头紧蹙,脑中急思对策。 片刻后,他道:“我去前头拖延。你带着十五去晴风阁,不要瞒父王,全都告诉他。如今只有父王能阻止洪胥了!” 方知雨略微不解,以她对淮王的了解,若知晓宋潇渝的身份,多半会退却。 难道他还能站到前头替她们遮风挡雨不成? 但既然宋筠都这么讲了,方知雨自然不做他想,带着杏儿和十五就往晴风阁去。 淮王这些日子很忙,突然闲下来就想念晴风阁的花草,借着探讨养花心得,摸了过来。 方知雨带着十三抵达,刚刚将事情交代清楚,淮王惊讶的下巴都还没合拢回去,洪胥就已经带着锦衣卫向里头闯。 方知雨匆匆反身出去,瞧见王府护卫与锦衣卫发生推搡,一时脸红耳热,不少人都见了血! 眼见争吵越来越激烈,刀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 “住手!”淮王怒喝一声,抬手就给了洪胥一个耳光:“王妃静养之处,岂容尔等张狂!” “来人!全数押下!” 虽然锦衣卫武功高强,但他们只有二十四人,面对乌压压赶到的王府护卫,一时也失了对战之心,匆匆放低兵器,只做对峙,保存体力。 锦衣卫只保证洪胥不死,却不会护他周全。 他很快就被护卫押下,送到淮王面前。 可一抹得意的却笑从他唇间蔓延,“淮王,臣下回头之时,已经叮嘱两人随钦差北上回京。若臣下命丧淮南,七公主藏于世子府的事就将坐实,陛下不会轻饶!” 淮王铁青了一张脸,前所未有地难堪。 他习惯了以萎缩躲避换取安宁,但并不代表从来没有反抗之意。 现如今……是杀还是放?是继续装傻还是撕破脸? 就在淮王游移不定之时,宋筠从人群后方走出。 他的病是假的,但伤是真的,适才走得太快,后背伤口复又裂开,一时缓了脚步,这一刻才赶到。 他匆匆抵达淮王面前,略一行礼,再与方知雨对视一眼。 一个眼底沉静,另一个眸中淡然。 两人都知道对方已有对策。 宋筠对方知雨笑笑,转身看向洪胥之时,脸上神色前所未有地肃杀。 “洪总管的意思是,你若死在回京途中,若被仇家追杀而亡,也要算在淮王府头上?” 洪胥嘿嘿笑,眼底眸间皆是阴恻,“那就看陛下如何定夺了。” “既如此……”宋筠抬眸看向其身后,“烦劳锦衣卫二十四人在此见证!我杀洪胥,是因他毫无证据强行歪曲,不分尊卑惊扰王妃,请如实禀报!” 言罢,他反手夺下一个护卫的刀,不做任何迟疑,也未有任何遮掩,抬臂一挥,刀尖直飞,正正冲着洪胥眉心而去。 洪胥心下大骇,却双腿颤颤,半分都挪不开。 听得“当”一声响,锦衣卫校尉闪身而至,挥动长刀将之挡开。 长刀收于背后,虎口隐隐发麻,校尉心中对淮王世子“杀神”的称谓笃信了几分。 回程之前,洪胥当众让御医看诊问脉,他也亲眼所见,自然知晓世子已经大为好转。 可尚未恢复到全盛状态,就能迫得他心头生出畏意,当真不可小觑。 第159章 死契在此 淮王世子将目光移过来,“怎么?校尉打算与他同流合污,不尊淮王,不敬王妃,以下犯上?” “不敢。”校尉忙低头:“洪总管代陛下至淮南,若命丧王府,我等回去不好交差。” 宋筠默了默:“我也不欲为难校尉,只是洪胥欺人太甚!” 这头气氛稍微缓和,洪胥却又吼起来:“别想狡辩!我可有人证!” 话毕,就见两个锦衣卫押着一个灰袍人丢过来。 那人站立不稳,扑倒在地,滚了几下才定住。 校尉目光不移,“请世子谅解,此人赶上北行队伍,亲自面见洪总管,声称七公主就躲在世子府,就是那日被称作‘十五’的丫鬟。” “我等不敢轻易相信,也不敢不信,便随之再次返回。不若两位当面对峙?” 宋筠心头焦灼,眉目却不带任何变化,缓步上前,抬脚踩在那人肩头,将人踢翻。 兜帽滑落,里头的人面目外露,引起周遭一阵低呼。 在场所有淮王府的人都认识,这位便是解语坞掌事,太妃真正的心腹——齐嬷嬷。 洪胥入宫不足十年,只闻太妃名,未见太妃人。 齐嬷嬷是跟随太妃从宫中出来的,两人在此之前也从未见过。 为了获得洪胥的信任,齐嬷嬷讲了些只有宫里人才知道的秘辛。 当她告知七公主是被世子妃藏下的那一瞬,洪胥就联想到了皮肤黑得洗都不干净的名叫“十五”的丫鬟。 许是为了拉人垫背,许是准备给淮王府制造困境,他让锦衣卫将人押住,一并带回。 现如今,齐嬷嬷却成了与淮王府对峙的筹码,只俯身磕头,一句也不敢解释。 宋筠恨得咬紧后槽牙。 方知雨右脚已经隐隐发痒。 洪胥却发出自得的笑:“放开我!现如今臣下就是以下犯上,得罪了淮王和世子,也是为了陛下!” 淮王和世子不发话,护卫自然不松手。 锦衣卫只保他命,至于缺胳膊还是少腿,无所谓。 于是就这样僵持,听他呼呼喝喝。 “行了行了,吵死了。”方知雨从后头绕出来,站到宋筠身侧。 宋筠下意识将她小爪子捏住,瞬间无比安心。 先定国公教养长大的人,能言善辩当属第一,只要她站出来理论,洪胥败局当定。 方知雨对护卫摆摆手,洪胥终得自由,也终于不叫嚣了。 “齐氏,”她没有直接与洪胥对话,而是踹了齐嬷嬷一脚,问道:“你敢为今日之所言负责吗?” 齐嬷嬷哪想到世子妃会先针对自己? 可如今这局势,已经将她架在火上,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请世子妃恕罪。天下是圣上的天下,七公主是圣上的公主,淮王府不能因世子妃一人背上不忠之名。” 方知雨冷哼一声:“如果你背叛淮南的代价是项上人头,还敢这样讲话么?” 齐嬷嬷不敢言。 方知雨将目光移向洪胥,“你认定我身旁的丫鬟是七公主,因为她……十五岁?” 洪胥斩钉截铁:“是!此人虽然脸黑,但身形、相貌、年纪都与七公主相仿!” “天下十五岁的女子何其多?洪总管也要对自己讲的话负责才好。” 方知雨笑着,明明如冬寒之后绽放的春光,却令洪胥背心发寒。 鬼使神差地,他狠狠点头。 “那好!”方知雨又踹了齐氏一脚,说不清是因为她离得近,还是想报点私仇。 她道:“太妃携齐氏于十一年前出宫至淮南,彼时七公主应该只有三四岁。齐氏,你能认出四岁小娃长到十五岁后的模样?” 齐嬷嬷身形一抖,心中惶恐,匆匆解释:“奴婢只是获知世子妃将七公主藏于世子府,便将这消息报给了洪总管。” “哦。”方知雨问:“从何人何处,又是何时获知?” 齐嬷嬷哑然。 她终于察觉,世子妃提及离宫时间,并不是为了给她留漏洞,而是为了引她说漏嘴。 她确实说漏了嘴,明明可以谎称自己陷害,却扯成了“有人相告”! 确实有人相告,但她仍旧不敢言。 “世子妃!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洪胥不敢近前,只在锦衣卫旁边喝道:“质问无用,你得让那个叫‘十五’的丫鬟出来,证明自己不是七公主!” 方知雨听闻此言,抬眸冷嘲:“洪总管怎么不讲道理呢?你推个人证出来冤枉于我,却不准我质问?” 洪胥噎住。 方知雨继续将矛头转回齐嬷嬷,“讲。” 这一声很平静,但却如千斤重担压在齐嬷嬷背脊之上。 如今的情况是,讲了就必死无疑,太妃必然不会再容她;而不讲……就只能期待世子妃落败。 齐嬷嬷偷偷抬了下眼。 世子妃会败吗? 身侧有世子,身后有淮王,周遭还有为她马首是瞻的内监、丫鬟、护卫…… 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一头的对峙暂无结论。 宋潇渝躲在晴风阁大门后,听着各方焦灼,很想出去认。 认了自己是七公主,也就认了命! 虽然会牵连淮王府,但此刻认,比皇帝派更多人来搜,牵连的程度会稍微轻一些。 有生以来,她第一回产生后悔情绪,后悔来找表姐,后悔托大能遮掩过去,结果闹成这般模样。 脑子一热,宋潇渝就要迈步出去,忽然手臂一紧,被人拉拽向后。 回眸却见王妃随意挽着乌发,随意戴着赤红发簪,对她轻笑,然后摸了摸她的头。 “不要讲话,低头,随我出去。” 晴风阁大门悄无声息而开,却惊动了所有人。 方知雨和宋筠回身去护,眼底皆是担忧。 淮王也回身,关切地道:“无事?” 王妃摇摇头,很平淡地笑了笑。 淮王府众人行礼问安,王妃坦然受之,左手牵住方知雨,右手牵起宋潇渝,走下阶梯。 淮王和世子一左一右跟在后头,护卫们也被这气氛感染,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王妃走到人众之中,轻问:“哪位是指认‘十五’为七公主的人?” 洪胥在锦衣卫旁侧伸了伸脖子:“臣下内监副总管洪胥,奉圣上之命,前来寻找七公主。” 王妃点点头,侧眸对龚嬷嬷示意。 龚嬷嬷奉上一张纸,其上字迹分明。 王妃道:“死契在此,可证明我身侧这丫鬟的家世、身份、年龄。” 洪胥盯着那上头的字,眼睛都快掉下来。 第160章 没命回去 洪胥不敢相信地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锦衣卫校尉只歪头瞄了一眼。 淮王在一旁道:“锦衣卫脚程快,你们自己寻去问,可以顺带问一问她原来的名字,以及为何改名。” 校尉心头有疑,不敢怠慢,对旁边两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拿着卖身死契转头就走。 校尉本人则赔上笑脸:“请淮王、王妃多多包容。我等也是奉命行事,不敢不严谨。” 宋潇渝一直垂头在侧,心头如鼓如雷,半刻也不曾停息。 洪胥让人取来画像对比,一会儿觉得眉眼极其相似,一会儿又觉得鼻尖大小不一…… 王妃一直牵着宋潇渝的手腕,虽然没跟她讲一句话,却让她有勇气一直站在原处,接受审视。 就这样站了两刻的功夫,去调查的锦衣卫回来了。 那家人就在不远处,因家中儿子太多,才将女儿送进王府签了死契,问询之下,一切属实。 为免被骗,他们还问了附近邻居,也都知道那家有个女儿年节时得了赏,改名十五,回去炫耀过。 校尉将卖身契双手奉还,龚嬷嬷接回去,又问:“可还需要别的?” 校尉连声致歉。 “不可能!”洪胥不想接受这个结局。 他必须认定七公主就是眼前人,才能回去交差,才能报复淮王世子的鞭笞之仇! “你们一定造假!待我回京禀报圣上,治你们欺君之罪!” 方知雨轻轻松开王妃的手,拎起裙摆跳过去,抬脚就踢。 “给你脸了是不是!” “我淮王府上下守着礼给你三分好脸色,你当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仗着皇帝陛下宠信在外颐指气使?” 她才踢了几脚,整个人突然被环抱。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她知道是宋筠,却不解为何要阻止。 气呼呼回头,就见宋筠朝她递来一根打马鞭,正是皇帝御赐的那个。 心下大喜,她接在手中,一抛一甩,就朝洪胥身上抽去。 洪胥前几日刚挨了打,这会儿伤没好全,躲闪不及,被追着挨了十数下,呼天抢地到处乱窜。 淮王护着王妃退到晴风阁阶梯上,瞧着方知雨的模样,神色各异。 淮王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嘴张大了就合不拢。 王妃却欣赏她的恣意洒脱,眼中存着羡慕。 宋潇渝也想去添一拳加一脚,可却拎得清当下的情况,忍住没动。 方知雨打得累了,转头看向锦衣卫:“各位,依照陛下口谕,我可以打他的吧?” 众锦衣卫面面相觑:打都打了…… 于是悄悄点头。 方知雨收起打马鞭,“也罢。我再打也不能将你打死。但你回了宫……哼哼。” 洪胥听闻此言,诧异非常,抱着头回看过来。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 宫中主子责罚人,都是让下人动手,谁会亲自追着他到处跑。 谁威胁人的时候,会将话讲得模棱两可? 方知雨见他疑惑,笑了笑,“我突然善心大发,就将你的死讯提前告知吧。” “不论七公主因何离开京城,你又因何判定她可能在世子府……既然陛下没有昭告天下,就代表此事不能公开。而你今日这一番闹……” 洪胥脸色大变,双腿一软跪坐在地。 出发之前,皇帝故意让他借赏赐之名,又特意让贵妃假托三问……都是为了遮掩! 一路向南,沿途搜寻,也是秘密进行。 初至那日,虽然在世子府里闹得仓惶,但也没传出去! 可他怎么……挨了几鞭子,记了仇就乱了心,忘记了这是皇家秘密! 洪胥吓得魂飞魄散,被锦衣卫拖拽离开。 校尉再次向淮王致歉,最后夸赞了世子武力,这才继续启程。 众人退去,一切凌乱消散,宋潇渝被领进晴风阁,还没走几步,就忽的软了膝盖,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喊:“对不起!我错了!我太笨太傻了!” “小声些!”方知雨一把捂住她嘴,“叫人听了去,那狗东西又要杀个回马枪。” 宋筠:继“小癫子”、“小坏东西”之后,又多了个“狗东西”? 宋潇渝眼珠转了转,不明所以:“啊?” 宋筠从后头走过来,“世子府里的眼线发动了。” 方知雨回身问:“能查出来吗?” 宋筠摇摇头:“不在主院,是前庭的人,只能撬齐氏的嘴。” 若是在主院的人,传出去的消息不会如此模棱两可,因为主院里的人都知道“十五”和思荻身份特殊。 方知雨深表赞同,“是交给钟幕僚……还是?” “我亲自去问。” 方知雨追上他,“我也一起。” 宋潇渝坐在原地:“诶?我呢?” 龚嬷嬷上前将宋潇渝扶起,她还恍恍惚惚,脑子发晕。 淮王将她细细打量,最后长长叹气,“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宋潇渝很乖巧地行礼:“谢皇叔,谢皇婶。我以后绝不犯傻,绝不拖累你们!” 王妃将宋潇渝拉到自己近前,“不能这么唤我们,别忘了,你暂时是丫鬟‘十五’。” “诶!”宋潇渝早把悲伤丢掉一半,“谢淮王!谢王妃!” 被淮王念叨了一阵,宋潇渝才知道,当方知雨将她的事告诉淮王和王妃之后,两人先是震惊,而后立刻开始想法子遮掩。 是以,无论是淮王阻拦锦衣卫,还是世子妃质问洪胥和齐嬷嬷,都是为了拖延。 王妃在后头翻阅名录,挑选出合适的人家,冒了个名,又安排人假扮那一家人和邻居,静待锦衣卫前去调查。 只是为了不露马脚,假扮的人还得再扮一些时日,宋潇渝也得再黑一段光景。 不过,这有什么呢? 只要能脱离深宫,就是让她做个真正的丫鬟又有什么大不了! 不过她还是很担心,担心洪胥回到京城之后给皇帝吹耳旁风,最后又派人来查。 明着来倒还好,若暗着来……就怕防不胜防。 没料,淮王听了她的担忧,“哼”了一下:“他没命回去。” 宋潇渝没听懂,也不敢问。 都给淮王府带来这么大麻烦了,还是安分一些,做个乖巧的小丫鬟吧。 于是她给淮王和王妃奉了茶,又屁颠颠追在龚嬷嬷后头去小厨房看汤好没好。 第161章 保护钦差 方知雨和宋筠就在世子府前庭审问齐嬷嬷。 没有用刑,也没有威逼。 方知雨晓之以理:“经此一事,你必不能活。就算太妃想救你,我也不会放你回去。” 她笑着压低了声音:“我好不容易抓住治你的机会,怎么可能放过?” 齐嬷嬷不敢言,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是怕死的,但忠心太妃多年,怎样也不敢背叛,只好道:“求世子和世子妃赐奴婢全尸!” 宋筠高声回:“可以。但是你得告诉我,是谁出卖了我?” 齐嬷嬷苦笑:“世子不是猜到了么?就在这前庭里。” 宋筠蹲下身,放低声音:“你现在告诉我是谁,我不仅可以留你全尸,还能让你死得轻松些。” 这世上没几个人谈及死不会害怕的,齐嬷嬷也是,如今只能颤颤发抖,声音也跟着抖:“我……忠于太妃。” 就在这一刻,世子府门口传来一声惊慌地喊叫:“太妃有令,请世子放归齐嬷嬷!” 话音刚落,一把匕首就从宋筠袖中滑出,直直刺进齐嬷嬷的心口。 他不会放人回到解语坞,再容忍此等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发生! 他不会对自己的祖母做什么,但祖母身边的这些手和脚,都会全部砍掉! 齐嬷嬷吃痛,顿了两息才反应过来,低头瞧去,瞧见了将死的绝望——那匕首整个刀锋完全没入,鲜血正在向外渗。 宋筠挡住了方知雨的视线,直到齐嬷嬷倒地,鲜血顺着衣襟晕染开,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倒吸一口凉气,没料到宋筠会对齐嬷嬷下手。 宋筠反身将她圈入怀中,用肩遮住了所有。 “不用怕。背叛淮王府只有死路一条!” 方知雨在那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那个呼喊着强行闯进来的人,瞧见这一幕,“噗通”一下跪了地。 方知雨认得此人,就是程家破岁那日跟在太妃身边打点的妇人。 其人言行得体,思虑周全,方知雨当时还起了拉拢之心,后来因繁杂事太多给忘了。 如今再见,心思又起,便走过去,居高临下,“姓甚名谁?” 那妇人急急呼吸,压下慌乱,起身行礼,“外府审理所审理副柳向家的,现如今在解语坞侍奉太妃。” 方知雨微微弯腰,靠近她耳边,“回去转告太妃,若今日她这一计成功,淮王府坐实欺君之罪,她也不能独善其身。” 她顿了顿:“若为虎作伥,你亦然。” 柳家妇人立刻称是,询问是否可将齐嬷嬷尸身带走。 宋筠应允,让人送去解语坞。 然后摸出一张手帕,缓缓擦拭指尖血液。 “看清了没?看清了就动!” 声音很轻,方知雨只瞧见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听见话语。 但片刻之后,世子府前庭之内发出打砸之声,还夹杂求饶之音,最后拖出一个内监和一个丫鬟来。 原来,宋筠从一开始就在制造假象,一时大声讲话,一时放低音量,让暗处之人以为他跟齐嬷嬷达成协议——出卖眼线,换取全尸。 内监以为自己暴露,准备翻窗,被暗卫抓住。 那丫鬟虽然没有着急出逃,却因全程关注此事,被盯住。 暗卫一出现,她就将自己吓个半死,连声求饶,自我暴露。 方知雨回眸,瞧着有些陌生的宋筠,心头惴惴。 这才是名震天下的“玉面杀神”荡寇奇才! 她的手段,多为口舌之利。 而他的手段,则充斥着血腥之气。 不过不重要,只要能达成目的就成! *** 解语坞内,太妃瞧着被白布遮住的齐嬷嬷,听着柳家妇人转述世子妃所言,突然发觉自己这一回真的错了。 她只想对付那野丫头,却差点将整个淮王府都送上断头台! 哭着哭着,又哭得又晕了一回。 府医匆匆而至,又匆匆离去。 淮王没再问安,程思珺也做了乌龟,其他人本就不理会…… 她望着空荡荡的屋子,眼前出现虚影……霜红、秀红、齐氏……一个个都去了。 恍惚间生出错觉,就好像下一个去见阎王的是她,而她们在黄泉路上等着呢! *** 钦差行进缓慢,抵达鹿灵山山脚,没有立刻上山,而是等待与洪胥汇合。 洪胥接连受了两次鞭笞,浑身疼痛,骑不得马,只能寻了辆马车。 可锦衣卫瞧他不顺眼,将马打得飞跑,还专往石头上撞,等抵达鹿灵山山脚,他已经被颠得七荤八素了。 夜已至,四下野风萧萧。 钦差寒暄关切,洪胥却往地上啐痰:“待我回去,一定要状告淮王和世子不将陛下圣意放心上!” 他抬指,指向校尉鼻尖,“还有你们!阳奉阴违!我必让圣上撤你们的职!” 旁侧几个锦衣卫欲上前,被校尉抬臂阻止。 虽然没有收拾洪胥,可很多人心里都不舒坦。 钦差懒得与他多言,下令继续休整,派人去山寨送拜帖。 两个亲信怀揣拜帖,带上拜礼,刚跑到山前空地,两支羽箭破空而来,直接穿透胸腹,令其摔倒在地。 离得近的人匆忙上前,刚一靠近,又被射中眉心,倒地不起。 忽而高声起:“遇袭!保护钦差!” 淮王派出的护送兵力足足五千人,立刻将金银马队围在中央。 锦衣卫也摆开队形一致对外。 但宽阔的山坳之中,山风汹涌,未见人影,只有箭啸之声由远及近。 那箭似乎长了眼,就朝着千夫长、百夫长的位置袭去,幸而他们平日训练有素,盾牌一立,挡去大半飞箭。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莫说他们在明对方在暗,就是一直拖都能把兵心给拖散了。 当务之急,当然是先保帅! 然而,就在锦衣卫准备带着钦差突围的时候,山野之中亮起簇簇火把,照亮了整片夜空。 锦衣卫校尉被这阵仗惊得不敢再动。 那亮起的火把至少上千,哪里是他们二十四人能应对的? 但淮王派来的一整个卫所兵力,如今和他们一起被困山坳之中,难以脱身…… 正焦虑着,就见护卫指挥使一声令下,周围火把聚集到一起,两个旗招迎风而开。 这似乎给黑暗中的人指明了方向,越来越多的飞箭朝着这个方向射来。 但也有更多盾牌层叠到一起,围住了一个身形佝偻的男子。 那人坐在地上,闭着双眸,侧耳……似在倾听。 第162章 尽数围剿 “离火位,箭手三人!” 旗招“呼呼”晃动,片刻后南方传来刀兵之声。 “艮山位,箭手五人!” “兑泽位,箭手两人!” …… 随着此人一声声话语,那旗招不断变化晃动方式,四面八方的火把都在晃动,在他所指的方位都发生了打斗声。 校尉顿悟:山间手持火把的是自己人! 火光聚集,以指挥使为诱饵,吸引箭手射箭;耳力绝佳之人辨别方向,提醒挥动旗杆之人;而旗招变动,则指使山间埋伏之人击杀箭手! 校尉心赞:好一个环环相扣! 两刻之后,远处声响平息,近处却乱了起来。 十余人以迅捷之势袭入马队,胡乱砍杀,毫不留手,居然没落下风! 但下一瞬,呼喊之声更大,围在内圈的兵向外压,而从外头赶来的兵又向内冲。 其中一个蒙面人突然惊觉:“上当了!不止一个卫所!至少三个!” 一部分在山头,借着旗招指示,剿灭了躲藏的箭手。 一部分抄小路,形成内外夹攻之势。 目的——就是围剿他们! “退!快退!” 然而无论为首之人如何呼和,仍有人不死心,砍开一个箱子,试图抓些金银,可…… 里头是又大又沉的石块! 第二个箱子,第三个箱子,无一例外。 直到那些劫金之人被尽数围剿,都还在震惊之中回不过神来。 包括瘦猴……瞪着绝望又死不瞑目的眼珠。 他不是骗许得益同意在淮南之外再动手么? 为何此处埋伏这么多? 到底是许得益出卖了他,还是一开始就入了圈套? 锦衣卫二十四人未曾参与,此战便已结束,只是结束得相当惨烈。 那十余人几乎达到以一敌十的战力! 若非世子早有谋划,以数十倍兵力压制,只怕早就让他们冲杀了出去。 可即便如此,还是损了不少人。 当锦衣卫从震惊中回过神,才开始寻找钦差和洪胥。 身首异处的洪胥趴了半边身子在马车辕上,他身侧是两个心腹内监的尸体…… 钦差居然从一块石头后钻出来,虽然衣衫凌乱,整个人却还算镇定。 其实钦差看得清清楚楚,劫金之人的衣着打扮和行式作风,与九和县盗贼一模一样。 没想到,他们居然敢抢皇帝的钱! 更想不到,世子居然算准了对方的每一步! *** 宋筠半夜就已知晓,但消息是在第二日才传回淮王府的。 淮王也参与了谋划,自然气定神闲,假装吃惊,派人去问候钦差。 方知雨一早就跟宋潇渝头挨头聊起京郊别庄的情况,得知娘亲和妹妹过得很好,心底不是滋味。 因为这种好,有皇帝公开的照拂。 而宋潇渝刚躲到别庄就被发现,意味着里头有很多眼线,不得不引她担忧。 当消息正大光明传递到世子府的时候,方知雨大呼一声,拎着裙摆到处找宋筠。 却见他在前庭的书房里……掸书尘。 每一本都小心翼翼,每一本都似能勾起他的回忆。 他听见方知雨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道:“都是小事,不用慌张。” 方知雨这才明白,全是他的安排。 但起了好奇心的人,怎可能不寻根问底,便拉人按倒在书案,“你……” 还没想好怎么问,宋筠双手一圈,握住了她的细腰。 “娘子喜欢这等情趣啊?” 方知雨一滞,才发现宋筠坐在书案上,自己站在他两腿间,要怎么遐想就能怎么遐想。 “呸!”方知雨娇嗔:“我好好的良家女子,都被你给带坏了。” 宋筠盯着她娇俏的容颜,痴笑:“谁带坏谁呀?分明是你在撩拨我。” 方知雨一跳向后,离开他身前,“你讲不讲?不讲我走了。” “讲!当然讲!”宋筠将她拉回身前,“不过我先讨点好处。” 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被抱坐在他身上。 温柔但甜腻的吻,伴着晨间阳光,倾覆而下。 最后,方知雨是被抱回房里的,又累又羞,连头都不敢抬,滚进被子里就睡了过去。 她的觉一向好的出奇。 再醒来的时候,宋筠已经翻起了许总管的那本私账。 方知雨跳下,奔到小榻前,将私账从宋筠手中抽走,拽着人往床上去。 “呀!上瘾了呀!哪有晨间一回,午间还想要一回的。” 方知雨脚步一顿,差点摔倒,回身就捶了那人两拳,“没正经。你答应我的还没告诉我呢!可是被子外面冷,一起滚一滚嘛。” 宋筠哈哈大笑,与她一起挤进被窝,将人圈入怀中。 “此事,说来简单。” 原来,宋筠与鹿峰寨相谈甚欢,又因秦葵作保,彼此信任,没有隐瞒,很快达成合作。 只是宋筠归途遇刺之后,多了一丝担忧,让陪他上过山的暗卫再去一趟,将九和县盗贼一事相告。 鹿峰寨做惯了劫富济贫的事,很了解劫匪心境,猜测那些盗贼一次不成,定会有第二次,而且很大可能还会嫁祸给山寨。 双方最终商定,由他们循着强盗贼匪都不会选择的路径入京,暗送金银,再让钦差大张旗鼓吸引各方关注,最后伏兵鹿灵山下。 钦差虽然震惊,还是同意了这一明一暗同步进行的计划,且全力配合。 就在钦差公开即将回京的当日夜里,几十箱金银就已经暗中运送出城,交到了鹿峰寨众人手上。 宋筠只挑选了十人随行打点,全程监视着他们的行踪,却任由他们自由行动。 如今一切顺利,已经走了一半路程,淮南界内的势力就算察觉到,再想追也追不上了。 方知雨听完,长长“啊”了一声:“果然用兵如神!” 宋筠露出一抹小傲娇:“你以为这就是全部?” 方知雨起身,从上向下看他,一脸认真。 他却把人拉倒在怀,“这样才舒坦。” 小家伙娇笑一声,抬腿勾住他腰,“这样呢?” “嗯,还行。” 又一只小爪子放到了他的胸膛上。 “如此呢?” “再加个吻如何?” “吧唧!” 宋筠心头美得很,把所有都和盘托出。 “遇刺那晚,我见着个很干瘪的人。虽然蒙着面,但那黑布之下颧骨高耸脸颊凹陷,双眸外凸……和你描述在金库遇见的高手一致。” “而父王和钦差在九和县那晚,遇见的盗贼之中也有这样一个相似之人。” “我姑且认定都是同一人,可无论是谁,必不能留。” 第163章 只能死罪 方知雨将头搭在宋筠胸膛,“因为他很厉害?” “对。”宋筠承认得很坦诚,一点也不觉得丢脸,“千军之力才能将那十余人斩杀,其武力之可怖!” 想到此处他深觉后怕,若是当初那人在金库得了手,或者自己少了些戒备心,他与小家伙就会天人永隔了! 紧了紧怀,他冷冷下定论:“也许留他一命能问到幕后之人,但我不想冒险。” “嗯。”方知雨一根手指绕在他锁骨上,“我理解。” 宋筠发痒,笑着躲了躲,“还有个好消息……洪胥死了。” 方知雨倒吸一口凉气:“没留把柄吧?” 宋筠笑:“他自己躲到锦衣卫视线之外,我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将他腰斩。就算有人怀疑又如何?他到处树敌,多的是人希望他死。” “好吧。”方知雨拍拍心口,“你这么一讲我就安心了。” 宋筠忍不住哈哈而笑:“怪就怪我之前装得太好,让你误以为我一无是处。” “倒也……没有。”方知雨扬起头,在他锁骨上轻咬一口,“夫君某些方面一直勇猛过人。” 食髓知味的人哪里听得这话,受得这撩拨,一个翻身就将人压进被褥深处。 *** 岁首已过,这些繁杂事暂且解决,淮王就开始忙春耕事宜。 百姓田间地头劳作,自然用不着淮王亲自下地。 但去岁北方大旱,收成无几,皇帝令南方各地征收种子,分出一部分送往北方救急。 另一部分则需要核算之后再次分发下去,淮王就得去体察民情。 这一去又是十余日不归。 不过,去之前倒做了一件人人称快的好事,他亲自去了一趟魁州府衙,替宋清溪与知州家退了亲。 魁州知州虽然不愉,却不敢多言,毕竟都心知肚明。 宋清溪高兴得连夜画了一把折扇送过去,王妃也主动邀请他去晴风阁用了午膳,宋筠则牵着方知雨送他出行,直送到城门口。 王妃的病情已经不再反复,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去晴风阁赏花,陪她闲聊解闷,再也没有机会胡思乱想。 程思珺很安分,除了每日去给太妃请安,就在自己的修竹居待着。 宋湘淇倒是惹了点小事。 年后书堂再开,她又带着丫鬟去恶心了宋清溪和宋简两回,被宋清溪踹了一脚吓得哇哇直哭,后头再也不去了。 十三和宋潇渝的伤势都好了,两人成了狐朋狗友,满到处乱窜,没闯出祸事已经谢天谢地。 但最忙碌的,还是宋筠和方知雨。 宋筠暗中整合埋藏在各处的势力,也加紧了对孟嬷嬷的审讯,只是她口紧的很,无论威逼利诱还是用重刑都不肯吐露太多。 因为之前方知雨丢了一个披风给她,钟会倒是手下留情很多。 方知雨一边等着莘州的调查结果,一边梳理许总管的私账。 宋筠帮她出谋划策,分明暗两条路秋后算账。 给总管送过钱但没有太过分的,敲打敲打;送钱换取重要利益的,明着警示,以观后效;送钱买要职或害人的,直接除之后快。 内府由方知雨出手,用的还是后宅手段;外府或州官县官,则由宋筠派人去,要么激化矛盾引起互斗,要么直接暗杀。 在这过程中,还趁机处理了一些暗探或眼线,除了皇帝陛下的人没动,几乎都拔了个干净。 两人达成一致:如果避让换不来安定,那就锋芒毕露! *** 这一日大清早,方知雨教宋潇渝认账,十三站在后头打瞌睡。 闹着要学的是她们,可一个学不进,一个连字都没认会……方知雨一边教一边打退堂鼓。 “算了算了,我越讲越觉得自己以前什么都不会。” 她谦虚,宋潇渝却当了真,翻起账册反倒给她讲起来。 宋筠已经对外声称病愈,淮王出行,自然由他代为处理淮南事务。 只是他借口仍需静养,没有往返于议事厅,在世子府书房处理公务。 目的嘛……为了离自家娘子更近。 忽而之间,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这哭声实在熟悉,惊得宋筠丢下一切奔出去,就见太妃连拐杖都没扶,跌跌撞撞差点摔进世子府。 宋筠忙上前将太妃扶住,请到了主院。 东厢房一坐,太妃哭得止不住。 柳家妇人在宋筠质问的眼神中,悄声道:“京城来消息了。善宁公主驸马还走私了香料和海盐,两年前差点暴露,屠杀了边镇百姓才掩盖下来。陛下将人押入天牢,大抵是……” 宋筠心头一怵,满眼焦色:只能死罪! 两人都没说出口,可太妃又岂能不知? 柳家妇人继续道:“祈善公主求圣上无果,欲撞死在殿前,如今被救下,却软禁在宫中,还不知后续如何。” “孙儿啊!孙儿……”太妃泣不成声:“救……救救他们啊!” 比起淮王,太妃更心疼她的女儿。 因为这个女儿是她生了两天一夜才落地,三朝洗儿礼当场,因为杨花落鼻差点背过气去。 三岁,积滞去鬼门关走过一趟;五岁,跑着跑着在石头上磕了昏睡三日;再然后六岁,宫宴上被烟花烧了衣衫,受了惊厥高热半月…… 这还只是一些大灾,那些小病小祸几乎每月都把太妃惊吓一回。 好不容养大了,嫁人了,生子了,居然又出这等事…… 方知雨被声音吸引而来,在门外瞧着太妃……居然觉着她这回哭得异常真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个真实的人。 恻隐之心一瞬即过。 方知雨冷冷勾唇,转身带着宋潇渝和十三避开了。 总不能因为一个人偶尔流露真情,就覆盖住她半辈子的恶吧? 宋筠见方知雨一闪即离,知道她已经给足了面子。 “祖母稍安,这件事……”宋筠也不想瞒骗,只好实话实说:“按大周律,驸马没救了。” 太妃抬眸,眼泪滚滚,夹在皱纹中,显得她苍老了数十岁。 “总要救你姑母吧!快……快去叫你父王回来!快去啊!” 宋筠觉得太妃受了打击有些糊涂。 祈善公主的结局,取决于他夫君是否独自扛下所有罪行,而非圣上如何决定。 但他没有明说,只答应立刻去寻淮王。 可太妃搅闹不休,宋筠决定亲自去一趟。 第164章 男狐狸精 方知雨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讲,只帮忙打理一切,叮嘱他路上小心。 他知道小家伙不开心,将人揽入怀中,深深呼吸,贪婪着她的气息。 他有些害怕,怕这件事会成为他们之间的危机。 因为父王很可能会倾尽全力去救,而她绝不愿救。 就在他想解释一下的时候,太妃的声音突然炸开:“你……你个狐狸精!还缠着我孙儿做什么?我孙儿要去找淮王,你还想阻止不成?” 宋筠惊得连忙将方知雨藏在身后,“祖母,我这就去。您请回解语坞静待消息。” “不不不!她一定是狐狸精,再不济也是被妖精附了身!”太妃抓住宋筠胳膊,哭道:“把她绑起来!关起来!请高人念咒,让她原形毕露!” “太妃……”方知雨在宋筠身后轻声嘲笑:“别装疯卖傻了。您要是真到了这等神魂不清的地步,还有心力安排人在京城打探消息?” 太妃一滞,哭声降低,但还是念叨要找法师找道长。 方知雨却从宋筠身后走出来,盯着太妃,“祈善公主的事不会是秘密,早晚会传遍天下。但您先于淮南各处得到消息,又如此张扬……害的可是淮王!” “你胡说!你诬陷我!”太妃拽住宋筠胳膊的双手加大力气,“你不要被这个狐狸精蒙了心啊!” “我这个狐狸精可没害人,反倒是您,犯了和那个内监一样的错,将皇帝未公开的事宣之于众。” 太妃一噎,眨了眨眼,终于反应过来。 方知雨则冷笑:“皇帝不会认为这是您盯着他,反而会认为是淮王在觊觎他的天下。所以太妃……您大可继续喧闹下去,让所有人都知晓。” 太妃虽已知道自己出了差错,却不想认错,只闭口不言。 方知雨对那柳家妇人道:“你是个聪明的,不要总问一句答一句。陪太妃回去,时时提点着,近些日子,解语坞必要低调。” 柳家妇人连连应承,叫了人扶太妃离去。 宋筠站在原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方知雨见他那般模样,替他理了理衣襟,“去吧,我知你为难。设身处地来想,若是我家人出事,也难轻言‘不管’。” “我会速去速回!”宋筠在她脸颊亲了一口,撩起衣袍,飞跑出门。 方知雨瞧着他背影,心情倒是平静。 她相信宋筠已经做出了正确决定。 只是身为淮王世子,不能以一人之决定挑战所有人,还得考虑他父王的心意和祖母的执念。 给他些时间处理家事吧。 其余的,有她在。 *** 太妃回到解语坞之后,安静了下去,一点都没闹腾。 午膳过后,世子府倒是来了个不速之客,让方知雨惊得差点没把茶盏掉落在地。 她问石头:“你确定是许副统领?” 石头傻笑:“许副统领虽然不比咱世子,倒也是淮王府里上得了台面的美男子。小的再眼拙,也认得出来。” 方知雨放下茶盏往外走,狐疑起来:“他来找我做什么?” 石头跟在后头,“世子妃,是‘求见’。” 求见不也是来找她么? 许得益是太妃明面上的助力,他们不该有交集。 即便许得益两次救她于危难,他们还是不该过多接触。 但倒推回去,如果当初程府乞丐之乱的局,他是参与者之一……一切都讲得通了。 他救她的目的——就是为了今日这一遭。 许得益就站在世子府门前,连前庭都没进。 他穿着一身月白锦衣,配着一顶白玉冠,衣袂随风而起,听见动静,回眸浅笑,一副好容颜。 方知雨打了个冷颤。 太妃糊涂了?指认不了她是狐狸精,就让许得益扮做男狐狸精来引诱自己? “属下见过世子妃。”许得益一声问安,将方知雨的思绪拉扯回来。 “许副统领的伤好些了?” “已无大碍。”许得益道:“前些日子已经打算归府,结果又因程家一场乱裂了伤口,水中一泡又染了别的疾,才一拖再拖。” 方知雨笑笑:“那日之后,世子有送补品到府上,你可用完了?我让人再送一些。” 许得益忙拱手,“谢世子关心,谢世子妃。那些倒是不缺,只是……属下的刀落在湖中,此后苦寻良久,再也找不到趁手的兵器。” 他顿了顿,抬眸朝方知雨瞧了一眼,迅速垂下头去。 “属下斗胆请世子妃再赐一柄好刀!” 方知雨嘴角扯都扯不动,将“男狐狸精”的弯弯绕全数看透。 良久之后,她道:“这个好说。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去。” “多谢世子妃。”许得益的嘴角却压都压不下去。 又寒暄几句,方知雨回身往里走,许得益依旧站在门外,看似恭敬相送,实则余光一瞬不离。 石头追着小步子,愤恨起来:“世子妃!他肯定是故意的!想让人编排于您!” “我知道。你带十三去府库,让她照着上回的刀和刀袍挑一样的,然后给许得益送去。”方知雨停顿了下,“记得,不要声张。” “是。”石头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应了,带着十三跑一趟。 只是十三挑好了刀和刀袍,一听是给许得益的,就不愿去了,只有石头自己跑一趟。 石头和十三出去办事的时候,方知雨在房里发小脾气。 钱刀从廊檐倒吊下来,刚准备敲窗,就听见一声惊呼:“什么人!” 然后破天荒的,高手之中的高手钱英雄就被一个汤盅砸了后脑勺。 喜贵的腿尚未好全,日常并不往外跑,只在世子府里忙些小事。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钱刀,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发抖,还抱着茶壶奔进屋,护在方知雨身前。 方知雨笑笑:“喜贵,你面前的是钱英雄,以后瞧见不要自己吓自己。” 喜贵还有些混乱,但对世子妃绝对信任,立刻道歉退走,把被他惊来的人都打发了。 钱刀的存在,比木骧和木骖都人尽皆知,他是世子的近身侍卫,只是平常不在人眼前晃,才被旁人划归到暗卫行列。 他跳下来,摸着后脑勺,露出懊恼神色:下回不倒吊了,直接跳。 方知雨见状,问道:“没伤着吧?” “啊?”钱刀受宠若惊,“没事。就是有些丢脸,被一个没有半点武力的小瘸子砸了。” 第165章 莘州之秘 方知雨忍不住笑了:“世子不在。有事找他?” 钱刀这才收起神色,“属下找您也一样。” 于他们来讲,世子妃同样有谋事之能,断事之魄力! 方知雨倒了杯茶给钱刀,他诚惶诚恐接过,依旧站在门外。 平复了好一阵心绪,才道:“莘州那头有消息了。” 方知雨一听来了兴致。 无数个与莘州相关的巧合,都代表背后有不可预知的风险,她与宋筠从年前等到年后,不少事也因此停滞。 搬了两个椅子,一内一外坐定。 钱刀往空中瞄了两眼,低低絮叨了几句话。 声音实在太小,方知雨没听清,“什么?” “无事。”钱刀捧着茶,笑道:“木骧和木骖经常在我们面前炫耀,以成为世子妃暗卫为荣。适才我嘲讽了下,他们总没得世子妃赐座吧,也没得世子妃赐茶吧。” 方知雨尴尬了下,“钱英雄,若非你们关系好,又对世子忠心耿耿,我都以为你是在挑拨了。” 钱刀也笑了笑:“就是互相之间攀比一下,世子妃安心。” 这几句话过后,终于进入正题。 “经过详细追查,我们确定胭脂铺店家祖籍莘州五水县;柴房小厮,祖籍莘州姜垄县;秦予莘……曾在莘州并河镇住过五年。” 钱刀只列举了几个人的详细信息,其他一笔带过,“名录上登记祖籍或家族信息为莘州者,有八成为真。其中不足两成的人,因各种缘由流落莘州,更改了户帖。” 方知雨点点头,“这不足两成之人才是关键。” 时人讲求“根”,哪怕接连几年收成不好,只要还能有一口饱腹之食,都不会轻易举家迁离祖地。 不论因何理由离开祖地,又因何机缘落脚莘州,大部分都是天灾人祸所致。 但他们居然如此巧合地跨越近半月脚程的距离,来到淮王府谋差事? 这就是疑点。 “是。”钱刀承认方知雨的想法,“前去调查的人也这么认为,于是耗费了多一些时间调查这些人在莘州的行动轨迹,发现他们都曾在一个地方出现过。” 他递上一张宣纸。 偌大的宣纸上只有一列小字——“莘州并河镇云螭山庄”。 方知雨盯着最后四个字,若有所思,听得恍恍惚惚。 钱刀解释:“山庄守卫严密,生人勿进,其内还豢养了猛虎毒蛇。我们没找到进去法子,只是盯住了从山庄里出来的一批人。” “他们大多长相普通,看起来老实木讷,却在离开山庄之后由马车送往不同方向。” “我们人手不足,只能分成两批,一批继续盯着山庄,另外一批共六人,两两一队随意挑选一个马车跟踪。就是因为如此,消息才迟了一些。” 方知雨将宣纸放到膝盖上,目光却迟迟没有移开。 钱刀见状,停下讲述,问:“世子妃可有疑?” 方知雨摇摇头,“不算疑惑,就是对这个名字……‘云螭’是‘龙’的别称。” 她的声音充斥着不确定,却得到了钱刀轻轻点头回应。 “世子妃已经猜到了。” “略有猜测,还是由你告诉我吧。”方知雨抚着心口,“我缓一缓。” 钱刀得令,继续道:“三队人马跟到的目的地为:太师府、宁王府、荆王府。” “宁王封地在京城以北,荆王封地在淮南西南,而太师已致仕回西北漠州养老。” 三个不同地点,三批不同的人,加上“云螭”二字……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之前方知雨和宋筠还曾猜测,会不会有莘州官员只手遮天,在贩卖户帖路引,没想到居然是最坏的结果—— 当今皇帝在距离京城较近的莘州,建了一个意义非凡的山庄,专门训练暗探,派往亲王和朝廷命官的府邸,做探查和监控之用。 甚至连已经告老还乡的老臣都不放过。 钱刀见世子妃还算平静,就道:“之所有那么多莘州人做了暗探,是因为近水楼台。那两成人是走投无路流落莘州,被掌控。” 方知雨听到此处,忽而抬眸,“掌控方式是什么?” 钱刀道:“有家人者,便为‘质’,孤身一人者,则用‘毒’。” “呵!”方知雨发出一声嘲笑:“如此掌控,不会牢靠。” 钱刀深有同感。 受胁迫而“忠”随时可能反,如世子妃这般善待,他们的“忠”才会更加稳固。 如今世子不在,钱刀不敢自作主张,问道:“世子妃以为,是等世子归来再做打算,还是……” “我有个想法……你先安排人去做,其他的等世子回来,我再跟他商议。” 钱刀认真起来,侧耳倾听。 却听世子妃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主院里人来人往,都是自己人。 但方知雨也有些一朝被蛇咬的后怕之感,便压低声音:“那位往我们府里放暗探,我们也往山庄派细作。” 钱刀眉头一挑,大为赞同,“此计甚妙。只是……挑选愣头青,假造身份,制造契机,怕也不是一朝一夕。” 方知雨笑笑:“那位十几年如一日都能等得,我们怎么就等不得了?” 钱刀立刻起身,恭敬行礼,“属下这就跟虞珩慎要人,尽快安排。” “好。辛苦各位。” *** 外府一处偏陋小屋内,许得益在狭窄的房里耍着大刀。 他何尝不知这是王府府库里常见的普通刀,但只要是世子妃送给他的,就不一样! 正欣喜,解语坞来人唤他去见。 虽然他是太妃外甥孙,可依旧是外男,不当值的时候,尽量不带刀。 于是收刀入鞘,安安稳稳放到榻上,匆匆赶到解语坞。 太妃还在床榻上“唉哟唉哟”。 许得益隔着屏风问候了一番,太妃却一反常态关心起他的伤势。 许得益狐疑着应付,得了太妃赏赐的一罐药膳汤,饮尽之后,又是一番虚情假意。 *** 晚膳之前,钱刀传了话回来。 只四个字:按部就班! 那就意味着虞珩慎,还有方知雨未曾见过的其他谋士,也赞同了这个想法,并已经着手去办。 可她本人,却不怎么开心。 第166章 人不太好 外府一切事务重新进入正轨,宋筠整合势力的步伐正在加快,淮王重立声威的举动也有成效,就连鹿峰寨众人都已经在返回途中…… 看似一切向好,方知雨的心情却不怎么好。 内府之事毫无进展,夺取内府管理权的计划无法推进。 太妃因祈善公主几度晕厥,府医诊脉之后认为:太妃确实抱恙,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严重。 方知雨不可能为了内府管理权主动挑事,若把老人家气出个好歹,难说会不会与淮王和宋筠生嫌隙。 但……不能什么都不做。 左思右想无果,她让十三和青鸳带了些糕点,一起前往庄姬的雪霏居。 庄姬如今只在晨间去给太妃请安,也并非日日都能得见,还要看太妃心情。 午膳后便去晴风阁陪王妃聊天,日日如此,乐乐呵呵。 可王妃晚膳用得早,她又用得晚,于是各用各的,到了时辰就回自己院子。 方知雨抵达雪霏居大门外,她也刚从晴风阁返回,笑嘻嘻道:“这些日子世子妃没去晴风阁,我们的闲趣都少了好多呢。” 方知雨笑了笑,却没解释。 庄姬拉着她往里头走,“当然了,都知道世子妃忙,我们也不好叨扰,就是不知今日哪股风把您吹过来的?” 方知雨还是一言不发,就跟着她向内走,到了主院便顿步。 她如今有些杯弓蛇影,怕讲的话被传到太妃耳朵里。 十三送上糕点就指着一处事物,“这是什么呀?” 雪霏居的丫鬟主动迎过去,“投壶呀!没玩过?” 十三摇摇头,眸子里充满好奇。 庄姬发话,让自己的丫鬟陪十三玩,拉了方知雨进入正房。 两人隔着窗向外瞧,瞧见一众莺歌燕语妖娆身姿,好不惬意。 庄姬笑了一阵,转头道:“世子妃找我有要事?” 方知雨露出一副惊讶神情。 庄姬用锦帕捂嘴,“都知道您如今很忙,若无要事怎会专程过来,还故意让十三引开她们的注意力。” 方知雨忍不住叹道:“连庄姬都知道我的心思了?” “不不不!”庄姬指尖晃了晃,“我只是知道十三的心思。她这个人一瞬都不想离开您,怎可能丢下您在外头玩,还玩得那般心不在焉。” 方知雨瞧着十三略显僵硬的背影,忍不住笑了笑,“我来,确有要事。不过烦请庄姬先告诉我,那里头哪一个叫‘蒲紫’。” 庄姬愣了一下,“秋千架旁的那个。” 所有人都在玩闹,只有两人安静立在角落,一个是青鸳,另一个就是蒲紫。 庄姬不解,“蒲紫这人话少,人也比较静,时常被遗忘在角落。世子妃怎的对她起了兴致?” 方知雨又瞧了那丫鬟两眼,这才将当初在甘棠园里秀红所写的信息告知。 庄姬听完就站了起来,气势汹汹想要出去质问,却被方知雨拽住。 “问不出来的。”方知雨道:“没有证据,连她哪一日去的解语坞都算不清。” 庄姬复又坐下,神色焦急:“可是不对啊!我当时去世子府没带着她呀!大多时候都是萍蓝跟在我左右,她怎么知道的?” 方知雨道:“你若没有对萍蓝隐瞒,蒲紫有心打听还能问不出来?” 庄姬生了惧意:“那怎么办?总不能让她继续留在我身边……我害怕。” 方知雨拍了拍她手背,“先留着,重要事情瞒着她,寻个时机引她在淮王面前暴露。” 庄姬眨眨眼:“为何我不能直接处置她?我虽然只是个妾,好像还是有这权利的吧?” 方知雨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我要对付一个人,请庄姬帮帮忙。” 庄姬深吸一口气:“哦……没懂。” 但也不需要懂,她坚信到时候世子妃会告诉她如何做,于是很快便恢复正常,假装无事发生。 只是在世子妃离开之后,她把萍蓝唤到面前,叮嘱近日不可多舌,要小心行事。 萍蓝聪慧,虽不知前因后果,也猜到这是世子妃的意思,立刻应了。 此后,雪霏居好几个丫鬟都旁敲侧击问起世子妃来意,萍蓝都三缄其口,只言不知。 *** 夜入二更,夜凉如水。 方知雨躺在床上,瞪着杏眼,久久难以入睡。 如何利用蒲紫戳中淮王逆鳞……她还没想好。 但更多的是,身边少了个人,被子冷清清的,十分不习惯。 她侧身抱住被子,软绵绵的,不似个人,更加不舒坦了。 刚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就听见房门被轻轻敲响。 今夜四丫当值,怕敲门声太大惊吓到世子妃,于是只敲三下停一阵。 方知雨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何事?” 四丫在外头道:“解语坞来人,说太妃……人不太好。” 方知雨脑子昏沉,坐起身来又觉事情蹊跷。 前几次晕厥之后,府医都认为太妃病情不重,怎的今夜突然就……不太好了? 起身披衣匆匆往外,十三和青鸳也跟了过来。 一行本已走到世子府大门,方知雨抬脚欲要迈步出去,瞧见等在外头的竟然是个眼生的内监。 不是柳家妇人? 齐嬷嬷身死之后,太妃身边最得力的只有柳家妇人。 其他的,能办事却不能谋事,能听话却不会变通…… 方知雨收回脚步,那个内监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充满不确定和慌乱,似乎担心她反悔不去。 果然蹊跷! 方知雨回头:“只杏儿和四丫跟我去。杏儿去我寝屋,把令牌拿来。” 十三眼珠一瞪就要反对。 方知雨却看向她,“你和青鸳留下,保护好大家。记得把门窗关严实,非我亲自归来唤你们,不要轻易出来。” 十三不懂,但看懂了世子妃焦灼的脸色,立刻重重点头。 青鸳也不太懂,只知道世子妃的担忧是有原因的。 因为世子妃一走,世子府里的暗卫都会跟着走,若此处真的遇见事,外头的护卫指不定听谁的话。 杏儿拿到金镶玉令牌与方知雨汇合,一行脚步匆匆,一路心头惴惴。 突然,飞瓦坠地发出巨响。 在黑夜中不知取了哪处的瓦,又砸了哪块石……总之就是令方知雨安心了不少。 青鸳和十三将剩下的女子都集中到了东边耳房里,喜贵自告奋勇替她们守门。 石头放心不下,往东总管那头求援去了。 第167章 身败名裂 临近夜半,解语坞灯火通明。 但内里却异常安静,与跳动的烛火不相应。 正厅门帘换成了薄的,四丫瘦弱的胳膊轻轻一掀就将其打开了。 可里头的光却比想象中暗了许多,只左右角落的两盏烛随风跳动了下。 杏儿先入内,而后是方知雨,最后才是四丫。 两人一前一后将世子妃护着,都十分警惕。 “诶?有个人?”四丫瞧见一张椅子上伏着个人,还是个男人! 她立刻张开双臂护在世子妃身前! 杏儿却警觉着高声喊起来:“世子妃听闻太妃有恙,特来探望!” 椅子上的人动了动。 正厅里,后头的寝房里,安静得连呼吸都能听见,而外头的内监也没有回应。 一种不好的预感充斥上心。 方知雨惊道:“我们出去!” 三人回身向外,门就立刻“砰砰”关合! 外头传来石头和东凌呼天抢地的声音:“世子妃小心!他们……唔唔!” 然而,屋子里的三人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听外头的动静了。 因为她们看清,那个俯趴在椅子上的人是——许得益! “许副统领……你……”方知雨的话吞回嗓子里。 许得益双目撑得红肿,眼睛里是浓浓的红血丝,嘴角以一种怪异的弧度牵扯向上,呵呵怪笑,状似癫狂。 其形其神,与程俏儿及笄那日的乞丐们一个模样! 他被下了药! 四丫护住方知雨朝后退,杏儿忙着寻找窗扇是否有缝隙,然而都是徒劳。 既然有心害她,又怎会留下漏洞? 一切都发生在几个呼吸之间,许得益刚狂吼着冲过来,屋顶瓦片突然坠落,几道身影从天而降! 木骧带了两人与癫狂状态下的许得益缠斗在一处,却因室内空间狭窄,处处受制。 木骖在外头,举刀砍向锁门的铁链。 可刚下刀,就觉背后风声瞬动。 反身一挡,正与两道寒光相交! 那些待在解语坞院子里的内监居然身负武功,出手之间动作潇洒迅捷,不似普通人,竟如同江湖好手! 木骖横刀在前,大呼一声:“破门!护住世子妃!” 言罢,冲杀入阵。 另有两道身影从屋檐滑下,手起刀落,砍断锁链,将世子妃三人迎出,护着退向相对安全的墙角。 方知雨于混乱惊慌中强迫自己冷静,然后瞧见…… 解语坞主院里,木骖独战四个内监,另有两个在假山旁侧,押着石头和东凌。 东凌也来了?证明东升已经知晓她被太妃引向解语坞…… 但情势不容乐观,因为黑压压的护卫从外而入,不由分说站到了内监们的身后。 方知雨神色焦急地道:“你们去帮木骖!” 那两人面面相觑,不敢弃世子妃不顾,但若不帮,木骖败了,他们依然要面对那些护卫和内监…… 于是两人对视一眼,一人继续护在旁侧,另一人提剑而去。 好在,屋中的木骧三人已经制住许得益,将他拖到院中丢进了太平缸,也于瞬息之后加入乱斗之中。 解语坞主院并不算大,顷刻间人满为患,喧嚣不休。 方知雨深深呼吸,再次强迫自己镇定。 片刻后,她让杏儿将金镶玉令牌拿出来。 杏儿会意,却道:“世子妃,我去!您就在这里安全些。” 言罢,她立刻将金镶玉令牌缠到自己食指和中指上,奔到正房拖了个椅子出来,站上去。 “见金镶玉令牌如见淮王!解语坞所有护卫听令!立刻放下兵器,退出院子!” 然而……声音淹没在刀兵械斗之中。 杏儿急得在椅子上跳了两下,又道:“世子妃有令!所有护卫立刻退出院子!” 这一次,她几乎将音量提到最高,也没顾忌自己的嗓子。 命令穿透整个主院,但依旧没有任何护卫响应。 方知雨双眸微眯,已然明白。 护卫也好,内监也罢,都是太妃私下营建的力量,表面属于淮王府,实际只忠于太妃一人! 她长叹一声,对杏儿道:“回来吧。” 没用的。 但杏儿不肯,红了一双眼委屈地摇摇头,再次高举令牌,试图再试一次。 可就在她手扬起的下一瞬,寒光凌空而来,手中一空,就见金镶玉令牌斜斜掉出去。 指尖凉意袭来,而后才是钻心般的痛! 她的食指和中指,还颤着令牌上的穗子,与令牌一起滚落到花丛中。 “杏儿!”方知雨惊叫一声,忙冲过去将人揽入怀中,用锦帕捂了她的手,“别怕,没事,没事。” 可连她自己都不敢再信“没事”二字。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但令人恶心的拐杖声从回廊上传来。 太妃出现了! 从后院走入了主院。 “世子妃不守妇道,与许副统领私通,将其押下!” 她的声音又凉又低沉,还带着得逞的笑。 跟在太妃左右的人立刻上前,被护在方知雨身侧的暗卫阻拦,又是好一番凌乱。 方知雨回头,却见跟在太妃身边的仍然是陌生脸孔。 所有人最后,是缩着脖子满脸无措的程思珺。 “哈哈哈……我明白了。”方知雨神思敏捷,已然想通前后。 她将杏儿交给四丫照顾,起身走向太妃,眼神冷静,神色淡定。 “太妃您还真是孤注一掷,居然让程思珺从程家借人!丫鬟婆子可以从程家借?那这些内监……” 她扫了一眼左右,抬脚踢向其中一个内监。 那内监完全没料到世子妃会自己动脚,根本没来得及躲,就被踢倒了子孙根,闷哼一声跪地不能动。 方知雨似笑非笑盯着太妃:“这可稀奇了,解语坞里居然藏着假扮内监的男子?” 太妃阴笑:“这可不是我的人?是许得益为了讨好你送给你的人。” “太妃您是不是病糊涂了?一会儿说许副统领与我私通,一会儿又说许副统领送我男人?”方知雨笑得差点弯了腰:“您的外甥孙竟然如此大度?” 许得益在太平缸里泡了一阵,已经清醒过来,恰好听见太妃讲话:“世子妃真是多虑了。今夜我必取你性命。你死之后,我如何讲,外头必须如何信。” “我说你跟许得益私通就是私通,我说你与外男幽会就是幽会。在这解语坞里的每个人都亲眼得见……” 太妃将目光落向与护卫酣战的六个暗卫,“一共六人!” 第168章 还有后招 方知雨没料到太妃居然敢如此歪曲事实,摇了摇头:“太妃以为淮王和世子会信?” “我只要你死后身败名裂!只要淮南流言压不住!”太妃拄着拐杖,“才不管淮王和世子如何。” “你不要期待淮王对他的生母如何,也不要期待世子会为了你,亲手把匕首捅进他祖母心口。” 这就是不讲道理了? 方知雨恨得牙痒痒。 “不是的!”许得益拖着一地水渍扑倒在院中,“我是被下了药!药膳汤里有东西!太妃要陷害世子妃!” 太妃呵呵一笑:“药膳汤何在?你没有证据。相反,我有你们私通的铁证!” 后头有个假内监捧了一把刀出来,当众拆开刀柄,将两头都丢弃在地,只捏了一张字条。 “这是世子妃写给许副统领的情信,署名清清楚楚。” 方知雨抬手想拿,那人却往后收了收,“世子妃就这样瞧吧。” 方知雨看了一眼,其上文字果然情意绵绵,也确实很像她的字迹,只是那后头落的名字是……“知雨”。 她摇头而笑:“真是的。偷情的人居然会落真名传情信?为了弄死我,太妃您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四丫也凑过来瞧了一眼,当即喝道:“这不是世子妃写的!这把刀是石头和十三去府库寻的,寻到后是石头将刀送给许副统领的。世子妃从头到尾见都没见着,怎么放纸条进去!” 那婆子哼道:“就不能是那个叫十三的趁人不注意放进去的?你敢确定这刀没过她的手。” 四丫哑了哑,不想学面前这些人撒谎。 太妃却冷冷一笑:“此事简单。内监石头替世子妃望风,一并处死。” 方知雨知道了,太妃就是脑子出了问题,不管旁人如何认知真相,只想按自己的想法歪曲。 是自己骗自己? 方知雨瞧了眼躲在后头的程思珺,“那么你呢?在这里头又起了什么作用?” 程思珺破天荒有些畏缩,一改往日的趾高气昂,依旧沉默。 许得益彻底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太妃谋划中的一环,却没想到成为弃子的这一日来得如此快! 他沉着心,捡起那柄刀,可是刀早就被蛮力破坏,根本无法嵌合。 “哈哈哈……”许得益莫名笑起来,“刀都合不拢了,这情信传递得真明显。” 他转眸看向方知雨,“世子妃,您不用再辩。太妃铁了心要您的命,根本不管理由,不论逻辑。” 方知雨点点头,却不明白太妃的杀招在何处。 眼见暗卫被成倍的护卫压得步步后退,她有些焦急。 “世子妃!”许得益见她犹疑,奔到近前,“我来护您!就算舍了这条命,我也必定护您离开解语坞!” 方知雨张了张嘴,无言。 她瞧着那湿漉漉的背影,有些五味杂陈。 方知雨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只盯了许得益背影一眼,就将目光挪移开。 “木骧!”她轻声而唤。 在那头苦战的木骧立刻回身而来。 方知雨从花丛中捡起令牌抛向空中,木骧抬手便接下,不待世子妃下令,立刻飞身上墙,跃出解语坞,去搬救兵了! 太妃见此情形,却不急躁,只悠悠道:“其实我不想诛心,但你可能得担忧一下世子府里的情况。”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传来刀兵之声。 木骧调动护卫也不会这么快吧? 片刻之后,外头的护卫与暗卫内外夹击,顷刻就扭转战局。 东升被护着从混乱中绕进院子,脸色沉得如同寒冰,一见世子妃衣襟有血,眸中闪过慌乱。 “世子妃您……受伤了?” 方知雨忙道:“不是我的血。多谢东总管前来相救。” 东升却摇摇头:“老奴有愧,没能护住世子府。” 原来,东升得到石头禀报之后,心头也有些不可思议,任凭如何猜想,也不敢相信太妃会明目张胆对付世子妃,就让东凌随石头走一趟。 但东凌一直未归,他就起了疑,担心太妃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带着人赶往世子府。 出乎意料的是,世子府内外已经乱做一团,护卫死伤一片,一群不知何处而来的人已经冲进主院正在围攻东耳房! 他下令相护,却迟了一步。 宋潇渝、十三、思荻被带走,其余人皆有不同程度负伤! 心头一乱,东升立刻调动护卫前往解语坞。 然后外府到内府距离太远,等护卫们赶至,已经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兵力悬殊之下,战斗很快止歇。 石头和东凌得了自由,将此情况报给东升,杏儿被送回世子府疗伤。 听令于太妃的护卫和那些假内监终于被押住。 但太妃本人,却依旧是一副淡定的容颜。 只片刻,另有一队护卫从后院押了三个女子到太妃身后。 方知雨立刻明白过来:是后门! 这一局真是妙! 先借着祈善公主之事假做身心俱疲,神志混乱,支走宋筠。 再假意关心许得益给他下药,等待入夜之后,药效发作。 期间,让程夫人跟程府借了人,还找人模仿方知雨伪造情信放进刀柄里,又吩咐了护卫待命。 而后借口病情加重,将她引到解语坞,与许得益关到一起,无论药成不成,他们乱不乱,都会强行坐实。 可这不是全部! 太妃还有后招! 趁着世子妃离开世子府,让人强攻进去,把七公主宋潇渝和淮王女儿思荻给捉了! 顺带把方知雨最在意的十三也捉了! 然后从世子府后院后门出,又避开所有主路,从解语坞后院后门入…… 方知雨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居然担心老人家病体欠安,居然因为她是宋筠的祖母而畏首畏尾。 可太妃呢?做尽坏事到头来还是不会受到惩戒——因为她是太妃呀! 难道淮王还能杀了自己母亲? 可方知雨不理解,“太妃您要对付的是我,抓她们做什么?难道之前的事还不能引起您的警觉?” 一旦被皇帝知晓七公主在淮南,所有人都难以脱身! “不重要!”太妃摇头,“皇帝想要我女儿的命是吧?那我就要她女儿的命……除非他来换!” 程思珺在后头露出惊恐神色,对方知雨疯狂眨眼。 方知雨这才知道,原来今夜程思珺的异常,竟是因为知晓了太妃的癫狂计划,早吓得神魂俱飞! 第169章 主动赴死 太妃忽而捏起宋潇渝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丑死了!” 她一把丢开宋潇渝,留下对方“唔唔”声,转而恶狠狠看向方知雨:“不过也有其他法子,就是用你逼淮王和世子替我救人!” 方知雨冷笑一声,露出看老傻子的神情。 太妃见状,怒而抬指,“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方知雨:“太妃这是给自己的错误行为找借口吗?” “你!”太妃拄着拐杖向下走,程府借来的人随着她一起向下,将她护在里头,表现得忠心耿耿。 “野丫头,最开初我立规矩的时候,你就该服输!可你居然要反抗?还害死霜红,害得秀红重病,害得孙氏被赶出府,连齐氏也……” “这话可就太丧良心了。”方知雨辩驳道:“霜红是被您自己害死的!” “您口口声声强调尊卑,却没教导她,我为主她为仆,还给了她能成为主子的错觉,令她以下犯上。若世子不取她性命,淮王府的尊卑之序才是真的乱了。” 太妃听完这一席话,皱纹都在打颤。 方知雨又道:“秀红也是您害死的!若您不把重病的她赶到甘棠园,刘婆子又怎么有机会折磨她?” “齐嬷嬷也是您害死的!因为她去找洪胥的行为本身就是背叛,就算世子不杀,淮王也容不下!否则淮王府人人效仿背叛之行!” 太妃呼吸急促,眼神飘离起来。 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错了吗?只是一向我行我素,没人敢言她错而已! 诛心……方知雨很在行。 她道:“太妃!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自掘坟墓!” “闭嘴!”太妃抬起拐杖,却没有落下,因为许得益闪身站到了方知雨面前。 他个子比方知雨高,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 太妃见状,发出嗤笑:“瞧!瞧瞧!还说没有私情?” 许得益数十年如一日对太妃畏惧,此刻也不敢违抗,只站在原地,垂眸不语。 太妃却起了心,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 忽而火把增多,暗卫们突然退向左右,“参见王妃!” 方知雨心头大惊! 她最不愿的就是惊动王妃! 然而一回眸,瞧见的不是愁容倦意,而是异常平静的眉眼,和关切的眼神。 “母妃,您怎么来了!”方知雨奔过去。 王妃将她迎住,“这么大的动静,别说内府,只怕外府都已经猜测漫天。” 她摸了摸方知雨的脸,“没事。母妃与你同进退。” 只这一句话,方知雨就为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感到值得! 王妃握住方知雨的手,将她拉到身侧偏后的位置,抬眼看向太妃。 十一年了! 王妃从来没有这样与太妃对峙过,不是没有心力,也不是没有手段,而是顾忌。 她顾忌太妃是夫君的生母,顾忌一旦将太妃打入泥泞,会与夫君和儿子生出隔阂。 可如今看来,她的顾忌反而成了太妃的无所顾忌。 “母妃……”王妃眉色间出现一抹遗憾,“您若真的把十五拿来做筹码,不就等同于同归于尽么?” “您的儿子,您的孙子,还有与我们牵连颇深的程家也会被株连。” “要你管!”太妃果然有些言行无状,接近癫狂:“你放手了就该彻底放手!又回来做什么?” “儿子?孙子?他们都不站在我这一头,我还在乎什么?” “我在宫中战战兢兢,受尽苦难,好不容易将儿女送出宫,成婚生子。现在不过弄死几个人,你们就当做天大的事,非要与我斗!” 虽然讲得模棱两可,但也算承认自己害了人命! 方知雨刚想趁热打铁,追问太妃说出真相。 却没料太妃先反应过来,“不能再耽误了!我今日已经跟你们废话太多!所有人听令,把王妃和世子妃抓住!我许你们荣华富贵,许你们飞黄腾达!” 程家人一时愣怔面面相觑。 他们捉住世子府的三个丫鬟,已经伤痕累累,哪里还有力气与成倍的护卫相斗? 见人不动,太妃回头怒目而视:“若不听令,我杀你们全家!” 还是无人敢动。 方知雨却轻声而笑,再次诛心,“前一刻许人家飞黄腾达,后一刻就要杀人全家?太妃真是好手段!” 太妃气得连连咳嗽:“咳咳……好好好!野丫头,你自行赴死吧!你死,我放了思荻。王妃死,我放了十三。” 思荻和十三也被捂了嘴,挣扎着从嘴里发出声响,却被婆子打了耳光。 “死”? 自然是不可能的。 就算王妃与方知雨真的自戕,太妃也不会放过思荻。 因为……太妃能将思荻当做筹码,就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而太妃也不是真的要她们死,刚才还想用她们威胁淮王和世子呢! 方知雨和王妃互视一眼,都聪明地选择沉默。 见王妃和方知雨不言语,太妃终于使出最后一招。 她让丫鬟去寝房拿出自己的小匣子,从手腕上取下钥匙将其打开。 一张银票……两张银票……三张银票……就这样一张张抽出来。 “无论是谁,杀了王妃和世子妃,这些银票全数归你所有。”她将匣子扔到地上,“有了这些,程家契书于你何用?逃到天涯海角换个名字就能一世无忧!” 在她身侧的人刀口上抬,跃跃欲试。 太妃却又补充:“一人独享,两人平分,若再多……” 这句话顷刻间刺激了不少人,刀尖一挑就冲了上来。 暗卫和护卫齐齐出动,与之对战。 但有聪明的,从夹缝中绕出来,举起大刀落向王妃和世子妃! 石头和东凌急急忙忙拦阻在前,东升腿脚不便,也站到了两人身后,预图以肉身遮挡刀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长剑凭空而现,将其格挡。 方知雨和王妃则被一张双臂围住,匆匆带向角落。 是淮王! 还有宋筠! 宋筠将她们护住,淮王却一剑斩杀了那个试图伤害他妻子和儿媳的人! 太妃看清来者是谁,蓦地瞪大双眸:“你……你们怎么回来了?” 淮王没有回答,转身下令:“今日所有听从太妃令之人,无论身份无论来历,就地格杀!” 护卫和暗卫得令,立刻杀气如虹,不消片刻,就将整个解语坞主院染成深红。 那些程家借来的假扮成内监的,个个死不瞑目,前一瞬还在畅享后半辈子有花不完的钱,后一瞬就赴了皇权。 第170章 丹书铁券 太妃迟钝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丢下拐杖,颤颤巍巍抽下宋潇渝头上的发簪,抵在了宋潇渝的脖子上。 淮王让人将尸体清理出去,又让无关人全部退下,这才抬眸看向自己的生母。 “哎!”可也只叹了一声,再无后话。 太妃察觉大势已去,颤颤巍巍站不住,干脆坐倒在地。 “你们怎么会回来得这么快?” 她浑浑噩噩,突然抬眸瞪住方知雨:“你跟我讲那么多话,是故意拖延,等他们回来?” 方知雨摆摆手:“这可冤枉我了。” 淮王又是一声叹:“母妃……不要再怪别人了,是儿子对您失去信心。” 言外之意,淮王听了宋筠的话,当先不是担心,而是怀疑。 淮王毕竟与太妃相处时日更长,比宋筠更了解自己的母亲! 太妃苦笑不止,“是啊!我的亲儿,居然不信我!” 淮王无奈,道:“驸马挥霍无度人尽皆知,祈善母子又怎可能不知钱财来源?陛下将祈善软禁宫中已经格外宽容,否则早就一同下狱问罪!” 他叹:“您何必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若天下都知晓了,谁也遮掩不过去!陛下想留一线机会给祈善,也不可能了!” “命都快没了,遮掩还有什么用?”事到如今,太妃已经听不进任何好话。 她的思绪走入死胡同,不肯认错,也不肯认输。 方知雨瞧着局面依旧焦灼,突然道:“如果我有别的筹码,能帮你向陛下换人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宋筠甚至将她圈进怀中,以为她要用自己去换! 她拍了拍宋筠的手臂,用眼神回应:不必担心。 而后走向太妃,“放了十五,从今以后不再提及十五的身份,不再做对不起淮王府的事。” “我凭什么信你?”太妃目眦欲裂:“你想我死不是一日两日了。” 方知雨冷笑:“我若想你死,手段多得是。” “石头!”她道:“走一趟世子府,在库房里找我的嫁妆。有一口箱子,上头翱翔的苍鹰没有眼珠,把它搬来。” 石头得令,匆匆跑走。 不一阵带了人将箱子搬来,往地上一放,放出沉沉地“咚”一声。 方知雨没有开箱,而是墩身摸索底部边缘。 那一处有复杂的榫卯机关,捣鼓了好一阵才打开一个暗格,郑重地从中取出一个布包。 里头的东西看起来沉甸甸的。 她捧着布包,双手奉到淮王面前。 “父王亲眼得见,就知我是否骗人。” 淮王掀开覆盖在表面的布,忽的瞪大双眸,再而将布遮盖回去,似又不放心,盖得更严实了些。 宋筠好奇不已,走过去也掀开半边朝里瞧,好一阵后明白过来,也做了和淮王同样的举动。 方知雨却笑着道:“请世子帮忙,将之展现给太妃。” 宋筠又惊又乱:“不!这是你的!只能是你自己的!” 方知雨摇摇头:“今日不用,何时才能派上用场?” 宋筠与淮王对视一眼,两人都没了主意,只能按方知雨的想法做。 宋筠接到手中,与淮王一起走到太妃面前,揭开那物件的真实面目。 太妃在跳动的火把中瞪大双眸,好半晌才惊呼:“丹书铁券!” “没错。”方知雨道:“先帝赐给先祖父的丹书铁券。” “上头所表述的内容很直白——为报定国公救命之恩,方家后人可凭此向大周皇帝请一道圣旨,旨意内容不限于人命、官职、财富,百代可用。” 太妃喜不自禁,立刻想据为己有,可她抬手去抢,却被淮王和世子默契地挡了挡。 太妃焦急起来:“不是要给我去救人吗?” 方知雨摇摇头:“太妃还没答应,我也怕您出尔反尔。” 太妃恨恨道:“我答应你!” “不若……”静默良久的王妃突然提议,“将丹书铁券放到中央,我们后退?” “可以。”方知雨立刻接下话茬。 太妃也没有其他可以拒绝的理由,对旁侧的程思珺道:“你去取!” 程思珺这一晚都在各种恐惧中度过,一听见太妃呼和,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是敢暗害人命,却从不敢当众挑衅皇权啊!那是灭九族的大罪啊! 她谋了那么多是为了同归于尽的么?是为了好好活下去的呀! 可是太妃一瞪,她又怕了战战兢兢走到中央,捡起那又沉又凉的东西,用布包起来,送到太妃手中。 太妃一喜,探身去瞧。 却没料一直躲在暗处的青鸳伺机而发,以迅雷之势夺走发簪,反手抵在太妃脖颈之上。 时机已去,大势偏离,太妃站在原处摇摇晃晃,眼睁睁瞧着宋潇渝等人被解开绳索。 青鸳也知道以太妃年纪做不了什么,悄然松手,一言不发退进暗处。 她受了伤,在太妃的人强攻世子府的时候就伤了手,此刻功成身退,疗伤去了。 其他暗卫也彻底遁到解语坞外头去了。 一切进展得太快,等太妃反应过来,一切都已经结束。 太妃满眼只有丹书铁券,丢开拐杖就要从程思珺怀中抢。 但有一双手比她还快,直接夺了过去。 是淮王! 淮王只看了一眼,便向空中一抛,抛到宋筠的方向。 宋筠单手接下,转而塞到方知雨怀中,把方知雨惊得差点没抱稳。 “你……”太妃亲眼瞧见自己儿子的举动,惊得踉踉跄跄,“你不想救你的亲妹妹?” “对不起母妃,这丹书铁券您拿到了也用不了。只有世子妃能向陛下求这道圣旨。” 太妃惊诧不已:“那就让她去求陛下开恩啊!” 淮王回眸,看向方知雨,“你收好。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要用作旁的用途。” 方知雨点点头,第一回对淮王起了一丝认同感。 太妃眼见失利,一时散了心力,颓丧地坐倒在地。 程思珺则跪在一旁凄凄抹泪。 淮王见状又是一声叹息:“母妃年事已高,还是交出内府管理权,好好颐养天年吧。” 这就是要夺权了? 方知雨谋划了很久都没能动手,如今是太妃作茧自缚,令淮王动了怒,强行收回权利! 太妃呵呵笑着,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所以啊,我养你这个儿子有什么用呢?” “母妃……”淮王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您做了太多……” 话及此处,戛然而止! 太妃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歪倒于地,一动不动。 第171章 倒打一耙 淮王心下大惊,忙抢上前去。 就在双臂即将碰触到太妃的一瞬,赫然察觉对方眼皮底下的眼珠骨碌了几下。 ……虽然轻缓,却依旧明显。 淮王担忧的双臂刹那失去方向,悠悠垂了下去,叹息之声一次盖过一次,最终还是没有拆穿。 解语坞一片狼藉,无处可供安置,淮王只得下令将太妃移至不远处的泰然居。 府医与轿辇同时赶至,匆匆将“昏迷不醒”的太妃接走。 程思珺失去依仗,假模假样哭了一阵,眼瞧淮王迈步欲走,忽而横生力气抱住其小腿,一副凄凄惨惨人见人怜的模样。 淮王皱眉低头,刚想斥责,就听她哭诉起来:“妾也是被逼无奈!妾如果不听太妃的话,那支发簪就会抵在湘淇的脖子上啊!” 若先讲明,淮王定会心软。 事后再提,便如同推脱,淮王倍感无奈,冷道:“如果禁足思过没法让你安定,那就回程家去。” 程思珺最怕什么?一是怕失去太妃这个靠山,二就是怕被赶回娘家。 若她被逐回程家,并不单是面子问题,她的生母尹姨娘在程家二房的一切权利和优待,都会荡然无存。 程思珺惊惧凌乱,察觉淮王又欲迈步,手间不自主用力,随之被拖行了一截。 哭声也愈加哀戚:“妾自小就比不上晚棠姐姐,也知道比不上姐姐在淮王心目中的地位,可是您……您不能这样绝情啊!” 程晚棠……便是程侧妃。 淮王一听这个名字,眉间柔软顿现,双腿如同被定住,再也迈不动。 若问淮王心头挚爱,必是从微时一同走来的王妃,可若要问他心底还藏着谁,则必有程晚棠一席之位。 淮王心中恍然,悠悠抬头,双眼迷离。 夜空之中,凉风如水。 一抹清瘦、浅淡的影子似在朦胧中浮现,恬静、疏离的眉眼似藏着责怪。 那道纤薄的身姿在迷离之际,曾用幽若的声音跟他讲:“此生虽为妾,风雨不曾悔。” 也用祈求的语调向他求:“请护好一对儿女,不争世袭之位,不求富贵荣华,只愿平安长命。” 淮王答应了,却没能做到。 每回想起这些,都会心软,也都有意无意将情谊转投到程思珺身上。 因为程思珺有程晚棠一样的身姿形态,一样的喜恶习惯,一样的唱腔,和同样善解人意的笑颜…… 程思珺也知道这些,才会刻意搬出程晚棠。 王妃……自然也知晓。 她瞧着面前尽力模仿程侧妃哭容的人,默然垂下眼眸,不悲不喜不言不语,反身而出。 方知雨瞧见这场景,对淮王又怒又无奈,对王妃又心疼又不舍,一手抱着丹书铁券,一手拽住宋筠就欲追去。 可程思珺哀戚的声音突然变了语调:“淮王,妾游说程家借人给太妃,其实……是被世子妃吓的!” 方知雨双耳一颤,狐疑着顿足回头。 程思珺与她之间数次交锋,你来我往手段用尽——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能吓着谁? 可方知雨眼中的“狐狸”,此刻畏缩地眨着长睫,不肯丢开抱住淮王的手,惊恐娇柔令人心疼。 狐狸越“柔”,方知雨就越怒,一双眼死死盯了过去。 程思珺余光闪烁,畏畏缩缩道:“妾乃后宅女子,所争所斗也不过为了您的宠爱。世子妃胸怀大局,无论是外府还是钦差,都能从容应付。” 方知雨听得云里雾里,朝宋筠瞧了一眼,后者也微微摇头,不懂程思珺的真实想法。 她如今这般言辞,分明承认了自己在争斗,也有不少谋划……可这于她有何好处? 不知所谓,方知雨便继续听下去。 程思珺则道:“世子妃的计谋一环扣一环,险招一个接一个,妾招架不住,应对不了,才会听从太妃命令,预图先下手为强。” 方知雨急着去追王妃,听出程思珺故意绕弯,气恼猛升,丢开宋筠急冲过去。 “你什么意思?一句话讲清楚,不要挑拨什么小女人和或大格局!” 程思珺故作惊怕,往淮王身后挪去。 “你躲什么?害人的时候没见你如此惊怕!”方知雨一边质问,一边抬起右脚就要冲动。 可还没踹出去,腰间一紧就被宋筠抱住了。 那温润的声音响起:“别动脚!不然正中她计!” 话音很轻,又是贴在方知雨耳畔,只有她听见。 但一瞬,她就明白了过来。 暴脾气是个双刃剑,对付恶人能以暴制暴,但若一不小心踹到淮王,就可能被程思珺倒打一耙。 宋筠见方知雨身形暂顿,反手将她护到身后,冷眸缓缓掠下,“程夫人,我敬你是长辈才多加忍让,但并不意味着我能容忍你对世子妃的多番陷害。” 程思珺没有抬头,只继续躲在淮王腿后,小声道:“妾以前做过错事,所以不论世子妃想如何对付妾都情有可原。” “可世子妃在北苑藏了一人,一直隐而不动。妾整日担惊受怕,怕被诬告,也怕陷入诡计,一时无措才……” 此话一出,宋筠眉头紧紧一蹙,双唇紧咬。 方知雨也是心尖一颤,不由发出冷笑。 此前一切都是程思珺的铺垫! 什么害怕,什么揪住淮王小腿不肯松手,什么求淮王心软……都是为了“北苑藏人”能顺理成章说出口。 淮王没有任何多虑,只下意识问道:“藏人?” 程思珺终于抬起头来,在淮王小腿后,在淮王视线范围之外,露出一张毫无畏怯的脸,“世子妃藏的人是……吴姬。” “吴姬?”淮王精目扫了过来,用不解和微怒的眼神询问宋筠和方知雨,。 方知雨将吴姬从小净庵带回来,因其身怀六甲,生父未知,不敢告诉淮王,只好暗藏。 最初是由虞珩慎安排躲避,却因四处奔波导致吴姬胎象不稳。 方知雨与宋筠只得将其安置在重新修缮之后的北苑,安排了护卫、丫鬟和稳婆看顾。 没料,已经淡出众人视线的北苑,还是被程思珺关注到了。 其实这件事迟早要告诉淮王的,但最佳时机是在吴姬生产之后,不然即将生产的淮王小妾大腹便便出现在王府……叫个什么事儿? 方知雨瞟了眼淮王铁青的脸色,不知如何回复。 就在这时,宋筠突然上前一步。 “父王,此事是儿子安排的!” 第172章 吴姬产女 淮王和方知雨皆是一惊。 “你……你知不知道她对你母妃做过不好的事?”淮王深觉此事难以启齿,因为他在那事件中也不能独善其身。 宋筠垂头,一副认错的模样:“儿子隐约知晓。” 淮王继而露出担忧神色:“那你母妃可知吴姬还活着?” “儿子不敢相告。” 淮王长长舒了一口气,“此事务必对王妃隐瞒……可你们怎能不报于我?” 宋筠忙称惶恐,又匆匆认错。 程思珺本带着一抹得色,可越听越觉风向不对劲,淮王怎么不恼他们暗藏吴姬,只轻拿轻放? 宋筠也察觉淮王并无责怪之意,回眸瞧了方知雨一眼,把功劳还给她,“收容吴姬另有隐情,但世子妃最初的目的是调查程侧妃之死。” 淮王听闻此言,心头猛地弹跳起来。 他当年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但那时的流言蜚语都指向王妃,令他不敢深究,只能压制下去。 如今看来……世子和世子妃敢查,就是断定与王妃无关? “彻查”二字在他心底逐渐冒头。 方知雨并不知晓淮王犹豫不决,所有注意力都在程思珺身上。 恨恨瞪了她一眼,喝问:“你不高兴?你心心念念的堂姐另有死因,如今有机会彻查,还愁眉苦脸做什么?” 淮王扯了扯唇角,觉得这话也是在骂他。 程思珺忙平展了皱起的眉头,“妾深觉愧疚,错怪了世子妃。” “哼!”方知雨以冷笑回应。 宋筠在旁煽风点火,淮王犹豫是否明令彻查,钱刀却突然闪现在夜色之中。 “淮王,世子,世子妃……吴姬中毒。” 方知雨双眸一瞪,看向程思珺。 天下不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前一瞬程思珺才提及,后一瞬吴姬就中了毒? 可程思珺又成了柔柔弱弱凄凄惨惨的模样,在淮王面前装得毫不知情。 就算心头再有气恼,就算刚刚才被倒打一耙,方知雨还是立刻放下这一头,转身奔向北苑。 吴姬于她并没有那般重要,毕竟没有过任何相交。 但吴姬和天下所有女子一样平等,虽有错,却不至于遭受这般磨难。 她想帮一帮,哪怕只是微末之力。 方知雨一走,宋筠也忙慌行礼退走,匆匆跟去。 淮王心中焦躁,蔑了程思珺一眼,“回去闭门思过,再敢掀风起浪,我必不会留情!” 言罢抽脚离开。 解语坞终于安静下来。 俯身痛哭的程思珺渐渐平息,起身拍了拍裙摆,瞧了眼血色不减的院子,哼着小曲儿优哉游哉回修竹居去了。 正在善后的小厮们呆滞地朝那背影瞧去,其中一个胆小之人,还狠狠打了个冷颤。 *** 淮王匆匆赶到北苑,尚在大门外,就听得里头传出一阵惨烈的呼喊声。 北苑自那场火后已被闲置,就算重新修缮,也不过尽量恢复成原状的六七成,此刻看起来萧索单薄,早已不复曾经的模样。 一个丫鬟匆匆出得主屋,神情焦灼,衣摆上全是血。 她不认得淮王和世子,只一眼瞧见了世子妃,匆忙间忘了行礼,“世子妃,吴姬中毒,提前临产,情况有些危急。” “尽尔等所能!”方知雨语气平淡,却压不住眼底的战栗,“务必保母亲平安。” 那丫鬟匆匆应了,奔到厨房抬了热水,又返回屋中。 方知雨让杏儿等人陪同宋潇渝回去疗伤,没有带任何丫鬟,只得让作为内监的石头帮着烧水送水。 东凌则在淮王示意下回王府请府医。 只是一去久久不回,大概同府医一起,被太妃给拖住了。 吴姬的哭喊声依旧凄厉,迟迟不能平定。 方知雨焦躁地来回踱步,怀里一直抱着丹书铁券也没觉得沉。 好一阵后,她突然对虚空道:“劳烦暗卫走一趟世子府,把思荻带过来,要快!” 宋筠一瞬便懂她的打算,瞥了眼神思空荡的淮王,没有阻止。 他将小家伙拉到旁侧,接过了沉沉的铁块,分担了她心头的压力。 四更鸡叫,十三陪着思荻赶到,两人皆有不同程度的小伤,此刻都一脸茫然。 五更天明,婴儿啼哭响彻北苑,稳婆抱着一个尚未完全擦干净的小娃娃出来,“是个千金!” 方知雨心头的那块石头倏然落地。 但丫鬟却脸色沉重的出来,“世子妃,吴姬想见您。” 方知雨一愣,瞥了瞥思荻,“就我一人?” 丫鬟点点头,再无其他话。 宋筠与她对视一眼,示意心安。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里头充斥着血腥气,夹杂着古怪的味道,片刻散不开。 吴姬躺在床榻上,盖着厚厚的被褥,却还是遮不住身下的鲜红。 清瘦的人听见响动偏了偏头,努力露出个笑容:“您是……世子妃?” 方知雨欲上前,吴姬却轻轻摇头,“妾污秽不堪,请世子妃止步。” 方知雨脚步一顿,不知如何是好。 刚刚产下一女的女子,居然自认污秽? 世人果然对女子苛刻,苛刻到了女子都认为自己低贱的地步。 转瞬,方知雨心生荡漾,问道:“你记得我?” 之前吴姬神思凌乱,除了将宋清溪认作程侧妃,其余人全都分辨不清。 现如今居然能认出她! 吴姬摇摇头,这一回的动作有些吃力。 但她还是努力在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适才听稳婆讲,世子妃对我关顾有加,便想见一见您。” 大抵是老天开眼,让她清醒了过来。 吴姬盯着方知雨看了几眼,突然轻声叹道:“我好像记得这几年的遭遇,也好像知道自己脑子出了问题……可能是回光返照?” 方知雨喉头发疼,没有回答。 “谢世子妃相助之恩,妾无法起身行礼,请多担待。” 吴姬转正头,盯住帐顶,道:“若您有任何想知道的,也请尽快询问,我怕这回光返照坚持不了多久。” 方知雨虽然心疼吴姬,却也知道此刻不问恐会失去时机。 真相若掩埋,吴姬这些年所受的苦,思荻所所受的苦……又算什么? 她定了定神,道:“可否告知,你因何被太妃送到小净庵。” “啊……这件事啊……”吴姬淡淡道:“有些久远了,可又好像近在昨日。” 第173章 经风不败 吴姬的目光变得迷离,忆起久远之事。 “那个时候,我的性格极其张扬,总以为自己比王妃年轻,也能生出儿子,就没把王府主母看在眼中,所以也常口无遮拦。” “有段日子,我身边的丫鬟经常替我打抱不平,念叨程侧妃的儿子日日骑马,哪一日若从马上摔下来摔成傻子就好了。” 吴姬被送往小净庵的时候,宋简尚未封为延心郡王,所以她只将其称为“程侧妃儿子”。 “然后我呀……就傻乎乎地当众讲出了这些话。” 吴姬讲到此处,突然咧唇,露出一抹自嘲的笑,眼底却藏着深深的悔恨。 方知雨瞧见,只在心底叹道:年少轻狂,口无遮拦。 吴姬道:“谁知道,讲完这句话的次日,程侧妃儿子就坠了马。没过多久,府医就断他脑子出了问题,大概率好不了。” 顿了顿,她侧头,问道:“现如今呢?那无辜的孩子可好?” 方知雨哽咽了下:“挺好。获封延心郡王,一辈子衣食无忧。” 至于是不是还傻着……就不必让此刻吴姬知晓了。 吴姬虽然清醒了些,却没有精力思考更多,只是笑笑:“那就好。” “其实最傻的是我。我傻乎乎地以为自己嘴好,一句话就替自己的孩子谋了将来。谁知后来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 之后的事,与孟嬷嬷所言大差不差。 太妃的确在其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让吴姬参与构陷王妃,又在淮王勒令严惩流言之时,主动揽过处罚吴姬的责,送去毒酒一杯。 彼时吴姬有孕,只好用腹中孩儿性命换得太妃一念之仁,却被送到小净庵…… 之后的事,吴姬不敢深想,眼角却抑制不住滚滚泪下。 方知雨也融了一汪泪在眸中,久久无言。 飞扬跋扈而已,年少轻狂罢了,算不得大恶人,却受了这么多苦…… 一小会儿后,方知雨用袖角抹了抹自己的泪,道:“你想见见她们吗?你的女儿们。” 床榻上的人没有回答。 昏暗的屋里静谧无声。 良久,吴姬才道:“她们都是因孽而生,不见也罢。” 不见,才能与淮王小妾私生之女的名头割离。 不见,才不用背负世人苛责的目光。 “但,”吴姬道:“我的第一个女儿……是淮王的骨肉,她……” “她在!”方知雨猛地又抹了一把泪,“我叫她进来!” 不等吴姬答复,方知雨反身出去,不顾任何人目光,将在院中发呆的思荻推了进去。 淮王双眸圆撑,刚想问上一句,就迎上了方知雨充满怨愤的眼神,瞬间气势全无。 思荻是认得吴姬的,也知道吴姬是自己的生母,只瞧了床上之人一眼,就跪了下去。 “娘亲!” 门“砰”一声关闭,方知雨守在了房门前。 “娘亲……可认得女儿?” 吴姬试图撑起身子,却乏力地摔回原处。 思荻忙上前,想握住吴姬的手,却被躲了开去。 “不要碰到我。”吴姬双眼含泪,声音发抖:“我已污秽,而你……” ——是淮王千金,将来会是郡主,会过得比我好。 可这话吴姬没有说出口。 她的女儿,如果不是淮王女儿……会不会过得更好? 思荻没有听吴姬的话,执拗握住娘亲冰凉的手,想要替她捂热。 九岁小女孩,就算不通人间事,也已经知疾苦懂别离,泪水不断外涌,遮住了视线。 吴姬力气全无,只能含着泪色看向自己的女儿,眼底藏着无尽话语,却不知从何讲起。 “思弟……” “娘亲,世子妃给我改名叫‘思荻’,希望我像荻花一样经风不败。” 荻花,生在野外,随风摇曳,凄凉之景,却也坚韧顽强、能经风历雨! 这是方知雨希望思荻能长成的模样,却给了吴姬最大的安慰。 “好。挺好。”吴姬望着自己的女儿,眼中景象逐渐模糊。 *** 屋外。 那一声“娘亲”惊天动地般传进淮王耳中,惊得他浑身战栗。 眼瞧着挡在门前的方知雨,想起了最初她护住王妃的模样——她护王妃,因为那是她的婆母,如今护吴姬又是为何? 淮王终究没有问这个问题,因为他有更多的疑惑。 “思荻……是我的女儿?” 方知雨翻了个白眼,轻轻的,却斜着眸子看过来,“淮王大可去问太妃。当年可是太妃处置了吴姬。” 吴姬没死,还活着回来,还刚刚产下一女……淮王被噎,一时无言。 转念之间突然察觉,世子妃又不唤他“父王”了! 就在淮王心头杂乱之时,屋内的思荻发出哭喊,竟是吴姬去了。 淮王抢步上前,“世子妃且让步,让我瞧她一眼。” 换做旁人,怕是诚惶诚恐直接让到旁侧,但方知雨胆大包天,依旧站在原处,对上淮王急切又冰冷的眼神,一动不动。 宋筠挪了过来,站在方知雨旁侧,也一动不动。 直到身后房门轻轻被打开。 思荻出现在门边,满脸泪痕,泣不成声:“娘亲身故,去前曾言:‘污秽丑陋,不见最好。若能相念,此生无悔,若能相忘,三生莫遇’。” 思荻没读过多少书,只认得少许字,所以这种话绝不是她编撰,定出自吴姬之口。 淮王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吴姬不想见,怕自己死前丑陋给他留下阴影,但吴姬也悔恨此生,希望来世不再纠缠。 方知雨也懂了这些话,将看向淮王的目光转开,眼底藏着蔑视。 这就是淮王,伤透了所有好女人的心,却依旧不肯踏出惩治恶人的那一步! 淮王满脸震惊,眼藏愧疚,盯着思荻努力寻找她脸上属于吴姬的那些特点。 他突然忆起,某一日在世子府里,思娣前来奉茶,动作生涩,面色慌乱…… 如果她本就没有被当做丫鬟,这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她一直都好好的,比之前胖了些许,也白了些许。 “思荻?”淮王探出手去,可刚行到一半,面前的身影就恭恭敬敬行了礼。 “思荻见过淮王。” 小女孩行过礼,膝盖微微一弯,闪到了方知雨身后。 她没有唤“父王”二字,也没打算听从娘亲的话成为“郡主”,她只想成为世子妃那样的人——连背影都光芒万丈。 淮王手臂一僵,讪讪收回去。 第174章 家坏透了 宋筠挪步,挡在了方知雨身前。 九岁小女娃身形尚小,被他们二人一前一后,遮了个严严实实。 宋筠道:“父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如今也只能多浇水多看顾,才能结出好果了。” 淮王长叹一声,接受现状,命人好生处理吴姬后事,唤了宋筠同行谈事。 方知雨见淮王还是畏缩,不对吴姬和思荻的事表态,也不明说对太妃和程思珺的处理方式,一时心头怒意又起。 她让十三留下陪伴思娣,追上宋筠抢回丹书铁券,一手抱了,另一手拎起裙摆,骂骂咧咧往世子府回赶。 经过淮王身侧的时候,还丢了个非常明显的白眼。 宋筠苦笑了一下,呆立原处。 淮王盯着那背影,心头略有不愉,但想到是自己有错在先,不好发作,只瞪了宋筠一眼,就此作罢。 宋筠忙替方知雨揽责。 淮王最后看了眼北苑的门,“我也不是责怪你们。可这么大的事,难道不该跟我讲一声?” 所有人都知道了,连程思珺都知晓吴姬在北苑,他却眼盲耳聋毫不知情……这感觉很不好。 就好像淮南没有他……也可以。 淮王问完这句话,却没听到回音,只听见宋筠跟在身后的脚步。 倏而一顿,他回头,“怎么?此事还有其他隐秘?” 宋筠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道:“请父王移步议事厅,稍后儿子会让人送去两个人……大禅寺主持问松和小净庵庵主清心。” 淮王皱眉,本想让宋筠直接相告,但听见“小净庵”三字,又改了主意,轻轻“嗯”了声。 宋筠把淮王送回议事厅,钱刀已经带人押了问松和清心在后殿。 二人这些日子受尽酷刑,早已身心俱疲,可偏偏又被钟会吊着半条命,就等今日最后一审。 宋筠瞧了两人一眼,淡淡道:“你二人问之即答,答之为真,就可脱离苦海。” 此时求死比半死不活更值得二人期待,于是连连点头。 宋筠又对淮王一礼,屏退所有人,就连东升都请了出去。 议事厅后殿内,只余淮王与两个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荆湘逃犯。 议事厅周遭十丈范围内,无人靠近,只有东升和宋筠守在略近的地方。 有些秘密,并不是秘密。 至少太妃和程思珺一定都知道吴姬在小净庵的遭遇。 但经过这番淮王密审,关于吴姬和思荻的事,关于淮王小妾有此劫难的事,就必须成为秘密。 若再有坊间流言,就必是相关人传出去的,太妃和程思珺会最先被怀疑。 如此,才能杜绝风言风语的后顾之忧。 两刻之后,淮王独自推门而出。 所有人背对议事厅,都没能瞧见他眼底浮现的浓烈杀意。 宋筠垂头近前听吩咐,也没抬眸。 淮王又一声叹:“你……” 后话藏了下去,他自己内心也纷乱无章。 宋筠借着时机,又把功劳推给方知雨,“先定国公曾教导世子妃:‘世人待女子苛刻,流言蜚语最胜’。” “若吴姬之事被有心之人得知,思荻一生都将落人话柄,遭遇苛待。所以世子妃极尽可能掩藏一切,没料还是被程夫人知晓,恶人先告状。” 世子妃竭力隐藏,程思珺却希望人尽皆知——这一句,诛了心。 淮王面色瞬间阴沉:“杀了。” “是。”宋筠轻轻摆手。 两道身影闪入议事厅,片刻后拖出两具尸体,瞬息不见了踪影。 昔年之事,人证物证已无,真相已入淮王之心,太妃再不能高枕无忧。 晨光倾洒大地之时,淮王下了一道令:太妃交出内府管理权,移交私庄管理权,全部由世子妃接手。 *** 世子府。 方知雨迈步踏入其中,转瞬又退出来,再次抬眸确认了下——这就是世子府! 可……这是她平日住的地方? 物件纷繁芜杂,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刀兵之器,除了没有那么多血色,比之解语坞实在差不了多少。 就连人也一样! 青鸳双腕染血,燕燕小腿脱臼,杏儿断了指头,喜贵又破了头……整个主院里,看起来最好的居然是翠妞! 翠妞拄着竹竿四处走动,指导奉命前来善后之人如何将院子恢复原状。 “呵!”方知雨瞧见这景象,当场就发出了一声嘲笑。 里里外外所有人,被世子妃这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惊得放缓了手中所有动静。 宋筠从议事厅归来,心中担忧,埋首冲进主院,两息后驻足不动。 这是他的世子府? 一片狼藉不说,前来打扫清理的……一个个怎么回事? 两个捡碎瓷残片的人,居然在地上铺了一张布,每挪一个瓷片到其中,还要间隔出距离,像怕碰触彼此。 两个搬抬碎木块的人,明明一人可以抱一摞,却偏偏一起抬一条椅子腿,也亦步亦趋,像担心摔倒。 几个洒扫院子的人,更是不可思议,弃扫帚不用,用手在地上捡碎屑! 宋筠愣在原地,直到翠妞拄着竹竿靠近。 宋筠重重叹息,心生不愉,“如此劳作,世子妃何时才能安顿?” “世子妃在东……小院。” 翠妞为了保护方知雨,被霜红用苍耳棍重伤脑部,休养至今,讲话仍旧吃力。 宋筠也知此事,便不计较,大跨步往东小院而去。 身后却传来翠妞迟缓的话语:“世子妃……不悦,您小……声些。” “咣当”一声重响,伴着那句话的尾音,砸得仿似惊天动地。 宋筠僵在门槛外。 他本欲推开东小院主屋的门,却没料那门在混乱中早已摇摇欲坠,一用力就散了架,直接倒向屋中,砸起一阵烟尘。 淡淡烟尘之后,是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和几乎翻到天灵盖上的白眼。 宋筠抬起的右手无处安放,最终挪向后脑勺……挠了挠。 “嘿嘿!”他心虚地笑笑,绕开地上破落的门板,走进屋中。 “这个家烂透了!”小家伙发出一声带着恶意的吼骂:“没救了!” 宋筠听闻此言,心头猛地一阵战栗。 他最怕小家伙又生出走之心! “是是是……”他忙上前将人圈入怀中,“这门我早就看它不顺眼了,咱们换掉!” 方知雨指了指身旁的桌子,“这个也坏了!” 第175章 夫君不换 方桌边缘有两道新鲜的刀痕。 宋筠忙道:“换!换个八仙桌,以后翠妞、四丫她们都可以在这里一起用饭。” 方知雨又指了指院中,那院里有几株映山红,本已有花苞,却被踩踏零碎。 还没开口,宋筠立刻抢道:“马上从后园移栽新的来!” 方知雨任由他环抱,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坏心思,指尖再次缓缓抬起,缓缓指向身前人的胸膛。 可还没戳中,小爪子就被一只大手掌捏住。 “不行!夫君不换。” “噗嗤……”一声,方知雨双臂一环,把头埋进了宋筠心口。 虽然被逗笑了,还是很不开心。 这场声势浩大的后宅争斗,居然充斥着血色和死亡。 世子府的人都活着,但解语坞的人都死了。 如果没有宋筠的支持和维护,这一回败的或许是她,死的就是世子府里真心跟随她的人! 她有些后怕。 今日斗的不过是太妃而已! 淮王和宋筠斗的可是天下之主……何其难也。 宋筠见她不讲话,恍惚间担忧起来,“怎么了?还有什么想换的?” 方知雨娇嗔:“把太妃换掉……你又不肯。” 宋筠无奈而笑:“父王生母,我的祖母……先有太妃才有我们,换是换不了的,但今后定会太平。” 方知雨想说,太妃可真狠,跟她的人、临时借来的人、培养十余年的许得益……所有人的命,都没当一回事。 但她没有讲出口。 尘埃已定,该当向前,前事莫叹。 她在那温软的怀中拱了拱,“昨夜疲累,我都抱不动那个铁块了。” 丹书铁券就在四方桌上,无人动,也无人敢动。 可经此一夜,皇帝和一切有心之人都会知道,先定国公的丹书铁券在淮王世子妃手上。 宋筠瞥了眼桌上沉重的铁块,将疑惑了一整晚的想法问出口:“你是故意的?” 方知雨没答,身子有些僵硬。 宋筠再问:“你那么聪明,不可能想不到其他法子,却偏偏拿出丹书铁券。表面是被逼无奈,实际……故意利用这个时机让它变得人尽皆知?” 方知雨的头闷在宋筠胸膛,声音也有些沉闷:“当今多疑,几次三番表达了关顾母亲和妹妹的意思,我不希望那位过多关注她们。” “所以,丹书铁券必须在我手中,远离京城,难以即时派上用场,才能让那位稍微心安。” 她瞧了那铁块一眼,悠悠道:“因为它除了能免死,还能向大周皇帝请旨,还能……调动北卫军。” 宋筠倏地发出一个冷颤,低眸盯住方知雨,似乎不敢确定她最后所讲的几个字。 方知雨与他对视,轻声道:“不妨细细读一读这上头的字。” 她态度坚决,神色坚毅,宋筠已经信了,可还是凑上前细细将丹书铁券上的字看过。 阅完,便神思清明。 “先定国公掌北卫军,助先帝定大周疆土,获此丹书铁券,有调动北卫军拱卫京师之能。今上借削藩宁王,派北卫军作战,实则想让他们打个两败俱伤。” 宋筠的语气相当平淡,方知雨的神情也半分不惊。 都是聪明人,眉目相交,霎时心照不宣,立时闭口不言。 丹书铁券在淮王府,北卫军在京城北数千里,两地甚远,“调军”之用就削减了不少,如此皇帝心安,淮南也暂安。 这一计虽铤而走险,却恰到好处。 宋筠心疼万分,将人抱入怀中。 明明那么小一个人,却有如此大的力量,居然想帮他撑住淮南? 有些人和物是该换了,淮南的沉疴、暮气、破旧都该改一改了。 不过这之前嘛…… 宋筠捧起小脑袋,盯住了那双微微发红的唇…… 石头匆匆奔进东小院,还没近前就喊了起来:“太妃派人来了!” 宋筠被惊,差点一跳而起。 方知雨刚按下去的恼意,瞬间又暴涨,拎了衣裙就往外冲,不仅丢下了宋筠,还把丹书铁券遗忘在桌上。 “还有人能使唤是吧?来一个我弄一个!” 她骂骂咧咧回到主院,瞧见的却是昨夜未曾出现的柳家妇人。 柳家妇人神色自若地站在院门处,瞧见她立刻毕恭毕敬,“请世子妃安。” 方知雨满胸腔的气瞬时就压住了。 这可是个不好对付的! 她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冷笑:“太妃让你来的?” 柳家妇人淡笑回答:“是。” 不解释昨夜为何没出现,也不强调现在因何出现,反正任何借口都没有意义。 宋筠用外衣包住丹书铁券,迟了一步匆匆赶至,恰巧听见两人不轻不重的对话,脸色一沉:“何事?” 柳家妇人忙又行礼,道:“太妃令,让二姑娘去泰然居享祖孙之乐?。” “二姑娘?”方知雨瞬间眸中变色,“思荻?” 淮王府里的二姑娘本是宋湘淇,但她年方八岁,比思荻还小一岁,如今该称为三姑娘了。 太妃刻意命柳家妇人唤思荻为“二姑娘”,就是明着承认她的身份了! 可…… 方知雨离开北苑时,留了十三照料思荻处理吴姬后事。 太妃想要人?怎样也要不到世子府里来! 柳家妇人瞧见方知雨的神情,立刻道:“太妃让我直接到北苑去请,理由是祖母想见孙女……无论皇家之仁孝,还是百姓论声名,都没人敢说‘不’字。” 方知雨挑眉:“可你没有去?” 柳家妇人笑:“思荻的名儿还登记在王府名录,名义上仍然是世子妃的丫鬟,所以无论她在何处,还是该请您一句话。” 此人是太妃身侧最聪明的人! 分得清轻重,看得懂局势,还知道分寸,不会自认靠了太妃这个靠山,就找不准自己的份量。 而且,她一言一行也相当得体,既不会得罪人,又全了太妃脸面。 只是将难题抛给了方知雨——若不同意,就是不让思荻尽孝道,皇家也好,百姓也罢,骂的也是晚辈不孝。 但她方知雨是谁啊?能被这几句话给难倒? 她向前走了两步,脚步又沉又缓。 宋筠抱着铁块随行,却在她侧后方两步距离停下,没有打断她此刻的思绪。 方知雨仔仔细细瞧了瞧柳家妇人此刻的神情,只见到自若之色,于是反问:“假若我不同意,你要如何?” 第176章 思荻姑娘 柳家妇人倏然一笑,正待开口,听得石头又边跑边报:“东升爷爷来了!东升爷爷来了!” 东升坐轿辇到世子府门前,而后步行入内,一瘸一拐抵达主院,宋筠和方知雨立刻迎了上去。 东升知道这两位已经改不了恭敬的习惯,而他也带着急令前来,一碰面就立刻道:“淮王欲开家庙敬香,请世子带思荻姑娘去一趟。” 宋筠心下一惊,脱口问道:“父王愿意承认思荻?” 东升微微瘪嘴:“瞧世子您说的。思荻姑娘是淮王亲女,淮王府二姑娘,前些年随吴姬在小净庵养病,昨日刚归,去家庙祭祖也是应该。” 淮王这是连理由都找好了? 宋筠微微一滞,连忙称是。 方知雨却凑上前,小声嘀咕:“淮王就这么急?” 东升抬头向他们二人身后看了一眼,“太妃急,淮王就不得不急。” 可这话……方知雨听了心情大为舒畅。 只要淮王愿意有所作为,不再懦弱退却,不把思荻交到太妃手里,她就愿意再唤他“父王”。 于是笑眯眯道:“父王真是高瞻远瞩。可思荻还在北苑……” “在归来的路上了。”东升道:“东凌已经去请。吴姬身后事自有人打理,当务之急是给思荻姑娘正身份,免得阿猫阿狗都以为能站到主子头上。” 他讲这话的时候,目光轻轻往后掠。 柳家妇人只对视一眼便垂下双眸,再不置一词。 不一会儿,思荻和十三归来。 思荻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就好像前些日子好不容易长的肉都消散了去。 见了宋筠和方知雨,思荻先行一礼,十三一如往常大喇喇站在原处,扫量四周。 宋筠白了十三一眼,忙对思荻道:“以后不必对我和世子妃行大礼,你是我亲妹,是淮王亲女……” “那怎么成呢?”思荻轻声打断了宋筠的话,复又一礼,“思荻是世子妃从庵堂里救出来的,从始至终都是世子妃的丫鬟。” 众人一听,齐齐噎住。 连方知雨都有些不知所措。 她愣了一瞬,上前握住思荻的肩,“从一开始我就没把你当丫鬟,之所以让你以丫鬟名义留在身边,是为了遮藏身份,护你安危。” 杏儿从后头迎上来,怕思荻被人挑拨,以为世子妃故意待她不好,心急万分地解释: “对啊!世子妃虽然让我们带着您,可从来就没让我们教您如何侍奉,大家都知道您是不一样的。” 十三在角落里挠头:“有么?我怎么不知道。” 杏儿叹:“若你知道了,全王府的人都看懂了。” 十三也不气恼,只嘿嘿一笑:“也是。”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思荻。 东升瘸着靠近,轻声道:“思荻姑娘,淮王的意思是,您入家庙拜见祖先,以后便姓宋。没人再敢欺负你,其他一切也可照常如旧。” 他垂头,瞧着这个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瞧见了哀戚的眼神,和唇角轻轻勾起来的嘲讽。 “奴婢思荻,不敢称‘思荻姑娘’。” 小女孩行礼,礼数不那么严谨,毕竟是跟十三学的,可眼底的固执却毫不掩饰。 东升上前两步,正待再次相劝,外头急匆匆小跑进一个人,差点与他撞在一起。 两人闪身错开,都是腿脚不太便捷的模样,待看清对方,才彼此见礼。 东升笑:“何事让龚嬷嬷如此焦躁?” 龚嬷嬷也跟着笑:“王妃昨日受了惊吓,今晨归府迟迟睡不着,想起思荻熬煮的‘命羹子’实在味美,让奴婢前来向世子妃借人。” 方知雨眉角一扬,与宋筠对视,后者也露出无奈之色。 这几位平日里可没这么默契,今日一个个的,居然为了思荻绞尽脑汁。 但这也意味着,此事已经不再由宋筠和方知雨决定,一切都要看思荻自己的意思。 而小女孩也聪明,瞬时便懂了所有,轻轻垂头,低着眉眼,细声细语: “娘亲生前最后有两句话,其中一句便是:愿我所有女儿一生安定,不逐名不追利,嫁给平凡人,不入后宅不陷是非。” 她抬眸,看向东升,“我年纪小,不太懂,请问东升爷爷,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东升咧唇,露出一抹苦笑,躬身行了个大礼。 还用解释什么呢?思荻姑娘虽然只有九岁,却已经晓事,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其实入家庙祭拜如何,在世子妃身侧做个丫鬟又如何,多的只是个郡主名头,少的却是自由自在和平安如意。 再说了,王妃索要思荻,淮王如何会拒绝——此事就此定下。 东升不再执着,柳家妇人也不再多言,思荻最终跟随龚嬷嬷去了晴风阁。 所有人退走,主院依旧只清扫了一半,好在主屋已经安定,方知雨喜滋滋地坐到了软乎乎的榻上。 又喜滋滋叹:“还是有些盼头的。” 宋筠不解,挨她坐下,“盼什么?妹妹不认爹,也不认我这个兄长。” 方知雨习惯成自然,头一歪靠在宋筠肩头,“若思荻养在王妃面前,将来定是个善良聪慧的姑娘。跟顶着郡主名头的清溪比,跟宠溺过头的小坏东西比,其实更好。” “我倒觉得,她可能想留在你身边。” “那也行。我必不会让人将她欺负了去。” “倒是。谁都欺负不了你。” “嗯啊……哦那个噢……” “什么?”宋筠侧眸,瞧见了小家伙微微张开的嘴,和沉沉闭着的双目。 又这么快睡着了? 宠溺一笑,他将捂在怀中已经微微发热的铁块放下,抱了自己的心头肉,送到床榻,塞进被子。 继而在那小鼻尖轻轻一吻,“你这觉啊……怎么那么好呢?” 但这也说明,她心安,对他从不设防。 就是睡觉喜欢张着嘴有些……宋筠捏住了方知雨唇角。 一捏,嘴就一嘟,再一捏,那豁口就更大。 摇头而笑,俯身吻了下去,舌尖轻轻探进去,细细品尝。 云散风清,午后艳阳高照,带出一抹子暖意。 方知雨翻了个身,把头靠在熟悉的胸膛上使劲儿揉了揉,一条腿习惯性搭了过去,膝盖被撞得一声闷响。 两个人都坐了起来。 方知雨“哇呀哇呀”直喊:“疼疼疼!” 第177章 白日荒唐 宋筠掀开被褥,这才想起自己担心丹书铁券被盗,一直抱着。 倒也不是真的想抱着铁块睡,而是……他吻了小家伙好一阵,没把人折腾醒,倒把自己折腾得起了意,屋里屋外晃荡好一阵睡不着。 最后抱起丹书铁券准备藏,又不知藏在何处,东走走西坐坐,莫名其妙就躺倒在床睡了过去。 替方知雨揉了揉膝盖,宋筠陪着笑脸:“打它还是打我?” 方知雨抽抽鼻头:“揍你。” 宋筠把脸凑过来,“揍吧。” 方知雨却用指尖点了点丹书铁券,“这么喜欢它啊?抱它不抱我?” 宋筠苦笑:“这不是没处藏么?” 方知雨恨了那铁块一眼:“藏什么藏?谁想要谁拿去,只有定国公后人能用的东西,旁人得了也是块废铁。” 宋筠却无奈:“可若是那位得了,你的牵制力量就没了。岳母尚在京城,淮南四处隐动,如今它不能流落在外。” 方知雨一听,神情瞬间凝重。 她之所以将丹书铁券藏在嫁妆里带走,就是为了牵制。 以往护在母亲和妹妹身侧,定国公府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不敢做得太过,可一旦少了张牙舞爪的她,那些人说不定会耍些暗地里的手段。 只有带走,让人摸不着头脑才会令对方不敢明目张胆。 可皇帝几次旨意之外,都表达了会关注母亲和妹妹的意思,她就不得不用丹书铁券将对方的目光引向淮南。 虽然这一计对淮王府和自己的母亲而言都是利大于弊,但始终存着利用淮南的意思,如今居然被宋筠一眼瞧穿。 她瞬间膝盖不痛了,笑容也浓烈了,往宋筠怀里一撞,黏黏腻腻地道:“夫君~~” 这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腻人,腻得她自己的尾音生生降了个调。 宋筠一把将怀中人推开,打了个重重的冷颤,复又将人揽回。 “别用这调调,比铁块还冷。” “哦。”方知雨从善如流,恢复如常,“那……要藏吗?” “当然要!”宋筠道:“我已命人寻了几个同样大小的铁块,入夜之后便会分别往不同方向夜奔,寻地方藏起来。” 他拍了拍旁边的丹书铁券,“真正的,自该你来藏。” “藏在何处?”方知雨不解,“世子府?” “你的银子藏在何处,就把它藏在何处。” “好!”方知雨从不拖沓,说藏就藏,一跳而下,撩起裙摆扎在腰间,将丹书铁券用宋筠的外袍裹起来绑在背上。 “嘿!”一声,弹跳而起,攀着顶梁柱吭哧吭哧向上爬。 宋筠……扶额。 小家伙还真是不计形象,那双腿双手用力的姿势……挺像蛤蟆。 无声而叹,他抬臂将爬了不太高的人拎下来。 方知雨还不情愿,在他手底下扭动不休,“我都爬那么高了,你让我前功尽弃?” 宋筠轻声道:“有个现成的劳力,还用得着你……” “吧唧”一声,漂亮的红唇在他唇角留下一抹水渍。,“我就知道你疼我。” 宋筠一听就飘了,接过丹书铁券,衣袍一撩,踩着柱子几个换脚就跃上了横梁,姿势潇洒,神情自若,活脱脱是个武林高手。 ——当然是他自己以为的。 一低头,瞧见下头小家伙双目闪出亮晶晶的光色,就更加如此以为了。 横梁之上有个木盒,就是宋筠之前给方知雨的百宝匣。 不做他想,丹书铁券就摆到了百宝匣的旁侧。 有任何地方比淮王府安全,比世子府安全?有任何地方比他们寝屋顶梁安全? 这还真是个好地方! 宋筠放好丹书铁券,一跃而下,脚步轻盈稳稳落地,衣袍一飞,侧眸瞧向方知雨。 可小家伙的眼神怎么那般平淡?没露出一点为他倾倒的神色? 脑中神思一闪,他问:“你不是在利用我吧?” 方知雨嘿嘿一笑,歪着脖子看他,“世子不是自告奋勇做劳力的么?” 好吧……那丑兮兮的攀爬姿势也是故意的! 被自家娘子算计,心头微微有些…… 诶?这不是情趣吗! 宋筠一瞬哄得自己开心,抱起方知雨就往床上去。 方知雨狠命揪住他后领,仓惶万分:“还睡?都睡一上午了!” “上午是各睡各的,这会儿得你我一起。” 堂堂世子,白日荒唐,将怀中人压入被中,俯身亲吻,任凭鱼儿如何滑溜,还是得了手。 这一折腾,就到了酉时。 整个世子府主院都听见了世子妃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啊!饿死了!” 一整日水米不进,还荒唐了半日,可不是饿坏了么? 幸好杏儿聪明,早早命人备了吃食,煨在小炉子上。 两位主子起身用完膳,让其他人也去休息,该吃吃该喝喝,该养伤就养伤,一切都该恢复如常。 想是如此设想,但事与愿违。 刚用完膳,方知雨正想在院中闲步,迈出正房门槛就瞧见了站在廊檐下发呆的思荻。 她心头一惊,将人拉入屋中,“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可别冻坏了。” 思荻入内,眸中噙着泪色。 初入世子府,她是把自己当做丫鬟的,但世子妃不觉得,其他人也不觉得,她也不是毫无所觉,只当自己多了心。 现如今一切如常,可一切都变了。 宋筠听见动静,也挪步过来,却只是看着,未置一词。 思荻抬眸,瞧着两人,露出一抹笑,泪从眼角汹涌滚落。 “世子,世子妃……我求了王妃首肯,要送娘亲回乡归葬。这娘亲临终所讲的第二句话是:望归葬家乡。” 吴姬的家乡在氿州洛颍县,一来一回十余日路程,并不轻松。 方知雨心头微紧,拉住思荻的手不想放松。 思荻却比她还平淡,“待安顿好娘亲,我还会回来,届时……” 她抽出自己的小手,盈盈一拜,“请世子妃收留。” “瞎说什么‘收留’?”一道身影跳进来,勾住思荻的脖颈,“我是出逃的公主,你是不想认祖归宗的郡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一口肉!” 能说出这等话的,除了宋潇渝还能是谁。 但宋潇渝这人心大得连方知雨都头疼,肯定不愿将思荻交给她带着。 好在这都是后话。 既然王妃应允,淮王必不会有旁的不满,宋筠便让钱刀传话虞珩慎安排人,待吴姬停灵三日期满,随行护送思荻前往氿州。 第178章 小家子气 天色将黑之时,钱刀去而复返,带回一个消息——已查清暗狱里给刘婆子下毒者,是看门人的侄儿。 此人没多少骨气,一见到刑具就吓得全都招了。 他不学无术,在赌场做打手,两年前遇见一位贵公子入场赌钱,闲聊几句颇为投缘,便留了心。 后来才知,贵公子乃淮王府护卫副统领许得益,还是太妃亲戚,便主动结交。 再后来,自己打死了人,被许副统领遮掩下去,从此落了把柄,只能为对方做事。 做的事也简单,就是隔三差五给自家叔叔送点好吃好喝,顺带打探消息。 不论是否打听到消息,也不论探知的内容是否重要,许得益都会给赏钱,他便如此越陷越深,直到奉命下毒…… 他倒也害怕,但为了杀人的把柄不被公之于众,为了源源不断的赏钱,选择铤而走险。 事后,居然毫无动静,他就放松了警惕。 再一次送酒打探时,自家叔叔反应过来,将他给押住了。 看门人是跟在钟会身边多年的老仆,忠诚不改,可出了这件事,也不能继续留在暗狱,否则容易引他人效仿。 不过,他也算将功折罪,钱刀求了一句,宋筠同意将其安排到别的地方再用。 只不过,宋筠还是冒出一句冷话:“真是便宜了他!” “谁?”方知雨听得云里雾里,“许得益?” “除了他还有谁?”宋筠道:“父王处理了祖母所有明面上的人,唯独放过了许得益和柳家的。” “放过许得益我尚能理解,毕竟他已被太妃放弃,还曾救我于危难。”话及此处,方知雨瞧见宋筠瘪起了嘴。 趁着钱刀没有瞧向这一头,她迅速将小手塞进大掌,轻轻挠了挠。 那人一瞬就露了笑颜,反手将她的小爪子捏住。 方知雨无奈,不仅得哄,还得小心翼翼讲话……毕竟她家夫君小气得很。 任由宋筠捏住她,继续道:“柳家的……为何不在其中?” 宋筠嗤笑:“昨日午后,审理所审理副柳向匆匆拜见太妃,声称母亲急病高热,请求放他妻子归家看顾。” 方知雨讶然:“太妃同意了?” “祖母同意了。”宋筠道:“所以整件事她不清楚……至少祖母和她言辞一致。” 是真是假已不重要,太妃明面上的势力已经全部剪除,就连程家借来的人也被斩杀殆尽。 暗地里的人…… 方知雨看向钱刀:“钱英雄,钟幕僚现下是否有精力应对太妃在暗处的棋子?” 钱刀瞧了宋筠一眼,露出一副自得喜色:“世子早就安排下去了,钟会已经发威。今夜之后,太妃安插在淮王府的眼线,程家埋在各处的钉子,都将秘密抓捕送到暗狱。” 转瞬,他又收敛所有得意,恭敬道:“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世子妃‘冲喜同庆’计划里查找出来的,还是您的功劳最大。” 方知雨谦虚起来:“哪里哪里……我就动动嘴,还是你们最辛苦。” “呵!” 小家子气的世子,在旁发出了不轻不重的嘲讽之声。 钱刀浑身一抖,忙寻了借口遁走,逃得如同一阵风。 方知雨深吸一口气,挤出笑颜,“什么嘛?我不能跟男子讲话了?” “呵!”宋筠又是一声冷笑,而后幽幽道:“你适才都没瞧我一眼。” 方知雨:“……” “我不是跟你牵着手的么?”她举起自己的手,带起了另一人的大掌。 “你就是没瞧我。” “那我总不能跟旁人讲话都盯着你嘛。” “有什么不能。” “这样对旁人不尊重。” “看我一眼,再跟人讲话就这么难?” “……”方知雨噎住。 片刻后,她起身,往宋筠双腿上一坐。 “商量一下,”她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若你同意刚才提的那些就此作罢,以后我就这样亲你。” 宋筠抬眸,眼中弥漫一股委屈:“不然?如何?” “没有不然。”方知雨盯着他笑,“等到了哄不好我的那一刻,你就知道了。” 哄不好?那可不行! 宋筠眸色一变,探手将人抱紧,头往方知雨颈间一埋,“哼”道:“我还是被你拿住了。” 手立刻按捺不住随处游走。 方知雨突然一颤,推开那张神色迷离的脸。 “不行!你下午折腾太狠了,我这会儿还疼着呢!” 宋筠呆滞片刻,又委屈起来:“是你先坐上来的,是你先撩拨的。” 方知雨才不管那么多,从他身上跳下去,嘻嘻笑:“瞧,这就是你惹我的代价,先适应适应。” 言罢反身向外,想去瞧瞧受伤的几人,可刚出房门就见到在角落里面壁的石头。 石头早到了,听见动静不敢进,如今瞧见世子妃出门,立刻上前。 “世子妃,许副……许得益求见。” 方知雨:“见我?” 宋筠:“见谁?” 石头道:“他倒讲得清清楚楚:请见世子妃。” “呵!” 这一声,整个主院里的人都听见了。 无论是假装忙碌的洒扫丫鬟,还是在耳房通铺里躲清闲的其他人。 *** 许得益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全身而退。 他以为,自己要么成为太妃弃子,身死魂灭,要么被淮王落罪,身败名裂。 可淮王放过了他,原因是他曾维护过世子妃! 但淮王只给了三日时间,让他处理好外宅之事,从此离开淮南,永不再至,理由也是他与世子妃的那些风言风语。 但这一走,就是真正的别离。 淮王世子妃,将来的淮王府主母,无事不入京。 许家在外多年的嫡子,回京之后将从头开始打拼。 无论南北之距,还是身份地位,他们可能永生不能再见。 所以……想见最后一面! 初春夜,寒风萧瑟。 许得益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宋筠。 他翘首向后张望,后头一片虚无,只有灯笼熠熠。 “不用看了。她不会来。”宋筠语气淡漠,难得的与许得益面对面而立。 许得益听闻此言,慌张问道:“是世子不愿让世子妃见我?” “我不愿。她也不想。”宋筠道:“她对你,本就平常心。” “可……”许得益摸着刀袍,心有不甘,“世子妃只送了我刀,旁人没有,连世子也没有。” 第179章 瞧你好看 此时此刻还想离间? 宋筠顷刻便明了,冷声而笑:“你见她是为了谢赠刀之谊的话……我会转达。其他的,不必了。” 许得益心底也如明镜,不见会比见更好,很快认清自己的奢望。 “世子不要误会。做了多年的狗,忽而一日被世子妃当做人……”他忍痛道:“感慨颇多,感激更重。” 他没有否定自己对世子妃的感觉,只是用“感激”二字遮住了。 宋筠怎会听不明白,脸色更沉了几分,“这句话,我也会转达。还有其他?” “有个疑惑,一直藏在心底,想问一问世子。”许得益收起适才柔软神情,变得坚毅冷漠。 他问:“若没有这些事,我会成为世子的左膀右臂吗?” 宋筠迎上许得益的目光,“儿时有你相伴,我未觉孤单。但自从你听从太妃命令,将我一举一动报过去那一日起,你我便成陌路。” 许得益视线丝毫不退,“若我不是太妃外甥孙,世子可会重用于我?” “恐怕不会。”宋筠道:“你回去照照镜,瞧瞧你自己的眼神。” 许得益双眸一眯,眉间荡出一股子狠厉,其中夹杂着深不见底的阴鸷,以及随时可能将人出卖的隐虑。 宋筠自从不再装病,浑身上下皆是正气,与许得益的阴沉形成鲜明对比。 两人风中对峙,彼此对望,半分不退。 好一阵后,许得益躬身一礼,“愿淮南长安,愿世子与世子妃白头到老。如此,我对淮南也再无他念。” 言罢,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没人知道他此刻心头所想,就像他永远也不能理解宋筠给他的评价。 等许得益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几颗小脑袋从世子府门后冒出来,从上向下依次是:方知雨、宋潇渝、十三。 其余丫鬟拎得清身份,不会来凑热闹,青鸳懒得参与,便躲到了暗处。 宋筠回头,当即垮了脸,“都听见了?” 三人齐齐点头。 宋筠:“喜欢听么?” 宋潇渝疯狂摇头,拽走了什么都没明白的十三。 宋筠将目光落向方知雨:“他长得好么?” “阴森森的,死气沉沉的,丑兮兮的。”方知雨半边身子躲在门后,“我瞧他一眼就伤双目,要瞧夫君一整日才能疗伤。” “哼!” “再说,我刚才也没瞧他啊。” 她只是躲在门后偷听而已,若真现身,许得益会那么干脆就走了? 宋筠听闻此言,心情略微平复,迈步向内。 方知雨嘿嘿笑着,挪过去拽住宋筠的腰,没等他反应过来,腰间便多了一物。 一条崭新的蹀躞带! 算不得多金贵,也没有多好看,却是方知雨亲手为他戴上的。 适才所有不愉,所有醋意,顷刻烟消云散。 可他面上仍然不改,依旧沉着眸子,瞥向身侧的娇人儿。 方知雨勾住蹀躞带,笑道:“早就准备好了,就是觉得比不上府库里的物件,有些拿不出手。” 在宋筠决定亲自去见许得益的那一刻,方知雨就翻出蹀躞带,匆匆带上赶到了门后。 果然如她所料,许得益真的以赠刀一事离间他们。 可怎么好像……送晚了? 她这个小气夫君的面色有些不对头? 方知雨从来没瞧过宋筠用这种脸色对待她,哪怕最开初互看不顺眼的时候,也没有过! 她心中有些焦躁,指尖力道不由加重,勾着蹀躞带就把人引向了自己。 宋筠一靠近,身子就没来由地抖了一下。 方知雨立时心神开朗,勾住蹀躞带往后退,而被勾住的人不知为何,亦步亦趋跟了上来。 就算脸色再难看,眼底还是生出了火苗。 方知雨一直将人勾回屋中,按坐床榻,抬腿坐了上去。 腿就跨在宋筠腰间,手也顺势搭上他的肩头。 宋筠终于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神色也软了下来:“别想用这套哄我。” “谁哄你了?”方知雨埋头,在他下巴一啄,“瞧你好看,忍不住想调戏一下。” 宋筠发出压抑的低呼,抬眸看向帐顶,避开目光相交。 “调戏到一半又喊疼,又说不?那倒不如……” 后话淹没在方知雨的一个吻里。 吻从唇到下巴尖,再到喉头,最后咬上锁骨。 自认恬淡寡欲的人再也克制不住,翻身将小家伙压了下去。 *** 同样一个夜,同样的夜色里,泰然居呈现出一派萧索。 这里从建好就无人居住,太妃匆匆被移至此处,凡事凡物准备得再快,还是略有所缺。 柳家妇人虽然聪慧又用心,还是难免疏漏,被无处发泄怒意的太妃扔了茶盏砸破额角。 淮王踏过泰然居门槛的时候,她正在自己止血上药。 “去疗伤吧。” 淮王话毕,柳家妇人便带着所有人退到了院中,避到稍远的角落里。 淮王夜见生母,只能隔着屏风,瞧着那随烛火跳动的模糊影子,心底感慨万千。 对峙的气氛,随着两人的沉默,和烛色的变动,逐渐焦灼。 不知过去多久,太妃猛烈咳嗽了几声,停下之后,发出幽幽的声音:“淮王是来看我这老东西有没有被气死?” “儿子不敢。儿子希望您长命百岁。” “长命?”太妃怒道:“我在深宫之中就胆战心惊,时常都做着突然暴毙的噩梦。好不容易熬到离开京城,想在淮南自己做主,你们偏偏……” “您一直在做主……儿子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您在用人命做代价啊!” 屏风后的太妃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嗽一阵。 淮王听见这声响,心中气急:“儿子是淮南之主,若不爱民不惜人命,如何安淮南?” “皇帝是天下之主!太后还曾是一国之母!他们害死的无辜之人少么?可天下依旧是他们的!” 淮王听闻这些,心下惶恐起来,这些想法谁都可以有,可谁都不能公之于众。 太妃却依旧恨恨不平,“你也在那深宫之中长大,难道没见过太后杀人?” “有个宫婢不小心掉了颗葡萄在地上,就被她下令用葡萄生生噎死。那宫婢有罪么?该死么?” “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个内监磨墨溅了一滴在外,既没挨着人,也没沾染纸,她却以不用心为由将之溺毙于墨缸之中。” “那口缸就是东宫之中的太平缸,那些墨汁是那个内监自己磨磨出来的。他该死么?该那样死么?” 第180章 送回程家 淮王仰头,一声长叹。 他当然知道,也一直记得,那些年里,他也过得战战兢兢。 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何要走那样一条路? 如今,明面上江山稳固,因为先帝留下的那些臣子还在效忠,。 可这样的稳固随着皇帝的猜忌和多疑,迟早被败坏一空。 届时,那些残忍之法,害人之事,都会加诸其上,成倍讨还。 这一切,他明了,他的儿子明了,或许连儿媳心底也清楚,唯独他的生母,将所有巧思用在了私利上,谋不了大局,也说不通道理。 又是一声叹,淮王默然。 太妃却以为说动了他,语气略显平缓:“昔年我教你隐忍,如今却不需再忍。数十条人命而已,算得了什么?” “母妃!”淮王满眼惊异:“这是‘而已’?梅姬、吴姬虽为妾却也是儿子的女人!” “妾就是妾!”屏风后的人影有所晃动,似乎起了身,“天家妃嫔都是妾,淮王府的姬妾也是妾,都低人一等!” “那思荻呢?我的女儿,您的孙女呢?您觉得她的命也不值一提?” 里头的声音沉寂下去,好一阵后才传来低沉的回音:“若她是个儿郎,我必……” “母妃!”淮王实在听不下去,也不想理论,“前尘就此作罢,还请母妃交出内府和私庄的管理权。” “你……” 匆匆的脚步声由内而外,发丝凌乱,神情萧索的太妃绕过屏风走到外头,脚上趿着的鞋差点掉落。 她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你要夺我的权?” 淮王垂眸,“儿子以为,母妃年事已高,行事愈发糊涂,还是交出所有权利和账本,颐养天年吧。” “不可能!”太妃恼意渐盛,“我拿到了就不可能让出去!” 淮王重重叹息:“儿子已经命人搜找过解语坞,没有找到任何账册和钥匙……您藏在了何处?” “哈哈哈……”复而,太妃又低声笑起来,笑容有些乖张,“今夜你来,并不是关心我,只是因为找不到钥匙和账册才来假模假样!” “好!我养的好儿子!”太妃状似癫狂地笑着,一步一步挪回屏风后,“那野丫头不是有本事么?让她来取我性命啊!我死了,自然有人将一切交出来!” 淮王自然不能接下这话。 若是普通人家,尚有官府可以处理人命案,可他们是天家,除了京城里的上位者,谁敢问罪太妃? 淮王无奈,只能退走。 柳家妇人带着院中众人从角落里迎上来,躬立在侧,等候吩咐。 淮王瞧了她一眼:“柳向家的?” “是。” “你夫君巧捷万端,有洞幽察微之能,想来你也不差。” “淮王谬赞,柳家的替夫君谢过。” 淮王点点头,“既然太妃对你满意,就留在此处好好侍奉吧。” “是。” 淮王向外,她随后送行。 行至泰然居门口,她突然抬眸瞧了眼远处,“淮王,修竹居距离此处不远。” 淮王顿足,没有回眸,静待她继续讲话。 她道:“禁足太妃不可取,也许该强行软禁程夫人。” 淮王侧眸,深深瞧了眼柳家妇人。 她却依旧垂眸,“外子闲话之时曾提到过一两句,这些都……” “不必妄自菲薄,也不用假托柳向之言。天下有世子妃那般的人物,也不缺你这样的妇人。”淮王淡笑:“只是……不要用错了地方。” 这就是警告她不要为太妃献计谋划,要分清淮王府的主子到底是谁。 “是。” 柳家妇人依旧淡定地垂头低眸,未有多言,只内心清明。 淮王却因她那些话,造访了修竹居。 聪明人不会平白提及不相关的人和事,除非聪明人知道淮王想要的东西在哪里。 可是当淮王踏足修竹居,瞧见的却是程思珺和宋湘淇假模假式地挑灯抄写佛经。 程思珺抄得还算用心,宋湘淇写的字却如同画符。 “淮王!”程思珺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妾……自知有错,特意抄写佛经,慰吴姬在天之灵。” 昔日瞧见这般“善良”模样,淮王都要想起程侧妃,可如今……心底一阵恶寒,悠然冷道:“只有吴姬?其他人命呢?” 程思珺一滞,紧紧咬唇,泪水从眼角滑落:“淮王就是这样想妾的?妾可从来没有害过人命。” “从来没有?”淮王冷哼:“助纣为虐害死的人不算?教坏策儿残害人命不算?” “这怎么能算?”一旁的宋湘淇听得心头发颤,忍不住道:“父王下令处死的人难道少了么?” “你说什么?”淮王眉头紧蹙,转眸看向宋湘淇。 八岁小女孩,却比思荻高了半个头,整个人都胖上一圈,肤白唇红娇气得很。 都是她的女儿,一个懂事,一个胡闹,一个受尽磨难,一个却娇憨跋扈……这一对比,淮王心头怒意更盛。 宋湘淇却自以为占理,仰着脖子道:“母亲是被迫借人给祖母的!我都听到祖母拿我命做威胁!” 程思珺察言观色,瞧见淮王眼底怒意不减,连忙阻止:“别说了。” 宋湘淇反而跳了起来,怒冲冲道:“您又不给母亲撑腰!祖母也好,世子妃也罢,我们谁都得罪不起!” “你……”淮王长袖一扬,手掌凌空而起。 宋湘淇吓得脖子一缩,急急向后退步。 那一巴掌终究没有落下。 可淮王却已经气得双目紧闭,“来人,将二姑娘送回程家,让程家二房尹姨娘好好教导:何为母亲,何为姨娘,何为尊卑!” 宋湘淇忽地一滞,终于明白淮王因何而怒——因为她唤“姨娘”为“母亲”。 同样的问题,她曾在王妃面前犯过一次,现下居然忘了! 眼瞧着淮王带来的内监们匆匆入内,程思珺终于慌了神,一改之前的柔弱,膝行而前。 淮王已习惯了她的这种行为,轻轻一晃避了开去。 程思珺俯倒在地,“不!不!淮王!策儿已经不能在我身边长大,切莫再将湘淇送走!” 宋湘淇被两个内监拦阻向外请,也乱了心神,“我不回程家!我是淮王府郡主,怎么能待在那里?我不去!” 喊着喊着,她便哭了起来。 始终是个八岁女孩,就算教歪了,仍旧是被程思珺护着长大,不敢独自面对仓惶人生。 第181章 杀鸡儆猴 可宋湘淇一哭,淮王更加心烦意乱,眼见程思珺又扑过来,抬脚踢在她肩头,怒道:“我问你,太妃手里的账册和钥匙在何处?” 程思珺嘴角一勾,淡然抬眼:“不知。那些东西代表着内府和私庄的管理权,怎会交给我一个妾?” 话虽如此,她却知道淮王在谈条件,如果透露消息,就能保下宋湘淇。 可下一回呢?下下回呢? 重要的东西,就得留到重要的时刻再用! 淮王从来没有从程思珺的眼底看见过决绝之意,瞬间就懂了她的思量。 “即刻送二姑娘回程府!再送一只断头的鸡去!” 内监听令,强行将哭天抢地骂声不断地宋湘淇拖拽出去。 听着八岁女儿粗俗之言不断出口,淮王心痛得无以复加。 太妃口口声声责世子妃是“乡野丫头”,却连自己的亲孙女都没教好。 程思珺靠着太妃这座山,依着他对程侧妃的情谊,表面谦和柔顺,暗地里害人无数,谋这样谋那样,也没对一双儿女上心。 就连他自己也……该得世子妃对他白眼! “来人!”淮王转身向外,“修竹居所有人全部打发,令另寻四个新入府的丫鬟侍奉。派婆子和内监将修竹居所有门严守,内不得出,外不允入!” 院中传来求饶之声,院门处响起关闭声响,凌乱中传出很远。 一切安定,修竹居空空荡荡。 在新丫鬟送来之前,整个院子都只有一个身影。 程思珺缓缓起身,望着沉沉夜空,不喜不怒,不言不语,轻轻歪了头。 *** 宋湘淇被送回程府的消息是次日一早传到方知雨耳中的。 同时传递到的还有另一件事——许得益连夜遣散外宅所有人,天还未亮就踏上了北行之途。 方知雨对这两条消息都没有太大感觉,听过便忘。 用过早膳不久,宋筠得淮王令去了议事厅,方知雨正准备前往晴风阁给王妃问个早,许久不见的那抹浓紫再次送了拜帖。 她没有理由不见,也想探一探程家的意思,便让人请了程俏儿入内。 程俏儿是一路小跑来的,跑到世子府主院后,叉着腰气喘吁吁,瞧见方知雨就是一声叹:“世子妃姐姐!” 再晃眼,发现之前熟悉的十三等人个个负伤,表情霎时变得腼腆。 随行丫鬟匆匆赶至,大包小包一摊,她才道:“听闻我家给世子府各位姐妹制造了些麻烦,实在愧疚,此次特意带了点稀奇物件来赔礼。” 糕点、酒水尚算其次,皮毛、御寒之物也不稀奇,倒是那些精美的瓷瓶玉器里装着世间难得的疗伤药……是用了心的。 方知雨让人收下,请了程俏儿东厢房用茶。 半盏茶下肚,没有什么心机的程俏儿就放宽了心,“我还以为姐姐不见我呢。” “怎么会?”方知雨笑笑:“我跟程思珺的过节,与你何干?” “可我是二房的诶!”程俏儿狐疑起来:“尹姨娘可是我祖父的小妾!程夫人还是我姑母呢!” 方知雨又笑了笑,只是这一回笑得有些僵硬:“所以……你是来替他们打探消息的?” “姐姐好聪明!” 如此直白,令方知雨扯了扯嘴角,赔笑不语。 程俏儿灌完剩下的半盏茶,继续道:“之前我闹得太过,被禁了足。昨日方得自由,就听闻淮王府惊天动地的大事!” “本想立刻就想来探望姐姐,母亲却不许,将我又关了起来。今晨倒好,祖父亲自打开房门将我放出,令我过府拜见姐姐,顺带打探一二。” 她笑着盯住四丫,等四丫给自己换上又一盏茶,这才道:“可我要是有那能耐,能被秦悦容骗得团团转?” 方知雨也跟着笑了。 程俏儿不笨,只是容易轻信他人。 一旦信了谁,就掏心掏肺无话不讲,看似来打探消息,反倒把程家的情况全数告知。 昨日一早,大房先接到世子府一夜血色的消息,忙召集各房老爷和嫡长子议事,都觉骇人听闻。 结果一论,发现太妃居然向二房借了人,二房老爷也知晓此事。 可二老爷自己也糊涂,只知此事经由尹姨娘提及,自己夫人同意,并未过多上心。 几位老爷还未问罪,尹姨娘就跪到了门外,坚称不知太妃谋划,声泪俱下地愿意以命赎罪。 可谁敢发落于她?她的女儿虽然是淮王小妾,可她的外孙女却是实实在在的天家皇亲! 程家上下诚惶诚恐,一直等着淮王发落,等到午后也没半点消息,只好备上厚礼,押了尹姨娘登门。 可淮王不见! 浩荡车队又只能原路返回,受尽路人猜忌和嘲讽。 直到夜里,程家依旧灯火通明,人人忧心忡忡。 夜半刚至,一声惊叫令全府皆惊。 二房守门的小厮听见敲门声,开门只见一个面色惨白的女孩,和一只掉在门楣下的断头鸡。 据说,那只鸡还在渗血,血刚好滴在小厮头顶,把他吓出了唱戏人的嗓子。 也据说,那惨白着脸的女孩是来索命的恶鬼,一口吞掉了前去看热闹的人。 程俏儿当晚听见的就是这些,直到今早才知,断头鸡是淮王勒令送去,意为“杀鸡儆猴”;女孩是宋湘淇,吩咐程家好好教养。 也是因为这些,二老爷连夜准备了丰厚礼物,二夫人天未亮就将程俏儿拖拽起床,二房大少爷和大少夫人亲自送她上马车。 长辈们千叮万嘱无数句话,她最后只记住了那些道听途说的故事。 末了,讲得口干舌燥,又灌了些茶,才道:“‘杀鸡儆猴’我懂,是淮王让我们家不要再插手太妃与姐姐之间的暗斗。” 方知雨脸色僵了僵,叹程俏儿真是心直口快。 对方却全然不顾,问道:“可把宋湘淇送到程家又是为何?我不喜欢她。” 程俏儿知无不言,方知雨也不好相骗,便问:“宋湘淇送到了谁那里?” “尹姨娘房中。”程俏儿面露不愉:“这祸说到底是尹姨娘闯出来的,她不谋权不借人,何来后头事?可宋湘淇一到,她反而没受任何责罚,哼!” 方知雨道:“这就是淮王的警告。” “警告尹姨娘?” 第182章 像个外人 “警告程家。” 程俏儿瞪大了双眼。 方知雨解释:“尹姨娘女儿在淮王府做妾,以致她讲话有份量,二老爷和二夫人才会不深究原委就让她借了人。” “这种事,以前肯定没少做,可以后决不能再做,否则被送回去的就不止宋湘淇,还有程思珺。” “若程家与淮王府之间再无亲近联系……”方知雨故作神秘的道:“你猜,淮南首富之位会不会易主?” 程俏儿若有所思点点头:“但是……淮王不怕尹姨娘将宋湘淇教得更坏?” “那就看程家有多重视了。”方知雨道:“宋湘淇毕竟是淮王血脉,难道不派人多加看顾?派去的人有没有眼力,能不能把尹姨娘一并看住……就是程家自己的本事了。” 程俏儿“呃”了长长一声,满脸肃穆地问:“姐姐是在提点我?” “什么?”方知雨捂嘴浅笑:“我讲什么了?” 程俏儿愣了一瞬,嘿嘿直笑:“是是……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方知雨收了程府的礼单,将其中价值较高的踢出来,让程俏儿复又带回去。 礼可以收,重礼却不能留,拿人手短不说,以后还会落下话柄。 剩下一些精致小物,方知雨做主让世子府的人和暗卫分了,毕竟受伤受累的是他们,程家也该给他们致歉。 这样面子也给了,又不至于被拿住,两方皆和气。 程俏儿没什么大家闺秀的架子,很快与主院里的人和乐融融。 临近午时,宋筠归来,刚踏进主院,就见到一串紫葡萄……挂在屋檐上。 他差点就闪了眼。 待细看,才分辨出来,一身紫袄的程俏儿攀着梯子爬在东厢房的房檐上……放风筝。 宋筠不敢招惹,绕道靠近方知雨,低声问:“她这是做什么?想把自己也放飞?” 方知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宋筠拉向角落,“她在给思荻祈福。说是南境有这么一个祈愿的方式,风筝飞得越高越远,就代表吴姬走得越放心,来生越平顺。” 宋筠伸出大掌往虚空里一扇,“院里没有风。” 方知雨捂嘴:“所以才爬那么高。” 此时此刻的风筝,飞到了肉眼不可见的高空,迟迟未能断线,仿似吴姬久久无法释怀,又不愿留恋人间。 满院人静默而立,都陪着思荻。 突然,牵扯程俏儿手中的力道一松,风筝飘出了众人视线。 “飞走了!”她面带喜色回头,本想再讲些什么,却在瞧见思荻泪眼汪汪的那一瞬,收住了所有后话。 吴姬为妾,思荻不能戴孝,也不能守灵,只因淮王和王妃允她灵前奉冥币,才能时不时去北苑守一守。 她自认不详,也不敢多留,谢过众人便回北苑去了。 十三略带气愤地跺了跺脚,虽然心疼思荻,却无法在言辞里表达任何心绪。 宋潇渝却心大而叹:“以后我照顾她!带她闯荡江湖,做个潇洒侠女!” 程俏儿顺着梯子下来,也附和,“那我以后就在大周开满胭脂铺,你们闯荡江湖缺路资了就去支取。” 宋潇渝凑过去,“白给?” “当然不可能!商人逐利!”程俏儿道:“你花多少,我就找世子妃姐姐还多少。” 宋潇渝咧唇:“那你不如开个钱肆。” “我四爷爷已经开了!同样的程家名号不能再用,再说我也争不过他!” “那就没法子了。” 两人闲聊而近,方知雨笑道:“留下来用午膳吧。” “好呀好呀!”程俏儿笑道:“叨扰姐姐了。” 宋潇渝掰着指头,“得付饭钱。我想想啊,就给一两二钱……” 她讲得起劲,却察觉身侧之人已经转开了注意力,随之瞧去,察觉对方目光落处竟然是……世子! 居然还……觊觎她堂兄? 程俏儿却在众目睽睽中,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见过世子姐夫。” 脚尖都已转动方向准备避走的宋筠:“……” 抬臂意图随时拦阻的宋潇渝:“……” 一旁仰头看天分不清形势的十三:“……” 就连方知雨都对程俏儿的举动倍感意外,瞪了一双眼眨巴眨巴。 程俏儿却歪歪头,瘪瘪嘴:“以前真是被秦悦容的谗言蒙了心,如今看来,世子虽好,却只适合世子妃姐姐。” 宋筠一听,心头大喜,背脊都挺直了几分:普天之下,只有小家伙与他最相配! 方知雨却笑笑:“是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是啊是啊!”程俏儿挽上方知雨胳膊,“有世子姐夫这道亲,我至少能把胭脂铺开遍淮南!” 宋潇渝见状,冲上来挽住方知雨另一条胳膊,“那也没我亲!世子是我堂兄,世子妃是我表姐!” “让你让你!”程俏儿道:“我就沾点边。” 正讲着,一只手悄悄捏住了方知雨袖角,当真是沾点边。 方知雨冲那只手的主人笑笑:“十三也是自己人,到我身后护着。” 十三本低沉的眼神瞬间光芒万丈,果真绕到方知雨身后,微微张开双臂,像一只苍鹰一般护着。 宋筠眯了眯眼,眼底深藏疑惑。 那不是他的位置么? 那可是他的娘子! 但没人管他,就连杏儿和燕燕等一众丫鬟也没察觉他的脸色,忙着摆放午膳。 只有石头随在他身后,双手揣在袖中,带着满足的笑颜……看向被蜂拥的那道背影。 宋筠不由问:“这是何处?” 石头答:“您的世子府啊!” “我怎么觉着自己像个外人?” “瞧您说的。”石头笑:“世子妃的妹妹,不也是您的妹妹?世子妃闯出来的好名声,不也有您一份功?” 宋筠白了苍天一眼。 他要的是功劳? 他怕的是小家伙被人拐走了去! 宋筠未与一众女子同桌,胡乱填了下肚子。 可女子们的午膳却用得相当舒心。 有宋潇渝那般心大的,还有程俏儿这种禁足许久想要释放的……一时欢愉,几乎将满桌子菜吃了个精光。 用过午膳,程俏儿辞行,宋潇渝拽着十三去送,一跑就没了影。 方知雨撑着下巴打哈欠,眼瞧宋筠贴过来,悠悠道:“我想动程思珺了。” 宋筠顿了一下,“好。” 第183章 莫要深究 方知雨偏头,神情恹恹。 太妃所为已经逐渐清晰,虽然害人无数,却始终与程侧妃之死和宋简坠马之祸牵连不起来,除此之外,便只有程思珺! 不论是太妃还是王妃,不论是早亡的程侧妃,还是受尽磨难的梅姬和吴姬,她都不能置身事外。 方知雨宁愿相信她藏得深,手段高明,也不愿相信她四处挑拨撺掇,双手不染一丝血迹。 可动程思珺,就意味着要动程家……方知雨以为宋筠还得问一句为何,或者探一句如何做,结果什么都没,只是一个“好”字。 宋筠望尽方知雨眼底的含义,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那片发丝深了几许,柔软可爱,和她的小脸一样柔顺。 他支持她,也知道她迟早要走这一步,所以不做任何询问和劝阻。 两人沉默良久,对望良久,方知雨轻轻道:“看似只有程思珺,只牵扯尹姨娘……可父王、麓州知州,甚至所有与其利益相关者都会成为阻力。” “有我在。”宋筠在她眼角轻轻一吻,“明处的交给你,暗处的留给我。” 明处的所有动作都声势浩大,反而不会有人在明面上公开为难。 但暗处一定充满血腥和杀戮,四处危险重重,自当由他来承担。 “只是……”宋筠忍不住提醒:“动手之前,知会一下你的结拜妹妹。她若支持,程家很多人都会是你的助力。” “哟!”方知雨挤了挤宋筠的胳膊:“这会儿不厌紫色了?” 宋筠忍不住笑:“你喜欢,我就不厌。” 两人浅笑,心意相通,就这样靠着小憩了一会儿。 午后云淡风轻,方知雨还以为这会是个平常的午后,却迎来了王妃的突然造访。 王妃将宋筠赶去后院练功,拉了方知雨在院中闲逛。 因为就在世子府里,龚嬷嬷和丫鬟们都未相随,去了东小院喝茶吃点心。 王妃四处望了望,问:“十五呢?” 方知雨板起了小脸:“十五如今和十三是好姐妹,整日出双入对的,城里都快逛遍了。” 她有些羡慕,但也分轻重,世子妃整日抛头露面,失了神秘便会丢掉威严,如何保持声威? 王妃听出了方知雨语气里的酸意,忍不住笑了笑:“得空让世子多陪你出去逛逛。” 哪有空啊!方知雨想叹,自从入了淮王府,哪一天真正安宁过啊! 可她没来及叹出口,就听王妃道:“听思荻说,你在调查程思珺?” 方知雨的想法从没瞒过主院里的人,思荻知晓也正常,怪只怪她忘了叮嘱不要告诉王妃。 如今不可回避,只好应道:“是。十年前的事,牵扯到程思珺的地方很多。” 王妃信步而行,突然止住。 “莫要深究。” 悠然春风拂面而过,四下静谧。 方知雨诧异地盯着王妃,那临近四十的面庞仍不见岁月痕迹,只是眼中遮盖不住沧桑和无力。 “当年我也想过调查,怀疑的第一人也是程思珺。”王妃双目望向远空,只见虚无,“但是不能查。至少现在还不能。” 方知雨心明,试探着问道:“因为程家?” 王妃轻轻点头:“在淮王抵达淮南之前,程家便是数一数二的商贾大家。商不与官斗,官不与富争。我们虽是皇家,却也比不上世代根植于此的富家。” “明面上,程家忌惮淮王三分。但背地里,程家商铺涉足京城,与京官也有深交。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一子便会改动满盘棋。” “更何况,他们有钱,连鬼都能收买,还买不了几个京官参淮王,买不到几个杀手行暗事?” 话及此,王妃看向方知雨,眸子里带足了心疼之意,“淮王不动,世子不动……都是因为不易。” 可不动,就安稳了么? 淮王和世子是被太妃教导成了懦弱性子,王妃却为了他们,选择委屈自己。 方知雨笑了笑,上前挽住王妃胳膊,“母妃,可记得我们曾经探讨过一次?虽然没有谈到如此深的地步,但我那时已经讲过——撞了南墙才回头。” 王妃驻足,回望方知雨,只觉这个笑容很淡,但勾起来的弧度盈满了自信。 方知雨却道:“母妃,这南墙我还没撞上呢,怎么就得退了呢?” “不一样。”王妃道:“当初你想撞的是太妃那堵墙,现如今要撞的,却是家大业大牵扯甚广的程家。” 方知雨挽住王妃胳膊扭动了下,娇声道:“母妃……当初撞太妃的墙,您也担心不是?我撞了,虽然头破血流,却赢了。这一回,为何不能再试试?” “还是不一样。”王妃握住方知雨的手,语重心长地叹息:“抗争太妃,只要淮王支持便可,可抗争程家……又该靠谁?” 方知雨笑笑,抬手划了个圈,“淮南万民。” 王妃突然没了任何话语。 在方知雨最开始挑战太妃的时候,没人愿意相信她会赢,也没人愿意相信她能得到淮王支持。 但就是成了! 如今,世子妃的好名声在淮南越传越广,难保有朝一日就能得百姓拥护。 到那一刻,何止程家,也许所有阳奉阴违的官员或富家都会随之臣服…… 方知雨发现王妃略有动摇,趁热打铁劝了一阵,终于得了王妃松口,又劝得王妃将当年往事重述一遍。 所知与之前打探的信息一致,并未有太大出入。 只是,王妃最后提到一件事。 “程侧妃是个温柔平和得人,在我看来,她表里如一,从来不曾动过争抢或害人的心思。” “其生母重病,她请了我同意,多次回程府探病。有一回归来请安,问过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她说:‘王妃见多识广,可曾听过这世上有个被唤作雍姬的女子?’,我答不知,她却未再深言。” 方知雨喃喃念道:“雍姬?” 王妃点点头,“我找过这女子的故事瞧过……你若真要继续查下去,便读一读吧。” 方知雨知道王妃不会轻易谈及此话,既然讲出口必定另有深意,于是点头应承,转开话题。 又闲步一阵,王妃疲乏,唤了龚嬷嬷返回晴风阁。 方知雨却一头扎进世子府前庭的书房,翻起了满书架的书册。 第184章 接管内府 宋筠练功完毕,沐浴换衣,眼瞧着晚膳送到,却没见方知雨身影。 一问才知,她一下午都在“黄金屋”里。 好奇之下,宋筠让人将膳食送过去,自己随后而至。 小家伙居然盘腿坐在小案后头,撑着下巴发呆。 “瞧上了哪位‘颜如玉’?”宋筠在她鼻尖一刮,“连肚子都不饿了?” 方知雨合上面前的书,心思尚未完全归来,只喃喃道:“我读了一个女子的故事。” “何人?”宋筠好奇何等女子让她从脱兔变成静女。 “雍姬。” 宋筠眉毛一挑,想起了此女的故事,不由道:“人尽夫也,父一而已?” 方知雨立时起了兴致,盘腿改成跪坐,靠了过来,“你也知道?” 宋筠宠溺地瞪她一眼:“你翻的是我的书。” 他的书他当然看过,虽然不敢讲全都记得住,但雍姬之事,天下男子听之皆会动容。 因为——“人尽可夫”四个字。 但他没有强调,怕方知雨多心,只是问:“为何想起看她的事?” “母妃告诉我,程侧妃出事之前曾经提及此人。”方知雨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在想,程家大房老爷是不是……也牵涉某些事?” 程侧妃出事之时,太妃还在京城,程思珺尚是程府二房总角少女,怎能大动干戈行事,又怎能消弭后续踪迹,令淮王和王妃不好下手调查? 可若程家大老爷谋事,一切就有可能了。 宋筠听后也若有所思,而后道:“既有疑,那便查。孟嬷嬷也牵扯到大房,说不定与此事有关,我让钟会继续审问。” 方知雨点点头,转而道:“目前看来,她也没有害死过人,倒不必用重刑。” 宋筠是拿刀杀过人的,也见过不少枉死之事,对一个嬷嬷的命并不十分在乎。 经方知雨一提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认知还未完全扭转,还未做到“将人当做人”,立刻痛定思痛,叹道:“都听你的。” *** 世子府稍稍安定,涵香阁却接连收到了好几条让人心乱的消息。 先是曹姬处,断了木炭供应,在倒春寒的日子里挨了一下午的冻。 再是甘棠园,本该奉给书堂西席的新衣,因缺少丝线无法收针。 而后是解语坞重新修缮的银两迟迟无法算清,买不了物件,工匠无法动工。 …… 内府乱作一团,到处都要用钱,人人都需要主子拿主意,可太妃捏着钥匙和账册不松手,谁也没法子。 淮王软着求过,硬着也怒过,太妃就一句话:有本事弄死我这老东西! 无奈之下,盛怒之中,淮王直接冲到世子府。 “我已着人砸开内府库房!所有锁重换,所有账本重建!世子妃受累,将之全部接手!” 方知雨又惊又喜,还有些惶恐,“真的假的?” “自是真的。我不会朝令夕改,你也不必担心受到阻拦!”淮王道:“东升已经在办,你此刻过去正好接手。” 方知雨倒不在意管家之权,在意的是能不能将太妃真正架空。 她担心迟则生变,忙慌唤上最聪明的杏儿就跑,留下仍然气不过的淮王,和翘首叮嘱“跑慢些”、“别累着”的宋筠,遭受父王白眼。 方知雨兴高采烈赶到内府库房,时机恰恰好,正遇见重新上锁,便收下了一串钥匙。 东升也带着喜意,却不讲恭维贺喜的话,只是道:“印鉴尚需一些时日制作,做好后会送到世子妃手中。” 方知雨点点头,毫不见外地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从今往后淮王府里里外外都会少些欺压,少些人命?” 东升略有诧异,转瞬挑眉笑道:“定会如世子妃所愿。” 方知雨接下一切,便着手开始梳理,直到午后,她才察觉遇见了烫手山芋。 库房重清不难,账册重建也不难,甚至将各处所需重新理顺补齐也不难…… 难的是淮王府二十六处私庄,几乎到了各自为营、互不相谋的地步。 换句话来讲,太妃握着这些私庄的管理权,只负责接收管事们送上来的银钱,其余一概不过问。 在外人看来,这二十六处私庄是淮王产业,可实际上,淮王府几乎已经失去对其的所有掌控。 太妃不配合,方知雨拿到手的只是一张单薄得不成样的宣纸。 其上记录着各处私庄的名称和地点,却没有登记各自营生,就连管事的名字都模棱两可。 幸而,还没坏到极致。 麓州郊外两处庄子,一做菜园,一做禽园,都是供淮王府日常肉菜所需而设。 自从典膳正被查之后,宋筠让人清理过一次,如今一声令下,管事就连夜将账册送达,查之清晰可依。 魁州只有一处庄子,乃制作陶器之所,庄子不大,人员不多,相对简单。 九和县之事后,宋筠趁机将其整肃过,目下也比较安定,很快送来了过往十余年的账目,查之也无大问题。 可剩下的,就难了。 霖州有六处,荥州有四处,距离淮王府最远的氿州有十三处,皆无详细信息,所知几近空白。 方知雨为此头疼万分,宋筠一边宽慰,一边让人去暗查。 吴姬停灵三日之期一到,思荻便扶灵出城,前往氿州洛颍县。 宋筠派人护送,淮王把东凌支了去,都尽心尽力。 此后十余日,方知雨将外府和内府所有账目全部理清,各处安排妥善,全都恢复正常,而后累得差点躺倒。 各处探查的消息终于递回来,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除了麓州和魁州之外的二十三处私庄,或多或少都与程家有所关联,要么是地,要么是租,要么是交易往来…… 总之就是脱不开关系。 方知雨更头疼了。 宋筠替她揉着肩,轻问:“要不维持原状?” 方知雨“啧”了一声。 宋筠立刻正色:“等你心情好了,等我的人暗查清楚了,再慢慢……” “慢不得!”方知雨一掌拍在小案上,将宋筠惊得一颤。 “私庄都与程家有关,关联越深,淮王府越不能抽身。” 她拂开肩上的手,抬眸瞧他,“我如今不走了,淮王府就是我的家,我可不想自己的家被旁人牵制。” “嘿!”宋筠听见“我的家”,立时就把旁的都忘了,连担忧和疑虑都抛诸脑后,立刻认同。 第185章 想去就去 方知雨叠好那张只有名单的纸,“我决定了,由远及近,从氿州到荥州,再到霖州,一处处走,一个个探,直到将所有私庄都整肃完!” “什么?”宋筠从小榻摔跌下去,“那得好几个月!” 出行几月没什么大不了,关键在于这回方知雨出行,他不能跟去! 从地上爬起,宋筠贴靠回去,满脸委屈,“你我新婚,分别数月……你舍得我?” 方知雨歪着头想了想,“要不你陪我?” 虽然独自出行她也不怕,可若有宋筠在身侧,无论心底还是日常,都会舒畅许多。 宋筠摇摇头:“目下不行。要不等我一月?” 方知雨也摇头:“私庄管理权交付我手的消息刚传到各处,那些管事尚不能找到法子应对,可拖得越久,我受到的桎梏就会越多!” “程家有更多机会乘间抵隙!若被钻了空子,失了把柄,被他们拿住,以后就更难了。” “可是……”宋筠面露难色,“我在启动暗兵,此刻一停,各处都会生出猜疑,恐其心不稳。” 淮南水师共两万人,其中八千主力是宋筠亲手拉扯起来的。 当初奉皇帝旨意“解散”,让其散在各处,以各种身份遮掩。 如今,要将他们重新聚拢在一起,又不立刻奔赴战场,还要避免走漏风声……每一步都得小心斟酌。 但最重要的是,一旦开始重新启动,就没有任何理由停止,否则军心难定。 方知雨噘了嘴,不表态。 宋筠又道:“我还送了拜帖去鹿峰寨,约定五日后前去造访。” 鹿峰寨暗送金银入京,得了皇帝赏赐,却并未达成被“招安”的结果。 鹿峰寨众人倒是愿意为朝廷效力,毕竟谁也不想背负骂名,可皇帝只字不提,最后不了了之。 宋筠担心他们起了旁的心思,打算亲自去探一探口风。 此外,他防备着方知雨的神色,小声道:“我还还约了人来淮南密见……” “哼!” 话没讲完,就听见一声冷哼。 宋筠定神,瞧见方知雨耷拉着眼皮,其中透出丝丝不快:“世子真是心思如尘,策略如海。不像我,什么都讲出口,什么都不遮藏。” 宋筠:“……” 这是怪他不分享谋划? 他忙道:“我见你忙于内府账目梳理,怕你过于劳累才没讲。再说了,你的夫君也想独自扛事,替你遮风挡雨……” “哼。” 还是淡淡一声,方知雨扭过头去。 “世子昂藏之躯,自然扛得住。等扛完要事,再来考量我这后宅女子的小事吧。” 她声音轻巧,语调平淡,状似不在意,却流露出满满的小赌气。 宋筠这下彻底明白了,小家伙没有真的生气,就是想迫他松口。 “知雨,”无奈一叹,他握住那柔弱的肩膀,往自己怀中按,“此前数次,我不在你身边都生出祸事,这回又怎能放心?” 他手中力道轻柔,怀中人执拗地想要挣脱。 论哄人,他不及她,眼见小家伙就要从怀抱里脱离,心头一急,立刻改口:“好好好,想去就去。” 终于,滑溜溜的人儿不动了,陷在他怀中沉沉呼吸。 宋筠叹息不止,又心疼又担心,可也不敢多言半句。 就这样抱着人好一阵,他才道:“我能不能提几个要求?” 方知雨闷在他胸膛,瓮声瓮气回:“考虑考虑。” 宋筠叹道:“第一,后日才能出行。在此之前,去找一下东总管,将内府外府后续两月的安排都交托给他,不要给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方知雨的小脑袋在他胸口轻轻蹭着,“这个我听你的。” 这本也是她的打算,只不过计划里,她本想将王妃也拉拽进来。 淮王府主母,原本就掌管内府多年,有些权利该还回去。 但既然宋筠开口了,她就决定先让东总管受累,以后再慢慢游说王妃接手。 宋筠见她应得顺畅,又道:“第二,我会让虞珩慎派人先行一步,详细调查各处私庄。届时若有人给你建议,切记要听。” “这个也可以。” 反正最终做决定的是她自己。 “最后一点。”宋筠松开怀抱,捧起那张小脸,郑重又严肃地道:“十二个暗卫连同青鸳都陪你去,唯独不准带十三和十五。” 那两个人,只会添乱! 方知雨笑笑,往他唇角啃了一口:“这事我完全同意。” 小家伙终于哄好了,宋筠却生了郁,一整日都心思沉沉,直到临睡前,才将一张纸条交给钱刀。 钱刀瞄了一眼,抬眸:“这会不会太……” “照做。”宋筠道:“世子妃此行是为解决私庄之事,顺便与程家切断生意往来。但这只是困难,而非危险。” “真正的危险在暗处。离了世子府,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他看向钱刀,“让他们用尽心力,切莫有任何遗漏。” 钱刀听完这话,突然意识到世子到底在担心何事,立刻正色:“知道。” 闪身遁去之时,他还特意回眸看了一眼,只叹从未见过世子这般愁眉苦脸的模样。 *** 之后一切顺利。 方知雨亲自带着重新梳理的账本和钥匙,交托给东升。 但她接手内府库房的事,和即将探访各处私庄的行程,都被柳家妇人隐瞒,未让太妃知晓。 四个新丫鬟送到修竹居,与程思珺一起被关在里头,进不得出不得,也被隐瞒了。 而后,方知雨与王妃、庄姬、宋清溪一一道别,还给程俏儿递了个消息,叮嘱程家不问便当做不知,待归来再聚。 因为归来之时,必是她对付程家之刻! *** 这日晨间,灰蒙蒙一片。 不知会是个雨天还是雾天,扰得所有人心情都不怎么好。 十三和宋潇渝都阴沉着脸,想去却去不成。 方知雨劝十三,是以世子府众人皆负伤,需要人照看为由。 劝宋潇渝,则是嫌弃她的脸日渐白回去,恐被人发现七公主四处游走,报回京城,惹来麻烦。 但两人都对方知雨依依不舍,对可以同行的杏儿羡慕不已。 不过……所有人的表情都比不上世子难看。 宋筠送方知雨出府,三步一叮嘱,五步一长叹,直把人送上马车,还捏着那双小手舍不得丢。 第186章 依依不舍 方知雨既觉好笑,又觉不舍,怕再磋磨一阵,自己生了反悔之意,便用尽浑身力气强硬抽出双手。 “好了好了。一月而已,你忙完就来找我。”她揪住宋筠衣领将人扯到马车帘后,吻了上去。 这一吻不长,却吻得很深。 直到宋筠双腿微微发软,才被推出去。 “想要一劳永逸,必有这一行。”方知雨努力压制嗓子里的哽咽,“我等你来,或者你等我回。” 一帘之隔,宋筠听出她语调里的变动。 就在刚才,小家伙闭着双目狠狠啃他的时候,他是睁着眸子的,亲眼瞧着漂亮的睫毛微微颤动,汹涌的泪珠滚滚而出。 但他知道小家伙执拗,若不能成行,必定无法安心,只好亲自送她出行,暗中帮扫清一些障碍了。 打马声起,车队启程,前往氿州。 世子妃携丫鬟两名,内监一名,王府护卫四十,另有百名淮南卫所兵士,浩荡出城。 行至城门,因人数众多,车队暂停,石头上前与守门者递交文书。 方知雨掀开马车帘,没见着青鸳,只见杏儿跟在窗侧,便道:“上车来与我一起吧。此路迢迢,莫要累着。” 杏儿为了她没了两指,尚未修养好便忙着照料所有人,年纪不大却承担了很多。 方知雨是心疼她的。 可杏儿呆呆一笑,垂头不语,神情还有些不可捉摸的闪躲。 方知雨不由诧异,此行马车共六乘,装着她的衣衫首饰,打点各处的金银物件,贺以备不时之需的吃食。 任何一个马车都没完全装满,都能挤一挤,杏儿为何既不上她的车驾,也不去别的车里落脚? 正狐疑不清,听见后头传来响动,竟是龚嬷嬷摇摇摆摆追了上来。 “世子妃……”她气喘吁吁,好一阵说不出囫囵话。 方知雨忙道:“龚嬷嬷请上马车暂歇,喝口茶缓一缓,慢慢讲。” 龚嬷嬷抬眸,嘴角扯了扯,扯出一抹古怪尴尬的笑,而后道:“我……还是在此处讲吧。” 方知雨奇怪着,就听对方道:“请世子妃允我同行。” 方知雨被龚嬷嬷一句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带着好奇问道:“王妃担心?” 龚嬷嬷摇头:“世子妃可还记得,我曾有夫家?” 方知雨自然记得,龚嬷嬷曾嫁做人妇,生有两个儿子,也因此没有伴在王妃左右,对十年前的事知之甚少。 可也忆起,龚嬷嬷曾言,那人想利用她和王府的关系获得良机,后来听闻王妃出事,又赶忙写了放妻书。 如此一人,不仁不义,为何又再提起? 龚嬷嬷察觉方知雨的神色,摇头喟叹:“他便是如今的氿州湖县县丞,而我也曾在氿州居住数年,此行若能相随同行,可帮世子妃带路解惑。” 湖县也有私庄,此行若有龚嬷嬷同路,颇有益处。 虽如此设想,方知雨还是从她叹息的神色里瞧出来,她心里头藏着念想。 也许不念那个人,而是念着自己的两个孩子。 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方知雨同意了,再次邀请上车,仍旧得了一个莫名尴尬的笑。 一行继续上路,马车出得城来,竟然异常颠簸。 方知雨掀开帘子向外瞧,明明是通畅的官道,怎会颠得她发丝都飞乱了起来。 方知雨瞧着车辕上略显熟悉的背影,和其略显生涩的打马动作,心头咯噔一下:“这位马夫,车能不能稳当一些?” “世子妃请多担待。”那人回眸,掀起半遮的草帽,“毕竟是头一回替人赶车。” ……眼尾微微上扬,姿态高傲自得,双眸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 方知雨惊道:“怎么是你!” 宋筠很是无辜:“是我不好么?我心甘情愿给你做小厮,打马送你出城,贴心护你远行……不,好,么?” 听语气,还有些小小不愉。 方知雨叹声而笑:“好。可这不是惊喜,都快把我颠晕了。” 宋筠向旁挪动,让开位置,拍了拍车辕,“坐这里就不颠簸了。” 方知雨撩起衣袍弯腰而出,与他并肩而坐,瞧着前头目不斜视的护卫,左右随行垂首的龚嬷嬷和杏儿,终于知道为何人人面色古怪。 世子占着车辕,谁敢上车? 世子一个眼神,谁又敢告诉她! “夫君呀,你这样可是给我招恨。世间有几人能这般依依不舍,还这般于理不合地相送。” 要知道,时人轻贱女子,官贵人家更胜。 宋筠这番举动,恐怕会被恪守礼数的老学究诟病。 “管他人如何!”宋筠抬手捏住她柔软的腰,“你我的日子,自己过。” 方知雨听之,心情大好,刚刚升起的愁云顷刻烟消云散。 两人依偎着,马车缓缓行进。 柳河湾,一道两丈宽的木桥横亘河面,微风吹得河水波光粼粼,闪着了方知雨的眼。 她抬手遮了遮,才道:“差不多了,再晚的话,你回城天都黑了。” 宋筠没开口,不舍的情绪逐渐浓烈。 方知雨挽住他臂膀,一歪一歪凑近他耳朵:“我听闻,‘短离胜新婚,缱绻更销魂’。” 这句话几乎贴着宋筠耳垂吐出去,字字如兰,令他心生荡漾,一时也期待起来。 “当真?可别到时候不作数。” “到那时……指不定谁更想谁呢。” 宋筠气性来得快,哄好得也挺快,跳下马车,将马鞭凌空一丢。 真正的马夫忙上前接住,又退到旁侧静立。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在下头,对视良久。 宋筠终于下定决心到此为止。 “记得万事不要急不要躁,有脾气也尽量忍一忍,忍无可忍再发作。” “记得护好自己,不要为了保护谁谁谁又不顾安危。”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准一忙起来什么都不顾。” …… 一句又一句,句句都有理,像个老嬷嬷。 方知雨听着,倒不觉得烦,就是滋生了无尽不舍。 最后的最后,宋筠捏住她手,轻声叮嘱:“座位下有个匣子,自己打开瞧。” 方知雨点点头,垂眸,“你快走,不然我要哭了。哭了没人疼很可怜的。” “那我……走了啊。”宋筠自己都带了哭腔,可还是故作镇定。 即使知道不符合淮王世子的身份,也令荡寇雄将威严扫地,他还是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 走出数百步,再回头时,马车已经过木桥,去到对岸。 车辕上没了那道倩影,只有车窗帘还大大敞着。 从他的视线,看不清那里头的人。 但从方知雨的角度,却将驻足观望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 第187章 前往氿州 车渐行渐远,直到乌云遮蔽天空,暗沉了天色,方知雨才放下帘子,抹了抹眼角不争气的泪,朝座位底下摸去。 果然有个小匣子,比小臂长些,只一掌宽。 打开一看,内有三样物件。 一是淮王给的金玉令牌,二是皇帝赐的打马鞭,三则是一柄袖中剑。 剑是普通的剑,但剑柄刻的字却不普通——“淮南水师定海剑”。 是宋筠的剑! 是宋筠用来号令淮南水师的信物! 居然把这么重要的物件给她! 氿州不仅临海,还曾是对抗海寇的重要战场,若有水师藏匿,这把袖中剑定能令其听令! 方知雨心头如鼓,久久不停,强作镇定将其藏入袖中,不长不短刚好遮盖在左小臂长袖之下。 剑鞘虽凉,那人的暖却与她同在。 此后一路东行,大张旗鼓,毫不遮掩。 方知雨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所有利益相关者都知道,淮王府各处私庄从今以后由她来管。 声势越浩大,知晓的人越多,敢明面上违抗她的人便越少。 第五日晨,车队悠哉悠哉,刚过界抵氿州,便有一队人马夹道在侧。 龚嬷嬷年岁较高,比杏儿更能服众,便与石头一同去问了——居然是氿州知州亲自带州府官员相迎! 方知雨下去与之见礼,互相讲了些不轻不重的问候话语。 氿州知州指着良田和满目可见的劳作者,笑容可掬:“咱们氿州可没那么多心眼,世子妃您瞧,大家都在忙着春耕呢。” 方知雨瞧了一眼,笑笑:“去岁冬冷,今春来得早,天还没暖,这春耕是不是早了几日?” 她在别庄也亲自下过地,撒过种,怎会被这种做戏轻易蒙骗过去? 氿州知州五十多的年纪,听闻此言,老谋深算的皱纹颤了颤,解释道:“许是世子妃以往瞧见的是北方春耕,与咱们南方春耕有些不一样。” 方知雨心头止不住狂笑:北方天冷,春耕更晚……你当我蠢? 可她面色却不变,“应该是吧。” 复又上得马车,知州打马在侧,隔着车窗帘与她闲谈。 不一会儿又遇一处施粥棚,正有数十人排队领粥。 方知雨在车窗缝隙里瞧了一眼,不由笑出声:“乡野田间施粥?” 氿州知州声似惶恐,解释起来:“小河乡昨年收成不好,很多人家没有余粮。若不施粥,怕是活不到今年秋收。” 方知雨在马车里旁若无人地翻起了白眼:一戏更比一戏狂!真把她当傻子! 路过施粥棚,耳听“百姓”声声谢恩,她实在憋不住,问道:“知州贵姓?” “不敢。下官莫如海。” “我乃一介女流,世间诸多事情实在难懂,还请莫知州解惑。” “下官惶恐,必知无不言。” 方知雨掀开半边车窗帘,只露半张脸,盯着排队领粥的人,问:“小河乡在何处?” “此处便是。” “田何在?屋何在?” “世子妃请看。”莫如海抬臂指向遥遥一处,略显昏暗的天光之下,只能见到一片模糊的房屋。 方知雨根本没能看清,却假做看见,“哦。在那里呀。既然小河乡远在你我视线尽头,为何施粥会在官道之旁,近在我眼前?” 莫如海愣了愣,没答话。 方知雨道:“他们都饿得需要救济才能生存了,还偏偏远行几里……莫知州不觉得这也算劳民伤财么?” 莫如海寒门出身,能在官场浮沉多年,又岂会是蠢人,一瞬便懂了世子妃的话中意——做戏太过。 可世子妃没明言,倒也不必自己撕开脸皮认错,便道:“世子妃提点的是,下官这就让苇河县县令重新布置。” 方知雨心叹这老狐狸避重就轻,不仅夸了她,还推脱了责,聪明……但过于圆滑。 她一向不喜欢弯弯绕,便道:“莫知州,我此番前来氿州,只为收束淮王府私庄管理权,其他一概不理。官场的事我不懂,也不会多言半个字。” 莫如海怔了一瞬,不可思议地抬眸瞧去,只瞧见半边微勾的唇,立时收回目光,回道:“下官……明白了。” 世子妃此行与之前去魁州不一样,不是为了他们这些官员而来。 莫如海就此安心了些。 方知雨见他神色稍缓,道:“不过,随行者皆人生地不熟,请莫知州派个人替我领领路。” “下官定会好生安排。” 简单几步之后,双方开诚布公,后头再无当街作戏,一路顺畅入城。 莫如海本已将驿站打扫干净,方知雨却以此行只有私事而婉拒,住进了城中最好的琼楼客栈。 客栈东家得了莫如海知会,将东院和南院全部清理出来,世子妃入住东院,那些护卫则安排进了南院,一切布置得处处妥当。 至于卫所之兵,一入氿州界,就四散而去,不见了踪影。 方知雨想到是宋筠的安排,便也不再管顾。 小憩了片刻,她将龚嬷嬷和杏儿叫到房中同进午膳。 龚嬷嬷知晓世子妃和善,却还是惶恐不安,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 杏儿请了座,将龚嬷嬷按坐下去,“世子妃的意思是,出行在外不必拘礼。” 杏儿失了右手两指,倒也不悲不怨,努力练起了左手,虽动作迟缓,却很用心,一筷子一筷子小口夹着。 龚嬷嬷虽然接受了同桌而食,却跟杏儿一样,每道菜都等方知雨品尝过才下筷,而且只夹自己面前那一小部分,主仆之序十分明确。 青鸳不知在何处,时常不见踪影,方知雨倒也习惯了,不再寻她。 用过饭后,龚嬷嬷留下,讲了些氿州逸闻、风土人情和禁忌。 正闲聊,石头在门外报了一声:“世子妃,有客来访。” 拜帖递进来,方知雨瞧了一眼,瞬间起了兴致,“让客栈东家布置一间房做厅堂。有请贵客。” *** 琼楼客栈天字一号房。 石头领进一老一少两个妇人,方知雨起身见礼。 老妇人与太妃年岁相当,身子骨却极其硬朗,不仅连拐杖都不需要,连迈步入门槛都没让人搀扶。 方知雨上前将老妇人扶住,笑道:“沈老夫人多礼,请上座。” 这位便是如今工部尚书的生母! 工部尚书沈晔,是先定国公门生,方知雨曾见过一两面,印象浅淡,再见定是认不出。 其母沈老夫人是淮南氿州人,此番回乡是为了探望重病之中的兄长。 巧合而已,装作不知避而不见,或者互送帖子问询一二都说得过去。 但沈老夫人竟然毫不避讳,第一个登门拜会。 第188章 登门拜会 承着这份心,方知雨将沈老夫人扶到座位旁,可老人家坚持在她坐下后才依序入座。 随沈老夫人前来的年轻妇人,应该是沈家孙辈,与方知雨同辈,见礼之后端着双手侧立在后,静默不言。 沈老夫人神清气爽,笑意浓烈:“世子妃刚到氿州,舟车劳顿,可老身实在想见见您这位奇女子,按捺不住前来叨扰……还请多多见谅。” “是晚辈礼数不周。”方知雨道:“若我知晓您在氿州,定会第一刻登门拜会。” “老身惶恐。”沈老夫人道:“其实老身是见过世子妃两面的,一次是您的满月宴,另一次是在宫宴上。宫宴人多,遥遥瞧了几眼,未能详谈。” 盯着方知雨细细瞧了会儿,又道:“如今再见,只觉世子妃端庄艳丽,气度非凡。我这孙媳妇往您身旁一站,就像不存在似的。” 那年轻妇人连忙附和。 方知雨客气了下,也赞老夫人鹤发童颜。 假模假样寒暄一阵,又闲聊一阵,沈老夫人告辞离去,独留方知雨呆滞良久。 这两位突然而至,又平淡离去,没有提任何要求,也没叮嘱任何事,甚至没谈及京城里的朝堂事。 那么……沈老夫人此来何意? 稍晚些时候,方知雨便明白了。 因为越来越多的拜帖送到眼前——氿州官员女眷,当地富户乡绅女眷,甚至还有氿州各县的文吏亲眷…… 这沈老夫人竟是在做老好人! 既替氿州各家各户开先河,又给了方知雨名正言顺接受拜见的机会,两头占好,两头都不得罪! 方知雨依着送来拜帖的先后顺序见了几个人,心情却逐渐烦躁起来。 因为……来者皆有目的。 比如氿州同知的夫人,携厚礼问安,刚寒暄完毕,便问起了太妃是否康健。 方知雨顾左右而言他,对方却摆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最后搅得双方都拉下脸色才作罢。 又比如湖县知县的堂妹,送来一些贡果,话里话外都在提点,种植贡果的那处庄子极其重要。 方知雨假作听不明白东拉西扯,对方居然直白相告:切莫惹怒程家得不偿失。 一时之间,连她自己也闹不清,淮南到底是淮王的,还是程家的。 如此一折腾,人很快就怒了。 天色稍微一暗,石头便已以“世子妃疲乏”为由婉拒访者,再不见客。 用过饭,一本册子随茶盏送达。 宋筠让虞珩慎提前安排人进行调查,虽然时日不多,却比上回得到的信息更细致,全都记录在册。 氿州私庄一十三,五大八小,大者设置三个管事,小者则有两个管事。 规模大的五个庄子,涉马场、牧场、猎场、鱼庄,还有个尚未划定用途,一直闲置着。 规模较小的八个庄子,一个茶庄,两个果园,其余出租耕种。 那两个果园,一个供应淮王府日常所需,另一个则专门向京城进贡林檎。 粗略翻看完毕,方知雨冷笑不止。 别的不讲,单是那个闲置的庄子,就因规模较大设置了三个管事……吃白食。 调查之人心细,将这三人的身份一并查了出来……竟然是程家尹姨娘的表亲! 如此看来,太妃得尹姨娘助力,也是付出了代价的,比如把这些蛀虫白养着! 方知雨虽有恼意,思绪却并未凌乱,逐渐生出些清晰的谋策。 夜幕彻底落定之前,木家兄弟敲响了窗扇,方知雨本想开窗,却被两道惊慌的声音制止。 “别别……世子会生气!” “就几句话,讲完我们兄弟就消失。” 方知雨想到那个小气的夫君,不由勾了唇角,“好吧。” 木骧隔着窗扇,小声道:“有件事并未记录在册,刚确定情况报了上来。” 方知雨抬手在眼前挥了挥,将宋筠幽怨的面容从脑海里赶走,这才静心细听。 “氿州十三个私庄的管事已经获知消息,于今日午后在一家赌坊密室私聚。因有人看守门口,赌徒又吵闹不休,无法探知其详细对话内容。” 方知雨对他们私下相聚并不意外,只是好奇赌坊里的密室……若无谋事之心,又怎会准备密会之所? 她略一沉吟,提醒道:“让人细查那处赌坊,盯着出入密室的人。” 窗外两人迟疑了一瞬,木骖小声的赞叹传进来,“世子妃真厉害!跟老和尚想到一处去了。” “啊哟……”木骖叫了一声,似被木骧敲了下头,动静消弭下去。 木骧则道:“请世子妃放心,已经有人在办了。只是那些人密会过后,派了两人骑马往西而去,看方向应该是去麓州。” 木骧讲到此处停歇,木骖却按捺不住问道:“万一他们是去找太妃……可要派人拦截?” 方知雨斩钉截铁地答复:“不用。” 今时今日的太妃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但若那些人见不到太妃,会不会去见程家人?程家人会不会因此做出应对之策,再让人传消息回来? 她道:“帮我盯住三个人……湖县闲置庄子里的管事。若有程家人赶来与之相会,全部押下。” 两人得令而去。 方知雨复又冷笑。 十余年的根须遍布各处,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拔除。 可她会怕?不过是一条条触须慢慢剪,一个个毒瘤慢慢清! 这一夜,氿州无风无雨,可很多宅院里风云不定。 无数人猜测世子妃到底会如何出招,却没人猜到方知雨早早就沉入了梦中。 只是,床不舒坦,被子不软,人也不在,梦境几起几落。 之前舟车劳顿,困乏得很,倒没怎么在意,如今安定,反倒对那人想念得紧,梦里全都是他。 若是梦些好的倒也罢了,怎么总梦见他纳妾!还一次抬七个轿子进门! 其中有程俏儿、有秦悦容,还有个面容不清,却自称是钦天监嫡女的美人儿! 梦得不顺心,心情就跌落谷底。 是以,下榻第二日所有想见世子妃的人,都被石头以“身体不适”的理由给拦阻了。 礼物倒是照单全收,而后由龚嬷嬷从随行的马车里寻到同等价值的物品回赠,不落人话柄,也留足脸面。 第189章 辛苦各位 午后,天放了晴。 十余快马从客栈后门飞速而出,朝四面八方散行。 夜幕时分,快骑归,一切如常,各方暗流涌动,比头一夜有过之而无不及。 世子妃抵达氿州的第三日清晨,客栈门开,扑面而见的不是寒风和晨光,而是数十个沿街静立的身影。 开门的店小二吓得摔了个屁墩儿,好一阵才发出惊叫。 护卫齐刷刷亮出寒刀,瞬间将东院团团护住。 待客栈东家战战兢兢去问了,才知这些人都是淮王府氿州私庄的管事。 足足三十一人,沿街而立,比肩接踵,不言不语……确实渗人得慌。 东家好说歹说,才将人劝进客栈里,奉上热茶和早食,却无人敢用,继续直愣愣站着,面色惨白,眉目焦灼。 方知雨没睡好,于是多睡了会儿。 醒来听了报,不慌不忙慢慢洗漱、用早膳。 “这菜饼好吃。”方知雨递了一个给龚嬷嬷,“大家都用些。” 龚嬷嬷本想推拒,却听世子妃道:“多用些。” 她只好接了,与杏儿分食。 方知雨笑笑:“石头,让护卫们不要饿着肚子,今早都要吃得饱饱的。” 顿了顿,她低声道:“木家兄弟,还有青鸳,你们也是。今日这天啊,会有些长。” 听闻此言,杏儿又拿了个菜饼,掰开一半与石头分了。 世子妃不会无故强调“吃饱”,但既然这么讲了,就定有谋划。 日禺时刻,护卫搬抬了一方屏风来到大堂,而后退到客栈外,将各处门窗围得水泄不通。 又半个时辰后,世子妃终于姗姗来迟,光芒万丈地绕行至屏风后,连面容都没让人瞧清。 隔着屏风,听过问安,方知雨语声淡淡:“各位掌事辛苦了。” 众人齐声附和,说着冠冕堂皇的话。 “哎!”方知雨叹了口气,才缓缓道:“都怪我。本就不是淮南人,还托大孤身前来氿州,人生地不熟,也不知该先去何处、后去何处。” “先去马场,怕轻待了牧场。在贡果庄子久留,又担心另一个庄子的掌事多想。结果到后头是我想太多,迟迟无法入眠,拖延了时刻。” 三十一个掌事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回应。 这番话看似自我揽责,实际却说他们没有主动前来拜见,彼此之间还勾心斗角,令世子妃心情烦躁。 转来转去,错的依旧是他们! 终于,一个五十出头的胖男人开了口,“我等听闻世子妃将接管庄子,立刻准备账册和人员名录,甫一备好,便派人马不停蹄送往麓州。” “哪想过于专注,没察觉您已经到了氿州。若非昨日您派人逐一知会,我等怕是此还云里雾里,会真正怠慢了您。” 这个当首讲话之人,明显是个圆滑的老江湖,四两拨千斤地将避而不拜之行为说成了“不知”,又冠以“专注”。 更精巧的是,他还把一干人说成了忠心不二,把账册和名录说成了“已经送往麓州”。 方知雨不仅无法重责,还不好借题发挥。 她纤细小巧的指尖微微摩挲在茶盏边缘,眼皮微耷,情绪不高,心底却异常明亮。 ——只待对方继续出招。 片刻后,那人果然按捺不住,再次开口:“可当时快马已经奔行半日,一时半刻追不回来。我等也不敢空着两手前来求见,才诚惶诚恐在客栈外等了一夜……请世子妃恕罪!” 众人跟着齐声呼喊:“请世子妃恕罪!” 方知雨看了一眼旁侧的杏儿,后者心领神会,忙上前小声道:“他们都是卯时才到……一起来的。” 方知雨点点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昨日,十余快马从后门出,前往各处私庄传话,让他们准备好账册,于今日上缴。 如今……账册都在送往麓州的路上……又怎么上缴呢? 当然了,这只是借口。 若那两人带了账册,衣衫鼓鼓囊囊,盯梢之人会毫无所觉?木家兄弟会不上报? 太妃多年不查账,那些账本不知有多少漏洞,又或者某些庄子根本就没有账本,一时半刻也编不出来,他们才想了这个法子拖延。 方知雨并非普通后宅女子,她可是先定国公当做男子教养长大的,这些手段在她眼中都是小打小闹。 她轻飘飘道:“如此……倒是辛苦各位了。” 屏风外头,众人齐齐谦卑,偷偷舒了口气。 杏儿和龚嬷嬷互视一眼,对此倍感遗憾。 世子妃本来想给他们下马威的,如今这场景,怕是成不了。 哪想,方知雨下一句,就惊了所有人。 “不过……十三处庄子各有各的营生,也各有各的账目,缘何凑在一起交由两人送往麓州?无人护送?还不怕外泄?” 对方故意拖延,必然交不出来,她也用不着于此纠结,换个角度依然可以问责。 “尔等既然能在今日卯时一同前来客栈,为何没能在前日聚于赌坊时多思多虑多想一想?” 外头无人作答,偷偷互递眼神。 对于行踪被世子妃知晓,他们并不意外,只是诧异世子妃居然这么快就要撕破脸皮? 方知雨又道:“我一介女流,略懂些庄子的营生之道,却从来不知,淮王府私庄的账目和人员名单可以如此轻易随处发散?” “当啷”一声,方知雨砸了茶盏,“谁懂?且与我说道说道!” 很显然,淮王府私庄信息外泄,比不上交账册的罪更重! 有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引得其他人也纷纷跪地,连声认错。 “错?我能奈你们何?”方知雨道:“或许两匹快马上的人入了麓州,见着了太妃又是另一番光景呢?” “又或许……那两人中途折返,带着账册和人员名录回来……哼哼。” 方知雨赌他们之中有人能听出端倪——她说的是“两匹快马”,“两个人”,比之前那人所讲还要细致。 这就代表她什么都知道,包括赌坊密室,包括账册的猫腻,包括他们阳奉阴违…… 角落里,两个中年男子互视一眼,突然膝行着挤出人众。 “湖县茶庄备有详细账册,请世子妃过目!” 第190章 想抱着你 太妃放任私庄各管各,唯一的好处就是,这些管事不齐心,用不着各个攻破,只需要有人冒头,就自动成为散沙。 这小茶庄里的两个管事,恰好就是聪明人,审时度势,当先投诚,只为谋世子妃另眼相看。 “嗯。”方知雨淡淡一声,石头忙接了过来,交给屏风后的龚嬷嬷。 龚嬷嬷将账册摆放到桌上,方知雨只是瞥了一眼,并未翻动。 四周悄无声息,街上人声鼎沸,却被一个个持刀护卫的身影隔得分明。 “禀世子妃!”那个最先软了膝盖的女管事开口:“泗溶县鱼庄留有账册原本,存放于庄中,请世子妃允准我们回去取来。” 下头好几个庄子的管事也齐声应和。 “何必舟车劳顿,给个信物,我让快马去取。” 方知雨必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出逃! 那女管事愣了一瞬,道:“可账册原本藏在秘密之处,只有我一人知晓。” “那就等你安然回去之后,再寻另一个秘密之所。” 另有一人道:“我带有一个仆从,可让他回去拿,不用信物,也不需周折……不知可否?” “这位倒是提供了另一种法子,各位若有更好的主意,请自便。” 言罢,方知雨起身,往二楼而去。 杏儿立刻出面,讲了些世子妃不方便讲的狠话:“各位尽快想法子上交账册和人员名录,待所有账册集齐,一并送到二楼天子一号房。” “若想应付了事,或拖延时刻,耽误了世子妃休息,坏了心情,淮王和世子可不会这么好讲话。” 此后,便匆匆跟去。 龚嬷嬷与石头在下头应付众管事。 石头唱红脸,假意帮忙出主意,不一会儿撺掇了两人写下书信,让快马带着飞速去了。 龚嬷嬷唱白脸,言辞间催促不休,但凡有人声音大些,还会斥责几句。 只是,当那个闲置大庄子的三个管事找上他们,述说根本没有营生没有账册的时候,都得了冷脸。 一切,自然都是方知雨的安排。 她要的本就不是账册本身,而是借机分辨哪些人值得收拢,哪些人应该换掉。 当她来到天字一号房,桌上的茶盏下已经压了一张纸。 纸上简单画了一些圈,密密麻麻罗列着人名,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一个! 暗卫早得了令,将外头众管事站立的位置和名字都画在了纸上,哪几个人是哪个私庄的,都一目了然。 除此之外,方知雨还利用这张纸得了更多信息。 比如马场和牧场两个私庄的六位管事站得极近,而鱼庄的三个管事则与他们相隔较远。 比如两个果园庄子的管事虽然挨得较近,面朝的方向却呈现出格格不入。 谁与谁不熟,谁与谁有过节……方知雨都有了初步判断,这就值得她挑拨一下。 *** 午时之前,大部分庄子的管事都已经有了举动,要么让自己的人回去,要么交了信物或书信,待护卫快马去取。 只有三个较为特殊,一个是闲置的庄子,没有营生便没有账册。 那三个尹姨娘表情原地踱步,神色焦灼,心思不定。 其余一为临海的田庄,去岁飓风破坏了庄子,如今仍在修缮复原,没有收入只有支出。 但支出的账目不清不楚,两个管事商议过后,就更不敢拿给世子妃瞧了。 另一个是湖县的田庄。 这处庄子的两个管事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也不提任何账本,一直比较安静。 石头刻意留意了下,偷偷传了话让世子妃小心。 *** 未时正,客栈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焦灼难安的众人齐刷刷翘首看去,都想不到是哪处庄子回来得如此之快! 可晃眼瞧见的,竟然是个小厮模样的人,正拎着篮子朝里头张望。 石头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世子府前庭的小厮,平日只传传话跑跑腿,如今匆匆而来,难道是世子……出了事? 他焦急迎上,正犹豫是否要当众问询,对方便掀开篮子上的半边布帘。 “世子着我送来早樱桃,给世子妃解解馋。” 石头:白担心了。 门外护卫,门内众人:“……” 半遮半掩的樱桃途经众人送上二楼……几个自制力较弱的人偷偷咽了下唾沫。 客栈东家在清晨给他们备下的茶水和点心早就分食而空,此后东家和小二不知去向,世子妃也不发话,他们早就饥肠辘辘。 可也没人敢表达不满,毕竟客栈外头的护卫和大刀都是世子妃刻意让他们瞧见的。 *** 天字一号房。 “这樱桃来得很是时候啊!就是要让他们馋,让他们只能望天焦躁,将一刻的时辰望成一天的光阴。” 她笑笑,捻了一颗送进嘴里,果子不大,酸酸甜甜,解乏又解馋。 “杏儿,你也尝尝,然后去把龚嬷嬷换上来。” 杏儿捡了几颗在手心,“我边吃边下去,馋死他们!” 方知雨笑笑,挑眉认可。 不一会儿,龚嬷嬷被换了上来,吃了糕点,尝过樱桃,喜滋滋又下去了,还刻意在楼梯上当众抹了抹嘴角。 不一会儿,石头抱着账册上来,“世子妃,最近的两处农庄已经送来了账册,您看……” “放下吧,半个时辰后让他们依上交顺序来见我。”顿了顿,她道:“你也尝尝。” “嘿嘿……世子妃真好。” 石头笑得眉开眼笑,刚抓了几颗,手指一僵顿住了。 方知雨凑头去瞧,却见篮子底下有一张绢布,上头大喇喇写着两个字:“想你。” 石头他们都守着规矩,只从角落里拿樱桃,竟然把那个角给拿空了,露出底下的字。 方知雨腼腆笑笑,有些不知所措,夫妻之趣,怎能频频让外人知晓? 她祭出手指将其抽走,没料下头居然还有一张,写了三个字:“想亲你。” 石头“哇呀”一声,捂住眼睛仓惶出逃,在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跌下楼。 方知雨立刻烫红了整张脸,将那张绢布抽出来,欲藏进袖中,却见下头还有……一张又一张。 “想梦见你。” “想抱着你。” “想亲你的小耳朵。” “想把你亲个遍。” “咳咳咳……”方知雨被惊得猛烈咳嗽,把篮子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直到再不见任何一张绢布,才摸着心头长长舒了口气。 第191章 挺想那人 瞧不出来啊! 方知雨以前一直以为自家夫君只是有些“惧内”,没料都是表象! 宋筠居然如此离经叛道,如此会撩,撩得她面红耳赤浑身燥热。 她把所有绢布按顺序摊开,指尖厘厘滑过,触着其上每个字,似能瞧见一个伏案而笑的人影。 那笑又好看又深沉,那人……其实挺想那人的。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石头在门外小声道:“世子妃,送樱桃的人还在等您回话,不知您有没有什么要带给世子的?” 他适才受到惊吓,全都给忘了,被小厮催了好几回,才红了双耳硬着头皮上来问一嘴。 方知雨默然片刻:“有。你且寻个带锁的盒子来。” 盒子很快送来,片刻后又递出去。 方知雨实在不好意思让人瞧见自己娇羞面红的模样,便隔着门道:“让世子自己把锁砸开。” 顿了顿,又强调:“记得让他在没人的时候再开。” 一起被递送出去的,还有五两赏银。 石头将盒子与话一并传给小厮。 那小厮得了赏银,啃了干粮,灌了一壶水,不觉疲惫地赶忙回去复命。 因了宋筠的搅闹,方知雨好一阵都平静不下来,直到半个时辰后,石头前来问询是否依计划行事,她才将思念暂时压下。 那些绢布被折了又折,藏在衣衫最里头,贴近心房的位置,就好像他与她一直同在。 *** 第一个来到天字一号房外间的,便是洛颍县茶庄的两位管事。 他们当众交出账册,成了众管事眼中的出头鸟,也成了方知雨眼底的聪明人。 两人在外间行礼问安,抬眼就瞧见里屋桌上满满一盘诱人的樱桃。 在他们上来之前,方知雨刻意让杏儿撒了些水在果子上,这就让大半日米水缺乏的两人更加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内心一焦躁,神情更加遮掩不住心绪,两人匆匆互视一眼,垂头不敢言。 茶庄是个小庄子,所制茶叶小部分供淮王府所需,其余大部分都被程家收了去。 因此,日常事务简单,账目也十分清晰,就连每年上交给太妃的银两都记录在册,寻不到疏漏。 “这账本……”方知雨刚开口,那两人立刻战战兢兢跪了下去。 她不由发笑,心生一计:“是你们自己讲,还是我点出来?” 这两人一胖一瘦,特点鲜明,方知雨对照着那张站位图,将其记了下来——既不怕做“出头鸟”,也懂得“识时务”,可以考虑拉拢。 两人垂低着头,紧紧攥着的双手出卖了他们惶恐的心绪。 方知雨见状,冷哼一声:“若由我点明,查得证据之后,就是淮王亲自来断,到那时……是生是死便难料了。” 胖管事声音发抖:“不不不……我……我们……” 瘦管事则用手肘捅了下他的后腰,“认了吧。” “认?”胖管事不可置信地抬眸,瞟了眼前方的绣鞋尖儿,猛地磕起头来,而后倒豆子一般讲了出来。 “茶庄每个月的账目上都会多记一笔银,少则三两,多则十两,记为工具损耗或犒劳采茶人……但其实都是虚账。” 瘦管事也跟着磕头,“我们手头实在拮据,又需要打点其他庄子的管事,这一来二去就……吃下了这些虚账的银子……求世子妃饶命!” 方知雨下意识反问:“哦?只有这么点?” 两人出现明显一滞。 胖管事甚至还“呃”了一声,才道:“我二人掌茶庄四年,利用此法匿得了二百余两……少……少了?” 方知雨的第一反应是:才两百余! 与之前王府总管和典膳副比起来,简直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方知雨问:“那你们自己得了多少?” 两人互视一眼,胖管事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比账本还小一半。 “这上头就是我二人四年来打点各处所耗费的银子,每年余银也都入了我们的腰包……请世子妃过目。” 杏儿在门槛处接了,眼见那小册子不仅陈旧,还沾染了些许油腻,便没让世子妃过手,将其奉在桌上,一页页翻过。 方知雨承了杏儿的好意,就着她的手随意看了几眼。 按上头记载,此二人每逢年节,都会利用贪墨的银两采买一些山珍或糕点,再精选几罐好茶,送到湖县官家的府上和其他庄子管事的宅子里。 之后几乎没有剩余,每年每人也就分得二三两碎银…… 方知雨给杏儿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板着脸道:“你们应该知晓,淮王府没有查不到的谎言,若敢欺瞒世子妃……哼哼。” 两人齐齐俯身,连声发誓,坚称除此再无瞒骗。 方知雨沉默一小会儿,才道:“起来吧。看座。上茶。” 两人恍恍惚惚坐到了凳子上,抬眸便瞧见了里屋的世子妃,果真光华照人,美得不可方物。 可也只敢瞧一眼,便匆匆垂眸。 凳是长凳,一头坐一个,胖管事局促地在腿上搓手,瘦管事忙乱理着自己的鬓角,十分滑稽。 可也看得出,这两人都不是心思奸猾之人。 杏儿憋了笑,道:“淮王和世子都是开明之人,世子妃也赏罚分明。你二人若无谎言,且愿将所知相告,自然可以……将功补过。” 两人又互视一眼,都明白这是他们表忠心的最佳时机。 瘦管事呵呵笑道:“敢问世子妃想知晓何事?” 方知雨好整以暇地呷了口茶,“我初来乍到,凡事陌生。你二人想到什么便讲些什么吧。” 顿了顿,她道:“不如就从茶庄为何收益甚微,作为管事你们又为何手头拮据……慢慢讲起。” 胖管事叹了口气,瘦管事则轻轻“啧”了一声,情绪都低落下去。 好一阵后,胖管事才道:“茶庄每年所产的茶只有一两成供给淮王府,剩余都被程家收去,同其他茶庄收采的同种茶叶一起精制成六安茶。” “最上乘的,会送往京城,供给宫中贵人和官家富户。稍次一些的,则在程家茶坊售卖,售价往往高于收采成本十倍之多。” “可是……”胖管事讲到此处突然顿住,愁绪爬满整张脸。 瘦管事见状,接着道:“可是程家给我们的收购价比其他茶庄低了三成,除去每年要上交给太妃的三千两银子,所得正利微乎其微。” “三千两?”方知雨微微皱了眉。 第192章 赏罚分明 瘦管事解释道:“这是太妃的要求。老天爷发慈悲的那一年,会稍稍宽裕,可遇到去年那种天灾频繁的年景,就连这三千两都得东拼西凑了。” 方知雨点头,表示此事已明了,便问道:“为何程家给我们的价比旁的茶庄要少三成?” “这……”瘦掌柜迟疑了下,“四年前,我二人接手茶庄时,便已经如此了。我们也问过太妃身侧的管事嬷嬷,回话是:一切都听程家茶坊的。” 方知雨听闻“程家茶坊”四字,不由微微一哂。 长久以来,她都以为自己要对付的只有程思珺和尹姨娘,如今看来,她要面对的是整个程家! 淮王乃皇亲,是为强龙,程家是富商,当作地头蛇。 俗语讲“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可淮王入主淮南十余年,是真的斗不过还是没有斗? 如果仅仅是淮王愚孝对太妃过于放任,王妃那日为何亲至提醒?抵临氿州这几日,各家拜会的人又为何旁敲侧击? 方知雨审时度势,没有表露出太大情绪,毕竟自己的心迹不能道于外人听。 她瞧着一胖一瘦两位管事,问道:“我已抛砖引玉,你们可有想起什么?” 胖管事愣了一下:“任何事都可以讲吗?” 方知雨笑笑:“自然。” 两人似乎早就憋了很多事在心头,此刻得了准许,你一句我一句絮叨起来。 虽然他们想到哪讲到哪,顺序有些杂乱,方知雨还是从中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氿州共六县,十三个庄子分布在其中的洛颍县、苇河县、泗溶县和湖县。 其中,洛颍县山地较多,马场、牧场、猎场和茶庄都在此;湖县水源充足,有鱼庄、两个果园,以及闲置庄子;其余皆田庄,泗溶县有两处,苇河县有三处。 湖县号称有湖百余,鱼庄就占据其中较大的鹭栖湖,养刀鱼、鲫鱼,岁贡数千尾;也养鲤鱼、河豚,既供淮王府,也售往乡绅富家。 除此之外,鱼庄还会高价收取渔民打渔所得的海错,转卖获利。 是以,鱼庄是所有庄子中最富有,且接触官贵人家最多的一处,三位管事也因此鼻孔朝天,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 前几年,鱼庄大管事看上了牧场一位小管事的女儿,想收为小妾,带了金银前去耀武扬威,被追打得脸面全无,从此结了仇。 牧场养马,马场训战马,猎场则从中挑选良驹供淮王打猎取乐,因距离近,又是一条绳上的,九个管事关系都不错,便与鱼庄相看两厌。 若非此番世子妃亲至氿州,只怕会老死不相往来。 二人还提到了那个闲置庄子。 这庄子以前也是个果园,闹出人命之后,就逐渐荒芜了,只是事情发生在他们接掌茶庄之前,对此也一知半解。 方知雨不为难,直言自己好奇茶庄与其他庄子的关系。 胖管事呵呵傻笑:“世子妃,咱们穷啊,谁瞧得上!每年抠出一些好茶送给人家,也不一定得好脸色呢。” 瘦管事却道:“不过今日之前,也没什么大过节。” 言外之意,今日之后,投诚于世子妃,就算真正结下梁子了! 方知雨笑笑:“风水轮流转,昔日太妃做主,你们只能低价售茶,今后我做主,虽不能让你们富比鱼庄,倒也不至于再捉襟见肘。” “当然,所有的前提是……”她收起笑颜,面色异常肃穆:“忠心于淮王。” 她说的是忠于淮王而非世子妃。 他们势微,平日又没得什么油水,也就没有太多不可舍——轻易便可拉拢。 两人也非蠢笨之人,立刻便懂:忠于淮王,就必须听从于世子妃的命令。 于是连连应承。 方知雨道:“只是你二人终究做了假账,贪墨了银两,该有惩处。” 两人战战兢兢起身,恭敬认错。 方知雨对他们的态度十分满意,“念在你二人忠心不改,就罚你们补齐所墨之银吧。何日补齐,何日可得自由身。” 两人呆了一瞬,再抬头时,都是满脸不可置信。 那两百多两银子,还十年还是二十年,不都可以操作? 若一辈子还不清,不就等同于一辈子都能在茶庄做事? 这是惩处?这分明是给两人一句承诺:忠心便能永远替淮王府效力! 虽然只是小小茶庄的管事,那也比普通百姓强不少! 方知雨端起已经凉了的茶,凑到嘴边却没喝。 杏儿懂了她的意思,忙对两人道:“二位竟然已经表明忠心,便是自己人,请移步用饭。” 不提还好,一提吃饭,两人腹间传来一阵“咕噜”声,忙谢恩而出。 客栈已经奉命在楼下雅间安排了两桌美食,柔香扑鼻,热气腾腾。 两人一见,按捺不住,狼吞虎咽起来,令外头众人又羡慕又恨之入骨。 羡慕他们终于吃上了饭,却恨他们这么快就投诚于世子妃,将剩余的人架在为难之处。 但,谁都不敢当众发作,只对世子妃接下来如何出招感到惶恐。 此后,方知雨按上交账册的顺序,见了两处苇河县田庄的小管事。 他们的账本虽有涂抹,也有疏漏,但总体问题不大。 而且从纸张和墨迹来看,的确是逐日记录,而非刻意编撰。 再加上虞珩慎提前派出的人调查过,田庄与程家并无关联,方知雨便不想为难。 只问道:“听闻苇河县去岁遭灾严重?” 其中一个管事回:“禀世子妃,去年年景实在不好,遇见了数十年难得一遇的飓风,也遭遇了数年未见的蝗灾。赁户交不起粮,都写下了来年补交的契书。” 另一个管事道:“这不只是淮王府的田庄,苇河县所有田地的收成都不好。我们这两处庄子尚可,离海最近的那一处几乎颗粒无收,好多人都吃不起饭了。” 方知雨眉头一挑,“大河乡?” “在蓝坝乡!比大河乡更靠东。那两位管事如今焦头烂额,别说账册,就连住的屋子都吹散了,只能拖家带口住在茅草屋,还饱一顿饥一顿的。” 方知雨皱眉点头,表示知晓,转而问道:“适才所提契书,具体是什么?” 那人解释道:“赁户每年上缴五成粮作租,可去岁收成不好,大家都交不起,只好写下新契书:自今年起,每年上缴六成,足足交够五年才能还清。” “六成?”方知雨皱了眉:“这么多?” 第193章 为谁效命 那个管事翻起眼皮偷瞟了一眼,察觉世子妃面色不对,忙乱垂眸,脱口坦白。 “其实原本只有四成,自太妃接掌后,便提到了五成。至于那契书……也是太妃的意思。” 留六成粮,一般人家可以过个丰足年,可只留四成粮,堪堪足够,若在动乱或灾荒之年,只有挨饿的份儿! 方知雨没有彰显心头想法,只问了些其他事,得到的消息不痛不痒,便也放了这四个管事去楼下用饭。 不过,她的心情已经低落,甚至隐隐有了蒸腾的怒意:没料到了氿州,还是摆脱不了太妃的胡作妄为。 接下来被引到天字一号房外间的,是鱼庄三位管事。 按照之前所得信息,方知雨可以判断,站在最中央的年过五十的男人,就是大管事。 旁侧一男一女,男的是他女婿,女的是当地渔民头子。 用自己的女婿,是任人唯亲,有些不好公开的事情由其处理,出了事也不用沾染自己双手。 用那个女管事,是看中其水底下的本事,真遇见需要下水的时候,不至于无人可用。 看来这大腹便便的鱼庄大管事,倒也不糊涂。 只不过,三人一入内,就变着花样将方知雨夸赞一番,令她生出不少恶心感。 “这账本写得好啊!” 随着方知雨的怒喝,“啪”一声响,呈交的账本被摔到三人脚边。 “账册没有翻阅痕迹,笔迹也一气呵成……你们是想唬我不懂,还是想瞒天过海?” 许是她语气冰冷,没有气势,三人只略略低头,并未表现出惶恐之相。 那女管事还胆敢接话:“禀世子妃,这账册是重新誊抄的,原本……已经让人带往麓州了。” 这女管事不简单啊!撒谎面不改色,面对她也丝毫不惧怕。 方知雨起身,往前走了几步,隔着门槛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那女管事抬头,眉目轻轻下垂,盯住她下巴尖的位置,既不乱瞟,也不与她对视,神态异常平静。 方知雨明白,对方未将自己看在眼底,大概还以为后宅女子斗不过他们这些老江湖。 她冷笑一声,道:“你不妨捡起账本再看一看。我可不相信,一年到头,每一批鱼苗的价格都一样,一年四季,所有海错的进价都不变!” 女管事的神情微微松动,却很快压在眼底。 “再者……”方知雨道:“鱼庄一年只给三十二家供鱼?怎么知州府宅和食肆厨房所需的数量一模一样?怎么每家购鱼的总量也相差无几?” 食肆迎客,所需数量应该更多,可账本上,知州府宅和几个食肆所付银钱居然只有几两的差别。 这不是假作账本欺瞒么! 方知雨抬手,杏儿眼疾手快,将打马鞭递进她手心。 马鞭凌空一甩,落到门框上,发出惊心动魄的一声震响,连楼下大堂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好几个都止不住瑟瑟发抖。 方知雨则道:“若你们以为能将我蒙骗过去,那就再编个理由!” 鱼庄大管事膝盖一软就要跪地。 那女管事却道:“请世子妃恕罪!我等以为世子妃在麓州,便将账册原本送去。可您亲至索要,我等不敢怠慢,又实在记不得细节,才出此下策。” 这句话出口,大管事和他的女婿复又站得挺直。 明明是欺瞒之罪,却将之变得情有可原,而缘由却成了“世子妃急着要看账本”! 看来,这女管事是鱼庄智囊,还是个无所不用其极之人! 方知雨冷哼一声:“那就是我的错了?” “不敢。”女管事道:“请世子妃稍后,待您的人将那两人追回,自然……” “唉,我确实有错。”方知雨将打马鞭举起来,“错了就该责打。打几下呢?十下好不好?” 女管事双眸一缩,不敢回答。 大管事却着急忙慌应道:“是我等有错,是我等托大,请世子妃责罚。” “既然如此……”方知雨接话很快,对方都没反应过来,她便发号施令:“带去后头,每人十鞭。” 大腹便便的大管事“欸?”了一声,抬起头来一脸不可置信。 他就是客套一下,怎么成真了? 可没人理会他的客套和委屈,走廊上突然蹿入几个护卫,将他们捂嘴拖走,经楼梯下到大堂,再拖拽到后院。 长鞭落地甩得“噼啪”响,片刻后响起落在人身上的动静,和三道凄厉而压抑的通哼……似乎一直捂着嘴。 可这动静,令剩下所有人都乱了心神,都知道世子妃有那魄力对他们用刑,且不担心后果。 不过仔细想想,世子妃该考虑什么后果呢? 太妃那头没有一点动静,程家也不敢在此刻冒头,谁能替他们出面讲好话? 十鞭子只是一小会儿,可当三人被拖回大堂扔到角落,其他管事还是看见了三张痛不欲生的脸。 龚嬷嬷摆起架子,恨恨道:“以为世子妃看不懂账?还是小看淮王府什么都查不到?好好想想吧,想清楚你们是为谁效命!” 牧场的一个小管事悄悄“呸”了一声。 虽未解与鱼庄多年仇怨,世子妃此为确实令他大为解气。 转头瞧见三人要死不活的样子,又感害怕,不由悄悄挪到后头,靠向闲置庄子的三个管事。 牧场大管事悄问:“那位回消息了没?” 其中一人蔑了他一眼,“你我都被关在此处,你说回没回?” 世子妃即将亲临氿州的消息传到耳中,他就派人传话给程家二房尹姨娘。 传话的人应该回来了,可惜却没法把尹姨娘的回复传进来! “你们不是说……”牧场大管发现对方不理不睬,却仍不死心,“有一百个卫所兵士抵达氿州就散开了么?那位不担心?” 对方咬着后槽牙,面带不愉,可还没回答任何话,便听见上头唤牧场管事前去。 牧场三个管事合聚,在下头战战兢兢,谁都不想走第一个,最后是大管事推了一把,才将其中最年轻的那人推到了最前头。 刚上去,还没迈进天字一号房的外间,账本就飞了出来。 只不过谁都没砸中,从缝隙里歪歪扭扭落到下头去了。 又吓得底下众人一哆嗦。 第194章 将人当人 三人不敢进门,直接在走廊跪了下去。 房间里传来世子妃冰冷的嘲讽:“鱼庄的还知道编一些买家和假花销,你们倒好,三个管事、二十六个养马人,敢写下一个月花费一百六十两银的记录?” 牧场大管事颤着声音道:“淮王府的马,自然要吃最好的。” 旁边一个小管事扯了扯他衣袖,提醒他讲错了话,可他浑然不觉,继续道:“我们少吃一口不打紧,可马儿得用最好的草,最好的山泉水。” “养马的账目不是另立的么?额外给马喂了金草?”方知雨怒道:“怎的反倒是你们一个个肥头大耳,腿壮如柱?骑马都爬不上去了吧!” 茶庄胖管事只是因为与瘦管事站在一起显得宽厚,但跟鱼庄大管事和牧场这三人相比,人家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瘦子! “这……还是爬的上去的。”其中一个小管事竟然小声嘟囔了起来。 不知是真傻,还是故意装傻,总之就是把方知雨彻底气到了。 “一百六十两银?”她气得欲笑却笑不出来,“够五口之家过活六七年了!” 这还只是一个月里平白多出来的花销! 三人又待解释什么,方知雨却一挥衣袖,“既然吃得多,就多吐一些出来。” 她连继续问话的心情都没有了! 护卫将三人拖拽到后院,这一回没有阻隔视线,让所有管事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每人被喂了一碗药,不一阵便吐得呜呼哀哉,泪水不断,连求饶的声响都逐渐消逝下去。 不至于死,一时半刻却也止不住,活活受罪。 再后头,马场、猎场和两个果园的管事们就乖巧多了,一入天字一号房外间就跪地问安,主动承认了做假账的事。 假账是临时赶制的。 出主意的便是鱼庄三位管事,他们派回去的人,或送回去的信物里藏有密信,家人或亲信一瞧便会明了。 方知雨听了,没有更加恼怒,只是觉得这些人不对付多年,居然为了应付她“摒弃前嫌”,着实不容易。 心头对那个鱼庄女管事的能耐又多上了一点心。 几个庄子的人都坦诚,他们已经多年不设账,因为太妃从来不查账。 马场驯养战马,大部分进贡给了皇帝,少部分送往猎场;猎场供淮王打猎,会蓄养一些牛羊鹿,但淮王极少前往,也常年不变动。 两处本就只出不进,不论是不是假账,都没什么可查。 方知雨因了他们坦诚,免了责罚,倒也没有夸赞,更没准允用饭,就此放过。 种植贡品林檎的果园,没多少正利可得,方知雨见其态度端正,便也没有深究,与马场和猎场管事同等对待。 另一个果园所产专供淮王府所需,每年都有数目不小的孝敬费,孝敬太妃身边人或各处官家。 此番预图改换淮南天地,自然不能轻拿轻放。 方知雨道:“天下主子最忌两件事,一为不忠,二为贪墨,你二人……” 刚说到此处,就见那处果园的两个管事齐齐膝行靠近,在内外门的门槛处停下。 “世子妃,我二人愿将功补过!” 方知雨眉毛一挑,改了严惩的主意,“且说说,能将什么功补什么过?” 其中一人自怀里摸出一个信封,“里头所言之事……我等不敢为,也不敢应,请世子妃定夺。” 杏儿接了,打开之后奉给方知雨。 方知雨用手帕捏住,只粗略一看便皱了眉,手掌一拍,桌上的茶盏便落了地,摔得四分五裂。 信中所言,竟是让其将果园西南一片山林私下卖给程家! 那管事见方知雨动了怒,忙解释,“咱们这处果园西南,是程家的荔枝园,其荔枝专用于酿酒。” “近几年官贵女眷好荔枝酒成风,程家二房二少爷为了讨好各处官员,特意成批酿制,逐一相送,只是还嫌不够,便瞧上了我们的山地。” 程家二房二少爷?不就是尹姨娘儿子,程思珺的亲兄么? 方知雨呵呵一笑,对那二人道:“你们也不算十恶不赦,那便暂解管事之职,以观后效。” 不杀不惩,已是大恩! 两人连忙磕头谢恩。 方知雨暂时压下程家之事,亲至大堂询问了苇河县受灾最重的田庄,和毫无理由没交账本的泗溶县田庄。 苇河县的情况与之前所知一致。 泗溶县田庄的两个管事却明言,太妃从不查账,所以没有账本。 这可比妄图欺骗好多了,方知雨责问几句,便也作罢,转而步入正题:“苇河县遇灾收成不好,泗溶县如何?” 泗溶县田庄的大管事诚惶诚恐道:“除去上交朝廷和供给淮王府的粮,还剩四千余石。” “既然如此……”方知雨道:“开仓,用余粮救济苇河县百姓。就算每日一碗清粥,也能保很多人活到今年秋收。” “我……”那位大管事欲言又止,突然一屁股坐地,差点哭出声来:“我以为自己会没命哟。” 方知雨命石头将他扶起,又对所有田庄的管事道:“若有余粮也一并救济百姓,不够可上报于我。就是去别地买,淮王和世子也必让所有人挨过今年。” 此言一出,所有田庄的管事皆惊讶不已。 他们成日与穷苦百姓同耕同作,见多了官贵人家的奢靡浪费,见惯了穷人命贱,从没想过世子妃竟然如传言一般:将人当做人! 一众管事感激涕零,其他庄子的管事也略有感慨:这样的主子,还真没见过。 可接下来,方知雨的话就令他们更加不可思议。 “苇河县三个田庄,所有赁户写下的多交粮契书全部撕毁。以前已租且继续租赁田地的赁户,今年减免两成租;新租田地的赁户只收三成。” 言外之意,不仅免去上一年未交之粮,还要对今年的收成减收! 众人面色各异,都有不同程度的惊讶。 苇河县遭灾最重的田庄管事更是落了泪:“这在以往,只有听闻,未敢想象啊!” 方知雨淡笑如常。 若非田庄还要给朝廷纳税,她定会再减一些。 所谓民心,便是将如此小事分分厘厘聚拢起来。 她得了民心,民得了生存之机,皆有利无害,何乐不为? 第195章 不速之客 这些想法自然不能讲出口,方知雨只是笑:“今年的天,怎可能还与去岁一样呢?” 这下,不论是受益的田庄,还是吐得天昏地暗,被鞭笞得浑身发疼,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所有管事都知道了。 世子妃做这些决定的时候,完全不怕太妃东山再起,也根本不需淮王准予,更不用世子同意,只是直接下令。 淮南的天,真的变了! 方知雨瞧见众人脸色,便知道这威立住了。 她让五个田庄的管事去另一桌用饭,虽然冷了些,却比饿肚子强! 就在众人心中五味之时,世子妃的目光转向了闲置庄子的三个管事。 这三人不再如最开始那般气定神闲,眼神四处躲闪,恨不得寻个洞钻出客栈。 方知雨忆起之前所得之信息,再看三人长相,立刻明白,他们是一家三口。 ——李荣,李杨氏,以及十六岁的儿子李方武。 “我倒是忘了,”方知雨盯住他们,“湖县还有个闲置庄子,养着三个白吃白喝的管事。我就问一句,你们凭何得那几十两月银!” 所有私庄,大管事月钱八两,小管事月钱六两。 这一家人,每月白领二十两银,过得悠哉悠哉,个个皮肤嫩得发白。 方知雨多看两眼,那稍平息的怒意便再次冲上心尖。 面对她的问话,三人支支吾吾好一阵说不明白。 方知雨不由侧眸,问其他人:“你们之中,贪墨者,欺瞒者,都得了责罚;虽有贪墨却态度诚恳者,可观后效;但这几个蛀虫,我该怎么办?”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李家三人白吃白喝,可谁又敢当众指责? 且不说以往有太妃撑腰,就是如今,谁又敢给世子妃出什么主意? 茶庄瘦管事左瞧右瞧,忍不住当先开口:“世子妃,我等道听途说不少事,可都没证据,要不然……我找人去查一查?” 茶庄管事开了头,其余人纷纷附和。 方知雨将龟缩在后头不表态的人记在心底……反正不急,多得是机会秋后算账。 面前,她将目光重新落回那一家三口,“既然此庄闲置,你们也从未将其照管好……” 就在众人以为世子妃会下令严惩之时,却听到一句轻声细语:“那明日大家都一起去瞧瞧,商议如何将其利用起来。” 到了这一刻,若还有人以为世子妃这句话是好话,那就太傻了。 大家都知道,明日定会生出不按常理的枝节,但现在,好些人忍饥挨饿一整日,早已饿得浑身发软,于是回答方知雨的,便成了此起彼伏的“咕噜噜”。 方知雨一拍脑门:“哎呀!瞧我,竟然忘了你们之中还有人没用午饭。” 她瞧了杏儿一眼,“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杏儿眸子一亮,回道:“申时末。” 好几个管事抬头想抢话:此刻申时正! 可终究没人开口。 方知雨见状,悠悠道:“都快到酉时了?那就酉时一起用晚饭吧。” 世子妃发话,谁还敢反对,于是继续饿着继续等。 可这一等,就等到申时末,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客栈才终于送上餐食。 清粥馒头小菜……却不妨碍饿了一整天的人吃得狼吞虎咽。 待众人吃得差不多,龚嬷嬷板着脸代世子妃训话:“这一餐是穷苦人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的饱足饭,世子妃希望各位要记得曾经的苦日子。” “请各位莫要看不起人,也不要轻慢田庄赁户,更不要欺负软弱。” “天无论远近,凡人都不可能只手遮天。今日之后,这天下的私庄如何,咱们淮南的也该如何。” “如有人觉得世子妃苛待,或有所偏颇,尽可自由来去。” 茶庄两位管事和心悦诚服的五个田庄管事带头表忠心,其余人也不敢撕破脸皮,纷纷称诺。 过后一想,才知自己掉进了世子妃挖好的坑。 所有管事,顺者得益,阳奉阴违者受罚,事后人人自危,听令而不敢动。 谁都没敢闹腾,谁也不敢说个“不”字,淮王府私庄就这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收归世子妃之手。 甚至,世子妃还没有拿到所有账本和人员名录! 甚至,他们一个个吃得那般普通,还倍感恩德! 但在外人眼中,事实已定——世子妃已经接掌氿州十三个淮王府私庄! *** 龚嬷嬷震慑众人一番,回到东院。 杏儿已经提前将菜食挑拣出来,煨在了小炉子上。 碗一掀开,热腾腾的鸡腿和肘子,香喷喷的白菜炖萝卜……满满一大碗,比外头那些人幸福得多。 龚嬷嬷感激涕零。 这些年跟在王妃身侧,倒也没有受苛待,只是王妃对自己都不上心,又怎会关心一个婆子吃没吃好、穿没穿暖? 世子妃不一样,她真心且平等地对待身边每一个忠诚之人。 她抬眸瞧了一眼屋中人,只觉淡淡烛火之中,那纤薄的身影似乎撑起了这片天。 *** 夜幕正在缓慢垂落。 方知雨就着烛火,翻着新到手的册子,眉色焦灼。 虞珩慎派出来的人很厉害,一日过去,又查到了不少隐秘之事。 比如白日里茶庄一胖一瘦两个管事提到的“牧场与鱼庄多年过节”,又比如那处闲置庄子为何成为荒芜之地。 最开初,这处庄子是个果园,荔枝、龙眼、樱桃、橘皆有产。 李荣一家在这庄子里谋生。 六年前,果园遭遇一场极为罕见的“天水牛”虫害,当时的管事为了抢收,逼迫伙计冒雨上山,结果遇上山崩水出石流,死了不少人。 太妃动怒,命人将当时那位大管事的双腿废掉,从此不用。 而后,李荣一家三口奉命接管,理由是……没有理由……唯太妃高兴。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很多人都听闻过的所谓事实,真相却超出所有人想象…… 方知雨看完真相,不由嗤笑。 六年前,李荣的儿子李方武才十岁,有什么资格做小管事? 太妃不是糊涂,是胡来! 这一恼,方知雨的心情就更不好了,第二日恹恹起身,又命人给管事们送了顿清粥小菜。 巳时,一切准备就绪,就在她准备迈步出东院的时候,来了一行不速之客。 第196章 堪比兵士 方知雨心绪不高,本打算敷衍一下,可莫如海只一句话就提起了她的兴致:“这四位是分别来自四个县的吏员。” 大周官主决策,而吏负责执行。 相较于世袭罔替、盘根错节的官,吏员大多出自民间,要么是屡试不中者,要么是纳银求吏者。 但不论哪一种,他们大都更接近平民百姓,更懂民间疾苦。 莫如海带来的人,不仅满足这些特点,还更有深意。 湖县被调来的是户房司吏。 户房掌户籍、财务、地亩、赋税等等,也就是说,程家与淮王府几个私庄之间的交易往来,此人能知一二。 苇河县来的则是承发房承发。 承发房主要职能是接受衙门内外的各种文件并向各房分发,还负责往来公文卷宗的汇总和传递。 这位承发一到,便奉上了一桩陈年旧案,正牵涉程家一处茶坊。 泗溶县来的是税课司司吏,而洛颍县来的是税课司攒史,级别不一,功用却一致。 税课司是掌管税课事务的衙门,主要负责商税的征收,管理包括商贩、屠户以及各类集市的税款。 若要细查,定能查出程家倾轧收价之罪。 方知雨喜出望外,谢过莫如海。 莫如海却笑道:“下官应承过世子妃,定会安排好领路者,说到自然要做到。” 方知雨愣怔一瞬,却听对方又道:“下官昔年助世子荡寇,不遗余力,今日为世子妃谋路,也必将全力以赴。”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方知雨隐约懂了。 莫如海是宋筠的人,或者说,是倾向于宋筠的! 果然下一瞬,莫如海就道:“早在世子妃抵达氿州三日前,世子密信便至,让我挑选信得过的吏员,助世子妃调查程家,特别是程家二房二少爷。” “希望下官没有辜负世子信任,也希望世子妃旗开得胜!” 居然是宋筠的安排? 他不止让虞珩慎安排人暗中调查,还让莫如海……堂堂知州……公开支持自己? 这不是将他的真正势力暴露出来? 方知雨内心惴惴,不知此行是对是错,对那人的思念又加重几分,恍恍惚惚再次致谢。 莫如海客套几句,吩咐四个吏员好好协助,便以还有公务为由,辞行而去。 此后,方知雨兴致勃勃,与吏员们隔着屏风相谈甚欢,期间提及程家,皆是好一通吐槽。 临近午时,方知雨吩咐客栈准备吃食款待吏员,又让石头放走所有管事,再暗中跟随。 之前的计划一改,众人心头都打起鼓来,却又不敢当着世子妃的面嘀咕,只好各自寒暄分道而行。 石头不解,好奇问道:“这回随行的探子不多,全都去盯他们,又怎么盯得住程家?” 方知雨笑笑:“我想放长线钓大鱼。” *** 午后,迎来艳阳,一如方知雨沉闷多日的心情逐渐绽开。 前去盯住各庄管事的人皆有回复,与方知雨所料相差不大。 牧场、马场、猎场的管事都绕了远道,故意拦阻闲置庄子的管事问话。 两个果园的管事却主动追上鱼庄管事的车驾,急急忙忙寻了处食肆大快朵颐,顺便商议后续对策。 反倒是五处田庄,兴高采烈回了各处,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茶庄的两位管事被孤立了,当然只会是暂时的。 方知雨同四个吏员商议过后,心头有了初步谋划。 本打算趁热打铁,石头却匆匆入内,“世子妃!世子又让人来了!” “又送樱桃?”方知雨下意识接了一句。 石头一噎:“不是吃的。” 杏儿喜道:“天降神兵?” 她始终对那晚解语坞内的遭遇心有余悸,希望世子能安排更多护卫给世子妃。 没料石头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唉哟”一声:“来的是人!不是兵!却堪比兵士!” 方知雨等人全都听懵了,直到瞧见来人,才明白石头的意思。 来者竟然是鹿灵山鹿峰寨的绿林好汉! 一共九人,高矮胖瘦不一,面色眉目各异,却个个气势昂昂,洒脱至极。 当首一人瘦削且衣着普通,抱拳而笑,潇洒豪气:“世子妃别来无恙啊!” 方知雨心头大喜:“秦二当家!” 此人正是九和县扮做乞丐,又助宋筠兵不血刃攻破丹砂矿洞的鹿峰寨二当家秦葵! 彼时,他心有余悸,带着山寨兄弟不告而别。 后来宋筠亲至鹿峰寨,与他们谈了一桩名利双收的“买卖”,结果虽然事与愿违,皇帝没能抛出橄榄枝,但关系嘛,始终更近了些。 所以这回,宋筠带着承诺的报酬和额外谢礼再次拜访,就遭到了热情相待,于山寨之中大醉一场。 “哈哈哈……世子看起来是个性情中人,实际上小家子气!醉后醒来,居然被伺候她的女人吓得四处逃窜!” 秦葵讲到兴头上,完全没注意方知雨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那可是咱鹿峰寨最好看的大小艳丽姐妹花,世子居然嫌弃她们长得丑!” “嫌弃丑倒也罢了,还嫌弃她们不会侍奉!您说您家夫君是不是太……” 秦葵终于瞧见了方知雨的眸色,却没克制住后话:“……矫情了?” 方知雨勾了半边唇,似笑非笑,实则冷笑:“是挺矫情的。” “咔嚓”一声,她脚下的门槛裂了一条缝,“有福不享是傻子,享了福还矫情是憨子。” 秦葵嘴角抽了抽,发出“呵呵”两声笑。 左后方的兄弟凑上前,“二当家……世子妃武功真好!” 秦葵:“……” 右后方的兄弟也凑过来,“世子猎的鹿,要现在给世子妃么?” 秦葵:“你敢送?” 那人摇头。 秦葵回眸,后头八人齐齐猛摇头。 可那头鹿……是宋筠在鹿灵山上猎得,心心念念要送给娘子解馋的。 秦葵长叹一声,追上了方知雨的步伐。 “世子妃……瞧我这老家伙,话都讲不清,误会了误会了!” 方知雨回过头来,秦葵被她装出来的假笑惊得脚下一滞。 心头只余一个念头:世子惧内,绝非谣传! 他硬着头皮上前,“世子醉酒夜宿山寨,房门却被他的护卫守着。大小艳丽是天亮后才进去侍奉他更衣洗漱……怪我怪我,玩笑开大了。” 方知雨笑笑:“秦二当家一路辛苦,请下榻客栈洗漱更衣,好好休息。” 秦葵:“……” 第197章 唬得住人 既然世子妃略过那个话题,秦葵便不再提起,只道:“世子担心世子妃,可又被一些小事绊住了脚。我鹿峰寨斗胆托大,前来护卫,世子妃莫要当我们是客。” “那怎么能行?”方知雨语气还是淡淡的,“各位好汉是世子和我的朋友,可不能怠慢了。” 她对石头点点头:“跟客栈东家讲一声,看能不能再匀一个院子出来。” 石头领命而去。 秦葵豪气,再不客套,让人将鹿抬到近前,“鹿灵山别的不多,鹿却不少。世子……” 又是“咔嚓”一下,方知雨右脚一飞,踢断了一根椅子腿。 后头抬鹿的人被惊得差点松了手! 椅子腿而已,鹿峰寨谁人断不了? 可踢断它的是一个女子! 一个本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管娇美可人的女子啊! “小事……哼哼。” 所有人都听到了世子妃口中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几个字。 秦葵的后脊更是布满凉意,初春之日,汗水涔涔。 他自告奋勇而来,只几句话就让人家夫妻出现误会? 莫说日后会不会失了淮王世子这棵遮阴的大树,就是面对世子妃……也深感汗颜。 想他身为鹿峰寨二当家,如同军师一般的存在,居然会在小女儿家的夫妻误会中,久久寻不到解救之法。 直到石头领着客栈东家来到门口,这尴尬而焦灼的气氛才隐隐散去。 客栈东家告知后头还有个小偏院,院子不大,三间小屋,可以搭通铺。 鹿峰寨众人不计较,有的住就行。 就在这一刻,世子妃却突然“哟”了一声:“这鹿看起来不错?寨子里通常怎么做?” 所有见到世子妃踩断门槛又踢断椅子腿的人:“……” 抬鹿的人下意识回了句:“炖?” 方知雨看向客栈东家,后者不明所以:“……可以炖。现在就炖?” 秦葵忙接话:“现在!就现在!” 至于这鹿是不是世子猎的,世子妃有没有听出其他意思,都不重要了。 赶紧炖了!赶紧下肚!从此忘记此事! 之后,秦葵一行入住客栈后头的小偏院,洗了今年以来的第一回澡,穿上数年以来的第一套新衣,个个容光焕发。 日头西落之时,鹿肉炖好。 方知雨请了鹿峰寨众人和四个吏员,在前头大堂一同分食。 刚入席,外头护卫报:“世子又派人来了!” 方知雨一听就沉了脸。 龚嬷嬷和石头一起将人放了进来。 来者是个稍显陌生的面孔,只有石头见过,平日只在外府做事,因太妃安插在世子府里的钉子被拔,刚调到世子府填补。 石头见对方行色匆匆,问了一句:“你怎的来了?” 那人当先一眼就瞧见方知雨,忙行礼道:“世子……命小的……前来。” “世子怎么了?”石头心下又是一惊。 这一问让那人愣了一瞬,众人随之心间一紧,方知雨甚至已经从座位上起身。 “世子得了人参两根,命小的快马加鞭赶来,与鹿肉一起……”他鼻尖嗅了嗅,莫不遗憾地道:“鹿肉已经炖了?” 石头:“……” 世子让人送人参?居然快马加鞭?居然……只是送人参! 世子没事就好……石头怒而轻斥:“你讲话喘什么气?” 那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跑……跑急了呗。” 方知雨缓缓坐下,悄悄舒了口气。 恼归恼,却还是担心那人的。 *** 宋筠送方知雨到柳河湾后,并未回城,而是直接转道前往鹿灵山,比约定早了两日抵达。 鹿峰寨众人豪气云天,并不计较,反而热情接待,还相邀入深山狩猎。 宋筠猎得一只鹿两只野鸡,想到方知雨还未尝过淮南野味,一时兴起就要亲自送去氿州,却被强行拦下灌醉了。 秦葵于推杯换盏间得知宋筠担心方知雨安危,与鹿峰寨大当家商量决定,由他带上功夫高强的八个兄弟,前来相护。 算算日子,那早樱桃应该是宋筠在前往鹿灵山的路上遇见的,而人参应该是离开鹿灵山后另有奇遇。 但不论如何……宋筠都念着她。 这么一想,因“姐妹花”带来的醋意减少了些。 可惜的是,跑得再急,人参也迟到了,鹿肉已上桌,只能就着白菜一起下腹。 男女分席,方知雨坐在正中主桌,满了一杯酒,“鹿峰寨的好汉,还有前来相助的吏员,我代淮王和世子,谢诸位大义!” 吏员皆称惶恐,鹿峰寨的人却哈哈大笑,豪爽饮尽杯中酒。 方知雨也学了他们豪气地翻了翻酒杯,笑道:“明日我还有要事,今晚便小酌几杯,各位尽兴。” 一个干瘦且身形矮小的中年男子砸砸嘴:“这酒杯太小,不解渴,换大碗!” 此话刚落,就听秦葵道:“喝什么喝?世子妃不是讲了么?明日有要事!” 那人又咂咂嘴,意犹未尽。 方知雨忙道:“无妨无妨,各位不必拘谨。” 可那人再也不敢痛饮,只浅浅喝了几杯。 方知雨略带歉意,心头却十分欣喜。 宋筠看人的眼光不错,鹿峰寨虽顶着“山匪”的名头,却不欺凌弱小,不强抢百姓,还恪守规矩,行止有度。 ——拉拢他们是个不错的决定。 方知雨让客栈又加了些菜,最后又敬一杯酒,“待氿州事成,我与世子定请各位在麓州城最好的鼎福楼大醉一场!” 鹿峰寨等人连声大笑,一扫浮云。 吏员们单独坐了一桌,不骄不躁,也没表达任何不满,只静静用饭。 方知雨知晓他们也是聪明人,帮她便是帮淮王,就算步入官途遥遥不可期,但此事过后,被提拔到上一级衙门的机会还是有的。 于是也旁敲侧击提了一下,杯盏尽欢。 *** 席后,各归各处。 方知雨与秦葵在天字一号房,隔着内外间的门闲聊。 自从被太妃利用许得益陷害不成,她便处处留意,不再如往常那般大大咧咧。 她自己倒是不怕,也相信宋筠不疑,但关键时日,不能被人揪住把柄横生枝节,还是得小心一些。 秦葵品了一口茶,歪歪斜斜靠在了椅子上,翘起一条腿,轻轻抖了抖。 “世子妃做世子妃的日子不算久,但气势出来了。”他笑:“小老儿虽然不习惯,还是挺欣喜。” 方知雨诧异挑眉:“为何?” “能唬得住人!” 第198章 账本没了 方知雨被逗笑:“秦二当家莫要笑话,我几斤几两啊。” “那不重要。”秦葵道:“世子有斤两就行。” 讲完这话,他就发现方知雨眸中色彩瞬间淡下去,忙收敛神色,“嗨!我们这些人,撒泼撒野习惯了,常常口无遮拦,世子妃莫要多心。” 他略显局促地收拢了翘起来的腿,“我秦葵对天发誓,世子在鹿峰寨只是醉了酒,没有碰任何女人!” “哦。”方知雨淡淡回应,垂眸良久,遮住眼底意味,再抬头时淡淡一笑:“不聊他。我们聊聊其他趣事。” “可……”秦葵道:“我此行还有一些话,要替世子转告……” 方知雨重重一声叹:“那就聊吧。” 秦葵尴尬地扯了扯脸皮,哈哈一笑,转瞬释然。 他投身绿林,一向恣意洒脱,从来不会被儿女情长牵扯,如今因为太在意这个女娃,反而畏首畏尾,忘了大事。 垂首低笑,秦葵恢复淡然。 “此番世子亲至鹿峰寨,只为三件事。其一,完成约定,将承诺给我们的东西送过来。” 这一点,方知雨早已明了,轻轻点了点头。 秦葵又道:“第二,则是亲自帮我们揪出暗藏之人。” “暗藏?”方知雨终于起了兴致,双眸陡然睁大:“勿怪我言语直白。鹿峰寨只是一处山中寨子,于那些争名逐利之人而言,似乎……” 眼瞧世子妃斟词酌句,秦葵接道:“似乎无甚可谋?” 方知雨笑笑,以沉默表达肯定回应。 秦葵却笑:“鹿峰寨最初只有二十一人,都是乌合之众,空有一腔建功立业的热血,却时运不济,能力不足。后头虽然壮大至百人之众,世人仍旧谈之色变,皆瞧不上眼。” 方知雨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可没有瞧不起你们。” “这是自然。不然九和县之后,世子又怎可再与我们相交?”秦葵道:“我们这群乌合之众得世子青睐,却被某些人给盯上了。” “何人?”方知雨虽这样问,心底却早有猜测。 秦葵笑笑:“世子曾言,‘世子妃心思明亮,自已知晓。’我等在外,也不便亲口提及那位。” 如此,方知雨自然清清楚楚。 九和县县官们贪墨搜刮的金银,明面上由钦差亲自押送入京,实际却早被宋筠交付给鹿峰寨,由他们抄近道送抵京师。 宋筠希望借此帮鹿峰寨正名,再送他们一个被朝廷招安的机会。 但事与愿违,皇帝只是夸赞加赏赐,丝毫没有将鹿峰寨收归己用的打算。 这些,方知雨都是知晓的,宋筠得到鹿峰寨的消息,也从不瞒她。 他们曾有猜测,皇帝应该不会就此放任,多半会派人混入其中。 只是秦葵接下来讲的话,超出了方知雨的想象。 “那件事后,鹿峰寨声名大振,不少豪杰慕名拜入山门。年后至今,零零总总竟然增加了三十余人!” “这也……”方知雨道:“多得离谱了吧?难道这些人只是听见消息,不打听不确认就想入山寨?” 秦葵听闻此言,哈哈一笑,将方知雨看了几眼,然后才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世子妃所言,与世子一模一样!” 方知雨轻飘飘“哼”了一下,瘪嘴不答。 秦葵:“……” 我可没故意夸他! 方知雨只有一瞬不悦,心绪很快被好奇占据,问道:“那新入山寨的三十余人里……有几个暗桩?” 虽然不至于三十个人全都是皇帝安插的,但用这么大的数量扰乱关注目光,还是挺令她震撼。 秦葵笑着道:“世子只查到了两人,一个是山脚村落里的落难书生,另一个是七当家新讨的娘子。这两人都是死士,皆自尽而亡,查无可查。” “至于其他人,都以旁的理由遣散了。山寨之中暂无外人,世子提醒我们得防备内部兄弟被收买……不过也都是以后的事了。” 方知雨轻轻拍了拍心口:“那就好。” “不知世子是如何知晓的。难道世子府中有能掐会算的高人,动动手指头就能算出谁是暗桩?” 秦葵状若不解,将方知雨紧紧盯住。 方知雨笑了笑:“我也不知。” 她笑得淡然,迎上秦葵的目光也丝毫不怯懦,只是心头早已有所猜测。 这些人应该都来自于莘州! 不过她没有声张,哪能把自己家往皇帝云螭山庄安插人的事公之于众? 秦葵盯着方知雨瞧了一阵,没瞧出所以然,便也放宽了心。 方知雨却问:“那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秦葵哈哈大笑:“自然是为了世子妃您啊!” 第三件事,便是宋筠时刻忧心方知雨,连素来心思粗犷毫不在意女子的大当家都瞧了出来。 虽是秦葵主动提及前来相助世子妃,可也是世子同意又多番拜托,才令他们匆匆赶路而至。 方知雨又瘪瘪嘴,“哦”了一声。 倒也不是气,更不是醋,就是心情低落。 此别少则一月,多则三月,这一日在鹿峰寨,宋筠守得住,后一日在别的地方,会不会对谁谁谁动心呢? 一想到这些,她就恨不得立马将氿州之事完结,奔回那人怀中去。 但事情总要一件件做,急也急不出好结果。 这一夜,方知雨心情更加阴郁,临入睡前,又得了个消息。 管事们派往麓州城的两个人,因太妃被软禁而没能面见,转而去找程家二房尹姨娘,结果被打了一顿。 两人匆匆回赶,与人在一处桥头发生冲突,被推入湍急河流,生死不知。 盯住他们的人当时离得远,赶过去已无法相救,而推他们入河的人居然自尽而亡! 怎么想都是一场安排好的杀人灭口戏码,目的只是给世子妃一个合理理由:账本没了。 有几个庄子需要这个理由? 只有鱼庄! 在方知雨单独面见各庄管事之时,只有鱼庄女管事还在强调:真账本被那两人带走了。 只有带不回来,才能让他们的假账成为真的。 手段不差,就是算错了时机,没料到方知雨会一眼分辨账本真假,更没料到来不及拦截杀手,反倒露出端倪。 看来,这个女人留不得。 第199章 我有一梦 同一个夜,不同的云。 宋筠离开鹿鸣山,回程十分顺利,既没遭遇伏兵,也没风云惊扰。 途中遇见个卖参人,想到那鹿肉炖参味美而鲜,当即买下,让人快马送去氿州。 回到淮王府,给淮王和王妃问安之后回屋,夜色便已浓重。 可他却迫不及待寻起人来。 这些日子,他一共往氿州派了三人,一个正在前往,另一个尚在归途,还有一个,便是那送樱桃的小厮,奉命直接回世子府相候。 那小厮眼聪目明,瞧见世子急匆匆的模样,立刻捧了世子妃交托的盒子上前。 “禀世子,世子妃送了带锁盒子一个,让小的转告:‘请世子在无人之时将锁砸开。’” 盒子是再普通不过的盒子,锁也是轻轻一锤就能散架的锁。 宋筠盯着端详了会儿,突然道:“备水!沐浴!更衣!” 两刻之后,沐浴更衣完毕的宋筠撩了撩被打湿的发尖,迫不及待地撬开了锁。 盒里有一方丝绸,里头似裹着一物。 他指尖轻挑,挑开一点边,觑见一抹亮红,霎时心尖狂跳,猛地盖回去,做贼似的向四周扫量。 门紧闭,窗严关,屋内无人,屋檐无人…… 他终于安心,将丝绸边角一点点打开,瞧见了里头那件小衣的真容。 圆房那晚,小家伙就是穿着这件绣了“喜鹊登梅”花样的红色裪裙,令他缱绻流连,念念不忘。 “啪嗒……”许久不流鼻血的世子,终于破了心防,思念汹涌。 *** 次日一早,世子妃携众启程,前往湖县。 最终目的地是那处闲置庄子,但从琼楼客栈出发,可途经另两个小果园,方知雨便决定去走一走。 其中一个名叫青耕山庄,贡林檎给皇宫。 因山路不便,龚嬷嬷便被留在了外头,由杏儿照看。 青鸳难得现身,与石头一起陪方知雨入内。 王府护卫听起来不一般,可真遇危机,其战力远远不及经验丰富的鹿峰寨。 所以随行之人,从四十个王府护卫换成了鹿峰寨九人小队。 林檎在秋日才成熟,如今正是新梢疯长、花苞绽放之时,白色间淡粉色的花开了好几座山,淡淡的香味被山风送来,沁人心脾。 方知雨遥指远峰,问道:“那边种的是什么?” 近处山峰不高,遮挡不住远处,远山之上层峦之中,果树丛丛,繁花不减。 但因距离较远,看不真切,才有此一问。 两个管事却一脸茫然。 方知雨当场就想发怒,悔自己没有像对待另一个果园管事那样,也解了他们的职! 正在这时,一个少年上前,“世子妃,您左前方有桃树和三敛子树;您右前方有?龙眼树和?柚树;此外还间种少量的庵波罗果树和梨树。” 方知雨点点头:“另一个果园在何处?” 少年对着一个方向指了指,“便是在那头了。虽然离得近,但步行也要耗费半日光景。若世子妃您想去,请容小人安排马车。” 方知雨问:“那个果园种些什么?” “除了不种林檎,其余相差无几,但最多的还是荔枝。” 程家用来酿酒的荔枝园就在那处果园的西南? 方知雨认了认方向,将其记下。 “不必兴师动众了,我就是随便走走看看。”她道:“那处闲置庄子曾经也是果园,也种这些么?” 少年笑道:“湖县虽然是氿州最大的县,可整个地界也就这么大,各处山地天景类似,种的果树自然也相似,只是根据山峦高低和山坡走向略有多寡罢了。” 方知雨看了眼此人,对方虽然言辞恭敬,背脊却挺得极正,没有半点卑亢之色。 “少年郎尊姓大名?” “不敢。”男子垂头:“小人谢昭,只是果园之中一介小小聘农。” 种植果树,每月赚点养家糊口的小钱,本该只顾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却知晓整个果园,甚至周边其他庄子的情况……不简单啊。 淮南之中,能人不少,哪怕只是个少年。 方知雨笑了笑,复又问道:“那你可知,闲置庄子如今是否可以再次种上果树?” “眼未见不敢妄言。” 方知雨一抚掌:“那便随我一行!亲眼瞧瞧!” 谢昭忙道:“是。” 从其言行举止来看,绝非出自穷苦农家,要么曾是个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要么就是与庄子另有机缘。 但方知雨没有追问,只是带了此人往外头去。 龚嬷嬷和杏儿遥遥得见,匆匆迎上,一左一右护着方知雨上了马车。 谢昭缀在后头,融入人众,毫无存在感。 抵达闲置庄子,方知雨下得马车,青鸳却从后头匆匆贴靠过来,“世子妃,鹿峰寨二当家让我转告您一句话:新跟上来的人有问题。” 这个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条周正,长相普通,随处一站,必不会引人关注。 可这样一个人,却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她的车驾,又总躲闪旁人。 方知雨早已起疑,未动也只是想看对方如何出招。 她轻轻点点头:“我知道。不要声张,且让暗卫盯紧。” 青鸳愣了一瞬,悄悄去后头传话。 方知雨整理衣衫,这才抬眸,望向庄子门楣。 匾额上书三个大字:别涧生。 “好名字!”方知雨赞叹着,却皱起了眉。 整个庄子的外墙灰茫一片,唯独大门和门楣崭新如初。 李荣一家也是用了心,刻意换了个新匾迎接,只是这心思用错了地方,令她心头火气渐涌。 以至于李家三人行礼问安,她连假意寒暄都省略了,径直朝里头走去。 走了几步,复又回头:“那位聘农可还在?且与我一同入内。” 人众之中钻出个少年,微微垂头,随着鹿峰寨几人之后轻步而行,保持在不靠近世子妃的安全距离之外。 李荣与儿子李方武对视一眼,恍惚诧异,匆匆跟上去。 这一回,龚嬷嬷和杏儿仍旧在外,随行进入庄子的,除了鹿峰寨,还有青鸳和隐在暗处的暗卫们。 无他,皆因这处庄子荒芜破败,杂草丛生,果树满山,却野蛮生长,随处皆可藏人。 方知雨遥遥扫量一眼,只觉心痛。 “大掌柜……”她道:“这园子地下有妖物?” 李荣愣了一瞬:“没有啊。” “那是被毒物浸染了?” “也……没有。” “难不成是老天爷给你托梦,让你将其闲置?” “这……”李荣已经知道世子妃所问为何,迟疑着不敢答。 第200章 神鬼之说 方知雨笑了笑,“我昨夜倒是有一梦,梦见此地的土地公找我告状,说你们将土地庙砸毁,将他的石雕像丢弃在山涧边……” 她语声轻缓,听起来像在闲谈。 李荣却后脊发寒,因为土地庙和土地公石像的事,的确与他们家有关! 土地公石像已经丢入一处山涧,经数年冲刷,就算没有被流水带走,也早就不成样。 李荣想到此处,大胆否认:“请世子妃莫要轻信谣言。我们是得太妃之令掌管闲庄,说到底,种不种果树,种什么树,都是太妃说了算。” “你还挺……”方知雨淡笑:“挺会推脱。” 她不再与之纠缠,只在青鸳的带路之下信步往深处去。 李荣战战兢兢跟着,李方武悄然追上来,狐疑着小声问道:“爹……这庄子里怎么会有路?” 他们一家虽然领着每月二十两的月钱,却从来不曾到庄子打点。 一个多年无人进出的地方,怎么会有清晰的小道,甚至还是刚开辟出来的模样! 李荣神色一顿,惊呼:“不好!” 随着这一声呼喊,前头众人停步。 方知雨的目光正落在一处山涧,层层青苔伴着淙淙流水,绿意盎然。 但那涧水底,两块青石之中,正卡着一方石像,单手拄拐的小老儿笑容可掬,正是一尊土地公像。 “瞧!”方知雨侧眸,看向李家三人,“我的梦准吧?” 李荣膝间一疼,跪了地。 “跪我做什么?”方知雨冷声道:“你该跪的是土地爷。他可还说了,你手上有人命,不止一条。” 李荣忙朝着山涧的方向磕起头来,直到额间染血,都不肯停。 李杨氏挪过去想阻止,却被李荣掀倒在地。 “行了行了。”方知雨摆摆手,“昨夜梦浅,未能与土地公详谈,只听说……六年前的‘天水牛’之害,五年前的‘凤凰降罪’都与你有关?” 李荣磕着头,抖如筛糠。 “不过,我与土地公约了今夜再聚,待细细问过,辨明你和你儿子所害人命……” “小儿当时只有十一岁!所有事都是我一人所为!请世子妃饶命!”李荣惊呼抢话,头磕得更狠。 李杨氏不明所以,也被李方武拽得跪了下去。 “饶谁的命?”方知雨语气依旧淡漠。 可听在李荣和李方武耳中,却如同催命的呼喊。 李方武膝行而近,“世子妃,‘天水牛’实乃天灾,‘凤凰降罪’是……” “是我!”李荣抢话:“是我管不住庄子里的人,想借神鬼之说镇住他们,被拆穿之后一时恼怒,推搡失力害死了人!” “哦?”方知雨淡笑。 石头从后冒出来,搬了个小凳放到方知雨身侧。 她顺势坐下,“你且详细讲来。” 秦葵:这……凳子就这么凑巧? 感慨之后,他嘴角微微上扬,已经知晓这是世子妃早就谋划好的。 于是吩咐自己的人分散到四周,既不会听见秘闻,又可以快速相护。 他自己则悠哉哉靠在了一旁的树干上,状似无意,实则留心。 李荣知道自己必有一死,跪坐于地,凄惨惨一笑:“我老李家从来都是小人物,接连几代都穷得叮当响。” “好不容易出了个姿容上乘的女子……也就是我的姑母……远嫁荆湘,做了县令夫人。” “后来姑母带着她的女儿回乡省亲,被程家二老爷瞧中,入了程府。虽然只是姨娘,却风光得很。” 讲到此处,他嗤笑了一声,眼底全是对往昔风光的不舍。 “我们全家都以为,这枝头是最高的了。没料尹氏的女儿却飞到更高的枝丫上,成了淮王府的妾,虽然也是个妾,却被唤作‘程夫人’,更是光耀门楣。” “只可惜‘程夫人’姓程,李家所得益处并不多。我们不甘心,便动起了歪心思,经程夫人牵线,在太妃面前露了脸。” “小门小户长大的街巷小人,最善奉承,于是奉承了几回,就得了太妃青睐,被派往这处果园做小管事。妻儿也成了聘农。” 这些方知雨都是知道的,每晚奉到她面前的小册都在不断完善,关于李家与程思珺的关系,以及李家如何飞升,都有记录。 她想知道的,是那些人命事件有没有程思珺或尹姨娘插手! 李荣虽然从头开始回忆,却很快就讲到了关键之处。 “六年前,果园遭遇‘天水牛’虫害,大管事在我的怂恿下,带人冒雨上山抢收,被山崩……” “诶诶诶……”方知雨将其打断,“你再好好回忆一下?是山崩还是人为?” 她最擅诈,几乎立刻就将李荣诈得浑身发抖。 对方偷偷抬眼,却不敢与世子妃对视,好久之后才俯身下去。 “是山崩……也是人为。” “爹!”李方武急切间想要阻止。 李荣却因此更加自暴自弃,不顾一切承认:“山崩之时,水自山涧出,石从崖壁落,我推下了其中一棵摇摇欲坠的树,引发山石更大崩塌。” 方知雨“哦”了一声:“当时死了多少人?” “十一人。” 方知雨恨声道:“还有一双腿。” 还有那位大管事的双腿! “是。”李荣颤颤不休,声音低沉。 李方武心知结果已定,缓缓瘫软,枯坐在地。 李杨氏浑浑噩噩,似清楚又似迷惘,神色几度变幻,最终俯于地面,不敢动弹。 方知雨调整了下坐姿,复又问道:“继续!还有个‘凤凰降罪’呢。” 李方武剧烈一颤,眼神飘忽起来。 李荣在他前方,也能察觉到他此刻的惧意,忙抢道:“是我!” “太妃命我为大管事,可我识字不多,事理难通,不能服众,遭到聘农反抗,冲突之中失手砸死了一个人。” “我收买了在场之人,事后又担心他们将此事捅出去,假借‘凤凰神鸟降罪’的名义,将他们一个个暗害。” “那土地石像,也是我扔的。因为庄子里的人十分笃信土地公,被我赶出去还要偷跑进来供奉。管不住人,我就只能将石像丢掉!” “……爹。”李方武在他身后喃喃落泪。 他也战战兢兢落下泪,“人命是我害的,请世子妃取我一人性命,莫要牵扯我儿。” “是么?”方知雨扫了父子二人一眼,“可我怎么听说,是你的儿子自认少主子,与人械斗将人砸死?” 第201章 必定斩刑 “这……这不可能!”李荣惊道:“世子妃莫要听信他人胡言!” 当年的知情人全部命丧他手,不可能有人知道真相,更不可能有机会说给世子妃听! “当然不是人告诉我的。”方知雨故作神秘地笑:“是土地公啊。” 李荣惊得无话可讲,只一个劲重复:“不可能……”。 方知雨走到其面前,低眸看向他,“怎么不可能?你敢借‘凤凰’之名杀人,难道就没想过此举会得罪神仙?” 李荣和李方武同时抬头,望向她的眼神十分古怪。 他们可不止一次假借神仙的名义,从来没有任何天降罪责,怎么到了世子妃这里就…… 方知雨瞧出了他们眼神中的含义,不由笑道:“怎么?不信?你们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你们能与我相提并论?” 世子妃天之骄女,先定国公嫡孙女……似乎比他们更能接近天! “这样吧。”她见父子俩神色松动,又道:“你们讲实话,我当听故事。我以世子名义起誓,不取你们性命,也不伤你们分毫。”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将信将疑。 李杨氏在后头偷偷扯了扯李荣的衣摆,悄声道:“儿子是李家唯一的血脉,是我的命根子。” 她虽然不了解这些事情的细节,却也知道儿子与之脱不开干系,所以提醒李荣,他可以扛,也可以死,但儿子决不能被牵扯进去! 李荣自然知晓,可如今世子妃每次点拨都指明已知真相,难道不承认就能搪塞过去? 也许世子妃就是闲得慌,当真为了听故事? 李方武见母亲阻拦,父亲犹豫不决,自己开了口:“土地庙的石像是我背去丢的!” 李荣与李杨氏齐齐出手,一个试图按住他,另一个打算捂嘴,却都被他强硬甩开。 “‘凤凰降罪’也因我而起!” 此话一毕,所有声响消散,三人全部安静下去,都知道已经没有了退路。 李方武道:“那年我只有十一,得了小管事的名头,得意之时与人打赌——若敢将土地石像背去丢掉,他们便称呼我为‘少主’。” “从崖上丢石像时,砸死了下头山涧里取水浇地的聘农。为了掩盖真相,我用棍子恐吓知情人,可他们并不怕我,捡起石头争斗。我失手又将其中一人砸死。” 如此,便已亲手害死两人! 李荣不得已长叹,接过话茬:“我就这一个儿子,李家数代传到今时也只一个男丁,此事怎能闹大?无奈,我用银子收买了部分知情人。” “而后,伙同他们将不愿臣服的其他知情者暗中除掉,借了神鬼之说,堵住诸多猜疑。” 但若只是这样,他又怎敢笃定此事无人知晓? 方知雨挑眉,静待后话。 李荣只得继续:“后来,太妃听闻此事,信以为真,让我等不许再种植果树,理由是:不要惊扰仙人。” “庄子就此闲置,那些知情人却变本加厉索要钱财,我实在经受不住,又借了‘凤凰降罪’,将他们一个个弄死。” 李方武跪着向前挪动,“世子妃,这主意是我出的,我爹只是抵不过我的哀求才出手,其实主谋是我!罪魁祸首也是我!” “瞎说!”李杨氏抓住儿子袖口,“明明是你爹一人所为!” “娘!你别搅和了!” 李方武甩开李杨氏的手,“山中有种黑菌,其粉飞散可令人昏迷。用这种粉将人迷晕,再用山鸡的脚抓破喉咙或心口,制造成‘凤凰’嗜杀的假象。” 如此,所有传闻和秘密串联起来。 “天水牛”虫害的确是天灾,却被李方武利用,让他全家得以鸡犬升天! “凤凰降罪”则是不折不扣的人为事件,以神鬼之说掩盖灭口真相。 方知雨恨声问道:“那‘凤凰降罪’又死了多少人?” “九……”李方武道:“九个!” 方知雨的神情并未出现任何欣喜,因为这一切听起来,都跟尹姨娘和程思珺关系不大。 复又问了几句,果然只是李家父子利欲熏心自作主张,没有其他人参与。 秦葵看了一场“装神弄鬼”的戏,从树干上撑起身子,信步而近,“世子妃,弄神者,终忌讳于神。” “我可没有。”方知雨难得在除了宋筠之外的人面前露出小女儿神态,这一刻竟然娇憨起来:“我是在帮土地公寻假身,算大功德。” 树后头走出两个人来。 脸色铁青的那位,正是湖县户房司吏;而手中捧着册子,逐字逐句记录适才对话的人,则是苇河县承发房承发。 方知雨在抵达这处庄子之前,此二人就已经被暗卫领着抄近道而至,埋伏在树后小坡旁,听完了整个过程。 至于这荒芜庄子里的新小道,是方知雨让暗卫雇了周围百姓,连夜开辟出来的。 惊叹于世子妃的谋略之能,湖县户房司吏行礼道:“请世子妃准予我将此事上报,杀人者必要按大周律法严惩。” “自然。” 方知雨笑着摆摆手,苇河县承发房承发便将册子当做供词奉予。 李荣见状,大惊失色:“世子妃您怎么说话不算话!不是说了不会惩处……” “我哪里说话不算话了?”方知雨恨恨将其打断,“我让人取你们性命了?让人断你们手脚了?县衙要拿你们,跟我何干?” 害了二十条人命,害得前任大管事没了一双腿,方知雨怎可能将其放过? 她只不过将其交给湖县县衙而已,算什么出尔反尔! 李荣瘫软下去,知道自己跳进了坑里。 李方武痛哭流涕,被现身的暗卫拖离地面时,双腿都站不住。 李杨氏却在呜呼痛骂,甚至以太妃之名恐吓方知雨。 “等等!”方知雨大喝一声,李杨氏被吓得一滞。 然后所有人都瞧见,满身贵气的世子妃竟然撩起裙摆,活动了下右脚,“我心头不顺,要踢几脚。” 世子手底下的暗卫都知道世子妃有这种癖好,一时兴致高昂,将三人堵了嘴,反剪双手,送到世子妃面前。 方知雨抬脚一阵猛踢,直到自己气喘吁吁,三人闷声痛呼、泪流满面才作罢。 在场的两个吏员嘴角抽搐,最后只余一个念想:世子妃果如传言那般……“凶残”。 第202章 娘亲救我 方知雨用手抚着浅汗,叹道:“不行了,有点累。” 青鸳上前欲扶,她却摆摆手示意无妨。 暗卫押走父子二人,湖县户房司吏向方知雨表态:“知县定会严查此事,以他二人所犯之罪,必定斩刑!” 他边讲,边朝两人投去蔑视目光,可余光之中,竟有一前一后闪出两道人影,急速靠近! 待细看,却见前头那人是李杨氏,手中正握了一根断裂且尖细的枝丫,带了满眼杀意冲向世子妃! 李杨氏发动得急,又离世子妃很近,那枝丫尖利无比,正冲着世子妃心口而去。 几乎同一时刻,站在世子妃身侧的丫鬟,突然脚步一移,双臂一张,手中亮出一枚暗器。 另一个身影追在李杨氏身后扑来,脚步踢踢踏踏,临到世子妃近前竟然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唉哟”一声,怀中突然掉出一物,“当啷”之下得见寒光,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 这人竟是从青耕山庄跟来的少年! 居然有三个刺客同时发难? 湖县户房司吏见状,唯恐自己不能以一敌三,惊声大呼:“救……” 后头的话还没出口,就见几道身影闪动。 给他带路的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居然以迅捷之势现身,一刀将李杨氏右手斩落。 那手掌紧握成拳,枝丫尚在其中,随着来者带起的一股风,翻滚了两下。 指尖跳动,李杨氏的尖声痛呼才响起来。 少年翻了个身,正欲站起,却被苇河县承发房承发扑将过去,死死压在地上。 一边用力压,另一边大喊:“快!快!我怕力气不足!” 湖县户房司吏乍见这场景,不做他想,立刻扑向世子妃身侧的丫鬟。 还提醒:“世子妃小心!这丫鬟手中有……” 话还没讲完,那丫鬟迅捷回身,甩出一拳,将他揍翻在地,头晕眼花,神色迷离,没了知觉。 “青鸳?”方知雨惊声大喊,却已经来不及阻止。 青鸳“嘿嘿”两下,“拳头比脑子快。” 湖县户房司吏误以为青鸳是刺客,而青鸳也作同等想法。 方知雨知道都是为了自己好,谁都不好怪。 青鸳却带着一抹歉疚道:“等他醒了,我诚心诚意去道个歉。” 世子妃不知道,十三也不知道,她最重的不是脚力,而是左拳! 就这一下,怕是要让此人的半张脸肿上十来天! 这边厢刚平息,另一头,暗卫已经将少年押下,将那匕首一并收起。 方知雨还以为这少年是个奇招,比如挑拨离间,比如暗中传谣,居然只是想趁乱杀她! 还莽莽撞撞将自己摔了! 莽夫一个……方知雨摆摆手,让人将其押走。 “世子妃……不!我不是想……”暗卫捂了他嘴,与李家三人一并拖走。 方知雨瞧着李荣求饶的眼神,那里头有愤恨有不甘,就是没有悔意,轻声道:“血债累累,杀人偿命。这世间没人能救你。” 李荣被捂了嘴,只能从鼻子里发出“嗯嗯”声响。 两个吏员一个被抬,一个瘸腿,也跟了出去。 最后只剩下方知雨和青鸳的时候,秦葵突然抚掌大笑:“真是一出好戏。” 方知雨回眸,微微歪头:“什么?秦二当家何意?我怎么听不懂呢?” “世子妃您真是……”秦葵大笑不止,再不拆穿,只将手中的骨哨塞回腰间。 适才乍见意外突发,他仓皇间想上前相护,突然想起自己脚筋已伤,片刻之间无法赶上,只得摸出骨哨,预通知其他人前来。 没料暗卫动作奇快,两个吏员也豁出命去,完全用不着他啊! 也是他谋算得过于轻巧,只让山寨的兄弟防备高手靠近,忽略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也会突然发难。 方知雨见秦葵多思多虑,笑了笑:“秦二当家有心。鹿峰寨的相护之意,我必转告世子。” 秦葵思绪回归,看向方知雨:“世子妃不觉得后怕?一个普通妇人而已,也敢下手?” “这可太寻常了。太妃身边的大丫鬟敢当众用棍打我,程家的家丁敢对我围杀,还有秦家,收买杀手于大禅寺假冒鹿峰寨的名义,想让我身死,以空出世子妃之位……” 方知雨面露嘲讽:“这个天下,明处尊卑有序,暗地里多得是犯上之心。不然,大周还会是大周吗?” 秦葵挑眉,微微汗颜,只觉自己还没一个女子看得透彻。 如果世人没有犯上之心,没有反叛之意,先帝怎会谋取天下?能人异士又怎可能聚拢到先帝左右,替他征战四方? 天下安,帝希望民不反,民表现得安定顺从,但何人真心做奴? 那些丫鬟、家丁,甚至适才的李杨氏,皆如此。 思及此,秦葵也倍感惊讶,世子妃居然敢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是信任拉拢?还是想让鹿峰寨也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不敢深想,也没料到世子妃有如此大的魄力,缓缓收起了小看女子的心思。 方知雨笑笑,走到山涧尽头,捧起一捧水,轻轻洒向天地。 水花散落,天光粼粼,犹如人的心境,一散而去。 适才那些话,也随之没了下文。 *** 李荣等人被押到庄子外,移交给王府护卫。 两个吏员则被安置到马车暂歇,只是其中一个头晕,只能“哼哼”几声,眼睛都不想睁。 就在这时,护卫手头一松,那少年便钻到了马车底下,蹭开遮嘴的布条,惊声大喊:“娘亲!救我!我是昭儿!”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有几个护卫反应快,拔出大刀围住马车,誓要将人围堵抓出来。 方知雨就在这时抵达庄子门口,刚巧看见那少年在马车下翻滚,可也只滚了几下就喘着粗气,自暴自弃。 龚嬷嬷与杏儿忙上前来,将情况简单告知,怕冲撞了世子妃。 方知雨却摆摆手,想让人过去问一问,毕竟这少年的身形和体力不像杀手。 突然,那少年目光投向这一头,又惊喊起来:“娘亲!我是谢昭!” 就这一晃神,他被护卫抓住脚踝猛地拖拽出去,慌乱间失了后话。 背对马车的龚嬷嬷突然一震,迅捷回眸,脚步蹒跚奔了过去,急急推开左右护卫,将那少年盯住。 “你……你说你是谁?” “谢昭!您的儿子……昭儿!” 第203章 思母心切 龚嬷嬷突然两眼一翻,向后倒去,幸得旁侧护卫挡了一挡,才没令她摔倒在地。 可护卫们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不敢轻易放了谢昭,只将目光投向后头,欲求世子妃示下。 杏儿得了方知雨的令,匆匆来到近前,“将龚嬷嬷送上马车,把这人带去世子妃跟前。” 护卫放开谢昭的嘴,只是仍然不敢松绑,将他押到世子妃面前一丈处。 方知雨将他打量了一下,只觉面容陌生,与龚嬷嬷实在不像。 可谢昭却频频回头,看向龚嬷嬷所在的马车,脸色焦急,呼吸急切。 原来,之前他频繁偷瞄车驾,竟是在看龚嬷嬷! “放了他吧。” 随着世子妃一声令下,护卫为谢昭松绑。 谢昭正立躬身,向方知雨行礼,“家父乃湖县县丞谢霖贵,家母正是淮王妃身侧的嬷嬷龚心玫。适才莽撞令世子妃受到惊吓,请您恕罪。” 方知雨眉毛轻轻上挑,只觉这个身份似乎更符合他的言行举止。 于是问道:“龚嬷嬷有两子,你是哪一个?” “我乃长子谢昭,舍弟名谢彰。” 方知雨差点咬到舌头。 又昭又彰? 这湖县县丞谢霖贵是有多少委屈不能道?非得让儿子“昭彰”? 就在方知雨咋舌而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龚嬷嬷醒来,从马车奔下,跌跌撞撞靠近。 杏儿和方知雨一左一右忙抢扶。 龚嬷嬷头一回不顾礼节,没管世子妃是否在旁,拽住谢昭双臂,泪如雨下:“你真的是昭儿?” 谢昭眸中闪出泪花,不敢出声,怕一开口就止不住哭意,只默默抽出戴在颈间的一枚长命锁。 其上刻有一个“昭”字,正是他的名! 两母子相看无言,抱头痛哭,引得周遭好些人泪意汹涌。 龚嬷嬷名叫龚心玫,于十七年前随淮王和王妃抵淮南。 王妃心善,让淮王替她寻个人家。 淮王泽看中了才学不错的谢霖贵。 彼时,谢霖贵只是个不入流的典史,自从娶了王妃身边人,便在一年内成为九品主簿。 同一时期,谢昭出生,谢霖贵借着双喜临门的意,携妻儿登淮王府报喜,得了王妃诸多赏赐。 三年后,次子谢彰出生,谢霖贵从苇河县迁往湖县,却依旧在主簿之位上徘徊。 他再次带着妻儿拜会淮王和王妃,希望龚嬷嬷能跟王妃吹吹耳旁风。 但龚嬷嬷拒绝了。 也因为此,两人闹了很大别扭,以致于后来一段时日,他都不准妻子独自前往淮王府。 之后不久,便是王妃失势偏居北苑,太妃做主颐指气使…… 谢霖贵唯恐王妃失宠牵扯到自己,开始刻意疏远龚嬷嬷,转而投靠太妃! 太妃喜欢奉承,对其大为赞赏,在淮王面前提过好几次。 淮王这人虽碌碌不可为,虽对太妃和内府女子多有忍让,但在这等大事上还算拎得清,只用“内府不能干涉朝廷命官升迁”为由,拒绝了。 再后来,也就是十年之前,龚嬷嬷听闻王妃出事,匆匆赶回麓州探望。 归家却被拒之门外,只收到一纸休书,连一双儿子的面都没能见到。 太妃因此大喜。 只要跟王妃不对付,她就中意,于是亲书密信给当时的氿州知州,为谢霖贵谋得湖县县丞之位。 那时,谢昭已四岁,略微晓事,谢彰只有一岁,尚不懂要与生母别离。 十年间,氿州知州几度更换,谢霖贵再也没得机会上升,也从来不跟谢昭和谢彰提及生母的真实身份。 前些日子,谢昭无意中听见父亲提到世子妃将来氿州,身边有个嬷嬷正是自己的生母,便心心念念。 但他已经不记得关于母亲的一切,包括长相,也包括姓名。 他回到苇河县旧居寻人打听,终于获知生母姓名,此后思母心切,按捺不住,才冒了聘农之名混进果园。 只可惜,龚嬷嬷未跟随世子妃入内,他只能大胆展现自己,终得了机会相随。 他发现世子妃身侧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因怕错认便只敢偷看,不敢上前。 青鸳听完,微微不愉:“那你怀里藏什么匕首?还那般锋利?” “本是防身之用……”谢昭再次摸了摸怀,取出刀鞘,又道:“其实平常很安全的。” 匕首脱出,刀鞘仍在怀,令当时所有人都误以为,他想刺杀世子妃。 青鸳默了默,本就不喜言语的她往后退了几步。 被迫母子分离,龚嬷嬷一直对儿子心心念念,可世道对女子苛刻,特别是被休出门的弃妇,更是颇多指责。 她不能回去,也回不去,否则谴责声也会加诸于儿子身上。 龚嬷嬷抚着儿子面庞,语带悲戚:“彰儿呢?如今可好?” 谢昭抹了抹泪,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您离开时,儿子年纪太小,记忆早就模糊。若非此番父亲无意提及,儿子也不知晓您的真实身份。” 方知雨在旁听得心头震痛。 如果谢霖贵从不提及龚嬷嬷,那个小儿子大概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 若龚嬷嬷反应过来,肯定更加伤心。 她给杏儿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上前将龚嬷嬷扶住。 “不如先让谢大公子陪世子妃处理正事?”杏儿小声道:“思念之情任何时候都可以叙,若谢大公子能得世子妃看中,说不定能入仕途呢。” 龚嬷嬷一听,心头大喜,忙抹泪向方知雨请错。 方知雨扶住她手臂,“龚嬷嬷且去后头马车暂歇,我有些关于果园的事,想向谢昭讨教。” 龚嬷嬷见世子妃讲话客气,忙惶恐寒暄,又叮嘱谢昭一定谦恭,这才依依不舍去了后头。 石头将护卫们打发到周围,秦葵也将鹿峰寨的人散布到各处,青鸳无事可做,跟木家兄弟打了声招呼,去寻那个被他一拳揍晕的人。 此人正躺在马车里,一睁眼就头晕,一讲话就想吐,一瞧见车帘掀开闯入一张脸,差点又晕了过去。 “我叫青鸳,怎么称呼?” 一副江湖做派,令人惶恐。 但躺着的人还是心有戚戚地回:“不才陆琪英。” 讲完这话,他觉得不够详尽,忙又补充:“我真的是湖县户房司吏,对世子妃没有任何不轨之心。” 边讲,边“哇呀哇呀”干呕了几下,眼睛一翻,差点又晕过去。 下一瞬,人中传来一阵刺痛,竟是青鸳将一枚细如银针的暗器刺了上去。 第204章 你可敢接 陆琪英:“你……” 敢怒不敢言。 青鸳却道:“我下手没轻重,但暗器从来精准无比。你也不用担心,若傻了或不能动了,我必照顾你后半辈子。” 陆琪英恨不得大吼:不用咒我! 但出口却成了:“这……倒不必。” “那行。”青鸳不甚在意地道:“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他日想杀谁,可以让我帮你杀。” “不用不用……我不杀人。” “揍人也可以,或者抢人。” 陆琪英:这……也用不着。 但他尚未开口,青鸳便自顾自点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然后转身离开,片刻没入人众,不见了背影。 陆琪英望着天,悠悠叹了口气。 *** 方知雨没有探寻旁人家世的癖好,也并没有问询龚嬷嬷小儿子的事。 她将谢昭打量一翻,问道:“你在那个果园里跟我讲的话,是自己知晓的,还是旁人教你的。” 谢昭道:“回世子妃,是我自己所学所知。” 方知雨不太相信地皱了皱眉。 谢昭又道:“恐世子妃笑话,我只读了几年书,十岁至今就一直在田间地头奔走。若问圣贤如何,我全都忘了,可若问果树如何,淮南地界,我能知九成。” 方知雨“哦”了一声,瞥了瞥他的手,果然皮糙肉厚干裂成旧,像个在田地中常年劳作的人。 但这样的话……她就没法理解了。 “你父亲……是想让你亲近百姓,以便他朝入仕能懂民意?” 方知雨这样讲着,可连自己都不信。 谢昭苦笑:“世子妃真如传言那般明目聪慧,小人佩服。” 夸赞过后,他道:“家父早已续娶,除了谢彰,小人还有一弟一妹,弟十岁,妹六岁。” “十岁?”方知雨愣了下,“谢彰多大?” 谢昭的苦笑更深:“十一岁。” 所以,谢霖贵刚休了龚嬷嬷,立刻就迎了继室? 方知雨重重“呵”了一声,刚想发作,遥遥瞥见龚嬷嬷往这头张望,不由强行按住怒意,怕她以为是谢昭惹了自己。 “适才那个问题,现在是否可以继续?”她问:“这处闲置庄子可否再次种满果树?” “可以,但现在不行。”谢昭道:“适才我已探过小道沿途的土壤,杂草众多,土质松散,需要重新开荒,近几年种树成果不会好。 方知雨笑笑,彻底相信他真的有些本事,于是问:“可有应对之法?” “有一些,尚不够详尽。” “你且说来听听。” 谢昭道:“临近山涧的地方,可以种些草药,比如当归、黄耆;我们进出所经路途周围,可以多种菽。只不过……我只走了这么点路,不知道里头其他地方情况如何。” “若都走过了,可能有对策?” “一定有!”谢昭答得斩钉截铁,“过几年地养好了,再根据山岭坡度和水源分类种植果树,如此循序渐进,别涧生一定可以恢复如初!” 方知雨笑着点点头:“如果……我把这处庄子交到你手中,可有信心成为令它再复昔日光景之人?” “我?”谢昭露出十二分惊讶:“我只有十四岁,历练不足,恐难以服众。” “我也才十七岁呢,不也做了许多事!”方知雨笑道:“李家三人回不来了,这处庄子闲着我也心疼,倒不如交给有心之人。” 谢昭犹豫起来,脚尖不住在地上磋磨。 方知雨注意到,他鞋尖已经磨薄,想来经常以此缓解焦虑。 “龚嬷嬷的儿子,我不会薄待。但是谢昭,你没怎么念过书,仕途之路并不好走,若入淮王府也恐成奴,倒不如自己闯一片天。” 她盯住谢昭,“最后问一次,这庄子……你可敢接?” 谢昭眸中一亮,躬身行了个大礼,“谢世子妃青睐!我必倾尽全力!” “好!鲜衣怒马正少年!”方知雨笑着看向龚嬷嬷所在的方向,对那抹殷切的身影挥挥手。 “去跟你母亲叙一叙,之后再探查庄子内部,要钱要人都可以来找我。” 谢昭称是,又道:“一月之内,我必将庄子未来几年的设想报于世子妃!” “好。” 方知雨摆摆手,谢昭再行一礼,奔向母亲。 母子两人得了世子妃关顾,转道去别处闲叙,方知雨却心情低落,想去湖县县衙走一遭,亲自督促李家谋害人命的案子。 没料,马车刚起步,湖县知县并县丞等一众官员便主动迎来。 知县姓木,见了方知雨连声称错,只言自己失察,没发现治下竟有如此荒唐的杀人夺命之案。 他嗓门极大,听得方知雨下意识揉了揉耳心,“吵死了。” 木知县的呼天抢地遮住了她的娇声细语,就连跟随在马车旁的人都没听见,只由得那声声假哭久久不歇。 方知雨实在受不了,掀开马车帘,刚想呵斥就被旁侧另一人吸引了目光。 此人面宽额宽,精气神十足,乍一看,谢昭竟与之有七分相似,不用问也能猜出,此人就是湖县县丞谢霖贵。 “你……”她想问:你可知自己儿子思母心切? 但终究没有问出这句话,因为谢霖贵的面容看起来异常冷漠,是除了许得益之外,漠色最重之人。 方知雨见他抬眸看过来,下意识问道:“你为何不哭嚎?” 谢霖贵突然露出一抹谄媚笑意:“下官湖县县丞谢霖贵,辅知县治下,若连我也不理智,湖县如何安定?” 木知县听闻此言,愣了一下。 这话岂不是说湖县安定都是他谢霖贵一个人的功劳? 木知县想不明白平常对他谄媚恭敬的人,怎会在世子妃面前卖弄,下一瞬带着疑惑又继续哭喊认错。 “行了别嚎了!”终是秦葵受不住,吼了一声:“要死要活地做什么!” 木知县一噎,没敢回话。 谢霖贵却在此时道:“木知县去年才到湖县,对旧事知识甚少。李荣父子残害人命一事发生在五六年前,一时错漏未能调查,请世子妃恕罪。” 木知县:这话怎么还是不对劲? 方知雨却在听过之后,勾起半边唇,是马车窗外众人瞧不见的那半边。 当然,勾起的也只有冷嘲之意。 谢霖贵圆滑又精巧,明着是帮木知县讲话,暗地里却将人给卖了,一说知县不理智,二讲知县不了解当地旧事。 哪一桩都是告状,却告得极其隐晦。 第205章 入住驿站 换做旁人,只怕会对木知县心存芥蒂,可方知雨……将所有注意力都投注到谢霖贵身上。 “李荣父子之事,谢县丞如何看?” 木知县怔怔然:怎的不问他! 谢霖贵心头暗自狂喜,忙道:“事情既然发生,必能查到知情人。下官会立刻请知县下令,并县尉一起,寻到前任大管事和当年旧人问话。” “是是……”木知县恍恍惚惚,突然反问:“查谁?” 方知雨跟着道:“是啊,查谁?” 谢霖贵顿觉失言,沉默下去。 方知雨却冷笑不止:“李家父子尚在送往县衙的途中,就算你们与之相遇问询一二,又怎么知晓五六年前的旧事?更如何知道前任大管事?” “我……我不知道啊!”木知县突然调转身形,抬指指住谢霖贵,“你怎么知道的?” 方知雨顿觉好笑,也从窗口戳出纤纤玉指,“对呀,你怎么知道的?” 谢霖贵虽然不知淮王府发生何事,但太妃失利,世子妃即将接掌各地私庄的消息早已传入耳中。 当年能弃王妃而投靠太妃,现在难道不能再换棵大树? 可惜,他急切了些,只想着装成精明干练的模样投世子妃所好,忽略了要面对的并非普通女子。 思绪急转之间,谢霖贵道:“不瞒世子妃,下官早几日便派人暗中调查湖县境内所有淮王府的庄子,只期能为您解忧除烦。” “关于别涧生前任大管事的遭遇,下官也是刚知道不久。”他从袖中取出两页纸,恭恭敬敬奉到头顶。 杏儿抬手欲接,却收到方知雨一个眼色,又将手默默收回。 木知县踮脚抬头,想去瞧那上头的字。 方知雨道:“请木知县先看。” “不敢不敢。请世子妃过目。” “木知县乃湖县父母官,县衙下属所查所知,自当先报于你。” 谢霖贵越过头顶的手忽的一顿,手中纸页便被木知县抽走。 石头得了方知雨示意,上前掀开马车帘,谢霖贵忙俯身上前,想做人墩子。 哪料方知雨提起裙摆,从另一侧跳下,根本没给他任何献媚的机会。 木知县匆匆将那两页纸瞧过一遍,发出声声惊叹:“啊?啊!谢县丞,这可都是命案啊!既然你已查得,为何不报于我?” 谢霖贵嘴角抽了抽,心叹世子妃离间得恰到好处,脸上浮现一丝烦躁,顺口答道:“我也是刚得到这些信息。” “那也应该跟我讲一声啊,怎能看着我在世子妃面前失态?”木知县揪住不放,直接追到谢霖贵面前。 后者避开目光,换成笑脸,“这些都未经过验证,不敢轻易报于知县。若非我在世子妃面前漏了嘴,是会确定之后先报于您的。” 方知雨瞧着两人一来一往,心头止不住嘲讽更深。 谢霖贵圆滑得很,不论何时调查出真相,也不论是否有人暗中透露消息,总之被他这番说辞掩盖了过去,没法以此问责。 而木知县也不是表面那般蠢钝,反倒属于大智若愚那种,句句反问看似疑惑,实际全都在反击。 不过,这两人又与方知雨以往所遇不同。 典膳正和典膳副明显有私仇,甘棠园两个管事互相暗较劲,此二人虽勾心斗角,却没有致对方死命的想法。 又是几番客套,方知雨担心龚嬷嬷与谢昭赶过来与谢霖贵撞上,便以李家要案需尽快调查为由,支两人回去。 木知县毫不犹疑,立刻领命,就要回去提审李家父子。 谢霖贵却眯着眼沉思良久,对方知雨好一番赞颂,最后似还有些意犹未尽。 木知县在旁嘀咕:“每回都是这些话,耽误要事!” 因了他嗓门大,嘀咕也成了随风飘散的洪亮之音,瞬间传遍四周。 谢霖贵面色一变,匆匆掩面辞行。 方知雨却因此心情略好。 只要看见这假惺惺的人没法奉承,还需绞尽脑汁弥补脸面,她就愉悦得很! *** 夕阳西下,方知雨一行终于晃晃悠悠抵达湖县县城。 城中有两处客栈,却都太小,住不下几个人,方知雨只好接受木知县建议入住驿站。 驿站虽大,也只有十二个房间,方知雨携杏儿入住其中主屋,其余都搭起通铺,让王府护卫交替休整。 鹿峰寨九人则住到了对面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他们倒不计较,方知雨却十分愧疚,让石头吩咐人准备上好菜食相待,当然那也没忽略了护卫们。 刚洗漱完毕换上干净衣衫,龚嬷嬷便匆匆赶回,瞧见方知雨忙上前,仔细端量。 “世子妃可好??我听闻您遇见了……” 那个人的名字,始终没法宣之于口。 她恨,恨那人的抛弃,也恨那人不允她见孩子。 方知雨一瞬便明,轻轻点头:“见了,无事。” 龚嬷嬷淡淡一句:“那就好。” 方知雨却不知如何继续。 就在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石头匆匆跑到房门前。 “世子妃!世子妃!”他跑得差点又摔倒,“世子……世子他……” 方知雨腾一下起身,拉开房门惊惶问道:“世子怎么了?” “世子让人送来您的家书!” 方知雨白了石头一眼,抽走他手里的信封,“砰”一下将门砸回去。 石头喃喃委屈:“我……没做错事吧?” 方知雨背抵门,心头惴惴狂跳,好一阵才平复下来,抬眸瞧见偷笑的龚嬷嬷和杏儿,腼腆着躲到角落。 宋筠也真是的,赶着让人将她的家书送来,故意让她随时记得他? 心思坏得很! 虽则抱怨,心情还是顶顶好,立刻就着烛火拆开信封。 小妹的字依旧难看,但字里行间散发出懂事的意味,不再絮叨母亲,也不再唠叨田间活苦,更不会抱怨她的远嫁。 只是当方知雨瞧见提及的几件事,又愁得眉心不展。 别庄里的赁户发生龃龉,走了一批,而后又来了些新的,总有意无意打探淮南之事。 年后屋里遭了一回贼,虽然什么都没丢,却把四处弄得一团乱,连小妹藏铜板的小洞都给挖开了。 难不成……那位已经明着往母亲和妹妹身边安插人了? 丹书铁券虽然起了牵制作用,也扰乱了对方的心,有些躁动了。 看来,得想个法子让京城安心! 第206章 全都闭嘴 方知雨想着想着,焦灼得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晨间。 龚嬷嬷和杏儿睡在临时搭起来的木板床上,鸟儿在外头树枝上此起彼伏地鸣叫。 两人见方知雨起身,歪着脖子发呆,都担心地问询了一阵,结果却是“失枕”。 龚嬷嬷上膳,杏儿替她揉了一会儿肩,心头念着今日还有要事,便将就如此。 可还在用早饭,石头便传话:谢昭带着谢彰来了。 龚嬷嬷喜色顿现,忙求世子妃赐早膳,捧了吃食迎出去。 不一阵,谢昭求见,于房门外行礼,开口正想讲话,却见方知雨摆摆手,立刻将话吞咽回去。 片刻之后,方知雨携新任别涧生管事谢昭前往庄子,引得各方眼线蠢蠢欲动。 这一回,她留了二十个护卫在外围,只带了另外二十个随行入内。 途中观天,才问起谢昭欲讲何事。 谢昭默然片刻,道:“昨日归家,父亲便叫了我去,让我……让我带舍弟来见母亲,以制造面见世子妃的机会。” “哦?”方知雨饶有兴致地问:“他让你跟我讲什么?” “没什么。或者说,什么也没有讲,只是让我寻机会见您,让您记得我。” 方知雨微微侧眸,瞥向这个少年,对他的坦诚感到惊讶,又觉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谢昭察觉世子妃目光,下意识将眸子垂得更深。 “可我刚回家时,偶然听见父亲与……继母谈话。” 他面露难色,似乎很不愿意提及谢霖贵的继妻。 方知雨见状,只能强调般询问:“何事?” 谢昭道:“当时听得模棱两可,只大概听出,继母想派人去程家陶庄问一句准话,父亲虽然犹疑,却还是答应了。” 他担心世子妃不了解湖县情况,解释道:“程家在湖县有很多庄子,其中有个专制陶器的小庄,正在两处果园附近,步行之距不过半个时辰。” “我担心,程家依旧觊觎果园,会从中作梗,阻挠世子妃的计划。” 方知雨听后笑笑:“你觉得我有什么计划?” “不知。”谢昭很坦诚:“从以往听闻世子妃所作所为来看,您的谋略从来不按常理。但这也意味着,他们也不知。” 连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都知道,她要对付程家了? 程家肯定也知。 为何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前来与她讲和,是没将她看在眼底,还是另有他招? 方知雨不再深思,只对谢昭笑笑:“多谢相告。以后令尊若让你投效于我,便听从他的吧。” “啊?”谢昭虽然敏慧,却只是未历世事的少年,一时震撼,想不明白世子妃为何不恼,还愿意给他机会。 方知雨依旧笑:“你父亲想让你成为他升迁的奠基石,必定会多加教导。他在官场游走多年,所知所历对你有益,听听无妨。” “只不过,莫要将那些学到的东西用来算计我,或者伤害他人。否则的话……” “谢昭明白!”少年弯腰深拜。 “明白就好。去吧,与令弟一同陪陪母亲。”“ 谢昭再拜辞行,离开时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方知雨欣赏这个少年,但也担心他被谢霖贵引入歧途,只好挑拨一下,让谢霖贵的真实目的暴露出来,让谢昭心底生出隔阂和防备。 只希望此后谢昭永如今时,聪明、善良、知情懂恩,永不入其父那条道。 眼见他走远,方知雨望着别涧生内悠悠疯长的杂草,突然叹了口气:“各位辛苦了,但似乎还要更辛苦一些。” 木家兄弟从树后现身,站在离她三丈之外,静待吩咐。 她对他们笑笑:“两件事,请安排下去。” “第一,派人盯住程家陶庄,若见到谢霖贵派人前去,直接押了,严刑审问!” 淮王府私庄的管事想问一句准话,都得派人前往麓州,谢霖贵和其继妻商议找程家问话,为何偏偏找去陶庄? 只能说明,那里有可以主事之人! 抓出这个人,就等于斩断程家在湖县的半条命脉! “第二件事……”方知雨犹豫了下,“明早私问谢昭,今夜他归家后,谢霖贵又与他谈过什么。” 事有轻重缓急,最重要的自然是对付程家,可谢霖贵今夜所谈之事,就是万般急切之事! 适才不对谢昭讲,是怕他心头存事,不能与龚嬷嬷好好相聚,只好让暗卫盯着,寻时机再问。 她没讲明,木家兄弟也没深问,只领命而去。 秦葵从暗处冒出来,默默站在她身后,没有打扰,只是眼神已经从看见小女娃就喜滋滋,变成了瞧住她背影都不经意流露出服气。 方知雨盯着杂草又发一阵呆,转身往外而去,“石头,可有管事前来找我?” “有的。我让他们先去驿站外头候着了。” “好!回驿站!” 石头担忧地念了一句:“世子妃您该歇一会儿的,这样马不停蹄可别累坏了。” 杏儿也在旁边帮腔。 方知雨分别瞪了他们一眼,“马不停蹄是马儿累,怎么不见你们心疼它!” 两人皆是一滞,而后莞尔。 不远不近跟在后头的秦葵也笑了笑,突然一声欣慰的长叹:“淮南有福啊!” *** 湖县驿站外,马车堆堆挤挤,人群吵吵嚷嚷,好不容易才安置到旁侧,排成一列,让出条道。 世子妃在等待了两刻之后,终于下得马车,往驿站里走。 风一吹,吹掀半边幂篱,有些胆大的人偷偷看过去,瞧见了一副风华绝代的容颜。 只是子妃那双眼,怎么迷迷离离、朦朦胧胧……像没睡醒的模样? 方知雨确实在马车里打了个小盹儿,毕竟她又不急,反倒是他们一个个的想投诚想表态,又怕被人抢了先。 世子妃甫一进入驿站,外头又混乱起来,都想第一个递上拜帖和礼物,却被石头带人拦阻在外。 “世子妃此行氿州,只为接掌淮王府私庄。其余的,没有时机也没有心力,各位有心人请回。” 可外头的人哪里肯走,混乱不减反增。 龚嬷嬷不在,杏儿年纪小,那些人不会服,青鸳便成了传话人。 她出来见了乱糟糟一片,张张嘴,不知如何开口,复又闭上。 第207章 脑部震荡 苇河县承发房承发,扶着头晕眼花的湖县户房司吏陆琪英,从青鸳身侧走过。 “全都闭嘴!” 陆琪英被这一吼惊得浑身一抖,捂住了本来就没张开的嘴。 吵嚷声也随之而止。 青鸳也没料到自己这一声吼会产生如此大的后果,怔了怔才道:“淮王府自己庄子的管事上前来。” “那我们呢?” “我要要事求见!请向内通传一下!” “我有冤要伸,请见世子妃!” “其余人……”青鸳不甚耐烦地道:“滚蛋!” 这话一出,满街顿静。 许多人都听说过世子妃暴躁的威名,也知道世子妃素来客气,却还是头一回从她的丫鬟嘴里听见如此粗俗的言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但反应过来之后,人人心中皆生出疙瘩,只不过未在面上表现出来。 “哎……”陆琪英一声轻叹,拽住苇河县承发房承发,反身向外,叫过石头低声耳语几句。 石头频频点头,面色几度转换。 而后登上一处石台,高声喝道:“各位,世子妃素来亲和,但也不是轻易可被拿捏之人。尔等在此喧哗叫嚣,扰了淮王府正事,谁来担责?” 下头那些人面面相觑,一改不愉,转而面带隐忧。 石头又道:“再者说,冤有县衙伸,理有父母官断,找世子妃作何?你们这不是在向世子妃投效,而是在败坏世子妃名声!” “如此,倒不如趁早滚得远远的!” 这几句话,不仅转移了人众的思路,还圆了青鸳脱口而出的那个“滚”字。 “不敢不敢……” “小人知错……” 下头有人带头,吵嚷混乱立时少了许多。 石头又道:“拜帖留下,礼物带走。世子妃虽不便见各位,但各位的名号,还是会递到淮王府的。” 这便是给个巴掌再送颗枣了。 陆琪英见石头将他交代的话完美呈现,一时心安,转头欲走。 眼前身影一晃,那个令他惶恐难安的面容再次出现,惊得他浑身一颤,向后疾退,这一退又晕晕乎乎几欲呕吐。 “我是来谢你替我善后的。”青鸳不解:“做什么如此怕我?” 青鸳可比十三聪明多了,她只是自小接受暗卫的训练教导,鲜少与人打交道,鲜懂人情世故而已。 但不代表她没反应过来,自己差点给世子妃闯了祸,也不代表她看不明白,陆琪英在帮忙解围。 可她不能理解,自己的无心之失,为何会令对方如此闪避,她又不是虎狼! “我?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陆琪英叹着,绕道而行,避走他处。 独留青鸳似懂非懂,请了方知雨同意,转头出去了。 *** 五个田庄的十位管事是相邀而来的。 那日分道前,几人商量好了,各回各处,以最快速度完成世子妃交代的事。 第一,将签订了新契约的赁户叫到一处,以“世子妃仁善”之名义,当众撕毁契约,并公告今年给他们减免一成租的大喜事。 赁户们自然又惊又喜,都赞世子妃乃淮南之福。 其次,便是清点库房余粮以成册。 今日一早,十人再度齐聚,将余粮信息汇总,还将如何调配、怎样施粥的设想一一记录下来。 世子妃想保证苇河县百姓能熬到秋收之后,他们能替世子妃谋的,便是将此设想延至整个氿州。 那本汇总了余粮数额,和记录具体实施法子的册子递到方知雨面前的时候,她并未翻阅,只是拍拍封皮,“放手去做吧。” 其中一个管事壮着胆子问:“这……世子妃也太信任我们了吧。” 方知雨笑:“我不信任你们,还能信任谁?那日我便讲过了,淮南的天已不是往日的天。你们都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此后要忠心于谁。” 其实,方知雨等得就是他们来这一趟。 来,就代表真心投效,不来,则说明还在观望。 谁可用,谁要防,也会清晰了然。 直到杏儿送这十位管事出去,他们都还不敢相信,世子妃的行事作风当真不可预估。 其中一个忍不住询问起来,甚至不考虑小丫鬟只有十岁上下的年纪,将她当做了世子妃心腹。 杏儿笑笑:“想必各位都已听闻李家三人的下场,在这种情况下,还想欺瞒世子妃,还敢存有异心,那便是‘阎王桌上抓供果’……” ——找死! 杏儿在前带路,小小的背影,瘦削的肩膀,轻轻巧巧的话,却令在场所有管事都微微起了惧意。 当下所有人都收敛杂思,只一个念头:按世子妃吩咐办事! *** 茶庄管事是第二个来的,就排在那些田庄管事的后头被请了进来。 一胖一瘦两位真是相当融洽,回去后立刻变卖家产,抱着银子前来补足贪墨之银。 只可惜他们本不富裕,家中可卖的物品都卖完之后,也只能补上一半。 方知雨让杏儿收下,见两人诚惶诚恐的模样,复又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最后再让杏儿拿出一百两银。 杏儿端着瑶盘近前,“二位请接,这是给茶庄的赏银。” 胖管事不可思议地:“这这这……” 瘦管事惊得连手都背向了身后,紧紧握成拳。 方知雨被他们的反应逗笑,捂了嘴道:“这可不是给你们的。茶庄这几年正利不多,替淮王种茶的聘农们都辛苦了,回去按劳给大家分一分,若有剩余再买些酒水犒劳一番。” 两人这才如释重负,连声谢恩,双手捧着接过。 方知雨又道:“至于你二人……好好替淮王府做事,不会被亏待了去。” 这便是真正将他们收归己用了。 杏儿送两人出去的时候,又讲了些方知雨不便亲口言说的话:“世子妃从来赏罚分明,两位只需一直保持这等忠心,以后的日子不用愁。” 罚的是他们做虚账贪银子,赏的却是整个庄子,算起来这的确是天大恩德,因为他们是茶庄管事,赏的也包括他们啊! 两人抱着银子喜滋滋回去了。 临近午时,石头才打发了外头所有送拜帖的人。 拜帖装了满满一下匣子,石头懒得一个个翻找,便请几个吏员帮忙整理誊抄。 几人清闲得很,立刻应了。 第208章 回不来了 陆琪英躺在榻上,一动不敢动。 吃点东西他吐,喝点水他也吐,稍微走快些吐得更厉害,于是只能“静养”。 就在他再次睁眼望向房顶,想试试是否恢复之时,一张令他“一朝被蛇咬”的脸出现在眼前。 “你……哇……”又吐了一口酸水,差点喷到青鸳身上。 青鸳闪得极快,推了一人向前,“郎中,快替他瞧瞧,别让他把脏腑给吐光了。” 她特意向世子妃请示,到外头打听了湖县最有名的郎中,将人强行拖拽而来。 年过六十的老郎中,在小孙儿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向榻边,“姑娘行为粗鲁,说话也不好听。哪能把脏腑吐出来?真吐出来,就不用请我瞧病了。” 眼瞧老郎中几步一顿的模样,陆琪英连连摆手:“不用了。” 他怕自己的病还没瞧出来,老郎中把自己给抖倒了。 可他刚撑起双臂起身,就被一只看似娇小实则力道极大的手按倒下去。 浑身乏力,只余一声无奈的叹息。 老郎中看似心力不足,实则经验卓绝,很快便断定陆琪英是“脑部震荡、气血瘀滞”,便开了些“活血化瘀、升阳降浊”的汤药。 又叮嘱静养数日,待头晕呕吐消减,再去寻他诊脉,以调整药方。 躺在床上的人长长舒了口气。 但站在旁侧的人却突然问道:“死不了的吧?” 老郎中面带不愉:“不信我的医术,缘何将我拽来此处?” 青鸳“哦”了一下:“死不了就好。免得我把欠他的拖到下辈子去。” 老郎中瞧瞧这人一脸真诚,再瞧瞧那人满目生无可恋,突然笑了起来:“老了老了,都弄不懂现在的小女娃在想什么。” 老郎中懂不懂的,不好说。 青鸳是真没懂,付了诊金,拿着药单去抓药了,跑成一阵风。 陆琪英都没来得及说一句“不用”,便再没见着人影。 等他晕晕乎乎睡过一觉,房门口已经多了一个小炉子,和一个煨着药的瓦罐。 撑起身子近前,他将瓦罐盖子掀开便愣住了——药只剩药渣,汤水早已熬干。 *** 午后小憩,方知雨刚醒来,还在揉着红彤彤的眼皮,木家兄弟便敲响窗扇。 方知雨习惯了他们的报事方式,也不纠结是否开窗,只问:“有要事?” 木骧在外道:“谢霖贵的管家前往程家陶庄之后被拿获,此刻正在用刑审问;可陶庄与他会面的人却从密道出逃。” 方知雨心中隐隐慌乱:“逃向何方?” 木骧回:“我们自己的果园,贡林檎的那处。” 果园?还是贡林檎的果园? 若有人在其中动些心思,京中的那位就会多一个对付淮南的理由! 不行!不能放任! 方知雨怒而拍桌:“把果园所有人拿下!” “诶?”木骖脱口惊问:“所有?” “唉哟……” 似乎是木骖又被木骧敲了一下,委屈喃喃:“那么多人,怎么押?” 木骧却道:“世子妃放心,我立刻调回所有卫所兵士,将果园全部围住,把人押下严审……就是不知,世子妃想问些什么?” “查出密道何时所建,何人知晓,不必报于我,直接报给淮王和世子!” 方知雨怒气冲天:“照管庄子不用心,尚可借口太妃有令搪塞推脱。可放任他人将密道通向种贡品的果园,那便是不顾今上安危!” 木家兄弟听到世子妃如此直白的话语,已经明白过来。 这一回,就是要借题发挥,将果园不忠之人,和藏在果园的程家人,以及那些暗地里互相勾连的人,全都处置,不留余地。 更要借此机会惩一儆百! 甚至不惜请示淮王,将果园管事杀之! 两人领命退去,杏儿给方知雨上了一盏茶,可她没有任何心情,只咕咚咕咚灌下去,而后问道:“秦二当家何在?” 杏儿道:“适才我送那些管事出去的时候,瞧见他在驿站外头的柳树旁,要我去寻他进来么?” “不必。”方知雨道:“替我转告一件事。” *** 黑天墨地之时,永胜赌坊人声鼎沸。 几个衣衫破旧但出手豪气的赌客搅动了整个赌坊的风云,因为他们手气极佳,身前已经堆满了碎银和铜板。 但气运似乎还在继续朝他们倾斜,毫无改动的迹象。 赌坊密室之中,掌柜正听着手下人悄声禀告,抬手向对面三人做了个下压手势,示意他们暂停讲话。 片刻后,他皱起眉来:“让掩将去扰,别惊了其他人。” 永胜赌坊门开四方,迎八方赌客,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不论气运再好,也不论手段多高明,庄家都能从中搅乱。 可今次这几位赌客,不仅面生,还很豪气,庄家都换了好几个,还是不能乱了他们的气。 但这也难不倒永胜赌坊,他们暗中养着千门下八将,为的就是在这时候出手! 交代完那一头,掌柜将目光重新投向对面,神色有些不耐烦,“我听闻,已经有好几处庄子的管事投靠了世子妃,你们又为何不去?” 对面两男一女,都是养尊处优的模样,听见这话不约而同摇起头来。 “世子妃可不是善茬!”那坐在中间的人,圆肚皮随他动作轻轻抖动,“她可没留余地,当众给了我们每人十鞭子!” 另一个男子接话,“到今日,我都还不能正躺。” 何止是躺,他坐在椅子里,都只用了半边臀,伤得可不轻。 赌坊掌柜见状,微微摇头:“可惜太妃失势,麓州那边不可能有任何动静,程家也没法帮你们了。” 此三人,正是鱼庄管事,因为编撰假账还撒谎,被方知雨下令打了十鞭。 方知雨倒不是不想动他们,只是考虑鱼庄与各处官贵人家往来密切,想留下这些人脉而已。 没料他们不甘心被世子妃拿住,转而寻求程家相助。 女管事听了赌坊掌柜之言,眼神飘忽起来,“两个前往麓州送信之人……” 赌坊掌柜道:“放心,回不来了。” 语气是那般淡定,神色也毫无变动,就好像他谈论的不是两条人命,而是街边的阿猫阿狗。 第209章 里面是毒 上一回,鱼庄向其他庄子的管事发出邀约,将他们全都聚集起来,也是在这个赌坊,这个密室。 当时谈得并不明了,只是渲染世子妃的恶,想让其他人与之站在同一方。 其中一个提议便是,所有人都不交出真账本,待前往麓州求见太妃的人回来,再行商议。 后头的变化超出他们的想象。 若那两人归来,谎言就会被拆穿,不仅真正的账本递交不上,两人的存在还会成为做假账的人证,世子妃肯定借此大做文章。 于是,趁着给心腹送信的机会,女管事在字条上做了手脚,不仅让心腹做假账本,还传了消息给赌坊掌柜,请他务必拦截。 然后,那两人就在归来途中因“一场冲突”落水而亡。 三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都心有戚戚。 片刻后,鱼庄大管事递上一个木盒。 赌坊掌柜只是看了一眼,没有打开的行迹,甚至表露出毫无兴趣的神色。 大管事道:“这忙……太妃帮不上,麓州程家帮不上,掌柜您是一定能帮的。” 女管事将木盒往前推了推,“程家不缺海底稀罕物,金银钱财也不少,可有些东西,掌柜的一定受用。” 赌坊掌柜听闻此言,略微动心,挑眉笑了笑。 女管事亲自将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张房契! 常胜赌坊的东家是程家二房二少爷,早在一年前,他就瞧中了对街的一处铺面,想买下来将赌坊搬迁过去。 遗憾的是,无论他出价多高,对方都不卖。 更无奈的事,那处铺面的所有者是氿州通判的兄长。 商不能惹官,他便一直遗憾至今。 如今,这处铺面的房契就摆在眼前,还是个白契,没有经过官府录入,谁拥有契书谁就是它的真正主人。 若能将此献给主子……赌坊掌柜轻轻一笑,将房契收入手中,“也不是不能帮,就怕你们不敢做。” 鱼庄大管事急切地道:“只要能救我三人于危难,什么法子都可试一试。” 赌坊掌柜抬眼示意,身侧手下便送上两个小瓷瓶,都只巴掌大,一染红花,一透绿意。 三人皆露狐疑,而那掌柜却道:“里面是毒。” *** 常胜赌坊大堂之中。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与那几个运气极佳的赌客发生了冲突。 起因是壮汉输光了赌资,向那几个赌客借银子无果,互相斗嘴。 咒骂之间,壮汉从后腰抽出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往桌上一拍:“左掌还是右掌,选一个!” 一个干瘦且身形矮小的中年男子细细瞧了他左右手,“才一只手啊?” 那壮汉本来做好了大声呼和的准备,却被这一句问话搅乱心神,愣了一愣。 干瘦男子却道:“这样吧,一双手一百两,一双脚二百两,若你豁得出去,两条臂膀可算五百两。” 周遭看客齐齐哗然,他们之中有好些人一辈子也赚不到五百两,更遑论作赌了。 起哄声中,干瘦男子又道:“你若敢砍,我就敢借。若是赢了,不收利,若是输了,分文不用还。” 壮汉本就是赌坊养的掩将,大多时候只扮演癫狂赌客,以切手指、割腿肉等行为吓退真正的赌客。 可再怎么“癫”,也不能真的自断双臂啊! 壮汉闷住了,但旁侧大有动心之人。 “我我我!我可以砍掉左手!” “一整条腿行不行?” 那干瘦男子却道:“以上只对面前这位有效。” 一时之间,哗声又起。 *** 密室,鱼庄三个管事瞧着那两个小瓷瓶,心乱如麻,惊惧更甚。 赌坊掌柜呵呵而笑:“这就怕了?” 三人不敢表态,即便他们内心已经蠢蠢欲动。 赌坊掌柜见状,将两个瓷瓶里的白色粉末分别倒入两盏茶,自己端起一盏,一饮而尽,然后摊开手掌做了个“请”的手势。 没有任何一人敢喝。 “你来。”赌坊掌柜对自己的手下点点头。 那人上前,端起本属于大掌柜的茶盏,仰头牛饮,而后重重摔回桌上。 一刻之后,未有任何事情发生。 赌坊掌柜终于大笑解惑:“两者合而为毒,分则毫无意义。合之无色无味,服之三日毒发,死时无声无息。” “换句话来讲,你们可以将其中一瓶的毒药放入鱼汤,另一瓶投进茶水。而后避走,再不留痕迹。” “不过以你们目下的情况来看……”赌坊掌柜“哼”了一声:“胆小如鼠,岂敢冒险?还是回去跟家人交代后事吧。” 一只惨白纤细的手按住了桌上的两瓶毒药——是那个女管事。 另外两个男管事齐齐侧目,将她紧紧盯住。 她的眸子却闪着一种令人不敢苟同的恶意:“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想试一试能不能躲开刀刃,绝处逢生!” 赌坊掌柜眼底弥漫出一抹嘲色,“拿了毒药,可就不要犹豫拖延。那位世子妃不会给你们留太多机会,时不我待。” 这边厢,女管事重重点头。 大堂里,却惊现衙役! 就在那壮汉与干瘦男子互瞪对方,瞪得目眦欲裂,甚至下一刻就要引发血色之时,四名衙役冲将进来,冲散了围在赌桌前的赌徒。 大周不禁赌,衙役一般也不会入赌场,可一旦进入,查的便不是小事,所以寻常人一见便会做鸟兽散。 唯独壮汉和那些运气极佳的赌客依旧站在原处。 衙役们见状,先是愣了一下,立刻呼和起来,拿出几张海捕文书,随意一对比,就要将赌客们押下。 干瘦男子忽而“噗嗤”一声笑:“真是玉帝嘴上拔胡子,胆大包天啊!” 跟在他身侧的人也发出一阵狂笑,引得衙役纷纷亮刀。 可也就在这一刻,正门忽的从外向内分崩离析,又一队衙役冲进来,将整个赌坊围住。 两方对视,面面相觑,皆讶异至极。 “尔等何人?怎的在此?”后进来的衙役按手于刀鞘,严阵以待。 先进来的气势不减,大喝:“我等奉知州令,前来搜查逃犯!” “阿嚏!”房梁上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喷嚏声,惊得两方齐齐抬头。 却见那梁上斜躺一老者,衣衫稍显褴褛,神色更是疲惫,“玩够了没?收吧。” 第210章 身边有鬼 干瘦男子明显有些意犹未尽,却还是收敛神色,指了指先进来的四人,“他们是假衙役。” 又指了指壮汉,“他是假赌客。都是千门中人。” 那先进来的四个衙役,其实是千门下八将中的撞将,特意在庄家处于劣势无法扭转时,假扮成官府之人进行搅扰。 如今被人当着真衙役的面拆穿,一时无措,手脚都没处摆。 梁上老者跳下来,“是我报的官。” 老者便是秦葵。 干瘦男子则是他带来的八人之一,绰号千手赌仙,赌坊小伎俩和千门下八将的行事方式,根本逃不出他的眼。 若有人眼尖,定会注意到,此人长袖之下的左手缺了两指,右手拇指只有半截。 他擅赌,赌得妻离子散、倾家荡产,被追杀流落差点丧命,幸得鹿峰寨收留,才侥幸活下来,此后痛改前非,戒掉赌心。 这一回入局,驾轻就熟,将对方扰得毫无章法。 赌坊设赌局,只有两种情况会被府衙关注:出人命和耍骗术。 人命这种幌子,鹿峰寨不会挑起,那便只能逼迫对方使出骗术了。 千门下八将已逮其二,府衙还能治不了这处赌坊? 更何况,背后还有世子妃的一道令呢! 当方知雨得知程家陶庄之人暗建密道通往淮王府果园,内心便隐隐不安。 由此推想,连谢霖贵这样的人都要寻求程家回话,那尚未投效自己的管事会不会也想得到程家指点? 管事们聚集的赌坊乃程家产业,他们最可能去的地方也就是这里。 于是她让杏儿给秦葵传话,请鹿峰寨混入赌坊查探,若有异,则控住其中重要之人。 与王府护卫不同,鹿峰寨众人的习性更接近市井小民,更能融入赌坊氛围,但又守着一分底线,不会随意害人命,方知雨才放心让他们去。 秦葵不是世子妃下属,自然不需完全按其想法行事,在发现赌坊藏了千门中人,密室门无法进入的时候,他直接去报了官。 当然了,是以世子妃的名义报官,谁敢不作为! 衙役们见了秦葵,不作他想,立刻将赌坊里的人全部押住,甚至还撬开密室大门,将里头忙乱掩藏物品的人全部捉拿。 这一晚,常胜赌坊被清扫一空,一个人也未留。 *** 翌日清晨,大雨倾盆。 方知雨接连收到了几道消息。 其一,便是那个从密道逃入果园的人……抓到了。 此人乃程家陶庄管事,被抓时怀里还揣着一封信——一封打算送往麓州程府的密信。 信中所提内容很简单,除了询问太妃何时反击,就是替谢霖贵表忠心。 再者便有一个意外惊喜——谢霖贵的继室,竟然是尹姨娘曾经的丫鬟,一直都在将湖县府衙的密事偷偷传回去! 方知雨当机立断,让人去谢家将此人拿下。 谢霖贵是湖县县丞,没有抓住对方为官不仁或贪墨徇私的把柄前,没法动他,只能从他的继妻下手。 其二,则是常胜赌坊被一锅端,搜出毒药若干。 经赌坊掌柜的手下坦白,其中两小瓶是给世子妃准备的。 对此,方知雨喜不自胜,因为终于有借口为难程家了! 她让人将赌坊掌柜欲对她下毒的消息传扬开,也不急于一时,就等着更多的人向程家递话,让他们自己找来。 至于鱼庄的三个管事,直接押回淮王府,交予淮王处置。 她好不容易立了威,得了名声,可不想因沾染鲜血前功尽弃。 最后一条消息,则是谢昭主动上报。 今日天还未亮,雨色正浓,谢昭便开了后门偷偷往外跑,许是仓惶,没跑多远就跌倒了。 木家兄弟安排的暗卫现身相助,他却拽着对方手臂,急切道:“请立刻转告世子妃,她身边有鬼!” *** 昨日,谢昭、谢彰与龚嬷嬷甚是欢愉。 稍晚时候回到家,父亲支走谢彰,没有问询任何母子情深,只问他在闲置庄子里与世子妃所谈何事。 谢昭没有讲实话,只谎称自己将如何恢复庄子的设想告诉了世子妃。 但父亲的问话却令他百般不解,一夜反复入梦,最后一梦惊醒之时,突然明白了过来。 父亲不知昨日世子妃与他在庄子内讲了何事,但却知道前日在庄子大门外的谈话内容! 难道前日……有人出卖世子妃? 谢昭想通此事,匆匆穿了衣裳向外奔,大雨冲刷着双眸,遮掩了他的泪和慌乱。 就在他犹豫是“大义灭亲”,还是“徇情枉法”的时候,脚下不稳摔了一跤,世子妃的暗卫扶了他一把。 他在那一刻选择了母亲,以及正道。 *** 而这一切,都在方知雨的预料之中。 谢昭与龚嬷嬷相认那日,谢霖贵只是让他制造与方知雨的见面机会,却没有问起在别涧生大门外发生的任何事。 这足以说明,他知道当时的情况! 于是方知雨特意带谢昭故地重游,却只让其中二十个护卫跟在近处。 如今的结果证明,有问题是当时留在外围的另外二十人! 方知雨让木家兄弟暗中调查,尽快查明何人有异心。 *** 同一时刻的麓州城,雨色遮掩了天色,数丈之外人影迷蒙。 一道身影从程家二房的屋檐掉落,瘸拐着奔在大街上,来到淮王府东门。 “开门!快开门!”敲门声急切又凌乱,伴着一道哭泣的声响:“我是二姑娘,我是淮王二女儿!快开门!” 门房听见呼喊却不敢开,直接报去了最近的世子府。 宋筠得了报,匆匆披衣,冒雨赶往东门。 门一开,宋湘淇便跌撞而来。 宋筠右臂一抬,将其拦住,“父王让你在程家受教,还是回去吧。” “不!”宋湘淇极不甘心,泪水滚滚:“我不要去程府,我是淮王女儿,是郡主!怎能跟那些人等同?” 宋筠叹气:“这便是你还未想明白了。” “不需要想明白!兄长你不让我回家,我就满大街叫嚣,让所有人都知道,淮王不管女儿死活,世子只听世子妃的话!” 不提“世子妃”还好,一提,宋筠就心口疼。 ——好想他的小家伙哦! 第211章 是为保你 淮王府东门外,大雨冲刷着每一个人,令人睁不开眼。 但无论是门内的,还是门外的,包括宋湘淇,都明显察觉到,宋筠整个人低沉了下去,气息奄奄,像被一口气吊着。 宋湘淇愣了一下,才继续痛哭,一边哭一边抹泪,一边想:是不是不该提那个人? 等她哭累了,嗓子哑了,停下来哽了一口唾沫,宋筠才抬眸。 “兄长?”她眼带希冀,朝前挪了半步。 宋筠的眼神依旧迷茫了一瞬,突然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怎么还在?” 宋湘淇:“……” “你回程府吧。”宋筠的魂魄终于归位,“程夫人之错不会算到你头上,父王此举是为保你。” 程思珺之罪罄竹难书,淮王此时不动她,一是没证据,二是忌讳程家。 但不会永远不动。 若真到那一刻,淮王只希望自己的小女儿不会被程思珺带着,做些无可挽回的蠢事。 放在程家,也许也会被尹姨娘教坏犯下些错,但怎样也不至于走上必死之路。 更何况血浓于水,处理了程思珺,自然便会接她回来。 宋筠只希望这个过程快一些。 宋湘淇摇摇头:“可父王生我的气,是因为我叫错了称谓啊?” 宋筠看着这个年仅八岁的小妹妹,知道很多事她没法理解,只尽力提醒:“你的命和其他所有人的命都一样,都只有一条……不论你是谁家的女儿。” 宋湘淇愣在原处,连泪都止住了。 宋筠讲完这话,长叹一声,反身而回。 东门关闭,她绝望地瞧着那道门缝,只觉此生此世都回不去了。 滂沱雨幕之中,走出两道身影。 一个在前,一个稍后半步。 后半步的女子举着伞,却全都用来替前面的妇人遮雨。 妇人已过暮春之年,脸上容华依旧动人,那轻缓的步子,妖娆的身姿,在雨色里显得格外动人。 “怎么样?死心了吧?他们不会怜悯你,因为你对他们毫无用处。” 宋湘淇抬眸,眸里的泪都干涩了,“可是……可是……” 她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个字。 妇人对宋湘淇探出手,“我是程家二房小妾,你娘是淮王小妾,你呢……是想被他们当做筹码送给别人当妾?还是想成为一家主母?” 这妇人,就是程家二房尹姨娘,程思珺的生母! 自宋湘淇被送到她面前,两人就极不对付。 宋湘淇想回淮王府,隔三差五闯祸;尹姨娘需要韬光养晦,总变着法子将她关起来。 这一回,宋湘淇趁着大雨翻窗逃了。 尹姨娘不仅没有阻止,还亲自跟过来,就是为了让宋湘淇在绝望之刻,彻底接纳自己。 宋湘淇依旧浑浑噩噩,却不甘心,最后鬼使神差地递出手去,任由尹姨娘拉扯起来。 “走,我们回去。我先教你如何看懂男人的心。” 宋湘淇抽噎了几下,呆呆跟着走了。 而淮王府东门的门缝后,宋筠铁青着一张脸。 就在他眼神逐渐变得晦暗之时,有人匆匆来报:“世子,您请的客到了!” 终于到了! 终于能了结这方事情,去找他的小家伙了! 宋筠撩起衣袍就奔,把一众随从抛得老远。 *** 同一时刻,淮王得了禀报:新安排进修竹居的一个丫鬟失踪了! 一提起程思珺,淮王就头大。 “其余三人作何回应?” 东凌道:“据她们说,那个丫鬟被程夫人叫去了房中,再也没出来。” 淮王皱眉:“没进去找过?” 东凌回:“三个小丫鬟不敢,过了一晚才上报。我已让人安排婆子进去寻过……没有找到任何痕迹,就像人间蒸发了。” 从修竹居消失?这不可能! “继续找。”淮王心头忐忑:“若找不到,就把人搬个院子,修竹居也……掘地三尺。” 宋策的撷兰居曾被掘地三尺,挖出了三十二具尸骨,淮王的第一反应就是——修竹居也该翻一翻了。 若真翻出尸骨…… 东凌先是一愣,随后应了,匆匆退行。 *** 雨下了大半日,午后停歇,天也开始放晴。 方知雨得到一个令她心烦的消息:护卫前去捉拿谢霖贵继妻,她却当场自尽! “真的是自尽?”杏儿疑心不减,“会不会被人害了,制造成假象?” 护卫头领回:“告知意图之后,她说想换一身衣衫。我们只好等在外头,听见物件碎裂的第一刻就闯进去,但没搜到任何其他人的痕迹。” “她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坏了茶盏。我们也见到一地碎瓷,就没多心。可出了府门,当街之上,她就用藏匿在手中的瓷片割了喉。” 方知雨没有问责护卫,毕竟一个人有心赴死,是不会提前露出任何迹象的。 更何况,当街割喉,那么多人瞧见,也绝做不了假,这些护卫不至于骗她。 只是,方知雨倍感厌烦,因为谢霖贵继妻当街自尽之时,他本人不在家…… 这要被有心人一发挥,就变成:世子妃趁县丞不在,逼死县丞妻! 就在她焦头烂额之时,谢霖贵来了,理由是:请罪。 方知雨本不想见。 她本打算用谢霖贵继妻对付尹姨娘,毕竟盗取县衙机密并外传只有死路一条! 若能查出此乃尹姨娘指使,她也脱不开罪! 只可惜……如今一切抬上桌面,就变得很难搪塞。 可方知雨最终还是见了谢霖贵,因为对方让石头传话,声称自己从不知晓继妻身份。 这就让方知雨起了好奇。 她呷了一口茶,演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令正的身份……你真的不知?” “下官知晓。”谢霖贵道:“请世子妃恕罪,若不这样讲,世子妃定不会见,下官有苦也没法诉。” 方知雨冷冷看着天字一号房外间站得规规矩矩的人,没说一个字。 龚嬷嬷得知谢霖贵到来,寻了借口避走。 想来当年也是被伤得极深,才会如此。 方知雨觉得,总还是要从谢霖贵那里讨些什么,才能对得起龚嬷嬷对自己的好。 谢霖贵不知方知雨心头所思,只以为世子妃在给自己解释的机会,于是道:“下官是个趋炎附势之人,太妃掌事,下官就投效了太妃。” 第212章 程家野心 方知雨冷冷勾唇,知道谢霖贵是在欲扬先抑,先讲自己的不足,再论自己的长处,以期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果然,谢霖贵接下来就道:“可下官也知道,程家野心勃勃,早已不满足淮南第一商的地位,还想涉足官场。” “下官年过四旬,还是个小小县丞,哪比得上家大业大家财万贯的程家?只能吞咽下那些苦……” “你说什么?”方知雨突然惊问。 谢霖贵重复道:“下官年过……” 他突然一顿,明白了世子妃到底在问什么。 ——程家野心。 谢霖贵是个人精,立刻就抓住了机会。 “禀世子妃,程家早已不满足如今地位,也不满足只居淮南。早在程家老太爷未过世时,三老爷、四老爷就已经在外游历,四处布局。” “四老爷往北,主要铺陈钱肆、药肆、成衣坊、首饰铺;三老爷往南,主要开设米铺、杂货铺、书坊。” 方知雨微微皱眉,似有所觉,却一时半刻揭不开面纱。 谢霖贵道:“世子妃可知为何是这些,而非其他?” 这人真是不简单,居然抓住她“好奇尚异”的性子,特意卖关子。 方知雨淡道:“愿闻其详。” 谢霖贵顿觉有了巴结的契机,笑得眉眼都挤到了一起。 “大周南方地广人稀,势散民穷。米铺低价卖粮能得人心;杂货铺带去稀奇物件,能宣扬名声;而书坊助穷苦学子入京赶考,能张扬势力。” “至于北方……因为京城在北,所以北方富庶。” “钱肆可以为官贵提供便利,从而延伸程家人脉;成衣坊、首饰铺则可以哄得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们愉悦,多一些耳旁风的机会。” “至于药肆,可以拉拢地位更高的贵人合伙赚钱,钱赚得越多,利益关系就越深。如此布局,很多事不用自己办都能顺利解决。” 听到最后,方知雨皱了眉:“你说的‘地位更高’是指什么?” 谢霖贵笑笑:“这个……下官不知,贱内知晓的也就这么多。” 话讲了,可却没讲透,就算传出去,他也不会受到太大牵连。 方知雨瞧不上这种人,但也抓不到对方任何把柄,只道:“你适才讲,程家想入官场?” 谢霖贵忙道:“是。程家老太爷在世时,就有一个考量——‘旁支可用’。” “他让旁支子弟入族学,再出钱助他们入京科举,十余年来,已有不少人做了官,只是尚未有京官大员。但下官以为……这是迟早的事。” 方知雨察觉他话意未尽,“哦?”了一声。 谢霖贵知道,只要世子妃有兴致,他便有投效的机会。 于是道:“自如今的大老爷掌家之后,除了源源不断送旁支子弟入仕,他还将大房庶子也送去京城入了国子监,成了例监?。” 例监?便是纳捐而入! 方知雨冷哼一声,只叹有钱果然能使鬼推磨。 谢霖贵又道:“如今大房庶子最显,已经成了二皇子府上的门客。” “三房布局南方,自然不甘,也暗中送了女儿入京;只有二房,至今未曾听闻贱内提及任何作为。” 方知雨冷冷瞥了谢霖贵一眼,程家二房有没有作为可不好讲。 但面前这人今日能出卖程家,来日便能出卖自己……不能用。 “我知道了。”她冷冷一句。 谢霖贵愣住,他本以为世子妃就算不嘉奖,也会说两句客套话,怎的好像跟坦白之前的态度一样? 方知雨见他不动,问道:“还有何事?” 谢霖贵张了张嘴,突然觉得把自己所有知晓的事都讲出来,也讨不到好处……还不如不讲。 他随意寻了个借口解释自己的发呆:“下官只是有些不可思议,本以为世子妃会责不察之罪,没想到……” 方知雨摆摆手:“你刚才讲的,就算将功补过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言。” 谢霖贵明白这是赶他走了,心头记了一笔,行礼退去。 待他匆匆回家,一双儿女在丫鬟的怀中哭得死去活来,而继妻的尸身还停在灵堂,无人敢来吊唁。 见他归家,儿女扑过来抱住他继续哭,哭得眼都红肿了,还是停下来。 小女儿呜咽着:“爹爹……娘……为什么不会醒了?” 许是丫鬟们为了宽她心,编了谎言,可几岁女娃如何能懂,只隐隐感到害怕。 谢霖贵将儿女搂住,望着灵堂飘飞的白帆,“你们娘亲,是为你们而死。” 儿子不明所以:“娘亲不是被世子妃逼死的么?” “胡说!”谢霖贵惊得甩了儿子一巴掌:“街巷传闻如何当得真?世子妃是请娘亲去做客,娘亲担心你们被歹人所害,才用自己的命换你们平安。” “歹人?”女儿吓得发抖。 儿子却被那一巴掌打懵了,半晌缓不过来。 谢霖贵又将他们抱住,幽幽望着火光:“一个负心负情的歹人。” 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得知世子妃即将接管内府和私庄之时,他就惶惶不安。 得知世子妃将临氿州,他第一刻便让现在的妻子联系程家人,借钱收买世子妃身边的护卫。 为免疏漏,他刻意收买了两个人。 重金之下,这二人将世子妃见过何人、谈过何事都详细相告。 其中包括,他的长子谢昭去见了他的弃妇龚心玫。 也包括,世子妃此行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对付程家。 当然,还有世子妃派人登府,试图带走他的继妻。 他获得消息,立刻抄近路赶回家,只对继妻讲了两句话。 第一句:“你是尹氏丫鬟的事已经败露。” 第二句:“你不会希望儿女先没了娘,再没有爹吧?” 他自认擅弄人心,早就摸透了继妻的软肋,知道她为了儿女什么都肯做,甚至是自尽。 他交代完这两句,就匆匆赶回府衙制造不在场证据,可继妻的死法却出乎他的意料。 ——这个女人到死,都在给程家铺路。 因为,在他从驿站归家的途中,已经听到了谣言:世子妃逼死县丞妻,只因她曾是程家丫鬟! 这只能是程家人传出的谣言! 接下来,就看程家和世子妃谁会赢了。 谁赢,谁就是他的下一个主子。 他收买的两个护卫,还会继续为他传递消息,而这些消息,就是他投效程家的资本。 第213章 娶不得啊 就在谢霖贵满心盘算,满脑子飞黄腾达的时候,一条消息在湖县不胫而走:世子妃下令处置两个出卖淮王府的护卫! 不多不少正好两个? 谢霖贵满腹狐疑,又惊又惧,左等右等,再没收到任何消息,只得让家里的丫鬟借着采买名义,绕到驿站附近去打探。 结果根本不用探,两个护卫被绑在驿站后头的拴马桩上,人人都可见。 每隔两个时辰,会有人再宣他们的罪责,然后重打十鞭。 凄惨求饶声不断,血稍稍止住又添新伤,人一时半刻却死不了。 就好像……就好像世子妃特意想让所有人都知晓似的。 谢霖贵知道,自己暴露了! 可他不明白,世子妃不明着对付自己的原因是什么? 难道是因为……谢昭和谢彰的娘亲? *** 这几日青鸳都有些忙。 世子妃身边的暗卫被派出去不少,都隐在各处办事。 像她这种暗卫出身,实则明护在旁的“丫鬟”不好到处走,不然一露面就容易被认出来。 她只好安安稳稳待在驿站,护在世子妃左右。 这一日,好不容易木家兄弟回来,向世子妃报事,她得了空往外溜。 吏员们住在其中一间屋子,平日吃喝睡都其中,连帮世子妃梳理各种杂事也在那里头。 “咣当”一下,青鸳推开那门,一股沉闷气息扑鼻而来,还夹杂着午间菜饼的油闷味。 青鸳轻轻“呕”了一声,瞧见了伏案奋笔的陆琪英。 所有人都因为房门突然的声响抬起头来,个个惊诧,唯独陆琪英……双眼一翻就向后倒去。 可人还没躺倒在席,就被一只纤瘦但有力的手拽了起来。 “走走走……去找那个老郎中号脉!” 那老郎中看她的眼神不友善,但医术还是不错的。 这不,才几日,就把陆琪英的头晕呕吐给治好了。 她可记得老郎中说了,好了就找他再诊脉,调整药方继续治。 陆琪英早见识过这位姑娘的“本事”,又哪里肯? 只用尽全身力气与之牵扯,嘴里还不停讲道理:“青姑娘,陆某已经无碍。无碍之人去医馆,容易沾染病气,反会生出无端之……” 他的“道理”,连他自己也没听过。 青鸳更加不信,直接打断:“就你这种小鸡命,只有你过病气给人家的份。” “可我还要替世子妃整理案册,谢青姑娘好意,等我整理完了,再自行去……” “此事我已向世子妃请示过了。”青鸳指了指挂在腰间的钱袋,“世子妃心善,还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让我一定买最好的药,好生照看你呢。” “不……”陆琪英堂堂男儿,却身形羸弱,被青鸳拉拽几下就扯到了房门边。 他只能用双手死死抠住门框,回头以眼神求助。 其余三位吏员齐声呼喝,看戏看得十分惬意。 时人认定男女有别,特别是他们这种读过圣贤书的人,更是将男女之防看得较重,何时见过这等直接对男子上手的女子? 一时又是惊慌,又是推波助澜。 “青姑娘也是一片好心,去吧去吧。” “我们想要这等好处都没机会呢!” 陆琪英满心哀愤从齿间蹦出:“这等好事,各位想要就……” 后话凭空消失,因为连他整个人也消失在门框边。 等三个吏员惊觉过来,才发现他竟然已经摔到了院里的平安缸中,头朝下耷拉在外,腿挂在缸沿,两眼倒翻,又晕了过去。 青鸳见此场景,将双手背到身后,一副做错了事无所适从的模样,“完了,我好像欠他更多了。” 陆琪英被安置到榻上,三个吏员刚手忙脚乱替他换了被水浸湿的外衣,青鸳又拽着老郎中闯了进来。 这一回,老郎中的小孙儿甚至没能跟上步伐,扛着药匣紧赶慢赶遥遥追来。 老郎中一口气上去,好一阵才慢慢下来,“我说姑娘你怎么回事?驿站临街不就有个寿春堂么?为何舍近求远偏赖上我这老家伙?” 青鸳:“你是湖县医术最好的人。” “……”老郎中无言以对,心底却很是满足,“罢了罢了,病者在何处?” 扫眼一瞧,瞧见躺在榻上的陆琪英,突然一怔:“怎么又是你?” 青鸳立刻点头:“对啊对啊,就是他!又瘦又弱,轻轻一扯,就被我摔飞了。” 老郎中颤颤走到榻前,青鸳还嫌他动作太忙,抢到前头一把掀开被子,想将陆琪英的手露出来。 三个吏员齐齐惊呼,却已经来不及。 陆琪英直挺挺躺在榻上,浑身僵直,只着亵衣。 老郎中“唉哟”一声,忙道:“盖回去,快盖回去,不能让人着凉了。” 青鸳想都没想,立刻又将被子掀回去,还很“贴心”地掖了掖被角。 老郎中叹了口气:“这样,姑娘跑一趟我家医馆,找我那大徒弟取一个药引子。药引子的名字叫:支连。” 青鸳认真点头,毫不怀疑对方是想支走自己,飞也似的跑走了。 等人一走,屋中所有人皆松了一口气,甚至连躺在榻上的直挺挺的陆琪英也柔了下去。 老郎中替他把脉,语重心长:“‘支连’便是‘黄连’。各位都是读书人,应该知道‘黄连’乃先苦后甜之药。有些苦该吃还得吃,吃过就会甜。” 陆琪英愣愣盯着老郎中,似乎反应不过来。 老郎中却道:“我是劝你,年纪轻轻,心头不要压太重的东西,免得心郁过度。” 开了新药方,也叮嘱了下,老郎中起身向外,忽又回头:“不过我所讲的‘苦’,不包括那位姑娘。” 被小孙儿扶了,老郎中颤颤向外走,一边走一边叹:“娶不得娶不得啊。” 陆琪英一个冷颤,又僵直了全身。 门外,院中,屋檐顶,三抹身影匿了两道。 匿走的是在驿站护卫世子妃的暗卫,他们听见了老郎中的话,怕被波及。 剩下的,则是捏着药包的青鸳,可她根本想不到去波及任何人。 她想的是……怎么就牵扯到嫁娶了呢? 且不说她是个暗卫,一生一世都得在暗处护卫世子妃,根本没机会嫁人。 就算世子妃心善,放了他们这些暗卫成家,她也绝瞧不上这弱鸡似的陆琪英! 第214章 管教孙媳 谢霖贵继妻之事,越传越汹涌,谣言满天飞。 传到最后,世子妃成了十恶不赦的恶女,反倒是知县夫人成了枉死的可怜人。 方知雨心乱不已。 湖县毕竟不比麓州,麓州城内让人去四处随意散些消息,就能扭转谣言方向。 但这里,谁会跟陌生人打听湖县本地事? 龚嬷嬷为此心忧不已,与谢昭和谢彰相聚时,忧色都挂在脸上。 谢昭自然知晓此事与其父有关,便提议让世子妃去临侧上善县散散心,理由是:那里的朝阳别具一格。 方知雨想到湖县之事暂无可解之法,便也应了。 吏员们因此得了五日假,可回家休整。 陆琪英跑得最快,鞋跑掉了,捡起来捏在手里继续狂奔。 被谢霖贵收买的护卫,则由鹿峰寨分出六人送往淮王府。 之所以由鹿峰寨送,一是避免有人截杀,二是防备护卫之中还有被收买的人。 谢霖贵毕竟是朝廷命官,方知雨不想直接与皇权对立,便写了一封信让鹿峰寨带回麓州,请淮王自行处理。 至于他是继续畏缩懦弱,还是痛改前非霸气一回,都是淮南之主自己的事。 *** 前往上善县是临时决定的,连湖县县衙都没知会,一行直接轻车简行,早上出发下午便至。 途中农忙身影多,抵达的时候,上善县尚沉浸在家家无人的状态中。 这是个小县城,平缓狭长,只有两条主道串联南北,东南方向有几座小山连接成岭,正是谢昭所言的观日出绝佳之地。 山岭虽不高,却还是要耗费些脚力才能上去。 木骧提议在县城里暂时落脚,待他们探好了路,打点一切,再行上山。 方知雨只想缓一缓心情,一听如此复杂,便打了退堂鼓,“不麻烦了。我就在县城里瞧瞧,日从海上出,总会在山顶现,都是一样的。” 木骧虽然应了,还是安排人去探,只是没有大张旗鼓。 日落时分,阳光映照在东山之上,照见了一片青翠。 方知雨的心情平顺了些,便踏着青石路随处走走。 青鸳和杏儿跟着,千手赌仙也带了两人跟在后头。 自从上回在赌坊大杀四方之后,千手赌仙对世子妃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从来没想过,一个女子居然能把赌坊里的方方面面都算得那般准!还那般有魄力,敢不经过淮王和知县直接发号施令! 所以,当秦葵得了方知雨拜托,要分出六个人押送护卫前往麓州的时候,他主动留了下来。 他想瞧着这位世子妃,到底如何倒转乾坤。 明面上的就这几个人,但暗处却还有十二暗卫,和其他一直隐藏着的人。 当方知雨一行走到一处小巷,见着了角落里乌糟糟的虫蚁,杏儿忙道:“世子妃,今晚似乎要落雨,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下雨最烦了。 方知雨点点头,转头往回走。 刚走没几步,就听见一处大宅院里传出混乱声响,紧接着便是一个女子的痛呼声。 青鸳闪身挡在方知雨身前,就见一处院门开了条缝,一个女子跌跌撞撞跑出来。 还没撞到面前,就被青鸳推了一把。 这一推力气也不大,却直接将人推得向后倒飞,头磕到了青石,当场就没了动静。 杏儿吓得浑身发颤,上前一探鼻息,舒了口气:“活着。” 众人这才瞧见,这女子瘦得皮包骨,浑身鲜血淋漓,双脚脚踝数圈红痕,就像被绑过无数次,旧痕未愈,新痕再添。 那宅门内呼呼喝喝追出来好几人,为首的男子将手中长棍往地上一戳,就开骂:“哪个没长眼的管闲事!快滚!” 这话是对蹲在地上查看女子伤势的杏儿所言。 杏儿小小的身形微微一抖,明显被男子手中的棍子惊吓到,但没有世子妃发话,她半点不退,反而往前挪了挪,将手护在虚空之中。 “没听见是不是?”那男子三十出头的模样,穿着普通,但一看就是农家做活之人,一捏棍子,挽起袖子的小臂上青筋暴涨。 俯身于周围房顶的暗卫已经按耐不住,就等木骧一声令下冲将出去。 ——这几个人,敢恐吓世子妃?活得不耐烦了! 但下一瞬,三道身影闪到近前,将方知雨等人遮掩在后。 是鹿峰寨千手赌仙和他带着的另两个人。 杏儿这一刻也多了些底气,“你们凭什么打人?” “关你何事?”那男子呼和一声,身后的人也拎起锄头或柴刀,做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就在这时,后头传来几声咳嗽。 数个妇人簇拥着一个老妇从宅子里出来。 她双目似视物不清,往方知雨的方向迷迷糊糊望了望,问道:“老三家的?是谁家坏了规矩,要来管事?” 在她左手的年轻妇人道:“认不得,许是外地的。” “哦。”老妇又抬头望了望,“咱们这上善小县,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个陌生人。有些事,是我们孙家自己的事,各位不知原委不晓详情,还请不要插手。” “没人插手。”青鸳依旧护着方知雨,却忍不住开口:“我不小心推倒了她,不能不管,得带她去瞧郎中。” 杏儿也帮腔:“就是!” 方知雨没来由漾出一抹笑。 所以啊,这个世道,还是只有女子最懂得心疼女子! 几个男子已经作势要打,可那老妇依旧泰然自若:“不瞒各位,这是我家孙媳。年纪轻轻不学好,想跟人私奔,还不听劝,只能用此极法教导。” 这……还真是人家私事。 大周律法没有“与人私奔必罪”一条,外人也没法置喙别人家里如何管教孙媳。 但方知雨瞧着地上的人,淡淡道:“如此教导,可有成效?” 那个被称作“老三家的”人,极其嚣张地冷笑:“若有成效,她还敢逃?” “你们这些外乡人,没听过我们孙家的名头,可不要托大救人。就是知县都得对我们礼让三分,要是报了官,定治你们一个……” 她愣了愣:“一个……” 不学无术之辈,只知口头上博利。 方知雨大抵摸清了这家人的成色,除了老妇略有学识,其余大概都是故意文绉绉以提高身价。 这种人,讲道理是不行的,直接搬出淮王世子妃的身份,才能最快救下那个女子。 但……她说她是世子妃,对方就会信么? 第215章 闲事莫管 杏儿突然抬眸,急切地道:“世子妃!她的呼吸正在减弱!” 刻不容缓,方知雨不做他想,“青鸳,带她去寻郎中。” 青鸳愣了一下,本心不想离开世子妃,但瞧着前头站着的三位,无论如何都比自己可靠,又担心地上的女子因自己那一推而丧命…… 她点点头,一把抓起女子扛到背上,转头就跑。 哪里有郎中她可不知道,总之往人多的地方去,逮着人就问,总能寻到。 几个手持棍棒的男子见状,立刻就想去追,鹿峰寨三人一晃便将人拦住了。 方知雨在这一刻笑了起来:“急什么?我还在这里呢?难不成我的丫鬟会弃我不顾?” 面前男男女女十好几人,突然调转方向,大有要上前将她围住的架势。 其中一个男子还耀武扬威地喝道:“你家男人没教过你,闲事莫管么?” “你们知县没告诉过你,新伤是没法完全遮盖陈年旧疤的么?你们折磨那个女子至少五年以上,居然敢谎称与人私奔而教导?” 那老妇突然一个激灵,问道:“她有几个丫鬟?” 孙家人都不明白为何旁的不问,专问丫鬟? 老三家的回:“两个丫鬟,三个……家丁?” “那……她身穿何物?” 这下没人回答了,因为居住在上善小县的妇人,难有机会去到更大的地方,这种布料见都没见过。 至于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倒是见过世面,但见了也认不出。 没听到回应,老妇却已然明白,面前之人的身份不一般。 她正想寻个借口与之为善,就听对面道:“这闲事,我大概是管定了。不如你们叫来知县,请他断一断,到底是私奔罪重,还是逼死孙媳罪加一等?” 这下老妇彻底知晓了,这位是她孙家惹不起的——不仅不怕知县,还知道大周律法? 她立刻丢开左右簇拥的妇人,摇晃着身子摸索上前:“误会误会。我只是想管教孙媳,并未想治她于死地,适才未能言明,还请理解。” 这个时刻解释,那就是此地无银了。 不了解上善县,不知晓对方底细,方知雨没有直接发作,而是压住自己的怒意,问道:“那还请知县么?” 老妇连声道:“不不不……” “那我可以请郎中替你家孙媳诊治么?” “自然自然……” *** 上善县驿站比湖县小了不是一点半点,不仅只有一进一门房,西厢房还缺了一角……漏风。 屋中散发着一股陈年腐木的气息,被褥……没有,木柴……没有,桌椅……零零碎碎能凑齐一套。 木家兄弟不敢让世子妃居住于此,可上善县不仅小还穷,除了县衙就只有孙家大宅像点样子。 方知雨起了坏心思,让木家兄弟知会县衙,再让知县发号施令,把孙家众人赶出大宅,让自己一行住进去。 县令不敢不从,孙家众人更是不敢多言。 *** 大宅是个三进院。 前罩房堆砌杂物,后罩房藏酒晒药,三进院住着老妇和三个儿子儿媳,二进院住的是其他晚辈。 方知雨住进了第三进主院,里头有青鸳,外头是护卫和鹿峰寨三人,房梁上则是暗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 从头至尾,孙家人都没再见到她的面,也没法请个罪。 上善县的郎中学艺不精,虽然暂时止住了那女子身上的血,却“唉哟唉哟”不知如何是好。 方知雨派人回一趟湖县,用马车将青鸳口中的“老神医”请了来。 杏儿出去领路,领着老郎中绕一圈,让孙家人瞧见,故意折腾他们。 老郎中替女子瞧了病,直叹世子妃救得好,若再晚几日,就是华佗在世也难与黑白无常抢人,还破天荒主动留下来看顾病人。 等一切安顿,天都已经黑了。 膳食送上来,方知雨匆匆吃过几口,就没了心思。 以往她心情不佳也会出现不想吃东西的时候,宋筠总会变着花样喂她,要么亲自夹菜,要么跟她嘴对嘴分食…… 一想到这,方知雨当场红了脸。 谢昭和谢彰随行,龚嬷嬷自然去陪儿子了。 如果龚嬷嬷在场,肯定能看出一二,可同桌而食的是杏儿和青鸳,见了也只会发愣。 用至一半,木骖突然而至,依旧在门外不敢靠近,“世子妃,来了一个人……” 他愣了愣,“家兄不在,我词穷。可他说,有些事对世子妃有益,来不及写成册子,想当面求见。” 方知雨知道,木骖既然敢提,来的人定是宋筠自己人,但他无从解释,就说明这人比暗卫的身份更神秘。 她道:“有请。”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豪爽的笑声,从院外转瞬飘进了院内。 人都进来了,跟方知雨打上了照面,护卫才反应过来,呼啦啦冲进院中,拔刀相向。 倒是暗卫一个都没动。 杏儿代方知雨下令,让护卫都退了出去。 那个洪亮的笑声再次响彻云霄,笑过才道:“世子妃果然如传言那般豪气,不似寻常后宅女子小家子气。” 方知雨定神,这才看清来者身穿宽袍大袖的海青,肩头袖角几处补丁,头上一片荒芜,唇下胡子拉碴…… 是个和尚,可又不太像,因为他腰间挂着个酒葫芦! 方知雨好奇地指了指那葫芦,“这里头是酒还是水?” “是酒如何?是水又如何?” 方知雨笑笑:“是水就罢了,是酒的话,我让人把孙家酒窖开了,给英雄解馋!” 她就想败光孙家的东西! “光有酒可不过瘾啊!”和尚的目光落在了即将被杏儿撤走的饭菜上。 杏儿脚步一顿,瞥向方知雨。 方知雨也愣了愣:“英雄不嫌弃?” “江湖儿女,酒肉和尚,哪有那么多计较?” 既然如此……方知雨便也顺了对方的意,让杏儿撤了青菜,留下肉食。 想了想突然抚掌:“对了,这孙家还有几只鸡,一并宰了给英雄做下酒菜!” 酒肉和尚猛灌一口酒:“甚好甚好!” 杏儿立刻就把话传出去了。 为避嫌,方知雨坐到了另一个房间,与之隔着纱帘相望。 和尚倒是毫不客气,不一会儿等来了两大坛酒,更是畅饮开怀。 青鸳实在看不下去,在旁幽幽抱怨:“慧安爷爷,能不能先讲正事再喝酒?” 和尚一口酒差点呛到:“你管我?爷爷我喝酒从来不误事……” 顿了下,他将酒坛放到地上,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喝酒会忘事。” 第216章 上善不善 和尚朝青鸳点点头,青鸳愣着不知所以。 “你这丫头怎么教不会?介绍介绍爷爷我!” 青鸳“哦”了一声,平淡地道:“世子妃,这是我师傅的师傅,我的师祖——酒肉和尚慧安。” “诶!”慧安似乎并不排斥“酒肉和尚”的称呼,反倒引以为豪。 他终于起身,正式且恭敬地向方知雨行礼,“酒肉和尚最烦规矩,请世子妃原谅和尚适才的言行无状。” “在我面前,大可自在而行。”方知雨笑笑:“英雄如何待世子,便如何待我。” “那不行。”慧安又大笑起来:“我敢灌世子酒,可不敢近世子妃身。我可听说了,世子动不动就能喝一坛子醋。” 方知雨窘迫地扯了扯嘴角,这还真是坏事传千里。 慧安见状,也收敛了玩笑之色,道:“和尚是世子手底下的‘刺事人’。” 方知雨轻轻摇头,不明白这是何意,更不明白慧安为何突然提及他的身份。 慧安道:“我们与暗探不同,不会潜入某个地方长期落脚,而是游走在街巷之中,打探各种消息和秘闻,然后再传些消息或谣言。” 方知雨终于明白,“也就是说,这些日子传给我的信息,都是英雄调查之后写成册子的?” “是。”慧安道:“不过写起来实在麻烦,斟词酌句浪费光阴。而且这一回事关重大,我不得不亲自请见世子妃。” 慧安的神情愈发郑重,方知雨也收敛旁的心思。 他却只说了四个字:“上善不善。” 上善原只是泗溶县东侧临海的一个小渔场,不过百余人,世代皆打渔为生。 前朝末战乱频起,连这海边小渔场也不能幸免,在“三丁抽一”的严令之下,不少男子有去无回。 上善有个姓孙人家,二十年间接连出了三位年轻丧夫,而后守寡一生的贞节之妇,前朝皇帝下令彰奖,改上善为县。 先帝立国至今,孙氏一族已在上善绵延百年,成为远近皆知的贞节门庭。 今上得知此事,拨银建牌坊,还为其兴建新宅,以旌其贞。 这牌坊就在孙家老宅外,而这新宅,便是如今方知雨下榻之地。 慧安之所以认定“上善不善”,是因为皇帝的赏赐就在三年前,而去年末,牌坊才完成修建,皇帝还下了圣旨诏令天下。 如此,方知雨的后台是淮王和世子,那孙氏的后台就是当今天子。 唯一的区别是,方知雨不用请示淮王便可做出决定,而对方需要千里万里将消息传进京城,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若在以往,方知雨绝不会将此事看得太重,可如今…… 她从谢霖贵口中得知程家在京城有所布局,那么,只要程家从中作梗,上善县孙家的事说不定很快就能上达天听! 以皇帝目下对淮南的顾忌……只怕要糟糕。 听完慧安的话,方知雨立刻站起身来:“如此,我当‘兵贵神速’!” “如何神速?” 方知雨道:“自然是在消息传到京城之前……” 话讲到一半,她突然忆起一件事。 临行之前,宋筠讲过,会让虞珩慎派人先行一步,若有人给出建议,让她一定要听。 很明显,慧安就是那个人。 她收起内心想法,恭敬道:“英雄可有其他妙计?” 慧安再次大笑:“世子妃真乃妙人也!既然如此,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孙家长孙自小体弱多病,郎中束手无策,算命的只言他活不过十五岁。孙家便从别处买了一个女童,当做童养媳。” “孙家长孙果然不到十五一命呜呼,那童养媳尚未与之成婚,便想离开。孙家有女子贞节之名,怎可能同意,便软硬兼施想令她服软。” “这女子性子也算刚强,前前后后被折磨三月有余,偷跑装病什么法子都想过,就是不肯认输。” “上善县人人皆知,但无人敢言。”慧安讲到此处,突然问道:“世子妃可知为何?” “因为惧怕。” 若将孙家虐待孙媳,甚至想逼死对方以全贞节之名的消息公开,那不是打当今皇帝的脸么? 谁活够了想用全家的命去冒这个险? 想到此处,方知雨也明白了,她差点就成了那样的人! 慧安见世子妃心思透彻,笑着道:“这回和尚现身,就是为了劝世子妃一句:将此事闹大!” 方知雨眨眨眼:“多大?” “越大越好!”慧安道:“上善县明处,世子妃您可以张扬得人尽皆知。至于氿州、麓州,整个淮南,甚至半个天下,所有消息都由我们来传。” 方知雨有些不解:“传开之后,不也是打皇帝的脸么?” “传开之后,天下皆知,谁还敢动您?”慧安笑:“再说了,将功劳送给皇帝,不是世子惯常的手法嘛,再送一次就好。” 方知雨随之浅笑,这倒是个百试不爽的好法子。 宋筠这人……根本不是自己初见他时装出来的那种模样。 只是他的勇和谋都藏着,外人轻易不得见。 想起那张脸,方知雨的眼神变得迷茫,心思也飘远了。 她还以为可以尽快完结氿州之行,早早归家与之相聚,怎么事情越积越多? 这么一想,愁绪就上了眉间。 慧安以为她又有糟心事,便道:“世子妃,您只需做您想做的事,其余的交给和尚我,包括‘天下皆知’,也包括‘送功于帝’。” 方知雨自然是信任他的,毕竟宋筠不会安排无用之人帮自己,于是再无闲言,让人又上了几个菜两坛酒,任由慧安过瘾去了。 她回到临时安置的寝屋,沐浴换衣,安静斜靠,希望能找到一个最佳的法子,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就这么想着,她睡了过去,还是杏儿将斜靠的她安置躺平,再掖好被子。 次日醒来,天已大明,方知雨懊恼自己最近怎么比以前还奢睡,差点误了大事。 匆匆一问,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救了回来,虽然体弱不能行,但思绪已经清晰。 方知雨用过早膳,便带了杏儿和龚嬷嬷前往。 青鸳倒是想跟,但她跟着也等于没跟,眼见院子不大,一闪身就隐到了房梁上。 第217章 来要人了 女子刚喝过一碗粥,面色依旧惨白,浑身没有几两肉,眼神却比昨日有了光彩。 一瞧见来了人就想起身,却连双臂都撑不起来。 杏儿轻轻按手在她肩头以示安慰:“歇着吧,世子妃从不讲求陈旧规矩。” “谢……世子妃相救之恩。” 女子声音很轻,像个难见外人的小家碧玉,只偷偷瞥了一眼,连面前三人的长相都没看清,就埋下头去,不再抬起。 方知雨笑笑:“我来,只是想问一些事情,你不必惊慌。” 女子点点头:“小女秋婵,定……知无不言。” 重伤之下,她讲话比较吃力,可语气却坚定有力,传递出一种浓浓的“我愿”! 与慧安所形容的一样,是个身形柔弱,但性格不服输的人,只要有机会反抗求生,就一定会牢牢抓住! 方知雨在床边的凳子坐下,视线刚好能与她的脸平行,只觉这女子若不是被折磨得瘦弱无力,应该也是个美人。 “多大了?” “回世子妃,我十六了。” 十六岁?比思荻年长,却比思荻刚被救出来的时候还要瘦! 方知雨又问:“你的那个……” 一时难堪,她竟不知如何问下去。 “世子妃是想问……我那个小丈夫的年纪?他十二。” 所以,十二岁的病秧子,没法与十六岁的童养媳完婚。 秋婵似乎早就经受过无数怀疑和诘问,立刻猜到方知雨心头所思。 “世子妃,我是……完璧之身,并未与任何人有私情。牛家……二位哥哥只是看我可怜想帮我,对我从无非分之想!” 她一激动就想起身,可撑不起身子,气息反而凌乱,呼吸瞬间不畅,咳嗽不止,几处伤口再次破裂,渗出血来。 方知雨忙道:“你且躺好。既然我决定帮你,就一定帮到底。” 秋婵用力点头,眼中坚毅毕现。 方知雨再次对她笑笑:“你把自己的事详细讲来,记得事无巨细,不可隐瞒。” 秋婵终于抬眸,看向世子妃的时候,眼神闪躲了下,却没有转离。 世子妃洒脱、自信、漂亮、可以信赖……自己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法达到这种姿态。 心稍稍脆弱了一瞬,她陷入回忆。 秋婵记得自己出生在一个有很多女儿的家中,可一切早已模糊,包括她原来的名字,好像叫什么妞? 那一年,她七岁,家乡遭灾,活不下去,父亲便把女儿一个个全都卖掉换粮食。 买她的人家,家境也不怎么好,只是需要一个给他们家长孙续命的童养媳,才愿意付出四两银。 对那家人来讲,多了个劳力也多了一张嘴,对她而言,只是换个地方继续受苦。 她一年到头难得吃顿饱饭,隔三差五会被长辈们打骂,三叔还曾摸进屋子,差点将她欺负了。 女长辈们总对她说,等她的小丈夫过了十五岁的坎儿,就让他们成婚,给孙家延续子嗣。 而她对自己小丈夫的印象……有些单薄。 他们尚未成婚,没有同床,她睡在床边的小榻上,日里田间劳作,夜晚照顾他安稳。 那人一年四季都在卧床,偶尔阳光好,才会到屋檐下晒晒。 那人不喜跟她讲话,大多时候都只有“嗯”的回应。 那人死在一场风寒里,去的时候没什么声响,她半夜没听见咳嗽,起身查看,人已经转凉。 她以为小丈夫死了,自己就不用再过那种动辄打骂的日子,没想……老夫人将一切过错都怪在她头上,怪她没能照顾好那人。 他们将她关起来,女长辈们轮番劝她——以死殉情。 她与他都没有情,为何要殉? 老夫人的理由是:长孙在下头孤单。 秋婵不愿,想尽一切办法反抗。 他们既要她死,又不敢动手,怕律法惩治,便逼她自己去死! 牛家婶子平日对她不错,实在看不过去,就让两个儿子帮她出逃。 可她自从到了上善,只在街头和田间往返,又如何逃得远? 孙家平日诸多隔阂,可她一逃,半数旁支都在田间地头寻她! 五六百人啊!她哪里逃得掉! 接连逃了两回,被抓回去又是一顿毒打,还牵连牛家被孙家骂得门都不敢开,败坏了名声。 而她也终于知道了,整个孙家都想让她死,只是为了孙家老宅外两丈高的贞节牌坊! *** 杏儿听后,最是感同身受。 她也出生在一个看中男儿郎的家里,但父母再穷,再不喜欢她们姐妹,也没动过卖掉的心思,把她送到淮王府,签的也只是活契。 龚嬷嬷是王妃娘家的家奴,虽然也曾有过战战兢兢的日子,却从没经历过这种绝望。 一时叹息不止,偷偷抹泪。 方知雨……生气了! 气得呼哧呼哧,好半天缓不过劲儿。 这孙家,从上到下,从男到女,无论嫡系还是旁支……一个个的都不是东西! 龚嬷嬷瞧见世子妃双脚止不住在地上揉搓,就知道她想踹人的毛病又犯了,忙道:“世子妃,您若有计,不如现在就动?” 用计比用脚好多了,更能彰显世子妃的能耐,收服上善县的民心。 方知雨正在努力下压胸中不平,石头便报了进来:孙家人在知县陪同下到了。 知县姓马,在上善已经两年,对这里的一切相当熟悉。 他敢与孙家人一同前来,要么是有把柄落在人家手上,要么就是孙家找到了应对她的法子。 “来要人了。”方知雨咬牙切齿,拎起裙子就往外走:“护好这间屋子,护好秋婵,莫要让孙家人靠近。” 秋婵适才没有掉一滴泪,可听见世子妃这句话,心防霎时决堤,泪水滚滚而下。 她终于找到了能救她出苦海的人! *** 秋婵住在二进院里,却不在她曾经与小丈夫住过的那间屋,孙家人轻车熟路入得院子,扫眼间没找见人,也不敢造次。 可孙家到了三进院,便被护卫拦在角落不允通行,只放了知县入内。 知县点头哈腰行礼之后,立刻将孙家当下的情况报上。 孙家自百年前就在上善县落脚,绵延至今已经是个大家族,如今的上善县,县城与周边各乡三千余人,有三成都姓孙。 而孙老夫人所在的这一脉是为嫡系。 第218章 先礼后兵 孙老夫人膝下四子两女。 长子是如今的孙家族长,前几日因事外出,尚未归来;次子几年前摔断腿,已经没了;四子乃童生,正在麓州求学。 长女是湖县一位捕头的小妾,幼女则嫁给了泗溶县一个粮铺掌柜,在上善县外嫁的女子中,算过得比较好的。 至于那日拿着棍棒呼喝威胁的男子,则是孙家的老三和几个旁支兄弟。 讲完这些,马知县躬身请罪,“孙家得陛下看顾,得了贞节彰名,自然有些飘飘然,还请世子妃高抬贵手……” “这手要如何抬?”屏风后的方知雨打断他的话,“抬到我头顶么?” 马知县忙道:“不不不,哪敢啊!就是请世子妃稍稍抬一抬手,放他们一条生路。不然事情闹大了,都不好跟京城里交代。” 话都到这份上了,方知雨自然不好直接撕破脸皮,便道:“我且瞧瞧孙家有没有诚意吧。” 马知县忙点头哈腰退出,将孙家人叫了进来。 这一回来的,全是女子。 孙老夫人左边是个上回没见过的年轻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看起来机灵得很。 而孙老夫人右边则是上回见过的“老三家的”,一入内便四处打量,一双眼做贼似的,对屋中陈设改动敢怒不敢言。 三人跪地,向方知雨请罪。 可俯身下去很久,都没听见上首有人回应。 老三家的最按捺不住,抬头往前瞄去,却见屏风后头只有四个椅子腿,没有半点人气。 “诶?”她刚发出一声好奇之音,就听见右后方传来脚步声。 杏儿喝道:“看什么看?拜见世子妃还敢如此不恭不敬?” 老三家的平日横惯了,发现只是那日拦阻的小丫鬟,冷冷“哼”了一声:“一个丫鬟而已,不也是个贱命么?跟我呼呼喝喝做什么?” 老夫人心头猛地一颤,俯身更低,却连拉拽劝说的举动都没有。 “我的丫鬟,自然代表我的脸面。”世子妃的声音从杏儿身后传来:“你骂她,不就等于骂我么?” 老三家的愣着,抬头看向面前的世子妃。 那日未曾细看,如今再见,只叹当时自己怎么没瞧出来,如此貌美动人、气质非凡的女子……岂是好惹的? 就在她懊恼且神思飘离之时,世子妃下了令:“口出狂言……掌嘴。” 语声很轻,轻得像在闲话家常,老三家的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是要惩罚她了。 而这,只是方知雨耍了个小小的手段,她刻意在知县离开后绕出屏风,藏到侧屋角落,刻意引那个沉不住气的老三家的出错。 龚嬷嬷早就准备好了,听得此令,上前抬手。 那老三家的终于回味过来,一弯腰就要躲过去。 青鸳却闪身而现,扭住她左臂,压跪于地。 青鸳力道何其大,老三家的挣扎了好几下,竟是半点挣脱不开,只惊声大喝:“你们……” “啪!” “啪啪啪!” 接连四下,左右脸都挨了。 龚嬷嬷的手掌都在发麻,这妇人却皮糙肉厚,只是黑厚的脸皮上透了一丝红。 她还不服气:“我不过随口几句话,世子妃就要打我?还有天理么?” 孙老夫人和那个年轻妇人,将背沉得更低。 龚嬷嬷再次抬掌,余光里突然出现一块黑色方木,细看其上还刻有纹样。 这是……龚嬷嬷立刻认了出来……这是惊堂木! 她可不敢接,转眸看向屏风。 世子妃隐在后头,她看不真切,却瞧见杏儿露出半边脸来,兴致高昂地挑挑眉。 ——必是世子妃首肯! 龚嬷嬷立刻接在手里,冲着老三家的就是一通甩。 所谓下马威,便是这般模样。 等那老三家的嘴和两边脸都肿了,骂都骂不动了,龚嬷嬷才歇手,却也累得气喘吁吁。 她将惊堂木双手奉还,“多谢马知县。” “哪里哪里。”马知县笑道:“湖县县丞让我对您多加看顾,这也是同僚之谊。” “看顾?”龚嬷嬷愣了下:“何时?” 马知县道:“就在昨晚,我收到了谢县丞的一封信。” 他担心世子妃多心,忙将信取出来,捧在头顶,“谢县丞在信中提醒下官,定要替世子妃殚精竭虑,顺带对龚嬷嬷看顾一二。” 方知雨没有让杏儿接,只言:“知道了。” 龚嬷嬷听完这些,却黑了脸,不言不语闪到屏风后头,站在方知雨身侧,生闷气去了。 而方知雨也知道了,谢霖贵发现在自己这头走不通,就想从龚嬷嬷那边下手,毕竟母子情深…… 脑中一个想法突然迸现,她低头笑了笑,考虑现下另有要事处理,便将这有趣的法子压在心底。 老三家的终于被打服,趴在地上“嘶嘶嘶……”地不敢再讲一个字,就连那倒吸凉气的声响也尽量控到了最低。 “出去‘嘶’吧,别耽误我与孙老夫人谈正经事。” 世子妃发了话,老三家的如蒙大赦,忙起身跑到外头去了。 青鸳一闪又没了影子,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会随时现身护住世子妃。 方知雨瞧着远去的背影,又瞧了瞧地上的两个人,知道这一切都是孙老夫人的安排。 小地方又如何?小地方也有聪明人。 孙老夫人知道昨日之事过后,世子妃憋着一口气,赶走他们抢了新宅也消减不了。 这才特意带上嚣张且看不懂事态的三媳妇,让她承受世子妃的怒意。 孙老夫人微微捏着指尖,不敢下定论:这气撒过了,应该会好些了吧? “起来吧。给老妇人看座。” 方知雨不会放过这一家人,但现在目的是把事情闹大,就不能让自己失了道理,得先礼后兵。 杏儿捧了两个小凳,一个放到老妇人身后,一个放到马知县身前,“知县也请坐。” 知县瞧着孙老夫人三条腿的凳子,和自己面前只有一条腿儿的木板……微微发愣。 片刻后,孙老夫人身侧的年轻女子已经扶了人入座,只是那缺掉的一只脚,由她自己的腿替代了。 马知县闹不懂上头的人为何如此,但还是乖乖坐了下去,可那木板哪里撑得住他,歪歪扭扭欲倒不倒的……只能用双腿支撑。 方知雨在屏风后瞧着略显模糊的影子,偷偷发笑。 但瞧着那个聪慧的年轻女子,心底又多了一丝防备。 第219章 不知不罪 “孙老夫人,昨日你们家老三媳妇可是说了,知县都要对你们礼让三分,还会治我多管闲事的罪。如今知县在此,你看,该治我一个什么罪?” 马知县当场就愣住了:怎么这也能牵扯到我? 孙老夫人的手微微往左挪,戳了戳替她承受力道的那条腿。 腿的主人……那个十八九的年轻女子立刻会意,“这都是我三婶多嘴所致。世子妃您也瞧见了,她就是那种拎不清的人,请您多多谅解。” 拎不清?好一个拎不清! 如果再跟这种拎不清的山野农妇计较,可就是她太小心眼了。 方知雨没处发泄,心头的恼意逐渐集聚,转而冲着知县道:“马知县,多嘴骂人可有罪?” 马知县愣了一下,忙道:“管闲事不入罪。多嘴骂人,可能入罪。” 方知雨淡淡一句:“哦?” 马知县又道:“据我大周律,若非读书人,不可随意谩骂陌生人。否则,便会触犯‘骂詈’之罪,轻可杖责,重至绞刑。” 屏风后的方知雨顺口问道:“若是旁敲侧击责骂世子,又当如何?” 马知县愣住了,事涉世子可就难办多了。 就连孙老夫人也怔了一瞬,“世子妃,昨日宅门之前虽然有所冲撞,可我等对世子并无半点不敬之言啊!” 这话若由方知雨接,既不好当众发怒,又不便揪着不放。 杏儿接过话头,代她怒斥:“我可清楚记得,有人对着世子妃吼:‘你家男人没教过你闲事莫管?’你敢说没有!” 孙老夫人哑了。 这的确是有的,可那个时候,谁会料到他们家遇着的外地人是世子妃呢? “言语之粗鄙,行为之粗俗,手里还拿着一根木棍,对着世子妃耀武扬威!若不是有人护着,那棍子说不定已经招呼下来了!” 这这这……也曾发生过! 孙老夫人突然觉得,自己家真的挺理亏! 杏儿却依旧愤愤不平:“那人还骂世子妃‘没长眼’呢,可凶了!” 这句话是骂杏儿的,可骂她跟骂世子妃有多大区别? 既然世子妃授意自己将对方骂人之罪夸大其词,那就越夸张越好! 知县瞧见孙老夫人止不住瑟瑟发抖,便知这些都是实情,内心也渐渐摇摆起来。 孙家嫡系一脉传到今时今日已经男丁稀薄。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凡孙家老大……如今的族长呼和一声,近千旁支还是会听从号令。 虽不至于对世子妃做什么,可人一多了就容易乱,一乱起来流言的风向就可能不利。 要是被京城里的某位大人物知晓,连他的乌纱帽也保不住。 就在马知县脑中急思之时,突然响起一个柔柔的声音:“世子妃,这世上有一个道理——‘不知者不罪’。” 讲话的正是跟在孙老夫人身侧的年轻女子。 她道:“世子妃素有高节清风、宽怀仁义之名,又怎会与小门小户的乡下汉子斤斤计较。” 一句“不知者不罪”,四两拨千斤——若世子妃继续揪着不放,就是不够宽仁大度。 看来孙老夫人带她前来,是早有准备。 杏儿和龚嬷嬷齐齐看向方知雨,一时都拿不定主意。 方知雨反而不恼不怒,问道:“怎么称呼?” “小女孙霄睿。” 能飞上天的睿智之人? 看来给她起名的,也非凡人。 马知县认定世子妃不了解上善,立刻在旁解释:“先帝景顺七年,孙家旁支出了位举人,正是这位姑娘已经仙逝的祖父。” 只提“举人”之名,未论其他……这就说明,孙霄睿的祖父只是中举,未能通过会试,也未有做官机会。 作为孙家旁支,这一脉也光宗耀祖过,也对孙家如今的地位起过作用,如今人已去,留下的只有举人名头,和这个聪慧的孙女。 方知雨心头留了意,却并未产生惧怕。 她祖父还是定国公呢!论才学,论智谋,这位连官都没做过的举人,恐怕还差得远! 只是,这场交锋从孙老夫人与世子妃,变成了孙霄睿与她方知雨! “孙姑娘所言确实在理,可……昨日谩骂于我之人,真的不知我是何身份么?” 方知雨淡淡一句,又把锋芒转回了孙家。 “你我在此争论也没什么用。这样吧,把人带过来问一问。” 问……有何意义?孙霄睿不明白,这不明摆着只有一个答案么? 无论她们孙家在上善如何,在皇帝诏令天下的旨意中又如何,谁敢对世子妃口出不逊? 他们是真的不知,所以不该有罪! 方知雨见孙霄睿拿不定主意,又把矛头转向知县,“马知县,独木凳坐着如何啊?” 马知县的腿都快失去知觉了,恍惚间应道:“独木难支。” “是啊,天下有淮王,也有荆王和永王;吏部有左侍郎和右侍郎;这上善县,自然有姓孙的,和不姓孙的。” 马知县立刻明白过来,世子妃是在提点:孙家就是那根独木,支撑不住他的乌纱帽! 而且他早已看清现状,世子妃是铁了心要给孙家好看,与其居中摇摆,倒不如早早站队。 于是立刻应了。 他正准备反身出去,却听世子妃又道:“对了,昨日在孙家宅门口拿棍棒的人可不少,我也记不清到底是谁……烦请马知县将人全都带来。” 孙老夫人一听就乱了心,忙出言阻止:“世子妃!昨日是我三儿言语不敬,您要拿便拿他一人!” 他们直系若闯出祸端牵连旁支,可能会影响自己长子的威严,以后再想一呼百应,恐遇困境。 方知雨想的却是:这是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肯送来给她解气了? 她偏不顺此意,“你说是你的三儿子,可我哪里认得谁是谁。一并带来,我认一认吧。” 马知县得令,立刻奔出去,吩咐自己带来的衙役速去拿人。 衙役一头雾水:“昨日我们都不在场,怎么知道该抓谁?” 马知县摸着下巴上的短胡须,故作高深:“拿谁?拿多少人?不重要。先把孙家老三逮了,对他用点小刑,让他自己供出来,再一家家抓。” 虽说他选择站在世子妃那一头,但上善始终以他为父母官,总不能真的让世子妃弄出人命吧? 先把孙家老三打一顿,既表了自己的忠心,又避免世子妃身边的人下重手,倒是可以保下这条命了。 第220章 闹得更大 衙役们冲到孙家老宅,不少旁支都派了人来,正在贞节牌坊下你一句我一句的出主意。 于是,孙家老三就在那牌坊下,被按压于地,当众杖了十下。 还没打完,他就已经将昨日拿着棍棒柴刀,与他一同恐吓世子妃的人全都报了出来。 有两个就在当场,立刻被擒,还有三个也在半个时辰内全部绑了起来。 六人被长绳串在一起,从县城最北一路向南,走过街巷,千人瞩目。 不消片刻,几乎整个上善县的人都知道,孙家老三闯祸了! ——不仅辱骂世子妃,还拿着棍棒威吓!简直不要命! *** 角落里,几道身影渐渐隐去。 慧安扯开酒葫芦的塞子,往嘴里灌了几口酒,快意非常。 他才在这巷子角落站了一小会儿,已经听见好几拨路人谈论此事。 世子妃真是一点就透,居然才半日光景,就闹得整个上善县人尽皆知,而且这风向还是有利的! 又一口酒下肚,他道:“按原定计划,三日内传遍整个氿州,七日内必要让麓州也知晓。” 接下来,就轮到他们这些“刺事人”发挥作用了…… *** 衙役押着人返回孙家大宅,石头阻了他们入内,只让护卫接手。 马知县不疑有他,轻轻点头,让衙役们服从。 六个人被推搡着往里头走,个个垂头丧气,心思忐忑:惹谁不好啊?偏惹世子妃!还是护短世子家的世子妃! 他们刚入二进院,便被左右冲出来的护卫压跪于地,转瞬便上了三尺夹棍。 石头抱臂在侧,仰头低眸,“我代世子妃问话,尔等可不要有任何虚言。” 那夹棍在腿,虽未用力,但想着都让人痛不欲生,好几人已经软了气力,瑟瑟发抖。 石头没有理会他们的求饶,而是道:“世子妃第一问:尔等可知我身份?” 六道声音仓惶抢答,此起彼伏:“知道!” 石头道:“世子妃第二问:尔等昨日是否辱骂于我?” 这回几人同时静默。 片刻后有人带头吼起来:“不是我们啊!我一句话也没讲!要骂也是三哥骂的呀!” 其余几人也声声附和。 孙家老三气得脸红脖子粗,可来的路上已经知晓世子妃这一遭为难是为了什么,理亏之下,不敢否认。 突然,石头摆了摆手,三尺夹棍一用力,六道凄惨的声音响彻云霄。 旁系子弟哭喊起来:“不是我啊!为什么我要受刑!” 石头高高在上,淡淡地道:“六人在下,只有五人答话,一并受罚。” “啊……”孙家老三欲哭无泪:“是!我是说了些不好的话!” 夹棍一松,众人如获重生,皆松了口气。 石头却又问道:“世子妃第三问:尔等当时是否想过将棍棒加诸我身?” 这话……谁敢答啊! *** 三进院里,孙老夫人一听见儿子的痛呼声,立刻便坐不住,就算眼睛看不清,也撑着身体起来,往门边急奔。 孙霄睿的腿早就麻得没有知觉,一时半刻挪不动步子。 而孙老夫人跌跌撞撞踢在了门槛上,身形晃了晃……本都立住了,下一瞬却向外倾倒而去。 就在她即将摔下正房外的阶梯时,两道身影瞬息而至。 一个在前,用肩膀抵住了她的身体,另一个在后,只用单手便拎住了她的后领。 前头的,是暗卫木骧,后头的,是鹿峰寨千手赌仙。 木骧平素在暗处呆惯了,与千手赌仙点点头,就算见了礼,闪身一跃,又上瓦顶,匿去身形。 而千手赌仙,是个混不吝,将孙老夫人扶正,似笑非笑地道:“站稳了啊,再摔就说不过去了。” 角落里的青鸳愣着:摔就摔呗,这种人有什么可救的? 屏风隔绝了视线,方知雨并未看真切,但听见千手赌仙的话,心底明白了几分。 孙老夫人是想用自己的摔倒和受伤,反击方知雨对她儿子的责打。 一个目视不清、走路不畅的老妇人,在世子妃面前受伤……随便传一传,也能变了味儿。 可千手赌仙那一句,却将孙老夫人的心思给拆穿了,令她一时不敢再动。 孙霄睿拧着眉,从屋中出来,扶住了孙老夫人的手臂。 她也没料到此计不能成,更没想到,世子妃身边有这么多高手! 心思一转,孙霄睿回眸,“世子妃,您这是要屈打成招?” 方知雨呵呵一笑,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想瞧瞧,这个敢跟她对呛的女子,这个到了目下还能平静思考的女子,到底哪里来的勇气,跟她计较对错。 “孙姑娘的意思是,我错了?” 孙霄睿忙道:“小女不敢,可我家三叔昨日见到世子妃之时,根本不认得您。” “在我们上善这个小地方,见过最尊贵的人就是父母官,怎么也想不到会有您这样的人,出现在小街小巷之上。” “所以你的意思是……”方知雨走到她面前,与她对视。 而对方的眼神没有半分惧意,甚至直接与她对视。 方知雨接着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昨日在孙家大宅外的人不是我,你们就可以随意辱骂,随便殴打?” 孙霄睿也不退让,又道:“世子妃,您这前后顺序调换了。孙家管教孙媳,有人跑到门前阻拦,还想将人带走……此为先。” “无论是您,还是旁人,也无论认不认得您,对于我家三叔而言,就是有人在自家门前闹事……这才是后。” “你认为的顺序是……”方知雨接了话,“先有我管闲事,再有孙家人拿着棍棒谩骂于我?” 孙霄睿没有回答,只行了一礼,就算是认可这个结论了。 孙老夫人听见外头的痛呼停止,又听见孙霄睿将住了世子妃,眉毛轻轻一扬,闭上了双目。 心底百般不是滋味。 她倒不想跟世子妃为敌,甚至打算服点软认点错,就算儿子儿媳受苦挨打,就算秋婵从此与他们家无关……也愿意。 但家族太大,就算是嫡系,也会被人言裹挟,无法自控。 怪也只能怪,孙家的贞节牌坊过于高大了。 既然孙霄睿想出头,孙老夫人也不再参与,只期望不要真的惹恼了世子妃,落得不可收拾的下场。 第221章 不下台阶 不一会儿,石头领着知县入内。 “世子妃,已经问过六人了。他们承认昨日对您出言不逊,也承认若没有孙老夫人阻止……已经动了手。” 马知县在旁附和,表示石头所言属实。 方知雨勾唇冷笑,目光投向孙霄睿,眼底含义深沉。 孙霄睿早已豁出去,就是想跟世子妃一较高下,当众道:“屈打成招也能做数?” 一旁的石头深深白了她一眼,和以往方知雨给旁人白眼的角度一模一样。 然后阴阳怪气地道:“世子妃第一问是:‘尔等可知我身份?’第四问则是:‘何时知我身份?’” 孙霄睿似乎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眨眼睛。 石头继续道:“孙家老三是昨晚得知县相告,才知世子妃身份;其余五人则是今早听见传言才知。” “这位姑娘……您白长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如此聪慧的脑子,怎的不学好?偏偏想把死的讲成活的,要把好人论成坏人?” 孙霄睿也没料到世子妃居然会来这么一招,人是打了,可罪却没落。 而且还是世子妃自己帮孙家的这些人洗脱了罪名,理由仍然是——不知者不罪! 为了这一来一往的交锋,这内监还把她给阴阳怪气了一阵。 马知县在旁垂着头,心底比孙家众人还清明。 他是读过圣贤书、考过功名、见过世面的人,自然知道世子妃此举,仍然叫做……下马威。 跟老三家媳妇一样,都在那一环里。 至于其他……他不敢想。 方知雨见马知县和孙家人都僵住,终于发话:“昨日孙宅门前的冲撞到此为止,我确实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就这样过了吧。” 该打的打了,该给的下马威给了,事情也闹得街巷尽闻,该入下一个局了。 可方知雨还未开口,就听见外头响起一阵呼天抢地,竟全都是妇人哭喊。 护卫匆匆入内,在院门口禀报:“世子妃!外头来了几十妇人,看起来是那六个人的家人,闹着要说法呢!” 虽然那些哭声挺闹腾,但方知雨并不反感,因为这意味着……闹得更大了! 她长叹一声,假作无可奈何:“那就把六个人都放出去,让他们自己给家人说法。” 人被放出去后,外头吵闹声渐渐停歇。 方知雨又装作心情豁然开朗的模样,“那么接下来,就论一论——我是否在多管闲事。” 孙霄睿轻轻蹙眉,已经无法跟上这个脚步——怎么还有人往自己头上揽麻烦的? 孙老夫人却忙道:“没有没有!世子妃乃淮南之幸,当然可以管御淮南百姓,是我等过于造次。” 不反驳不挑事?那怎么行! 方知雨把目光移向孙霄睿。 后者愣神,片刻后才道:“世子妃昨日相救秋婵定非孤例,您一定在别的地界、别的情形下救过很多人,所以得百姓爱戴,得仁善之名。” 这话平淡,听着也很顺耳。 可怎么感觉后头还有“可是……” 孙霄睿道:“可是……秋婵与人私奔早已人尽皆知。她有错在先,您被她骗在后,才善心相救。” 这话,既利用了先后之理,又给了一个“救错人”的台阶…… 一般情况下,救人的应该顺着台阶下了。 可方知雨怎么肯,下了台阶,不就是变相承认自己救错了人? 不消半日,自己辛辛苦苦闹大而营建起来的声誉,就会变换方向,变得对自己不利! 她笑笑,忽的诘问:“私奔?此为何意?” 孙老夫人伸手,扯住旁侧之人的衣衫,轻轻拽了拽,想不着痕迹的提醒。 奈何她眼神不好,拽住的是……马知县。 马知县忙小声提醒:“老夫人诶……您手再往右移两寸就是了。” 孙老夫人窘迫至极,不敢再有动作。 孙霄睿猜到孙老夫人是想阻止她继续与世子妃对立,但事已至此,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 “秋婵不守妇道,与牛家儿郎有私情,两次相约出逃……这等事,不论在谁家都容忍不下。” 方知雨已从慧安口中得知此事,心底明镜,此刻却故作不知,“哦?牛家?” 她把目光移向知县。 马知县忙道:“孙家老宅隔壁,有牛大顺一家,其妻海氏与秋婵交好。” “哦。”方知雨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直接问道:“他们家只有一个儿子?” “一女两子。”马知县道:“女儿前些年嫁到了外头。大儿十九岁,小儿十六岁,因家里穷,到现在都娶不上妻。” “这就有趣了。”方知雨笑着看向孙霄睿,“牛家儿郎穷到自己都娶不上媳妇,秋婵还要跟人家私奔?奔到何处去?如何过活?” 孙霄睿愤恨一“哼”:“这就得问秋婵了,到底被什么给迷了心蒙了眼。” 从她的神色和语气瞧来,似乎她也跟牛家人有些过往。 方知雨心头略有猜测,却没张扬,“自然是要问的。” 可下一瞬,她转过话锋:“不过我有一事不明。牛家两个儿郎,哪个才是与秋婵有私情的?” “世子妃大可一一询问。”孙霄睿面带嘲讽:“也许两个都是呢。这秋婵一向不检点。” “好!马知县……”方知雨又唤了一声,“烦劳让人去将牛家……” 她顿了顿,“我改主意了。不如一起去牛家,当场问询。我也顺带瞧瞧今上给孙家立的牌坊。” 马知县闹不懂世子妃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但他隐约觉得,这件事正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世子妃是先定国公嫡女,是见过那位“今上”的,应该比小地方的所有人都更能揣摩皇帝的心思。 ……还是去吧。 马知县安排衙役先去知会,自己则领了路,浩浩荡荡往孙家老宅而去。 世子妃带了幂篱,未用车马,一路步行。 街巷里的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夹道而观,推推搡搡。 护卫得了令,并不驱散,只将世子妃等人围在中央护着。 越向北走,聚集的人越多。 一行到了贞节牌坊前,整个县城的百姓几乎全都跟了来,还有些奶娃娃被抱在怀里吹泡泡。 一个小女娃挤到最前头,冲着孙霄睿大喊:“二姨!二姨!” 孙霄睿跟护卫打了招呼,走出去蹲下来,摸了摸那小女娃的头。 小女娃却道:“六姑婆让我告诉你,有人在后头喊:世子妃要去瞧贞节牌坊喽!” 孙霄睿心头咯噔一下,隐约听见了后头的声响。 第222章 又一个瓮 世子妃要出门,自然不能像普通家宅里的妇人,手往衣摆上一擦,迈腿就走。 她得整理整理,甚至戴个幂篱。 就在这个精巧的空隙,她悄悄交代了石头几句话。 石头福至心灵,办得超出预期。 当马知县带着大队人马在前,护卫将孙家老夫人和孙霄睿也隔绝在世子妃身边时,石头遥遥缀在后头。 围观百姓悻悻将回之时,石头趁机冲他们喊:“大家快去看啊!世子妃要去瞧贞节牌坊喽!” 从众是百姓一大特色,有人喊,就有人起意,一人奔,便有百人随。 不一会儿,这条消息就传得到处都是,整个县成了十室九空之状。 *** 贞节牌坊并非正对孙家老宅,而是在他们家宅院的北方,县城界的位置。 往外是一条泥泞路,向内直通县衙那条主道,周围略显宽阔。 千余县城中人加上周边闻讯而来的人,挤挤攘攘围在周遭,站都站不下了还不肯走,有些干脆爬到附近的小山坡上。 人人翘首观望,都想瞧瞧世子妃的容颜。 可世子妃戴着幂篱,定立在金山石牌坊前,半晌一动不动。 *** 方知雨仰着头,心情沉重。 此牌坊只有两丈高,三丈宽,四柱重檐,共有四层横匾,“圣恩”字样在最顶端,下是“福禄寿”纹样和三位贞节妇女的彰名。 “旌表孙门 孙佳仁之妻 孙海柱之妻卫氏 孙德正之妻慕容氏 天褒节孝” 真是唏嘘啊!明明为三个女子立的贞节牌坊,后世却连他们是谁都不知晓。 最早的那位,甚至连姓都没流传下来。 悲哀、可怜…… 但孙家嫡系旁支近千人,却愿意守着这牌坊,甚至不惜逼迫秋婵去死…… 为的是牌坊? 为的是这个名声给他们带来的好处! 毕竟,一个孙家人外出办事,提一嘴“上善孙家”,听闻过皇帝圣令的人,就会礼让三分,忌讳三分。 可他们用的是女子名节,满足的是自己私心! 方知雨越想越气,越气越定立不住,脚尖又忍不住磨起来。 杏儿与龚嬷嬷对视一眼,都知道该行动了。 龚嬷嬷毕竟年长,更能镇得住人,便让护卫安置了马凳,踩上去高声问道:“牛家……是哪一处宅子?” 马知县刚想开口,围观的百姓便指了方向,甚至有人不指房屋,转而指着人群后头的几个人。 方知雨听见动静回眸,恰好瞧见牛家四人往这边张望,顿时哑然。 一家四口,都是个子矮小,却很壮实的模样。 牛家家主生得憨厚,他的妻子海氏目露呆光。 牛家大郎长着个大方脸,头顶鸡窝发,牛家二郎生着个酒糟鼻,一边回望各处目光,一边用黑黢黢的手搓鼻头。 虽然牛家的两个儿郎心善,肯帮秋婵出逃,可他们长得也太……那些传谣的心存不轨,可那些听信谣言的是不是脑子有包? ——什么样的女子愿意不顾一切背负骂名,跟这样长相平庸、浑身脏兮兮,又娶不起媳妇的人私奔? 倒不是瞧不起牛家人,只是不能理解那些听信谣言者的心。 方知雨叹了口气,对杏儿道:“让他们过来吧。” 护卫拨开人众,将牛家四人请到牌坊下头。 尚未问话,孙霄睿在旁冷哼一声:“秋婵不在,牛家兄弟肯定不会认。” “我倒是想让秋婵也来……”方知雨道:“但她如今还躺着,生死难料。” 孙霄睿道:“说不定是她私奔不成,失了活下去的心思。” 牛家两个儿郎露出愤慨之意,却因为过于老实,没有反呛。 “说不定?”方知雨见状,笑了笑:“我记性一向不太好,适才孙姑娘还说了句‘也许两个都是’……所指何事?” 孙霄睿皱眉,担心自己落入圈套,可左想右想,人言可畏,言之也不过是牛家丢脸。 于是道:“我说的是:也许牛家二兄弟,都与秋婵有染!” 这一回,连海氏都起了怒意,却依旧只停留在面上,未有任何举动。 看来,牛家四口不善与人争斗,靠他们将事态扩大,已是不可能。 方知雨露出一副了然之态,转瞬收起笑意:“马知县!” 马知县忙应诺,却听世子妃又道:“趁着上善百姓都在,我想问几个问题。” 马知县毕恭毕敬:“请世子妃示下。” 方知雨笑笑:“这第一嘛……依大周律,可有私奔入罪一项?” 马知县道:“这得分情况。未有婚约的男女不经父母同意,私自离家出走结为夫妻,是为重罪。可若没走成,也没越过雷池,那也就是家长里短的事儿。” 方知雨点点头,“哦。原来如此。” “那么我想知道,如果有人刻意扭曲事实,中伤他人私奔,还散布谣言,又是否有罪呢?” 世子妃真的只是问一问而已?马知县坚决不信。 “有罪!”他道:“污蔑者有罪,笞一百;传谣者罪加二等,可入狱!” 得了这答复,方知雨便带着一抹看戏的笑,盯住孙霄睿。 后者轻轻颤抖了下,转而平静下来。 秋婵与人私奔又不是她造的谣,也不是她在对外传,她只是道听途说信以为真而已。 想到此处,便也不再惧怕,只回望世子妃,表明自己“问心无愧”。 杏儿和龚嬷嬷在后头瞧着,心中不约而同生出快感,以她们对世子妃的了解……大概又一个瓮即将上盖。 方知雨心底也微微欢愉,转而又问:“那殴打孙媳,甚至想逼迫孙媳去死,又是否有罪呢?” 马知县回:“依我大周律,殴打儿媳、孙媳,甚至家中女眷,都是重刑。若致人身死,无论有意或失手,都可判斩监候。” 方知雨点点头,故作恍然大悟状:“也就是说……万一秋婵醒不过来、一命呜呼,马知县就可以上报刑部,判孙家动手之人秋后处斩?” 马知县忙垂首:“是。” 他此刻算是真正看清了,世子妃不打算“高抬贵手”,也不怕是否让皇帝难堪。 不过,至此为止,世子妃未提一句“贞节牌坊”,只揪着迫害人命不放。 皇帝怎能容忍大周子民挑战律法?自然是支持世子妃咯! 第223章 宫中秘闻 事到如今,孙霄睿也反应了过来,从世子妃一开始提出要见牛家人,就已经想好了这后头的所有招数。 且不说她自己和孙老夫人作何感想,在场其他孙家旁支,一定都被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必须扳回一城! 她往前走了几步,声音稍稍压低:“世子妃……别说我们寻常百姓家,就是京城里的官贵人家,出了秋婵这种败坏门风的人,也是留不得的。” 方知雨好奇地转过眼神:不提上善,不提淮南,为何偏偏将矛头引向京城? 却听孙霄睿又道:“工部韦侍郎乃一家家主,可他的庶弟小妾与人私会,也是双双鞭笞而亡。” 韦侍郎……方知雨顿觉耳熟,反应过来的一瞬,朝龚嬷嬷看去。 后者也是一脸震撼。 韦侍郎,便是王妃生父! 孙霄睿见到众人反应,唇边荡起得意之笑:“试问,韦侍郎是否犯了害死人命之罪?” 围观众人一片哗然。 方知雨听之,心下立刻乱了起来。 这孙霄睿实在大胆,居然敢拿王妃娘家来作比,是真的欺王妃势弱,还是有什么后招,笃定自己不敢动她? 龚嬷嬷听了孙霄睿的质问,反倒松了口气,从马凳下来,向方知雨行了一礼,“世子妃,这个问题,请让我来回答。” 方知雨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所有面色和担忧都隐在了幂篱下。 龚嬷嬷也往前走了几步,与孙霄睿形成对峙之势。 “我父亲乃韦侍郎府上小管家,母亲是韦夫人贴身丫鬟,我一出生,就是韦侍郎家的家仆。你的这个问题,由我来答,最为可信。” 孙霄睿只想利用王妃娘家的丑闻让世子妃难堪,可没料到这个嬷嬷居然是王妃身边的人! 一时无措,她也慌了神。 龚嬷嬷却道:“适才你所讲,确有其事。” 孙霄睿松了口气。 孙老夫人也松了口气。 围观者内心则是五味杂陈。 龚嬷嬷继续道:“家主有个庶弟,青楼醉酒带回一个女子,纳为小妾。可这女子竟然与马夫厮混,还怀了身孕,想谋主母性命,携子上位。” “彼时,家主刚入仕,只是工部七品所正。可也怕被人盯上,落了言官之口,便下令将两人送去黄泉。” 听到此处,孙霄睿脸上的神色更加意气自得,甚至还朝着方知雨瞟了一眼。 方知雨躲在幂篱后,将对方神色看得清清楚楚。 对方却瞧不见,她的唇角勾着,没有得色,反而只有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当然尽在掌握了,这世上真的有人平白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于外? 也不想想,龚嬷嬷在京中见过多少世面,难道不会先抑后扬? 紧接着,龚嬷嬷就如方知雨所料的那样,讲出了“但是……” “但是……那小妾是从青楼买回来的,有卖身契,还是死契。而那个马夫也写了死契,契书就在家主手中。” 言外之意,他们都是奴,私通且意图谋害主母是为叛主! 孙霄睿又一次慌了,甚至有些口不择言:“签了死契就可以随意打杀么?” 一旁的杏儿突然插话:“你这会儿怎么这么明白了?不过是买了个童养媳,就可以随便打骂?甚至打死也应该?” 孙霄睿哑了。 龚嬷嬷却道:“那两人确实是鞭笞而亡,但在用刑之前,家主是报了官的。” 周围不少人发出惊呼,离得远的听不真切,窸窸窣窣朝前询问,声响都不敢太大,怕惊扰了局中人。 龚嬷嬷突然提高音量:“京城是什么地方啊,如履薄冰、举步维艰之地,没事儿都能挑出事儿来,若敢擅杀人命,还不得被言官弹劾至死?” “那……那……”孙霄睿想讲:那淮王府呢?淮王世子还让人当众处置了太妃身边的丫鬟呢! 但她终究不敢当众指责淮王,只好又将视线转回京城,“那宫里呢?听闻宫中有个掌言,经内监与侍卫私传密信,暗通款曲,不也被投了井么?” 周围看客又是好一通惊叹。 “哦?”方知雨却笑了:“宫里的事,我可就不知道了,也不敢知。” 孙霄睿有些小聪明,但毕竟在小地方长大,哪里比得上从小在京城见惯了官贵女眷暗斗戏码的方知雨? 直到方知雨这句话后,她才知道自己不该讲……可天高皇帝远,谁会闲得慌,把乡野女子的话传到宫中去呢。 想通这一点,她又淡定下来。 可方知雨却已经揪住了把柄,问道:“龚嬷嬷,韦侍郎家的那件事发生在何时?” “这……”龚嬷嬷道:“时已久远,记不清了。但家主于先帝景顺十一年入仕,在工部所正的位置上坐了四年,怎样也不会晚于景顺十五年。” 孙霄睿不明所以,马知县却突然醍醐灌顶,他刚才好像提到了——景顺七年。 果然,方知雨下一句便是:“听闻孙姑娘的祖父曾在景顺七年中过举?三年一试,令祖父考过几次?” 孙霄睿心中百转,不敢答话。 马知县却道:“县衙文书有记,下官侥幸看到过。” 孙霄睿斜眼看向马知县,神情里全是不满。 这恰好戳到了马知县柔软的内心:怎么一个孙家旁支庶女,都敢跑到他头上撒野了! 于是道:“孙德曦于景顺二年、四年、七年连考三次,终在景顺七年中举,但景顺八年未能通过会试,此后一直未再入京赶考。” “哦。那就奇了。”方知雨道:“景顺八年之后,令祖父未曾入京,又如何知晓韦侍郎家的旧事?” “听……听说的。”孙霄睿的声音都在发抖。 “行!此事就算你听说。”方知雨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那宫中秘闻呢?你也听说?” “我且告诉你,先帝立国之初,有尚宫局司言司代皇后传达旨意和启奏。下有女官数人,其中掌言两人。” “但今上登基之后,为削减宫中支出,已经将尚宫局诸多女官的职务都移交给了内监。所谓掌言,早已裁撤!” 方知雨掷地有声,步步向前,威压陡升:“以你之年纪,四五年前,只十三四岁……从何得知?” 孙霄睿被方知雨的气势死死压住,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半句话也讲不出口。 第224章 一封状纸 突然,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挪了过来,刚好挡在两人之间,正是孙老夫人。 “世子妃……睿儿是上善为数不多读过书的女子,轻狂了些,请您大仁大义,高抬贵手。” 杏儿也挤到中间,将方知雨护住,与孙老夫人面对面,“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韦侍郎家的密事,宫中的秘闻,可是孙姑娘自己讲出口的。” “要论,也是她胡乱传谣皇家之事,该罪,也是她信口雌黄重伤宫中贵人。怎么求世子妃宽仁?该求陛下,是否留你们孙家狗命!” 杏儿越讲越起劲儿,到最后,居然将手放到腰间,活像与人争执,得理不饶人。 若在平时,方知雨定会被逗笑,可现在,她实在笑不起来。 幂篱遮盖了她的眼睛,让她肆无忌惮地向周围扫量。 她担心,里头混了京城来的人! 因为从未去过京城的孙霄睿,只可能从京城来者的口中得知这些事! *** 孙霄睿面对杏儿质疑,已经软了脾气。 孙老夫人却在这时将她拉到身后,颤颤巍巍跪了地:“世子妃!秋婵身上的伤是老三媳妇打的!” 老三家的正在外围观望,莫名其妙“诶?”了一声:怎么只有她?家里谁没下过手啊? 她身边的看客呼啦啦让开,独独留她原地发愣。 孙老夫人未抬头,却也大概听见了脚步远离的声响,继续道:“而她也是听我的话,才敢肆无忌惮地下手!” 方知雨眯了眯眼:打算以一人之身扛下所有罪责? 旁观者,也即孙家担心波及的旁支们,也都这么想。 孙老夫人突然大喝一声:“秋婵之命,由我一人承担!” 言罢,她毫不留恋,起身就往牌坊撞过去。 她距离牌坊本来就近,周围没有孙家人,没有上善衙役,只有鹿峰寨三人。 老妇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垂着头,踏着小脚,跌跌撞撞,然后……奔过了牌坊! 近处护卫和衙役,远处孙家旁支和看客……个个哑然。 “哈哈哈……” 在鸦雀无声的牌坊下,突然发出一阵爆笑。 千手赌仙捧着腹,“这牌坊四根柱三个洞,怎么那么巧你就错过了柱子,从洞的中间过去了?” 孙老夫人苍老而布满皱纹的脸僵了僵,迅速爬满红晕。 围观众人还有些恍惚。 千手赌仙逮着机会才不会轻易放过,捡了根枯枝,戳着孙老夫人的后脊,“来来来,我帮你正一正方向。” 孙老夫人在他的指引下,硬着头皮挪动脚步。 “好了!就这里!”千手赌仙扔掉枯枝,假装拍拍手上尘土,“就从这处朝你正前方跑,定能撞个头破血流,当场毙命。” “记得,正前方哦,别跑着跑着又歪去一旁了!” 这下,除了少部分确实脑子不好使的,都回味了过来:孙老夫人声势浩大,其实并不想死。 那演这一出是为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逼世子妃退让,不然世子妃就会落得一个逼死贞节孙家老妇的恶名。 方知雨心头藏事,却也藏得极深。 眼见千手赌仙帮她解了围,便暂时将京中是否来人的焦虑放到一旁,跟着笑了起来。 孙老夫人听见这笑,心头更是焦躁,一时横了心,竟然真的一埋头,再次撞向牌坊。 但这一回,仍然没成。 因为方知雨一扬手,青鸳从人堆里闪身出去,挡在了牌坊前,孙老夫人的头就撞在了青鸳的小腹上。 这下,她真的急了:“世子妃!老妇愿一命抵一命!请世子妃放过孙家!” “这话说的,就像我跟孙家有仇似的。”方知雨道:“我昨日才第一回到上善,第一回听说你们,怎么平白无故就要害你们了?” “再说了,何来以命抵命?秋婵姑娘活得好好的。” 周围一片哗然,不少人都以为自己听岔了。 孙霄睿更是惊得张大了嘴:“不是说,秋婵一命呜……呼了么?” 讲到最后,她自己也不确定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谁说秋婵没了?”方知雨道:“我说的是万一。” 万一?只是万……一…… 世子妃当时没有下套,只是在陈述事实? 孙霄睿顷刻失了所有心力——那她想方设法跟世子妃对着来,是为了找死么? “噗通”一声,她的膝盖碰到了布满石子的地上。 方知雨装作被吓到的模样,退了半步,“这是做什么?又想来个以死谢罪?” 孙霄睿未言,实际上她也不是真的想跪,就是站不住,也站不起来。 杏儿再次挡在了世子妃身前,免得世子妃为难,但又气不过,恨恨叹了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方知雨也不再管顾这一头,笑着转了半个圈,瞧见了一簇簇晃动的人影。 “杀人偿命,古已有之。而我大周对此更是严苛。各位,望今日之事能引以为戒。” 马知县连忙带头称是,周遭先是稀稀拉拉喊了几声,最后竟然起起伏伏又喊几声。 “不过……”她这一个转折,又把在场众人吓得静默不敢言。 她继续道:“秋婵到底有没有跟牛家儿郎私奔……咱们还是得论一论。” 孙老夫人听闻此言,立刻朝这头望来:“秋婵并无任何不轨之行!是我!是我为了让孙家所有人帮忙找她,故意撒的谎!” 方知雨看向孙老夫人。 两人的距离很远,足足四五丈,但周遭实在安静,使得彼此能清晰听见对方的话语。 “可是我听闻,你们家还跑到牛家门前谩骂……可有此事?” “有!也是我指使三媳妇带头去骂的!因为……因为如果不骂他们,我们家就难以圆谎。” 牛家四人愣愣站在原地,还是最开初那副模样,老实得令方知雨头疼。 “哦。”方知雨看向知县,“那我就好奇了,既然不是私奔,还算家长里短的事么?” 马知县:怎么又到我了? 他定了定神,回道:“自然是关起门来自家的事。不过仅限于孙家人没有打骂秋婵的情况下。” “如果秋婵无错,可他们又打又骂,还将人重伤,那就是有罪。只不过这罪得分情况而定,轻则鞭笞,重则杖刑。” 孙老夫人听闻此言,忽的喃喃起来:“不……不用死?” “秋婵没死,你们就不用偿命。” 第225章 口碑扭转 马知县瞧了眼另一头跪着的孙霄睿,突然想起世子妃问过的另外一个问题,打算表个忠心。 便主动道:“再者,秋婵并未与牛家人私奔,那孙老夫人就是造谣,孙家无论嫡系还是旁支,传扬过此事的人都在传谣。” 这人聪明又懂得审时度势,又没什么坏心眼……方知雨很欣赏。 “既然如此,还请知县受累,将这桩案子办了吧。” 方知雨话音落,石头便从后面挤过来,递上一封状纸。 这是方知雨交代给他的第二件事,让他代笔,秋婵画押,控诉孙家这些年对她的欺负打骂,以及造谣传谣。 他之所以遥遥缀在后头,是写状子耽误了时辰啊! 马知县如今骑“马”难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最后横了一颗心,双手接过。 大不了上报之时,只字不提贞节之事,就办成个普通的无故责打孙媳和辱骂传谣! 围观者上千,却并非全都是孙家人,平日龃龉不少,此刻大感解气。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世子妃真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啊!” 而后有人跟着喊,越喊越起劲,到最后喊成了:世子妃是菩萨! 声响震天,传出几里远。 *** 世子妃在上善县“救孤女正视听”的事,只用了一个晚上便传到湖县。 次日一早,湖县县衙内的官员个个自危,只叹幸好世子妃没在他们的地界遇上这等事。 谢霖贵心底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就好像下一个要轮到他似的。 一队惊马突然而至,在县衙门口整队而待。 众县官出得门来,就听领头的在马上对下一喝:“湖县县丞谢霖贵何在?” 众官员齐刷刷看向站在角落的人,而那个人犹如惊弓之鸟,话也没回,转身就跑。 “拿下!” 一声令下,马儿嘶鸣,蹄声震颤,谢霖贵就在仓惶中被左右两把大刀架住了脖子。 “我乃卫所之兵,奉淮王之令,押湖县县丞谢霖贵前往麓州!” 谢霖贵的感觉成了真,自己也知道因何触怒淮王,只叹还没来得及补救。 一时望见此生尽头,连求饶呼喊都没,便瘫软了下去,被左右两名兵士架着塞入囚车。 湖县知县双腿发颤,往前挪了几步,拱手问道:“敢问谢县丞所犯何事?” “收买淮王府护卫,探听机密,传谣世子妃!” 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是万劫不复啊! 湖县所有县官皆不敢再多言一字,只震撼于淮王发威,居然敢挑战皇帝对地方官员的管理权? 天下藩国皆属大周。 亲王支藩远在各地,虽有卫所之兵掌一地安危,却无治下官员任免调迁惩处之实权。 就算谢霖贵有罪,只要不是贪墨、刺杀或反叛这等重罪,淮王都需先上奏皇帝,再由皇帝下令捉拿。 如今这般,说是本末倒置都算说轻了。 更让众县官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是,谢霖贵官服未去,乌纱落地,被关在囚车里,一路招摇过市。 这是要让此事人尽皆知? 淮王是真不怕啊! *** 与此同时,暗藏在湖县的“刺事人”将“湖县县丞游说继妻收买淮王府护卫”的消息传扬开来。 结合之前湖县驿站后头鞭笞护卫的事,以及“世子妃是菩萨”的故事,氿州口碑,悄然扭转。 *** 只是,在上善县的方知雨忧心忡忡,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昨日,孙霄睿举的那两个例子,令她不敢轻举妄动。 既然韦侍郎家的事是真的,那宫里的事也应该是真的。 到底宫里来了什么人?又为何要告诉孙霄睿这些事?是帮她对付自己?后头的招数又会是什么? 当然,更重要的是,如果宫里来人,她如今做的一切都需要重新考量,慧安正在做的也需要收敛一些。 试想,若皇帝知道淮南有一群可以煽动天下的“刺事人”,还能安稳坐于帝位吗? 这一忐忑,午膳就用得极少。 用过之后,刚想小憩,石头从外头风风火火跑进来,“世子妃!世子妃!世子……世子他……” 方知雨瞧见门口朝内张望的石头满脸堆笑,年纪轻轻把褶皱都笑了出来,心口猛地一跳,趿着鞋奔出来。 “世子来了?” 那人说好了的,等办完他手头的事,就会来寻自己。 算算日子,也快了。 方知雨翘首往院门口张望。 石头却道:“没有啊……不是世子,是典膳正!” “京中圣旨下来了,典膳副擢升典膳正!淮王府总管可由淮王选定之后再上报陛下!” “赌坊掌柜和鱼庄管事送回麓州审讯之后,世子担心您用膳不安全,特意让典膳正带了一队庖厨来侍奉您呢!” 石头一口气讲了许多,却见世子妃的脸色阴阴沉沉,一下闭了嘴,嘴皮紧紧贴合。 方知雨噘了嘴,脚在地上磨了磨,恨恨转身进里头去了。 石头:“我……讲错什么了?” 杏儿:“谁叫你笑得那么欢!” 石头不解,万分不解,垂头丧气离开。 方知雨闷住了,她实在是太想那个人了,出门之前只以为自己不会太在意,可现在才知道,宋筠已经刻入了她的命里。 “哎……好想回去啊。”一声轻叹,心头真实想法脱口而出。 幸而屋中无人,没人见到她的软弱。 门扉被轻轻敲响,龚嬷嬷推门入内,手里端着一碗乌梅汤。 “世子妃,典膳正熬了些乌梅汤,给您解解腻。” 方知雨盯着那碗赭褐微透的茶汤,轻轻点了点头,“还没恭喜典膳正呢。替我送五十两贺银过去,再给同来的庖厨也打点五两赏银。” “是。”龚嬷嬷应了,却没走。 “世子妃,我有个猜测……不知有没有用?” 方知雨兴致缺缺,喝了一口乌梅汤,咂咂嘴,心情好些了:“讲来听听。” “世子妃可还记得,典仪所有个孙嬷嬷?” 当然记得! 那个时候,十三还没有跟着她,王妃刚从北苑搬回来,暂住于东小院。 孙嬷嬷奉太妃令,到世子府给她指教礼仪,抓住十三给她送吃食的把柄,居然想鞭笞十三,还至死方休! 那个时候的她,可远远不如今日,只知道争点口舌上风,真遇着事了,便横冲直撞,还用碎瓷片把自己的手弄伤! 孙嬷嬷因了靠着太妃,不把王妃放在眼底,触了淮王逆鳞,被淮王以“以下犯上,不尊王妃”的罪名,杖责二十,逐出王府。 第226章 结局更惨 方知雨一边回忆,一边小口小口饮完半碗乌梅汤,突然一拍额心:“我记起来了,她是宫里头出来的!” 龚嬷嬷点点头,补充道:“而且,景顺十一年,家主入仕那年,她已经入了宫。”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她也姓孙! 这左左右右一串联,透露京中逸闻给孙霄睿的,很有可能就是她! “快!快让石头去问一问马知县!” 龚嬷嬷“诶”了一身,立刻出去传话。 方知雨却心情大好,一口气将剩下的乌梅汤都灌下了肚,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儿。 可马知县的回话,却令方知雨有些伤感。 从先帝立国至今,知县换过十几任,吏员勤勤恳恳记录着上善的地方志,但那厚重的书简之中,只有男子,未有女子。 连孙家得了圣上旌表的三位贞节之妇,都没留下姓名。 一个入过宫,做过教习,又在淮王府典仪所替太妃指教礼仪的老妇,又怎会记录在册? 临到暮色尽时,马知县亲至,只在院中驻足,不敢靠近正房。 方知雨在门内站定,急切询问:“有消息了?” 马知县道:“下官召集孙家旁支的几个大家长问了,确实有个年过五十,曾在宫中待过十余载,又在淮王府待过几年的老妇……孙氏静芳。” “这孙静芳论起来,还是孙霄睿的六姑婆。” 方知雨闻之大喜。 孙嬷嬷在太妃面前多年,相较于齐嬷嬷更心狠手辣,肯定帮太妃做过诸多见不得人的事,也肯定知晓太妃与程思珺之间的勾结。 若能抓住孙嬷嬷的把柄,迫她指认程思珺,岂不是另辟蹊径? 马知县却道:“可……她儿子得了急症,连夜赶往湖县去了!” 方知雨眉心一拧,决定立刻回湖县,却听马知县又道:“不过下官已经让她那一支的大家长派人去湖县寻人,明日午时之前定能回来。” 方知雨:你这大喘气哟! 马知县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已经让衙役随行,就算孙嬷嬷的大家长没法将其带回,衙役也会将之押回来! 可方知雨还是不放心,让木家兄弟安排人去一趟湖县。 暗卫轻易不能动,木骧便将此事知会给慧安,慧安拍着脑门应承,又担心喝多了酒忘事,连夜就派人去了。 次日一早,比孙嬷嬷先到的,竟然是她儿子的小妾。 慧安让人去湖县寻孙嬷嬷,可他们哪里认得,就顺道去了趟她的家,想找点依据,或问问周边人。 巧的是,夜深人静,他们又耳力极佳,在院中就听见了柴房里微弱的“咚咚咚”,顺着声响找到了一处暗格。 之所以说是暗格而非密室,因为木板之下,只够一人平躺。 那平躺着的,竟然是个奄奄一息、两日米水未进的女子! 这女子没有明处的伤,比秋婵好了太多,被领到方知雨面前的时候,站得规规矩矩,还能行礼问安。 “小女施巧儿,见过世子妃。” 方知雨见她出落得清丽,不由好奇暗卫报上来时提及的“羸弱”,便问道:“你身上可有伤?” 不提倒也罢了,这一问,施巧儿的泪便如断线的雨幕,一点也不能停歇。 杏儿递了手帕,她却忽地跪地磕头:“求世子妃救救我!我不想落得跟尤姐姐一个下场!” “你先起来,坐下慢慢说。”方知雨道:“想我救你,是不是先让我知晓你所遇何事?” 施巧儿晃晃悠悠起身,差点没站稳,好不容易撑着凳子立住了。 挽起裤腿,却见自膝盖向上,乌青和红痕成片交错,竟没一处好肉! 她又挽起袖子,手肘之上到肩膀,竟有密密麻麻的针眼,新的叠旧的,常年累月层层而加! 连方知雨都不忍直视。 “坐下。”她的语气变得生冷而决绝,“你且细细讲来,从头开始。” 龚嬷嬷和杏儿知道,世子妃彻底怒了。 孙嬷嬷的结局会比孙老夫人和孙霄睿更惨! 施巧儿又行一礼,这才坐下。 可坐姿却十分端正,不似寻常乡野农家女,反倒像个长在官贵人家的大家闺秀。 不用问也知道,定是孙嬷嬷的手笔。 施巧儿的性子比秋婵柔多了,只是回忆那些事,就已经泪水涟涟。 她道:“从头开始的话,得从我入孙家讲起。” 施巧儿是临渊县人士,也就是洛颍县更西的那个县,距离上善较远。 一年前,她到了待嫁的年纪,也说了亲,可那家人临时反悔,攀了保长家的高枝,而她被败坏名声,无人再敢登门说媒。 孙氏途经临渊,瞧中了独自落泪的她,用二十两银替他儿子纳了妾。 那可是好大一笔银子! 施巧儿的亲人到如今都还以为,他们的孩子在孙家过得好着呢! 可施巧儿到孙家的第一日,就经受了生不如死的折磨。 她先被要求站了一个时辰,谓之曰女子站要有站姿; 又跪了一个时辰,名之曰女子要懂得及时认错; 而后又顶着水缸走了两个时辰,洒出一点水就要挨棍子,美其名曰女子行止当有度。 一天之内,只准她喝一碗清粥,理由是浊气过重,需要清除。 而到了晚上,她又被罚在院子里“洗春风”,意思是让春风吹去她身上的污秽。 一不小心打了个盹,就被泼了一盆凉水,还得在初春的夜里继续受凉。 后半夜她就直接晕倒在地,发了高热,次日午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还在原处,就那样躺着! 她自小性子柔弱,对此连怒都不敢怒,只以为是婆母要立规矩,拼了命承受,想方设法劝自己忍受。 过了几日她才知道,这院子里,除了她的婆母和所谓夫君,还有个女子,就是夫君的正室夫人。 在她接连饿了几日,头晕眼花自暴自弃的时候,正室夫人给她塞了半个馒头。 而后隔三差五,她都会在晕倒醒来之后,发现袖子里或衣衫里藏着些吃食,不多,但足以让她活命。 后来她才知道,这位正室夫人姓尤,给她的食物是从自己的饭食里抠出来,因为婆母也不许尤姐姐多吃。 幸好婆母并不经常在家,折磨她一个月后,便回了淮王府继续当差。 她以为自己能获得喘息之机,没想到夫君酗酒之后动起手来,比婆母更加凶残。 第227章 酒囊饭袋 再后来,她明白了,婆母之所以花费二十两银给儿子纳妾……是因为夫君把尤姐姐打坏了,生不了孩子。 夫君好赌,婆母和夫君都不在家的时候,她与尤姐姐相依为命,倒也能苦中作乐。 去年夏末,夫君醉酒归家,又因赌输了钱,打断了尤姐姐的一条腿。 恰逢婆母归家,又对尤姐姐百般折磨。 那个平日给了施巧儿无尽鼓励的人,竟然先放弃了,用衣带将自己勒死在床栏上。 自此,她的噩梦加剧,所有责打谩骂皆加诸于身。 讲完这些,施巧儿已经哭得一抽一抽,半晌止不住。 而在场几人,皆含了泪色。 方知雨是其中反应最强烈的,气极反笑,“这等恶人,为何能活这么久?” 施巧儿一听,哭得更凶,哭到连杏儿给她的手帕都能挤出泪水来。 方知雨逐渐平静,忽而忆起,她初到淮王府时,孙嬷嬷并不在,是过了几日才归。 正是因为世子大婚,孙嬷嬷儿媳新丧有所冲撞,才刻意避回老家的。 那时,姓尤的女子刚去不久? 原来,因果早已注定。 方知雨一怒就容易躁,一躁就性子急,“你先别哭了!我有话要问你!” 施巧儿被这不容质疑的语气噎得一滞,包着一泡泪乖乖点头。 方知雨问:“我很好奇你婆母的身世。她入了宫,很晚才出来,如何嫁人生子?” 施巧儿认真想了想,“夫君醉酒之后絮叨过一些,我大概知道。” “婆母是随父母迁居京城的,后来家道中落入了宫,运好做了教习,却迟迟未能出宫嫁人。被放出来时年纪已经不小,只好从族中过继儿子。” 方知雨点点头,复又问道:“你夫君真的得了急症?” “哪有的事?昨夜他临走前,还打了我一顿呢。” 方知雨又问:“那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么?” “他们觉得我累赘,就将我关在那夹层之中。”施巧儿道:“我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好像要去什么……鼎福楼?” 鼎福楼……麓州第一食肆! 宋筠头一次带她出去,便去过。 她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木家兄弟,派人往麓州去寻!” 顿了顿又道:“稍等,待我将其容貌画下。” 施巧儿本还哭哭啼啼,见世子妃突然郑重地对着虚空讲话,吓得哭声都止了,缩着脖子,眼珠滴溜溜转。 直到世子妃信笔作画,画出八分传神的画像,有人自窗外接了去,施巧儿才宽下心来。 ……原来不是鬼啊。 转念,她又哭哭啼啼跪了地:“求世子妃救我,我实在不想被婆母和夫君逼得跟尤姐姐一样了此一生。” 方知雨坐在凳子上,低眸瞧她,理解她的软弱,却对她到了自己面前还不敢坚强,而感到不忿。 “我倒是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施巧儿抬眸,眸中泪水遮挡了视线。 她狠命一挤,将之挤出去,重重点头:“请世子妃教导。” “我教不了你。因为这世间能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方知雨道:“外头院子里的秋婵还躺着,想必你也多少听过她的事吧?” 施巧儿愣愣点头,她听得不多,只知那也是个可怜人。 方知雨发现施巧儿缺了些聪慧灵气,没能明白隐含的点拨,只好再讲得明白一些。 “若非秋婵不屈服,三番五次往外逃,怎会撞上我?若没有撞见我,我不管那闲事,孙氏又何须匆匆出逃?孙氏不逃,你岂有机会来到我面前?” 施巧儿愣了好一阵,终于怯怯从齿间吐出几个字:“不屈服?” “对!”方知雨斩钉截铁:“不屈服!” 这话是对施巧儿所言,也是方知雨对曾经的自己而言。 她孤身远嫁淮南,正是因为从不屈服于太妃,才有后头诸多争斗和交锋,伤则伤已,险则险已,却争出了一条康庄之衢! “可是……可是我很笨,不知道该怎么做。”施巧儿俯身磕了一个头。 方知雨抿了抿唇,“不如,就从改掉称呼开始。你的婆母不再是婆母,你的夫君也不再是夫君。” 施巧儿抬眸,恍恍惚惚眨眼,试探着吐出字来:“老夫人?” 方知雨:“老虔婆!” 施巧儿不敢叫出口,只好转到他夫君头上,“孙……孙全祥?” “衣冠禽兽!” “啊?” “酒囊饭袋!” “……” *** 这一日就在焦灼等待中缓慢度过。 施巧儿被安排与秋婵住在同一屋中。 方知雨希望秋婵的坚毅和反抗之心能带动施巧儿,让她鼓起勇气应对孙嬷嬷。 临到日暮,石头突然又跑进院子,这一回拉长着脸,没有半分喜色,可讲出来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喜事! “世子妃,思荻来了。” 他语气平淡,神情恹恹,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方知雨白了他一眼:“天大的喜事,哭丧着脸做什么?” 言罢,拎了裙摆亲自迎出去。 石头愣在原地,闹不懂该哭还是该笑了。 思荻等在孙宅门口,等着石头出来唤她,听见脚步声抬眸,见到的却是世子妃! 一时心头又惊又喜,匆匆行礼就要拜下。 方知雨忙探手将她双臂扶住,“不必如此。以往你在世子府如何,今后也如何。” 思荻跟着十三,连礼数都免了。 唯一没跟十三学到的就是,能看得清脸色,从不在世子跟世子妃腻歪的时候往跟前凑。 世子妃待她如常,可她的心境终究不同了。 “世子妃,思荻的名字是您起的,自然永远是您的丫鬟。” 方知雨心头微微发疼,却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计较。 思荻将来如何,是淮王二女儿,还是王妃义女,都得看淮王是否主动求和,她何必多言多语? “这事儿我们不论。既然回来了,就好好跟着我,回淮王府之后,好好跟着王妃。”方知雨牵着思荻向内走,“此行可安?” 思荻心头一阵暖,“此行有王府护卫和世子派来的人相助,一路都很安定,吃得饱睡得好,没多少周折。” 杏儿从另一头凑过来,挽住了思荻的小臂,“我瞧你都没以前那么瘦了,真好。” 思荻笑笑,跟杏儿挽到了一起。 方知雨瞧着,不由感叹:最是年少心思少啊! 第228章 咎由自取 入得主院,思荻却忽的将臂膀从杏儿手中抽离,轻轻一拍,转而看向方知雨。 “世子妃,这回我回吴庄认了亲。族中尚有一位舅父在世,过得却不怎么好。” 她垂下眼眸,似有一些哀伤。 方知雨瞧着面前的杏儿和思荻,一个十岁,一个九岁,都是小小年纪,小小身形,却被这世道逼得早早经事。 想了想……自己也是,十二岁和九岁又有多少差别? 心头微微酸楚,她问道:“你那舅舅,可有冤屈?” “有!”思荻语气突然愤慨:“本来我已劝说舅父报官,王府护卫也意图知会洛颍知县,但我左想右想改了主意。” 方知雨心头打鼓,问出自己的猜测:“你希望我来断你舅父的冤?” 思荻抬眸,眼神异常平静:“前些日子谣言四起,都对世子妃不利。我请护卫调查了下,发现洛颍县谣言的源头,正是程家的一处茶肆。” 淮王府茶庄就在洛颍县,程家的茶肆自然临靠附近。 思荻道:“舅父所遇之事正与程家茶肆有关。所以我自作主张,将证据带来,希望舅父的冤能成为世子妃对付程家的契机。” 方知雨愣住了。 思荻才九岁啊!居然就如此深思熟虑了? 思荻见方知雨不接话,以为她不肯,又劝道:“此事若成,对世子妃您的声誉也大有益处!” 方知雨被将住了。 这等好事她若拒绝,既不合常理,又会伤了思荻的心。 忽而之间,一阵狂笑在院中响起。 这回护卫没有呼啦啦向内涌,只是在院门口探头瞄了一眼,确认是酒肉和尚又来了,便退将回去。 慧安的笑声一向洪亮,就好像要用这声响提醒所有人:爷爷我来了! 方知雨暂且放下思荻这一头,笑着向外迎。 慧安对她一礼,转而又对思荻一礼:“二姑娘,您所提的那件事,不如交给和尚来处理?” 思荻愣了愣,不明所以地看向方知雨。 慧安又道:“世子妃还需在上善逗留几日,再回湖县善后又得几日,等抵达洛颍县,只怕时机已过,被程家得了先机。” “那……”思荻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又看向方知雨。 方知雨心底微微一麻,冲她点点头。 思荻没见过这人,但既然世子妃信任,她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于是回身对慧安一礼,“有劳了。” 慧安哈哈大笑:“淮王府的事,就是我酒肉和尚的事,二姑娘多礼了。” 笑过,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姑娘请移步二进院,院门处已经有人候着,您把证据和详情相告,自然有人处理。” “那……”思荻对方知雨道:“世子妃,我先出去处理此事?” 方知雨笑笑,点头应允。 但那笑意浅浅浮在面颊之上,并不真切。 思荻倒是没注意,兴高采烈出去了。 方知雨一转脸,瞧见慧安的眼底也有一丝不可言说的防备,便对杏儿道:“你去陪着思荻,帮她出出主意。” 杏儿与思荻交好,有些话不便当着她的面谈论。 杏儿沉浸在与思荻重逢的喜悦中,也没察觉异样,蹦蹦跳跳追出去了。 这下,院子里就只剩下方知雨和龚嬷嬷,以及站在院中央的慧安。 方知雨这才问道:“思荻……有问题?” 慧安舒尔一笑:“二姑娘聪慧过人,可如今心思再深,也鲜知世事,被人利用了也没反应过来。” “利用?”方知雨心头咯噔一下。 起初思荻言之凿凿,句句在理,可慧安一提“时机”,她又犹豫起来,拿不定主意。 看那模样……分明是从未想过所谓“时机”,也没料到还有旁人可以参与,可见她内心对此事的处理方式并不坚决。 她看了眼身侧的龚嬷嬷,见对方垂眸静听,没有多余反应,便放心地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她的舅父?” 慧安再次大笑:“世子妃聪慧!” “二姑娘前往洛颍县之前,我与郑崇正在氿州调查秦家密事。得了世子递来的话,便提前安排人去了吴庄打探,结果发现,二姑娘的舅父与程家有所牵连。” 慧安用的词是“牵连”?这就说明思荻的舅父也非善人。 接下来,慧安将事情简单讲述了一番。 原来,思荻的表姐,也就是其舅父的长女,嫁给了程家茶肆的掌柜。 翁婿俩狼狈为奸,在洛颍县各处茶山作威作福,不限于淮王府的茶庄,更未将洛颍县县衙看在眼底。 可就在半年前,思荻表姐为了阻止茶肆掌柜纳妾,差点用剪子戳断了他的命根子,一纸休书断了两家关系。 因利益牵连在一起的两人,也彻底对立。 一场暗斗在两人之间展开,都以拉拢茶庄为契机收罗各方。 最终,是思荻的舅舅略胜一筹,得了更多人支持,便自己耗费钱财和精力开设新茶庄。 茶庄建成,开业当日,竟遭遇一伙狂徒搅扰,打砸一空,还将思荻舅舅的腿给砸断了,至今还不能下地走路。 想都不用想,他都知道是程家做的。 程家也真是狠,早不砸晚不砸,偏偏在他的新茶庄开门迎客的当天去砸。 这下人伤了,钱财空了,那些曾经依附于他的茶庄,也远离了。 思荻扶灵归乡,这个舅舅得知吴姬十年前并未身死,还留了个身为郡主的女儿,当下就表现得人模人样,哄得思亲良久的思荻真情以待。 而后,寻着时机劝说思荻帮忙,让世子妃出面。 倒不是只有世子妃能断此案,而是他在这个事件里本来就不清白,只能依靠思荻的面子,利用世子妃打压洛颍知县。 方知雨听完,垮了一张脸,愤忿不平的气息从鼻子里散出来,“思荻讲的那些话,都是他教的?” 慧安道:“自然。” 但方知雨却闷住了:“我要如何才能避免这个人把思荻给教坏了?” 慧安笑了笑,往前迈了几步,压低声音道:“除之……后快。” 方知雨惊了一惊,双眸陡然瞪大:“无故杀人?” “怎是无故呢?”慧安道:“此人在洛颍县作威作福多年,也是无恶不作之人。若非吴姬失踪,只怕如今的他,还是当地一霸。” 慧安神色平静,再没有半分醉酒后的恣意模样,“他亲手沾染的人命,不止一二。断案的结果,也只可能是斩刑。” “倒不如,杀之。而后利用他的死,对付程家。他想利用您,您也可以利用他,不过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第229章 拜托英雄 方知雨知道这是个好法子,但却迟疑起来:“我不在洛颍县,若程家茶庄的风云搅得太大,如何收场?” “不收场。” “可……世子……” 从她前往氿州,都是世子妃在与程家为难,程家恨的是她,不理会的也是她。 若她不在洛颍县,程家茶肆却出了事,这矛头不就转到宋筠头上去了么? 慧安突然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停歇,面对世子妃狐疑而涩然的眼神,解释道:“世子妃真真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啊!” 他躬身一拜,拜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恭敬。 起身之后,神色反而肃穆起来,“前些日子,钱刀命人传令给我,让我动用所有‘刺事人’协助世子妃氿州之行。” “那时候,我可是嗤之以鼻,只以为世子耽于女色,忘了正事,居然要暂停调查秦家,只为助您拿回私庄!” “如今看来,是和尚我小肚鸡肠了。世子妃不仅明谋能断,还深晓大义,既替淮南谋福,也替世子谋事,当真是……” “哈哈哈……”慧安摸了摸自己头顶稀疏短促的发丝,“不讲了,讲过了反而像奉承。” 方知雨随之笑笑,手指微微发痒,也想摸一摸自己那簇逐渐长起来的发丝,但碍于世子妃形象,终究是忍住了。 很快,好奇心就占据了她的所有注意力,“世子这一回……到底安排了多少人帮我?” 慧安正色道:“我和我的‘刺事人’,虞珩慎和他暗藏在氿州的所有人。钱刀得令之时,比我还震惊,传令之时,还在信中絮叨过。” 方知雨咧唇,局促地咧出一个笑。 也难怪慧安会觉得宋筠耽于女色,他为了她,居然动用了在氿州的所有势力! 那个人啊……平日里什么都不讲,可为她做的,却怎样也数不清。 眼里的思念一瞬即过,方知雨不想让慧安觉得自己不值得他们效命,将思绪强行拉回当下。 “既然如此,洛颍县程家茶庄和思荻舅舅的事,就拜托英雄了。” 慧安难得露出一抹不解:“世子妃不好奇和尚要用什么法子?” “怎样都行。”方知雨笑着看向对方:“世子信任于你,我也自当信任。不过……我想知道淮王府茶庄的两位管事是否牵涉其中?” 慧安道:“目前为止,没有查出那二人有任何不轨之举。” 方知雨彻底放了心,她看人的眼光也不算太差,既然拉拢了,以后就会重用。 想了想,她又道:“还一事要请英雄多加考量。” “世子妃请讲。” 方知雨道:“程家收我茶庄的价比别处低了三成的,我想亲手收回来,还请英雄留个契机。” 慧安慧心灵台,立时通透:世子妃是想让程家有地位的人,亲自来服软! “属下定不负世子妃所望!” 慧安也改了自称,不再是“和尚”,而是“属下”。 方知雨知道,他从此也算是自己的势力了。 她心情愉悦,便想留慧安用膳,可慧安急着办事,辞了这顿饭,匆匆离开了。 *** 次日一早,方知雨刚醒来,就得到两条消息: 孙嬷嬷和她的嗣子已经被连夜逮回来了; 谢霖贵被淮王一道令关进囚车,大张旗鼓送回麓州受审。 两件事都是喜事,但方知雨却深觉隐忧。 早膳之时,龚嬷嬷等人还是与她同桌而食。 杏儿和思荻与以往在世子府里一样,乐乐呵呵。 龚嬷嬷却一言不发,只一筷子一筷子夹着自己面前的食物。 “杏儿?”方知雨见她二人用的差不多,便道:“去瞧瞧秋婵和施巧儿,跟她们讲讲我们的计划。” 杏儿得令,跟思荻牵着手走了。 方知雨这才将目光落向龚嬷嬷,“谢昭和谢彰可还好?” 龚嬷嬷抬眸,眼底有一丝凌乱:“昭儿晓事,倒是早就知道这结局,就是彰儿……我怕他走了死路,心存记恨。” 方知雨叹了一声,未再多言。 上善知县以惊堂木助龚嬷嬷打孙家三媳妇耳光的时候,曾有明言,他是为了谢霖贵一封信中的拜托。 彼时,她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就是给谢霖贵机会,让他得以讨好龚嬷嬷。 以龚嬷嬷的心性,定不会被他蒙骗了去,但却可以讨还一些所欠的愤懑之气,骂也算轻,打也有她撑腰。 等到谢霖贵原形毕露,再制造机会让其犯下大错,抓而治之。 没料这回淮王倒是硬气,直接将人逮了,还怕无人知晓似的,刻意引人注目。 她才不相信懦弱几十年的淮王敢公然挑衅天子! 但这举动无疑在提醒淮南所有心怀异心之人:我才是淮南之主,都给我收敛些! 想通这些,方知雨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事已至此,谢霖贵结局已定,龚嬷嬷从此可与亲儿相聚,皆大欢喜。 *** 孙嬷嬷和她嗣子孙全祥,被押在孙宅前罩房,又阴暗又潮湿,还有鼠辈时不时慌不择路,将彼此都吓一跳。 “娘……世子妃到底要将我们怎样?我都饿了一天一夜了!” 孙全祥早就沉不住气,要不是因为担心那些明晃晃的刀落到自己脖子上,他的声音可不会这般小。 昨日傍晚,就在他们二人即将穿过湖县县城的时候,他饿了。 因为走得急,没有准备吃食,他饿得浑身发软,只好求了娘亲,在路边买了几个饼。 刚咬一口,还没来得及嚼,就被几匹马围住。 马儿团团转,马上的人只盯着他娘亲看,转瞬黑布罩落头,人就凌空而起,被担在马背上,颠得头晕脑胀。 被丢下来,扯掉黑布,晃眼一瞧,他们又回了上善,还在孙家嫡系的新宅门口。 他娘亲只知道叹:“完了……完了……” 却什么法子也没有。 “娘……我说我饿……”孙全祥又试探着提醒。 可孙嬷嬷闭着双眸,理都不理他。 要不是这贪吃无用的嗣子非要买饼,他们说不定已经出了湖县县城,往那乡野里一扎,轻易能被找到? 可这都已经是小事了,她在思量一件大事……到底是投靠世子妃,还是继续忠于太妃? 突然,崭新的木门悄无声息被推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出现在门口。 “世子妃让我来问你一句:东西在何处?” 孙嬷嬷口齿打架:“什……什么东西?” “砰”一声,门合上了。 第230章 娘子我在 前来问话的是龚嬷嬷。 将门砸关的是石头。 两人相视,露出一抹坏笑,转身离开了。 午膳过后,护卫换防。 准备休整的护卫就住在前罩房。 石头领着人带了食盒专门送到宅门,一掀开,嚯…… 鸡鸭鱼满满当当,香气四溢,让人瞧得直流口水。 石头道:“世子妃体恤各位近日辛苦,特意让典膳所做了,送来慰劳各位。” 一众护卫齐齐谢恩。 石头道:“来来来,把桌子支到外头,敞开吃,吃饱好好休息。” 这些话也传进了阴冷屋中的两人耳里。 “娘……”孙全祥只是听见“吃”这个字,就受不住了。 孙嬷嬷低声呵斥:“忍着!不就是一天没吃饭么?施巧儿两天两夜米水未尽都没死,你怕什么!” 孙全祥默了默,当肉香味飘进鼻息之中,肚子咕咕叫唤的时候,他低声抱怨了句:“不是一天,是一天半。” 孙嬷嬷一口气上来,差点就下不去。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白养的儿子养了有什么用! *** 一切都是方知雨的安排。 她性子急,脾气躁,凡事想到就要去做,根本不愿等。 可有些时候,等一等也有好处,比如等孙嬷嬷比她还焦急,等孙全祥吓破胆子! *** 小憩过后,方知雨听闻马知县在县衙开了审,想到孙嬷嬷这头还得等,不如去看看热闹。 她没带杏儿,让她继续留在秋婵和施巧儿那里,教她们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也没带龚嬷嬷和石头,毕竟稍晚些时候,还需要两人再配合着问一次,给孙嬷嬷施加压力。 只有思荻跟她一起,在护卫的带领下,在青鸳和千手赌仙等人的陪同下,晃晃悠悠往县衙而去。 孙家新宅离县衙倒是近,一条主路直通,走不多时便已见到围观之众堆堆挤挤,将路都给堵住了。 “世子妃!”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声音陌生,仿似从未听过。 方知雨下意识驻足。 众人回眸,严阵以待,却见从后头踢踢踏踏追上来的,是个少年郎。 乍一看之下,眉目之间与龚嬷嬷有几分相似,与谢昭更是一个模样。 此人正是谢彰! 方知雨在主院,鲜少出来,自然很少见到谢彰,护卫们却早就跟他打成一片。 千手赌仙虽然与之不熟,也知晓他的身份,便放下戒心。 十一岁的儿郎,个子不高,但身形却比杏儿粗壮不少,想来谢霖贵也不曾苛待过他们兄弟。 谢彰跑着跑着,突然“唉哟”一声,摔了个大马趴。 而后从地上抬起头来,带着一脸黑黢黢的泥,瞪着一双无比诚挚的眸子:“世子妃,我……我是来替家父道歉的。” 话音刚落,后颈一收,就被千手赌仙从地上拎了起来。 他摇摇摆摆晃了晃,这才站稳,往前走了几步,复又停住。 在方知雨一丈开外,恭恭敬敬弯腰行礼,“世子妃……家父虽有错,可他没有害您之心啊!您能不能跟淮王讲讲情,放他一条生路?” 这话,方知雨怎好答。 她突然后悔没把杏儿带在身边,不然杏儿一定会替她出言拒绝,省了这等窘境。 千手赌仙见状,单手拍了拍谢彰的肩,“世子妃可管不了这个,就连淮王也未必能管。高高在上的那位才能决定此事。” “那……那就不上报朝廷……”谢彰甩开肩膀上的手,又往前挪了半步,“就当我爹病死了!” 方知雨叹了口气:“你爹未必会死……” “可是淮王将此事公之于众,我爹就算不死,以后也……” 方知雨皱了眉,难不成谢彰还希望谢霖贵继续留在官场? 别说淮王容不容得下,就是方知雨也瞧不上这种自私自利、阳奉阴违的人。 她叹了口气:“谢彰,你该学学你兄长。这世间有因果,也有正邪。” “世子妃……”谢彰抬眸,眸中带着泪:“您真的……”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因为一道光亮瞬息之间自谢彰合在一起的手掌里迸出。 带着寒意,带着杀意,直冲方知雨面门! 是一支袖箭! “世子妃!” 数道暗影齐齐从屋檐瓦顶落下,却已经赶不上。 近处的千手赌仙下意识伸手去抓,终究没能抓住。 距离太近,弹出力道极大……方知雨避无可避。 她闭上了双眼,心中弥漫出一股极大的惶恐。 脑海里匆匆闪过娘亲和小妹的身影,以及那动人心魄的容颜。 宋筠啊宋筠,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再娶?会不会将我忘了? 有鲜血迸溅的感觉,湿漉漉的,暖呼呼的……跟她眼角滑落的泪混在一起。 但似乎不是她自己的血! 眼眸微微撑开一条缝,一只宽大的手掌挡下了那支袖箭,箭尖带着血色,就在她眉心之前半寸处。 血“滴答”一声往下落,她突然意识到,这只大掌极其熟悉,正是她午夜梦回都会想念的温暖。 “……宋筠?” 她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害怕这是死前的一抹执念。 耳边轻轻响起一声笑:“娘子,我在。” 方知雨呼吸急促,泪水在眼眶不住打转,好一阵才鼓起勇气侧眸,果然瞧见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不顾旁侧有多少人,她直接扑进了那个怀中,又软又暖,是值得她依靠的怀。 宋筠回抱,只贪恋这份温存,周遭一切,充耳不闻。 事实上,十二暗卫从屋顶落下的同一瞬,便有成倍的蒙面人从大道左右的宅子里冲出来,将他们瞬间淹没。 那些堆挤在县衙门口看热闹的人,居然也从角落里、裤腿里取出刀剑,朝着两人的方向直冲而来。 宋筠单手揽着方知雨的腰,另一只手拽住了思荻的手,将他们二人拽向角落。 只有谢彰,直愣愣站在人群中央,无人管顾,也分不清敌我。 宋筠退至角落,举高右手做了个手势,顷刻之间,街头街尾冒出一群身穿铠甲之人,竟是整装的卫所之兵! 宋筠早有准备! 外头的动静惊动了县衙内的人,马知县出来瞧了一眼,立刻下令让衙役出手相助。 混战加剧,真正的围观者四散而去,刀兵相撞之声响彻整个上善县城。 第231章 先办正事 声响自然也传到了孙家宅子那一头,龚嬷嬷和石头等人遥遥赶来,只瞧见了这一场混战的尾声。 突然,一道身影奔向龚嬷嬷:“娘亲!” 下一瞬,寒光自他背后而起,刀锋过处,血色蓬飞。 他继续奔了几步,才不甘地摔倒在地。 龚嬷嬷见状,不顾一切就要上前,却被石头死死拉住。 可石头没防住谢昭从后头赶来,直接狂奔而去。 “彰儿……”谢昭是个文弱之人,奔到近前,却连自家弟弟都抱不起来。 实在没有法子,只能拽住谢彰的双手往外拖,身侧有护卫替他遮挡了几下刀影,可他也用了好一阵才将人挪到外头。 龚嬷嬷扑到谢彰身前,那十一岁的儿郎早已断了呼吸,只有瞪大的双眸,留存着他最后一刻的惊惶无措和不可思议。 “彰儿……”龚嬷嬷的哭声,成了刀兵之声里,唯一的悲色。 方知雨将头埋在宋筠胸口。 她听见了龚嬷嬷的哭喊,也替她感到心痛。 可谢彰都要杀她了,难道还要妇人之仁? “宋筠……”她轻声道:“能不能好好安葬他?” 这是她对龚嬷嬷的感激,而非对谢彰的同情。 宋筠眼观混战,分了心,根本没理解这个“他”所指何人。 但他才不管,娘子讲的都要替她做到。 于是双臂紧了紧:“好。” *** 夜幕降临之时,宋筠带着方知雨和思荻回到了孙家宅子。 杏儿早就在宅门口翘首等候,见着世子到了,终于舒了一口气,但见着世子的手染了一片血红,忙安排人去请湖县来的那位老郎中。 老郎中在世子妃的关照下,过得悠然自得,一时之间倒也没生出回去的念头。 反正世子妃总要回湖县,到时候再蹭一回马车嘛! 他听闻世子受伤,需要治疗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小老儿出息了!活了几十岁行将就木,居然还能瞧见淮南王世子! 等终于见着了,他居然“嚯”了一声:“人中龙凤,玉树临风啊。” 他的小孙儿在旁“嘻嘻”一笑:“跟世子妃真配!” 老郎中的那一句,宋筠无感,可小孙儿这一句,正中他心。 上药之后,宋筠当即赏了老郎中十两银,却赏了小孙儿五十两! 老郎中捧着自己的手里的银子,看着小孙儿抱都抱不下的银子……糊涂了。 *** 方知雨沐浴更衣之后,拎了裙摆匆匆而来,匆匆跨过门槛,就得了宋筠一句:“慢着点。” 方知雨小嘴一噘,泪色便涌:“那我出去,再进来一回?” 宋筠哪里肯,伸手将人扯住,但碍于身上染血衣衫未换,不敢过于亲近,只独自生了一瞬闷气。 真的只有一瞬,因为在瞧见小家伙眨巴着眼向他打量的时候,所有闷气烟消云散。 他轻轻勾了勾她的鼻尖,“想我了么?” “才不呢。”她口是心非,但娇嗔的语气出卖了自己。 宋筠哪里听得这等娇声,一时情动就想吻下去,可还没凑近,就被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惊得向后猛退。 方知雨都做好欲拒还迎的准备了,哪里想到他还能退走。 一时心烦,瘪嘴:“做什么?嫌我呀?” “哪会呢。我是嫌我自己。”他抖抖衣摆,竟是染透了一片血红。 方知雨气得快,消气也挺快,毕竟很久未见,思念抵得过所有。 “那你还不去沐浴换衣。” “这就去……这就去!”宋筠心间大喜:娘子催我沐浴洗香香咯! 他奔出去绕了个圈又回来,举起自己受伤的左手,“没法洗。” 方知雨愣了一瞬,就见对面的人冲她翘起兰花指,娇娇地道:“要娘子帮忙洗。” 在主院门口刚吸了一口气准备大笑的慧安,被一口凉风给噎住了。 他不可思议地转眸看向身侧的钱刀,后者习以为常地耸耸肩,不做评价。 慧安抬指,捏了个不太像样的兰花指,特别符合他酒肉和尚的形象。 “这这这……这是世子能做出来的?” 不是被什么邪物给附身了吧? 钱刀再次耸耸肩,拽了钱刀退走,寻个角落吐槽去了。 *** 净室之中,水汽氤氲,烟波缭绕。 “哗啦”一声响,方知雨拎起浴缶,将水向下倾泄。 宋筠前胸被热得发红,后背被搓得滚烫,却不敢吭一声。 是他非要小家伙给自己搓背的,是他非要矫情地用浴桶的,是他嫌弃人家手劲儿太小的。 受着吧受着……只要那柔柔的手指往背脊上一碰,就算再难受,他也甘之如饴。 “嘿哟嘿哟嘿哟……”方知雨握着陶搓石,在宋筠背上挑战他的“夫纲”,实在累了,停下来长吁一口气,擦擦汗。 “娘子……”宋筠试探着道:“累了就歇吧。” “那怎么可以?”方知雨矫揉造作地道:“我可得把夫君侍奉好了,不然……” “没有的事!”宋筠赶忙抢话,趁机将人往怀里拽,试图结束折磨。 方知雨“哎呀”一声,“别把水溅我身上!” 宋筠又哑了。 但方知雨的气也过了,柔夷指尖轻轻往他肩头一戳,“要不是瞧你为了救我受伤,才不给你搓背呢。” 娇滴滴的,软绵绵的,宋筠差点就把持不住,可转念一想,得先办正事,办完正事一整个晚上都可以跟娘子荒唐胡闹! 想到此处,他匆匆了结这番沐浴,换好新衣,拽了方知雨回正屋。 方知雨整张脸都红透了,顺着他的步子,头都差点埋在他肩膀上去了。 食髓知味,倒也不是男子特有,女子也会不知餍足。 可宋筠牵了她进屋,将他按坐于凳,转头便喊了一声:“钱刀。” 方知雨:“……” 她还没反应过来,慧安和钱刀便一同闪现到院中。 只是这一回,慧安没有大笑,反而露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僵硬。 宋筠倒也不在意,直接问道:“查到那些是什么人了么?” 钱刀道:“应该是两批人马。最先出现且拦阻暗卫的蒙面人是一批。在县衙门口假装围观百姓的是另一批。” “假装百姓的那一批抓住了三个活的!”钱刀顿了顿,突然提高音量:“他们声称,有个蒙面高手,丢下一大笔银子,讲清楚要做的事之后,便消失不见。” 方知雨听着,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第232章 夫君在侧 钱刀道:“他们悄然跟踪,发现这位蒙面高手消失在……麓州州判的府宅里。” 方知雨忆起一件事。 元宵那日,宋筠为了哄她开心,领她去了一处茶馆。 茶馆雅间后窗可见一条小溪,溪的另一头,钟会带人押着一群人经过,特意让她瞧了一眼那几人被削掉的头发! 那群人,就是当初在北苑放火,令她缺了一片发丝,又在大禅寺冒充鹿峰寨好汉,试图趁乱杀她的人! 在钟会酷刑之下,他们承认有个蒙面高手…… 方知雨还记得,当时宋筠跟他讲的话,就跟现下钱刀所讲一模一样。 她收起回忆,心中百感交集。 宋筠这个人啊……连她顺口一句要把那些人的头剃了都记得! 一时感怀,她起身走到门边,与宋筠并肩而立,小手悄悄揉进了那大掌的掌心里。 然后察觉到大掌的主人猛地抖了抖,心头不由窃喜。 ……瞧你假正经! 不过,回过神来,方知雨又想起,当初被抓的那群人尝试跟踪却无果,没想到这群人居然能跟踪得到,还轻易就把对方卖了出来。 她转头看向宋筠,却发现这人神色异常平静,就像不是头一回听闻。 难道…… 方知雨心头刚有一丝模糊假设,就听宋筠道:“是麓州州判秦予莘?” 钱刀不置可否。 宋筠却冷哼一声:“他一心想将自己的嫡女送入世子府……我还以为是他想借此平步青云,没想到啊,居然还有更大的野心!” 宋筠这么一提,方知雨忽而又想起来了。 初五破岁时,她在程家长房院子见过秦予莘嫡次女秦悦容,那是个矫揉造作又喜撺掇离间之人。 程俏儿及笄礼那日,她又在程家二房院子里见到了秦予莘的嫡长女秦翩鸿,却是个处处得体的大家闺秀。 这两人可一个比一个生得美……配宋筠……哼! 心底无声的一个“哼”,令方知雨倏地将手抽走。 宋筠正美滋滋的摩挲着那小巧的指尖,突然失了,惊得陡然转眸。 他的小家伙看起来……生气了? 没来得考虑到底是因何生气,也不好当着钱刀和慧安的面哄人。 便听钱刀道:“另外一批人……也查出些端倪。从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里,我们搜出了一种药。” 这一回他压低了声音,“与程家三房宅院附近的乞丐,以及许得益所中的那种一样。” 之所以压低声音,是因为这些人都牵扯到世子妃声誉,不好传扬出去。 这药,当时就查出了成分,能令男人失去理智,做出疯狂之举。 但来源,却始终追查不出。 宋筠听完,问道:“可有查出身份?” “我这头没有。”钱刀转而看向慧安。 慧安接过了钱刀的话头,“我的人倒是提前察觉到了这批人的异动。” 宋筠眸色一亮,急切追问:“是么?” 语气里毫不掩饰激动之情,毕竟除掉他们就能除掉伤害方知雨的一大隐患! 慧安道:“这群人,就来自湖县,淮王府的闲置庄子别涧生!” 本还在生小气的方知雨忽的心惊肉跳:“那不是闲置的么?里头可是一片荒芜!” 慧安道:“我们也曾以为。因为从别涧生的两道门入内,触目皆是荒芜。” “但李家三口被押送到湖县县衙之后,他们的宅子被盗过两回,第二回还被一把大火烧成灰烬。这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如此说来,如果不是那把大火,别涧生和李家的事就不会有后续了。 方知雨极有兴致的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我的人就在李家最常去的地方搜寻。巧合地循着炊烟,发现别涧生深处的一个山坳里有十余木屋,四十余人,以及一个校场。” “校场?” “练武之所?” 方知雨和宋筠同时发出惊叹。 而慧安只答一个“是”,便回应了两人。 此后,他又道:“这些人打扮普通,像寻常百姓,但家中却藏有刀枪剑戟,甚至毒药。” 他顿了顿,“请世子妃谅解,我的人擅长打探消息和传谣,在跟踪之途大有欠缺。” “所以当他们离开别涧生,我的人就没能跟上,只能大致确定,他们朝着东北方向而行……如今看来,就是上善了。” 方知雨点点头,对“刺事人”的能耐还是信服的。 慧安继续道:“虽然那些人跳出来的时候蒙了脸,但他们在别涧生山坳里却是以真面目示人,我的人一瞧见,就认了出来。” 钱刀在这时接着道:“事后,我们彻查了街道,发现他们在昨夜便悄然潜入上善,专门挑选县衙附近的宅院栖身暗藏,等的就是机会。” “普通百姓宅院里?”方知雨心下大骇:“可有伤人?” “有伤,但无性命之忧。”钱刀道:“属下已经安排人照料,请世子妃放心。” 宋筠点点头,“替世子妃送些银两去。” 钱刀:“是。” 慧安却再次受到打击:用您的银两,给世子妃营建名声?好!好得很! 转而,宋筠又问:“查出别涧生的问题了么?” 慧安递上一封信,“这是他们离开后,我的人在别涧生搜到的密信,请世子过目。” 宋筠接过,取出信纸,瞬间气得牙齿“咯咯”作响。 方知雨凑过头去瞧,只瞧见了密信之中提到务必在氿州将她除掉……此外,再无任何值得生气的点。 “哼!”一声,宋筠将信封收入怀中,“我会亲自报于淮王,此事你们就当不知道。” 慧安和钱刀齐齐躬身称“是”。 方知雨没明白宋筠到底瞧出了什么,想问上一问,又觉得自己还在生气,不能先低头,便强忍了好奇。 后头钱刀和慧安又报了几件事,却都不是方知雨想听的了,于是自顾回到桌前,坐了下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累,站也不想站,坐也懒得坐,甚至就想躺下一动不动。 钱刀和慧安终于报完事,逃似得遁了。 宋筠却仍然站在门前,仰天长叹,心事重重。 接连几个哈欠过后,方知雨瞧着宋筠负手而立的背影,偷偷笑了:许是夫君在侧,她宽了心吧。 第233章 何止娇俏 钱刀和慧安报完事,迅速遁了。 倒不是他们急着离开,而是他们发现世子频频偷瞥世子妃,可头的回转幅度又不敢太大,怕被发现似的。 到最后,急切的神色爬满世子整张脸,从眼神到唇角都在讲话:怎的还不走? 慧安不由叹气:“世子到底瞥见世子妃了没?” 他闹不懂,世子妃在世子正后方,头没转过去的话……到底是能瞧见?还是不能瞧见? 钱刀习以为常地回:“习惯就好。世子在世子妃面前,何止柔情,何止娇俏,何止不务正业。” 慧安生无可恋:“你以后娶了媳妇可不能这样,不然和尚一拳锤死你。” 钱刀眼露遗憾:“那也好过酒肉和尚……连妻都不娶,还来教导旁人如何夫妻情深。” 慧安脚步一顿,愣在原地。 刹那之后,海青袍袖突然一翻,一股裂风凭空而出。 幸而钱刀熟知其作风,早就做好准备,猛然翻身跃上屋顶。 那股劲风没击中钱刀,斜着裂空而去,听得瓦片“当啷”落地,一间屋的半个顶都被掀翻了。 钱刀回头瞧了一眼,深知惹恼了慧安,二话不说翻墙远遁。 “站住!和尚我要扒你一层皮!” 慧安也不管后头追着喊“爷爷”的徒子徒孙如何仓惶,只几个跃动,便追着钱刀的身影消失在野地之中。 而院里院外,众护卫面面相觑。 “这屋顶破了……还修不修?” “修它作甚?都快下雨了,爬上去又爬下来,不嫌累?” “可是里头有人。” “又不是你住,瞎操心。” “也是。得罪世子妃的人,都别有好下场!” …… 那阴暗潮湿的前罩房小偏屋终于有了光亮,但里头的孙嬷嬷和其嗣子,却瑟瑟发抖。 孙全祥望着正对自己的窟窿:“娘……真的要下雨了?” 孙嬷嬷也瞧了一眼,正想提醒孙全祥换个位置,却听他咂咂嘴:“真好!终于有水喝了!喝饱了水,也能抵一抵饿。” 孙嬷嬷长抽一口气,差点晕过去:她当初为何在那么多男童里,就挑中了这个废物! *** 小雨淅淅沥沥,马知县举着一把伞站在孙宅主院里。 他正在向世子述职,还让人抱着自己上任以来的所有卷宗。 不过,世子没有兴致看,目光总有意无意往屋中飘,一整个心不在焉。 按理,马知县只需向陛下述职,但天高皇帝远…… 淮南未来的主子正该是面前这位,以及这位身后坐着的女子。 所以,只是述职还不够。 马知县很清楚,得向世子妃表忠心,于是讲完正事,话锋直接转向,“适才县衙对孙家人的审问,已经有了结果。” 方知雨听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神情恹恹,乍然听得这一句,蓦然从后冒出头来,满眼期待。 马知县略垂头,虽不能瞧见世子妃脸上的神情,却从余光里察觉到屋里的那抹影子在向前倾。 心间顿感此计甚妙,正是他展现忠心的大好时机,便下意识提高音量:“孙家众人已经认罪!” 方知雨微微一愣,“可有用刑?” “这倒没有……”马知县道:“先有世子妃晓之以理,再由下官酌情威胁,她们在孙老夫人得授意下,就全都认了。” “孙老夫人和三个儿媳都承认自己参与造谣,污蔑秋婵和牛家。此谣言只是跟旁支几个大家长提及,并非刻意传扬,论罪可笞二十。” “念孙老夫人年事已高,下官提议,让其当众向秋婵和牛家致歉,并写下放秋婵离开的文书。此举既彰显世子妃仁德,又给秋婵留了后路。” 马知县讲完,试探着抬眸,目光顺着世子妃脚尖向上移动,可还未挪到膝盖,世子的身影便往旁一挡,将坐着的身影遮了个严严实实。 与此同时,世子冰冷回应:“就按此法去办。” 马知县忙称“是”,复又垂头,比适才的幅度更低,心底却对坊间传闻又信笃了几分。 传闻有言:世子欲独占世子妃! 以前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人家夫妻,何来独占或不独占? 如今亲眼得见,才知此言不虚,就连世子妃被人瞧上一眼,世子都会遮掩,这霸占的姿态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惹不起,也惹不得啊! 马知县心头焦灼之际,方知雨却生了闷气。 她被宋筠遮住视线,白了那背影一眼,直接起身来到门边,抬起一脚准备迈出门槛,却被宋筠抬臂拦住了。 “还有何事?”宋筠这话是问马知县。 但接下来讲话的却是方知雨:“孙霄睿呢?” 宋筠手臂一滞,不再多言。 因为一双柔软纤细的手,按在了他的臂弯处,引得他腹中一阵“嘿嘿嘿……” 马知县本想快速退走,听闻问询,硬了头皮道:“孙家三媳妇承认是自己将谣言告知孙霄睿,而孙霄睿添了些细节讲给她的六姑婆……也就是孙静芳。” “此二人是主要传谣者,按大周律,可徒一年。不过,此事毕竟只是普通百姓之间的纷争,并未涉及大周国事。” 马知县顿了顿,思筹片刻才道:“下官建议从轻发落,毕竟如今这世道,若真的徒刑一年,这两个女子怕是没命活着回来。” 方知雨冷哼一声:“传谣之时,可想过口舌也可害人命?如今你倒替她们考虑起来了。” 方知雨始终对女子戕害女子之行耿耿于怀。 “下官惶恐……”马知县后颈滑落两滴汗。 宋筠却眯了眯眼:“你打算如何从轻发落?” 马知县道:“下官认为,杖二十即可,待下官上报氿州知州复核再处理。此事几月之后再于上善传开,对孙家人而言也是惩处。” 宋筠当机立断:“可以。” 方知雨蓦地瞪大双眼:你就同意了? 她深吸一口,刚想反驳,就听宋筠道:“不过,大周律之外,我淮王府的脸面往哪里放?” 马知县“呃”了一声,战战兢兢问道:“世子的意思是……” 宋筠冷哼一声:“老妇掌嘴十五,其余女子掌嘴三十,男子杖二十。这是我的责罚,与县衙所断无关。” 讲完,他似乎还没消气,又道:“听闻其中有个女子,曾当众给世子妃难堪?笞三十,游街!” 第234章 娘子挨着 “啊?”马知县深觉不可思议。 游街示众……实在是不给人活路啊! “怎么?”宋筠语声冰冷,目光更是萧索:“我堂堂世子,还不能收拾几个目无尊卑之人?” “不不不……下官……”马知县开始语无伦次:“下官这就安排……回去就安排。” “不必!”宋筠道:“石头!你去!” 院外头响起一声“得令!” 石头带着一队护卫,风似地跑走了。 他们可都卯足了劲儿,非得让孙家人好看! 谁叫这些人拎不清,居然敢当众为难世子妃! 马知县继续惶恐,连垂在身侧的手都微微发抖,只想快些了结此间事,回去安安稳稳做他的小知县。 方知雨却忽地问道:“秋婵之事便如此,可孙霄睿传谣宫中秘闻,又如何?” 马知县忽觉头疼,这两位真是一个比一个心细,也一个比一个计较啊。 可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心头早有定论,于是道:“下官以为,不处理最好。” 方知雨和宋筠同时发出“哦?”的反问。 不待上头两位问询,马知县自己就解释起来:“宫中之事,再小的事也是天大的事。传者有罪,可听者也不能独善其身。所以下官以为,倒不如——没听到。” 宋筠听了,勾唇笑笑,对面前之人很是满意。 方知雨却恍然大悟,她只想着借孙霄睿牵出孙嬷嬷,从而抓住孙嬷嬷把柄,却完全没想过,若此事闹大,自己也会受到牵连。 默了默,她点头:“就按知县说的办。” 马知县长舒一口气:“既然如此,接下来的话可就好讲多了。” 他笑着抹了抹额角的汗,“据孙霄睿承认,她将秋婵之谣散布给孙静芳之时,对方便讲述了诸多京中逸闻,并以此撺掇她出面帮孙老夫人‘讲道理’。” 的确是讲了些道理,只可惜那些道理站不住脚。 方知雨冷笑一声:“她是那种没有好处也会出手的人?” “自然是有好处的。”马知县道:“孙静芳的意思是,她若能得名声,就能助她夫君在州学扬眉吐气。” 马知县知道世子和世子妃不了解孙霄睿家中情况,便解释起来。 “孙霄睿的夫君是个秀才,目下正在氿州州学求学。因家境贫寒入了孙家的赘,为人稍显木讷,时常被人嘲讽欺辱。” 方知雨忽而有了一瞬理解。 夫君入赘,需要立志,可夫君立不起来,孙霄睿才想通过自己挣得名声。 但她不能理解,在口头上击败她,能挣得什么名声? 虽说她是淮王世子妃,可整个淮南,将她这个女子放在眼中的男子又有多少?赢她的意义何在? 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后,方知雨道:“世子,游街就算了吧。” 宋筠侧头,眸中闪过不愉:“可她……” 若在以往,宋筠还会因为装病而假做无为,可如今病已“大好”,再畏畏缩缩就说不过去! 更重要的是,心境改换之后,他想护住方知雨的所有! 方知雨自然明白宋筠的想法,握住他臂弯的手指轻轻收了收,“我不是同情,也不是心软,就是觉得此事不宜闹大。” 孙霄睿丢尽脸面的消息迟早会传到州学。 那里头的人少不了打听缘由,若孙霄睿当众讲述宫中秘闻的事宣扬开,在场所有人都逃不脱干系,所谓的“没听到”还有何用? 方知雨的考虑不算深远,宋筠却一瞬懂了她的想法,于是点头:“钱刀,去走一趟,改游街为……杖十下!” 他还是无法容忍有人欺负她! 方知雨心里明镜似的,冲他笑笑。 然后,宋筠满脑子就都只有这一抹笑了。 马知县更是松了一口气。 这孙家族长,正是孙老夫人的长子,前些日子去湖县办事,大概今晚或明早能回,回来若知晓一大家子都出了事,指不定如何闹腾。 但……都是轻责轻罚的话,劝上一劝倒能省去很多事。 世子与世子妃终会离开上善,而他还要在这里继续做父母官,以后无论孙家还是牛家,无论传谣还是斗殴……可都是他的事! 他心中正百转千回,忽听得上首传来如冰山一般的问话:“还没讲完?” “讲完了讲完了!” 没讲完也得讲完啊! “下官告退。”马知县连忙躬身后退,连世子的回应都不敢听。 当然他也知道,根本听不着,世子的满心满眼都已经落到了世子妃那里,谁还理他。 马知县所猜正中! 宋筠自瞧见方知雨那抹笑,就再也没转开过头。 方知雨目送马知县退走,这才回眸歪了歪头,“怎样?” 那语气娇得能掐出水来。 哪料宋筠比她更娇:“手……好麻……” 方知雨低眸,瞧见自己的手正捏着宋筠的臂弯,而那臂弯直挺挺地,一动不动。 “呀!”她突然察觉过来,宋筠这样已经好一阵了,“你怎么不放下来?” “舍不得。”宋筠活动了下酸软僵硬的臂膀,“娘子挨着呢。” 方知雨“噗嗤”一声被逗笑,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脸颊,“那这里呢?” “碰的不算,得挨着。”他环臂揽住小家伙,点了点她的唇,“用这里挨。” “讨人厌!”方知雨在他肩头捶了下,像挠痒一般,“光天化日的,不做正经事。” “我都不是正经人,哪里来的正经事?”宋筠耍赖,在房门前就要贴贴靠靠卿卿我我…… 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却出现在了主院门口,瞧见这不该瞧的一幕。 *** 谢彰身死,引不少人唏嘘。 刺杀世子妃死不足惜,可护卫们又是瞧着他在眼前晃悠的,一时之间,遗憾与可怜并存。 世子妃却很大度,让青鸳送了三百两银给龚嬷嬷,令其得以好好处理谢彰后事。 于是有人帮着龚嬷嬷和谢昭在附近空地搭了个草棚,一条木板,一张草席,暂时安置了谢彰的尸身。 龚嬷嬷把眼泪都哭干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小儿子居然做出这等事来! 谢昭也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可他好歹懂了事,显得稍微冷静一些,用心收拾谢彰的物品,最终在大通铺枕头下发现了一封信。 匆匆阅过,他将信递给龚嬷嬷。 龚嬷嬷看后,又一次无声落泪,“交给世子妃吧。” 第235章 又娇起来 谢昭愣了一愣,又听娘亲道:“我已经没了一个儿子,自然不希望你因此受到牵连。” 谢昭心中微微发怵,却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于是未有多言,转身向外。 在他即将走出草屋之时,听得龚嬷嬷喃喃而叹:“归根到底,你们都受了那人的影响。” 谢昭瞬间毛骨悚然:他的娘亲知道了? 可回眸瞧见的,还是那张惨白且盛满剧痛的脸…… *** 怀着忐忑的心情,谢昭来到孙宅,因为世子和世子妃没有下令阻拦,他依旧可以畅行无阻。 可刚到主院外,就被护卫抬臂拦了。 他还在思索娘亲的那句话,恍惚间下意识抬头往里瞧,正瞧见了世子与世子妃打情骂俏。 那翘着兰花指,娇俏万分的……竟然是世子! 谢昭一时慌乱,往后疾退,撞到了杏儿,两相惊呼。 方知雨听见声响,一把推开宋筠,手忙脚乱理了理并不凌乱的发丝,颤着声音问:“何事?” 宋筠的背撞上门框,伤着的却是心,立时耷拉了脸,一副哭唧唧的模样。 方知雨哪里由得他继续胡闹,忙拽了人往里头退,顺口叫了杏儿入内。 杏儿是自己人,当然比谢昭更值得信任,若非急事,此刻应该也不会匆匆而来。 哪想杏儿只报一件事:有女子结伴探望秋婵。 因了世子和世子妃在孙宅,护卫不敢放陌生人入内,秋婵便请施巧儿和杏儿扶她出去相见。 谈论间,杏儿获知一条消息,关于孙霄睿! 原来,孙霄睿曾经瞧中过一个人。 因了贞节孙家的名声和孙霄睿祖父曾中过举人,她想强迫对方入赘。 哪料那人是家中独子,不愿抛下父母入赘,便三番五次拒绝。 而这个人,对遭受欺负的秋婵曾有过帮助,孙霄睿就以为他瞧中了秋婵,借机中伤两人,闹得那人也坏了名声,至今无人敢嫁。 杏儿匆匆讲完,喘着大气道:“世子妃,您猜此人是谁?” 方知雨所知湖县之人不多,年轻且可能未娶妻者…… 她脑中刚浮现一人面容,就听杏儿一本正经地道:“陆琪英!” 方知雨听闻此言,也激动起来:“真的?他尚未娶妻?” 杏儿用力点头,刚想再讲话,就被方知雨一个手势给按住了。 青鸳不知在何处,但肯定在附近,有些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讲。 方知雨和杏儿瞧着对方,心知肚明地偷笑起来。 宋筠却在旁黑了整张脸:谁?谁是陆琪英? 两人神神秘秘不肯讲完的模样,更令他生郁:为何不敢让我知晓? 待杏儿这头报完事,方知雨才想起身侧还有个整日将泡在醋缸里的人。 一转眸……果然。 那斜睨的眼神,那高高翘起的嘴角,以及那一戳就会破的心防…… 娇娘子又娇起来! 不过,陈醋泛滥之时,宜疏不宜堵。 方知雨立时挑开新话题:“外头的谢昭是龚嬷嬷之子,他找我必有要事……” *** 谢昭在院门口等了约莫一刻,杏儿才出来唤他。 他躬身入内,一步一步走得极其沉稳。 因为他知道,世子妃能给他的顶多是私庄管事,可世子能给的会更多。 入得院中,他匆匆抬眸往前瞥了一眼,只见到敞开的屋门,和站在门边的杏儿。 世子妃……未出来。 世子……不见。 心底各种思绪飞速而过,谢昭高举双手,高声呼喊:“上善云雾已散,日光显露。世子妃就是拨云见日般的存在,是淮南最别具一格的天光!” 这声响震天,连孙宅周边的护卫都能听见! 可世子和世子妃的身影却始终未出现。 谢昭急了:“小的谢昭,求见世子妃!” “你就是谢昭?”一道森冷的问话将他惊得他一滞。 “小的谢昭,见过世子。” 他不敢抬头,只知道这位肯定不会如传言中那般惧内畏妻、无所作为,不然淮南水师如何得建?海寇如何被灭? “何事求见世子妃?”世子的声音还是那般生冷。 他偷偷翻了下眼皮,没瞧见世子妃的身影,只见到了一抹昂藏的身躯! “舍弟之错罪无可恕,请世子妃责罚小的!” “不必了。”宋筠不给他任何多言的机会:“世子妃宽容大度,令弟犯的错,绝不会牵连到你。” 谢昭将头埋得更低,“小的还要替家母告假。虽然舍弟罪无可恕,但他毕竟年幼,又与家母多年未见……” “允。”宋筠懒得听他多言,拂袖就要转身。 谢昭余光瞥见,忙道:“还有一封信!” 察觉世子脚步微顿,他道:“舍弟留下一封信,家母让小的送交世子妃。” 杏儿察言观色,知晓世子不想与他接触,可又不得不接下那封信,忙过去拿了,再双手奉到世子面前。 宋筠的确不喜谢昭。 他在外征战多年,见过最多的眼神便是热血和赤诚,见过最深的城府,便是许得益和谢昭之流——眼底不露情绪。 但这信……还是得让方知雨瞧一瞧。 他让杏儿递进去,自己则沉着眸子将谢昭仔仔细细打量起来。 而谢昭却站得笔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比马知县还要得体,就像早就练过无数回,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 *** 屋中,方知雨得了信,匆匆打开。 信中所写内容十分简单,再加上谢昭年幼,笔锋幼稚,随意扫过便可知前因后果。 原来,谢彰是不愿跟龚嬷嬷走的,因为他自小就没有对娘亲的记忆,也不想失去养尊处优的日子。 可谢霖贵却告诉他,讨好了娘亲,就能让娘亲讨好世子妃,讨好了世子妃,他的父亲就能做官。 大周有律,七品以上官员,可荫一子世其禄。 只要父亲能升任七品知县,就可以让一个儿子也做官! 虽然只是未入流的下等职,也好过十年寒窗辛苦考学! 嫡长兄多年未入学,幼弟尚未长大,这机会必然是他的,也只可能是他的! 谁料,父却被押住了,娘亲和兄长毫无遗憾,他内心愤懑不安,他的为官之途也变得遥遥不可期。 就在他打算偷跑之时,谢霖贵的一个朋友出现了。 第236章 给点甜头 谢彰在信中称呼此人为温世叔。 温世叔贴心关怀,给了些傍身的钱财,还送了他一个袖箭机弩。 使用方式和最佳距离,以及假装柔弱呆傻,分几次机会靠近目标……都是温世叔教的。 温世叔还对他讲:人的命还是得靠自己挣!你爹若有机会逃离淮南,去荆湘改名换姓再买个官,一切就可重新来过。 最开初,他并未想过用袖箭伤人,可渐渐地,他反复回味温世叔的话,便改了主意,打算挟持世子妃,要挟淮王放人,然后远遁荆湘。 他也知道这是九死一生的法子,可那想法一旦产生,就生根发芽、逐渐勃发,最后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 *** 看完信,方知雨感慨不已。 “这位温……” 她刚喃喃,就听房门口的宋筠替她问道:“信中所提姓‘温’之人,你可认识?” “这……”谢昭不知,但他并不想错过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小的回湖县之后,一定彻查!” “知道了。”宋筠从方知雨手中接过信,又递给杏儿,示意她交还回去,“好好处理令弟后事,好好侍奉龚嬷嬷。” 除此再无他言。 谢昭接过杏儿递还的信,倍感寥落……就这样了? 杏儿在他身侧催了好几声,他才认命往外退去:就这样了。 他和谢彰选择了不同的路,却都想奔一个好前程。 可现在,因了谢彰的错,他也失去了得到世子青睐的最好机会! *** 宋筠瞧着谢昭消失,转身回到屋中。 “人替你打发了。” 方知雨抬眸笑笑:“多谢夫君。” 宋筠“哼”了一声:“夫君倒是言听计从,你不解释一下?” 方知雨眨眨眼,瞧向宋筠。 他虽然未提陆琪英的名字,可整张脸却写满了:哼! 可方知雨就是不想哄,就想看他气呼呼的样子,于是道:“谢昭……” 宋筠的后槽牙都紧了起来。 方知雨按捺不住内心狂笑,继续道:“谢昭有才,所以我让他做了闲置庄子的管事。可适才,他在院中高呼的那几句,让我惊觉中了他的计!” 宋筠听闻小家伙被算计,神情瞬变,从醋意正浓的娇娘子,变成染上透薄杀意的大将军。 方知雨自第一回见到宋筠至今,都没直面过他的杀意,忽而被扫中,冷不防惊得一滞。 虽然只是一瞬即过,她也深切体会到了“玉面杀神”的名头十足十威风。 宋筠担心吓到方知雨,迅速收敛外放的情绪,将愣住的人儿圈进怀中。 “我错了。” 她什么都没责,他就当先认错? “错……哪里了?” “娘子觉得何处有错,我便错了。” 方知雨使坏:“你抱我……就是错。” 宋筠的怀微微一颤,倏而力道更加汹涌,“这种错,我愿意一犯再犯。” 方知雨闷在他怀里偷笑:“你贯会哄人。” “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才得过我的哄。”宋筠故作沉重地叹气:“可我却不是你唯一记挂在心的男子。” “啊?”方知雨假做不懂,“你说谢昭啊?我可不是记挂他,只是不想让龚嬷嬷的长子也重蹈覆辙。” 宋筠虽然得了很多密报,知道方知雨氿州之行的方方面面,但那毕竟只是笔墨略写,鲜知详情。 一听方知雨想要细讲,便也起了兴致。 他将人牵了,来到桌边坐下,以一种强硬地不容反驳的姿态,示意她坐到自己腿上。 但小家伙滑溜溜地直接溜到另一个凳子坐好,一本正经地道:“此事得细讲慢讲,不能因荒唐事打乱。” 宋筠无奈,宠溺地笑了笑:“那夫君可要好好听听,娘子能讲出什么了不得的故事。” 能逗得宋筠频繁变脸,方知雨很是惬意,故意将一个简单的故事讲得冗长又絮叨。 哪知宋筠竟然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应上几句,就是那双眼啊,自打盯住了方知雨,就不曾挪开过。 被盯得久了,她也动了意,不想再为难面前的人,于是切入正题。 “上善之行,是谢昭提议。初时我只当散心,可后来越想越不对劲。一个常年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少年,会不会早就知道‘贞节孙家’的事?” 宋筠点头:“湖县与上善相邻,获知此事的机会很大。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我也想不通,所以从未拆穿。”方知雨道:“可适才,他在院中一吼,我突然明白了。” “我就是他想造的天光!” 宋筠眯了眯眼,神色极其不好。 方知雨解释道:“‘贞节孙家’之事,我若管,就能扳回名声;若不管,他就此不再提及。这样无论如何,他都占尽良机。” 宋筠点头:“献计者,或者忠诚者,都可得你青睐。还真是跟他爹一样心思深沉。” “可我不想动他。”方知雨道:“就让他做个私庄管事吧,千万入不得官场。” 不然……龚嬷嬷很可能连这个儿子也会失去。 宋筠也是一声长叹,默许了方知雨的决定。 但转念,他心底又升起一丝不愉,就那样打发谢昭,实在是不义之举,总不能一点好处都讨不到吧? “坏人……我倒是替娘子做了,不该给点甜头?” 方知雨早就动了意,等到这一句话,立刻从凳子上弹起,凑过脸去。 宋筠心头一喜,美美仰头,等着那鲜艳的红唇落在自己唇上。 可下一瞬,眼前的人儿晃了晃,往后偏倒。 “知雨!”宋筠心下大骇,惊慌中只来得及伸手将那细腰捏住,却失了力道与她一起摔跌下地。 临到要磕碰地面之时,他猛地脚尖一旋,换了方向,自己做了肉垫。 再看怀中人,双眸紧闭,眉头微蹙,竟已晕了过去。 *** 一日之内得见两次淮王世子,老郎中只觉此生无憾。 可瞧见世子焦急的眉峰和投射过来的怒容,又恨自己为何步履蹒跚。 “来了来了……唉哟……”老郎中停在房门前,将手伸向小孙儿,“快扶我一把。” 小孙儿掂了掂药匣,正准备抬臂,却被旁侧另一只手抢了先! ——世子! 宋筠捏住老郎中小臂,眉间不掩焦急。 “诶?”老郎中却惊得一滞:世子居然亲手扶他!爹啊!我光宗耀祖了! 但下一瞬,他却喃喃起来:“等等啊等等……我想想……” 他忘了该迈哪只腿。 第237章 贺喜世子 好不容易理清思绪,老郎中终于在宋筠的协助下颤颤巍巍入了屋,隔着床帐探起了脉。 石头接过药匣,顺势站在了老郎中身后侧。 杏儿和青鸳凑到跟前,踮着脚尖朝里头瞧。 思荻个子小,东挤西凑就是进不去,只急得团团转。 可谁都不敢跟世子抢那个最靠近世子妃的位置——床帐之内,床沿之上。 方知雨撑着一双眸子,跟宋筠大眼对小眼。 其实她只晕了一刹那,很快就清醒过来:起得太急了。 本想一笑而过,可宋筠眼底的意味又令她不敢多言,只得乖乖听从安排。 “噫?”老郎中坐在小凳上,往前探了探身子,“请世子妃换一只手。” 方知雨是平躺在床榻上的,要换手只能先起身。 可她刚将双臂落到身侧,还没用力,便被宋筠打横抱起,直接换了个方向,被按压在他怀中。 方知雨双眸再次撑大,撑到自己都不能接受的弧度,可瞧见宋筠一脸担忧,复又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惹他。 片刻后,老郎中又摸着下巴犹疑了一阵,在数道殷切的目光中再次开口:“老夫斗胆恳请世子妃现出真容。” 这下,宋筠不愿意了:“有什么可瞧的?” “观气色也。” 宋筠低眸瞧了眼怀中乖滴滴的小家伙……气色好得很! 他不想让旁人瞧见自家娘子的美貌,哪怕对方是个老人。 不过,万事以方知雨安危为先,他只犹豫一瞬,便亲手掀开了帐帘。 老郎中抬首,左瞧瞧右看看,突然问道:“世子妃近来可有任何不适?” 方知雨陷在宋筠怀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抱着,令她局促不安。 于是局促地摇摇头。 “世子妃可有不想进食的恶心感?” 方知雨沉思,而后点点头。 “那可有劳累奢睡之感?” 方知雨又点点头。 “现下可有饥饿之感?” 方知雨再次点头,思绪有些钝钝的。 在场众人的心皆是慌乱:问这么多,不是什么大事吧? 杏儿突然一声惊呼:“呀!天都黑了!世子妃尚未用晚膳!” “是了是了。”老郎中笑起来:“这就是世子妃突然晕倒的原因。” 所有人长吁一口气,不约而同展露笑颜。 老郎中颤着膝盖起身,“不过嘛……” 这声“不过”之后,老郎中面带笑意缓缓起身,一拱手一抬头,愣住了。 世子眼底迸出浓浓杀意,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里头一定已经射出了千万支箭! “你说什么不过……”宋筠咬牙切齿,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深,将怀中的人捏得“哼唧”了一下。 但他毫无所觉,一整颗心都快碎掉了。 老郎中却喜色不减:“贺喜世子!世子妃怀妊娠在腹,淮王府将添丁增孙啊!” “什么?”方知雨惊声喝问:“再讲一遍?” 宋筠却僵直了全身,状似愣住。 老郎中因了两人反应,不敢确定地道:“孕一月有半,脉象也不是特别明显……但老夫行医多年,可以笃定世子妃腹有良才!” 宋筠与方知雨互视一眼,皆满目震颤。 老郎中继续道:“世子妃有厌食之相,也有奢睡之习,都是有孕不足三月的女子最常见之现象。” 他越讲越坚定,小孙儿却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俯在耳边低声道:“爷爷……得孕时机不对啊……” 世子妃离开麓州恰好月余,若怀孕一月有半,那这麟儿是不是那位的……不好讲? 老郎中一个激灵,差点就跪了地,再瞧世子皱着眉,世子妃沉着脸,就更加惶惶。 “哈!” 没料,下一瞬,世子竟然大笑起来:“哈哈哈……” 这一笑过后,石头都差点跳起来,摸出自己怀中的存银,递给那小孙儿,激动得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世子终于缓过劲儿来:“喜事!果然是天大的喜事!有赏!全都看赏!” 老郎中却因了世子妃所孕有疑,存了戒心,担心过几日世子回味过来,令自己全家遭殃。 只忙道:“世子妃近日劳累,胎像略有不稳,还请世子莫要声张,待孕足三月,再公之于众。” 事情不闹大不传扬,他就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宋筠兴奋过头,恐怕就是让他把私兵令牌交出来,都会毫不犹豫。 于是不做他想,立刻应了,重赏在场几人,连十二暗卫也得了些好。 屋中之事,只消片刻就传到了慧安和钱刀耳中。 两人互视一眼,皆余无奈。 慧安:“好不容易启动了各处兵马,这下又得暂停了吧。” “停吧。”钱刀捂着眼睛叹息:“若非世子妃来到淮南,只怕世子会一直等下去。如今这样,总算有些盼头。” *** 因世子妃的胎比较安稳,又需要隐瞒,老郎中便没写安胎药方,只叮嘱了一些食补,杏儿立刻就去准备了。 青鸳开心地去找慧安爷爷分享,可爷爷是个和尚,直呼“不想理解”,闹得她追了一路。 石头则奉命打点,张罗着要回麓州! 这当然是宋筠的吩咐,既然方知雨已有身孕,那肯定不能让她在外劳累。 可他越激动,方知雨的脸色就越难看。 “怎么了?”宋筠将人抱起,圈在怀中,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柔。 方知雨瘪瘪嘴:“都怪你!定是那次白日荒唐,脉脉相通,还屡次三番……哼!” 这个时候,什么都得是宋筠的错。 而宋筠乐在其中:“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可怎么就不好了?” 他的私心里,就觉得从今以后能跟小家伙整日整日腻在一起,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可方知雨却烦躁地推开他,“哪里都不好。私庄的事办了一半,程家的事还没开头,此时失了先机,以后再难占上风!” “这有何难?不是还有我嘛。” “你有什么用?” 方知雨白了他一眼:要是你有用,何时用得着我抛头露面? 宋筠哑了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默然片刻,轻声一叹:“以前没用,以后会有用的。” 他宠溺地摸了摸方知雨的发丝,“讲来听听,我且与你一同想法子。” 方知雨又白了他一眼,气呼呼道:“前罩房的小偏屋里,关着孙嬷嬷和她的嗣子。” 此事宋筠已知,也已经知道孙静芳就是孙嬷嬷,于是点点头。 方知雨道:“我怀疑太妃将账册和钥匙交给了她!” 第238章 拿出诚意 宋筠一滞,惊问:“从何而疑?” “猜测。”方知雨解释:“孙嬷嬷被淮王杖责赶出淮王府,在上善与我相遇,不仅不避,还撺掇孙霄睿挑衅。这说明,她相信太妃可以东山再起。” 宋筠点点头,表示认可,“又或……留有后手。” 方知雨接着道:“她带着嗣子赶往麓州,目的地是鼎福楼,而非淮王府。我猜她已知晓太妃现状。” 知道太妃被软禁,又知道太妃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这不恰恰证明,孙嬷嬷在被赶出王府后,仍与太妃有联系! 解语坞已经翻了个底朝天,正待重新修缮。 修竹居没有搜出尸骨,自然也没搜出账本和库房钥匙。 太妃和程思珺身边的人已经全部换过,就连柳家妇人也居中不定,谁还敢帮她藏下这些? 算来算去,也只有在外的孙嬷嬷被忽略了。 宋筠思考片刻,问道:“你打算如何?” “我本想用孙霄睿透露宫中秘闻为攻心契机,让孙嬷嬷自己服软。可如今……” 那件事不好再提,她也失了应对之法。 “何必那么麻烦。”宋筠起身,推开后窗,“木骖,给那个嗣子送一杯毒酒过去。” 瓦片落地之声乍然响起。 宋筠皱了眉:“什么坏习惯。” 一转头,瞧见靠在床头的方知雨噘嘴:“我给他们养成的习惯……怎么了?” 语气是那般不好,神色是万分不耐。 宋筠忙贴靠过去,“好好好,什么都好。” 他敢有半个“不好”?怕是今晚连床都上不得! 两人正吹胡子瞪眼,杏儿带了人,奉上典膳正精心准备的晚膳,却没敢在房里多待。 连习惯了与世子妃一同用膳的思荻也匆匆远离。 ——都不敢跟世子抢世子妃! 晚膳清淡,方知雨瞧了一眼就不太想吃,可耐不住宋筠殷殷切切一勺勺喂,直把她吃得打嗝儿,好一阵散不了腹间微胀。 最后,只得由宋筠牵着,沿孙宅廊间一步步慢慢走。 走了一阵,在角落里遇见了面壁的木骖。 宋筠铁青了一张脸:“做什么?” 言外之意是:何事非得现在来报? 木骖就是因为知道打扰了世子与世子妃的腻歪会被责怪,才藏在角落,没料藏失败了,只得厚了脸皮出来。 “世子妃,孙全祥投诚,愿意告知孙静芳藏东西的地点,但要求给他一千两银子,并放他离开。” 这倒是好事! 方知雨心下一喜,拎起裙摆欲走,小爪子立刻被大掌覆盖,硬生生扯回他胸膛处。 人动不了,只能生闷气。 宋筠冷道:“世子妃没空,让他拿出诚意来!” 木骖狼狈而笑,偷偷看向世子妃。 方知雨歪头,想用口型提点。 可下一瞬,宋筠侧身,整个肩头遮挡了她的脸。 “内府和私庄的账册已经全部重做,世子妃私印也已经刻好。”宋筠低眸,与方知雨瞪眼,“孙氏手里的账册已经没有任何价值。” 方知雨瞪了好一阵,先败下阵来,挤了挤干涩的眼睛,忽听见宋筠低低一笑。 可再次睁眼,却没从那张脸上瞧出任何笑意。 而宋筠已经给了最后一句话:“让孙氏指认太妃,就算将功补过。我可承诺留他们性命。” “是。”木骖连忙领命退走。 再不走怕是会被世子记恨一辈子! 方知雨却突然挣脱宋筠的手,大喊起来:“再加一条,让那个嗣子与施巧儿和离!” 四下静谧,只有夜风过眸。 方知雨愤恨回眸:“都怪你,把人赶走得太快了,都没听见我讲的话。” 宋筠换了笑颜:“他们听见了。不信?丢个瓦片下来,给世子妃宽宽心。” 片刻后……院墙处响起了一声碎瓦之音。 方知雨“嘿”了一下,不知是窘迫还是习惯成自然,笑得很不自在。 宋筠却异常欣喜,揽住她肩头继续逛圈,“可以回去了吧?” 他口中的“回”可是不回屋,而是回淮王府。 方知雨陡然心惊:“才没有呢!” 宋筠嗔怪起来:“上善就这么大,也只这么点事,还有什么需要世子妃操心的?” “我……”方知雨理亏,气势不足地低声嘟哝:“我来上善是为了看日出。” 声音虽小,却还是闯入了宋筠耳中。 言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于是这夜刚至五更,孙宅里里外外便亮起了灯火,马车、轿辇匆匆备好,石头、杏儿忙里忙外。 而睡梦中的方知雨,被宋筠裹了大氅,轻轻抱起。 许是身侧之人动作轻柔,又许是方知雨心安,直到被抱上马车,她都未能醒过来,只哼哼了几下,气嘟嘟喝问:“宋筠……你个坏胚。” 梦里也是他?宋筠激动起来。 又被她这模样勾得心痒难耐,忍不住在她小鼻尖轻轻一吻。 *** 方知雨醒来的时候,正被宋筠抱下马车。 她迷糊地揉了揉眼睛,又迷糊地盯着宋筠瞧,好一会儿后才问:“你要把我卖了?” 宋筠低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还没睡醒?尽说梦话。” “醒了。不然怎会察觉你把我带出来了。” 眼前一片深黑,只有天边即将落沉的半弯月,以及占据大半个视野的坚毅下颚。 没有烛光,也不是温暖的床和被,但怀比其他所有更暖。 方知雨满足地往那怀中凑了凑,管他要带自己去何处,有他在,一切心安。 宋筠又走了一阵,终于将怀里的人放下,可无论动作还是眼神,都展现出深深不舍。 方知雨挪了挪身子,正想逗弄“娇娘子”,突然发现自己坐在一个轿辇之中。 这轿辇十分奇特。 通体硬木,工艺细致却没有花纹,其中却垫了厚厚的软垫,坐势后高前低,靠背也向前倾,前头的轿杠稍短,正搭在石座之上。 方知雨坐在其中,不偏不倚正正好,就好像这是依着她身形打造的。 可谁如此无聊,为了她做这种…… 瞧着面前目光切切的宋筠,她知道了,无聊之人便是他! 刚想开口问一句,就听宋筠道:“出发吧。” 一前一后闪出两人,前头那人身形较矮,后头那人个子却高,都是精壮有力之人。 两声呼和之后,随着后头那人喊了声“起轿”……轿辇便被抬起,稳而缓地向上而去。 第239章 娘子吩咐 绕过一个弯,方知雨这才看清,一条长长的火龙向上蜿蜒,竟是簇簇火把照亮了整个山路。 而那路蜿蜒向上,铺满了平整的石板,更无半点碎石杂草,就好像有人刻意清理过。 “这……”她陡然发觉这山的走势异常熟悉,正是上善东南方向,几座小山连接而成的岭。 “你不是没看到日出么?”宋筠料到她想问何事,主动回答:“这就带你去瞧。” “这也太……”方知雨底气不足地道:“……劳民伤财了吧?” 她可不想被人传成“红颜祸水”。 宋筠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微微仰起的头。 “路是木骧这几日亲自探的;轿子是鹿峰寨众人替你准备的;山上的火把是王府护卫自主而为……要论劳民,恐怕只劳这几位轿夫了。” 前些日子不见木骧,这些日子千手赌仙又神神秘秘,原来都在为她准备这些! 方知雨心存感激,刚想撺掇宋筠赏赐,就听旁侧有人遥遥应道:“能替世子妃抬轿,是我等几世修来的福分。” 紧接着有人附和,前后轿夫也连连称是。 恍惚间响起一声哨音,四个魁梧之人抬了石座而近,前头的矮个轿夫将轿杠放到其上,紧接着又有另一个同样身形的人接替了去。 方知雨没有回头,却能猜到后面的轿夫也换了,他们似乎打算就这样交替着,将她一直抬到山顶! 若在平日,她定不愿让旁人替自己受累,可如今……不管情不情愿,肚子里揣着一个,还是得用心照料。 于是扯了扯宋筠袖角:“还请世子多赏些好处。” 宋筠眉毛一挑,笑得眼眸弯弯,意思是:你夫君我早安排好了。 哼!无聊之人才会做这等无聊之事! 虽如此腹诽,方知雨内心还是欣喜非常,试问天下人,有几个男子肯为了女子如此耗费心神? 他们只看中大业,只考虑官运亨通、财源滚滚,又有多少能将心爱之人的一句话听入心? 一时情动,方知雨探出手去,捏住了旁侧那人的袖子。 而那人竟然得寸进尺,反手将她小手捏住,再也不松。 因了轿辇乃硬木所制,轿夫又颇有经验,这一路稳稳当当,方知雨竟未感受到多大的颠簸。 又因宋筠一直贴心相护,嘘寒问暖时时关顾,方知雨竟心安昏沉,就像躺在幼时摇车之中,睡意渐浓。 这处山岭本就不高,木骧选择的路途更是平缓,一个时辰之后,这行人便登上了最高的那处小峰。 方知雨迷迷蒙蒙睁眼,瞧见身侧的人,下意识张开双臂,完全忘记此刻自己正在轿辇之上,也忘了脚下路途不清。 宋筠却欣喜万分,不顾一切回抱住她,并将她从轿中抱了起来,丢了众人在半途,亲自走上最后一段路程。 黎明时分,山风悠悠,终于把昏沉的人吹醒。 眸光一亮,就见东边海面尽头,慢慢爬起一轮灿灿赤乌。 金色天光映照在波光之上,荡起一股新生的希冀,令人的心也跟着飘飘荡荡。 方知雨眯着眼瞧了好一整,突然叹道:“这景……确实美啊。” 转而发觉自己还在宋筠怀里,伸手戳了戳他喉头,娇笑:“累不累啊?放我下来吧。” “累?”宋筠恍惚大笑:“若不喜,抱五斗米都觉累,若惜之爱之,永远这样抱着你,也绝不会累。” “哦。”方知雨坏坏一笑:“那就抱着吧。” 宋筠果然就这样抱着,直到金乌彻底从海面出,照亮整片天地。 方知雨终究心软,“放我下来吧,我腿都麻了。” “我手臂都僵了呢,还是舍不得跟你分开。”宋筠语气微微不愉,“你在我怀里,居然还腿麻?” 方知雨心知,久别重逢之后的宋筠还没得到好处,心有不甘。 于是攀住他肩膀向上一凑,往那棱角分明的下颚轻轻一触。 就见那人眸中神色瞬间鲜艳,万语千言只汇聚成一个意思:嘿嘿! 宋筠终将方知雨放下地,任由她随意走动了几步,又不依不舍将人抱着坐下,将那颗不安分的头按在自己肩头。 手轻轻抚了抚柔软发丝,突然察觉有一缕比别处更加细弱,不由心念微动,揉捻起来,越揉越起劲,越捻越顺手。 “宋筠!” 忽听得方知雨唤他全名,他还恍惚地又搓揉了两下,才问:“怎的了?这日出已现,山景仍可观,怎的不开心了?” “啪——”一声,方知雨拍掉了他的手,“这片头发还没长好,我都舍不得揉,你是要把我扯秃么!” 宋筠这才惊觉,那一簇发竟然是之前被削掉的……如今稍微长了些,掺进浓密秀发之中,一时竟没能分辨! “唉哟……我错了我错了。”宋筠认错认得电光火石,心底却美滋滋地将小家伙黑发理顺,再次将头按进自己肩窝里。 方知雨哼了一声,没精力计较,又打了个重重的哈欠。 昨夜雨过,天青无云。 宋筠望着万里晴空,只觉其中交织着无数团乱麻。 忽而心念一动,悠悠道:“羲和无停鞭,犹知路途远。仓促归家时,风雨待静宽。” 刚念完,怀中人便扭动起来,挣开他怀,重重“呵”了一下:就急着回去! 宋筠皱眉困惑:“我哪里又……我哪里哪里都错!” 方知雨扭开头,不理。 宋筠跳起身来,绕到另一侧,还未坐下,那头又偏走。 宋筠直接奔到她正面,可那人冷冷一个扫视,目光移得老远。 宋筠稍感无助,突然单膝跪地,弯腰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 “回吧,这里太冷。” “就不!” 宋筠低眸,眼里没有半分不愉,只有浓浓的娇惯:“小家伙,你这小脾气见长啊!” “那你不要抱我好了。”方知雨撇开头,“哼!” “才不!我不仅要抱,要背,还要达成你所希望的一切。” 方知雨本想继续噘嘴冷哼,转念之间又收敛所有脾气,双臂一绕圈住了宋筠脖子。 顺杆往上爬:“这可是你承诺的?” 宋筠霎时发现自己送了机会给方知雨,哑然失笑:“是。我承诺的。” 方知雨随即道:“上善县还有一事,需要你帮忙。” “请娘子吩咐!” 第240章 你说了算 方知雨被逗得咯咯笑,直到被再次放进轿辇,才收敛神色。 她跟自家夫君闹着玩,何必让旁人瞧? 于是正色道:“虽然孙家愿意放秋婵离开,孙全祥也一定会同意与施巧儿和离,但她们的去处却是天大的难题。” “世道艰难,对女子更加苛刻。她们虽挣得自由之身,却闹得满城风雨,以后如何过活?” 所谓救人救到底,她救了人却没法安放,保不了两人生计,又不想让其跟去淮王府为奴为婢。 一来,侍奉她的丫鬟已经够多了,二来,两人年岁不小,以后再难嫁人,到了淮王府也只能做婆子。 自方知雨提出那个问题,宋筠便陷入沉思。 女子也是淮南万民,也该得到淮王和世子照拂,可他满脑子都是战场争锋、韬光养晦、应对暗探……还真没半点解决之策。 末了,只好道:“在氿州开一家食肆,将她们安置了吧。” 语气有些无奈,似乎并不十分情愿。 “不过你不准管这家食肆,免得隔三差五就想往这头跑。” 他恨不得将小家伙与自己绑在一起! 方知雨坐在轿辇之中,歪头朝他瞧去,“此二人之外呢?淮南受苦的女子成百上千,总不能每走一处开一家食肆吧?” 宋筠皱眉叹息:“我再想想。” 一行终于下山,山风依旧,晨光已浓。 宋筠让石头重赏轿夫,回头忽见一抹灿烂笑颜,以及正朝他伸过来的双臂。 喜色顿上眉梢,冲散了适才所有无奈与困顿,宋筠甘之如饴,俯身就要将人抱起。 却听小家伙小声而娇俏地喊道:“背……” 宋筠被这一声激得浑身发软,却只能吞咽着喉头,认真道:“昨日老郎中可讲过,不能背,只能轻轻抱,以免动了胎气。” 他方才在山上确实起了背她的心思,可最后忆起老郎中的话,生生忍住了。 方知雨不太情愿地从轿辇中起身,“那我还是自己走吧。” 从山脚走回上善?那还是挺远的。 但宋筠没有制止,因为老郎中也讲过:要多走动,慢慢走。 他乐得陪着慢慢走。 行不多时,方知雨便烦躁起来,“还有多远啊?” 宋筠笑着上前将她小臂捏住,“上车吧。如今马车不能快行,得近午时才能归呢。” “不!”她不想。 得知有孕在身,方知雨心境大变,只觉马车里闷,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宋筠还总惹她生气。 一时愤慨,拎了裙摆加快脚步。 宋筠急急跟在身侧:“慢些!慢些!你生我的气,也不能不考虑咱们女儿啊!” 方知雨耳朵一颤:“女儿?” 她转头,疑三惑四地眯眼斜睨:“为何是女儿?” “我喜欢啊!”宋筠大掌趁机下滑,与她十指相扣,“生个更小的小家伙,整日跟在你后头跑,多好!” 方知雨想了想……是挺好的。 宋筠越想越激动,就好像已经得了个千金一般,另一只空着的手凌空比划起来,“到时候,一手牵着你,一边肩膀扛着她,指哪儿走哪儿。” 方知雨联想到那种场景,也下意识露了笑颜。 “但是我想先生儿子,再生女儿。”她边笑,边一本正经:“妹妹有兄长护着,世道再难也可以过得顺遂。” 宋筠心尖一暖,将她控入怀中,却谨遵老郎中叮嘱,腰腹不敢贴近,最后意犹未尽地偷偷吻了吻小耳朵尖儿。 方知雨轻轻一颤,心情大好,方才的所有脾气瞬间烟消云散。 “关于秋婵和施巧儿,我与夫君所想异曲同工。” 宋筠“嗯”了一声:“都听娘子的。” 方知雨伸手推了推那沉沉的胸膛,没推动。 宋筠余味无穷,却不敢引她加大力道,恋恋松开怀抱,眼底尽是失落。 方知雨弯起小巧指尖,在他脸颊戳了戳:“夫君乖,咱们先讲正事。” “嗯。正事永远比我重要。” “正事过后,必然就是你我的事了。” “好。你说了算。” 宋筠是不需要刻意去哄的,因为他能把自己哄好。 方知雨深知这一点,便不再哄他,转而直入主题。 “闲置庄子别涧生占地开阔,西北边可以让出两座山种桑,山坳里养蚕。秋婵也好,施巧儿也罢,甚或其他想要脱离夫家自力更生的女子,都可以在此谋生。” 宋筠听后频频点头:“这主意好!桑蚕园比区区食肆能容纳更多人!其他州县也可效仿!” 方知雨见宋筠毫不犹疑认可自己的想法,心头狂喜,继续道:“这回氿州之行,我还听闻鱼庄会从渔民手中收海错,正利颇多!” 宋筠蓦地瞪大双眸:“你不是还想包揽这一生计吧?” “自然不是!若淮王府私庄将此生计占了大头,靠海为生的渔民如何过活?我是在想,淮王可以帮他们一帮。” 宋筠侧耳,“如何帮?” “造船!用最好的木造最好的船,让出海捕鱼者有更多机会安稳回来!” “这倒……可行。”宋筠再次认可,“淮南水师的造船坊已空置半年之久,但造船师尚在,其中的器具也未损坏,随时可以调动起来。” 他盯着面前的人儿,只觉天仙也不过如此。 世间男子都不愿女子过分聪明,这样会显得他们很蠢笨,只有他不这么认为,反而大为欣赏,连声称赞。 方知雨得了鼓励,一口气再接再厉:“洛颍县的马场、牧场、猎场占地更广,可淮王难得射猎游乐,空置也无意义,倒不如利用起来!” 宋筠激动问道:“如何利用?” “合三为一!”方知雨道:“另两个全部开荒!” 这一回,宋筠没有露出赞赏的神情,而是皱了眉头:“淮南一直都有开荒之策,但大部分百姓都不愿去做。” “那是因为荒地太远,淮王给的利头不够!”方知雨道:“可以让氿州无地的百姓参与开荒,五年内不用缴纳赁粮,只按朝廷要求纳税即可。” “如此,既解决荒山闲置的问题,又让百姓得以过上好日子,还能令父王名声大显!” 宋筠越听越赞同,随之抚掌:“是个好办法!也能推广到别的州去!” 末了,他握住方知雨的小爪子,语重心长:“我只知打仗,不知如何安抚淮南万民。有你,是我之幸。” 第241章 偷到手了 方知雨娇娇俏俏“哼”了一声:“那还催我回去不?” 宋筠瞬间变脸:“还是要回的。老郎中已经讲了,你得早些回去安养,才能诞下康健的孩子。” 为了劝动心怀大事的娘子,宋筠摸了摸她平坦得没有一点动静的小腹,“为了我们的孩儿,委屈委屈?” “我可以在这件事情上委屈,但你得帮我说服父王!”方知雨借机提要求,“我方才所讲的那些,不是小事,可是要大改淮南之策。” 她担心淮王不同意,毕竟淮王以往展现给她的都是“不肯思变”。 宋筠本就赞同,此刻更是为了哄着方知雨,立刻答应。 哄归哄,宋筠是真的将此事记挂于心。 回到孙宅,用过午饭,看着小家伙闲逛消食,哄着去小憩了。 宋筠则让石头寻来笔墨,斟词酌句,给淮王去信。 他了解自己的父王,知道父王为了淮南一定会同意,只是这个过程得费些周折,信中内容也多次修正才算合适。 等他写好,方知雨已经迷迷糊糊醒来。 他正在封信,便听见了一声轻唤:“宋筠?” 她惯常如此唤他,可他喜欢得紧,将信抛给石头,命他转交钱刀,派人加急送回淮王府…… 一边如此交代,一边就冲进了里屋。 石头扯着耳朵,听了前半截,猜着后半段,恍恍惚惚去找钱刀了。 宋筠将方知雨抱起来,抱到窗前,寻来凳子让她坐好……醒瞌睡。 “宋筠……”方知雨语气恹恹,“我最近好能睡哦。会不会睡着睡着就忘事了?” “哪会呢?”宋筠摸了摸她的发顶,刻意避开会戳中小家伙脾气的那簇柔丝,“睡迷糊了,想不起来了,还有我给你讲。” “哦。那我怎么记不得……鱼庄三个管事有没有安排人送回麓州呢?” 宋筠惊闻此言,凌乱低眸,只以为方知雨的记忆真出了岔子。 可那双灵动的眼眸,正咕噜噜转,全是狡黠! 原来是故意寻借口,哄他将麓州之事相告。 无奈而笑,宋筠搬来又一个凳子,与方知雨依偎起来,“那我们慢慢讲,慢慢忆?” “好呀~” 那个“呀”字,像一把勾魂锁,将宋筠心肝脾肺全都勾了去,便也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所知全盘相告。 什么孕妇不能多思多虑?什么世子妃需要多多休息? 全被抛到九霄云外喂麻雀去了! “鱼庄的三个管事,嘴硬的很!钟会用刑,也只让他们吐出一部分。还是慧安在氿州的人查出了几个命案和偷盗房契之事,才让他们彻底松口。” 方知雨眨眨眼,似不能想通,“房契?” 鱼庄在较为偏远的地方,三个管事没有必要为了房契行偷盗之事,除非事出紧急! 那些日子里,对于这些管事而言,最紧急的莫过于在她手底下活到最后…… 陡然之间,她神思已明:“跟赌坊有关?” “聪明!”宋筠目露赞赏:“程闳礼看中了赌坊对街的一处铺子,可那铺面的主人却是氿州通判亲戚,他斗不过。” 方知雨听完这句话,狠命记住了三个字——“程闳礼”! 听过无数次“程家二房二少爷”的名头,还是第一回听到他的名字。 她要好好记住,定将其拉下马来! 宋筠全然不知方知雨内心记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还在继续道:“鱼庄三个管事为了讨好程闳礼,便让人偷了那铺子的白契,作为礼物相赠。” 方知雨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足够动程家二房吗?” 宋筠摇头:“动不了。” “那契书是送给赌坊掌柜的,当时程闳礼并不在氿州,根本不知。”他讲到此处,眼神暗了暗,“不过,父王已经让人去敲打过。” “敲打有用的话,太妃和尹氏又怎会藕断了还丝连着?” 方知雨可不信尹姨娘和程闳礼会被吓住,他们一家都有些癫狂过头。 宋筠也无奈地点点头:“程家势大,在没有抓到程闳礼把柄之前,我也不能直接冲到人家府上杀人……不急,总有法子。” 最后的“不急”,似乎是在劝说他自己! 方知雨伸手按住了宋筠的手,也复述:“对。不急。” 宋筠被柔柔指尖一碰,顿觉情绪高涨,接着又讲起秦家的事,意图讨方知雨欢心。 “秦予莘那里,倒是查到了很多可以治他罪的事……”他讲到此处,起身走向里屋,不一会拿出一把扇子。 方知雨眸光一闪,激动地接到手中。 她知道这是何物,这是秦予莘妻妹夫周霭到淮南之时装作不相熟,刻意遗留在小摊的折扇! 当时方知雨就想瞧,可宋筠却说不好打草惊蛇。 如今捧在手中,她激动万分:“终于偷到手了?” “不是偷的。是临摹的。” “那也行!”方知雨摩拳擦掌:“终于可以解我心头疑惑了。” 宋筠却焦急提醒:“先深吸一口气,别吓着自己。” 方知雨本来没什么感觉,听见这话反而畏首畏尾,劝慰了自己好一阵,才一点点展开折扇。 开到一半,看到一半,她突然手间一抖,“啪”地将其关合。 “疯了疯了!”方知雨气到了。 她按捺不住想要起身,却被早有防备的宋筠按住肩头,“别蹦,别跳,慢慢起。” 不然一不小心又把自己弄晕过去,他可得吓死。 “可是……”方知雨怒在心头,却不知如何讲出口。 那折扇上,是皇帝亲笔所写的密信! 信中所提,除了要求秦予莘接纳云螭山庄前来的暗探,还让其盯紧淮王和世子一举一动,甚至将方知雨也纳入其中! 这还不是全部…… 皇帝居然细致入微地要求秦予莘将女儿送入世子府打探私兵情况,就算弄死她方知雨,也算无罪有功! 这也不是全部! 皇帝让秦予莘挑动淮南百姓对抗淮王,搅得越乱越好! 而这些,只是那折扇前半部分的内容,后头所写,指不定还有多不可思议。 虽然暗卫可信,也不担心隔墙有耳,但谈论当今皇帝,始终有招灾的隐患。 最后的最后,满腔愤懑无处发泄,方知雨就将所有怒火都放在了秦家女儿的由头上。 “他到如今都还没放弃杀我的心?” “只为了将自己的女儿送进世子府做棋子?” “他生那么多女儿,就只是为了让她们做棋子的?” “这个天下又不是他的,这么尽心尽力做什么?” 第242章 娘子教导 宋筠忙抚着她背,“对对对。都有病!别气了别气了啊!” “我才不气呢!”方知雨双手叉腰,还不承认自己满心气恼,“你就把秦翩鸿和秦悦容都纳进府呗,瞧她们在我面前如何动手!” 这怎么成!他发誓一生只一人,便真的只守着方知雨,绝不纳妾,不要通房,不养外室! 虽然内心如此笃定,宋筠还是惊得连话都不知如何讲,担心讲错一个字就彻底点燃方知雨的火,重提离开淮南之事。 眼见方知雨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他突然兵出险招,“还有件事……魁州知州逃了。” 方知雨白他一眼:“关我何事?” 看来这招不管用…… 这一句话,就将宋筠噎得好半晌回不过劲儿,几次张嘴,又几次闭合。 方知雨自己东想西想的,还是将魁州知州的事记入了心。 她抽抽鼻子,“你刚才讲,魁州知州逃了?既然知道他逃,为何不抓?” 宋筠恍惚回魂,答道:“他逃去了荆湘,成了荆王门客。” “这就不敢动了?”方知雨投去鄙夷目光。 皇帝的暗探不敢轻易除,得靠她的后宅手段挑起开端;太妃是亲祖母不敢下狠手,程思珺有靠山不好撕破脸,都是她强硬与之对抗才换来生机。 怎的到了荆湘之王,她触不到的地方,也不敢这样不敢那样的? 宋筠从方知雨眸中读懂了她的蔑视,心头微微一痛,解释道:“有时候要除掉一个人,不一定非得自己动手。” 方知雨“呵”一声,撇头表达不满。 宋筠使了好大力气,才将她的头掰得面对自己,“还记得我不能与你同行的原因吗?” “启动暗兵。” 宋筠点头:“我欲将分散各处的暗兵集中到各州府衙周围,以应付异动。除此,还记得其他么?” “造访鹿峰寨。” 宋筠解释:“若那位要对付淮南,就绕不开与我们交好的鹿峰寨。因为他们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且在明处,振臂可呼。” “所以这回前往鹿峰寨,我顺势安插了一部分暗兵于鹿灵山附近相护。随你出行的一百卫所之兵乃调虎之用,既护你安危,又吸引各方关注。” 他全都讲明,是希望她能理解自己,不产生多余误解。 方知雨却对另一件事耿耿于怀:“还有请人密会呢?” 每一句话从她口中脱出,都带足了不经意,仿似未入心。 可下一瞬,她自己顿悟:“难道密会之人……” 话未尽,宋筠便急切点头:“正是荆王心腹!” 请荆王心腹到淮南来做客? 不就等于淮王与荆王暗中相会? 皇帝怎么肯……不对! 方知雨如遭雷劈,大惊失色,却将声音压到极低,满脸皆余恐状:“夫君你不是想……” 后话不敢出口,她伸出小手,手心朝上,然后缓缓地慎重地将手背翻过来。 意为——反! 宋筠浓眉一挑,“如若真是,你待如何?” 方知雨惊得倒抽一口凉气,一个漂亮的小嗝儿顺口而出:“不……不至于吧。” 她的夫君有这种胆? 为了回避皇帝猜忌,宁愿服毒装病的人…… 为了坐实病弱,假做碌碌无为,无法行房的人…… 难不成真的一直在韬光养晦,只待推翻那个天? 不不不! 方知雨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差点把自己摇晕乎过去,直到宋筠出手将她的小脑瓜控住。 他还是不死心,再次问道:“娘子会与我并肩……还是固守旧安?” “我……”方知雨猛猛咽了口唾沫,“我想回家。我想我娘。” 看来是真吓着了。 宋筠哈哈一笑,将她拥住,“吓唬你的。我哪有那种胆啊。” “请荆王心腹于淮南密会,只为两件事,一是将魁州知州所为相告,劝荆王慎用;二是将莘州密探透露,以期为友而不树敌。” 这话已经讲得十分明白了,方知雨一颗高悬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吓我有意思?”她想推开怀抱,却用不上力,只得呵斥:“你以为吓到的只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宋筠这才惊觉过了火,忙抚着她小腹道:“乖女莫怪,都是你娘自己胡思乱想。” 方知雨一口气提到胸口,正欲反驳,突然止住:好像真是她自己先挑起的诶! 人家半个“反”字都没讲,都是她以为的。 宋筠见她吃瘪,还是自己给自己吃瘪,忍不住大笑。 方知雨轻轻掐了他臂膀一下,嗔道:“天下太平不好么?非得民不聊生乱乱糟糟?” “知道了。”宋筠忽的正经一揖,“娘子教导得是。” 闹腾半晌,方知雨忽觉有些心累,翘首朝外张望,盘算晚膳何时送来。 却听宋筠突然又将话题引回秦家,“秦予莘的妻妹夫周霭,回京不久便升任经历司经历……六品。” 方知雨随口而答:“只能说明这次淮南之行,他把事办得极其漂亮。” “我已安排人去他府中潜藏,以眼还眼,盯他个彻彻底底……”宋筠歪着身子靠近,“你夫君办事,也算漂亮吧?” “嗯。还行。”方知雨心不在焉咂咂嘴:“什么时辰了?何时进晚膳?” 有孕之人极易饿,之前方知雨没有胃口,一是宋筠不在难心安,二是吃食稍微油腻不合心意。 现如今,只要一想到“吃”,便会想起新任典膳正为她准备的美食,瞬间饥肠辘辘。 宋筠忙吩咐杏儿去催,转头又道:“娘子之前给钱刀出的主意,也是这等法子,真乃妙计也。” 方知雨心不在焉:“有吗?” 宋筠失语,好一阵后,从头开始讲起:“我被祖母骗出府去,钱刀向你报了莘州云螭山庄之事。当时你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哦。好像有这事。”她的兴致依旧不高。 宋筠又道:“调查得知,秦予莘的确出自云螭山庄。而前些日子,我又让另一个刺事人郑崇前往莘州,派人混入其中详细打探。” “何必如此麻烦……”方知雨道:“世子不若拿出对付孙嬷嬷的气势,直接一些,顺了那位的意,纳了秦氏女。” 宋筠:“……” 怎么又绕回去了? 第243章 秦家要除 “不可能!”他急得站起身来,“秦家倒台已在计划之中,我何须以此安抚?” 方知雨眨眨眼,也跟着站起,却与他错开身,奔向另一头。 宋筠愣怔一瞬,才发现是晚膳到了,杏儿刚入院,小家伙就迫不及待等到了桌边。 这……这倒也好。 宋筠觉得,能被吃食吸引而不责备于他,也算好事。 可怎么就觉得,自己在娘子心底的位置永远排不了第一? 在淮王府,是王妃第一。 在危机面前,是娘亲和妹妹第一。 到了这小小上善,居然连吃食都能排第一了? 他到底排在第几位! 宋筠颓丧的情绪一瞬奔涌,忽听小家伙啃着鸡腿,问道:“你打算怎么搬倒秦家啊?” 他经不住心头大喜:娘子听进了我讲的话了!娘子还是在意我的! 美滋滋地拖过凳子,靠近娘子,宋筠道:“秦家府宅里的蒙面高手,并不是那群杀手跟踪到的……是钱刀!” 鸡骨头“咚”一下掉桌,方知雨泪眼婆娑望过来:“就是说,你一直知道那些杀手的存在……却放任他们对我下手?” 后头的话,她没讲完:只是为了有个借口对付秦家? 心头的恐惧和失望悄然滋生。 宋筠没料,方知雨自从得知自己有孕,脑瓜子越来越会胡思乱想了。 他只能解释:“事实是……我的人盯了秦家府宅多日,瞧见蒙面人越墙而出。钱刀亲自去跟,却跟丢了。” 担心解释不清,他复又详细讲述了一遍。 原来,在方知雨离开麓州之前,宋筠为了保她一路顺畅,刻意让钱刀加派人手盯住秦家、程家,以及各处州府。 麓州府衙一切如常。 程家稍显安定,只是多了些脚力匆匆往来,朝各方传递消息。 秦家表面一片祥和,可在方知雨出行的第三日晚间,便有一个蒙面人越墙而出! 钱刀得知消息,亲自前往跟踪,却跟丢了! 次日天将明时,钱刀回到秦府附近,发现在角落盯梢的人全数被杀,杀人者有一刀毙命的本事! 依北苑放火、大禅寺杀人者提供的信息来看,此人很可能就是那个蒙面高手。 而这一回,在县衙门口假装百姓的杀手,也正巧供出一个蒙面人以重金收买他们。 如此,宋筠便让钱刀当众强行将两者牵连在一起,以此为借口公开调查秦予莘! 讲完,宋筠用手捡出盘中的鸡翅,递到方知雨嘴边。 方知雨就着他的手啃了一口,囫囵道:“意思是,那些杀手只见到过蒙面高手。而你和钱刀,给他们编了个后续?” 宋筠点点头,将鸡翅换了个方向,任由方知雨继续啃另一边的肉。 而后才道:“就算秦府没有这个人,我也能给秦予莘造一个出来,就此将他全家办了。” 方知雨鼓着腮帮子:“直接抓人?若寻不到证据……那位面前好交代?” “让父王去抓。”宋筠道:“只要大张旗鼓地将秦予莘刺杀世子妃之罪传扬开,那位不仅不能救,还不能责。” 毕竟一救,就暴露皇帝在淮南安插暗探的举动。 更何况,刺杀这等大事,淮王就是先斩后奏,皇帝也不好发作。 总之,秦家要除! 若秦家只是皇帝暗探,只是想把女儿塞入世子府,宋筠还可一等再等,等到自己羽翼更丰。 可秦予莘听从皇帝之令,为达目的一次又一次伤害方知雨,他就不可再容。 思索片刻,宋筠又道:“消息已经递送回去了,后日就到。” 方知雨一脸好奇:“这么快?” “快马加鞭,只为兵贵神速。” 他是一点也不想再等了! 她却又盯上了一盘新鲜的海错。 瞧着方知雨满嘴油,毫无形象可言,宋筠忽的忆起成婚头一晚,她也是这般模样,蹲在门槛啃鸡爪。 那一眼过后,他可是深深嫌弃上了。 可那一夜之后,他还是将她刻进了脑海深处。 ……鸡翅可比鸡爪好吃多了! 他不由心喜:娘子也比以前可爱多了。 方知雨一个人解决了半只鸡,半盘海错,悠哉悠哉打了个饱嗝儿,突然道:“谢彰信中提到一个‘温世叔’,我怀疑此人故意诱导他对我下手。” 宋筠点点头,他已从方知雨的只言片语里了解了信中内容,对此也有些放不下。 “你言谢昭不可信……那能力如何?”宋筠道:“他可是信誓旦旦回到湖州立刻调查。” 方知雨摇摇头:“恐怕不易。谢霖贵因继妻耳旁风忌惮长子,都没让他进学。他的人脉不多,又无一官半职,谁肯替他做事?” 宋筠点头表示认可,忽而低声道:“钱刀。” 片刻之后,一道身影在门外闪现。 宋筠道:“让人调查谢霖贵的交际,重点查温姓之人。” 顿了顿,他补充,“也许此人姓氏与‘温’同音,都仔细查查。顺带将谢昭也调查清楚,看他有没有异心。” 钱刀道了声“是”。 “还有,通知郑崇。秦家即将倾覆,盯好在此之后从莘州前往淮南的暗探,必要将他们的去处调查得清清楚楚。” 钱刀又应了一声,转身欲走。 就在他转身的同一瞬,方知雨下意识抬眸,正正好瞧见了他从光影里闪出来的左眼……居然乌青一片,微微肿起。 “钱英雄,这才几日不见,你怎么……”方知雨言未尽词已穷。 钱刀侧过头,另一半正常的脸勾起一抹苦笑:“被慧安揍的。他轻功不如我,可拳头比我重。” 换做旁人问询,钱刀根本不会答,可世子妃问话,他还是规规矩矩回应了,即使这样令他显得很蠢。 方知雨却丝毫未觉他笨,反而关切道:“不如让老郎中替钱英雄瞧瞧?” 这话是对宋筠讲的。 而宋筠不答,默默抬起手,展示着自己手背上的伤,还噘着嘴,拉下眼角,一脸委屈。 这是他为了救她,以手遮挡谢彰袖箭所伤,老郎中都记得每日替他换药,娘子却没多关心半句。 钱刀相当识时务,立刻婉拒:“无妨无妨,一点小伤,几日就好。” 宋筠却道:“你自己去吧。不然青黑了眼,刚好错过哪家能瞧上你的好姑娘,可就不好了。” 那语气,那神情……口是心非莫过于此。 第244章 族长威信 若在以往,钱刀定能回嘴几句,与世子互相调侃,但现下……他要敢多言一个字,这位的醋缸得将他淹了! 于是匆匆谢恩,闪身逃离。 方知雨见院中无人,院门口的护卫也站得规规矩矩,倏地伸手将宋筠大掌拎起来,在他伤口位置猛地一亲。 隔着裹帘,方知雨的唇并未真正碰触宋筠手背,可他立刻便乐淘淘地笑了起来。 还抱着大掌,娇羞地凑过脸来。 方知雨只得顺着他,又亲了一口。 而他得寸进尺,又点了点自己的唇,方知雨干脆揪住他的衣领,扯向自己,深深吻下去。 他意犹未尽,她又何尝过了瘾? 只是唇上的滋味……怎么油腻腻的? *** 日暮时分,孙宅门口出现乱象。 甚至有人声声高喝:“孙氏族长孙全翌,求见世子妃!” 上善是个穷地方,近海却并不靠海,大部分人都没法靠打渔为生,只能守着山坳之中的一亩三分地,辛苦过活。 就算有了“贞节孙家”的名头,那也只是虚物,并不能改变实质。 直到孙全翌做了族长,偶然一次到湖县药堂买药,得知海中诸多海错也可入药,还金贵得吓人! 于是带着族中壮年越过山岭,远出东海,搜集珍珠、海决明、瓦楞子等珍奇之物,于药堂卖钱,从此大大改善了孙家人穷苦的困境。 孙全翌也因此成了孙家最得赞誉的族长,无论旁支血缘偏远到何等,都愿听他一声号令。 所以当下,孙宅门口不止他一人,还有不少旁支的大家长。 护卫见呼呼喝喝来了二十余人,怎可轻易放行,刀把一握,拦阻在前,就要赶人。 孙全翌却理直气壮地仰着脖子,怒吼:“我孙家就算冲撞了世子妃,就算不如世子意,也由不得淮王世子动用私刑!” “就是就是。” “还是得给个说法。” 旁支大家长纷纷附和。 孙全翌内心却五味杂陈。 前几日他去卖海中药材,原本计划昨日便归。 可刚从原来的那家药堂出门,就被另一家药肆派人给请了去,言称要与他谈一笔更大的买卖。 正在推杯换盏间,上善的报信人便到了,他急急推辞准备赶回家,那家药肆的掌柜却提出了一个令他左右为难的问题。 ——投效太妃从此飞黄腾达,或者顺从世子妃被踩进泥地。 孙全翌未敢表态,只以不了解情况为由拖延着。 可当他匆匆赶到家门口,却发现家已被占,归无去处。 幸而上善无人不识他,见了他在宅门口徘徊,有人当即指了明路,还将他家的遭遇细细道出。 孙全翌不可思议地赶回老宅,眼前所见令他难以置信。 他的老母亲被掌嘴,嘴肿得连水都难以喝进去。 他的发妻肿了整张脸,痛得撕心裂肺,却不敢哭,因为一哭还会牵扯得更疼。 最惨的莫过于他的三弟,趴在床上要死要活,只能“嗯哼嗯哼……” 幸好还有几个旁支有良心,安排了人来照料,不然一家上下都得挨饿受冻,伤病无医。 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老三家的居然还押在县衙,据闻要等州府复核杖责之刑? 与老三家一起被关的,还有旁支的孙霄睿。 孙霄睿夫君可是秀才,将来有可能成为朝廷命官……他都不敢惹,世子妃居然毫不避忌? 他不是善人,也绝想不到孙家得了皇帝关顾还能受此欺辱,这不就是被世子妃踩在脚底,揉进泥地么? 一时愤慨,孙全翌赶着来找世子和世子妃理论。 吵嚷一阵,只得了一个内监出来回复:“世子公务繁忙,世子妃乏了。有事明日再讲。” 这是宋筠亲口交代给石头的,因为他要陪娘子消食,然后早早入眠养神。 但不了解世子和世子妃的孙家人,只以为这是托词,一时之间,挑拨之声、撺掇之言四处飞转。 孙全翌平日也不是能被挑动的人,但此时此刻气恼上心,莫名就失了冷静,对前来给护卫下令的石头喝道:“就算世子妃不见,也该把我家孙媳放了!” 石头淡淡瞥了他一眼:“孙老夫人已经承认秋婵与你们家再无关联,孙族长回来得急,许是孙老夫人还未讲清楚,回去问问吧。” 孙全翌自然听说了,但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道:“我家花银子买下秋婵的时候,可是写了契书的!” 他手一扬,抖出一页纸来。 石头根本不在意,也未瞧一眼,只是道:“孙老夫人同意写下放秋婵离开孙家的文书,此事马知县也可作证。” 其余的,他也不想多讲一个字。 就在石头转身欲回去向世子复命之时,孙全翌抬起手臂,发挥族长威信,引得随行之人呼和起来,声声喊冤穿透黄昏薄光,向里传扬。 *** 三进院中的主屋里,方知雨抖了抖小耳朵,“我好像听见了杂乱之音?” “没有的事,定是你瞌睡了。”宋筠哄骗她。 方知雨摇摇头,“你还不如告诉我,是我耳朵出了问题。我连‘冤枉’两字都听清了,还能是幻听?” 宋筠“诶”了一声:“快天黑了,有任何事都等明日。” 就在此刻,杏儿和思荻得了消息,一前一后奔进来。 杏儿先一步跨进房门,在瞧见世子的眸中冷光后,不敢近前。 思荻跟在后头,没瞧见屋中情况,张口就道:“孙家族长来要人了!秋婵她……” 恍然探头向里,思荻终于瞧见了世子肃杀的眸子,一个冷颤定住了。 宋筠不仅眸冷,语气更冷:“讲错了,没有的事,出去重进。” 可下一瞬,方知雨抬手将他的脸撇向另一头,低声道:“别吓着你妹妹。” 宋筠不敢动了,头也不敢转回来。 一是真怕吓着思荻,二是怕惹恼了方知雨。 可方知雨半点不乱,笑着对思荻和杏儿道:“让秋婵自己出去见吧。咱们计划了这么多日,该让她自己去扬眉吐气了。” 思荻和杏儿重重点头,正欲离开,又听见方知雨提醒:“记得叫上施巧儿旁观,让她练练胆。” 两人得令,转身离开,跑得飞快。 第245章 错在哪里 方知雨回眸,这才瞧见宋筠依旧侧着头,下拉嘴角,微翻白眼,满脸不耐烦。 她不由凑过去,在他因转头而伸得长长的脖颈上咬了一口,轻轻的,柔柔的,却足够撩动他的心。 “别乱动啊……夙夜将至,风月无边,可别撩拨我啊。”宋筠假作僵硬地斥责。 可他微微发抖的语气却暴露了自己的心境。 他心尖又痒又难耐,美人在侧,只能观不能碰,那种感觉啊,生死不如。 偏偏方知雨起了逗他的意,抱住他脖子一通啃,啃得那人双眼迷离,浑身难受,哀叹不已。 *** 孙家人在宅门外闹得沸沸扬扬,护卫已经拔刀相向,马知县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便拎了袍摆匆匆赶来制止。 孙全翌被冲昏了头,半点也不想退让。 石头实在不想这些人惊扰了世子妃安养,气急败坏地高声喝道:“淮王府所有护卫听令!” “若有人再敢高声呼和,直接推离!若有人敢做出冲撞之举,锁了送往县衙!” “什么东西?”人群后头有人闻之喝骂:“一个没根的玩意,居然也敢跟狗一样叫唤?” 石头拳拳相护之心,瞬间遭遇一盆冷水。 *** 石头是个孤儿,走投无路被骗,卖进淮王府做了内监。 他那时年纪尚小,性子直接又简单,没有半点心机,被世子看中,带在身边委以重用。 彼时,淮南地界明处不安,暗处混乱,各州都有“略卖者”,不仅卖良家妇女,还卖漂亮孩童。 世子从他口中得知此事,勃然大怒,将淮王府内外勾结的“略卖者”全数抓捕,还在各州推行严策,历经数载才止住了这等惨剧。 他失掉的东西,已经长不回来了,缺了一角的心,也很难再修复完整。 平日里,无人会将这道伤疤揭开,可今日,孙家人居然…… 石头备受打击,胸口重重起伏,呼吸沉沉,半晌讲不出一个字。 忽然之间,人群最后头出现一阵乱。 “让一让……让一让啊!”三个人从人群里挤过,抬手四处推搡。 有人喝骂:“这里这么宽,非要从人堆里走?” “天下也宽着呢,你非得嘴欠?” 此话刚落,便有一人挨了两耳光,因力道极大,霎时便眼冒金星,昏昏欲倒。 挨打的,就是适才对石头出言不逊之人。 打人的,正是千手赌仙。 千手赌仙不是个喜欢出头的人,可他就看不惯世间不平。 在贞节牌坊下嘲讽孙老夫人也好,现在替石头出面也罢,都是因为此。 有人认出他们是护在世子妃身侧的人,忙乱质问:“世子又下令让你们打人了?” “世子那么忙碌,世子妃那么高风亮节,会管你们这种小鱼?”千手赌仙扬了扬手,“算什么东西!” 与他同行的人“呸”了两下,继续推开人众往孙宅大门走。 千手赌仙与石头点点头,站到他身后,不言不动。 但谁都瞧得出来,这些江湖气极重的人,就是要站在这个内监身后,随时跳出来替他撑腰。 马知县见双方出现焦灼,忙劝慰起来,可孙全翌平日就不怎么将其放在眼中,此刻哪里听得进去。 就在孙家人情绪继续高涨,护卫即将红眼冲上去之时,听得一声清冷又果断的声音响起:“请莫要将怒意引至他人之身。”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身穿素衣的瘦弱女子,正被人扶着一步一步缓缓而出。 一左一右两个女子用尽力气搀扶,可她连跨过门槛也显得极其吃力。 那手臂、腿间、甚至脖颈处,因用力而导致伤口再次迸裂,还隐隐透出血来。 这就是秋婵,在鬼门关游走一遭,回到人间,尚未痊愈。 扶住她的两个女子,一个是来帮忙壮胆的杏儿,另一个是学习练胆的施巧儿。 思荻跟在后头,想瞧瞧世子妃的谋算能不能成。 千手赌仙带来的另两人散向左右,石头则在她们身后站定,似在护卫。 四个女子就这样一步一步,缓缓出得宅门,来到孙家众人面前。 秋婵先是对世子妃这一方的人行了一礼,再吃力地对孙家人行礼。 突然,一个年岁较长的旁支大家长惊呼了一声:“秋……秋婵?你是秋婵?怎的成了这般模样?” 秋婵回以一个苦笑:“九叔公,难得我成了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您还能认得出来。” 被唤做九叔公的人顿感汗颜,困顿地扯了一抹笑。 如今的秋婵,瘦弱得不成人样,面色惨白毫无人色,脸颊凹陷眼珠微凸,除了脸上没有明显伤痕之外,几乎全身都布满了裹帘,衣衫都遮不住。 面对所有人的打量,秋婵不卑不亢地回以静默,再将他们一一扫过。 这些人,全都知道孙家在虐打她,却从不了解,这种虐打已经到了将死的地步。 即使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知晓她的最终结局,却也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步入那个结局。 秋婵从他们的脸上看见了怜悯、悔恨、羞愧,可当视线落在孙全翌面上,却只见到了鼻孔朝天、满脸不屑。 “还不快滚过来,回去给老妇人斟茶认错!”孙全翌甚至还对她怒喝。 秋婵冷笑了一声,眼底全是自嘲。 “是啊,以往每次出逃被抓回来,我都给全家长辈们斟了茶,认了错。可我错在哪里?” 这一问,令所有人无言以对。 只有孙全翌依旧冷眼。 秋婵却道:“错在我不想死?还是错在我不愿为了‘贞节孙家’的名声而死?” 没有人回答,就连孙全翌也不敢认……他们想逼死秋婵。 秋婵却长长叹了一口气:“可是凭什么?我跟孙家有什么关系?” 孙全翌听后,陡然泛起怒容:“你癫了?你可是我孙家买来的,白纸黑字!” 他顺手扬了扬手里的契书。 “买的是什么?大老爷敢讲出口么?”秋婵毫不退却,反而质问。 没等孙全翌回答,她又道:“那上头可没写明,你们是将我买来做童养媳,还是买来做丫鬟的。” 孙全翌狠狠皱眉:“有何区别?上善何人不知你是我儿的童养媳?” “这我可不敢笃定。”秋婵露出冷嘲,“不过,上善很多人都知道,我唤您为大老爷,唤您儿子为少爷,我与少爷从来没有夫妻之实!” 第246章 大获全胜 孙全翌的长子是个什么柔弱样,上善所有人都知道,别说成婚行房了,就是多走几步都要把自己喘得背过气去。 人们不会在孙全翌面前讲,但背地里早就人尽皆知——他的儿子不能人道。 孙全翌被揭了伤疤,恼意更汹,还待讲些什么,又被秋婵抢了先。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在孙家这些年,吃的是残羹冷炙,睡得是竹板小榻,做最多的活,受最深的苛责。” “你们都没把我当做孙家人,凭什么要求我为了孙家‘贞节’之名去死?” 秋婵越讲越愤慨,最后竟然引动心脉,咳嗽起来。 杏儿和施巧儿一左一右架住她,替她抚了抚后背,才让她逐渐安定下来。 孙全翌知道秋婵一直都想离开孙家,走出上善,却不明白她为何在短短几日内变得如此伶牙俐齿? 不止……还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秋婵咳嗽渐止,拍了拍左右两人,独自撑住身形,然后行了一个周正的大礼。 可她毕竟体弱,再抬首时,头晕眼花,晃了晃就要往后倒。 杏儿和施巧儿让开了距离由着她行礼,一时半刻竟无法迈步过来相扶。 可就在她即将向后摔倒的下一瞬,一股力量抵住了背脊。 随之还有一个淡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秋婵姑娘心安,你背后绝非空空荡荡。” 是……是刚才那个被人欺辱的内监? 之前,秋婵靠近大门时,听见了外头的嘲讽之声,只是因为三步一停,才没亲眼得见当场情形。 可,可她想不明白,明明这人都被欺负了,居然还想替她撑腰? 这人明明也活得痛不欲生,竟还有心力站得挺直! 刹那之间,秋婵心底生出无尽勇气,仿佛天地之间再无困惑,面前之人再无可惧! “大老爷……这是我最后一次如此称呼您。” “各位叔伯长辈,这也是我最后一回向孙家弯腰。” “从今往后,我秋婵,与孙家再无瓜葛!” 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话从秋婵口中蹦出,惊住了在场所有人。 ——这不就等同于断亲! “你敢!”只有孙全翌,还沉浸在自己的权利地位之中,久久看不清形势。 杏儿与施巧儿再次扶住了秋婵,石头默不作声往后退去。 可现在的秋婵,身弱,心不弱,直接仰头与孙全翌对视,没有半分卑亢之色。 石头垂眸,不想显露眼底神色。 千手赌仙往他身侧挪了一步,抬手按住了他的背,“你也心安,鹿峰寨所有人都会是你的后盾。” 石头愣了一瞬,眸间倏然酸涩。 人之不善,施于他人,反怨罪生。 人之大善,如润物无声,如原上之草。 他什么也没讲,只重重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秋蝉那一头,却已经与孙全翌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 一个身高八尺,怒容满面。 另一个娇弱无力,眼带坚定。 “马知县……”秋婵先打破了这种对峙,“请您替小女子做主。” 在旁观战的马知县:怎么又关我的事了? 秋婵转头看向他,“孙老夫人答应放我离开,还会给一封文书。若孙族长不同意,小女子愿再写状再上告,直到彻底与孙家断绝关系!” 马知县心道:你这不是为难我么?告来告去都解决不了,岂不显得我无能? 以他多年官场沉浮的经验来看,这不像是秋蝉能想得出来的。 而且秋蝉的言行举动,几乎学了世子妃八成! 世子妃舌战孙家人的时候,她还奄奄一息躺着呢,又是从何而学? 马知县未有多思,便确定这是世子妃教的,包括环环相扣的道理,也包括断亲,甚至包括将他拉扯进来。 既然谁都没法跳出局外……马知县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声,走上前去,“全翌兄,借一步讲话。” 孙全翌正在气头上,转过脸时,怒容不变,将马知县也瞪住了。 马知县腆着笑脸将他拉到旁侧,“全翌兄,如今这情况……你不占理。” “怎的就不占理了?”孙全翌怒意正盛,“就算我娘和我妻犯了错,也该由县衙来断,凭何动用私刑?” “这……”马知县面露难色:“你们家对秋蝉的所作所为,就不算私刑?” 孙全翌瞬间无言以对。 马知县趁机劝道:“你身无半个官职,何必跟淮南之主斗?瞧瞧平日能言善辩的孙霄睿,是不是伤得更重?” 孙霄睿可是被世子杖责了十下,还得等着县衙的二十下! 马知县见孙全翌愣住,趁热打铁继续道:“再瞧瞧孙静芳,太妃面前的人,还不是一朝失势被赶回来了?” 他抬手指了指一处墙,“至今还被关在那个偏屋里,米水未进,湿衣未换,又饿又冷,饱受折磨。” “行了!”孙全翌忽的抬手,“我知道了。” 虽然知道了,但心底终究还是不服气。 就在他想据理力争挽回些脸面的时候,几个少年举着火把跑近。 “族长族长……老夫人唤您回去呢!” 孙全翌正愁没有台阶,忙接了火把匆匆跑走,留下一众旁支大家长面面相觑。 马知县见状,对他们挥挥手,“回吧。世子和世子妃大度,绝不会计较你们今晚的莽撞之行。不过以后嘛……可就没这么好讲话了。” 众人纷纷称是,匆匆退走。 马知县则与石头见礼,“应该没有搅扰到世子妃吧?” 石头道:“谢马知县相助,您的忠心,我会转告世子与世子妃。” 马知县大喜,终心满意足离去。 *** 孙宅门口的人一散,秋婵便失了心力差点歪倒,但那眉间没有任何困顿,笑容也轻轻勾在唇角。 成了! 一开始,世子妃让杏儿和思荻教她如何讲道理的时候,就清楚告知,这一切是为了替她争回名声和面子,让孙家人此后不敢再动她。 因为,淮王府能护她一时,却护不了她一世! 世子妃这一计大获全胜! 她将获得自由之身,也将有机会离开上善! 杏儿和施巧儿扶了她往回走,路过石头之时,她微微屈膝,“多谢相助。待秋蝉好些,定会大礼叩拜。” 她没钱也没用,也只能如此谢恩。 石头笑笑:“我想长命百岁,等死后再给我叩吧。” 秋婵愣了愣,这居然是句玩笑话? 第247章 边打边骂 石头却摆摆手,让杏儿扶她进去,自己转头与千手赌仙谈起了正事。 秋婵一路慢慢往回走,一路频频回头。 施巧儿见状,不由好笑:“你不是瞧上那个清俊小少年了吧?” 石头年岁尚小,嫩嫩的脸颊,大大的眼眸,看起来又乖又俊俏。 可施巧儿的玩笑不合时宜,秋婵也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见石头是内监的事,便只笑笑,并未多言。 *** 石头与千手赌仙谈论的确实是正事,而且一拍即合。 片刻后,前罩房小偏屋的门被一阵风猛地吹开。 石头站在门口:“外头的事,你们都听到了?现在诚意几何?” 孙全祥被反绑双手,在地上扑腾了两下,气若游丝:“求求……给口饭吃,我把太妃这些年赏赐给我娘的东西都交出来。” 石头白了他一眼,不想理会。 孙全祥往前挪了挪,没挪动半寸,继续道:“虽然作用甚微,但好过什么都没有啊。” 石头这一回连看都不看他,只将目光投向孙嬷嬷,可孙嬷嬷僵着身子,闭目不言,还是不肯低头。 “让我瞧瞧!”千手赌仙突然出现在门口,“是哪个嘴硬的,到现在还不肯开口?” “当啷”几声响,几样东西从他手里掉落在地。 一把拳头大的铁锤,一条布满尖刺的铁链,两根寸长的针…… 他先拿起长针,“撬指甲,一根根撬,骨肉分离的声音,让人浑身发麻……我最喜欢了。” 他又拿起铁链,“绑脚上,一动就能戳得更深,到最后铁刺和骨头长到一起,就连骨头都要锯。那骨头锯起来的感觉啊……啧啧啧。” “还是不好……用铁锤吧,直接敲碎骨头,一寸寸敲,一块块碎。” “你……你……”孙全祥惊得在地上连连爬动,适才力气全无,这会儿居然能爬出一丈远,差点将自己藏进墙缝。 “世子用私刑,就不怕被人传扬出去?”静默良久的孙嬷嬷终于开了口,只是那双眼依旧沉着紧闭。 千手赌仙“呵”了一下,“跟世子何干?我又不是世子府的人,更不是世子幕僚,只是个……山贼。” “我就是想过过折磨人的瘾……”他一边讲,一边又在那堆东西里挑来挑去。 孙全祥嚎啕大哭,声声凄厉:“娘!娘我不想死!我死了没人给您送终的呀!我们都死了,太妃也不会念您好啊!” “闭嘴!”孙嬷嬷一声怒吼,终于睁开双眸:“两千两银子,以及我们一家三口安然离开淮南。” 这是条件,也是她给自己的最后机会。 千手赌仙听后,啧啧叹道:“太妃不是赏了你很多东西吗,还敢要银子?” 石头也摇头:“世子承诺可以留你们性命。但别的不要妄想,包括施巧儿,也不能带走。” 石头可是听明白了,“一家三口”包含施巧儿。 救了秋婵,自然也要救施巧儿,这是世子妃的心愿,也是这些日子一直与孙嬷嬷僵持的理由之一。 毕竟,世子妃的目的是救心,而非单纯救人! “那就没什么好谈。”孙嬷嬷一脸淡漠,复又闭上双目。 可下一瞬,一声喝骂从门外传来:“你个老虔婆!事到如今还敢提条件?” 孙嬷嬷和孙全祥听过这声音无数回,却是第一回没有察觉到其中的柔弱和无助,只听出了磅礴的气势和怒意。 千手赌仙和石头同时回眸,又同时让开道。 施巧儿怯懦地往后退了半步,转瞬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冲进屋中,被门边堆砌的东西绊了一下。 这一绊,令她瞧见了地上的东西,顺手拎起一根小臂粗的木棍,握在手中给自己壮胆。 孙全祥见状,露出嘲讽之色,继而大骂:“臭婆娘,还杵在那里做什么?等死啊!还不快来救我!” 施巧儿刚见到秋婵与孙家人对峙,心头勇气正盛,听得这骂,抡起棍子就往孙全祥身上落去。 她力气小,打得并不算重,孙全祥只在最初哀嚎了几声,过后就假模假样地劝起来,“行了行了,没那本事,就别唬人!” 施巧儿一瞬散了气,用木棍撑住身子,沉沉呼吸。 突然,旁边递来一根缠满苍耳的铁棍。 石头幽幽道:“用这个。” 施巧儿愣了一瞬:接到手中,“多谢。” 但她从未对人下过狠手,握住铁棍犹疑了好一阵都不敢落。 孙全祥却在这一刻露出满满嘲色。 一想到若不能与这人和离,此后都将受其欺负……施巧儿将手中铁棍高高举起,用尽所有力气往下砸去。 “啊?啊!”孙全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苍耳刺入其腹部,还断了一些在内,点点血丝浸出衣衫。 施巧儿却仿似还未过瘾,一下又一下落棍,一边打还一边喝骂:“你个酒囊饭袋!你个衣冠禽兽!” 千手赌仙“诶”了一声,往外退走,“我是不是老了?都见不得这等场景?” 他一边摇头一边远去,事已经办好,后头也不再需要他,该去逍遥地喝上一壶好酒喽! 屋里,孙嬷嬷实在听不下去,大声制止:“够了够了!你把他打坏了可怎么是好?” “你卑鄙无耻!好吃懒做!”施巧儿打得正起兴,听见孙嬷嬷的声音都没反应过来。 孙嬷嬷终究不忍心,喝道:“你把他打死了,自己也要偿命!” 施巧儿手中动作一顿,转而看向她,呼哧呼哧了一阵,调转棍的方向,指向所有事的罪魁祸首:“你也是寡廉鲜耻之人!” 她打得太累,失了力道,只拖着铁棍靠近孙嬷嬷。 铁棍在地上摩擦出“呲啦呲啦”的声响,每一下都挑动着孙嬷嬷的肝胆。 “你……你要做什么?”她颤着声音蹬腿,可背后就是墙,退无可退,“你敢……打我?” “不太敢。”话是如此,可施巧儿眼底弥漫出的狠劲儿却令人不敢相信。 她拖着铁棍来到孙嬷嬷面前,高高举过头顶,“可是我啊,有恩必报!为了世子妃,这狠手我还是下得。” 若是旁人用刑,孙嬷嬷还不担心,毕竟世子妃需要她,不会让她死。 可施巧儿不一样,有恨也有仇,下手还没轻重……万一…… 就在她想到“万一”之时,施巧儿轻吒一声,手中重铁直落而下,正对着她头顶。 第248章 不见棺材 “别别别……我认罪,我认输,我投诚!” “哐当”一声,铁棍擦着孙嬷嬷肩头砸落在地。 “还不够!”施巧儿瞪住孙嬷嬷,“让你那没用的嗣子跟我和离!” “好!好!”孙嬷嬷连泪都吓了出来。 施巧儿得到结果,终于散了所有力道,将铁棍丢开。 石头冲她笑笑,将门让了出来,她也不再停留,满心欢喜奔出去,想要立刻跟秋婵分享喜事。 石头瞧着仍在呼痛的孙全祥,以及面露失望的孙嬷嬷,不由叹道:“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希望二位记好今日承诺,如果反悔或作梗,可就连棺材都没了,只能丢去乱葬岗。什么百年后祭拜,也都没了。” 孙嬷嬷瑟瑟发抖。 她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拼尽全力从宫中走出来,用尽一切奉承太妃,养着这么个没用的嗣子,不都是为了死后能有人扶棺下葬么? 她不想现在死,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 悔恨的泪水自眼角滚落,孙嬷嬷重重点了点头。 石头对孙嬷嬷的态度很满意,安排人送了干净的衣衫和吃食,又送去笔墨,让她先将“诚意”写下来。 饭食一送到,刚松了绑,孙全祥便匍匐爬过去,连衣衫都没换,便狼吞虎咽起来。 孙嬷嬷咽了咽干涸的喉,悔恨之意更加浓烈。 孙全祥却全然不顾,只管自己吃喝,呼呼啦啦一小会就将饭食全都送下腹。 打了一长串嗝儿,抚着撑得滚圆的肚子,才想起孙嬷嬷来。 目光往残羹剩饭一扫,他指了指半碗肉汤,和一个饼,“娘,趁热吃啊。” 孙嬷嬷“呵”了一声,去角落里背身换了衣衫,而后才将饭食残局收拾。 但这冷透了的东西吃到嘴里,却不是滋味。 *** 石头将秋婵和施巧儿的事都报给了世子,而且是站在屋门外报的,还不敢往里头偷瞥。 宋筠听完,带着满意的神色点头,“办得好,有长进,回头重赏。记得给鹿峰寨的好汉送点好酒好肉。” 石头应了,匆匆退出,不敢耽误世子跟世子妃继续甜腻。 宋筠倒是想腻歪,可方知雨已经缩进被子,张着小嘴“呼呼呼”了。 他掀开被子,将自己朝里头挤。 可小家伙躺在中央,他挤不下,只能侧身占据最外头的床沿。 捏了捏那张开的唇,凑上去轻轻含住品了品,然后用手将唇闭合。 “听说张嘴睡觉会变丑,可别把女儿教坏了。” “嗯……”方知雨嫌他太吵,抬臂推了推,没推动,伸出小爪子摸索了一阵摸到他的唇,凑上去“吧唧”一口。 还迷糊着跟他讲:“乖哦,快睡。” 这下宋筠还能睡得着? *** 孙全翌一路狂奔赶回老宅,他确实需要一个台阶逃离,也真的担心老娘是不是出了事。 可刚迈步入内,就见孙老夫人捧着他爹和祖父的牌位,用发肿的嘴,讲着口齿不清的“跪下。” 孙全翌愣了一瞬,便将膝盖落了地。 两行清泪自孙老夫人脸颊滑落。 *** 上善不安,可麓州也未必如表面那般风平浪静。 淮王一早起身,心头空空荡荡。 王妃待他依旧不冷不热。 他不去瞧她种花,她便不会多讲一个字;他不舔着脸在晴风阁用膳,她也不会问一句“吃过没”。 太妃那里,他隔三差五还是会去问一问安。 可每次去,都被摔东西,时常被砸得七荤八素,狼狈出逃。 程思珺被他软禁,一双儿女关的关,送走的送走。 宋简和宋湘淇每日在书堂勤勤恳恳,跟他也讲不上几句话。 世子和世子妃……好像还不想回来! 淮王坐在八仙桌上用早膳,一勺勺下去,碗中清粥不见少。 ——怎么还没老,就孤寂了? 就在这时,东升来了。 东升平日都只在议事厅,今晨却匆匆瘸拐着赶到淮王寝殿涵香阁,手中还捏着一封信。 “淮王……世子来信!” 听闻此言淮王猛地站起,起势太猛,将桌子都撞得差点翻开,桌上碗盘因此一片狼藉。 可他来不及管,直接迎向东升,一手抢过信。 匆匆扫阅其中内容,淮王皱了眉。 可阅完的下一瞬,他就下令:“立刻派人围住秦家府宅,严禁任何人出入。” 东升不问缘由,当即应道:“是。” 淮王怔了怔,复又将信看了一遍,“搜找秦予莘买凶刺杀世子妃的证据,若有高手胆敢出逃,格杀勿论!” “是。” 东升又等了等,察觉淮王应该讲完了,立刻退下安排。 待他回来复命,却见淮王还在捏着信纸,心事重重若有所失。 “淮王……”东升试探着道:“秦家府宅已经围了,秦予莘在州府的屋子和物品也已经查封……您是否还有其他顾虑?” 淮王摇摇头,“世子妃没给我写信。” 东升:“……” 您最开初的时候,不是还小瞧人家是女子么? 却听淮王幽幽叹道:“你说,她会不会觉得我这做父王的没用?心里头在埋怨我不作为?” 东升笑笑,没敢答。 淮王继续叹息不止:“最近麓州不安啊。” 天下从来就没有皇帝所盼望的那样平定,明处的反抗也许不多,暗处的蠢蠢欲动却从来不少。 淮南也一样。 淮王入主淮南十七年,处理了大大小小的正经事,可总有更多麻烦冒出头来,似永无止境。 可最让他头疼的,还是近些日子的坊间传闻。 “东升啊,你说我这个淮王做的……到底如何啊?” 东升笑笑:“不知您指的是哪一方面?” 淮王白了他一眼,那神情、那眼皮翻动的节奏,都跟世子妃相差无几。 “明知故问。”他轻轻斥责,转而继续道:“坊间都说我没本事,淮南有世子和世子妃就够了,还需要我做什么?” 东升没答,却皱了眉。 淮王心有不甘,继续道:“还说对外我治不好各州事务,对内也处理不好家事……诶。” 东升这回抬了眼,“淮王,这谣言似乎是专门传给您听的。” 淮王不解,以眼神问询。 东升道:“比方说我吧,就没听到这些。再比方,普通百姓温饱事大,有何心力,又从何途径,得知您的家事呢?” 淮王听之,恍然大悟:“有人刻意挑拨?” 第249章 上京告状 既然淮王心中已明,东升便不再就此多言,而是转过话头,“淮王,您还记得先帝给您的评价么?” 淮王眯了眯眼,似陷入回忆。 东升却提醒道:“先帝认为,您有‘宋襄之仁’,能保皇室子弟兄友弟恭永无杀戮,却镇不住天下初定暗流汹涌。” 淮王听后又一个白眼:“你是说我没能耐?” 东升低头:“这可是先帝之言,一字不差。” 意思是,你亲爹讲的,可不能怪我。 淮王忍不住又白他一眼,眼底却没有责怪。 先帝喜欢他,不仅因为他是最小的儿子,还因为他的仁善。 先帝也曾试图教导他不要过于看重亲情,要将皇室宗亲当做天下万民。 可他没做到。 也许因此,他错失了那个皇位。 淮王遥望天穹,禁不住扼腕长叹:“先帝看人真准啊。我确实没什么大本事,不然淮南早就彻底臣服,还用得着世子收拾残局?” *** 就在淮王仰天自叹的时候,上善天清气朗。 龚嬷嬷和谢昭欲送谢彰尸身归湖县,因担心冲撞,便没有亲自入内辞行,只让石头递了话。 宋筠让石头送去三百两银,代他表意,望龚嬷嬷好生休息,还承诺何时想归便何时归。 龚嬷嬷此刻心境与以往大相径庭,毕竟她的小儿子当众刺杀世子妃,大儿子仍做着平步青云的美梦。 就算今后再回淮王府,她也需更加小心谨慎。 当然,小心的是……她瞥了一眼身侧的谢昭,悄声叹息,踏上新途。 *** 宋筠这一日只想做好一件事……劝娘子同意归府。 可他尚在酝酿如何开口,石头便前来禀报,“世子,孙家族长求见。” “不见。”宋筠这个时候,除了自家娘子,看谁都烦。 石头犹疑了一瞬,顶着被骂的风险,继续道:“孙家族长带来了一封密信,据说是程家二房二少爷的亲笔书信。” 宋筠“哦?”了一声,眼前一晃闪过方知雨的身影,以他的身手和反应能力……都没能抓住衣角边儿! 方知雨拎着裙摆冲到门边,匆匆跨步而出,“确认么?” 石头满脸惊慌,张开双臂去护,“世子妃,您慢着点!您现如今可不是自己一个人了!可别摔着!” “哎呀!多大点事!”方知雨扬扬手,“快讲!” 石头朝她身后的宋筠瞧了一眼,对视之余,皆是无奈。 “回世子妃,小的瞧着应该是真的。而且孙家族长的态度比昨夜好了许多,像是真心服软。” 方知雨再次拎起裙摆,“走走走,出去……” “去哪里!”宋筠趁她不注意,一把捏着她手腕,往屋里拽,“让他进来。” 石头得令而去。 宋筠却将方知雨拎回房,按坐在床,“好好坐着,没事总见什么外男!” 方知雨愣了愣,伸手要去抱他的腰,却被他一闪而过,撒娇的计划落了空。 宋筠却比她还难受,“我倒是想让你抱着,可你抱着我,谁去替你处理孙家后续?” 方知雨讨好地噘着小嘴笑:“我见不得……还听不得么?” “若是不想让你听,又何必让人进来?”宋筠露出嗔怪的眼神。 但私心里,其实是他不想让小家伙离开自己的视线。 时人总有一种忌讳,就是怀有身孕的女子不宜四处走动,更不宜与外人相见。 宋筠把方知雨捧得如珠如宝,更是偏信这等传言,将她盯得紧紧的,怕外人将她冲撞了。 这样一讲,反倒合理,也劝动了方知雨同意坐在里屋,听宋筠如何应对。 一小会儿后,石头领着孙全翌入内。 今日的孙全翌已经一改昨晚趾高气昂的姿态,变得谦卑有礼。 只是一路往里而行,心中总不是那么个味儿,毕竟出远门前这是他的家,回来就需要人带路了…… 孙全翌入得主院,遥遥一拜,正待近前,却听见一把如寒夜远星般拒人千里的嗓子,对他道:“就那里吧。” 不用猜也知道这位是谁。 孙全翌忙原地定立,躬身不言。 石头在旁提醒,“孙族长,您不是有东西要交给世子么?” 孙全翌这才从恍惚中回神,取出袖中折起来的信双手上捧。 石头接了,传递给宋筠。 宋筠轻轻扫了一遍,当即皱眉,转瞬又挑眉,眸中深藏戏谑。 “这是程闳礼的亲笔信?”他刻意讲给方知雨听。 孙全翌愣了一下:“送信之人,便是如此相告的。不过小的也是第一次见这字迹,不敢下定论。” 宋筠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捻着信纸,问道:“程闳礼让你上京告御状?为何不去?” “小的不敢!”孙全翌跪地磕起头来,“真的不敢!” 宋筠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冷笑:“有何不敢?程闳礼不是在信中讲得清清楚楚么?程家在京城有人,会助你达成目的。” “若成,程家药肆将以高三成的价收你们的药材,还会帮你们建更大的宅子,拓更广的财源。” 里屋床上斜靠的方知雨默不作声翻了个重重的白眼:高三成价?都是刻薄我们茶庄那三成填补的!哼! 外头的孙全翌越俯越低,脊背颤颤发抖,“其实不止。今早送信那人还给了口头承诺,可以帮我小儿子入国子监进学,将来入仕飞黄腾达。” 以孙全翌的家世背景,若要将儿子送入国子监,只能走“捐生”一途。 何止朝中有人,又何止银两打点……程闳礼是下了血本啊! 宋筠心中嘲讽不休,复又道:“你在我面前,低声下气跪地求饶,半点好处都讨不到。为何不允他的提议?” 孙全翌抖了一阵,才慢吞吞道:“小的受人挑拨糊涂过头,昨夜才那般造次,后来经家母点拨,才知中了计。” 宋筠饶有兴致地“哦?”了一下。 孙全翌立刻将昨日遭遇细细讲述。 “前几日,我带了两个旁支侄儿去湖县常年合作的药堂卖药材。刚交完货拿了钱出门,就被另一家药肆的人给请去了酒楼。” “对方好吃好喝相待,想以更高价合作,可我觉得与以前药堂并无龃龉,不好平白分道扬镳,便没谈成。” 他将自己讲得人模人样的,外头的宋筠和里间的方知雨,都没信。 第250章 自由之身 可不妨碍孙全翌继续绘声绘色:“就在那时,上善有人找来,咋咋呼呼将家中之事讲了一遍,讲得不清不楚的,只让我存下一个念头:世子妃欺负我们家。” “这……这可不是我胡思乱想啊!” 孙全翌担心宋筠斥责,忙摆手道:“我当时真以为我们家占着理,世子妃瞧不惯‘贞节牌坊’,才找了旁的理由为难。” 宋筠皱着眉,嗓音如冬风:“你继续。” “诶。好。”孙全翌又道:“我刚好以家中急事为借口,辞了那家药肆掌柜的好意。” “可就在我转身之际,那人却悠悠地讲话了,他说,‘投效太妃从此飞黄腾达,或者顺从世子妃被踩进泥地。’” “我对天发誓,那个时候我的脑海只有一个想法:神仙打架,与我们这些凡人有何干系?” 一旁的石头轻轻笑了声,笑得意味不明。 孙全翌偷瞥他一眼,又偷瞄了世子一眼,发现都没别的意思,才继续下去。 “可归途之中,传递消息的人,和这次随我出门的其中一个旁支侄儿,一唱一和大讲道理,让我心头大感烦闷,渐渐就失了平静。” 他顿了顿,匆忙解释:“那时候我可没察觉他们的异常,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回到家门口,没见到家人,只见着淮王府护卫,心中慌乱加剧。” “就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候,有个路过的旁支世叔将家宅被占、家人被县衙关押受罚的事讲了出来,还说理由只是世子妃想将秋婵带走。” 讲到此处,孙全翌扯了一抹痛苦的傻笑:“我也没察觉他的异常,还真以为我家什么都没做,就被世子妃揪出来当做立威的契机。” “再后来,我匆匆赶到老宅,发现一家都受了刑,就更对那位世叔的言辞没有半分怀疑。” “这……这还没完。前来照顾我家人的旁支亲戚们,又添油加醋跟我讲述了一遍世子妃威风八面的事,还告诉我世子动用私刑只为维护世子妃。” 宋筠听闻此言,内心里骂了声大大的“呸”:我不护我娘子,护谁? 孙全翌没来由一阵心悸,又道:“我一时愤慨,就纠集旁支二十余人前来搅闹,差点收不了场。” 石头听得津津有味,见宋筠一直冷着脸,便代他问:“那你又是如何想通的?” “说来惭愧,小的倒没想通,是家母让我跪在祖先牌位前,谆谆提醒,才让小的恍然而悟。” “跟我同去湖县的两个旁支侄儿,一个连夜去了赌坊,豪掷百两银;另一个回家便带着父母去邻乡提亲,突然就给得起二十两聘银了!” “还有那个世叔,昨夜前来见我之时,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新衣!这……连在一起,不正蹊跷么?” 宋筠冷笑着点点头:“还真是煞费苦心。” 孙全翌顿觉世子乃知音,跟着吐槽:“可不是嘛!那药肆早不找晚不找,偏偏世子妃到了上善,便要找我合作了?分明要拉我入局嘛!” “还有,能收买那么多人岂是一时半刻?大概好几日前就动了意!根本将我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宋筠见他真情流露,终于信了他不会投靠程闳礼,便问:“那家药肆……” “回春药肆……程家产业,据说连京城都开了去。” 屋中的方知雨听闻此言,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丝亮光…… 谢霖贵旁的作用没有,倒是给她提供了一些有用消息。 就比如他提到过这药肆,是程家四房在北方的布局之一。 他还提及,药肆与地位很高的贵人合作,牵扯利益,能帮助他们站得更稳。 不过那时候谢霖贵并未讲得十分明确,方知雨只能猜测,所谓“贵人”定是位高权重。 而适才孙全翌递上来的信……她虽未看,却相信宋筠已经借着问话,把主要信息都讲了出来。 那么,程闳礼敢承诺让孙全翌去皇帝面前告御状,是不是意味着,四房的回春药肆,可能与某位皇亲国戚利益颇深? 方知雨不敢深想,在屋里焦急万分,因为她始终没听见宋筠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 最后,只能自己问出口:“买通了很多旁支?” 孙全翌是头一回听见世子妃声音,下意识颤了颤,忙回:“那倒没有,去赌坊的人与那世叔是一支,提亲的人与去我家帮忙的是另一支。” 方知雨不言语了,他相信宋筠已经有了后续办法。 但宋筠的脸色黑了下来。 孙全翌偷偷抬眸,恰好瞧见了世子脸色转黑的一瞬,吓得又伏地磕头。 而宋筠满心愤懑:小家伙怎么不知照顾自己?讲话声音那般大,可别动了胎气。 石头见宋筠久久不言,头也止不住往里头偏……就知道世子又念着世子妃了。 于是又代他对孙全翌道:“此事你可有跟旁人讲过?” “没,自然没敢。只有家母与小的知晓。” 石头点头,示意他起身,“你今日所报之事就全部烂在肚子里。那两个旁支如何,自己看着办。至于程家,就不用管了。” 孙全翌求之不得,忙道:“谢世子与世子妃开明大义!” 石头摆摆手,知道世子并不在意这些虚无的夸赞,领了他向外头走。 没几步路,孙全翌突然顿足,“秋婵……可在?” 石头眉头一拧,展了怒容。 屋中的秋婵正听见孙全翌询问自己的声音,猛地一颤,透过窗缝向外偷瞧。 正瞧见那日帮她的小内监冷眼以对:“孙族长,怎么旁的事都想通了,还不愿放秋婵走?” 孙全翌见石头动怒,忙道:“没有没有。这是我亲手写的文书,也有家母画押,欲递到秋婵手里。” 石头将他手中文书接了,略略扫量,换了笑颜:“这就好。” 孙全翌又递上契书,“这个也烦劳交给秋婵,是存是毁,凭她做主。” 这下,石头的笑容完全展开,“孙族长是个通透之人,早该如此。” “是。是。”孙全翌卑躬屈膝,完全没有昨日面对石头时的高高在上。 第251章 仁义之主 他也不算完全臣服,至少内心还是隐隐对自家的遭遇感到不满。 但经孙老夫人点拨,孙全翌想通了一件事。 世子妃宁愿跟孙霄睿在贞节牌坊下论理,也没有直接用身份压人,是坦荡之人。 而程家明里提醒,暗地却收买旁支做局,让他像个傻子一样横冲直撞,全是小人之所为。 君子和小人……他们孙家选择投诚于君子! 孙全翌唯一不太甘心的就是,昨夜仓促逃离,今晨又赶着认错,他的威信将和脸面一样,荡然无存。 *** 孙全翌前脚离开,石头后脚就把文书和契书送到了秋婵房门口。 他轻轻敲了敲门,听得里头之人应了,便默不作声退走,并不知道秋婵靠在窗边的床头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施巧儿开了门,没瞧见人,将地上的两页纸捡了起来。 她们二人都不识字,施巧儿甚至拿到了纸页,念念叨叨抱怨起来。 秋婵却从她手中接过,抱在怀里哭成个泪人。 她终于得了自由之身! *** 方知雨斜靠在床,承受着来自宋筠的絮叨。 “以后讲话小声些……”为了能劝动小家伙,他的声音也跟着放低,“轻声细语的,才能不吓着女儿。” 方知雨瘪嘴。 宋筠又道:“她在你腹中睡得好好的,你突然一声高喊,岂不是吓醒了?” 方知雨偏头。 宋筠叹息,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小小的距离,“就稍微小声一点点?” 这一回的语气,带了些祈求。 方知雨为了避免他继续絮叨,勉为其难点点头:“嗯。” 宋筠如蒙大赦,坐到床沿,捏住方知雨的小手手,“大爷不会嫌我烦吧?” 方知雨从鼻子里吐出一口非常明显的厌烦之气。 宋筠假做抹泪,“难道大爷要始乱终弃?” 方知雨实在承受不住他装巧作怪,捧着那张故作娇羞的脸,猛猛亲了几下。 然后,他满足了,她也清闲了。 治他,还得是这种法子! 不过,方知雨却对程家药肆耿耿于怀,将谢霖贵相告之事转述出来。 宋筠复又沉了脸,“你怎么是个操心的命?这种事用得着你费心思?” 方知雨不明所以地眨眨眼:“我不告诉你的话,你会知晓?” “迟早会知。”宋筠道:“或者这么讲,很快就会知。” 他摸了摸方知雨不服气的小嘴,笑道:“郑崇与慧安都是刺事人头领,他们各领一支,常行于各处,能耐嘛……不相伯仲。” 方知雨想起来了,宋筠告诉过她,郑崇已经去了莘州,正在调查云螭山庄。 既然莘州就在京城不远处,那这一回,他们的调查必然也会延展到京中官贵、皇亲国戚,甚至皇帝! 方知雨大悟特悟,捂了口鼻重重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也不再追问。 宋筠则心满意足将她抱入怀中,忽而想起自己今日的目的,又愁了起来:如何劝归? *** 孙全翌回到老宅,赶走了旁支里前来帮忙的人,没有拆穿他们,也没有打算立刻就撕破脸。 与老母亲四目相对,皆垂眸叹息。 相对叹了一阵,宅院外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响,母子俩惊慌失措,相携相扶来到门口。 正瞧见一长队人马抬着数口箱子,吭哧吭哧往这头而来。 当首的,正是世子心腹小内监! 石头扬手,让人将箱子放下,而后环视一周,高声道:“世子妃有言,上善一行,见识颇多,贞节孙家,名不虚传。” 孙老夫人和孙全翌又互视一眼,顿觉无地自容,这不是打他们脸么? 可下一瞬,石头又道:“世子妃感念孙老夫人通透,孙家族长明理,特以绫罗两箱,桃花酒二十坛,上好茶饼十罐,以作交好。” 在场不少人都察觉到了……这不是打个巴掌给颗枣嘛? 可孙全翌和孙老夫人,竟然高高兴兴地接了,接得相当情愿,还连连谢恩。 石头见状,也很是满意,语气柔和了几分:“世子宽仁,欲特赦孙家三媳和孙霄睿,待马知县撤回文书,便可放其归家。望孙家上下今后安分守己。” 这可就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了! 孙老夫人和孙全翌当场泪涌。 旁人自然无法体会,但他们母子已经明白,孙家得罪世子和世子妃的事……过去了。 换做旁的皇亲国戚,会如此轻易放过? 说不定还得让他们去几层皮,又说不定明着一套背着一套,将他们直接除掉,免了入京告御状的危机。 可世子和世子妃什么都没做,还帮他们重新立了威信…… 这还真是正人君子、仁义之主才会有的举动! 也真值得他们感恩戴德,铭记一生! *** 孙家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也传到了施巧儿耳中。 她刚开始嘀咕自己的事何时办,就听见门被敲响。 一开门,见到的却是马知县。 马知县递上一份文书,“此乃孙全祥昨夜写下的和离书,我已替你做主瞧过,没有问题,只要按印画押就能生效。” 施巧儿当场愣住:“就……这么轻易就……” 石头从马知县身后冒出来:“这不是好事么?” 施巧儿本就是个泪人儿,这一下再也绷不住,哭得抽噎不停,好半晌才在马知县的催促下画了押。 秋婵扶着门框出来,特意跟石头行了一礼。 她知道,若没有石头打点,她们二人的事不会这么快得到结果。 而石头只是笑笑,又匆匆去主院报信了。 *** 娇娘子正躺在大爷腿上撒娇,石头听见声响不敢入内,可他要报的事又极其重要。 犹豫了好半晌,终究还是在门口唤了声:“世子?” 世子娇娇柔柔的声音倏而粗犷:“何事?” “孙全祥怕是不行了。” 宋筠和方知雨同时惊住,都觉不可思议。 方知雨刚想提高音量,突然想起宋筠的念叨,只能用手指戳戳他,“我不能高声讲话,你让石头进来再报。” 宋筠极不情愿,却还是顺了她的意,“进来报事。” 石头应了一声迈步入内,走进里间的一刹那,就听到世子凉飕飕的声音,“站门口,背过去。” 石头:“……” 世子妃真的快成世子独占的宝物了! 但他只敢腹诽,不敢明言,闷闷转过身去。 第252章 惨无人道 方知雨偷偷掐了宋筠一把,转而道:“石头别理世子,你讲你的。” 石头自然不敢回头,背着身子道:“孙全祥昨夜腹痛难耐,高热不退,还讲胡话。今晨送饭之人发现后,立刻请了老郎中去瞧。” “老郎中断症,乃是饮食不节导致的肝郁气滞、湿热内蕴,引发腹痛、胰瘅……总之就是又急又危,难治难救。” 因了世子妃有孕,石头并不想将这些递送到世子妃耳中,但目下看来,不讲不行。 他继续道:“可汤药下了肚,他也没有好转,反而呼吸转急、恶心呕吐、神志不清……老郎中的意思是,回天乏术了。” 宋筠抓住了其中的重点:“饮食不节?是前几日饿的?” 石头答:“老郎中认为,是昨晚吃太多撑的。” 方知雨却关心另外一件事:“孙嬷嬷可有反悔之意?” “这倒……没有。”石头转身递上几页纸,“这是孙嬷嬷昨夜写的,讲明了替太妃办的一些事,对应起来没有太大问题。” 宋筠接在手中,方知雨凑头去瞧。 石头知趣地又背身走回门边,这才道:“小的也倍感疑惑。孙嬷嬷看起来十分平淡,就在一旁静观,没露出半点担忧或心痛的神情。” 方知雨顿时大有兴致,“昨夜就发了急症?孙嬷嬷没有喊叫找人帮忙?” 石头依旧背着身:“小的问过了,昨夜当值的护卫只听见孙全祥的通哼,没有听见孙嬷嬷的任何求救,所以没当回事。” 方知雨却更加好奇,“听施巧儿讲,她对这个嗣子百依百顺,怎会突然大变样?” 宋筠揉捏把玩着方知雨的指尖,心不在焉悠悠一句:“许是心灰意冷。” 方知雨带着疑惑侧脸,“没明白。” 石头却突然被点透,“难不成……是孙嬷嬷看透了这个儿子终将白养?” 方知雨更迷糊了,“这话又是何意?” 石头这才想起,昨夜报事之时,世子妃在屋里,不知详细过程,忙解释:“昨晚孙嬷嬷答应指认太妃,小的做主给他们送了吃食。” “可孙全祥像个饿死鬼,只顾自己,全然不管孙嬷嬷。若非实在吞咽不下,只怕半口也不会留。” 方知雨摇头喟叹:“就为了吃的?” 石头摇头:“不尽然。孙全祥之前还打算将太妃赏赐给孙嬷嬷的东西都献出来,换取自己的性命,也是不管孙嬷嬷死活。” 方知雨彻底明白了,可也只剩唏嘘。 宋筠却道:“再送一杯毒酒去,让孙嬷嬷自己决定吧。” 孙全祥回天乏术,只有痛苦等死,倒不如让孙嬷嬷送他早去,也算是全了她那份报复之心。 一上午,乱事多如牛毛,千头万绪,宋筠却连一句劝说的话都没讲出口。 午膳过后,按习惯方知雨是要小憩的,可她却毫无睡意,兴致高昂地拽了宋筠衣袖,晃晃荡荡。 “夫君,咱们启程回湖县吧。” 宋筠:“我都还没劝,你就愿意回了?” 方知雨不高兴:“我不是讲了嘛,‘事没办完’。办好了不就往回走了。” 她缠着宋筠手臂,妖娆至极,“咱们一路慢慢回,慢慢把所有事都办好。” 宋筠知道此处有坑,可在方知雨极尽残忍的撩拨下,还是心甘情愿跳了下去。 午后,孙全祥没了。 老郎中惊觉他的汤药里有别的气味,石头却塞了十两银,买他闭口不言。 孙嬷嬷被淮王府护卫押着,自然管不了,到头来,还是衙役领走,送回孙全祥原来的家中。 没有得到孙嬷嬷的钱财,反倒潦草送了一条命。 孙宅内外很快忙碌起来,只待收拾妥当,次日启程往湖县回。 湖县本没有什么必须办的事,可方知雨念着一个人,一个青鸳可能念着的人。 不过她没有告诉宋筠,打算遇到了对方,再慢慢见招拆招,不然宋筠得用醋缸洗澡,再把自己腌入了味。 *** 这日晚间,异常平静,就连月都浑圆了几分。 宋筠揉着方知雨肉乎乎的手臂,突然觉得无比心安。 一个哈欠过后,方知雨从他手中抽身,往床边挪去,“好困啊。” 宋筠怀中一空,心也跟着空了,立刻趿着鞋追到床边,从后将人一圈,“白日里忙着处理各方事,天一黑就要睡?” “今日午间未睡,这会儿困得很。”方知雨抱住他手臂亲了一口,“先睡,睡饱了明日好好陪你。” 宋筠:敷衍。 于是跟着钻进被子,捏捏她的脸,勾勾她的鼻尖,再戳戳她的睫……总之让人无法睡沉。 闹得烦了,方知雨又迷迷糊糊摸到他唇,狠狠咬上一口。 可宋筠未尽兴,俯身追着就去吻那红透了的唇,一下下轻轻捻揉,终于将人彻底唤醒。 方知雨心头有气,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双手往他后颈一绕,娇笑起来,“夫君,我有个红木匣,里头有本宝书,帮我取来。” 宋筠正览兴未尽,迷蒙着双眼看向她,“这个时辰了还看书?” “帮我拿来嘛~~” 娇声一起,宋筠便经不住了,忙去到外间,唤了杏儿帮忙找红木匣子,找到之后翻出里头的一本书来,连封页都未看,就捏了急急回去。 烛火暗淡,轻轻一映,宋筠才发现这是本……是本禁书! 带着好奇翻了两页,宋筠差点将眼珠惊得掉地,此书图文并茂,竟然还头头是道。 “啪”一声,他将书册合起,“小家伙你……居然看这种书!” 方知雨咯咯直笑,往他怀里钻,“这可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家书坊。当时随意搬了一些,出门又随意带了几本,哪知道里头有这种。” 宋筠作势要撕,“就算有,也不能……啊?” 他也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的穷书生,就是觉得娘子学坏了可怎么办。 可他手间尚未用力,方知雨就已经坏坏地将手向下伸去…… 宋筠……服输。 方知雨却突然“哎呀”一声,抬起一双狡黠的亮眸,“夫君,我忘了,这种事会教坏孩儿的。不行不行,睡觉睡觉。” 她直接翻倒过去,背身而对,噙着一抹坏笑,直接入梦。 可宋筠……浑身燥热,辗转难眠,直呼惨无人道啊! 第253章 我没下毒 初夏时节,微风不燥,花香萦鼻。 马车沿着上善长街一字摆开。 世子妃带着幂篱出门,正欲跳上马车,突然被世子不动声色地拎住后领。 方知雨倒不觉丢脸,就是心有余悸,暗暗提醒自己以后莫要再胡蹦乱跳。 然后,世子妃乖乖巧巧踩着马凳,温温柔柔入了帘后,世子转身接受上善百姓行礼送行。 胆大些的趁机抬头,瞧见了传闻中仪表堂堂、眉清目秀的世子。 只是……世子眼下青黑,眼皮发肿,似被吸走了精气神……又是怎么回事? 马知县带着县衙众人送行,孙老夫人和孙全翌也携全家远远跟随,直到将马车送出县界才止步。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终于走了。 而宋筠也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回家了。 而这,只是他踏上归家之途的第一步。 *** 抵达湖县已过午时。 去时无人知晓方知雨有孕,一切按正常脚程,而回时,石头特意在最前头压住了马车行进的速度,因此比来时多耗费了一个时辰。 因了官道相对平坦,马车又缓缓而行,她未感觉多大不舒坦,只是双腿发软,心情微恙。 下得马车,回到驿站,一切就都恢复如常,又是能吃能睡欢欢乐乐的样子。 氿州知州听闻世子和世子妃下榻湖县驿站,前来拜见。 淮南水师的主要营地,就在氿州东北,也即湖县北和泗溶县东相交之处。 宋筠前几年大部分时日都待在水师营,与莫如海也有深交,便少了些假意寒暄。 互相见礼之后,莫如海直入主题:“世子此行,可是为了程家?” 方知雨在屋内侧耳偷听,心中不是滋味。 这莫知州好手段,第一回见她,又是春耕又是施粥,一场戏接一场戏,只想将她蒙混过去。 可到了宋筠这里,居然如此直接了当? 而宋筠也毫不避忌,“是。但也不全是。此行还有另一目的,护世子妃安然,顺带清一清海寇余孽。” 皇帝下旨解散淮南水师八千主力,宋筠装病拖延的时候,尚有近百海寇未能伏诛。 百人之众,掀不起大风大浪,却难保他们为了向宋筠报仇,将目光投向方知雨! 这才是他让钱刀通知氿州各处暗兵全数启动的真正原因! 这份私心,他一直藏着,未对任何人展露,甚至连方知雨都瞒着。 他希望一切顺遂,最好什么都不发生,谁都不被吓着。 方知雨在里屋心不在焉,盘算如何名正言顺将陆琪英唤到青鸳面前来,还能不被小心眼的宋筠给制止。 没料,宋筠却比她快了一步。 正事讲完,他立刻就道:“听闻此番世子妃氿州之行,得了几位吏员相助?倒是多谢知州用心照料。” 莫如海连称惶恐。 宋筠却道:“上善之行匆忙,别的没得,倒猎了些野物。晚间设宴,请莫知州入席,同时也将那几位吏员叫来,共享好物。” 莫如海哪敢拒绝,忙让人去通知四个吏员。 屋里的方知雨却想不起来,宋筠何时猎了野物? 一路上马车都没停几回,每回停下,他都黏在她身侧,就连应付三急,他也在目光可及的范围内翘首相待。 莫如海暂时辞行,打算回去换下官服再来赴宴。 宋筠得了空,又贴到了方知雨身侧。 方知雨瞧着他,很认真地问:“野物?哪里来的?” 宋筠笑笑:“不重要。木骧会去准备。” 屋顶上的木骖听闻此言,满脸不可思地去寻兄长。 莫不是世子早有安排,兄长给忘了?这还休沐什么呀! *** 夜色浓时,篝火正亮。 院还是那方院,人也还是那几方人,美酒佳肴还是那几样见惯不怪。 只不过,氿州官员那一方多了知州莫如海;鹿峰寨英雄少了六人;方知雨身边黏着个宋筠。 几位吏员一一见礼,宋筠也讲了些冠冕堂皇的致谢之语。 只不过,陆琪英是第一个介绍自己的,而宋筠目光自从落在他脸上,就再也没挪开过。 ——长得还行,有礼有节的,可身子骨太弱,性子也柔,绝不是方知雨能瞧得上的。 如此,他也宽了心。 酒过三巡,宋筠便将每个人的长相和姓名都对完了,一双冷眸顷刻又将陆琪英盯得死死的。 因为他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被方知雨记住了? 陆琪英本就惴惴难安,怕那位莽撞的姑娘突然撞出来,被世子一瞪,更不明所以地慌乱起来。 方知雨却在这时开了口,“司吏的伤可好些了?” 一共四个吏员,就陆琪英伤过,所有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他。 他立刻起身,诚惶诚恐地应道:“已无大碍。多谢世子妃挂心。” 宋筠的脸色更加难看,但凡是个人都能瞧得出来,他此刻杀人的心都有了。 杏儿站在方知雨身侧,恰好被遮挡了视线,没察觉世子的神色。 只按原定计划捂嘴而笑:“青鸳姐姐今晨还在念叨,说欠了您两回,正愁着没法还呢。” 藏在屋檐夹角里的青鸳:我今早都没跟你讲过话,哪里听见我念叨了? 但她又确确实实认定自己欠了陆琪英两回,便也轻轻点头,独自“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陆琪英最怕听见那两个字,一听就两眼一翻,头晕脑胀。 杏儿见状也吓了一跳,忙道:“世子妃,看来陆公子身体尚未痊愈,不如让青鸳再请老郎中来瞧瞧?” “不用不用,我没事。”陆琪英为了不与青鸳相见,撑着双目努力保持清醒,“屋中煨着药,稍后回去便可服用。” 杏儿铁了心要给陆琪英和青鸳制造机会,忙接了话茬:“那不如现在就……” “我去!” 虚空之中一声应和,直接把陆琪英惊得落臀于地。 杏儿本想讲“不如现在就让青鸳去取……” 这下倒好,青鸳不知世子妃和杏儿的盘算,自顾自入了局。 片刻之后,她捧了冒着热气的汤药闪到陆琪英面前,“给。喝。” 喝了尽快好,好了就能提要求,上天下地、杀人放火都给他办了! 然后两清!不必再作挂念! 陆琪英早已浑身僵直,连舌头都直得讲不出一个字。 青鸳却全然不懂,继续将碗往前凑,“喝啊?我没下毒。” 第254章 我定负责 陆琪英颤着发软的手向上欲接,正与青鸳凑过来的碗相碰,那腾着热气的碗瞬间倾翻,落在他脐下三分之处,一路滚烫而去。 “嗯——”一声闷痛,堂堂男儿又晕了过去。 世子的一场宴请,就此中止。 陆琪英又被抬回屋中,还是之前那间,还是四人小通铺,还是青鸳拽着老郎中磕磕绊绊而来。 这一回,小孙儿跑在前头,时不时提一句“有坎儿”、“有坑”、“转弯有人”……习以为常,且轻车熟路。 老郎中都以为自己会习惯了,可在瞧见床上躺着的人长什么样时,差点一个趔趄歪倒在地。 “姑娘……姑娘诶!”老郎中一边接过小孙儿递过来的脉枕,一边叹道:“你不能指着一个人丢来扔去的吧。” 青鸳顿觉冤枉:“这回我可没丢他。只是不小心把汤药倒在……倒在他……” ——倒在那种地方,怎么好意思讲出口? 其实也不用她讲,老郎中已经瞧见了陆琪英被打湿的衣裤,不做他想,立刻就支走青鸳,“姑娘,提一桶热水来。” 青鸳“哦”了一声,却没动。 众人目光皆向她移去,她却道:“他都烫着了,不该用凉水么?” 老郎中:“……” 宋筠和方知雨也跟了来,不好进入吏员们的屋子,只在门外驻足,里头的对话倒听得清清楚楚。 “杏儿,”方知雨道:“你陪青鸳去。把水烧热一些,以免提过来的途中凉了。” 驿站并不大,伙房也不远,热水提过来根本不会凉……但杏儿已经明白,世子妃让她想办法拖延。 于是叫了青鸳出来,拽着走了。 而宋筠,这才大彻大悟:原来是要给这两人牵红线! 暗卫们年纪都不大,好几人比他还小,娶妻生子一事也从未提到明面上。 既然方知雨想做红娘,宋筠便打算推波助澜,毕竟他都有了娇妻,不能让这些为他卖命的暗卫一直孤家寡人嘛。 见老郎中收了脉枕,宋筠在门口遥遥问道:“这位吏员身子无恙吧?” 老郎中回身一揖,“并无大碍。那汤药应该没有多烫。” 莫如海却问:“可他为何晕厥?” “自己想晕便晕了。”老郎中命小孙儿提好药匣,往外而走,“什么时候想醒,自然便醒了。” 一老一小出得门来,遮挡的视线刚好让开,就见陆琪英直直坐起身来,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像丢了魂。 老郎中摇头叹息,刚转过廊道,就与狂奔而来的青鸳迎面相遇。 他躲闪不及,只能呆立原地,青鸳一个旋身,将提着的桶抱进怀中,热气腾腾的水撒了她满怀。 她痛得龇了牙,瞧见老郎中要走,忙问:“刚烧的,怎么用?” 老郎中心想,恐怕你伤得更重些。 但瞧青鸳的模样,他也不再多言,只是道:“放他身侧,热气自散,心境自好。” 那是心病,本来就没什么法子可治。 青鸳没听懂,却对老郎中的医术深信不疑,抱着水桶匆匆而去。 众人侧耳听了青鸳与老郎中的对话,回眸一瞧,刚刚坐直的那人,已经又“晕”了过去。 青鸳于门口向世子和世子妃微微屈膝示意,抱着半桶水进去了。 杏儿这时才追来,苦着一张脸对方知雨道:“好巧啊,刚好就有一锅热水。” 方知雨摆摆手,并不责怪。 宋筠却已经笑开了眉眼,“青鸳。” 青鸳正在用袖子扇着腾起来的热雾,想将更多雾气渡到陆琪英脸上,听闻这一声唤,忙反身出来。 宋筠瞧见她眉间隐含的焦灼和担忧,不由使起了坏,“这位吏员被你那一碗汤药烫坏了,以后恐怕难以娶妻生子。” 在场众人听闻此言,无不惊诧:何时有的事? 只有莫如海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方知雨又惊又无措,下意识扯了宋筠袖角晃荡,却被抓住小手不得动弹。 宋筠眸中闪着不怀好意的亮色,“若真治不好,你可得对他负责啊。” 青鸳拍拍胸脯:“世子放心,青鸳已经欠了他三回,拼劲一切都会还的!” 所有人都明白了,她没懂。 宋筠倒抽一口气,想不明白为何自家娘子如此聪慧,聚在她身边的却一个比一个脑子不好使。 无奈,他只得更明确地提点:“若没女子肯嫁他,你待如何?” 青鸳眨眨眼,没有答案。 宋筠又道:“你得嫁给他,这才叫负责。” 青鸳愣住了。 她虽然没想过自己应该嫁给什么样的人,却坚决不想嫁给陆琪英这样一个动不动就晕倒的柔弱书生。 然而,宋筠替她做了主,“只不过,你嫁给他之后,可能会没有夫妻之趣,因为他被你……烫坏了。” 青鸳瞪大双眸,这下彻底懂了。 “呀!”方知雨察觉宋筠越讲越离谱,忙扯开他,“别吓着青鸳。” 她捏了青鸳的手,担忧地道:“别听世子唬你。” 青鸳却在这一刻抬眸,眼神异常坚定:“世子放心,世子妃也安心。我……我定负责!” 屋里那人听见这话,真的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宋筠却勾了一抹坏笑对莫如海道:“淮王府刚好缺一个典簿,知州可否帮忙运作一二,让其早些入仕?” 莫如海笑着躬身一礼,并未答话,却已经给了答案。 大周有律,吏员三年历役期满,经考核可入仕,可大多为不入流的末等官。 如陆琪英这般,直接被淮王世子亲自提拔,更是少之又少。 其余几个吏员都对通铺上昏迷不醒的人投去艳羡目光。 其中一个喃喃而叹:“可惜啊,我娶妻娶早了。” 另一个接话:“我没娶啊,可我长得没陆兄好看。” 青鸳似懂非懂地看了他们两眼,殷切地继续折腾那股热气去了。 *** 方知雨生气了,想骂宋筠一顿,可又不好当着外人不给夫君面子,只好将笑得前俯后仰的他拽离驿站。 走不多远,宋筠发力将她带得停步,“好了好了。夜深人静的,哪里都没法去。” 方知雨回眸,气呼呼地瞪着他,“太过分了!” 宋筠连声称是,背过身撅起臀,“踢一脚,解解气。” “不!”方知雨将手按在小腹上,“不能伤着孩子。” 第255章 过得挺好 宋筠当然不会让她抬脚,只想借此消解她一半怒意。 眼见她恢复面色,宋筠笑问:“这不是你所期待的么?怎的又不愿了?” 聊正事的时候,另一半怒意也能随之消散。 方知雨噘起的嘴缓缓收回去,“你难道没看出来?陆琪英不愿,青鸳也不懂,强行将他们拉到一起可不行。” 宋筠哈哈大笑:“你我当初不也是强行拉到一起的么?现如今……” 他握住方知雨纤弱的肩膀,往怀里揉,“现如今,我们过得挺好。” 最开始的相看两厌,似乎成了一种遥远的玩笑,每每忆起,也只匆匆掠过。 方知雨回想起第一回见到宋筠的场景,那个时候,她好像……好像也差点把他废掉! 一瞬心虚,她下意识往宋筠怀里凑了凑,“那还是得顺其自然。” “自然。”宋筠心满意足地捏着方知雨的小腰,“待陆琪英到了淮王府,近水楼台的,多得是机会。” 方知雨“嗯”了一声,“到时候可不许跟方才一样,太刻意了。” 宋筠点头应允。 方知雨的思绪一瞬转离,突然问道:“听莫知州的意思,这里离水师营很近?” 宋筠点点头,抱着怀中人转了个反向,“我身后正对水师营。” 方知雨从他肩膀探头,近处小巷,屋檐重叠,远处漆黑,茫茫一片。 “瞧不见。”方知雨叹:“明日去瞧瞧可好?” “明日?”宋筠突然明白过来,他们两人的又一轮博弈开始了。 围绕的核心是“回家或不回家”,所用的手段却五花八门层出不穷。 “明日就算了吧。”宋筠劝道:“临海之处,路不好走。等你身子复原,我再带你来,反正水师营就在那里,就算空置也不会消散。” 方知雨的呼吸凌乱了一下。 宋筠却抢在她反对之前又道:“我已在心底起誓无数回,此生此世,必只你一人。一草一花一苍穹,一生一人一朝夕——此言从不作假。” 方知雨即将从喉间冲出来的话,被抵回去了。 宋筠察觉她心境变化,喜不自禁地低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所以,你我日子还长,明年也好后年也罢,总有时机再来。” “你这人……”方知雨终于反应过来,宋筠存着哄她归家的心思,但这几句话听着顺心,便也不计较了。 她见过太多男子始乱终弃,也见过很多夫妻相濡以沫,更有刚在上善遇见那些迫害秋婵和施巧儿的人。 却鲜少见到宋筠这样的。 他是真的肯为她思虑所有。 方知雨在他怀里扭捏了下,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轻声道:“你听好了啊,若你爹同你曾外祖父一样从一而终,你就做个黏人的好孩子。” “否则的话,你就跟娘一起远去京城,丢他自己风流快活。” 宋筠:“使不得使不得。” 他的手轻轻画圈抚摸,“别听你娘的,你不能黏着我,因为我得黏着你娘。” 这句话再次入了方知雨的心,把她哄得极其开怀。 而这一晚,“娇娘子”果然黏着他的“大爷”。 “大爷”去沐浴,他亲自服侍,满头大汗却乐此不疲。 “大爷”闲坐拨烛芯,他挤在凳子边角,非要跟她前胸贴后背。 “大爷”嫌热不让他抱着睡,他就望着那柔软妖娆的小腰,娇娇地侍弄她的碎发。 一夜过去,方知雨睡得饱饱的,宋筠也终于心满意足了。 一行又在湖县逗留几日。 青鸳没日没夜照料陆琪英,端茶送水无不殷勤。 陆琪英不知如何面对,只好持续“晕”倒,可“晕”得太久,差点真将自己饿得昏死过去。 最后,只能在青鸳日复一日的悉心照顾下,缓慢“好起来”。 白日里,宋筠与莫如海去各处视察,夜上柳梢,“娇娘子”就腻在“大爷”怀里,玩得不亦乐乎。 这日一早,宋筠正待继续撒娇,却接到了淮王回信。 送信人,正是秦葵等六个鹿峰寨好手。 他们将谢霖贵收买的护卫送达麓州之后又逗留数日,才带着淮王回信而归。 信中所提之事也简单。 一是同意方知雨所提的私庄改制,并让她全权负责。 二是告知秦家已经被围,只待闹得人尽皆知,再让卫所之兵入内拿人,这样就能占尽流言上风,不怕被皇帝抓住把柄。 方知雨靠在宋筠肩头看完信,“咦”了一声:“父王让我全权负责私庄改制?” 她低头瞧了眼自己的小腹。 虽然还没有任何动静,但那里始终不一样了,她能感觉得到。 宋筠瞬间明白她的思虑,忙道:“我未在信中提及,父王还不知。” 虽然送信人值得信任,但他不愿冒任何可能的风险,必要让方知雨安安稳稳回到世子府,到了三月之期,才公之于众。 他摸了摸方知雨的鬓发,“放心,一切有我。” 方知雨点点头,“那我们就先去一趟洛颍县,茶庄的事我亲自处理。然后再沿荥州、霖州,将所有私庄巡查一遍……就回去。” 宋筠皱眉:“这少不得一个月光景?” 方知雨掰起手指头,“我想了想,鱼庄得重新提拔管事;闲置庄子还差小管事没定,还得考量聘农的工钱如何;马场、牧场、猎场留哪一个都得去瞧瞧再定;还有……” “够了,就这么多了。”宋筠一把捏住方知雨的指尖,“你记错了,没有其他。” 方知雨的手指滑溜溜地抽走,“这些都劳烦夫君多多上心。” 宋筠:“……” 着了道了! 这分明是方知雨以退为进! 若那些事他不“上心”,她就要接过去自己上心,届时又何止一月?怕是三月五月都…… 为了减少路上逗留的时刻,为了让方知雨少些劳顿,宋筠只能认了。 他将方知雨提到的,或没提到的,都一一列了出来,然后以迅雷之势吩咐下去,只愿一切都能顺风顺水。 *** 氿州逐渐归于平静之时,麓州却出了大乱子! 就在秦葵将淮王信送达宋筠手中的当天晚上,被重重围困的秦府突然出现走水,熊熊火焰伴着浓浓黑烟蒸腾而起。 淮王自梦中被惊醒,披衣赶往议事厅的途中,正巧遇见在轿辇上的东升。 那几个轿夫一路狂奔,凌乱中与淮王擦肩而过。 若非淮王自己唤了一声,只怕轿夫们会直接抬着东升空跑一趟涵香阁。 而东升根本来不及从轿辇上下来,就匆匆对淮王道:“秦家反了!” 第256章 运筹帷幄 淮王听闻“秦家反了”四个字,有一瞬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 秦家只是想冲出重围,获得生机。 但对于坊间而言,对于京城里的那位而言,秦予莘今晚的所有举动,都只有一个意思——反! 东升本想下轿辇,却被淮王一把按住,“东凌可在?” 一直跟在角落的东凌迅速躬身而现。 淮王道:“你义父腿脚不便,你带着我的令牌跑一趟,让麓州知州来见。” 东凌答:“知州已经在议事厅候着了。” 淮王愣了一瞬,对知州比自己更快获知消息略有怀疑,但此刻不是追索这些的时候,只加快步伐往议事厅而去。 途中,似又想起什么,对东升道:“世子幕僚有几个在?” 东升回:“大概只有虞珩慎和钟会。” “只有这两人?”淮王微微皱眉。 钟会在这个时候是派不上用场的,而且为了不被混乱波及,他大概正忙着转移暗狱中的人。 转瞬,淮王下令:“让虞珩慎来见我。” 东凌应了一声,匆匆跑走。 宋筠手下到底有多少可用之人……淮王并不清楚,但几个重要幕僚都是在淮王府挂了名的,也都有明确落脚点,东升和东凌都知晓。 不过,令淮王没料到的是,世子居然把大部分得力之人都带走了……只为了帮世子妃谋事? 虽然前几日刚得东升点拨,想通了暗地里的流言在故意挑拨他们父子关系,可再遇见这等危机,淮王内心还是隐隐生出一个疙瘩。 紧赶慢赶抵达议事厅,麓州州府绝大多数官员都已候在里头,淮王急命:调动府衙衙役,护着秦府宅院周围的普通百姓。 州官们又提了些行之有效的法子,都被淮王一一采纳,让他们各自去办。 回过头来,却听跑得急喘喘的东凌上报:“淮王,虞珩慎到了。” 淮王点头,让其入内。 虞珩慎是从议事厅后门进去的,虽然这也不能完全掩饰行踪,但已经习惯了。 他一入内,见到淮王拉着的脸,立时心明。 淮王瞥了他一眼:“世子就留你一人在麓州?” “回淮王……”虞珩慎带着清浅的笑,“遇乱定安、运筹帷幄之事,虞某一人足矣。” 淮王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眼神里充斥着极度的不信任。 虞珩慎并不在意,而是道:“秦府之内暗藏黑火药,还趁走水混乱、刀兵相见,往四处埋藏,引之石破天惊,全城皆闻。” 淮王倏地瞪大双眸,半晌反应不过来:何时的事? 虞珩慎继续道:“淮王为保百姓安危,调动两个卫所之兵,将点燃黑火药的蒙面高手全数斩杀。” “秦予莘出逃,慌不择路闯入程府,于混乱之中挟持探望外祖父的三姑娘,威胁淮王。” 思荻是淮王二女儿的事并未公开,但虞珩慎作为宋筠心腹,早已知晓此事,便下意识将宋湘淇唤做了三姑娘。 “淮王救女心切,一箭射杀秦予莘。事后,麓州知州在秦府密室查获秦予莘与各处往来的秘密书信,其中也包括……程家。” “麓州知州上书陛下,依大周律,反者可先斩后奏。” “淮王也上书,一为请罪,二为三姑娘请封。” 讲完,虞珩慎躬身一礼,“淮王以为如何?” 淮王听后,惊讶得合不拢嘴:对方讲的是尚未发生的……计划? 好一阵后,他才问:“黑火药从何而来?” 虞珩慎:“从查封的海寇兵器库里。” 淮王:“又如何安放?” 虞珩慎:“自有蒙面高手假冒秦府之人。” 淮王:“确保不会伤及无辜?” 虞珩慎:“淮南水师最精锐的斥候小队,从不失手。” 至此,淮王已经相信虞珩慎的安排并非纸上谈兵。 可他另有疑虑,于是问道:“秦予莘一定会逃往程府?” 虞珩慎倏而浅笑:“除了一条秦府通往程府的路,其余皆是死路。” 其余的路都会被刻意排布追兵! 淮王:“他一定会挟持湘淇?” “会。”虞珩慎回答得毫不犹疑,甚至斩钉截铁。 但他也知道淮王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当即解释,“程府眼线回禀,二房尹氏正在教三姑娘媚惑男子……” 他抬眸看了淮王一眼,“属下以为,应该有个恰当时机让三姑娘知晓淮王才是真心待她的人。” 淮王听完,深深皱眉,这一回却毫不迟疑地道:“旁的事都可,唯独湘淇……我不会利用她,也不会让她陷入险境。” 虞珩慎垂头,不再相劝。 淮王也彻底明白,这是要将秦予莘“反”罪彻底坐实。 州判不过从七品,所管也不过巡捕和粮务等事务,每次各州州官述职,秦予莘都站在不太起眼的位置。 可偏就是这样一人,被皇帝特意安排到淮南做暗探。 若将其捉拿送入京,岂不是将皇帝自己的人送还回去? 秦予莘一通辩驳,岂非暴露了淮王已经知晓他身份的目的?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借故杀之! 淮王想通这一切,再不做犹疑,让虞珩慎迅速去办,只提醒不要波及宋湘淇。 可当虞珩慎即将迈步跨出后门之时,淮王幽幽问了一句:“这些谋划……世子可知?” 虞珩慎不着痕迹地颤了颤睫毛,“世子离开之时,秦予莘的人尚未对世子妃下手。” 言外之意,世子不知。 可实际上,宋筠是知道的,甚至这一番谋划也有他的参与。 他早就想动秦家,可一来时机未到,二来证据不足,三也是忌惮淮王。 虽然他们父子关系不错,没有皇宫里的那些“父慈子孝”,但天下万事沾上权和利,都会变了味。 所以,宋筠一直不敢自作主张,虞珩慎也深知这点,才会将计划全数相告。 从议事厅退出,他抬眸望向夜空。 整片天空都被火光染透,厮杀声从远处直抵耳中。 其实,从他面见淮王的那一刻起,计划就已经开始了。 *** 淮王在议事厅里踱步,东升于角落静默,东凌忙忙乱乱跑了好几趟。 “东升……”淮王心生犹豫,“虞珩慎的计划真的能成?其中有太多不可确定了。” 东升抱着双手,气定神闲,“天下之大,真正能未卜先知的人并不存在,但神机妙算之人从来不少。” 就在此刻,黑火药的爆裂声响彻夜空,石硫磺和硝石混合燃烧的味道从远处飘扬而来。 第257章 两把匕首 “东凌!”淮王突然一声惊喝:“备马,去程府!” 东凌匆匆应了,去准备。 东升微微抬眼,很快又垂低下去。 他也弄不明白,淮王是担心三姑娘安危,还是不信任虞珩慎,又或者……加深了对世子的怀疑。 但这不是他能置喙的。 他虽然是淮王心腹,却也只是个内监。 *** 淮王快马加鞭一路疾驰。 刚抵达程府二房的宅院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凌乱惊叫声。 他提剑而入,循声而去,找到了二房通往三房的那处湖水。 破了衣襟、乱了鬓角的秦予莘,正站在二房这一头的湖边,从随行家丁手中接过一把匕首,直直冲向尹氏和宋湘淇! “秦予莘!你住手!”淮王一声惊呼,惊得秦予莘脚下一绊,踉跄了两步,手里的刀尖就那样戳向尹氏。 尹氏左边是一株大柳树,右边是宋湘淇,而身后是退无可退的石栏,石栏后头是一汪湖……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尹氏已经做出决定,将宋湘淇扯到自己身前,往前猛推。 宋湘淇只有八岁,个子不高,只到尹氏胸口。 因这一推,秦予莘手中的刀尖就对准了宋湘淇的额心! “湘淇!”淮王大惊失色,想要去救却鞭长莫及。 在秦予莘刀尖还差一寸就要刺入宋湘淇眉心的刹那,他整个人忽地失去重心,直直摔倒下去。 竟是那个递送匕首的家丁跟着同行向前,因了秦予莘的趔趄,巧合地撞上了他的后心! “宋湘淇!”岸边传来一声呼喊,细细的,慌乱的,但却穿透了所有杂音,“跳下去!跳水里!” 早已吓得浑身发软的宋湘淇,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勇气,迅速绕过尹氏,翻过石栏就扑进水中。 可入了水,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不会水,刚扑腾两下,连呼救都没来得及,就感觉身侧有两人靠近,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岸边的火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从水中拎起,伴着她剧烈的咳嗽声,焦急而关切的问:“湘淇……没事吧?” 突然一瞬,那些愤恨、委屈、怪责全都随流水而去,只余一声带着哭腔的“父王……” 与此同时,孤立无援的尹氏,眼见秦予莘即将爬起,忙学了宋湘淇想要翻过栏杆跳入水中。 可她素来穿得华丽,这一刻就显了累赘的弊端,刚撩起厚厚衣袍迈出一条腿,就被秦予莘揪住头发扯了回去。 被火光映照得极其明亮的刀锋,就抵在尹氏修长的脖颈上。 越是所求颇多之人,越怕死。 秦予莘如此。 尹氏亦然。 她的身形随着秦予莘的力道偏转,“别别别……有话好讲。我又不是淮王府的人,挟持我没有任何意义。” “闭嘴!”秦予莘手中力道紧了紧,向着不远处的宋湘淇喊道:“三姑娘,这可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你甘心看着她身首异处?” 宋湘淇听见喊话,从淮王身后冒头,轻轻扯了扯淮王衣袖,“父王……” 虽然尹氏刚才将她推入险境,可她还是念着这份亲情,有些舍不得让其血溅当场。 淮王因了这一扯,心头大感宽慰。 她的女儿,终究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还有得救。 但尹氏……与他何干! 他目光向四处扫去,火把簇簇,照亮了大半湖面,大房和四房得了消息匆匆而至,三房在对面翘首观望,二房……居然也在对岸! *** 二夫人微微偏头,靠向二老爷,“淮王朝我们瞧过来了。” “假作没看到便是。”二老爷压低声音道:“你去知会一下兄长,让他静观其变。” 二夫人轻轻点头,转身而去。 二老爷面色焦灼地踮脚朝尹氏那方望去,看起来有十二分担忧,但眼底却平淡得没有半分色彩。 淮王禁足程思珺,是她助纣为虐、咎由自取。 在他房中的尹氏,难道就是好人? 淮王没有严惩程思珺,是为了给程家面子,以免彻底撕破脸皮。 可他不敢动尹氏,难道不是忌惮程思珺有朝一日复宠,从此以后见面为难? 尹氏为人素来伪善,精于挑拨,程府上下没人会真的担心她是否安全,也不会有人愿意犯险相救。 如今程闳礼不在,正是借刀杀人的好时机! 而且……二老爷脖子未动,眼神飘忽,瞄见了对面的淮王。 而且……这还是个心照不宣的好时机! *** 程家二老爷心思多转之际,一道紫色的身影已经奔到宋湘淇面前,递给她一袭披风,高傲地道:“送你了。” 是一向跟宋湘淇不对付的程俏儿! 适才那道穿破所有的声音,正是她的。 宋湘淇难得的感到了窘迫,垂下头悄悄讲了声:“谢谢。” 但是再抬头时,那抹紫光已经跑远了。 *** 淮王命人将宋湘淇送回王府。 他不急,急的是秦予莘。 而他越慢吞吞,秦予莘就越焦急难耐。 “淮王!”秦予莘终于按捺不住,“下官没有反!是遭人陷害!” 淮王转身与他对视,继而在护卫的簇拥下缓缓近前,停在一丈之处。 “那你为何不向孤自证清白,反而仓皇出逃,还拿刀挟持人以威胁?” 秦予莘冷冷一笑,眼底尽是嘲讽:“因为诬陷下官的正是……” 只听了前半句,淮王就知晓对方即将攀咬出他! 心下正慌,却见一道红光裂空而过,擦着尹氏面颊,射入秦予莘喉头,直穿而过。 ——一支箭! ——那抹红色正是箭羽! 后头的话再也出不了口,可残留的不甘却刺激得秦予莘双眸发红,用尽最后一丝遗念,将匕首割向尹氏脖颈。 他带着尹氏一起跌向地面,眼中只余深深疑惑:为何没成功? ——匕首没有如他所愿割破尹氏的脖子! 就在同一时刻,一个丫鬟从人群里扑出去,扑到尹氏面前,将她拖离秦予莘的钳制。 淮王离得近,恰巧见到了令他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丫鬟趁尹氏乱了心神,将抵住她脖颈的匕首偷偷藏进怀中,再丢下另一把。 有两把匕首! 第二把寒光森森、冷意涔涔,一对比便知,第一把并未开锋! 第258章 完美的局 淮王彻底明白过来。 递送匕首的家丁是虞珩慎安排的,也定是他领路前往程府,引诱秦予莘做出挟持决定。 而这个人,早已趁乱不见了踪影。 那射箭的高手,也是虞珩慎安排的,甚至极有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来射这支箭。 藏匕首的丫鬟,仍然是虞珩慎安排的,只为让这个局变成一个完美的局。 夜黑风高,众人远离,火光晃动,鲜有人看清那两把匕首的交换。 于是这一局,就这么成了! 淮王想通这一切,却开始后怕。 世子身边居然有这样的人! 莫说荡平海寇,就算谋夺天下……不不不!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再想就会和多疑的皇帝一样,开始忌惮自己的儿子了! 虞珩慎其人深不可测,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伤害宋湘淇,所以才准备了两把匕首。 若非那支箭,秦予莘口不择言,淮王自己也会陷入困境之中。 如此……结果是好的,那便一切都好吧。 *** 麓州乱了一整夜。 消息胡乱飞散,百姓惶惶难安。 到了第二日午后,宋筠留在麓州的刺事人开始行动,很快将传言扭转方向,变成了—— 麓州知州查获州判秦予莘密信,其中有他与海寇勾结的证据,也有他收取程家二房二少爷相赠的五万两银! 淮王因此将秦府围封,进行调查,欲报圣上。 秦予莘却利用黑火药炸毁院墙出逃,挟持郡主威胁淮王,最后被卫所箭术高手一箭射杀。 流言的顺序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会信,其他暗探会因此受到影响,传递到各方的消息将对淮王有利。 *** 程府,二房大宅,一处小院。 付瑾给尹氏送上一盅汤,“姨娘,您吃些东西吧,不能把自己饿坏了。” 尹氏没有理她,对着铜镜打量自己的脸。 她脸颊因那一支箭染了红,但她却不听医嘱,将伤口晾在风中。 程闳礼不在家,没人替她撑腰,就算出了这档子事,各房也只是送了些补品,假意问了问安好。 “那个丫鬟,叫来了么?”尹氏依旧盯着铜镜,语气幽幽。 付瑾忙答:“在外头候着呢。” 尹氏点点头,“给她一十二两赏银。” “诶?”付瑾有些不可思议。 人家好歹在危机之中护了你,虽然不算救命之恩,怎么也不该才值十二两银吧? 尹氏却道:“清清楚楚告诉她‘一十二两银’,五个字缺一不可。” 顿了顿又道:“把马三家的叫进来。” 尹氏一向强势,付瑾不敢反驳,也不敢追问,忙出去把候在外头的马三家的唤进去。 然后领着丫鬟去支银子。 将银子塞入对方手中,付瑾道:“姨娘让我替她好生谢你,这一十二两银是她的好意,你收着。” 可这些始终拿不出手,她只好取下手上的一对镯子,“这是我的谢礼。” 那丫鬟也不客气,银子和手镯都接了,只道自己还有活要做,便谢恩离去。 付瑾回身欲复命,却总觉得心底惴惴不安。 那丫鬟的眼神看起来……是不是太平静了? 付瑾回到尹氏面前,终究按捺不住内心疑惑,旁敲侧击问道:“姨娘,那丫鬟看起来挺稳,为何不将她留在身边?” 背身对她的尹氏发出一声嘲弄:“州判想杀我,却没能杀掉我,你可知为何?” 付瑾一向脑子空空,这次也不例外:“他在动手之前先死了?” “他在死之前动手了。我能感受得到他手间的力道,以及那刀往我脖子上勒的钝痛感……” 尹氏终于回身,用一种嘲讽而超脱的眼神看向付瑾:“但是没有锋利感。” 付瑾眨眨眼,没明白。 尹氏道:“只有一种可能,州判手里的刀是没开封的!” “啊!”付瑾捂嘴惊叹:“可是二老爷事后调查,那把刀很锋利啊!” “所以……谁能换了那把刀呢?” 付瑾再愚钝,也明白了尹氏的话外之意,不由松开手,张大了嘴:“那个丫鬟!” 就在这时候,马三家的回来复命了。 她匆匆入内,神色焦急,“尹姨娘,那丫鬟是个高手,我们三人都没能跟上她。” “咣当——”一声重响,尹氏将汤盅摔翻在地,“一群没用的东西,我养着你们是为了什么!” *** 尹氏大发雷霆之际,那个丫鬟已经带着十二两银和一对手镯,来到一家茶肆。 匆匆上得二楼,推开一扇门,闪身入内。 “虞公子……属下被发现了。” 屏风后头,虞珩慎悠哉悠哉品了一口茶:“哦?” “尹氏给了属下一十二两银,又派三个妇人跟踪。属下只能依照公子之前的吩咐——暴露便撤走。” “尹氏本就不好对付,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虞珩慎给坐在对面的钟会满了杯茶,淡淡道:“你且回去休整,还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是。”丫鬟双手奉上银两和手镯。 虞珩慎却摆摆手,“收着吧。事后还有重伤。” “谢虞公子。”女子拆了双丫髻,披散了头发,从茶楼一闪而隐。 钟会却挠了挠眉心,“为何是‘一十二两银’?” 虞珩慎笑:“大概是想警告我们,她已经‘一清二楚’,然后借此打草惊蛇,再来个千里追踪。” 钟会一拍桌:“自以为是!她还能真的清楚?” 虞珩慎笑笑,不置可否。 眼底遮掩的,还有一丝隐忧。 *** 麓州消息传扬的速度,抵不上淮王致信的速度。 宋筠和方知雨刚抵达洛颍县,信就送到了他们手中。 信中所提言简意赅。 一是告知,秦予莘以“叛罪”而诛,其家人也被押在麓州府衙。 二是提及后续,淮王和麓州知州已各自上书,将秦予莘反叛之行板上钉钉。 三则是送来掌管内府和私庄的印鉴。 至于其他消息,送信人逐一补齐。 他们远在氿州,淮王还愿意将印鉴送来,这意味着淮王对方知雨付出了绝对信任! 方知雨抚摸着印鉴上的纹路,突然一叹:“做梦一样,秦家就这样倒了?” 宋筠笑而不语。 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如今一朝如愿,也有些不太敢信。 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一切都按他和虞珩慎商量好的计划进行,虽有改动,却完美完成! 第259章 务必瞒住 方知雨见他笑得诡谲,用小指尖戳了戳他的脸颊,“很开心?秦家所有女儿都成了阶下囚,你不心疼?” “谁?”宋筠装傻:“哪个秦家?秦家哪有女儿?” 方知雨瞪他一眼,“敢问世子,既然你有这能耐,又可雷厉风行,为何早些时候不动手?” 宋筠勾了勾方知雨的鼻尖,“你以为这是后宅里的你争我斗?天下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忽地弯腰,凑在方知雨耳边道:“我要对付的何止秦家,还要让那位对秦家失控。” 一靠过去,就像他吻在了她耳朵上。 而她微微偏头,更像是欲拒还迎。 跟在不远处的鹿峰寨九人齐齐撇开脸:瞧不得,不好意思瞧,太羞人了。 *** 洛颍县山地较多,县城并不繁荣,驿站破小,客栈促狭。 方知雨左思右想,决定入住茶庄。 宋筠毫不犹疑就答应了,反正他只要跟娘子腻在一起就可以。 石头先一步去往茶庄知会二位管事,那一胖一瘦两个管事又惊又喜,忙带着全家老小将山脚的一处宅院打理出来。 宋筠和方知雨抵达之时,只见前山已经炊烟袅袅,后山正有不少人在茶树林中忙忙碌碌。 方知雨遥望,突然笑道:“四月天,正是采茶时。” 宋筠轻轻嗅了嗅,“清香扑鼻,令人陶醉,今年定是好收成。” 两个掌柜是头一回见到世子,早激动地颤抖起来,好半晌才想起应该回话。 那瘦掌柜道:“托两位的福,今年茶树长势喜人,春茶一芽两叶,雨露滋润也足,是好茶也是丰年!” 胖掌柜接着道:“我二人将赏银带回,与采茶人商议后,全数分发,不曾侵占一分一厘。” 他双手递上一本账册,封皮看起来是崭新的。 “这是归来后,我二人重新制作的账本,意图与以往划清界限,请世子、世子妃过目。” 宋筠看向方知雨,这可都是她全权管理的,他不敢插手。 方知雨却扶额,“唉哟,有些累。” 宋筠忙扶了她,“世子妃累了,先行休息。茶庄和账册,你二人继续做好便是。” 这不就等于对他们付出了完全的信任! 两人面面相觑,感激得无以言表。 *** 茶庄所有宅院都不大,宋筠和方知雨入住的稍微好一些,三面围合,朝南开阔。 二人住进正北主屋,思荻和杏儿住在左边,石头住在右边,其余人则另有安排。 当然受到最优待的还是鹿峰寨九人,只不过他们潇洒惯了,好坏都一个样。 采茶人得知消息,趁着闲暇往前山山脚观望,只瞧见了呼呼啦啦的护卫,和匆匆往来的人群。 匆匆的人群之中,正有慧安。 宋筠和方知雨刚安顿好,他便经由石头禀报入了内。 两位掌柜的妻子正在教思荻和杏儿制作茶汤,慧安见状当即就道:“世子,世子妃,出事了。” 方知雨心头诧异,怎的不避忌外人。 就听慧安又道:“思荻姑娘的舅父,被程家茶肆的人害死了!” “咣当……”思荻手中的茶碗猝然落桌,转了几圈才停下。 原来不想避讳思荻啊……方知雨恍然大悟,可又心虚至极。 偷偷瞥向思荻,却见对方并无半分怀疑,甚至也没太多伤感,只是面露不可思议之色。 两位管事的妻子忙辞行退走。 思荻才哑了嗓子问:“我舅舅是如何……如何……” 月余之间,接连失去两位至亲,思荻所受打击不可不小。 她甚至连舅舅的结局都不敢说出口。 慧安早知有此一问,便道:“您的舅父得知世子和世子妃已经抵达洛颍县,便让人抬着自己跑去程家茶肆叫嚣,结果被打回家去。” “刚回家,就遇走水。因了他腿脚不便,没能出来。” “咚”一声,思荻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慧安却露出一副怜悯遗憾的神色,“可惜了。我们都已经查到了程家茶肆倾轧茶庄的证据,若是您的那位舅父沉住气再等一等……” 思荻恍惚间摇摇头:“这不怪任何人,确实是我舅舅……” 杏儿上前将她后背抵住,关切地问:“和尚英雄,那位的尸身……” 慧安道:“已由县衙带走,正在调查。我也命人去准备棺材,挑选葬处了。” 思荻点点头:“多谢。” 慧安转而对世子和世子妃道:“程家茶肆已经被封,其中的掌柜和小二也已被拿,很快就会有结果。” 方知雨听后,无言。 思荻舅舅的死应该是程家茶肆所致,只不过这其中有多少刺事人挑拨……就不好讲了。 但愿思荻从此以后远离洛颍县,再不探知今日之事。 她走过去,捏住了思荻的手,却久久讲不出一个字。 宋筠对慧安点点头,两人到院中讲话去了。 所讲之事也不复杂,基本就是洛颍县的情况。 比如,洛颍知县。 慧安带着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道:“这位知县,以往就善和泥,能不得罪就都不得罪,往往出了事就各打三十大板不了了之。” “而这一回,因了莫知州亲自督促,这位知县很快偏转方向,以迅雷之势将程家茶肆的人押入大牢,立刻开审。” 宋筠皱着眉点头:“明日就会有结果?” “大抵已经有了结果。”慧安道:“因为县衙的人会从程家茶肆搜出一本证据。其中不仅记录了他们如何倾轧各处茶庄,还有如何通过武力压制不服之人。” 证据肯定是真的,但他们不会放在明显之处,大抵又是慧安做了手脚。 宋筠没有细问,毕竟这事已经办得相当好。 他点点头,回身往房门瞧了一眼:“务必瞒住。” 慧安垂眸:“不用瞒。因为县衙也好,百姓也罢,他们看见的都是事实。” 他只是在暗中推波助澜而已,并未改变真正的结局。 *** 如慧安所料,傍晚时分,洛颍县令便带来了审讯结果。 宋筠允了他在正北厅堂报事,方知雨则牵着思荻的手在寝屋门后静立。 洛颍知县虽然时常左右摇摆,但为人却不拖沓,直接开门见山。 “禀世子,吴峥被害一案已经有了结果,正是程丙与他结怨已久,失了法纪之心,才将其害死。” 程丙便是程家茶肆的掌柜,也是程家的家奴。 第260章 亲手放火 宋筠“嗯”了一声,“劳烦细细讲来。” 倒不是他想再听一遍,而是希望通过知县的口,防止思荻多想。 洛颍知县不知这一层,忙道:“是。” “下官刚到洛颍就任,便听闻此处有三霸,其中一霸便是吴峥,借着妹妹乃淮王姬妾,作威作福得罪过不少人。” “直到那位吴姬没了音讯,他才沉寂了不少日子。后来,大女儿嫁给程丙,小女儿成了前任县丞的小妾,他又因此得势。” “那几年,他耀武扬威,伙同程丙做了很多伤天害理之事。” 洛颍知县讲到此处,突然一顿:“不过那时,下官尚未履职于洛颍,以上都是道听途说。” 转念之间他又道:“虽是道听途说,可县衙的文书却有不少记录。坊间传闻应该也差不了多少,顶多就是夸张了些。” 宋筠瞥了眼紧闭的寝屋门,直叹这洛颍知县很上道,都不用提点,就把思荻舅舅的恶全部展现出来。 当下便道:“知县心细如尘,断案清明,定是洛颍百姓之福。” 很冠冕堂皇的一句夸赞,却让这位知县心间开怀,自谦几句,复又继续。 “吴峥与程丙多年为害,确实做了不少恶事。但他们手眼通天,前任知县也苦于没有证据,办不了他们。” “后来两人居然闹翻了!原因竟然是吴峥大女儿为了阻止程丙纳妾,差点断了人家的根。程丙送了一纸休书,而那女子想不开投了湖,两人彻底结仇。” “再后来,两人开始拉拢洛颍各处茶庄……”讲到此处,他又顿了顿,“请容下官解释一二。” 宋筠点头表示应允。 寝屋的方知雨听得津津有味。 只有思荻依旧沉浸在悲情之中。 洛颍知县道:“洛颍县山地较多,虽临海却水源匮乏,高大的果树难以生长,反倒是低矮的茶树更易种植,所以茶庄遍布,大大小小共有三十七处。” “下官抵达洛颍之初,尚未完全了解风土人情,虽然得知此二人在暗斗,却也不敢轻易出手管束。” “加之,那段时日他们为了收买人心,也没害人,反而到处撒钱,让很多人得了好处。下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宋筠再次点头:“为官之道,自然不应全都强硬,该糊涂的时候也要糊涂一二。” 这便是再次肯定了洛颍知县。 虽然只是场面话,但却将对方鼓励得再次心潮澎湃。 “去年,两人终于斗出胜负,是吴峥略胜一筹,获得了更多茶庄的支持,就打算开设新的茶庄和茶坊,与程家茶肆公开相斗。” “哪知开业当日,程丙带人入内打砸,还将其双腿打断,致其不能下地。” 这些,都是慧安已经告诉过方知雨的,唯独思荻还不知。 她偷偷瞄了眼思荻,却从对方的眼中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不由暗暗担忧。 外头,洛颍知县还在继续。 “前些日子,断了双腿的吴峥居然又开始四处挑事。这人啊,走都走不动,还雇了轿夫抬着他到处骂人,也真是……啧啧啧。” 宋筠没料洛颍知县讲到关键,居然自叹起来,只好引导般问道:“为何又有底气到处惹事?” “听闻……下官只是听闻,也没亲眼得见。”洛颍知县道:“吴峥找到了吴姬的女儿,也就是淮王府的小郡主,自以为有了靠山。” “下官虽然有疑,却也不敢深究,毕竟这是淮王家事嘛。”他舔着脸笑得眉眼紧皱,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 但宋筠何许人也,明白他其实……心知肚明。 不过既然对方不打算明言,他也用不着拆穿,因为这对隔着一道门的思荻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点点头,又问:“所以,吴峥利用淮王小郡主的名义,又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 “倒也不多,毕竟他自己走不动路嘛。”洛颍知县只讲实话:“就在前几日,他雇了轿夫,还有一群打手,挨着将曾经投靠于他的茶庄又走一遍。” “打手打了人,抢了些钱,砸了些屋子……下官也派了人去调查。可那些人都惧怕淮王小郡主的名头,不敢与吴峥对簿公堂。” 洛颍知县讪讪而笑:“下官这个父母官,也不能强迫百姓到县衙来告状不是?也就只能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宋筠忍不住笑了笑,只叹若非他如此圆滑,吴峥哪里会越闯越勇,最终咎由自取? 果然,洛颍知县也认为吴峥是咎由自取:“这人也真是自己走上绝路。他耀武扬威走过所有茶庄之后,竟然跑到程丙面前挑衅。” “也就是今晨……他让那些打手去打砸程家茶肆。程丙哪肯?召来自己常年养着的武林好手,三两下就把那群乌合之众给打跑了。” “不过,也惹恼了程丙。在吴峥被轿夫匆匆抬回家之后,程丙亲手放了一把火……” 寝屋内的方知雨猛地一颤:居然是亲手放火! 她还以为这把火是慧安让人放的,没料居然是程家茶肆的掌柜自己干的。 那……此事从头到尾……她都可以问心无愧了。 刺事人在其中只是起了煽风点火的作用……比如知县听闻的那些传言。 她低头看向思荻,却见小姑娘的眼底已经弥漫了浓浓雾气,那泪一直打转,迟迟没有落下。 她将思荻抱紧,一字不言,心疼万分。 外头宋筠与洛颍知县的对话,再也没法进入两人耳中,只当所有都与她们隔绝。 好一阵后,宋筠轻轻敲响了屋门。 方知雨道:“烦劳世子出去逛逛,待会儿再来。” 换做别的男子,心底肯定得积下不满:一家之主居然被拒门外…… 但宋筠不会,他只会对方知雨念念不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堪,反而理解此刻思荻需要安静。 于是在门外轻声道:“吴峥尸身已经可以领回,我已派人去办。” 但后话他没讲,因为思荻是否愿意原谅这个利用自己的舅父,是否要亲自看着他下葬……都得自己决定。 屋中的方知雨应了一声,牵着思荻坐在床边。 思荻闷了好半晌,才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从来都只有娘亲一人。” 言外之意,这个舅父就当从没见过。 第261章 想三想四 思荻又不傻,早听明白了洛颍知县的话中意,程丙不是好人,才会将她舅舅的腿打断,才会烧死她舅舅。 但她舅舅也非善人,也是个无恶不作,甚至利用自己的骗子。 “世子妃,能不能麻烦您派人寻一寻我的那个小表姐?”她抬眸,眸子里的泪色更加汹涌:“舅父的身后事,应该由他唯一的女儿处理。” 方知雨点点头:“好,我去跟世子讲。让他安排人,多一些人!” 思荻笑了笑,满脸尽是苦涩。 她不是什么小郡主,只是一个出生腌臜地,过往还很不光彩的小女子。 没必要,也不应该站到明亮处,替一个骗子佐证他的谎言。 *** 思荻情绪低落,被杏儿领了去休息。 方知雨的心境也随之闷住,宋筠回房,差点没接住那个怨念十足的眼神。 “怎……怎么了?”他的声音都不自觉发抖。 方知雨白了他一眼,“不是说淮王初至淮南,身不由己才纳妾的么?怎的吴姬这种家世,这样的兄长,也能入淮王府?” 原来是为此而恼。 宋筠长舒一口气,解释道:“当时的氿州知州,收了六个义女,全都送到父王面前。但父王只留了一个人,便是看起来温柔且不喜挑事的吴姬。” 方知雨回想起吴姬瘦削却平淡的面容,隐隐有些心痛。 有吴峥这样的兄长,有唯利是图的义父,她还能一直保有纯善之心……实在难得。 而宋筠却道:“最开初,父王也是不想收的。只是那位知州已经得了圣旨,即将调入京城。” 方知雨依旧白眼,心底只余冷嘲。 宋筠不恼,也不急着将她拉入怀中,而是继续讲道理。 虽然这道理,是淮王认知的道理。 他道:“大周官场有一句话,叫‘宁可在京为七品,不愿外放做五品’。可知为何?” 方知雨虽气愤难平,心思却一直活络,顺口回道:“天子脚下,升官发财的机会更大。” “诚然,但也不止于此。”宋筠忽地往方知雨靠近。 方知雨下意识往后挪了挪,但那人厚着脸皮又靠近,还小声道:“要讲悄悄话咯。” 方知雨的身形终于顿住,任由他靠近耳廓,轻轻吹气。 就在她耳尖发痒,试图躲开之时,终于听见了微弱的声音:“当今天子,疑心颇多,重内轻外。” 这倒是事实! 皇帝疑心过重,专设云螭山庄,派暗探严密控制各地亲王,就连远在西北漠州的太师都不放过。 如此,一个从五品知州,难抵京畿七品知县! 方知雨自然明白这一点,只是想不通这跟淮王向一个即将入京为官之人服软……有何关联。 宋筠接下来就解答了她的心中疑惑。 他道:“此人名叫游同甫,如今正是内阁文华殿大学士。” 内阁大学士只是正五品官,虽然官职不大,权利不多,却能在皇帝面前起着举足轻重的进谏之用。 可以说,除了言官,就属他们的话最能入得了皇帝的心。 以淮王唯唯诺诺的性子,因此缘由向游同甫低头,收了他送来的女子做妾……好似也讲得通。 俗语有云:?“龙生九子,九子不同。” 先帝儿子那么多,分封到各地做王,不也各有各的性子? 方知雨想通这些,侧眸蔑着宋筠:“将来,你若学了父王,向这个低头,向那个服软的……” “是是是。”宋筠趁机贴过去,将人抱入怀中,“若有那一日,你带着咱们的儿女远去天涯,留我一人孤独终老。” 瞧着小家伙神色稍稍松弛,他趁机试探:“可有时候,以退为进……” 方知雨蓦地将他推开,“怎的?你打算迎哪个进门?” 宋筠一滞,忙贴回去,“哪有的事,我的意思是,稍微假装一下自己软弱,稍微退一退步麻痹对方。” 他在方知雨鼻尖轻轻一勾,“瞧你,想三想四的吧。” 方知雨听懂了他的意思,可总觉得话外之音有些古怪。 她的小腹尚未明显,心力却已经渐渐不足,嗜睡的情况也越发严重。 脑子里过了一道光,没抓住便也罢了,打着哈欠道:“思荻舅舅始终要下葬的,但那个处理后事的应该是他的小女儿。你帮思荻找找?” 宋筠僵了一瞬,回:“找不到了,人已经没了。” 这个世道,做妾的女子,又比丫鬟婆子好多少? 他揽住小家伙的腰,“等我们离开洛颍,自会有人将吴峥后事处理完善。不为他这个恶人,只为思荻是我妹妹。” “嗯……啊……呀啊……”方知雨的回答,已经到了她自己都不能明白的程度。 湖县老郎中因了医术高超,素有神医之名,被宋筠请了一并带上,日日给她请脉,只用食补,未进安胎药,倒将她越养越富态。 可吃得太饱,困意便越浓,心底还在怨着,小嘴还噘着,便“哼哼唧唧”歪在宋筠肩头睡了过去。 宋筠又宠又无奈,只得将人送入被中,自己去洗了一回凉水澡。 待他收拾停当,准备回屋跟小家伙腻在一起的时候,石头匆匆跑进来禀报。 “世子!世子!程家二房二少爷前来求见!” “不见!”宋筠回答得毫不犹疑。 石头却被这答案惊住,世子亲临氿州,慧安推动各方流言蜚语,不就是为了让程家这位来么? 怎的人到了,世子却不愿见了?还……还气呼呼的? 宋筠当然气了。 此刻若让程闳礼入内来见,岂不要丢下他的娇妻一人在屋中酣睡? 再者,他跟程闳礼见了,寒暄了,谈过了,待方知雨次日醒来,可不得又一通好气? 他摆摆手,复又给石头下令:“世子妃身子不爽利,已经安睡。我也心情不好,准备早睡。让他自己看着办。” 石头“哦”了一声:下马威! 虽则理解错了宋筠的意思,他却蹦跳出去,对着山庄外头的程闳礼道:“世子妃已经歇下,世子不欲夜间相见,还请明日赶早。” 程闳礼早做好了被拒之门外的准备,但他此番带了厚礼,又带足了理由,自然不会退却。 “程某自麓州匆匆赶来,刚至洛颍便即求见,就是怕怠慢了世子与世子妃。还请行个方便。” 他的随从上前,往石头手心里塞了一块玉佩。 石头“呀”一声就脱了手。 第262章 不要脸的 玉佩脆生生砸在青石上,未碎也未生裂纹,但那清脆的声响却刺痛着程闳礼的心。 什么时候一个小内监,也敢摔他的东西了? 石头盯着玉佩从阶梯上滚下去,故作讶异地道:“这可是上好玉石啊!这样都没摔碎!” “可惜……”他轻轻摇头,“我不过一个小小内监,怎么收得起。” 程闳礼倏地抬眸,以为自己适才一不小心流露出的神情暴露了内心所思,被对方出言敲打。 可小内监已经转身进了山庄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头本来的打算是,敲打敲打,让程闳礼次日再来。 可当对方送出玉佩的一刹那,他反而怒了。 当他什么人啊! 世子和世子妃这样的好主子天下难寻,他是脑子坏掉了,还是贪财过火了……才会被一个玉佩收买? 再说,世子妃赏赐的东西可不止一两个玉佩! 石头回去之后,见世子还在门口望天,便将程闳礼送礼之事相告。 末了,还极为不平地道:“这人还真小家子气,怪不得多年都在对咱们茶庄压价。” 听得石头将茶庄也当做他“自己的”,宋筠并不气恼,只是对程闳礼今日之举动略有不解。 尹氏在后宅颇有手段,程思珺在淮王府是个隐在太妃身后挑拨之人,难道程闳礼会是这样一个……缺乏格局的? 近些日子,他安排了不少人调查程闳礼,但那毕竟只是口头转述,或纸上描述,未能相交,自然不能知其本人如何。 如此想想,宋筠竟然有些期待这人再次来见。 于是对石头道:“明日他若再来,有拜帖则请,无拜帖……你自己找个借口打发了。” 石头“诶”了一声,却迷糊了:到底是见还是不见啊? *** 次日一早,方知雨从床上坐起,迷蒙着双眼打哈欠,眼见宋筠笑眯眯迎过来,下意识就张开双臂,索要一个热腾腾的抱。 她已经习惯成自然,大多时候气来的快,消散得也快,往往一觉醒来,头一日的很多情绪都忘了去,就像被晨露冲刷之后,再度崭崭新新。 宋筠也习惯了每日清早便将人从被子里抱出来,抱到妆奁前,亲手替她梳洗。 短短十数日,那双手已经巧得比杏儿还顺畅。 杏儿也因此失了晨间进入世子妃寝屋的资格,只拎着早膳在门外打哈欠。 石头从外头跑进来,瞧见杏儿这番模样,就知道里头的两位还在腻歪,便也不敢叨扰。 可实在无趣,就逗起了杏儿,“瞧你,越发慵懒了,大清早的就没睡醒。” 杏儿斜睨他一眼,“世子妃惯的。” 石头:“……” 他没有人惯…… 其实,杏儿昨夜没睡好,是因为思荻闷在被子里偷哭。 她不好打扰一个懂事的小姑娘发泄情绪,便一直偷偷听着,直到对方睡去,她才惶惶不安地眯了眯眼。 一小会儿就天亮了,她悄悄看了看思荻,睫毛上还带着不安的泪珠,但整个人应该是安心的。 于是出去拎了两个食盒,一个是给世子和世子妃的,另一个,放在了思荻身侧。 无论思荻自己是否承认,她始终是淮王府的小主子,杏儿自觉对她悉心照顾是应该的。 不一会,左边屋子里有了动静,杏儿嘴角勾了勾,心情大好。 石头偏头瞧她,“你着凉受风了?怎么嘴角一抽一抽的?” “你脑子才着凉了呢?” “我哪有,我脑子灵着呢!” “少说两句,吵到了世子,看你脑子还能不能用。” 石头:“……” 怎么回事?这小丫鬟比他小那么多,居然在口舌上把他压得死死的? 就在这一刻,房门终于开了。 石头转身就道:“世子,程闳礼来了,带了拜帖,还有十几箱的拜礼。” 讲完抬头,便见到世子青黑了一整张脸,不言不语,将食盒拎进去,反身关门的时候,冷冷瞪了他一眼。 这下好了,石头不知该不该将程闳礼赶走了。 半个时辰后,世子与世子妃终于出了门。 世子身穿一身黛色长衫,如书中所写的陌上公子。 世子妃则穿了一件天青色对襟长褙子,清爽之中透着灵动娇俏,往世子身边一站,相配得很! 石头眼睛亮了亮,不自觉“啊”了一声。 宋筠眉头一皱,本已微愠,却听石头道:“黛蓝与天青,正正相配啊!” 宋筠脸上的怒意一僵,瞬息转换成笑意:“有眼光。正是我精挑细选贴心所配。” 他将方知雨小手一牵,“今日阳光正好,适合闲步。” 石头追在后头,满脑子狐疑:程闳礼那人,到底是见还是不见? 一刻之后,他就知道了答案,也知道了世子与世子妃的打算。 山庄门口,世子携世子妃正欲出行,却被堆了一地的箱子惊得又退回去。 宋筠故作惊讶地问:“护卫何在?山庄管事何在?为何不将道路肃清?磕绊到了世子妃,谁敢担责?” 护卫匆匆从左右闪出来,不由分说将十几口箱子抬向角落,呼呼啦啦一通倒,什么绫罗绸缎,什么玉瓶瓷器,全都倾洒在草丛。 方知雨瞥了一眼,突然压低声音对宋筠道:“淮王府什么没有,瞧得上区区十几箱布匹瓷器?” 宋筠也有同感,“说不定是他自己没卖出去的压箱底。确实如石头所言,这人小气。” 方知雨却摇头:“我看,他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宋筠捏捏她的小手,安慰道:“不重要。越是轻敌,就越容易中招。等他付出代价的那一刻,就知道你的厉害了。” 方知雨点点头,正想再讲点什么,就见山庄大门外突然匆匆迎上一个人。 此人生得眉清目秀,身条也极正,鼻尖以下与程思珺竟有九分相似! “程闳礼拜见世子,见过世子妃。” 宋筠深吸一口气,自上而下审视。 方知雨却故作惊讶地问:“谁?就像我一定知晓你名号似的。” 程闳礼垂低着头,语气十分平淡:“某乃程家二房庶出二子,淮王府程夫人便是舍妹。” “哦!”方知雨做出恍然大悟之状,却再无后言。 程闳礼却自己给自己找台阶,“昨夜某已来过一回,但听闻世子妃歇下,不敢叨扰,只能今晨又至。” 石头晃晃悠悠翻了个白眼,只叹此人做尽坏事,却说尽好话,是个不要脸的。 第263章 是要害我 程闳礼的确不在乎脸面,且立刻朝后头挥了挥手。 那些随从们匆匆将物品捡回去装箱,又匆匆抬回来,摆放在茶庄大门前。 里头的东西……不是东倒西歪、零散混乱的么?还有弄脏的,还有打碎的…… 方知雨只是想想就脸疼。 当着面都这样,背地里不知将她当做了何等样人! 咧咧嘴想骂,但终究没骂出口。 她下意识摸摸小腹:乖孩儿,这回就让你瞧瞧,娘亲不是只会撒泼争嘴之人,也是个能够谋划千里的高手! 程闳礼眼见箱子重新摆好,又舔着脸道:“略有一些薄礼,还请世子妃笑纳。” 方知雨忽的发出一声冷笑:“我看你不是要送礼,也非诚心来见,是要害我。” 程闳礼心间一颤,猛地抬头:“怎会……” 后话卡住了。 这是他第一回亲眼得见这位世子妃! 他知道程家很多小一辈的女子都对世子心心念念,却在见到世子妃之后心生退意。 其中也包括锲而不舍好几年的程俏儿。 但他却不知道,世子妃居然是个真正的美人儿! 娇柔似水,一笑如花,眉眼间荡着的一股子英气又恰恰中和了这种柔,令她变得与淮南大多数女子都不同,美得令人遐想。 突然,一道身影遮住了他的视线。 世子的脸色如同刚刚凝结的冰,薄薄一层,却染着浓厚的不满。 程闳礼只用了一瞬,便将传言与当下的世子融合到一起,知道这位护妻护得没头没脸。 他忙垂下双眸,拱手一礼,“世子妃华章天姿,只是发间少了一物。” 他的随从早就有所准备,立刻双手捧着一个小匣,很懂规矩地奉到石头面前。 石头回眸,见世子冷着一张脸,世子妃在后头,用小手捉世子飘飞的几根碎发……旁若无人地如胶似漆。 石头没眼看,偏回头。 发现那个随从依然捧着匣子,便把头偏向另一侧:看不见,谁要接? 那随从顿觉无地可容,半晌不知所措,后头看向自己的主子。 程闳礼狠狠瞪了他一眼,提醒他不得后退。 突然,方知雨在宋筠身后悠悠开口:“这位少爷,你是铁了心要害我。还一而再再而三?” 程闳礼终于皱了眉,因为他理解不了一对步摇会怎么害她。 方知雨是瞧不见他面色的,可那微微一皱又松的眉峰,却被宋筠尽收眼底。 居然敢对他娘子不满? 宋筠轻哼一声:“大庭广众,无名无目当众送礼,不把大周律放在眼底!来人!杖责二……” “世子……”方知雨听见宋筠口中吐出“大周律”三字,就知道他想揍人了。 可这个时候打了程闳礼,她又如何让其自主将多年所欠的银两送还给茶庄? 这才是她前往洛颍县的真正目的啊! 宋筠听了方知雨柔柔唤他,忙回头问:“怎的了?” 他担心小家伙站太久乏了。 可方知雨却扭着他小臂,甜笑:“自从淮王年前上书陛下,严惩了几个中饱私囊的官员之后,淮南众官都已经收敛很多。” 程闳礼扯了扯耳朵:这是在提醒我? “谁敢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送礼,便是害人害己。我想,他不至于亲手将自己送上绝路吧。” 宋筠僵住了:这是要阻止他揍程闳礼? 心底微微有那么点不舒坦,不过转瞬又放了心,小家伙没事便好。 程闳礼听闻此言,终于明白了这两位一唱一和是为何,忙对仆从使眼色,让他们将箱子全都抬得远远的。 他刚从京中回来,知道皇帝借由淮南九和县一事,在朝中掀起了一场自查之风。 这个时候,若有人私相授受,就是自掘坟墓。 虽然把箱子撤走,他的内心却止不住冷嘲。 程家初五破岁,程俏儿及笄,世子妃都是往程家送了礼的,那个时候……大概有由头吧。 现在,借着“没有由头”的理,生生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不错!相当不错! 既然他是来“低声下气”求见认错的,那就把这个面子卖给对方吧。 反正面子一文不值。 程闳礼想通这些,复又恢复如常神色,躬身再揖,“是某思虑不周,请世子妃见谅。” “只不过,某这番前来,也确实是想跟二位认个错。” 他直接开门见山,避免再被阻拦。 宋筠后槽牙一咬,正要发怒,瞧见方知雨用小指尖戳了戳他的胸膛,对他露出一个甜腻腻的笑。 那脑瓜子瞬间就不知如何思考了。 方知雨笑笑,反手牵住他,迈出山庄大门,问道:“这话太轻描淡写,就像赌坊掌柜想杀的不是我,淮王府茶庄这些年被欺压也不是程家茶肆所为。” 程闳礼没料到世子妃比他还直接,愣了一瞬,才接话:“赌坊掌柜预图对您下毒一事,某确实不知。年初三某就入了京,前些日子刚回。” “回来便听闻世子妃您到了氿州,赌坊掌柜闯了祸。某诚惶诚恐,禀明家父就匆匆赶来。” 方知雨呵呵一笑,“那赌坊掌柜明明是养老千假扮衙役被抓,外头人可不知道什么毒不毒的事。” 程闳礼耳朵一颤,心底微微发怵。 外人不知,可在场所有心知肚明,世子妃就是要他难堪,却几次三番倒转话语……难不成还有别的意图? 方知雨假作无奈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宋筠:“世子,看来我们淮王府不太安定啊,什么消息都能传出去。” 宋筠被她故意使坏逗笑,可唇角刚刚勾起,又迅速压下,假做气恼,“倒也不尽然。比如程府几位老爷就不知道,不然早就去淮王府认错了。” 这下,程闳礼彻底僵住。 若现在承认自己的人私探淮王府……那他回去定没法跟父亲交代。 若他不承认,又如何将谎话圆过去? 默然片刻,他孤注一掷,“赌坊有个小打手逃了,是他将消息带给了我。” 这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就赌世子和世子妃没那闲心探究此人真假。 “哦。原来如此。”方知雨轻描淡写的一声回答,就此作罢。 她本来就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结。 程闳礼随之轻轻松了一口气。 方知雨看在眼底,知道自己占了上风。 “下毒一事,就当你不知吧。”她话锋一转,语气生冷起来:“那茶庄多年被减三成收价,又是怎么回事?” 第264章 一唱一和 程闳礼笑笑,微微抬起头来,虽然没有看向两人,但眉间眼角隐含得意:“这是太妃的意思。” 方知雨笑笑:“太妃让你如何,你便如何?” “太妃下令之时,某尚是少年郎。”程闳礼道:“太妃接手私庄之初,对各处庄子的情况不了解,便托家父代为管束。” “减三成的收价,便是报酬。不过,太妃没有另行下令,这规矩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程闳礼抬眸,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今后这私庄由世子妃管束,您一声令下,茶庄自然可以不再将茶叶售给程家。” 淮南六安茶远近闻名,而做得最好的,其中就有程家。 若是程家茶肆对外放话,不再收用淮王府茶庄的茶叶,远近茶坊谁还敢逆道而行? 这就是程闳礼明里客套,暗里打出的鬼主意。 但方知雨不吃这一套。 “有道理。我确实不敢再跟程家茶肆合作了。”她假做害怕地捧了心,“毕竟程丙刚亲手放火烧死了人。” 程闳礼又被将了军。 宋筠继续落井下石:“这消息迟早会传回麓州,也会传得更远,到时候程家的茶可不好卖。” 他的脸上浮现一抹淡笑,“世子妃真是有远见,我们就该将茶叶卖给其他茶肆。” 夸自家娘子的时候,宋筠连声音都是轻快的。 而程闳礼根本没察觉世子的激越,因为他终于明白了这位世子妃的能耐,也难怪自家妹妹能被禁足,太妃大权在手都能被斗败。 这位实在有超脱寻常后宅女子的智慧! 他刚想抬头再次瞧一瞧世子妃的容颜,却冷不防又被一双杀意浓烈的眸子盯住,只好匆匆垂头。 方知雨又被宋筠遮挡在身后,知道他又起了酸意,便心安理得地待在他背后,伸出手指在他背心画圈圈。 画着画着,悠悠开口:“不过吧,我不想茶庄走向养不活采茶人的地步,想必你也不想被二老爷质疑能力。” 程闳礼一听,当即明白世子妃是要给台阶了,忙道:“请世子妃示下。” 石头见状,知晓时机已到,背着右手往门里头招了招,两位管事立刻领会,一人抱着一摞册子扑出来。 瘦管事急切万分:“世子妃,您可不能就这样算了。要知道过往十年整个茶庄的人过得有多苦!” 胖管事也声泪俱下:“虽然我们二人接手不算太久,可也是手里抠了怀里抠,采茶人跟着我等受尽了苦啊。” “就是。”瘦管事道:“以往世子妃未接管茶庄,倒可被程家茶肆一句‘太妃之令’搪塞,如今还退让,岂不让大家心寒。” 胖管事接着道:“人心一寒,威就难立。世子妃您在氿州辛辛苦苦建立的好名声可不就白费了!” 一句句皆是道理,从茶庄之难到世子妃之难,只把程闳礼听得一愣一愣。 但愣过之后,他也明白过来,此二人在做戏,所言之道理也是早就得了默许的,不然以世子维护世子妃的习性,早就怒了。 世子…… 程闳礼眼中的世子,怎么嘴角隐隐上扬? 宋筠的背心被小指尖东戳戳西挠挠,早已心猿意马,克制着没有喜形于色,只是为了大局而已。 方知雨挠得手尖发麻,终于停下来,顺手勾住宋筠蹀躞带的铊尾休息手腕。 而后气定神闲地问:“每年少三成,这总数应该不少?” 胖掌柜立刻递上怀里的账册,“这是过往十载茶庄每笔出入的记录,除去留作供给淮王府所用,全都售给了程家茶肆。” 瘦掌柜也紧跟步伐,“还有我手里的册子,详细核算了每年按照市价售卖茶叶应该获得的银两。其中的所差……” 两人互视一眼,异口同声:“两万八千六百九十二两六钱三分!” 程闳礼的第一反应是:这么多! 而后的反应才是:世子妃瞧不上他的绸缎布匹,原来是要这笔银子啊! 这些年茶庄少得的银钱应该不止这些,因为六安茶从淮南送抵京城之后,其价所溢,何止一两倍。 他也早赚得盆满钵满,因此结识了诸多京中权贵,得缘颇多。 不过,收入囊中的银子,程闳礼可舍不得再拿出来,于是露出为难神情,“某接手茶庄不过三载,之前所有无所溯,短时内也赚不出这么多啊。” 宋筠本被小指尖勾得后腰发软,心思恍惚。 但那指尖的主人听闻此言,所有动作戛然而止,他一下便清醒了过来,忽而冷笑道:“能轻而易举拿出五万两银讨好麓州州判,却拿不出三万银钱?” 程闳礼乍一听,以为宋筠在唬他,可细细一想,他陆续送给麓州州判秦予莘的银子,可不正好是五万两上下? 世子怎会知晓? 心头正自凌乱如鼓,就听世子妃一唱一和地道:“夫君提醒我了。这银子可不能要,不然被有心之人一说道,我们可就跟那位州判一样了。” 她故作为难地对两位管事道:“亏便亏了吧,银子收不回来已是过往。今后我们另寻买家,总能赚到应有的银子。” 本来那些话就是世子妃托石头交代的,两个管事自然不会继续唱反调,立刻装作不情愿的模样,假作无奈地应了。 方知雨见时机差不多,突然打了个哈欠,“哎呀,还想着日头好出去逛逛呢。这下心情都没了,人也乏了。夫君~~~” 这声娇娇的呼喊一出,在场所有人……除了习以为常的石头……全都重重打了个寒颤。 妻妾成群的程闳礼还连打了好几个,他的那些小妾,再会撒娇的也没如此娇。 宋筠只听这一句,就回身扶住了方知雨小臂,“那回去歇着?” 方知雨点点头:“有些饿,能不能先吃一块如意糕?” 宋筠笑眯了眼:“再进一碗鸡汤。” 那鸡汤是典膳正特意为她准备的,五黑鸡配以茯苓、芍药、白术等药熬煮,又浓又香还保胎。 想想都唇间泛香。 方知雨咂咂嘴:“好呀~” 这个“呀~”又把宋筠的骨头都给“呀”酥了,往回走的时候,磕绊了好几下,差点就摔得颜面尽失。 第265章 哄好大爷 程闳礼摸不清这两位的意图,满心愤懑回到落脚点。 这是一处绸缎庄,是大老爷开设的,目前正归于大房大少爷。 茶肆被封,他没有去处,只能暂居于此。 刚愁绪深深地灌了几口茶,就有门房来报,有个人头重脚轻、口舌冒烟,直接扑倒在门口,自称叫“马三”。 马三家的,自然就是马三媳妇。 他们夫妻二人一个为程闳礼做事,一个帮尹氏盯梢。 在秦予莘挟持尹氏之后,马三并未引起重视,只道程闳礼去往氿州有要事,不能打扰。 当秦予莘收了程家二房二少爷五万两银子的消息传遍街巷,他便再也按捺不住,连尹氏的令都没请,便匆匆赶往洛颍茶庄。 获知茶庄被封,他又急忙转道赶至绸缎庄,差点将自己跑晕过去。 程闳礼知道马三匆匆而来必有要事,忙亲自出门相迎。 马三已经被喂了水,缓了过来,一把拽住程闳礼腿脚就哭,边哭边把麓州发生的事讲了出来。 只是概述,却让程闳礼将现状与世子妃所言联系了起来。 程家根深叶茂,肯定倒不了。 但他程闳礼就难了! 若秦予莘那里留有他送银的实证,只怕程家会舍弃他而保全家! 他的父亲可做得出来! *** 茶庄里,宋筠与钱刀、慧安在院子里商议如何推进各处私庄改制的法子,决定先从马场、牧场、猎场合三为一入手。 因为这三处地最广,人最少,也能最快供给荒地,供百姓开荒。 别涧生开辟一处山坳两座小山种桑养蚕,也紧随其后,最好赶在四月底种春桑。 借此也给谢昭一些证明自我的机会。 等入了秋,待秋婵和施巧儿伤势好些,再让她们去别涧生种秋桑。 来年,就能养蚕了。 而在此之前,方知雨留给她们的银两,足够她们好好过活。 至于重启淮南水师造船坊…… 这个时候忽然造船,哪怕一百个眼线来探,看见的全都是渔船,皇帝也得疑。 倒不如再等等。 等到何时?宋筠也不清楚,但他总觉得,那一天不会太远。 因为天下反心,由来已久,荆湘之王、东海之王、陇西之王……哪个不是常年处于重压之下。 晋鲁之王甚至即将步大宁之王的后尘,成为当今皇帝下一个针对的对象。 难保这位晋王哪一日振臂一呼就反了! 也许天下大乱之时,就能浑水摸鱼多建一些出海打渔的渔船吧。 等他梳理完这一切,突然唇角一勾,对钱刀和慧安道:“记得,一定要宣扬,私庄改制都是世子妃主导的。” 慧安与钱刀对视一眼,平静地接受了。 钱刀却摸了摸自己被慧安打伤还没好全的眼睛,叹了口气。 *** 回到寝屋,宋筠发现午睡小憩之后的方知雨盯着窗棱发呆。 他凑过去在那香香的脸颊亲了一口,“怎的了?又想起什么让你费心之事了?” “我不想费心的。”方知雨露出无奈感,“可这事我之前好像忘记跟你讲了。” 见她一脸认真,宋筠也坐下来,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方知雨道:“程家大房庶子,似乎成了二皇子府的门客。” 宋筠哈哈一笑,揉了揉方知雨的小脑袋,“郑崇传了消息回来,我已知晓。” 宋筠得意洋洋,只想着自己有运筹帷幄的本事,自己手底下的人有千里传音的能力,方知雨可以为此安心。 哪料话一出口,方知雨的唇角就缓缓扯了下去。 “这……又是怎么了?”宋筠又惊又惶恐。 虽然老郎中早叮嘱过,有孕女子心绪时有不稳,或许会突然兴高采烈,又或许意志低落,还或许平白担忧恐惧…… 总之,得理解,还得陪着她起起伏伏。 可宋筠此生头一遭遇见方知雨如此反复的小脾气,也会感到无可应对。 最终,万法不离一件,便是——认错。 “我错了。”他往方知雨怀里歪去,“爷,我错了好不好?你别恼我嘛。” 还别说,每回哄方知雨的时候,他都觉得她像位“大爷”。 幸而,这位大爷很好哄,很快就给了台阶。 方知雨低眉睨他,“世子真是高瞻远瞩。已经有人替您调查清楚所有,我还不知,还绞尽脑汁从旁人嘴里盘剥那一点半点的消息。” “还……”她扭开头,气呼呼,“还视若珍宝,自以为对世子有用,结果全是废消息。” 语气故意造作,听起来娇憨可爱,宋筠都快溺晕过去了。 他“腾”一下从她怀中弹起,“怎么能是废的呢?只不过时机先后而已。你从谢霖贵口中得知的消息在先,而我从郑崇那里获得的在后。” “瞧!”方知雨戳出小指尖,隔空往他眉心点了点,“我都没告诉你,你便知晓是谢霖贵讲的,还说不废?” 宋筠脑子一顿,忙道:“是你告诉我的呀!” 方知雨刚想嚎啕大哭,那假哭的心思也立刻顿住了,“什么时候的事?你哄我?” 宋筠摸摸她耷拉下来的眼皮,“孙全翌送来所谓程闳礼亲笔书信的那日,你不是已经将谢霖贵的事全都告诉我了么?” 那一日,她也发了一点点小脾气——为了他安排郑崇入京而未相告。 今日,比那日发的小脾气大了些许,为的却是郑崇回传了消息,宋筠没告诉她。 可归根结底,还是她自己丢三落四。 老郎中曾有提醒,此也是常态。 宋筠不想方知雨胡思乱想,自己伤神,立刻讲起郑崇所报之事,试图转走她的思绪。 “京中‘君子之争’严重,‘党争’也日益勃发。” 方知雨的眼睛亮了亮,刚抽抽了一下的鼻头瞬间恢复原状。 宋筠心头大感宽慰,继续道:“程家大房与京中权贵关系最为稳固。两个庶子入京多年,一个是二皇子府上门客,另一个是年幼九皇子伴读。” “三个庶女也在去年送入京中,一个送入二皇子府,一个送给了宗正令嫡子,还有一个在太傅府上。” 方知雨惊讶得瞪大双眸,捂嘴却捂不住声音:“送女儿去讨好这些人?” 转瞬她突然察觉到,宋筠用的是“送”,而未明指她们去了那些府上的结局,于是又问:“无名无分?” “商贾人家的庶女,京贵们凭何给名分?能收下已经很不错了。”宋筠道:“这可不是我的想法啊,要骂就骂程家。” 第266章 牵个合作 方知雨自然不会骂。 她想起为数不多的几段儿时记忆,确实有很多跟在大家主母身侧,与丫鬟相差无几的姬妾。 她们也都庶女出身,也过得小心翼翼。 这是莫非王土之下的沉疴,她改变不了一星半点。 眼见方知雨的眸子又要耷下去,宋筠忙转入下一个话题,“程家四房在京城开的回春药肆,目下正与三皇子合作。” “而程家三房送了一嫡一庶两个女儿入京。嫡女命好些,做了五皇子的妾,总算有名分。庶女嫁给了吏部员外郎,为将来程家儿郎入仕铺路。” 讲完,宋筠仔细打量着方知雨的脸色,怕她突然又情绪大转弯。 没料她只是平平静静地问:“二房呢?果真如谢霖贵所言,没有任何动作?” “有。但谢霖贵应该不知。”宋筠突然笑了笑:“程俏儿的性子……其实跟她祖父的极其相似。” “程家二老爷?”方知雨怕自己脑子不好使弄错了,刻意强调一遍。 宋筠点头:“是。二老爷这人一直是四兄弟中最守旧的,其他几房都在各地赚钱之时,他只守着老太爷传下来的祖业。” “其他几房布局完成,占了很多地盘,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他才在缝隙里稍稍沾一点。” 方知雨瘪瘪嘴:“也许是城府深呢?” “有这种可能。”宋筠道:“但也意味着,二房最是清白。如今,也只有程闳礼借着六安茶在京城接触了些权贵。” 他忽而又贴靠到方知雨耳边,“我打算,给太子和二老爷牵个合作契机。一位缺钱,一个固守旧安,正是彼此需要的。” 方知雨“呀!”一声,就被宋筠捂了嘴。 “这事尚在考虑中,未有具体法子。”宋筠委屈起来,“现在不跟你讲,怕你以后又恼我。” 方知雨郑重点头,掰开宋筠的手,“那你想到法子了,记得告诉我。” 宋筠反手捏住小爪子,猛亲一口,“好。” 人哄好了,宋筠正准备腻在方知雨身上嗅娘子的香味,石头又来报:程闳礼又来了。 这人早不来晚不来,怎么每回…… 石头在外头激动地道:“程家二房二少爷,送来五千两银票。” 方知雨一下就从宋筠手间溜走,刚拎起裙摆就发现自己动作过于迅速,身形一顿,回头看向宋筠。 那人果然青黑着脸,但在瞧见她回眸的一瞬,又扯出笑颜:“慢着些。” “好。”方知雨乖乖答,慢慢放下手,一步一步往外走,然后轻轻开门。 只是门外的石头看来,世子妃被什么怪东西控制住了? 等瞧见世子从后头冒出来,就知道“怪东西”肯定是世子了。 方知雨瞧着石头手里捧着的木匣,问:“你刚才讲……多少?” “五千两。”石头心不由主地开怀,“他可亲口讲了,是来认错求饶的。只是手头一时半刻凑不齐三万两,就先用……” 方知雨:“扔回去。” “诶?”石头以为自己听岔了。 方知雨道:“退回去!告诉他,秦予莘牵扯出来的事,我与世子也没办法,不想被波及。” 石头一知半解,但立刻捧着匣子回头疾奔。 方知雨的小脚却已经开始在地上磨擦。 “这程闳礼,太不是东西!送五千两银,口头承诺还给茶庄,转头就能对外宣扬,是我收了他的礼!” 宋筠从方知雨磨蹭的右脚边换到左脚边,跟着道:“就是!不是个东西!” 石头奉命回复程闳礼,却没给好脸色。 “世子明着讲了,‘别敬’一事,救无可救。” “世子妃也决定,茶庄以前亏的钱,就此作罢!” “请回!” 凡是惹了世子妃不愉的人,都是他仇敌! 程闳礼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没料到会遭遇如此直白的回绝,更铁了心要拉世子妃下水,转头就开始四处筹钱。 消息经由刺事人传到方知雨耳中,她决定再刺激一下程闳礼,放出自己即将前往荥州的消息。 程闳礼很快听到风声,实在不得已,将氿州所有经由自己掌控的铺子全部卖出,还将其中的玉器瓷器也送去了当铺。 最终凑得三万两银,再次赶到茶庄。 时已傍晚,茶庄内外忙忙碌碌,比他前几次任何时候都显得凌乱,又喜气洋洋。 一问才知,世子妃明日就要启程! 一边感叹自己赶到了最后时刻,一边又担心里头两位还是不买账,程闳礼花钱买通了看门人,让其先将两位管事请出来。 一胖一瘦两个管事出得门来,一见是他,兜头就走。 那瘦管事回身之时,还顺手在看门人头顶薅了一把,大吼:“你可以滚了!” 程闳礼忙吩咐随从左右绕道去拦,又惊动王府护卫,好一阵仓惶。 最终,王府护卫为了世子和世子妃安危将山庄大门紧闭,两个管事被关在了外头,与一众打点的马夫、车夫和粗使面面相觑。 程闳礼见状立刻迎过去,深深一拜,“两位,借一步说话。” 胖管事连连摆手,还撇开头:“不可不可。你休想拉我下水,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瘦管事也忙道:“就是就是。但凡跟你多讲一句话,都可能被查。” 程闳礼立刻后退数步,又道:“我与二位并未相近,就算有人查问,众目睽睽,也问不出私相授受的结果来。” 瘦管事瞥了眼旁侧的胖管事:“好像是可以安心了哈?” 胖管事回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还是小心为上。” 两人齐齐转身,异口同声:“就在这里讲。” 就在此处? 程闳礼往左右瞧了瞧,当真是众目睽睽……少说三十余人。 要拉那两位下水已经成了奢望,但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 他只好当众且高声地道:“程家茶肆奉太妃之令,每年收茶之时,都少给了三成价。如今世子妃接掌私庄,某也接管程家茶肆多年,是该从头理一理清一清。” 胖掌柜蓦地从后腰抽出一本册子,接得十分顺畅:“我等已经理过,十年来,程家茶肆少给了我们茶庄两万八千六百九十二两六钱三分!” 第267章 连环之计 程闳礼肉痛,心叹你这不是早就准备好了么?还装模作样! 可他也得继续装模作样,于是道:“某回去之后也算过……” 他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道:“拢共三万两银!” 两位管事互视一眼,同时低头。 一个喃喃自语:“我们算错了?” 另一个回答:“不可能!绝对没错。” 程闳礼头皮发痒,低声且明确地道:“两位算的是展示给世子妃的,某算的可以有些余数。” 瘦管事抬眸摇头,“不行,一定要确切数字。” 胖管事也附和:“对。得再算算。” 两人话音落,就有数人从角落冲出来,摆上小案和小凳,放好账册和算盘,铺纸磨墨,煨好热茶…… 程闳礼都看得傻了眼:这真不是提前准备好的? *** 茶庄里,杏儿带着思荻在茶树林里跑,想让她开心些。 青鸳也被拖去作伴,只可惜她的脸色比思荻还难看,因为这行径实在不符合一个暗卫该有的静默与老成。 宋筠陪方知雨在山脚下闲步,听着石头手舞足蹈讲述山庄门前的趣事,心情皆好。 方知雨笑着挽住宋筠胳膊,“我眼光还可以吧?这两位管事看似直愣,实际很懂门道。” 宋筠点点头:“总之这一场戏,程闳礼没法反对,旁人也没法置喙。以后定再重用他们。” 方知雨顺时而动,“那不如,用来开荒的两个庄子,让他们一人管一个?” 宋筠“呵呵”一笑,知道又着了自家娘子的道。 方知雨继续劝道:“几个庄子都在洛颍,他们熟悉此地风土人情。而且,牧场、马场、猎场原来的管事都不怎么样,迟早是要全部换掉的。” 她往宋筠肩头扭了扭,“倒不如用信得过又有能力的人。好不好嘛~” 宋筠猛地颤了颤,浑身发软。 小家伙似乎察觉了拿住他的法子,只要恰到好处地一娇声,他就什么都得答应。 这一回也不例外,立刻就回了“好!” *** 茶庄山门之外,经过一个多时辰的“精打细算”,胖瘦两位管事终于抬头。 程闳礼口干舌燥,心烦意乱,焦躁地盯着两人。 然后听见他们再次异口同声:“两万八千六百九十二两六钱三分!” 胖管事:“一分没错算!” 瘦管事:“一分也不多要!” 程闳礼被架在火上烤,无奈至极,只能谎称自己算错,让小厮按照那数目准备。 最后,递过去两万八千六百两的银票,九十二两现银,以及三十文铜板。 程闳礼看着对面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又分成两拨,分别点数的时候,笑容都快跟哭一样难看了。 又半个时辰后,啃着半个糕点的胖管事终于直起腰活动了下筋骨,“我这一遍合!” 瘦管事过了一小会才起身,慢慢悠悠灌了一口水,然后在程闳礼殷切的眼神中,悠悠道:“我复核的这一遍也没问题。” 程闳礼终于松了一口大气。 他都担心还要继续周折下去,无止境反反复复了。 哪想刚松了这一口气,瘦管事又递上一份文书,“这上头清楚记录了程家茶肆与淮王府茶庄多年的茶叶买卖关系。” 程闳礼一时没来得及反应,接到手中。 胖管事也凑过来,补充道:“也记清了每年程家茶肆少给的银钱是多少,总数是多少,以及今日将一次还清!” 程闳礼嘴角抽了抽,怎么事情拖着拖着就到了这一步? 若签了字,就证明这钱是淮王府应得的! 他又如何将世子和世子妃拉下水? 胖管事见他犹豫,突然往后一退,“程家二房二少爷若有疑,也可重新核算,还可自己重写。” 瘦管事开始吩咐人收拾铺开的桌案小凳和茶水,顺口嘟囔:“这些年的子钱都没算进去呢。我们都不介意亏不亏了,这位少爷还犹犹豫豫的?” 虽然是嘟囔,那声音却洪亮得惊人,把程闳礼念成个小人。 程闳礼硬着头皮,捏着那文书,签字也不是,退却也不敢。 望着紧闭的茶庄大门发了会呆,终悠悠露出一抹冷笑。 里头两位的连环计可真妙啊! 世子妃先来了个“无中生有”,生生把“茶庄少银”渲染得跟“赌坊掌柜下毒”同等重要。 他还没回过味来,麓州传来“秦家反叛”的消息又形成“声东击西”之势。 让他以为,只有立刻算计世子妃也收了自己的钱财,与自己成为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才能自保。 而后对方又刻意放出即将离开氿州的消息,令他没有机会休整思考,马不停蹄开始凑钱。 凑够了钱,以祈求姿态再次来到茶庄,对面又丢出一招“以逸待劳”! 安逸的是世子和世子妃,从头到尾不露面,悠然自得等结果。 劳心的是他,被两个管事不慌不忙假做严谨的态度引得心神慌乱,就怕哪里不合适,对方突然喊停。 万事毕,他才恍然大悟。 从一开始,对方的局就是为了这两万八千六百九十二两六钱……呵……三分! 哪里有什么为难,又哪里有什么不可见? 良久,他终于心一横,签字画押。 虽然心虚,可他终究不怕。 秦予莘已死,从他府宅里搜出来的任何书信都不会指向自己。 因为除了适才写下的名字,以往任何时候送出的信,都是旁人代笔,能学他字迹七分像,却完全不会指向他本人。 届时,只要一口咬定被陷害,便可脱身。 再者,他这一番前往京城,明里是为了替二房探一探如何将茶肆多开几家,暗地倒也结交了不少权贵。 虽然迟了一些,但他在京中也有人了。 无论秦予莘是真反还是被陷,他的案子最终都要送到京城去断。 淮王和世子不得入京,也不敢展露他们留在京中的帮手,到时候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 账目没有任何问题,收到的银票和散碎银钱也合数。 方知雨抱着匣子乐滋滋地,“夫君,你说要是别的庄子也有这好事,我能不能收点子钱?” “收!” 宋筠怎么会败她的性。 而她也乐呵呵地让石头取来私庄账目,开始记录。 第268章 表现可好 太妃交给孙嬷嬷的账册已经被找回,方知雨见之心痛,索性不再深究。 反正淮王早已让她新建了账册,氿州一行,所有私庄的情况也都已经重新登记入册。 这是她接手以后的第一步进项,必须清清楚楚。 入账:两万八千六百九十二两六钱三分。 正利:两万八千六百九十二两六钱三分。 拨两千两作赏银! 两位管事劳苦功高,各赏三百两;其余采茶人,每在茶庄一年,可得五两银,不足一年者也可得五两;余钱充作茶庄公用。 拨两千两用以开荒! 其中包括牧场、马场、猎场相干人的退走抚费。 拨一千两用以开辟桑蚕园! 全数交给谢昭自行利用,待两年后再看他能耐。 如此—— 余利:两万三千六百九十二两六钱三分! 方知雨抱着账册跟宋筠确认,“瞧瞧还有什么需要记录的必然之事?我怕忘了。” “少了一件。”宋筠习惯性摸摸她发丝,“你自己贴补,意图帮秋婵和施巧儿度过难关的那笔银子,应该挪出来。” “没多少,不用挪。”方知雨抱回账册,笑眯眯道:“我办这么好一件事,回去让父王给我发月俸,也不多要,一个月五十两就好。” 宋筠:“……” 多的都要了吧? 但这钱是她替内府拿回来的,多得也是应该,按理说,父王还该赏赐! 不对!他在这中间也耗费诸多心力,也得要点赏。 “娘子……” “嗯?” “你看你家夫君这一回表现可好?” “挺不错。”方知雨的回话总带着点心不在焉。 宋筠靠过去,软上肩头,“是不是奖赏夫君一点什么呢?下回你夫君才有动力继续表现嘛。” “有道理。” 然后……三枚铜板被一个一个规规整整摆上他手心。 宋筠彻底:“……” *** 茶庄之事顺利了结,方知雨再也不找任何借口,第二日便顺了宋筠的意,出发前往荥州。 程闳礼听闻两尊大佛真的启程,还有些恍惚——昨日忙忙乱乱的模样竟然不是装给他看的? 世子与世子妃上马车了! 世子与世子妃下车在路边吃面了! 世子与世子妃出洛颍界了! 世子与世子妃快到氿州界了! 一条条消息传到程闳礼耳中,只有这最后一条令他彻底放了心。 可就在这时,有一人冲到绸缎庄门口,对着里头大吼:“二……二少爷!快!快逃!” 然而,那人没来得及解释发生何事,程闳礼也刚来得及辨认出他是尹氏的人,衙役就横冲而入,将他反剪双手押下。 “你们做什么?”程闳礼惊慌失措,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我乃程家二房二少爷!你们胆敢……” “闭嘴!”一个衙役听不得他嘶吼,冲他小腹给了一拳。 而后才道:“奉氿州知州之令,押程家茶肆东家程闳礼入衙问审。尔!可是程闳礼本人!” “是……是。”那一拳已经让他满头大汗,“可我……” 衙役将他押向外头,围观百姓已经缓缓围上来。 程闳礼意识到这是他最后自救的机会,当街喊叫:“救命啊!救命!世子妃陷害于我!氿州知州草菅人命!欲要戕害我于牢狱……” 一闷棍杖在他后背心,将他打得踉跄,差点随之喷出一口血来。 打他的衙役抡着棍子喝骂:“我等拿你,是因为程家茶肆掌柜程丙供出你指使他杀人!与世子妃何干?知州又如何戕害于你?” 竟是为了此事? 程闳礼迷糊了,不应该是世子妃过河拆桥,将他给秦予莘送礼一事公之于众么? 还有……程丙怎么敢将他卖出来? 而下一刻,那衙役再次高呼:“程闳礼当街中伤世子妃,传谣知州,罪加一等!将数罪同问!押走!” 这一回,程闳礼再没发出任何辩驳,除了不甘,还有迷茫。 程丙一直在氿州洛颍县,也是被洛颍县令下文缉捕,更是在堂审之上供出他…… 为何提醒他“快逃”的人,是尹姨娘从麓州派来的? 想不明白,也不敢深想,他抗争着推搡,往四处张望,试图于人群里找到那个前来报信之人。 却不知那人已经胆战心惊地往麓州回跑了! 只不过没跑多远,就被慧安的徒子徒孙们用网给兜住了。 至此,宋筠的连环计才完美结束。 方知雨的连环计只着眼于当下,只算计程闳礼一人,宋筠的连环计就拉扯得远了。 这倒不是她能力不足,而是她能用的人只有那么多。 宋筠就不一样了,虞珩慎、刺事人、钱刀、暗卫,以及其他暗藏的兵马,随时都能调用,也随时都可隐藏。 更重要的是,他了解自己的人,知道如何才能用到最好。 这一计,从他离开麓州,前往氿州寻找方知雨的一刻,正式开启。 第一环,便是针对那个神秘的蒙面高手。 钱刀确实跟丢了,也确实一不留神让他杀了盯梢之人。 宋筠自然要把这人算计到死,至于其身份如何,死法如何就不重要了,只要偿命! 他一离开麓州,秦予莘势必有异动,此人必定会再动。 所以,他也带走了钱刀,给对方留机会。 同时,从暗兵之中抽调追踪、轻功、武艺都更胜钱刀数倍的好手,将秦府周围全部盯住。 宋筠不希望这个人再收买任何人对方知雨不利,所以只要一动,就必然进入击杀环节! 所幸,此人虽然是个难得的江湖好手,却寡不敌众,被杀死在麓州郊野的一处荒废宅子里。 上善县衙门外假扮百姓的杀手,应该就是钱刀跟丢那回,对方安排下的。 也所幸,宋筠及时赶到,救下了他心尖尖上的人。 第二环,就是虞珩慎坐镇麓州,劝动淮王同意那场针对秦予莘的阳谋。 原定计划里,宋筠是希望秦予莘拿着假匕首挟持宋湘淇的,因为那一刻,只有淮王会真心救她,能让她看清到底谁才值得相信。 但,淮王问出“世子可知”四个字后,虞珩慎不敢忤逆其爱女之心,只好临时更改计划。 那个早就安插在秦予莘面前的家丁故意撞他一下,给了宋湘淇逃离的机会。 程俏儿的提醒,是意外之喜,不然以宋湘淇当时吓得傻乎乎的脑子,大概还是躲不过去。 这一环的结果,如最初之所料。 秦予莘死,秦家反叛证据确凿,程家二房二少爷私相授受证据被查出,尹氏受到惊吓,宋湘淇回到淮王府。 第269章 回到王府 紧接着第三环,麓州刺事人在四日之内分别放出四个消息: 秦予莘与海寇勾结; 秦予莘收了程闳礼五万两银; 淮王和麓州知州已分别上书陛下; 麓州知州已下令捉拿程闳礼。 前三个为真,最后一个是假。 但是既然前三个都是真的了,这最后一个,自然会让尹氏来不及查证,就匆匆派人前往氿州! 只要消息传到氿州,程闳礼一慌,所有事都会对己方利好! 正因此,才造成程闳礼慌乱,被押走之时摸不透前因后果,失了抗争之心。 最后一环,也是宋筠到了湖县之后,才决定的一环。 得知慧安正在煽动程丙与吴峥之间的矛盾,同时得知方知雨想要让程闳礼吐出些银子来,他就知会了莫如海。 让莫如海关注程丙与吴峥之间的纷争,不管最终哪一方胜,都能牵扯到程闳礼,届时,就直接将胜的那一方拿下。 若有罪则论罪,若证据不足,就只能另寻他法对付程闳礼。 没料,老天爷站在正道这一方。 莫如海盯着洛颍知县严查此事,很快从程丙嘴里审问出程闳礼指使杀人的事,还不止一件! 但莫如海按住各方不准动,等世子和世子妃的车驾离开氿州,便知道他们那头所谋一定成了,该跟程闳礼算账了! 所以,奉令拿人的衙役并非洛颍县衙,而是来自府衙。 如此,环环相扣,决胜千里! *** 前往荥州的马车上,宋筠枕着方知雨软软的小肩,将一切娓娓道来。 他担心等方知雨自己发现的时候,又滋生小脾气,倒不如一口气讲完。 听得娘子“哇”、“啊”、“真的”声声赞叹,他的眼睛都乐眯住了。 *** 荥州只有四处私庄,两处陶庄、两处瓷器庄,情势并不复杂。 等宋筠和方知雨抵达的时候,四个小庄子八个管事已经乖乖奉上账册,还效仿茶庄管事,先认错再补所墨之银,发誓效忠世子妃。 方知雨从头到尾只讲了一句话:“不是效忠我,是效忠淮王府。” 而后倍感无趣,只在荥州逗留三日,一行再次启程前往霖州。 霖州共六个私庄,三个大的是田庄,三个小的分别是银矿场、书画院、避暑山庄。 方知雨看见“书画院”和“避暑山庄”两个庄子的名字就头大,转头就给宋筠丢去个白眼。 “这……娘子听我解释。”他选择从不会挨骂的那个讲起,“‘书画院’名字是有些附庸风雅,但其中所产却是好东西。” “咱们王府的墨条、宣纸,还有淮南诸多文人豪客作画所用的丹青,都出自此处。而且这处庄子只比孙家大宅大个两倍……” 他傻笑起来:“开不了荒。” 方知雨瘪嘴:“你当我什么人啊?见一处庄子开一处荒?” 她指了指“避暑山庄”四个字,“这里呢?总该是字面意思了吧?” 宋筠:“嗯。” 方知雨冷笑:“可我却从未听闻淮王到这里避过暑。” 宋筠:“祖母效仿太后,将这处田庄改成避暑山庄。最开初几年倒是来过,后头嘛……嫌太远了。” 方知雨长叹一声:“都荒废了?还不如开荒、养鱼呢。” 宋筠:瞧!你还是满心都开荒! 但紧接着,他义不容辞地赞成:“开!” 自此,氿州安定,荥州效仿,霖州乖顺,一切都按部就班,竟然比预计早了近一月踏上归途。 等回到王府,方知雨孕仍未足三月,宋筠便对所有知情人下了封口令。 又将老郎中安排进良医所,记了个名,让他每日请脉,守口如瓶。 *** 当夜,淮王大办家宴! 太妃和程思珺依旧禁足,宋湘淇归来后重病一场尚未痊愈,到场之人竟然无比和乐。 庄姬和曹姬互相劝酒,把彼此给灌醉了。 宋简不知哪里寻来一只小黄狗,跟它玩得不亦乐乎。 宋清溪与思荻相谈甚欢,甚至聊起了到书堂读书认字……淮王当即承诺,思荻若想,随时可去。 但思荻没有给出答案。 方知雨挽着王妃手臂不撒手,嘀嘀咕咕讲述此行所见所闻,一会儿呵呵笑,一会儿谈及龚嬷嬷又愁眉苦脸。 淮王坐在王妃左侧,挨不着半点衣袖。 宋筠坐在方知雨右侧,扯住了她的衣袖,却被无情甩开。 最后只这两父子,成了这场家宴里最寂寞的人。 *** 休整一夜,神清气爽。 方知雨翻了个身,手脚搭在宋筠身上。 “好舒坦!还是家里好。” 宋筠忙不迭从床沿滚下地去,摸了摸额头的汗。 他巴不得抱着软腻腻的人儿,可那小腹不能被压着呀! 方知雨抱了个空,“哼唧”两声又睡了过去。 日上三竿,奢睡的人才醒,等坏了一众翘首等待的人。 门一开,院子里齐刷刷响起呼喊,被杏儿一个眼神瞪灭了去。 方知雨笑笑:“刚醒。小声些,别吓着我。” 她刚醒,她肚子里的小家伙还不定醒没醒呢,但也不能吓着,只好如此搪塞。 燕燕性子最活泼,话也最多,第一个冲到面前,“世子妃,我们都好想您啊!您不在的日子,世子府可安静了。” “世子整天板着脸,我们都吓死了。还有那几天,全麓州都在乱,到处都在响,我们都躲在房里不敢出门呢。” 方知雨冲她笑笑:“你一口气把话都讲完了,这一天接下来的时光可难过了哦。” 燕燕笑笑,还想再讲什么,被四丫抢了话:“世子妃,我胖了一大圈呢!之前的衣衫都穿不得了,偷了杏儿的穿。” 四丫是四个丫鬟中最瘦最小的,被安排去带着思荻大口吃饭好好长肉,结果思荻走了一趟老家,归来仍旧清瘦,她却胖得脸上的肉都能弹动了。 方知雨摸摸她头,“可以,以后不用吃那么多了,不然这里没人的衣服可以给你穿。” 转而她对石头道:“都是长身体的时候,给她们做几件新衣吧。” 石头喜滋滋应道:“是。” 四丫和燕燕互视一眼,从后头领过来一人,正是翠妞。 “世子妃……我……”翠妞激动地眸中闪泪花,“我能好好走路了,也能好好讲话了,虽然还是有些吃力。” 方知雨拉住她手,“会好的,总会好全的。这回青鸳找到了一位老神医,让他替你瞧瞧。” 不敢讲恢复如初,但一定会比现在更好! 第270章 言而无信 喜贵是最后来到世子府的,也是最腼腆的,好一阵才从后头挤出来,“世子妃,我腿好了!不瘸了!以后有什么要紧事,我能替您去跑!” 石头在旁抱臂,“那我呢?” 喜贵笑:“你不是世子的人么?” 石头:“……” 方知雨被逗得合不拢嘴:“好!都好!咱们今日吃点好的!石头……不!喜贵,你去典膳所跑一趟,咱们整个世子府里里外外所有人都算上!” “好嘞!”喜贵难得拔高语气,美美地跑走了。 而这一刻,十三才从所有人背后跳起来,“世子妃!我!还有我!” 方知雨招招手,她终于大喇喇推开众人,一路往前,一路“哼”,那意思是:瞧!世子妃到最后只是我一个人的! 她绕到后头,从后抱住了方知雨,“嘿嘿……我是世子妃的后盾。” 方知雨开怀而笑,将她小臂兜住了。 唯独石头觉得自己是最失宠的那个。 不对……还有个青鸳。 于是他高喊:“青鸳,你也不受宠了吧?瞧人家十三……” 话音未落,青鸳便悄无声息闪现眼前,默默地用自己小指尖勾住了方知雨的小指尖。 然后挑眉:“你总不敢吧?” 石头当然不敢,即便他是个内监,也不敢碰触世子妃啊! 碰哪里断哪里,肯定还是世子亲手来断! *** 这世上总有些人独自过活,也总有些人不论离开多久都被人记挂着。 方知雨觉得,有这么一群人念着自己,这淮王府总归没那么坏了。 可……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大概是宋筠不在吧。 *** 宋筠有极其重要的事……方知雨忘掉的事。 ——孙嬷嬷。 自从孙嬷嬷投诚之后,并未遭到苛待,反倒吃得好睡得好,毕竟那个白养的儿子已经没了,世子也答应留她活命,所思所虑没那么多。 当她被蒙头带进议事厅,听见淮王询问世子“此乃何人”之时,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阵发寒。 她想起了那毫无情面的“杖责二十”! 宋筠给东凌使了个眼色,东凌立刻上前,掀开黑布。 孙嬷嬷眼睛迷了一瞬,淮王却愣了一瞬。 宋筠道:“典仪所孙嬷嬷。她知道很多事,请父王一一问询。” 淮王听后脸色僵了僵,“不都是你祖母曾经做过的事么?还有什么可问?” 他想到世子妃的坚持,和世子一味的宠溺和偏向,心头微微不愉,“你懂得疼惜你的妻子,难道要让为父不顾母子之情?” “儿子不敢。”宋筠生了惶恐。 虞珩慎将麓州消息传给他的时候,也一并传递了淮王的忧虑。 他知道如今父王心底有个疙瘩,却不知如何开解,便不再继续开口。 好一阵后,淮王脸上愠色不减,“那你到底要让我如何做?亲手弑母,或者将太妃交给衙门定罪斩杀?” 太妃已经被软禁在泰然居,终一生都不能再作威作福,若还要深究,便只能往死一途! 他下不去手!也做不出这样决绝之事! 宋筠了解这一点,因为他也做不出来,只将头垂得更低,“父王顾念母子之情,儿子也一样……为了母妃!” 他的语气瞬间坚定:“请父王听一听孙氏所言,为十年前母妃所受之冤正名!” 一口气堵在淮王心口…… 只要宋筠搬出王妃,他就没法反驳;不仅没法反驳,还每每都心甘情愿服软。 良久,他终于怒叹一声:“好!就让我好好听听!” 他看向孙嬷嬷,“不过,凡事不能单凭口头所言,你得有凭有据!” 孙嬷嬷忙俯身磕头:“是。” 而她要讲的,正是十年前宋策中毒,王妃被多人指认为幕后指使的那件事! “那毒,不是王妃下的,也不是王妃身侧任何一人下的。”她每个字都咬得极重:“是程夫人,彼时的小程姬。” 淮王听闻此言,默默闭上双眼。 他从不相信王妃会以不光彩的手段暗害一个幼子,也怀疑过是不是程思珺自己所为。 可每次有所怀疑,他又劝说自己,“虎毒不食子”,因为程思珺对一双儿女的关切看在所有人眼底,做不得假。 没料,猜测和怀疑居然成真。 孙嬷嬷不待淮王问询,就将自己所知全数相告。 “王妃身边的两个丫鬟,一个承认是自己下毒,另一个也作证乃王妃下令……其实她们都是被威胁的。” “尹姨娘抓了她们的家人,以命相挟。事后,她们的家人应该都被灭了口。” 淮王手指抠住桌沿,久久平静不了心绪,也未曾睁眼。 孙嬷嬷又道:“后来还有第三个丫鬟跳出来承认药粉是她买的……这才是真正出卖王妃的人。” “她用一句话和自己的命,从程夫人手里换取了五百两银子,只为买人参给自己的母亲续命。” 淮王重重呼吸,后槽牙生硬,半晌也不回话。 孙嬷嬷以为自己所言没有得到信任,左思右想补充道:“她的妹妹还活着,因为知晓当年事,被尹姨娘带进了程府看在眼前。” “如今,正是二房二少夫人身边的丫鬟铜铃儿。” 也即程闳礼发妻付瑾身边的丫鬟! 淮王终于缓缓睁眼,看向孙嬷嬷:“你敢对今日之言发誓?” 孙嬷嬷再次俯身:“我已一无所有,只求能活到因病老死,定不敢再有欺瞒。淮王您只要抓住那个铜铃儿,就有了指认程夫人的人!” 她总觉得自己的用处不止于此,于是又道:“还有……太妃将内府和私庄账册及钥匙交托给我藏匿……” “够了!”淮王突然一声高喝:“把她送去暗狱!” 孙嬷嬷傻了眼,愣怔一瞬,猛然高声:“不!世子和世子妃答应过,会饶我一命的!” 可这一声求饶后,她只看见淮王无波无澜的双眸,以及对太妃彻底的绝望。 求淮王无用,那世子…… “世子!您不能言而无信啊!” 东凌带了人入内,将她捂嘴往外拖,而她瞧见了世子不敢忤逆淮王的垂头丧气。 宋筠确实不敢在此刻多言半个字。 但暗狱是他的,掌握在钟会手里,孙嬷嬷的命可以保,保她以后吃饱穿暖,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活到寿终正寝就好。 如此,不算言而无信,也没有忤逆淮王。 但……他与父王之间的隔阂…… 第271章 多谢父王 东凌刚押了孙嬷嬷出去,复又会转身,“淮王、世子,世子妃来了。” 提到“世子妃”,他笑眯了眼。 淮王沉着眸子,目光从地面扫到宋筠脸上,再扫到东凌笑容上,而后语气冷硬地问:“来催我大义灭亲?” 东凌一愣,眨起了无辜的眼:“世子妃是来催世子回去用午膳的。” 淮王:“……” 宋筠偷偷笑了:娘子对他可好了! 内心一旦生了龃龉,就不可能轻易散去……淮王瞧见宋筠这一个笑,万般不信,甚至连东凌也怀疑了。 他一声冷哼,拂袖向外而去。 东凌迷茫而狐疑地跟着追上,宋筠却在路过东升的时候,悄然顿足,然后深深一拜。 东升回了一礼,却一言不发。 宋筠抬眸,东升眯眼,两人对视一瞬,又迅速转开目光。 千言万语,都不及此时此刻的沉默寡言。 他们都知道彼此这一礼,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 虞珩慎独镇麓州,因了淮王一句“世子可知”临时改动计划,避免因宋湘淇遇险而加深淮王对宋筠的避忌。 这是虞珩慎的运筹之力。 但还有一人,面对淮王之时,半字未曾言,私底下却给虞珩慎传话以作提醒。 此人,自然就是那日在议事厅得知围杀秦予莘全部计划的东升! 东升将虞珩慎离开之后,淮王如何踱步,如何皱眉,如何反复思量,都化作几幅画,简明扼要传递过去。 看似毫无意义,实则展现了淮王内心的不安和不信任,聪明如虞珩慎,自然会知道东升的好意,也借着传递消息将这几幅画递到了洛颍。 宋筠见后感念于怀,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与东升单独见面,才一直压着没动。 现如今,只这匆匆对视,双方便明白了所有。 宋筠撩起衣袍,快步赶上前头,东升则直起腰,抱着双臂继续站在原处。 可无论是议事厅里的其他人,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的淮王,都不明所以,只以为那是两人习以为常的一次寒暄。 *** 淮王怒冲冲从议事厅后门迈步而出,就见台阶下站着打扮得清秀素雅的世子妃,正迎头冲他而笑。 笑得毫无防备,还盈盈一礼:“父王!” 淮王:“……” 俗语讲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淮王哪好意思继续甩脸色。 “诶!诶!好!”淮王黑沉的脸浮现一抹淡白,不自在的问:“世子妃怎么来了?” 方知雨还是笑着:“其一嘛,是前些日子在霖州发现了一种好吃的鸠鸽汤,特意让典膳正做了,给母妃和您都送一份。” 在世子妃心底,王妃排在所有人之前,这是淮王府上上下下不传之秘。 世子虽然常有醋意,但淮王却从不敢多言半点不愉,立刻让东凌从杏儿手中将汤盅接过去。 那张浮着淡白的脸,微微起了一丝红意,似怕吓着世子妃那般,语气温和地问道:“那……第二件事呢?” 若是宋清溪和宋湘淇在,只怕会怀疑这位不是自己亲爹,因为父王和亲爹不一样,父王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跟她们讲话。 这就是“吃人的嘴软”,即使还没吃上,也不好继续给人看脸色。 ——淮王如是想。 方知雨甜甜一笑,瞧了宋筠一眼,“这第二件事嘛,是世子与我在氿州办的一件大好事!” 石头捧上了一本册子,喜贵则抱上了一个小匣子,都显得神神秘秘。 淮王不解,走下阶梯,正瞧见喜贵打开匣子的盖,石头翻到了册子的其中一页。 ——银票,厚厚一摞银票! 以及记录清晰的账目往来! 淮王有些不知所措。 方知雨凑上前,神秘地道:“我从程闳礼手上,名正言顺抠出了两万八千六百银子!内府和私庄不必动用外府钱财来补缺了!” 淮王手里的钱财何止两万两,零头都比这多! 可他见着世子妃喜形于色,歪着头乖巧讨夸,禁不住笑开了怀:“是么?这么多呀!世子妃真厉害!哈哈哈……” 一“哈哈哈”,就转头向四周看,一看就与世子四目相对…… 淮王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适才还怀疑世子妃是不是来催促自己对太妃下手的,还跟世子发了脾气,心底突然有些不自在。 “内府这么多人要养,私庄改制箭在弦上,以后所需银钱必定不少。”淮王语重心长:“这样,今年再从府库拨十万两银,六千石粮,凭世子妃调用。” 转而,他又笑笑:“明年的,明年再论?” “好呀!”方知雨又是一礼:“多谢父王!” “好!好!”淮王自己也不知在“好”些什么,就是被哄得极其开怀,很快就将宋筠放走了。 眼瞧着世子妃挽住世子胳膊依偎远去的背影,他的心又有些空落落。 *** 方知雨挽着宋筠胳膊,贴在他臂膀上,讨巧地笑:“我聪明吧?又帮你解了一次围。” 有两个暗卫跟着宋筠去了议事厅,听见里头的对话拿不定主意,便回去报了木骧。 此番外出,木家兄弟已经将方知雨视作主心骨,第一反应就是请她示下。 而她,就在淮王面前演了一出,帮宋筠解了围。 “嗯。”宋筠心底欢愉,却笑:“又得了十万两银。” “那又不是我个人的,是内府和私庄的开销!”方知雨突然一拍脑门,“哎呀!忘了问父王要月俸!” “不如我给娘子发?”宋筠的手缓缓探向她后腰,“可以更多哦。” 方知雨一把揪住他手掌,“行!我们定定规矩。捏腰,十两一次,摸头发二十两一次,勾鼻尖,三十两一次,至于……” “唰”一声,宋筠从袖中抽出一摞银票,“田庄雇聘农有‘拔月’一说,我也在娘子这里来个‘拔月’如何?” “那我可亏了。”话虽如此,方知雨还是从心地抽走了宋筠手里的银票,财迷似的边走边数。 杏儿走在左侧,石头和喜贵走在右侧,都离得远远的。 这个时候,万一世子突发奇想,真的捏一把世子妃的腰……大庭广众的,没脸见人的哟。 第272章 夫君我来 淮王回到议事厅,翻了翻公务文书,半个字也看不入心。 “东升啊,你说我是不是老糊涂了?” 东升静立在侧,不言不语。 淮王没得到答案,又问:“我怎么会猜忌自己的儿子呢?我可就这一个康健的儿子啊!” 他一个儿子癫,一个儿子傻,百年之后,只有宋筠得以世袭王位,无人可争,也没什么可以争。 先帝定天下之后,各地百废待兴,需要休养生息,他们这些王,明面上是与帝王一起共享天下,但实际上,是为了镇一方江山。 他镇得不好,又或者说,若非世子荡平海寇,他的亲兄长、当今的皇帝,还会以“淮王镇淮南无用”为借口问责呢! 左思右想,右忧左虑,淮王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想太多。 他又问:“是不是那些蛊惑人心的挑拨之言影响了我?” 东升还是不语,转身浇花。 淮王终忍不住轻斥:“你个老东西,这时候又装哑巴了?也不提醒提醒我,让我时刻警醒着,不要着了流言蜚语的道。” 东升“诶”了一声:“老奴不过是个内监,还是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的内监,怎么比得上亲儿子呢。” 言外之意,亲儿子都能疑,还会相信一个外人? 淮王瞪了他一眼,哑口无言。 好一阵后,又道:“给湘淇新安排的住处和丫鬟,可都还好?” “三姑娘住的很好,丫鬟也盯紧了,不会让程夫人接近她的有机可乘。” 淮王点点头:“那就好。让那几个丫鬟寻个口风探探,她对生母作恶多端的认知到底如何。” 东升浇花的手猛地一顿,侧头看来:“淮王要动程夫人了?不等将那个叫铜铃儿的丫鬟抓来问问?” “不用问了。你我都知道她是什么德行,这些事做得出来。” 淮王起身,望着半开的窗扇,悠悠而叹:“我不杀她,因为她毕竟是策儿和湘淇的生母。但我也不能留她,不然尹氏难除。” 其实那一晚,他在湖岸这一头,瞧见了对面隐而不动的二老爷,就知道彼此想法一致——都想借机除掉尹氏。 既然如此,就给对方一点口风吧。 *** 世子府的晚宴丰富又恣意,因为没有主子在! 淮王和王妃没被邀请,世子和世子妃关起门自己腻歪,丫鬟、内监、小厮们则在外院点了篝火,摆了小桌,欢快畅饮。 寝屋里,宋筠侧耳听着外头的声音,瞧着斜靠在小榻,翻着账册的方知雨,不满瘪嘴:“今晚人人都开怀,唯独你的夫君孤寂寥落无人疼。” 方知雨抬头,目光落向烛台,“烛心该拨了。” “你夫君我来!”宋筠一个箭步弹过去,开始拨弄烛心。 “这烛火啊,恰似我的热情,烛心也正是我之心。”宋筠厚着脸皮凑上一双唇,“不知娘子可知……” “吧唧”一口,方知雨给了个奖赏。 宋筠舒坦了。 但还不满足。 方知雨突然道:“秦二当家和千手赌仙都是高人,都帮了我很多,得正式谢上一谢。” 鹿峰寨已经算他们二人的私交好友,但为了避险,九人并未入内,而是住进了淮王府临街的一处三进宅子里。 这宅子是宋筠前往氿州前,特意交代虞珩慎去买的,鹿峰寨就是再来二十人,也住得下。 宋筠点点头,对方知雨的想法表示认可:“典膳所都备了食盒送过去,没有怠慢。秦二当家打算过几日正式递拜帖,届时我再摆宴作谢。” 他便讲,他蠕动靠近,刚伸出手准备捏住那方柔柔的小腰…… 方知雨却再次开口,堵住了他的胡闹,“我想约程俏儿去逛逛街,就明日最好。” 宋筠瞬间黑脸:“你不能到处乱走。” “不乱走,就去程家二房门口接她,然后去鼎福楼坐坐。” “那也不行!” 方知雨“啪”一下将账册合拢,“我要动尹氏,总得知会程俏儿一声吧?她跟我可是结拜姐妹!” 宋筠瞬间蔫儿了一半气势:“把人请过府来,不是更好?” 他捏了对面的小手手,带着一抹祈求道:“外头不安生,我怕尹氏孤注一掷。再者说了,你表妹我堂妹都快在程家落根了,得寻个机会接回来。” “谁?”方知雨的脑子突然闪过一道猛烈的闪电:“十五?” “不是十五还能是十六?”宋筠带着不解回看过来。 方知雨却大彻大悟,她老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来是少了那位离经叛道的公主啊! *** 次日一早,方知雨刚睁眼,就瞧见一紫一红两抹浓色贴在自己床头,惊得一声“唉哟!” 程俏儿笑嘻嘻:“姐姐终于醒了!” 因过了药效,“黑面神”十五的脸白了些回去,看起来正常多了。 但一开口,又是大喇喇的,“表姐此番外出,可有识得江湖好手?速速请来与我过招?” 方知雨:“呃……你表姐我是去办正事的,不是去闯荡江湖的。” 十五往床沿一坐,“那可惜了。”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轻咳:“咳……那是我的位置。” 程俏儿和十五的脸色同时僵了僵,不约而同往旁让开,将宋筠让了进来。 宋筠则捧了一碗粥,殷切地递上,“娘子,喝粥啦。” 语气轻柔得跟方才不像一个人! 这些日子,方知雨已经习以为常,张开小嘴顺着他递过来的勺子就吸溜了一口,然后囫囵着问:“世子这么早就把你们叫来了?” 程俏儿在后头探头,然后摇头:“世子可不愿让我们来。昨日听闻姐姐归府,我们一整夜都没睡好,天刚亮就跑来了。” 十五跟腔:“就是,堂兄还不肯让我们进来呢!” 方知雨心虚地瞥了一眼,担心她察觉自己将她忘了。 好在,十五一向神思粗犷,根本没想到这一茬。 转瞬,方知雨又好奇起来:“世子不让进,你又是如何进的?” “我武艺高强呗!”十五拍拍胸口:“趁他抬手拎食盒,我从他臂下钻进来的!” 方知雨咧唇:“好厉害哦。” “就是!”十五完全没听出这话的真实意思。 顿了顿,她摸摸肚子,盯住吃得香香的方知雨,“今早出门太急,都没吃东西呢。” 方知雨往外间瞄了一眼,“桌上还有……” “我已让典膳所准备。”宋筠冷冷一声打断,脸色如同要下倾盆大雨。 我娘子的东西……你也想碰? 第273章 妇人之仁 眼瞧十五和程俏儿旁若无人猛咽唾沫,方知雨不好意思地推开宋筠。 宋筠殷切的眼神瞬间黯淡,盯着自己手里的粥,情绪低沉。 方知雨软了心肠:夫君疼惜,她又何必伤了他的心? 于是腼腆地笑了笑:“这粥没味,我想喝汤。青菜肉糜汤。” 宋筠一滞,笑容顿现:“好。还有什么想吃的?” “汤里加几块面片才最好。”她瞧了眼外头桌上的盘盘碗碗,违心地道:“其他都不想吃了。” “行!”宋筠立刻起身奔向外头,片刻后回转,对站在床边,再次占据他位置的两人道:“桌上的吃食归你们了。” 十五仰头,傲娇万分:“当我要饭的啊?” 但她的肚子却“咕噜噜”地叫嚣,傲娇不起来。 然后与程俏儿互视一眼,灰溜溜出去大快朵颐了。 方知雨又瞧了眼外头,咂咂嘴。 忽然听见程俏儿一句:“世子妃的膳食就是比我们的精细。” 又听见十五回一句:“就是。也不瞧瞧是是谁每日亲自盯。” 方知雨勾了勾唇:是她夫君! 宋筠将寝屋门关阖,把她从床上抱到妆奁前,继续每日必然的过程。 “接下来的七个月里,少跟她们往来。”语气冷冰冰的,态度坚决又生硬。 方知雨探手向后,想够那大掌,却扑了个空。 但下一瞬,大掌自动放到她手心里,人的语气还是不怎么好:“哄我也没用!你可不能跟她们一起胡闹。” 方知雨咬了咬大手掌的虎口,留下浅浅牙印,娇笑着问:“给你生个孩子就这么重要啊?” 宋筠“哼”一声:“是你安安稳稳最重要。” 方知雨仰头,倒着看向上头的人,看见了坚毅的下颚,和低垂的眸子。 眸子里全是担忧。 她的心又软了三分:“那要不然不生了……这样我最安稳。” “你敢!”宋筠怒而将她换了个方向,让她正面朝向自己。 “这个时候不准想什么落胎,那对身子更不好!” “哦。”方知雨笑着伸出手指,勾住他腰带,往自己身前扯,“夫君呀~” 宋筠咽了咽唾沫,将她手拍开,“别胡闹,门没栓,外头两人随时可能推门而入。” “那……”小家伙挑眉,“晚上?” 宋筠又狠狠咽了下唾沫,刚想回答,就听方知雨自问自答:“晚上有要事。” 宋筠一愣:“什么要事?” 能重要得过他? 方知雨转过身,背对他,“我得去问问周公,以后每晚睡多久对孩子最好。” 宋筠:“……” 又被自家娘子摆弄在股掌之间了! *** 方知雨洗漱完毕,穿了一身鹅黄新衣,明艳地来到外间,正赶上典膳所送来的青菜肉糜面片汤。 方知雨的所有膳食,都是典膳正亲自制作,不为别的,只为了遮掩世子妃有孕一事。 典膳正前所未有地忙碌,却心头欢畅,因为世子妃好,他才有机会在淮王府继续安稳。 所有给世子妃准备的膳食和茶水,都由燕燕和翠妞查验试毒,也都尽心尽力,不敢有任何失误。 虽然她们不知道世子妃归来后为何奢睡,又为何沉静了许多,但只要世子妃愉悦,她们也就能一直过着好日子! 世子府内外皆如此盼望世子妃好。 淮王府之内所有感念世子妃恩德人,更是如此。 只有一个人,在此时此刻,将方知雨恨之入骨。 ——她就是程思珺。 *** 淮王让人知会了程思珺,要将她送到府外静养。 她只是似笑非笑,要求见淮王最后一面。 淮王本心总抛不下“妇人之仁”,想到程思珺毕竟伴了自己多年,这最后一面还是得见。 更何况,她的身上,有程晚棠的影子。 淮王循着记忆来到修竹居宅门前,一抬头一愣神,差点没回味过来。 虽然只有短短月余,修竹居却已经荒了! 宋湘淇被送到程家之后,修竹居就只有程思珺一人,后来又安排了四个与她不可能有任何关联的丫鬟进入其中,一并被关了起来。 丫鬟们只是暂时不得出,可程思珺本要被关到老死的。 只是后来,其中一个丫鬟进入她房间便再没出来过。 淮王下令彻查,东凌也的确带着人亲自翻找过,竟没找到半点踪迹,只得将程思珺搬到旁边的另一处小宅院——苍松居。 而后,修竹居掘地三尺……还是没找到任踪迹……活人的没有,死人的也没有。 这事,东凌给淮王报过,但淮王那时正在为太妃之事发愁,并未上心。 如今,东凌悄悄近前,小声提醒,“淮王……程夫人在旁边的苍松居。” “嗯。”淮王也不好承认自己适才糊涂了一下,只应了一声便由东凌带路,绕向旁侧。 苍松居与修竹居相隔不远,抬目可望,只是路途不能直达,需要绕着一段碎石路走过去。 而这段路,有很多淮王与程思珺的回忆……他承认自己是个念旧的人,但也承认自己不会容忍这个女人再伤害自己的孩子! 于是一路走,一路步伐越来越稳。 到了苍松居,却见外头堆了好些个食盒,有靠在墙角的,有歪倒在阶梯上的,还有散发出古怪味道的。 东凌一见,朝守在旁侧的护卫喝道:“这些东西还丢在门口做什么?” 护卫一见东凌后头竟然是淮王,忙将其打扫,可那恶臭的味道却经久不散。 宅门被轻轻推开,里头那棵苍劲有力的松树刹那映入眼底。 树干在外院,但树枝越进了主院,能遮风挡雨,能遮藏心事。 淮王迈步而入,路过那股恶臭的时候,冷不防恨声一句:“你们日日在此看守,也闻得下去?” 本是随意而感,一个护卫却大着胆子道:“一日三个食盒,从来不曾怠慢里头那位,可白日里我等不敢轻易靠近,因为……” 他缩了缩脖子,“里头那位会蹲守在门后,探出手来抓住人就啃。” 程夫人虽然失宠被关,可三姑娘仍旧是王府里的主子,他们不敢开罪,只能夜深人静之时,再试探着将食盒清理而去。 但日子久了,又惊又怕,人也疲累,就懒得日日清理,大多时候都多堆几日。 淮王瞪了这些护卫一眼,给东凌使了个眼色。 东凌没有继续跟入其中,而是退行向外,吩咐护卫统领将这些日子看守苍松居的人全部换掉。 第274章 夫人中邪 淮王独自一人向内,鼻中飘入浓重的松香气。 在踏入主院的一刹那,他顿住了。 不只是步子,还有一颗心。 程思珺就在院中央,身下一把藤椅,身上一套戏服,脸上一重花钿戏妆,手中一根……人骨。 淮王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一根女子的小腿骨,骨头上残留着骨肉分离的淡淡痕迹。 而程思珺的唇角,也残留着一抹淡淡的不可言说。 淮王顿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而程思珺却妖娆地侧过头来,缓缓露出一抹笑。 “淮王,您终于来了!” 她开口,却是戏腔。 淮王闻之,后脊发麻。 他以前最喜她扮上戏装,唱一首小曲,可从来不知有那一曲,手里必须捧一根人骨! 他环视一圈,不大的院子,满目萧索,满地落松已堆叠了好几层。 “给你安排的丫鬟呢?为何不打扫?” “丫鬟?”程思珺扯了扯头顶的一根绳子,西厢房响起一阵铃音。 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女子从房间里冲出来,俯跪于地,爬到程思珺面前:“奴婢参见王妃!” 程思珺摸摸她头,“乖。” 再瞧淮王:“这就是我的丫鬟。” 淮王轻轻拧眉,只叹面前这人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是她太想做王妃?还是他从来不了解她! “还有两个呢?”他目光落在程思珺的手部,消弭了后话。 而程思珺很给面子的有问必答:“这就是。” 然后指指角落,“那也是。” 然后指指淮王旁侧,“那里也有。” 淮王下意识往反方向挪了两步,低眉扫量,只见一地厚重的落叶。 程思珺却道:“三个人,几百根骨头,都被我用绫罗绸缎包裹,埋起来镇宅!” 三个?淮王明白了之前那个突然失踪的女子去了哪里,不由胃中反酸,久久难平。 但在面前这个女人面前,他依旧强撑着,不知为何,大抵不想自己也被啃? 程思珺起身,妖娆地甩着袖子,靠近淮王,“我要让她们的怨气,在淮王府地底生根发芽,然后把你们一个个拉下地狱!” “你……”淮王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你癫了?” “哼哼哼……”程思珺捂嘴而笑:“是这世道癫了!是淮王您癫了!” 她甩开长袖,伸手欲抚淮王肩膀,却被一把推开。 她也只是笑笑,没有半分怒意,“十岁!那一年我刚满十岁。我在堂姐被抬入王府的次日见到了你……一见倾心。” 若在以往得知,淮王定会有所怜悯,但现在……他看着眼前疯癫之人,只觉得宋策的癫狂并非毫无来由! 许是她,她的生母尹氏,她的祖祖辈辈都有疯癫的潜质! 程思珺好似又清醒了几分,她看了淮王一眼,又绕走了,接下来的状似自言自语。 “我为了也进入淮王府做你的女人,付出了很多。” “因为你疼惜王妃,迟迟没有动手弄死她!” “还因为你愚孝,在太妃面前扮成如猪如狗的蠢样!” “到头来……你还是不要我!” 念念叨叨一阵,她复又举起一直抱着的人骨,吭哧吭哧啃了起来。 那骨头早已被啃光,不知她到底还在啃什么。 淮王……淮王再见不得这一幕,转身向外。 而他身后,程思珺状似清醒过来,狂笑大吼:“淮王!别走啊!京中很快就会有消息了!所有人都会给我陪葬的!” 淮王停在耳中,颤着心口一路狂逃,冲到苍松居门外,俯身干呕,却呕不出任何东西。 “东……东凌。程夫人中邪,安排人送往道观,严加看管!” 东凌不明所以,却被淮王的神情惊吓到,转身就要去安排,却又被淮王叫住。 “去找世子。让世子的人办这件事。” 东凌更加惶恐难安,立刻调转方向前往世子府。 淮王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丝,忍不住自嘲起来。 怀疑儿子,质疑儿子,到头来还是需要儿子给自己善后? 是他自己软弱无用,连王府的护卫都跟他一般德行! *** 世子府主院,方知雨和程俏儿正在东厢房喝茶,十五最是厚脸皮,拽着思荻一起旁听,美其名曰:替你们谋划谋划。 思荻这些日子总闷着,可遇见了性格外放的程俏儿,粗枝大叶的十五,以及目中无人只有世子妃的十三,她的心情总算好了些。 于是跟十三一同当门神,一左一右站在门口——放哨。 放的什么哨? 防备世子突然闯进来将世子妃抢走! 宋筠在院中负手徘徊,目光有一下没一下往屋中停顿。 他是那种只想独占世子妃,不让世子妃与姐妹们闲聊的人么? 他是担心没头没脑的十三和没轻没重的十五,碰着了小家伙腹中的小家伙! “不足三月不便公开”只是托词,他是想趁着这时机,将淮南之内有可能伤害方知雨的所有人都清除掉,让她安心养胎,好好生娃。 可他娘子怎么就体会不到呢? 宋筠委屈气恼之际,石头入内来报,“鹿峰寨的英雄们留下一句话便回去了!” 宋筠惊得脚步一顿,也不盯那屋了,转而将石头拖向方知雨视线不可及的地方。 “我不是让你好生安排么?怕不是怠慢了?” “怎么会呢?”石头挠挠头,“这一路什么地方都住过,没道理瞧不上世子特意为他们置下的宅子啊!” 里头的物品一应俱全,吃喝也不会短了他们。 再说,也是鹿峰寨自己不愿直接进入淮王府,坚持要先送拜帖的! 可才住了两晚,怎的就走了? “留了什么话?”宋筠不禁问。 石头想了想,回道:“此别匆忙,英雄相惜,来日再聚。” 没有寒暄和客套,一如他们江湖豪侠的姿态,但也没有留下任何缘由…… 宋筠心头隐隐不安,“钱刀可在?” 屋顶上,一抹身影快速掠近,而后沿着树枝倒挂,头朝下,“世子吩咐。” “鹿鸣山附近埋藏的人可有消息传回来?” 钱刀:“若无事十日一传。上一回消息在前日刚抵达,并无大事。” 宋筠点点头:“有任何消息立刻报我。” 钱刀心叹,那也得看您老人家有没有缠着世子妃啊…… 腹诽之下,他言不由心:“是。” 第275章 表妹更亲 石头不解,试探着问:“世子是觉得,鹿峰寨出了事,他们才会匆匆离开?” 宋筠没答,只抬头望天。 他总觉得,京城里高坐龙椅的那位不会如此安定,特别是在云螭山庄出来的那么多暗探都被除掉之后! 但他放在各地的刺事人,又都没传回任何与之相关的消息,这就显得很不寻常。 方知雨好整以暇,给程俏儿和十五都倒了茶,然后道:“有件事,我想跟俏儿妹妹商量一下。” 程俏儿倏地瞪大双眸:“姐姐要弄死尹姨娘?” 方知雨“哈”了一下,笑得很仓促:“这话太直接了吧?你怎么知道的?” “嘎巴”一声,十五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瓜子,大喇喇嗑来了一个,“整个程府,半个麓州都知道了吧。” “说我要弄死尹氏?”方知雨没听到这个传言,但若传言真如此,问题就大了。 一旦尹氏真出了事,她说不定会因此丢掉名声! 程俏儿赶忙摇头摆手:“那倒没有,只是我们私底下这么讲。不过尹姨娘因为程夫人和二叔记恨于您,倒是路人皆知。” 方知雨眨了眨眼,才想起所谓“二叔”是谁,忙问:“程闳礼的事……你们家知道了?” “昨日下午便闹得沸沸扬扬。大爷爷还担心波及到大房,跑到我爷爷面前叫嚣呢!” “嘎巴!嘎巴!” 方知雨往前凑了凑:“叫嚣什么?” 程俏儿也凑了凑:“让我爷爷放弃二叔!” “嘎巴!嘎巴!嘎巴!” 方知雨伸出小爪子,拍开跟着凑近的十五,“你爷爷如何讲?” “自然是放弃咯!”程俏儿道:“秦州判死的那一晚,世子妃您不在,可不知道……几位爷爷都铁了心不想救尹姨娘呢!” “是么?”这倒出乎方知雨的意料。 她以为,尹氏这些年应该会握一些程家的把柄用以自保,但如今看来,程家人似乎根本不在乎。 “如果……”方知雨又凑过去,“我真的要对付尹氏,让她和程闳礼彻底翻不了身,你爷爷会不会出面阻止?” “不会!”程俏儿也跟着压低声音,“我偷听我爹娘谈话,好像我爷爷都想自己动手了呢。” 方知雨嘴角不自在地扯了扯。 十五已经用自己的爪子抓住了方知雨的爪子,“表姐,你要嗑瓜子不?” 方知雨又一把将她推远,而后郑重地对程俏儿道:“若真到了那一日,知会我一声,但凡用得上……世子定会相助!” “真的?”程俏儿激动起来,“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抱住了您的大腿,尹姨娘犯的错不会波及我们二房其他人?” “那是自然。”方知雨给了肯定答复。 就目下程家几房的情况来看,二房最实在,也是最没有野心的,除掉尹氏和程闳礼,他们就最干净。 宋筠想将为太子和程家二房牵一条线,难说也是为了保住他们。 不过,这事不能对外讲,对程俏儿也不行。 方知雨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有个人,得麻烦俏儿妹妹帮忙找一找。” “谁?” “铜铃儿。” “啊?”程俏儿瞪大了圆鼓鼓的双眸。 方知雨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你二婶婶付瑾身边,是不是有个叫铜铃儿的小丫鬟?” “是的呀!”程俏儿眨巴着眼,“我还以为姐姐您知道她是谁了?闹了半天,还没对上名和人哟。” 这下,换方知雨瞪大双眸了。 程俏儿道:“我及笄那日,姐姐在三爷爷府宅暂避时,问过一个丫鬟是谁……您可还记得?” 方知雨记起来了,程俏儿当时告诉她,那是付瑾的贴身丫鬟。 她也在那时候回味过来,是程思珺让这丫鬟刻意引导,让她拜错了婆母! 原来,铜铃儿就是她!她就是解开当年关键的人啊! 这个时候的方知雨并不知晓淮王已经决定将程思珺送走,还打算给尹氏和程家兄妹最后一击。 于是拉住程俏儿小臂,“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程俏儿拍着胸脯:“姐姐尽管吩咐。” “吩咐谈不上。”方知雨道:“若付瑾带铜铃儿出门,你让人知会一声。我想将人绑了!” 她以为程俏儿会惊讶、会害怕,没想对方居然激动万分:“好!绑人也算上我!” 方知雨心叹,这位也心大啊,不怕自己没有借口脱身? 但那也已经是后话,不便细论,只待到了时候再慢慢应对。 两人凑着头讲完这一切,再抬头时,发现十五已经站到了门口,边嗑瓜子,边给十三和思荻讲道理。 “我的母亲,认了先定国公做义父。世子妃的父亲,是先定国公嫡子。所以,我的母亲就是先定国公嫡子的妹妹……对不对?” 十三愣愣点头。 思荻掰着手指,早听迷糊了。 十五继续道:“然后呢?我就是世子妃的表妹了,对不对?” 思荻抬头:“大家都知道的吧?” 十五摆手:“诶!知道归知道,可很多人都不知道这层关系很亲近很近亲!就连世子妃都没弄清楚呢。” 十三一听,这话的意思对世子妃不好,立刻昂了小脑袋:“世子妃比任何人都清楚!” 十五一把拽住她脖颈,豪气地道:“咱们讲讲道理。我是表妹,里头那个是义妹,哪个亲?” 十三扭了扭脖子,没答。 十五只好自己答:“我呀!表亲表亲,肯定是表妹亲啊!可是你瞧瞧,我表姐居然只跟义妹讲悄悄话?” 十三“诶……”了长长一声,突然道:“可你不是讲,你母亲只是跟老老爷同宗么?这也挺远的呀。” 她不懂“定国公”到底有多厉害,只从心眼里认定,世子妃的父亲是老爷,世子妃父亲的父亲就是老老爷。 她也惯常不会讲场面话,直接把十五给将住了。 两声笑不约而同从前后响起。 后头的,是从屋里出来的方知雨。 而前头的,则是听了闲话的宋筠。 方知雨对院子里的宋筠笑了笑,伸出小手勾了勾,堂堂世子颠颠地就奔了过来。 “累了没?要不要吃点什么?或者睡一会儿?” 方知雨摇摇头:“不累。姐妹都在,让典膳所备个宴吧?” 又……又不能他们夫妻自己吃? 第276章 何来丢脸 宋筠刚想抱怨,东凌就跟在石头身后匆匆而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可东凌三两句也讲不清,就只传了淮王的意思:“程夫人中邪,请世子安排得力之人将其送往道观。” 宋筠知道父王与自己的隔阂尚在,定是遇见了棘手之事,才会拉下面子让东凌来找。 回身正欲跟方知雨道一声,她已焦急地拽住自己袖角:“我也去。” 这样……也好。 跟他在一起,总比跟这几位风风火火的女子在一起来的更安全。 宋筠点点头,让石头去拿披风。 方知雨则回头对程俏儿道:“妹妹,这宴只能改日了。你回家之后暂莫告诉二老爷,不然这事闹大了不好收场。” 程俏儿憋了一口气,好一阵才道:“能不能让我在世子府多待一会儿?我这人守不住秘密,回去铁定要漏了嘴。” 她带着委屈又无奈的神情道:“晚些回去,他们肯定担心我太累,今日不会再问,我就不会讲错话了。” 方知雨回眸看向宋筠,宋筠则对虚空喊道:“青鸳,你护好十五、思荻、程姑娘!” 一片飞瓦凭空而落,正砸在程俏儿脚前,把几个女子都吓得“啊哟”连连。 宋筠则皱了眉、低了嗓子:“所有暗卫听令!以后都不准扔瓦片!不要惊了世子妃!” 现下她腹中孩儿尚好,再过些时日,万一惊着可怎么是好。 风声呜呜,院中寂静,了无生气。 方知雨侧耳听了好一阵,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宋筠却满意地“嗯”了一声。 *** 宋筠牵着方知雨,东凌和石头跑在最前头,十三和杏儿跟在最后头,一行匆匆赶到苍松居。 淮王已经缓了过来,瞧见方知雨也跟着,还愁眉苦脸的模样,立刻就换上笑脸:“世子妃也来了呀?多大点事!” 方知雨屈膝一礼,“我来瞧瞧父王可好?” 她怎么可能实话实讲:我来看看父王您会不会继续徇私? 那不是得罪人,还讨气受嘛! 淮王自然没有深想那一层,只觉儿媳就是乖巧,笑得更加开怀:“很好,无碍。” 转而,他又正色:“这里风大,别着凉了,去晴风阁陪王妃说说话。” 方知雨可不是青鸳,立刻就明白淮王是想支开自己,刚想反对,手中一松,宋筠的手就脱了开去。 竟是淮王直接将他拽走了! 不甘的手指固执地伸了几下,宋筠无奈地被拽向另一头。 从方知雨的视线来瞧,那个人的背都佝偻了——就在离开她的瞬间。 心中微微起了些可怜之意,但也无奈至极,转身问东凌:“里头那位怎么回事?” 东凌摇摇头:“小的也不清楚。适才是淮王一个人进去的,出来的时候都恶心吐了。” 方知雨刹那惊讶,但转念又更加安心。 能让淮王恶心到吐?不论程思珺做了什么,被送走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 如此,她倒放下心来。 *** 宋筠被淮王拽走,浑身不自在。 昨日父王还当面疑他,今日就…… 他偷偷瞥了一眼,却见父王神色古怪,似有些话不好意思讲出口。 “父王有事需要儿子去做?” 淮王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地瞧了宋筠一眼,“你会不会觉得你父王我……每日一个想法,日日都挺丢脸?” 宋筠没想到竟然能听见这样的话,不由露出一抹笑颜:“自家儿子面前,何来丢脸一事?” 这话……淮王听了,瞬间释然。 是啊!儿子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该当是见过自己最糗最没用的这一面,有什么可丢人的? 释然之后,紧接而来的便是感叹,感叹着感叹着,就把适才在苍松居内瞧见的所有讲了出来。 宋筠也是猛惊了一下,“战场之上,被困之际,也有吃人之事,但……” 明明有吃的,为何要生啃人骨? 淮王重重叹了一口气:“她出现癫狂之相,也实在没相救意义……我欲将她送到别处关押,对外只称去道观静养。” 宋筠滞了滞,问:“父王希望儿子来安排关押之处?” “跟策儿关在一起吧。”淮王长声而叹:“让他们做个伴。” 他没讲完的是:让癫狂的母子有个伴,以免癫得更厉害。 宋筠这才知道淮王为何找他,因为宋策的地牢是他安排人建的,也只有他的人能再次打开地牢的门。 于是他躬身一礼,“儿子这就去安排。” “不!等等!此事可以再缓缓,还有件事……”淮王犹豫了一瞬,“她说京里快要有消息传回来,对淮王府不利。” 宋筠心下一骇,不明所以,“父王不是说程夫人已经癫狂?她的话又如何可信?” “癫狂之人由心而言的事,有可能是真的。”淮王隐忧不减,“你在京中的人没有半点消息?” 宋筠摇摇头,晃眼却瞧见钱刀出现在不远处的树干上,方知雨正仰头瞧见了对方。 *** 方知雨已经带着杏儿和十三准备去晴风阁寻王妃,可绕过石子路,恰好就瞧见隐在树枝缝隙里的钱刀。 方知雨仰头招手:“钱英雄!” 然后瞧见了钱刀垂下来的脸布满阴云,像是遇见了什么天大的事。 方知雨道:“钱英雄请下来一叙。” 钱刀一跃而下,在方知雨一丈开外落地,躬身行礼。 方知雨不含糊,开门见山:“出事了?” “是。”钱刀道:“突然接到三方消息,可虞珩慎正在前往京城的途中,属下不敢自作主张。” 虞珩慎去京城了? 方知雨恍惚着望向淮王面前的宋筠,这个时候把最得力的谋士派往京城,是要助太子去赢“君子之争”? 她不敢下结论,只盼得空问上一问。 钱刀也往世子那头瞧了一眼,察觉世子已经发现自己来了,却因淮王在侧,暂时无法与他碰头,只好对方知雨道:“请世子妃移步。” 方知雨点点头,跟着他走向树边。 这一处视野开阔,四周若有人靠近,能立刻瞧见,正是谈话的好地点。 钱刀也开门见山:“鹿鸣山出事了!五当家反了!大当家和三当家身首异处,四当家失踪不见,山脚百姓受到牵连,山门已封,山寨已孤悬。” 这似乎是宋筠一直在担心的事,没料竟然在这一刻成了真! 第277章 此事蹊跷 方知雨心头发怵,恍惚间问道:“山脚下的百姓……如何?” 钱刀微微发愣:“这……很重要?” 虽然知道世子妃爱民如子,但把百姓安危放到第一位,还是令他微微惊讶。 方知雨轻轻叹气:“我只是想不明白。鹿峰寨以‘劫富济贫’为号,多年来都将山下百姓照拂得不错,为何突然一改常态?” “夺位而已,犯不着不计长远,除非这位五当家有了别的后路,以后不想继续做绿林好汉了!” 钱刀听完,瞬间醍醐灌顶,“属下让人去探!” 方知雨点点头,“请和尚英雄带着自己的徒子徒孙,去寻一寻秦二当家!记得不带刺事人,此行去的人越少越能掩藏踪迹。” 钱刀立刻点头:“让慧安先稳住秦二当家,待世子埋藏在鹿鸣山附近的人准备好,再行夺回之事?” “后头的事,世子自然有所安排。”方知雨对钱刀笑笑:“打仗……我不懂,顶多帮他理一理思绪。” 钱刀也笑笑,竟然无比心安。 转瞬又道:“这第二个消息,也挺巧合!世子妃刚离开氿州,湖县的造船坊便被烧了!放火之人留下名头,自称是东海神徒子徒孙!” 方知雨蓦地想起,程家初五破岁,四房五少爷被要求以八千碎银赎回,那些假扮成海寇的人,也是高呼:“东海神禺?踏万方之浪,送财送福!” 所以,只一瞬,她便对上了:“海寇余孽?真正的!” “不敢确定。”钱刀道:“您看要不要让刺事人返回氿州打探?” 方知雨点点头,复又摇摇头,“不能全部去。让之前随和尚英雄去过氿州的刺事人,返回调查。” “但其他的,比如替淮王将秦予莘反叛消息传扬出去的刺事人,继续隐而不动。” 钱刀默了默,问道:“世子妃是担心……有人想调走刺事人?” “这不是很明显么?”方知雨道:“什么人能够快速从麓州调往氿州,又对氿州情况无比熟悉?” 只有刚从氿州回来的人,而其中刺事人是最能打探消息的! 钱刀恍然大悟:“属下立刻去安排。 方知雨了然于心,问道:“第三个消息呢?” “是京城传回来的!”钱刀的神色突然凝重:“祈善公主重病不治,驸马畏罪自杀。他们的儿子在发配北疆途中遭遇山洪,不幸毙命。” “什么?”方知雨大惊失色:“什么时候的事?” “前后皆在五日之内!”钱刀皱眉,凝重且坚定地道:“此事蹊跷。” 实际上,也没有那么蹊跷,答案应该只有一个:皇帝不给他们活的机会。 可为什么?原因才是最重要的! 之前祈善公主当众撞头,都被救了回来,为何突然又不留他们一家的性命了? 方知雨闷了片刻,又道:“这些事肯定瞒不住的,总有人会拼了命把消息递到太妃跟前。” 钱刀道:“那……是否提醒淮王,增添看守泰然居的护卫?” 方知雨摇摇头,“就怕这新增的,才是最不安定的。” 转念之间,一个想法突然冒出心头:“既然虞英雄已经前往京城,就给他传一句话:抵京第一要事,查清祈善公主一家不能活的真正理由。” 钱刀默然低头,重重一礼,转身不见了身影,迅速去安排了。 方知雨转眸,瞧见淮王还拉着宋筠嘀咕,心底有喜也有忧。 喜的是,父子终于再次齐心。 忧的是,淮王也是个心大的。 她将杏儿留下,让其在宋筠被淮王放行之后,将适才自己与钱刀所议之事相告。 杏儿用力点头,狠命回忆,努力记下,留在了树旁。 方知雨则带着十三,去往晴风阁。 王妃近日心情平和,很久都没被心郁之症侵扰,方知雨还让老郎中也去问过脉,只叹不再有大事刺激,便不会有碍。 这不,方知雨领着十三前来,见到的是王妃在花团里悠哉哉学琴。 教琴的竟然是个双十年华的男子! 在旁列席的,还有宋清溪和思荻! 方知雨惊觉自己近日惯常忘事,都没察觉每日午后,思荻会消失一小会儿。 她讪讪而笑,不好意思地看向思荻,“学得如何?” 思荻对被她忽略毫无所感,只挠挠头,“我笨。好难学。” 那男子青衫一件,长身玉立,起身行礼,“见过世子妃。” 他转而对思荻笑笑:“二姑娘不用妄自菲薄。待过些日子,识文断字有了精进,便可以认琴谱,如今只算耳濡目染。” 思荻红着脸轻轻一礼,“多谢。” “你们继续,我跟世子妃说说话。”王妃对方知雨招招手,将她牵走。 可走不多远,复又回头,拽着方知雨问:“这个男子,可能入得了你的眼?” “啊?”方知雨吓得差点跳起来。 哪有婆母这般询问儿媳的?这不等同于在问,你觉得这男子比你夫君如何? 王妃见她惊讶,忍不住笑了笑,拉着她走向一处阁楼。 上了楼,复又向下张望,伴着琴音寻见了花丛里的几人。 “这位是西席曾夫子的长子曾显贸,年方二十,尚未娶妻,已中举人……”好一阵夸赞后,王妃才落下结论,“你瞧,配清溪可好?” 方知雨愣了一愣,远远看向宋清溪,突然了悟:“是怀心郡主瞧中了?” “二八年华的女儿家,心事藏不住。”王妃笑道:“不过我猜,这两人应该早就有了意。只是一个曾被婚约束缚,另一个还在心忧功名。” “功名?”方知雨不解,“若他考不中功名,就永远不说破心事?岂不误了怀心郡主?” 王妃笑了笑,扯住方知雨的手,“你的夫君天下难得,总不能让世间所有男子都年少成名吧?” 夸她的夫君,又是很愿意听的。 方知雨腼腆地笑了笑:“母妃看中的,便是曾显贸不想做乘龙快婿的骨气?” “这可能是清溪看中的。”王妃叹了口气,“若让我来挑,我倒希望给清溪选一个家世殷实的。但家世再好,也抵不过那个人对她好。” 似是牵动了一些愁绪,王妃的笑容黯淡下去。 方知雨怎可让王妃愁容满面,立刻道:“那不如想个法子戳破?” 除了宋清溪,还有青鸳! 倒不如让青鸳来办这件事,说不定直来直去的青鸳,戳破了宋清溪和曾显贸,能让她自己想通呢! 第278章 一个人名 王妃听了她的计划,却连连摇头:“不用。清溪是个好孩子,她有自己的打算,肯定还是要等曾显贸明年入京会试之后再提。” 明年,宋清溪十六,比方知雨嫁人还小一岁,顶多就是些闲言碎语。 不过,那个时候她已经诞下腹中孩子,谁敢多嘴,她就能替宋清溪揍他们! 此事商量至此,便也有了定论。 方知雨又逗留一会儿,才领了十三回转。 她想念典膳正给自己精心准备的汤膳……最好是那双大掌一勺一勺喂的。 可刚从内府走到外府,还没绕过世子府旁侧的巷子,就见到一抹久违的身影在墙边徘徊。 方知雨带着好奇挑了挑眉,对方已经迎了上来。 “给世子妃请安。” 方知雨顿足,持续挑眉。 那人抬起头来,对上她的目光,“世子妃贵人多忘事,柳家的前来给您请安了。” 方知雨忘了谁都不会忘记她——柳家妇人! 她的夫君叫柳向,乃审理所审理副,可方知雨外出一趟,此人已经升任审理正! 自从齐嬷嬷身故,太妃身边缺人,便从外府做事的男人们家里挑了些妇人到跟前办事。 柳向家的也是那时候来到太妃身侧,不过最开初她并不显山露水。 太妃从尹氏手里借了打手假扮成内监,预图陷害方知雨与许得益有染,将解语坞闹得遍地血水…… 那一夜,她因急事未能参与,反而躲过一劫,被淮王特令留在太妃身侧。 急事是真是假,不敢下定论,不过,这一留,她就留到了今时今日。 方知雨坚信,有些人就是有能力避开所有险境,更有能力活到寿终正寝。 但终不理解,柳家妇人没做任何事,如何能让太妃对她信任有加? 怀疑归怀疑,方知雨不会当场揭穿,只是回以笑脸:“柳家的?好些日子没见你,也不知在何处谋事?” 方知雨明知故问,柳家妇人却答得问心无愧:“奉淮王令,在泰然居照料太妃,平日不敢随意出入。” “哦。”方知雨低眸而笑:“那今日为何随意出来,还随意逛到世子府外?” 柳家妇人也跟着笑:“昨夜梦回,突然于半梦半醒间想通一件事,深觉此事重大,不敢隐瞒,特来报于世子妃。” 方知雨觉得可有意思了,无论面前人的托词为何,最终的意义却是:投诚! 聪明人的投诚根本不需要任何磋磨,她自己就能审时度势,自己在最具价值的时候主动靠过来。 既然如此…… 方知雨“嗯”了一声:“那……世子府里一坐,我们好好聊聊。” 柳家妇人听闻此言,突然面露难色:“世子妃……我真心前来投效,刻意选择这处人迹罕至之路,还请您高抬贵手,莫要过于张扬。” 这便是既要在世子妃这头买个前程,又不想彻底得罪太妃? 方知雨近前,微微弯腰,“那……就看你能给我什么,值不值得我替你遮掩了。” 柳家妇人将头垂得更低:“我从太妃散碎抱怨之中,听到了一个人名和一个地点。至于能不能帮到世子妃,又或者能帮多少,全凭世子妃所断。” 方知雨直起身,居高临下审视她,“何人之名?” “同氏珍惠。” 方知雨神思模糊,根本无法将此人名对上人脸,只得又问:“何地之所?” “里泉镇大槐巷。” 更是一个稀里糊涂的地名! 方知雨皱了眉,禁不住一声叹:“大海捞针之途啊?” 柳家妇人忙道:“我已假借其他事由,问过自家夫君,里泉镇就在麓州西郊,向西出城上官道,二十二里处便是。” “那……同氏珍惠?” 柳家妇人露出一抹苦笑:“就像我知晓太妃大势已去,却还不知自己何时可以归家一样……明知却无能为力。” 方知雨重又将她审视一遍,改了将她收为己用的想法。 今朝得势,她便为你谋事,但从不深入其中;他日失势,她便悄然抽身,又绝不明着出卖,只给自己留后路。 这样的人,留在身边,让方知雨害怕。 深吸一口气,她问:“若你所言之人于我有大用,需要我给你什么?” 柳家妇人也松了一口气:“将功折罪!也不敢索要其他,只奢望能早些回家,相夫教子。” 全身而退?对旁人而言已经是奢望,但柳家妇人居然敢求。 方知雨霎时相信了她提供的信息,“你敢保证从未帮太妃害人,我就敢保你平安归家。” 柳家妇人忽而行了个大礼,“谢世子妃!” 方知雨笑笑,领着十三与她错身而过。 十三斜眼腻了对方一眼,留下个重重的“哼!” 世子妃不喜欢这人,她也不喜欢! 柳家妇人只是笑笑,并未表露任何不愉,深沉得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一样。 *** 宋筠已经从另一条道先一步归来,没找见方知雨身影,急匆匆撩了袍摆又欲外出而寻。 两人在府门相遇,一个在里,刚抬起一只脚,一个在外,直接绕住了对方胳膊。 被绕住胳膊的人瞬间没了脾气:“是得慢慢走,如此才能安安稳稳。” 自顾自就说服了他自己。 方知雨内心狂喜,越来越知道如何拿住宋筠,小指尖在他小臂轻轻画圈。 “夫君呀~明日我想出去走走。” 宋筠刚被那个“呀”勾得心尖发痒,就察觉自己要中招,忙往旁挪动,抽出手臂。 方知雨一噘嘴,一跺脚,就生了气:“整日整日被关在这世子府里,跟程思珺被禁足有何区别?” 宋筠忙又挪回去,将人往怀里揉:“你才回家几日啊?就想往外头跑?隔三差五跑一回,你夫君我怎么受得了?迟早被吓死!” 方知雨白他一眼。 宋筠一下就收紧了怀抱,欠欠地笑了起来:“娘子好久没给我白眼了。” 方知雨:这还有找虐的? 刚想再白他一眼,就听他低了声音:“过几日陪你一起去……等我安排人把程思珺送去永寿王府地牢。” “什么?”方知雨以为自己没有听清,“关进去可就很难再出来了!” “永远不会再让她出来了。”宋筠幽幽而答,却没细讲。 他怕把小家伙吓着。 第279章 世子妃宠 宋筠从内心理解淮王的这个决定。 太妃也好,程思珺也罢,手上都有人命,就连小癫子宋策的院子也埋了三十二具尸骨。 但那始终是听下人口中所言,只有程思珺抱着的人骨,是淮王亲眼所见,那种震撼程度,旁的没法比。 枕边人是个啃食人骨不眨眼的癫狂之徒? 想想都能令淮王好一阵夙夜难寐! 宋筠牵了方知雨入屋,决定永远对她隐瞒此事。 程俏儿已经回了程府,十五终于安稳留下来,瓜子壳飞得到处都是。 晚膳分三桌。 世子和世子妃独用,世子亲自为世子妃布菜,旁人都不能留在身侧,不然会频繁遭白眼。 思荻和十五一桌,虽然平日跟大家打成一片,但这两位毕竟是主子,典膳所备膳一定会分开。 剩余众丫鬟则单独一桌,吃得热火朝天,喜喜乐乐。 十五啃着筷子,有些神思不定,“她们的菜好像更香一些?” 思荻点点头,“我想跟她们一起吃。” “要不……把我们的端过去,跟她们挤一挤?” “好啊。” 于是,思荻在十五的鼓动下,又搬凳子,又抬碗……最终跟众丫鬟挤到了一起。 石头和喜贵虽然是内监,但也要跟女子分桌而食,刚从外头其他桌上吃过入内,就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石头忍不住叹:“来生做个女子吧。” 喜贵悠悠回:“前提是能遇见世子妃这样好的主子。” 两人互视一眼,垂头丧气。 *** 用过晚膳,各处安定。 宋筠又主动承担了替娘子沐浴更应的重任,替她将衣衫拢好的一刹那,突然摸了摸她的小腹。 “什么时候才会听见孩子叫爹?” 方知雨回眸:“会先叫娘的。” 宋筠刚想呛一句,就听方知雨道:“因为爹疼娘,会让着娘。” “嘿嘿……”宋筠将她搂住,“是的。” 方知雨却用力将他推开,“先讲正事。” “你我之间还有正事?”宋筠道:“我要当十个月的和尚,十个月的内监,十个月的正人君子……抱一抱亲一亲都不行了?” 方知雨把他抱回来,亲了一口:“乖!我们讲正事了。” “嗯。”宋筠还是有些不满足,但依旧很听话。 扶了方知雨到床榻躺好,他自己斜靠在侧,用手替她打风。 还没到燥热的时候,但有些风会让人头脑清醒,方知雨也乐在其中,便将下午钱刀所报之事一一相告。 宋筠已经听杏儿讲过一遍,此刻再听,很多事已了然于胸。 但他知道,小家伙忘了已交托过杏儿,也不好戳穿,就认真听着。 反正自家娘子声音好听! 多听几遍也不会觉得厌! 宋筠听完,俯身在她额间深深印下一吻:“所以说啊,娶妻如此,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方知雨瞪他一眼:“说得好像你前几辈子都没娶妻,就等着这辈子娶我了。” “说不定是呢?” “白瞎了这副好容颜。” “说不定前几辈子我都是鼻孔朝天、眼大如铃的丑男呢?” “那你这辈子生了好皮囊,就是为了娶我?我不亏了?” “是我为了配得上你才寻了这样一个好皮囊……” 两人打打闹闹好不快活,和以往任何一晚相同,闹着闹着就要睡去。 方知雨却突然想起柳家妇人提及的事,半梦半醒间跟宋筠讲了,后头便迷迷糊糊睡过去。 *** 次日一觉醒来,外头竟然有一种压抑的静谧感。 这回归来,宋筠为了不让她被吵醒,特意叮嘱要等世子妃醒来才洒扫,要等世子妃起身才高声讲话。 可那种静是美好的等待,今日的静,有一种刻意的死寂。 宋筠不在身侧,屋子里也没有人。 方知雨起身,简单梳洗,亲手拉开屋门……这几日都不曾有过这种亲身体验,所以手劲儿大了些。 可门一开,门内门外顿时静止,皆露出惊讶之色。 杏儿站在院中央的一个凳子上,正挥手指挥左右,前一瞬似乎压低着嗓音讲话,这一刻回头只余傻笑。 喜贵和石头帮着外院进来的内监们搬箱子,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像是比量着距离,听见开门声,都缩了脖子回头瞧。 四丫和燕燕怀里抬着被褥,十三和青鸳拎着食盒和小炉子,思荻则抱着茶壶…… 就连无所事事的十五,都在角落里吭哧吭哧擦她的剑! 方知雨从来没想过,世子府主院里可以挤如此多的人,更没想过这些人忙忙碌碌,竟然还刻意压住声响怕吵醒她? 十五第一个跳起来,挽着剑花奔过去。 青鸳知道世子妃有孕,也知道十五大大咧咧容易出意外,忙丢了手中炉子,飞身闪去。 炉子掉地发出“咣当”一声重响,十五回身拔剑:“刺客何在?” 刺客没有!青鸳到了,忙护着方知雨往屋里回。 “世子妃屋中稍歇,世子去请示淮王了,稍后就回。” 方知雨不明所以点点头,燕燕和四丫就已经拎了食盒进来,将早膳一一摆好。 方知雨这才想起问一句:“咱们世子府要搬?” 燕燕笑了起来:“哪儿能啊!这不是为了您才搬的么?” 方知雨吸溜了一口粥,挠挠头问:“我昨日迷糊了,让你们把世子府搬空?” 燕燕忍不住又笑:“怎么会呢?世子怕您路上难耐,特意让我们把沿途所需都准备好呢。” “要……”方知雨狠狠哽了一口咸菜下腹,“去哪儿?” 燕燕下意识回:“不是西郊么?” 回过才发现自己好像多嘴了。 顷刻之后,无声的惶恐传遍整个世子府:世子妃不知道要出门! *** 宋筠一大早便候在了议事厅外,将己方消息告知淮王后,顺带就请了外出的意。 淮王自然应允,特别是扫除了内心对宋筠的猜忌之后,对他越发信任。 瞧着宋筠奔向世子府的方位,淮王眯了眯眼,“东升,我瞧世子近来越发娇俏了?” 从他的视角看去,宋筠竟然是一蹦一跳的,蹦跳之间还……奋力扭了下臀? 东升没抬头,心里早已明晰,老脸上浮现一抹唏嘘:“被世子妃宠的呗。” 淮王:就我没人宠…… 第280章 你被骗了 被宠坏了世子回到世子府,兴高采烈奔进去,刚喊了一声“娘子……” 就见石头和喜贵同时回头,对他做着噤声的手势。 宋筠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抬眸就见正房里,方知雨抱臂坐在椅子中央,幽幽朝他丢来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有漠视,有气恼,还有……拒人千里。 宋筠嘿嘿一笑,摆手让所有人都离开,自己则蹑手蹑脚站进了屋中。 杏儿和燕燕互视一眼,匆匆将门关阖,退到了院中央。 十五被十三和青鸳两人合力,才控在了东耳房里,没让她出去搅扰。 这个时候,谁敢搅扰呢? 怕是世子自己都双腿发软了。 宋筠……的确双腿发软,不得不承认坊间传他“惧内”,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娘子……这是谁惹到你了?” 其实不用他问,也知道定是自己惹到了,就是不知是何处何时? 方知雨小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昨日我说要出去走走,世子不是答应过几日就去么?” “是啊。”宋筠愣了一愣:“本来是的。” “那为什么又忽而改了主意,今日就要去了呢?”方知雨的指尖在桌面轻轻敲打,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宋筠觉得自己的心也在跟着“砰、砰、砰……”一下下跳,不敢讲话,因为不知哪句话对哪句话错。 方知雨“哼”一声:“我想出门去探一探西郊,世子不允。钱英雄跟你报了,你就允了?” “钱刀?”宋筠眉毛一跳:“关钱刀何事?” “不是钱英雄跟你报了西郊里泉镇之事,你临时决定要去的么?”方知雨仍然在气头上,抬起手对着宋筠额心虚敲了敲。 宋筠忙凑过头,让那个敲落在自己头上,而后才道:“昨晚歇下至今,我可没见过钱刀。不信你自己问……钱刀?” 片刻后,窗外传来木骖的声音:“钱刀与家兄出去办事了。” 宋筠点头:“就是!昨日下午娘子你自己安排的,钱刀办事去了。” 方知雨:“……” 她眨眨眼,起身叉腰:“那是妖魔鬼怪告诉你西郊里泉镇的哟?” 宋筠早已悟了过来,学着她叉腰:“可不就是个小妖精告诉我的么?” “小妖精说,是柳家妇人在巷子里拦住她,跟她透露了某个消息;小妖精说,她怀疑柳家妇人审时度势,察觉太妃那头有异,才故意投诚的。” “小妖精还说了,这种事不能拖,得早点去探一探,以免失了时机!” 方知雨扯了扯嘴角,坐回凳子,底气不足地问:“我?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这的确是她内心真实想法,不可能是钱刀或旁人可以跟宋筠谈及的。 她应该就是那个小妖精。 宋筠忍不住哈哈哈大笑,凑上去在那拧紧了的眉心吻了一吻:“小妖精昨夜跟周公见面之前。” 他张开双臂,“小妖精刚刚敲了夫君一下,是不是给点好处?” 方知雨不好意思地笑笑,投入那个怀中。 原来,宋筠在听闻方知雨半梦半醒间的那些话后,立刻就认可了她的想法,认为柳家妇人在这个时候透露消息,定有时机的考量。 便临时改了决定,打算今日一早便前往西郊。 只不过,他确实担心路途上车马颠簸,就吩咐杏儿牵头,准备充分再出发,若是太晚,就在西郊逗留一夜,明日再归。 他以为小家伙知道这一切,没料人家其实在跟周公聊天,不是跟他讲! 这一闹腾,还差点把他给吓坏了。 *** 院中众人诚惶诚恐听了一阵,没听到大的动静,都以为今日定然不能成行,却见世子突然开门,对外头吼:“愣着做什么?还不继续!” “继续?”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言,立刻行动起来。 十五也终于得了自由,从东耳房冲出来,“放开我表姐!” 剑“当啷”出鞘,剑尖对准宋筠,“就算你是我堂兄,也不准欺负我表姐!” 宋筠歪了歪头,瞧了下她手中的剑,“这剑哪买的?你被骗了。” “谁说的!”十五仗剑在手,威风赫赫,“程家有个专门教武的师傅,把他传家宝送给我了!” 宋筠点点头,意味深长地道:“听兄长一句劝,连一个教武的师傅都能骗你,还是弃了闯荡江湖这条心吧。” 十五以为宋筠故意打击她,傲娇起来:“你莫不是没有这种好剑,眼红了吧?” 宋筠嗤笑摇头,轻轻抬指,食指与中指一交错,便将剑尖弹得阵阵嗡鸣。 “为兄没有什么好剑宝剑,但也不会将一把未开刃的剑当做传家宝。” “嗯?”十五傻了眼。 她反手挽剑,往自己胳膊上的衣服戳了戳,又对着自己掌心割了割,果然什么都割不动。 她双眼一耷,差点落泪。 十三奔过来,抢过她手中的剑,“我帮你磨。” 她最见不得女子受欺负,就是世子也不行,就是世子在理也不可以! 青鸳从暗处显出身来,“我可以送你一把刀。” 十五抹抹眼角:“不!我要自己凭本事去寻一把绝世好剑!” 青鸳呆笑了一下,隐身不见。 十三差点把手里的剑丢出去! 宋筠正扶了娇妻迈步出门,冷不丁就翻了个白眼,“十三和十五不许去,就在世子府好好待着。” 十三握剑在手:“凭什么?” 十五一跳老高:“要你管?” 宋筠刚想回应,就听十五道:“十三,姐姐带你出去玩!我们就要去西郊,就要去里泉镇,就要去……” 她并不知道具体的目的地……但没关系,就是要去,于是拽了十三就往外走。 方知雨忙扯住宋筠袖角,“两个姑娘家,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好。” 话音刚落,十五就已经闪了回来,从她肩侧冒头:“还是表姐好。” 宋筠无奈至极,只得道:“那你和十三得保证,一路都稳重点,别撞着世子妃,别拉着她蹦跳。” 十三立刻点头,好久没跟世子妃一起出去了,只要能去,什么都可以。 但十五却噘嘴,冷冷“切”了一声。 宋筠:“十三可以去!十五禁足!” “啊……好好好!” 第281章 报上名来 到最后,整个世子府内院全员出动,就当是外出游玩。 喜贵在前头与护卫同行,负责打点;石头坐在世子和世子妃马车的车辕上,随时听吩咐。 十五和思荻,带着十三坐一辆马车;剩余的丫鬟另一辆马车;青鸳依旧隐在暗处…… 一路吵吵嚷嚷、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十五还教思荻,这叫“踏夏”。 也只有涉世未深的思荻愿意相信还有“踏夏”一说,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 宋筠歪在马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方知雨小手手,听得外面又是一阵“啊呀啊呀”,忍不住长叹:“女子太多,实在聒噪。” “挺好的呀。”方知雨靠过来,往他怀里凑,再用小手手于他胸膛画圈圈,“这样她们闹她们的,我们闹我们的。” 宋筠深吸一口气:“你还是别闹我了,马车之上,荒野之中,若是把我闹起了意,可没地方沐浴。” 方知雨嘻嘻一笑:“那就不沐浴。” 宋筠露出一副得道高人的神情,“我欲修身养性,以……呃……” 小家伙的小爪子已经伸进了他不敢言说之处。 “你……你在做什么?”宋筠猛一低眸,就见方知雨眉毛弯弯,眼睛亮亮,露出一副撩人的笑颜。 而她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本小人画……竟是不可描述的那种! “别别别……娘子……唉哟……” 后头的声音就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宋筠低低的求饶。 *** 午时,马车停在路边休整。 这一回带足了所需,众人在路边生火搭灶,大锅煮护卫和随行人的吃食,而小炉子则专为世子妃煮肉汤。 世子妃最近特别能吃肉,杏儿面对旁人问询,也只谎称是这回去氿州养成的习惯,过段时日就会改回来。 当她将肉汤煮好,送到世子和世子妃车驾前,里头的人竟然没有半点声响。 随侍在车辕的石头红透了整张脸,跟杏儿比了比“嘘……” 马车里头的宋筠单手枕头,听着外头的动静,微微勾了唇,只叹幸好没把那些画册给烧了,不然哪有今日这般好事? 他轻轻拍了拍睡在身侧的娇人儿,哼起了调调。 世人只道娶妻要娶贤,却不知他家的妻,什么都占了,顶顶的好。 不过,有一点想不通,明明舒解的是他,怎么睡着的却是她? *** 世子妃午休多耽误了时辰,醒后匆匆用过午膳,一行再次启程。 半个时辰后,抵达里泉镇。 镇子不大,只有几条主巷,年轻人都在田间地头,剩下的老人不多,还三三两两的。 钱刀办完了方知雨交代的事,已经提前赶到此处打点,可就是没找到所谓的“大槐巷”。 护卫分散四寻,但凡提及这三字,得到的答复都很讳莫如深,甚至有些老人直接将门关闭,装聋作哑,不予回答。 好不容易遇见个中途回家的年轻男子,石头和喜贵将人拦了,用一块碎银打开了对方的嘴。 那男子道:“大槐巷啊,沿着镇中心一直往北走,最里头呈东西走向的那个巷子就是了。” “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劝老爷们不要因着好奇跑那种地方去!” 石头又塞了一块碎银,“细讲讲。” “死过人!死过不少人!”男子絮絮叨叨将自己所知的往事讲了出来,虽然零散琐碎,但也大致清晰。 十五年前,大槐巷发生过一场惨不可闻的瘟疫,整条巷子十户人家一夜间几乎死绝,最后只剩下一个女子、一个婴儿,以及一条黄狗。 官府前来调查,将巷子封了整整两个月,再恢复之时,便只剩下那条黄狗了。 后来,里泉镇无人再敢踏入那条巷子,也不敢再提及那场瘟疫。 原因嘛,主要是……总能在夜里听见女子哭泣,渗人得慌。 那人刚讲完,就被闻讯而来的老娘,用藤条抽回了家,还一路骂骂咧咧,责他多嘴。 石头将所知报上,补了一句:“看来这巷子确实有古怪。” 钱刀在侧问:“容属下先去探一探?” 马车里传来宋筠慵懒的声音:“去吧。石头,寻个地方先落脚。” 石头低声应了,忙往四处找寻。 可里泉镇太小,没有哪家哪户能塞下这么多人,最后只好在镇口外搭起了帐篷。 黄昏时分,钱刀来报:大槐巷发现了一个“女鬼”! 十五最是好奇,方知雨紧随其后,接连从帐篷里冒头出来,异口同声:“哪里?” 钱刀被惊得猛退,“要不……洗了再送上来?” 十五仗剑在手,“洗了就不是女鬼了!先让本女侠瞧瞧!” 宋筠在后头轻轻点头,钱刀这才敢将人押到面前。 此人身着灰色麻衣,衣衫上破洞不少,发丝一层叠一层,像是很久都没有打理,但从身形和走路姿势来看,确实是个女子。 十三最见不得女子受苦,立刻寻来一个披风,替她披上。 宋筠拳头一紧,后悔将十三带出来,那是给他娘子准备的披风! 而“女鬼”喜滋滋将披风裹了裹,抬头发出了“嘿嘿”一声笑,把一众护卫惊得齐齐按住刀把。 宋筠则抬手将方知雨手腕拎着,随时准备将她拉拽到身后。 十五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又或是天生思维粗犷,直接跳步上前,大喝一声:“何方妖魔,报上名来!” “妖魔……呵呵呵……阎王都不敢收的人,怎会是妖魔?” 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不像苍老,更像曾经受过伤。 宋筠盯着对方看了许久,突然道:“大槐巷里的女鬼,多半就是她了。可知她身世来历?” 钱刀在旁默默摇头,“大槐巷如同遭过一场大火,早已不见原本模样。我们在一处地窖找到这女子,许是因此才躲过了那一场火。” 十五听了此言,手中剑尖渐渐垂落,就像她忘记此剑未曾开刃一样,现下也忘了自己适才的出言不逊。 她不由一叹:“好可怜。被火吓得神志不清了,还吃不饱穿不暖的。” “呸!”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哪里神志不清了?” 她没有反驳吃饱穿暖……大抵是又饿又冷吧。 第282章 同氏珍慧 十三又心疼起来,忙奔入帐篷之中,抱了桌上的饼和肉汤,匆匆转出来,只抬眸看向方知雨。 “世子妃……”她的语气里竟然带了一抹祈求。 那肉汤是给方知雨补身体的,宋筠一见便沉了脸:“放回去。” 可惜,方知雨点头之后,他的话才落尽,十三一甩头就把饼和肉汤都递给了那女子。 世子的命令……全当没听到。 而宋筠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因为是他自己,让十三永远只听方知雨的话! 好在,十三真的对方知雨唯命是从,也知道请示。 宋筠自我安慰了一番,把小家伙的手腕捏得更紧了些。 ——这可是他一个人的娘子! 那女子倒也不客气,将手在衣衫上擦了擦,端起肉汤就喝,喝完肉汤才开始啃饼,细嚼慢咽的,看起来竟然有几分优雅。 方知雨见状,凑到宋筠耳边,“她知道肉汤是好东西,所以先喝。看来……的确神志清晰,分得清好坏。” 宋筠“嗯”了一声,“再去取些肉来!” 喜贵应了一声,反身出去,不一会儿就用盘子装了一根牛骨回来。 牛骨刚炖好,上头的肉半分半离,热气腾腾。 那女子起身就要去抢,被宋筠一把接过,“想吃?总要付出点代价。” “嘻嘻……”那女子坐回地上,“这位公子,就我这样貌,您也瞧得上?” 她边说边扯开披风,露出底下破洞的衣衫,而衣衫遮不尽的,竟然是一些陈年旧疤。 宋筠下意识就撇开了头,倒不是嫌弃,而是有作为人夫的自觉。 ……除了自家娘子,其余女子敬而远之! 可方知雨等人倒是看得清清楚楚,四丫和翠妞还因此发出了低低的感叹。 其中,翠妞最是感同身受。 可她曾经受了那么重的伤,留下的疤也没有这般恐怖,像刀砍的,又像被什么烧灼过。 翠妞也开始心疼,转而看向方知雨,目光殷切。 方知雨对十三点点头:“给她吧。” “哦。”十三直接从宋筠手中抢过盘子,低身递给那女子。 那女子毫不客气,抓起牛骨就啃。 宋筠大掌虚虚握了握,心底空荡荡——到底谁是主子啊? 方知雨发现了他的无措,悄悄握住他的另一只手,低声道:“多谢夫君。” 宋筠只能心叹:好吧。 方知雨的注意力却很快转向了那个女子,“你慢慢吃,吃完还有。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可不可以?” “这位娘子也是个心善的。”女子讲话的时候,会刻意停下咀嚼,看起来教养也不错。 但她讲出口的话却意味分明:“可丑话讲在前头,我这人见识浅,认识的人也不多,不一定能帮到您。” 方知雨笑笑,再次感叹此人神思清醒,对自己应该有所帮助,于是问:“不知你在大槐巷待了多少年?” 沙哑的声音回:“二十年了。” 方知雨问:“那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叫‘同氏珍惠’的人?” 女子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整张脸被厚重而凌乱的头发遮盖,却还是能察觉……她缓缓抬起了头。 片刻后,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没听过。里泉镇都是姓李、姓守、姓况的,我没听说有这个姓。” 没有这个人? 方知雨转头与宋筠对视,两人皆有些迷茫。 宋筠狐疑着问:“会不会是柳家妇人假意投诚?” 方知雨摇摇头:“应该不会。她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不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站到太妃那一头。” “除此之外,就还有一种可能。”宋筠道:“有人先我们一步。” 这就有些令人后怕了。 如今的淮王府,太妃禁足,程思珺即将被送走,还有谁敢跟方知雨斗? 就在这时,人群外头出现一丝乱象,就见护卫押着个人靠近,竟是适才得了两块碎银的年轻男子。 护卫也不敢将他带到近前,只在三丈开外停步。 那年轻男子被反剪双臂,痛得龇牙咧嘴,还是冲着这头笑:“各位老爷,听说你们在找人!我来领钱啦!” 好直接的话语!很直白的目的。 方知雨不由笑了笑:“你知道我们要找的人在哪里?” “同珍慧嘛?我真知道。” 宋筠摆摆手,让护卫将其松开。 他扯开笑脸,搓着手掌,笑得脸皮极厚:“不多,二两银子。” 石头从掌心里抛出五两银,“你若是讲假话,我们找不到人,这银子可就飞了。” “是是。”年轻男子笑得更是开怀,“老爷们不是刚问了大槐巷么?那同珍慧就住在……哎!” 话讲到此处,他突然一声惊呼,抬起指头,“那不就是么?快拦住!她要跑!” 众人循着男子指尖的方向瞧去,就见那个浑身又脏又凌乱的女子,正弯着腰准备从帐篷边溜走。 怀里……还依依不舍抱着那根牛骨! 实际上,她是溜不掉的。 护卫将整个帐篷周围堵得水泄不通,她顶多是从帐篷这一头钻到另一头,避开那个年轻男子的视线。 哪里想到,躲的过程中,就被瞧见了。 “臭柱子,烂柱子,死柱子!”被点破身份的同珍慧突然反身疾冲,抡起牛骨往那男子身上落,“你嚼舌头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那男子边躲,边反呛:“你偷我家鸡,也会下地狱的!” 护卫匆忙将两人分开,那牛骨依旧还在女子手中,男子已经被砸得头眼昏花。 石头已经确定这男子所言非虚,便将五两银子抛给他,还叮嘱,“这里的事务必保密,不然下回再有好事,就轮不到你了。” 言外之意,人人都知道这里能领钱,你就没法再来提供信息得银子了。 男子捧了银子连连称是,揉着被打的头,兴高采烈离开。 而那女子则气呼呼坐在地上,好一阵才道:“要杀要剐请随便,不过先让我吃顿饱饭。” 讲完,又开始啃骨头上的肉。 方知雨瞧了那么久,都只是心疼怜悯,可听见适才这句话,突然引动了心绪。 世人多艰难,这女子以为自己即将赴死,所求竟然如此简单! “这骨头脏了。”她道:“喜贵,再去寻些好吃的来。” 那女子一把抱紧牛骨,“这就够了,我啃了就上路。” 第283章 没被压垮 方知雨摇摇头,往前走了两步,却被宋筠拽住。 他永远将她放在第一位。 方知雨回身,拍拍宋筠的手,示意他安心。 然后才道:“我不是说这骨头脏,我是说那男人脏。你用骨头打了他,所以不该继续啃了。” 那女子低了低头,又抬了抬头,突然发出一声带着哽咽的沙哑回应:“好。” 从来没人从内心理解过她,这是第一回! *** 半个时辰后,同珍慧沐浴梳洗完毕,换了一身新衣再次来到帐篷前。 方知雨本让十三将自己的衣衫送去两套,可同珍慧之前不是坐就是弯腰,当她站直了身子,众人才发现,她比这里的所有女子都要高。 无奈,只能找宋筠拿了身崭新长衫。 同珍慧打理一番,露出真实容颜,却令人忍不住唏嘘。 听她所言,自己不过三十六岁,却已经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双眼都有些模糊,看不清别人长什么样。 但她仿似……没被压垮。 一入帐篷,她就对上首行了一礼,“多谢世子,多谢世子妃。” 而后嘿嘿一笑:“我死后下去,也能炫耀一番,居然能穿上世子的衣衫!” 宋筠听闻此言,没来由就青了脸,以为他想给啊! 方知雨却笑了笑:“请入座,好好用饭。” 话语间,小爪子已经偷摸过去,在宋筠的大腿上扭了一把。 同珍慧倒是没瞧见,只自顾入了席,开始大快朵颐。 帐篷里,只剩下凡事都想插一脚的“江湖女侠”十五,以及时刻都跟在世子妃身侧的十三,和随侍世子的石头。 思荻不想参与过多,跟着杏儿去了灶间。 其余几个丫鬟更是忙忙碌碌,替世子妃打点晚间所需。 因此,帐篷里静悄悄地,所有人都看着同珍慧一个人吃,而她丝毫不觉丢脸,一口一口慢慢品尝。 十五最先按捺不住,问道:“能不能一边吃一边讲?” 同珍慧停下咀嚼,抬眸扫视一圈,“食不言寝不语……我以为世子妃会讲这个规矩。” 方知雨笑着摆摆手,“我自己从来不讲,全凭你舒坦。” “我此刻倒是真舒坦。”同珍慧抹了抹嘴,“既然如此,我就随意了啊。” 她是真的随意,而且矛盾。 她似乎很懂大宅里的规矩,知道“食不言”,也知道礼数,但有时候又很随意地擦嘴,很随意地席地而坐。 就好像,两种方式她都过得惯。 又喝了两口汤,同珍慧摸摸肚子,“等会再继续。几位贵人,有何想问便问吧。” “不过,”她略显灰败的眸子里,闪出一丝狡黠,“你们对死柱子都那么舍得,我能给的消息可有些贵。” 论起金银钱财……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世子和世子妃……此间就属他们最出得起。 宋筠“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道:“你能提供什么?” 同珍慧转头,眯眼看向上首,“守代志……两位应该是为他而来吧。” 此言一毕,同珍慧露出得意笑容,宋筠和方知雨却面面相觑。 方知雨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大槐巷还真有姓守的人?” 同珍慧却比他们还惊讶:“你们不是来问他的?那……” 后头的话突然变得极其艰难。 如果不是为了守代志而来,她的消息还值几个钱? 方知雨摇摇头,“其实我也不知自己要找谁,只是听了一个人的梦话,才寻到此处,试图找到心中追寻已久的疑惑。你不妨先讲讲?” “这可不好讲。”同珍慧道:“若是你们为他而来,我能混几顿饱,若不是……说不定还没吃够就被送上黄泉路了。” 就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钱刀掀帘入内,快步走到宋筠身侧,低声道:“孟嬷嬷的夫君,也姓守。” 宋筠听后猛然惊问:“你所说的守代志,可是淮南第一富程家的管家?” 同珍慧的眼眸亮了亮,可回答的却是:“非也。” 就在宋筠和方知雨皆叹气的时候,她又突然道:“你们说的管家,叫守永逸,是守代志他爹。” 方知雨瞪大了好奇的眸子,“那你是……” “守代志的小妾。” 十五猛地一拍桌:“等等!闹糊涂了!” 而后,经过同珍慧又一次将人名道来,众人终于明白了这家人的关系。 守永逸曾经是程家的管家,从二十五年前起,到十五年前为止,做了十年程家大房的管家,光宗耀祖过十年。 守永逸膝下两个儿子,长子守代志,次子守代天。 同珍慧就是长子守代志的小妾。 方知雨虽然从其他途径得知,孟嬷嬷嫁给了程家管家的儿子,却从来不知这位管家有两个儿子。 于是问道:“你可知道一个姓孟的女子?” “那当然知道,她如今应该还在城里享福吧?”讲着,同珍慧“呸”了一下,“她叫孟听春……这个名字免费送,不要报酬。” 孟听春应该就是孟嬷嬷的名字了。 方知雨回眸看向一旁的钱刀,却见对方默默点了个头,然后退到角落里。 方知雨诧异非常,一回头,就见到了那个导致钱刀退行的脸……宋筠的脸,黑得似乎立刻就要下雨。 这人也太小气,不过看人家一眼嘛! 小爪子伸过去,刚碰到那大掌,就被躲了开去。 小爪子不肯服输,又追着过去,将大掌捏住,十指相合,这才算把那人的脾气暂时控住了。 宋筠这才舍得问一句:“把你所知全都讲出来,需要多少报酬?” 同珍慧面露喜色:“你们真是为他而来?好啊好!我这人如今吃了上顿难饱下顿,大抵也活不了多久,就给个棺材本吧。” 宋筠一只手被方知雨扣着,便抬起另一只手凑向她,示意:你抽。 方知雨无奈,只能将手指伸进他袖中,抽出几张银票来。 粗略一数,六张五十两的! 宋筠点点头,豪气地道:“三百两银子,买你事无巨细将所知全部讲出,可否?” “这么多?”同珍慧激动地差点站起来,“多也不嫌,万一我能再活二十年呢!” 她终究没起身,而是就在原地,向上摊开了手掌。 石头得了宋筠点头,将银票递到她手心。 第284章 不曾怜悯 同珍慧迷糊了双眸仔细看过一遍,揣入怀中,喜色满脸:“从哪里开始讲呢?就从我进代家的门开始吧。” 她是二十年前的秋天,被抬进大槐巷的。 那个时候她刚满十五,生得白白胖胖,属于乡下人最看得入眼的“好生养”。 她知道是给人家做妾,但因为这家人在城里做活,有钱又有能力,她这辈子能不愁吃喝,倒也值。 可入了守代志的家门才知道,他的妻不好惹。 守代志的妻子叫孟听春。 “听春”二字是主子给起的,而那个主子,是淮南最富有的程家大房大夫人! 同珍慧的公爹,却只是程家大房的管家,低人一等,甚至低那个孟听春一等。 因为孟听春一句耳旁风,就能让守代志数年不敢纳妾。 同珍慧这个妾,是必须藏着的。 她被藏了五年,就藏在大槐巷,守家老宅里,她的一双儿女也一并藏着。 守代志雇了个婆子照料她,最开初,每两个月回来一次,每次逗留三五天,留下五两银。 等她生了儿子,还是每两月回来三五天,银子从五两涨到十两。 再后来有了女儿,银子涨到每两月二十两,守代志回来的次数就少了,两人几乎半年才能见上一次,每次见面那男人还愁眉苦脸的。 有一回,同珍慧实在忍受不了,跟守代志发了脾气,那个没用的男人才借着酒意,跟她讲了一些事。 同珍慧讲到此处,竟然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起来。 “守代志不是个人,一点骨气都没有。可这孟听春更不是个人,自私到极致,还长得又丑又刻薄。” 素来只听主母嫌弃小妾,在场众人都还是第一回听见小妾如此评价主母,个个面露古怪。 可方知雨和宋筠却觉,同珍慧的形容没有半点偏颇,那孟嬷嬷的面相的确有些刻薄,为人也精细多疑。 但现在,不是谈论这些时候,方知雨问道:“孟听春……欺负你了?” “那倒没有。”同珍慧回答得很诚恳,把听得认真的十五都惊得差点从凳子上掉落。 十三更是不解:“她没欺负你,你缘何恨她?” “那你我萍水相逢,又为何怜悯于我?” 十三被噎住。 十五跳起来将十三拉到自己身侧,“你这人太没良心!人家好心好意,就被你当做怜悯?” 同珍慧偏头,越过十五看向她身后矮矮小小的十三:“是么?不曾怜悯?” 十三眨眨眼:“其实……怜悯是什么意思?” 这下,该同珍慧眨眼了,眨了一阵,忽而道:“我道歉。” 方知雨听了这几句对话,突然觉得这女子也算妙人,头脑清晰,恩怨分明。 不禁好奇问上一句:“同氏,你可认得字?” “千字文、三字经……如今忘了不少咯。”同珍慧抬头望了望方知雨,“听闻世子妃是在先定国公膝下长大的?” 方知雨还没来得及答,她便自言自语:“我也是祖父带大的。他是个老夫子,总认为女子也该有点学识傍身。结果呢?还不是落得如此境地。” 方知雨眉间爬上一股柔情,更生出些感同身受来。 可同珍慧讲完,倒也不留恋过往,直接转入正题:“话说那孟听春,不曾直接欺辱过我。可她欺辱我的公爹和夫君,不也算伤了我么?” 所有人都愣了一瞬,才算回过味,她又开始回忆了。 同珍慧继续讲了下去,只是语气飘荡着一股浓重的嫌弃之意。 “孟听春是程家大房大夫人的家生婢,才八岁就以陪嫁丫鬟的身份,跟着到了程家,听闻那些年她也谨言慎行过。” 十五接腔:“后来变了?” “后来?在后来之前还有很长一段见不得光的日子呢!”同珍慧嗤之以鼻,“她的主子嫁给大老爷七年一无所出,只能给自家夫君不断纳妾。” “眼瞧着那些小妾一个接一个的生,那位眼红的哟。某次家宴,大老爷醉酒,居然把长相朴实的孟听春给拽上了床。” “长相朴实?”方知雨下意识重复了一句,咬住嘴唇以免自己发笑。 同珍慧却又接一句:“可不是嘛,难不成见过无数貌美小妾的大老爷,还能瞧得上她?” “可那一夜后不久,孟听春就有了孕。大夫人怎能容忍自己的丫鬟背叛,欲将她沉塘。” 十五听得“嚯哟”一下。 同珍慧却越讲越起劲:“可她却聪明透顶,祈求留下腹中孩儿的命,假做成大夫人自己的。” 方知雨隐隐察觉到其中有个关键之处,猛然转头看向宋筠。 宋筠靠过来,低声道:“上回孟氏极其维护大房嫡长子,也许这就是理由。” 方知雨记得,她曾经一句戏言,称程家大房大少爷是孟嬷嬷所出…… 当时孟嬷嬷神情怪异,宋筠还赞她“猜中了”! 没料,还真有可能猜中了! 大房那个三十八岁的嫡长子,其实是孟嬷嬷的亲生儿子! 同珍慧没管上头两人在商量什么,只继续讲自己想讲的话。 “所以,年仅十六的家生婢,就得了大夫人青睐,亲自替她挑选了如意夫君。这夫君,自然就是守代志了。” “那个时候,守代志的爹守永逸还不是程府大房的管家。因为儿子娶了大夫人身边的丫鬟,才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 “不久之后,大夫人有孕……当然这孕是假的。而后带着同样有孕的孟听春去庄子养胎,直到七个月后早产诞下一子。” “你们猜,这个儿子是谁?” 宋筠和方知雨自然知晓,只是没答。 十五却很给面子的搭腔:“谁?” “程家大房嫡长子程宏恩。” “啊!”十五仿似这才听明白,张大了嘴好一阵才长舒一口气:“也不奇怪。宫里这种事不少的。” 同珍慧“哼哼”两声:“宫里?京城太远了,我可不知道。但大夫人和孟听春的事……只有你想象不到的!” 十五挪着凳子一厘厘靠近,“快讲讲,快讲讲。” 同珍慧见听者很有兴致,也乐意继续。 “孟听春自然对外宣称儿子没保住。而她本人是瞧不上守代志的,因为他觉得那男人没用,自此以后便一直没有夫妻之趣。” 第285章 我真的懂 “大夫人得了嫡子,当然想灭口。但见孟听春对这个儿子十分用心,又一直不曾逾越半步,又留下了她。” “因为这两个女人都很清楚。如果程宏恩的身份暴露,大夫人将被扫地出门,孟听春的儿子将永远与万贯家财无关!” “而且,大夫人更希望程宏恩身边多一个能时刻照看他的人,避免其他小妾暗中下手。于是,她们之间就那样平和下来。” “直到……”同珍慧神神秘秘地道:“直到孟听春再次有孕。” 十三和十五凑上头,异口同声:“谁的?” 方知雨觉得视线受阻,也想靠过去,无奈被宋筠扣住手指,不得动弹,只好跟着给出自己的猜测:“还是大老爷的?” “还是世子妃聪明!”同珍慧站起来,走到宋筠与方知雨的案前,激动地道:“二位猜怎么着?” 宋筠皱了眉:这又不是听书? 可对方完全无所觉,“大老爷第一回醉酒是孟听春下的药!第二回亦然!” 讲起旁人的故事,她倒是很自在,可转而讲起自己,就气愤难耐。 “那个时候,我在这里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孟听春不知何处得了消息,开始忧心后半辈子,也打算给守代志生个孩子。” “可守代志这人,心里什么都清楚,只是胆子小,不敢得罪大夫人,也放不下触手可得的富贵,才一直隐忍。” “若让他真的抛却前嫌,跟孟听春有个儿子……他也不愿。”讲到此处,她“啧啧啧”起来。 方知雨却似乎想通了些事,小心翼翼问道:“意思是,孟听春本来只想再让守代志白养一个儿子?” 宋筠点点头,继续道:“结果失算了。怀了大老爷的儿子,却没能跟守代志行夫妻之实。” “要不二位是世子和世子妃呢!”同珍慧这话夸得,相当市井。 但宋筠和方知雨却被齐齐逗笑,这样一个人,活得也算通透自在。 十五听得津津有味,又追了过来,“然后呢?这孩子生下来没?” “自然生了!”同珍慧道:“要不然你以为,大房大夫人的嫡次子是哪处来的?” “啊?”十五张大了嘴,再也合不拢。 同珍慧继续道:“大房嫡次子程宏顺,如今也十五了。算起来,大夫人再次假孕时,也已四十三。所以后来不久,她撒手人寰,也被认为理所当然。” “怪不得。”方知雨忍不住悠悠而叹:“怪不得,大房两个嫡子,居然相差了二十余岁!” 根本不是大老爷与夫人夫妻情深,而是孟听春故意算计。 也因了这第二回的算计,守代志彻底与之决裂,她没法将这个儿子养在身边,只能又一次送给了大夫人! 方知雨隐约察觉到一丝时序紊乱,问道:“孟氏诞下第一个孩子后,嫁给了守代志,那二十几年里,她还在大夫人跟前侍奉么?” “做了婆子的人,怎可能还做贴身丫鬟?”同珍慧眼露嫌弃,“再说了,大夫人整日瞧着她不膈应?” “等程宏恩年满六岁,孟听春就被安排到外头做浆洗婆子了。后来还做过采买婆子什么的,都是进不了后院的。” 方知雨得了这个答案,前后一顺,自然明白了所有。 正是因为孟氏没有机会轻易进入后院,才导致那个“嫡次子”晚了二十二年出生,否则,以孟氏的野心,怎可能蛰伏如此之久! 想通这一切,方知雨复又问:“后来呢?又发生何事?” 同珍慧道:“后来?大夫人自然不敢再将她留在身侧,动了杀心。可这姓孟的啊,实在厉害,居然投靠了二房!还成了一个姨娘眼前的红人!” 同珍慧毕竟没在程府待过,很多事都只是道听途说,可宋筠和方知雨却清楚,那个所谓姨娘,就是程思珺的生母——尹氏。 “孟听春真是手段了得。”同珍慧叹息不止,“若我有她一半的手段,再有她两成的运道,这辈子何至于此。” 哀怨了一瞬,她迅速回归正题,“孟听春把自己的小儿子给了大夫人,对外假称夭折。不久后,又得了淮王府程侧妃看中,点名让她做腹中孩儿的乳母。” “听说那位程侧妃没了,留下一个小郡主。”同珍慧瞧了瞧十五,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 十五愣了一瞬,才瞪大眼睛反驳:“不是我!虽然我跟她年纪相仿,长相有那么点相似……” 她们可是堂姐妹,长得像也应该。 “明白明白。”同珍慧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我懂”之色,“我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妾,只懂我该懂的。” 十五一跳老高:“我真不是!” 她伸出双手,“你见过生得这般黑的,手掌生茧的郡主么?” 同珍慧置若罔闻,只念叨:“我懂。我真的懂。” 十五气结无奈。 方知雨却笑着道:“继续吧。她是谁真不重要。” 只要不被认出是当朝七公主就行。 同珍慧“诶?”了一下:“我讲到哪里了?哦!孟听春去淮王府给小郡主做了乳母。” “过了几年,具体几年我也不太清楚。都是我那没用的夫君零零碎碎跟我讲的……说是小郡主开始调查程侧妃之死,孟听春害怕了。” 难道孟氏跟当年程侧妃之死有关?方知雨惊讶追问:“她怕什么?” 同珍慧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问过我那夫君,他也不知。可他爹好像知道一些,也是因为此,他们才遭遇了杀身之祸。” 讲到此处,她的眸子第一回出现肃杀的红色,语气也变得肃穆起来,“某个燥热的夜晚,我带着一双儿女刚睡下,就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 “公爹带着守代志和小叔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小叔的两个儿子。这几个男人也真能耐,为了逃命,让小叔把媳妇给丢下了。” 安静良久的十三,终于听懂了这一句,惊问:“丢哪儿了?” “丢在程府了。”同珍慧道:“公爹是程府管家嘛,他们平日都住在程府里。我没去过,只听说过。” 话锋一转,她又道:“听着这几个男人关起门来嘀咕,我就知道,他们肯定要把我也丢下了。” “果然,也不尽然。”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痰,“他们丢下了我和女儿,只打算带走儿子!还把我们关进了地窖。” 第286章 守望相助 同珍慧抬眸看向角落里如同不在的钱刀,“就是这位发现我的那个地窖。” “然而,也是因为如此,我跟女儿才侥幸活到了第二日天明。” 同珍慧抚着心口,皱起了眉,轻轻滴落一滴泪。 所有人都瞧见了,都知道她在回忆那些痛苦,不敢打扰。 连最性急的十五,都几次张嘴又几次闭合回去。 好一阵后,同珍慧抬手擦了擦眼角,“那一晚,大槐巷十户人家全部死光了。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但镇子上的人听见的只有一个答案:瘟疫。” 可什么瘟疫能让人一夜就死光? 里泉镇的人不是不怀疑,而是不敢疑,所以才会在被问到的时候,三缄其口,避免被卷入其中。 同珍慧道:“我所知道的,就是一场大火。火起之前,整个巷子悄无声息,我猜……他们都是先死才被烧的。” “守家那三个没用的男人,带着三个年幼的男孩,还带着整条巷子的无辜之人,就那样去了黄泉。” “官府来过人,可查来查去都没结果。人都死光了,也不需要跟任何人交代结果,便也不了了之。” 至此,同珍慧就讲完了自己所知的一切,也不做结,直接坐了回去,继续吃肉喝汤,还趁着几人不注意,往怀里塞了两张饼。 十三心疼得无以复加,又去抱了一罐肉进来,“拿回去,给你女儿吃!” 同珍慧咀嚼的动作倏然僵硬,再抬头时,眸中闪过一抹哀伤:“多谢。可是用不着了。因为没钱买药,她死于一次伤寒。” 十三的眸子僵住了。 方知雨也忍不住落了泪。 正如同珍慧所言,如果她能多一些运,能早些等到自己,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但命运从来就有好有坏,上天也经常苛待好人! 同珍慧也是个沉到过谷底的女人,但与秋婵和施巧儿又不同。 秋婵尚在抗争,永不气馁,施巧儿羸弱不堪,只盼能被拯救。 而同珍慧,是一个经过风雨,看透尘世,只等结局的人。 她才是最无望的。 方知雨忍不住又伤了神,不由问道:“你可还知道其他事?” 同珍慧咽下口中吃食,回:“我知道的可多了。但世子妃您想知道的应该就只有这些。” 她眨眨眼,浮现一抹世故的笑:“需要我指认作证么?不贵,添一件寿衣的钱。” 同珍慧已经没有了家人,也没有子女在身侧,只能自己盘算百年之后的事。 方知雨心头隐痛,微微摇头:“都是道听途说,做不得什么证。” 同珍慧也不奢望,埋头继续果腹。 方知雨却转头看向宋筠,“夫君,咱们那个桑蚕园,还差一位能断字识文的主簿……” 她担心宋筠不肯,因为同珍慧看起来比秋婵和施巧儿更加圆滑,且与程家的关联更深。 宋筠却握住她手,笑答:“此事你自己定。” 她倒是忘了,他一向都会支持。 十指紧紧相合,方知雨笑着做出决定:“同氏。今年秋天开始,氿州湖县会有一个桑蚕园,你可愿意到那一处去谋生?” 同珍慧听明白了,却不能听懂。 桑蚕园,还远在氿州,与她何干? 方知雨轻轻将自己的手从宋筠手中抽出,起身走到同珍慧面前,虽然居高临下,眼底却没有鄙夷和冷漠。 “桑蚕园乃淮王府私庄之一,今后全都只有女子在其中做事,是个……世道不公,但人心相聚的地方。” 同珍慧何其聪明,经这一点拨,立刻就懂了,但她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人,怎会入了世子妃的眼。 她起身,手足无措,最后行了一礼,“世子妃不怕我把桑蚕园里的钱财卷跑了?” 方知雨笑笑:“那就算我识人不清。” 宋筠起身,缓步来到方知雨身侧,冷哼一声:“得是多蠢,才会只着眼于小小桑蚕园里的钱财?” “桑蚕园将来将会容纳更多女子,若你再活二十岁、三十岁,整个园子都将是你养老送终的底气。” 所有不靠夫家,也愿意独立存活的女子,都可以在这里守望相助。 这是方知雨的初衷,也是宋筠理解并支持的结果。 氿州桑蚕园只是第一个,以后还会有更多,但那都是后话。 同珍慧留在里泉镇,等到麓州附近的桑蚕园建起来也不是不可以,但这里是她的伤心地,方知雨希望她永远不再回来。 而她也渐渐明白过来,最终膝盖一软,伏地磕起头来。 方知雨如今有孕在身,不好随意弯腰,只给了十三一个眼神。 十三立刻上前将人扶起来,劝道:“世子妃是好人!天底下顶顶好的人!不会在意这些的。” 宋筠咧了咧嘴,只叹十三到底想教坏多少人! 不过方知雨不在意,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次里泉镇之行,得到了攻破孟嬷嬷心防的办法,方知雨很是开心,晚膳多用了半碗饭,还给宋筠也多添了好几筷子菜。 到了夜里,旷野寂静。 方知雨开始考虑用何法子搅扰孟嬷嬷的心。 她平躺在软榻上,头歪在宋筠胳膊里,“程家应该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了。” 宋筠回:“但应该只有尹氏知道我们想要追查什么。” 程家大房大夫人已经故去,除了尹氏,就只有孟嬷嬷与同珍慧有关,旁的人只会好奇打听,不会惧怕应对。 “你说……”方知雨把手抬到头顶,挠了挠宋筠下颚,“尹氏知不知道同珍慧还活着?” “若是知道,同氏不会活到现在。”宋筠道:“她应该只知晓此处乃守家老宅。” 方知雨“嗯”了一声,表示赞同,片刻后娇声道:“夫君呀~” 宋筠冷不防一个激灵,“娘子好好讲话。” 方知雨想起白日在马车里的荒唐事,不由羞红了脸,“谁整日整夜不学好呀!” 她娇娇地道:“我是在想,能不能让钱英雄把上回假扮海寇余孽的人找来,再扮一次。” 宋筠听后,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绑程宏恩或程宏顺?” “都绑了。”方知雨道:“让她彻底失去后路。” 宋筠点点头:“好。这事我让钱刀去办。” 第287章 愿意坦诚 方知雨打了个哈欠:“越快越好。明日最好。” 宋筠忙乱应道:“娘子可还知道此刻说了什么?” 他担心小家伙又是梦话,明早起来又指着自己额心平白生气。 但那小小的人儿已经“哼唧”起来,话不成句。 *** 次日一早,用过早膳,一行打道回府。 方知雨写了一封信,加盖了自己的印鉴,让同珍慧带着前往湖县别涧生。 谢昭是个聪明人,见信之后一定会妥善安置同珍慧,更有可能的是,直接将她送去与秋婵和施巧儿见面。 如此,氿州桑蚕园有了安定。 谢昭也会因此感受到世子妃的记挂,短期内不会生出异心。 王妃和方知雨想念龚嬷嬷,只担心她会因了两个儿子被谢霖贵教坏而生出避走之心。 所以信中,她还问候了龚嬷嬷,询问安好,表达思念。 *** 回程之途没有耽误,一行很快便入了麓州城。 行不多时,马车突然一顿,将前前后后全都惊了个仓惶。 宋筠掀开马车帘,就见钱刀神色凝重站在外头,目光里藏着深深的欲言又止。 方知雨觑见,不由惊问:“出事了?” 钱刀点头:“世子妃所料中了。一个护卫冒死闯入泰然居,把祈善公主的事告诉了太妃。” 护卫?传话的人出乎意料! 方知雨猜想过,或许是某个丫鬟,或许是某个内监,又或许就是柳家妇人,怎料是个外府的护卫? 突然,她又醍醐灌顶:“那个护卫跟许得益有关联么?” 钱刀道:“正是许得益曾经提拔起来的。” “还有。”他顿了一顿,又道:“鹿鸣山传回消息,有个身形长相与许得益极其相似的人,从山上下来了。” “封山之后?” “是。” 方知雨转而看向宋筠,宋筠只问:“慧安可知此事?” “慧安正在赶往鹿鸣山的途中,与这回传消息的人错开了。大约明早到了才会知。” 宋筠点头:“告诉他,若真是许得益……杀!” 方知雨听后,倒吸一口凉气,却没问宋筠为何做出这个决定。 但她相信,一个在战场上见过无数生死的人,定比她更能识人。 放下马车帘之前,宋筠只说了两个字:“回府。” 话虽如此,石头却在车辕上压着车夫打马的速度,马车还是缓缓而行,近午时才到淮王府。 而下马车之前,宋筠才悠悠给了方知雨一个解释。 “如果鹿鸣山的人真是许得益,他返回淮南定有图谋。那个冒死给太妃递消息的人,也是其中一环。” 方知雨瞪大双眸,却听宋筠又道:“但……不是为了太妃而谋。” 至于是为了什么……没有结论。 以许得益的心智能力,绝不是前来搅扰一番,又灰溜溜的逃走。 方知雨以为,宋筠没讲完的话是:许得益投靠了皇帝,才有底气不顾淮王命令,返回淮南谋事! 可既然宋筠不讲明,她也不戳穿,只跟了下马车,赶往泰然居。 虽然太妃巴不得她死,她也恨不得将对方斗得永远爬不起来,但真到了这一刻,做晚辈的还是得去长辈面前侍疾。 到了泰然居,所有人早已等在院子里,淮王在角落焦躁踱步,见了宋筠和方知雨,依旧愁眉不展。 两人互视一眼,分别朝淮王和王妃而去。 方知雨来到王妃面前,往屋里瞧了眼,瞧见良医正、良医副都在,连老郎中都坐在旁侧的一个小凳子上愁眉苦脸。 “母妃?”方知雨想问,后话却终究吞了下去。 王妃摇摇头:“今晨晕倒至今,迷糊睁眼几次,但都不太清醒。” 看来是打击太大,一时半刻接受不了。 方知雨不由轻轻一叹。 太妃这样的人,连同外人算计自己的儿子,居然还真心善待自己的女儿? 也是个矛盾的人。 稍晚些时候,太妃终于清醒了些,用了粥,服了药,坐在床头发呆落泪。 她这一回再没有了往常的心力,只言谁也不见,连骂人的气力都没有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太妃是恨方知雨的。 在她看来,如果不是方知雨挑破九和县私矿买卖,就不会牵扯出祈善公主驸马乃走私下线,更不会让她女儿一家落此结局! 只是,所有人也都知道,祈善公主驸马是多行不义。 就算没有九和县,也会有其他事情东窗事发,从而牵扯到他们。 一切只在于迟早,而不在于起因。 *** 方知雨自然不会内疚,也从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心疼宋筠。 午后简单用过饭,宋筠催她去小憩,她却坚持留在宋筠身边,腻着他陪着他。 宋筠本来心思恹恹,不一阵也恢复了过来,牵着她在院子里闲步。 石头带着喜色来报:“世子妃,钟会送来消息,孟嬷嬷愿意坦诚了!” 这对方知雨而言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她根本没料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一拎裙摆就要走,却突然察觉宋筠还在身侧,回头傻笑了一下。 宋筠轻轻斜睨她一眼,将她的手从裙摆上扯下来,“好好走路。” “哦。” 方知雨把自己的手凑到宋筠的手心里,任由他牵着向外走。 可刚走到世子府门口,钱刀就从暗影里闪了出来,再次欲言又止。 方知雨急着去见孟嬷嬷,只好将宋筠推到钱刀面前,“你做你的正事,我自己去。反正就在附近,一会儿就能回。” 宋筠皱眉看向钱刀,后者只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此事比暗狱里的孟嬷嬷更重要。 宋筠只好妥协,却不愿意让方知雨去那个阴暗又血腥气浓重的地方,吩咐道:“木骧!让钟会另寻他处。” 虚空之中一片安静,方知雨仰头四下搜寻,等了半晌也没听见熟悉的瓦片落地声。 却听宋筠又道:“木骖、青鸳!带上你们的人,护好世子妃。” 转而,他又道:“把十三和杏儿叫上,不要叫十五!” 十五只可能惹祸,连十三的拳拳之心都不如,他很是嫌弃。 方知雨探头往四周瞧去,仍然没有听见任何熟悉的声响,却在片刻后瞧见杏儿和十三从世子府里往外奔。 “好吧。你们现在不丢瓦了。”她有些悻悻然,“但总要有个法子让我知晓你们听到了我的话呀?” 静默、静谧,片刻后,初夏里郁郁葱葱的一棵树,莫名掉了半树的叶子,飘飘洒洒很是壮观。 “行了!我知道了!”方知雨心虚极了,莫要把树给薅秃了! 第288章 大势已去 两人分开行事。 方知雨走后,宋筠与钱刀来到书房。 刚把门关上,钱刀就急切地道:“虞珩慎与世子妃想法不谋而合,刚到京城就立刻去查祈善公主一家为何而死。” 淮王和麓州知州将秦予莘反叛的折子送往京城的五日后,虞珩慎启程。 也就是说,在麓州局势稳定,程闳礼被抓,宋筠和方知雨离开氿州之时,他就已经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途。 而抵达京城的同时,正是祈善公主一家毙命消息往外传的那一刻。 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有蹊跷,便立刻动用京城隐藏的势力进行调查。 宋筠因了太妃的教导,因了淮王的言传身教,骨子里是有一些懦弱和窝囊,但并不意味着他的本质如此。 淮南水师主力因皇帝猜忌而被迫解散,但八千人如何藏住? 藏在卫所里?藏在田间地头?藏在刺事人中? 都不够!还有一部分,被宋筠藏在了天子眼皮底下! 这就是他的胆量! 过去十个月,这批人从淮南出发,绕道各地,再分散进入京城,蛰伏下来。 有些人成了走脚贩,有些人成了预图考取功名的书生,有些人去投靠亲戚,有些人忙着谋生…… 直到虞珩慎入京,才是他们重新启动的时刻! 他们是宋筠手底下最精锐的人马,是淮南水师之中的斥候! 而启动他们的第一件事,便是彻查祈善公主及驸马身死之缘由。 精锐如他们这样的人,只用了很短时日便查到了消息,并以飞鸽传书将之送抵淮南。 钱刀将信纸展开,送到宋筠眼前。 宋筠细细读来,眸中神色愈加浓重,最后竟然抬掌一劈,小案随之碎成两半。 “程思珺可有被送走?”他的声音呈现出一种浓厚的冰冷和杀意。 钱刀为此轻轻一颤:“本打算今夜送走。” “不用了。”宋筠捏着信纸,往外而去,“我去找淮王。你……派人前往氿州,通知莫如海,程闳礼必须死,尽快死!” 钱刀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杀气蓬勃的世子了,这种杀气是外泄的,是不容置疑的,和前些时日一闪即过的压抑不同。 是动了杀心! 钱刀应了一声,并未跟随,而是匆忙安排去了。 *** 方知雨被木骖和青鸳领到了一处小宅。 宅子只有两进。 外头是柴房和伙房,里头是厢房。 而暗狱的其中一个出口,就在柴房里。 孟嬷嬷被带出来的第一瞬,就跪地膝行,连声哭求:“世子妃!求求您!放过程家两位少爷吧!” 方知雨只是跟宋筠提了一嘴,要让把两个大房嫡子抓起来,然后逼迫孟嬷嬷讲实话,可后续……她很模糊。 “不至于,不至于啊。”方知雨装作不上心的模样,“之前不是还真假参半企图蒙混过去?” 孟嬷嬷虽然在暗狱里关了许久,但吃喝不少,也没被虐打,只是瘦了些苍白了些,倒没有颓废。 一听此言,她忙俯身磕头,额头很快砸出血来。 杏儿见状,喝道:“行了!再磕下去晕倒了,世子妃可没闲心等你醒来!” 孟嬷嬷身形一滞,停下磕头,再抬头时,却似老了十来岁。 “世子妃,您想知道的一切,我都可以告诉您,甚至可以站出来指认尹姨娘和程夫人!求您,饶他们一命!” 十三恍恍惚惚,揉揉耳朵,小声嘀咕:“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她瞧不得孟嬷嬷哭,虽然知道对方不是个好人。 可这一句话,却令孟嬷嬷破了心防,哭诉起来:“我不该趁机逃跑!也不该再回去投靠尹姨娘!我知道错了!求求您!” 这话一出,方知雨恍然大悟。 她瞧了一眼窗外的身影,那个抱臂靠在墙边的,正是钟会。 钟会应该寻了个借口,假意将暗狱中的人转移到其他地方……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上一回,是许得益让守门人的侄儿毒死刘婆子,令钟会将暗狱中的人全部迁出去,再彻底调查了一遍。 就是那时候,方知雨在一个酒肆后头的小屋里,与孟嬷嬷第一次见面。 这次故技重施,孟嬷嬷以为自己得了机会,便逃了。 可逃回程家才发现,大房两个“嫡子”,也即程宏恩和程宏顺都不见了。 再与尹氏一会面,立刻就知道宋筠与方知雨头一天去了里泉镇大槐巷,不得不怀疑被知道了真相,才绑走了她的两个儿子。 方知雨自然不会拆穿这个计划,还要借着孟嬷嬷心思混乱,继续趁热打铁。 “我跟你的两个儿子没有仇。” 只这一句话,就让孟嬷嬷心头仅存的一丝侥幸彻底丧失。 她整个人颓丧下去,坐在地上恍惚起来。 方知雨却道:“但是我确实想从你口中知道当年的真相。” 孟嬷嬷抬眸,眸中泪花点点,“您不是知道了么?” “我知道的,只是守家和大槐巷冤死了十户人,只是你与已故大夫人之间的秘密,其他的,只有猜测。” “你那一双儿子的命,就只能靠你讲出真相,坐实我的猜测,才能换回去了。” 听了这话,孟嬷嬷忽地跪立起来,“世子妃……您真的会放过我儿子?” “我说了,跟他们没有仇。”方知雨道:“这些日子,你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大概不知道,我与尹氏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程思珺被软禁,程闳礼被押在洛颍大狱,尹氏花钱养的打手死伤过半,还有那个叫马三的……你若相见,等会让人押过来跟你见见。” 简简单单几句话,意思只有一个:尹氏和程思珺大势已去! 孟嬷嬷虽然不曾听闻这些,但回到程府走一遭,亲眼瞧见尹姨娘目眦欲裂的模样,便已有所猜测,这一刻再被打击,终于失了所有希望。 “好!我将所知全部告诉您,只求您放过那两个无辜的孩子。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还有大好前途。” 方知雨挑眉:“淮王和世子,以及我本人,绝不会下令将他们的身世公之于众。你可以放心。” 孟嬷嬷点点头,寻了个小凳坐下,也不顾什么礼数,只痴痴一笑,开始回忆。 第289章 可是不对 “您最想知道其中一件事,便是延心王坠马?”孟嬷嬷苦笑:“这件事之中,确实有意外,但也有人为。” 方知雨眯了眯眼,追问:“程宏恩没有参与其中吧?” “怎么可能?”孟嬷嬷道:“虽然我有私心,但在这件事上没有撒谎。” “程侧妃可是他的妹妹,延心郡王是他的侄儿!害自己侄儿坠马痴傻,他会失去淮王府的支持!谁那么傻啊?” 方知雨点点头,程宏恩在这件事里,确实没什么值得被怀疑的。 孟嬷嬷继续道:“真正想下手的人,是程闳礼!他收买了王府的驯马师!” “驯马师?”方知雨露出不可思议的笑,“要论起来,延心王也是程闳礼的侄儿,他害自己侄儿痴傻的意义又是什么?” 孟嬷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道:“那个驯马师欠了赌债,儿女都被赌坊扣了,所以轻易就被买通,在马蹄上做了手脚。” “马是他在驯养,也是他带延心郡王骑马,事后第一刻将马蹄上的东西拆走,再查也只能当做意外。” 讲到此处,孟嬷嬷突然转了视角,“尹姨娘告诉我……程闳礼的初衷只是制造意外,并没有想害延心郡王成为痴傻。” “制造意外?”方知雨不解,“有初衷就有目的,难不成是为了陷害大房大少爷?” 她还记得,孟嬷嬷曾经坦诚过,那匹马就是大房大少爷程宏恩送的。 孟嬷嬷的眸子闪了闪,露出一丝赞赏,“世子妃果然很会猜测,但这只是其中一个目的。” 她叹了口气:“程侧妃过世之后,程家与淮王的关系有些空悬。太妃被接到淮南,受程老妇人相邀过府参宴,只瞧中了程思珺。” “可是淮王瞧不上,还多番拒绝太妃好意。这就让尹氏和程闳礼着急了。” 顿了顿,她突然笑起来,抬眸看向方知雨,“讲得如此明确,世子妃应该明白了?” 方知雨下意识点点头,内心已经通透。 程思珺想入淮王府,但淮王没有那份心思。 程闳礼就收买驯马师,制造宋简坠马之意外,再让太妃以“简儿需要一个亲人照顾”为由进行劝说。 所以,这才是孟嬷嬷所言的,有人为,也有意外。 方知雨心疼宋简,却也无能为力,只问:“还能找到那个驯马师吗?” “死了。”孟嬷嬷叹道:“在拿到五百两银子,赎回儿女后,自尽了。” 许是担心被查到真相累及儿女,又或许……被灭了口。 方知雨知道往事不可再追,只要真相被揭露,让尹氏和程思珺付出代价即可。 她道:“好吧,这件事就此完结。谈谈程侧妃之死。” 这一回孟嬷嬷沉默了。 方知雨等了许久,不见她开口,又道:“你一定知道,因为你也是其中一个参与者。” 孟嬷嬷抬眸,眼神中带着一丝戏谑:“这也是您猜的?” “不知你记不记得一个人……”方知雨死死盯住孟嬷嬷,“同珍慧。” 孟嬷嬷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虽然只一瞬,还是被方知雨看了个清清楚楚。 “看来你记得。只是从没将她放在眼底,也不知道她会成为你的致命一击?”方知雨走到近前,低声道:“她现在有我做后盾,可比尹氏安稳多了。” 意思是:你选错了人。 孟嬷嬷发出一声自嘲:“是啊,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投靠尹姨娘。但也没办法,我想活,活着见到儿子们长大,不得不如此啊。” “世子妃既然已经见过同氏,那也一定知道,大夫人几次都想让我送命。我只能转投尹姨娘,帮她做事。” “马车倾翻不是意外,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无辜的。我虽然参与其中,却只是拖延了一下程侧妃归家的时辰而已。” 方知雨心头冷嘲,她倒把自己摘得挺简单。 不过,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神情,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孟嬷嬷道:“当时陪伴在侧的丫鬟全部被发卖,只是因为她们没有照顾好程侧妃。这是必然。” “那个车夫举家搬走,其实是因为害怕,但他确实一无所知,最后全家都被尹姨娘派人除掉了。” “为什么?”一直在旁陪着方知雨的青鸳大为不解,手中的刀越捏越紧,“他对尹姨娘没有半点威胁啊?” 为什么要杀了人家的全家呢! 孟嬷嬷看了她一眼,笑笑:“因为他永远回不来,才能被嫁祸啊。” 青鸳噎了一下,手里的刀向上抬起。 孟嬷嬷却大笑起来:“小姑娘,你想杀我?还是再等等,你家世子妃还指着我去指认尹姨娘呢。” 后头的事后头再讲,方知雨只想哄着对方透露真相,于是道:“是啊,不如继续?” 孟嬷嬷也道:“继续吧。” “其实,我只拖延了几句话的功夫,就让这个计划成了。程闳礼找人做了一辆跟程侧妃车驾一模一样的马车!趁着那几句话,给换了!” “当然了,只是外表一模一样,车轮是特制的,稍稍颠簸就会散架。” 居然……是这样一个计划! 方知雨接话:“所以,当时那辆马车倾翻,是真的翻倒了。然后,再寻机将真的调换回来?” 孟嬷嬷点点头,没有否定。 方知雨却摇摇头:“可我不明白了。那么大一辆马车,是怎么当街换掉的?” 孟嬷嬷道:“假如,那一刻街道上的所有人都是程闳礼安排的呢?” 那就合理了! 程闳礼将整个街道都布置上自己的人,马车一翻,趁乱救人,再趁乱遮掩目光,将之换掉…… 可是不对! 方知雨美目一瞪,质疑孟嬷嬷:“如果程闳礼那么聪明,如此有计谋,又怎会在氿州轻易败给我?” 程闳礼在氿州时的表现,不过比中庸之辈稍微聪明一点,也就一点,根本不是能做出这等谋划的人! 尹氏?就更不像了! 因为自从方知雨回到麓州,尹氏接连得知程闳礼被困洛颍大狱,里泉镇大槐巷往事遮藏不住,她都只是无能狂怒,没有半点应对之策。 也不似有那种格局的人! “哈哈哈……”孟嬷嬷突然笑了起来,还笑得弯了腰。 青鸳再次握紧刀柄,往方知雨身侧挪了一步。 第290章 一个可能 孟嬷嬷笑着笑着,把自己呛到,咳了一阵才道:“有一个人,我只知他的名字,只知这些都是他的主意,但他本人……我没见过。” 方知雨神色凝重,忍不住追问:“何人?” “姓宫,名智。” 宫智? 毫无印象! 方知雨抬眸往窗口瞥了一眼,却见外头的人没有任何动作,应该也对这个名字陌生。 她试图确定一下:“你的意思是,这个人帮尹氏和程闳礼谋划了程侧妃之死?延心王坠马之意外?” “不止。还有别的事。”孟嬷嬷道:“……不过与淮王府无关。” 她选择隐瞒? 坦诚了这么多,没理由到这一刻才三缄其口吧? 除非…… 方知雨勾唇而笑:“我明白了。守管家犯事,全家被赶出程府;大槐巷谣传瘟疫,当时的官府隐瞒冤死真相……都是他替你谋划的吧?” 孟嬷嬷愣住了,这一愣就等了很久,最后长叹一声,只余摇头:“败给您这样一个人,我也是心服口服了。” 继而,她斩钉截铁:“是的!这个人帮我解决了守家。” 青鸳听到此处,实在按捺不住,横刀在侧,惊声质问:“大槐巷那些人不知真相,都是无辜……为何全部被杀?” “为了保密啊!”孟嬷嬷毫无保留地道:“一家人横死,官府必查。可十户人在一夜之间被杀,还被做成走水假象,被放出瘟疫之谣……谁还敢查?” 她瞧瞧气恼正盛的青鸳,以及想跳起来揍她的十三,最后把目光落在方知雨身上。 而后笑道:“还是世子妃见多识广,一点也不诧异。” 方知雨不是不诧异,也不是不气恼,而是为了腹中孩儿,不得不压制情绪。 不然,此刻她的脚一定已经踹了出去!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你的意思是,当时的官府为了保住自己,选择接住瘟疫谣言的风?” “应该吧。宫智就是这样告诉我的。而事实上,官府确实没有彻查,时间一久,就没人敢谈论了。” 方知雨恨恨瞪住这个满面无所谓的人,“他这样告诉你,然后替你去做了?” 若真如此,宫智与孟嬷嬷的关系,定会更近。 没料,孟嬷嬷满脸不在乎地道:“是尹姨娘替我安排的。那个时候,尹姨娘已经听了他的建议,组建了三批人马。” “一批是江湖好手,扮做家丁或打手隐藏在程家二房,实际上只用钱养着,做些杀人绑人的事。” 她停了一瞬,突然“哦”一下,“程夫人给自己儿子下毒之后,绑走王妃丫鬟家人的,也是他们,当然杀人灭口的还是他们。” 这就证明了孙嬷嬷之言! 也佐证了程思珺的所作所为! 方知雨觉得有些晚了,以淮王如今的态度,大概不会想听到这些真相。 但……程思珺会被送走,从此再不能掀风作浪,倒也不用强求。 于是她追问:“第二批人呢?” “是眼线。从各房挑选一些人,也用金银养着,行追踪之用。世子妃您方才提到的马三夫妻也是,只不过他们是后来才被选中的。” “尹姨娘太过小气,最开初收罗的那些人最好用,可她却舍不得给银子,日子久了,就以各种理由散了。” 方知雨由不得一声冷笑,得势者未必能守势,就如当今皇帝一样。 孟嬷嬷看了她一眼,“世子妃这会儿还笑得出来,是因为第三批势力也散了。” 方知雨不由心惊:“哦?如此厉害?” “二老爷曾经给过尹姨娘一些铺子,都比较僻静,开什么铺子都难以为继。宫智就建议尹姨娘在这些地方养一些‘谣将’。” “‘谣言’的‘谣’?” “应该是吧,我没什么学识,只知道这些人的存在就是为了……散布谣言。” 如此,方知雨便确定了,正如千门八将中的“谣将”一样,行煽风点火、散布谣言之用。 她的神色由此变得凝重:“这些都是尹氏告诉你的?不是那个叫宫智的人亲口对你讲的?那你知道的还挺多!” 孟嬷嬷也变了脸色,抬眸看向方知雨:“程夫人还能活么?尹姨娘还能得势么?我将一切推给她们的意义何在?” 尹氏和程思珺都自顾不暇,没人能将她从暗狱里救出去,是否嫁祸已经毫无意义。 *** 这个时候的方知雨并不知道宋筠已经不想放走程思珺了。 不止不放,还决心让她必死! 如果劝不动的话……甚至会不惜代价,违抗淮王之令! 太妃这一回是真的晕倒,淮王因此心忧难过,午后便哪里都没去,只在涵香阁闭门静思。 听闻世子前来,他还犹豫了一瞬才同意相见。 宋筠入内,见到的却是……淮王坐在案前,单手扶额,眉头紧锁。 “有事找我?”淮王开口,嗓子沙哑,“我今日脑子有些混沌,若不是什么大事,就明日再讲?” 宋筠也犹豫了一瞬,最终选择直言:“是件大事,而且是我淮王府当下之困境。” 淮王抬起眸子,眼底尽是迷茫。 片刻之后,他似乎从宋筠的脸色上读懂了什么,惊问:“那位?” 宋筠重重点头,“京中来消息了。姑母一家死得不冤,而我们也没法轻易抽身了。” 淮王揉揉眉心,似没反应过来,“我们又没参与丹砂矿走私。” 宋筠深吸一口气:“程闳礼尚未归京之前,收买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意图替姑父顶罪。可这几人前言不搭后语,没能顶下来。” 淮王愣了一瞬,就听宋筠又道:“关键是,程闳礼用的是太妃名义,以及有太妃署名的银票!” “什……什么意思?”淮王这一问,带着浓浓的不敢置信。 程闳礼绝不会假冒太妃之名,绝对是得了太妃之令! 可这……怎么会? 他的母妃怎会不顾后果,去皇帝眼皮底下做这种事?这不是直接赶着将淮王府的把柄送到人家手中么? “如今只有一个可能。”宋筠道:“程思珺从祖母手中盗取银票,而后转交给尹氏。尹氏让人将银票送入京城,程闳礼才做出那等收买之事。” 第291章 又是旨意 淮王抬眸,瞧见儿子坚定的眼神,竟然与当初虞珩慎站在自己面前,讲述那个谋划时,有七分相似! 他们所提的“可能”,都只是脱身之法! 事实如何,在此时此刻显得并不重要。 宋筠向前迈了两步,在淮王面前语重心长地道:“程闳礼必须死在氿州大牢;程思珺必须疯有其所;尹氏必须病入膏肓……父王!如今只有祖母否认一切,您才有转圜余地!” 淮王盯住宋筠,启唇却无言。 *** 方知雨盯着孟嬷嬷,等待她的最终答复。 孟嬷嬷却表现得很平淡,“世子妃,我确实没见过宫智。他每次现身都蒙着面,给出策略之后又迅速消失。” 方知雨质疑:“这样一个人,在尹氏身边替她谋划这些小事……是不是太屈才了?” “我也曾这么想。程闳礼曾以大宅、厚礼、重金,几次三番想认其做义父,都没能成。” 孟嬷嬷嗤笑一声:“所以当宫智不告而别,我反而觉得很应该。当尹姨娘的三批人马日渐走失,我就预感终有今日。” 方知雨已经不在意尹氏的人马,而是急切追问:“那人……何时离开?” “不清楚。我在淮王府待了几年,回到尹姨娘身边的时候,这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尹姨娘和程闳礼也一直在找他,但毫无音讯。” 就此,昔年真相已经全部展现。 但方知雨却内心恍惚不定。 程侧妃过世之时,程思珺十二,程闳礼未及十四,是个人都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 但他们的恶,从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尹氏有些小手段,却没有深谋远虑之能,这一切都是叫宫智的人在背后谋划。 若说尹氏和程思珺的目的是借淮王再登一层楼,那这个宫智呢? 他似乎达成了目的,却又为何消失不见,不谋后续? 方知雨思索良久,没有结果,反而对另一件事耿耿于怀。 于是,问出口:“我想到上回与你相见,是你主动求见我……为何?” 孟嬷嬷似乎忘了这件事,想了想才露出明了之色,“世子妃真是事无巨细。您这样的人,就算当下被骗,过后也能回味过来,难尝失败。” 方知雨静静发笑,只感这夸赞不痛不痒,不能入心。 孟嬷嬷见自己的话没起作用,只好道:“我想活,活着瞧见我的儿子成为程家下一代掌权人。但我小看了您,也高看了自己在尹姨娘心目中的地位。” “我以为自己不见,尹姨娘会到处寻找。若引您出府,她的人就会跟踪调查,从而发现我之所在……” 后头的话,她讲不下去了。 尹氏这个人,自私自利,与她是同一类人。 唯一不同的是,她目的明确,谨小慎微;而尹氏癫狂无依,从不计后果! 孟嬷嬷喟叹之际,一直听得迷糊的十三却突然在旁嘀咕起来,“世子妃绝不会这样。世子妃顶顶好,我们任何一人不见了,都会找到才算数。” 方知雨心底一片温热,偏头瞧她,“那十三你数数,什么数才够?” 钟会恰在此时入内,打算带走孟嬷嬷,就见十三掰着手指头数人名。 数着数着,突然指尖朝向他,“还有你!虽然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但世子妃也一定会找你!” 钟会“呃”了一下,回以一个笑。 虽无一言,却把孟嬷嬷给惊着了。 她在暗狱之中见过钟会无数次来去,从未见他露出半分笑意,可现在他却笑了,而且不是讨好世子妃,是对一个小丫鬟笑? 钟会笑过,转身一礼,“世子妃,若问完了话,属下就将人带回去了。” “稍等片刻。”方知雨语气温和,“我从一开始就气到了,可最近需要修身养性,才一直压着。到了最后头,总得发泄一下。” “青鸳!” “在!” “十三!” “十三也在!” 方知雨对孟嬷嬷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踹她。” “哇!十三喜欢!”话音落,她就学着世子妃曾经踹小净庵女尼的模样,飞脚乱踢。 青鸳则是犹豫了一下,因为她的脚力可不轻,失了控制把人踢坏了可不好。 但也只是犹豫一瞬,便加入十三。 如孟嬷嬷这样的人,把自己彰显得无辜又边缘,实则内心早就坏透了,死不足惜! 方知雨听着孟嬷嬷“唉哟唉哟”的呼痛声,提醒了句:“别踹死了啊。” 钟会默默退到角落,眉角随着一下下痛呼轻轻打颤。 孟嬷嬷被拖拽出去的时候,已经连通哼声都变得虚弱。 方知雨关切地问了一句:“死不了吧?” 孟嬷嬷翻眼朝她瞧来,眼里尽是恨意。 方知雨却故作惊怕,“你可得活着,活着瞧见你儿子掌家啊!” 她脸色一变,话音顿时低沉:“如果他们有那机会的话。” 诛心之语,令孟嬷嬷瞬间乱了心神,直接被拖走。 钟会在旁,悄声而问:“这程家大房的两位嫡子……还留不留?” 方知雨问:“先关着吧。海寇余孽可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发善心。” 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是—— 你大房庶子已是二皇子门客、九皇子伴读,三个女儿虽没名没分,却也深植京城,我就是斩掉这两条羽翼,也不为过吧。 *** 方知雨回到淮王府,听闻世子还在涵香阁,提着裙摆欲往,就被东凌给唤住了。 “世子妃!快!快去议事厅!”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京中来人了,淮王和世子已经赶过去接旨了!” “又是旨意?”方知雨下意识回了一句嘴,却不敢再多言。 好在淮王府正门一直向北,不多远便是议事厅前厅,方知雨匆匆赶到,宋筠遥遥迎上。 扶住她胳膊的一刹那,两人都听见对方轻轻舒了一口气,状似安定。 方知雨低声询问:“出事了?” 宋筠微微摇头:“不太清楚。” 这旨意来得太快了! 淮王刚刚同意宋筠的打算,还没来得及行动,圣旨就到了! 而这回来的,是司礼监少监鲁康明。 虽然只是个从四品,比上回的内监副总管洪胥低那么一等,却是个真正有实权的。 鲁康明捧着圣旨扫量了一眼,面露不愉,“淮王,圣上旨意都已经到了,怎么淮王府里的人却迟迟不齐?” 第292章 莫要猖狂 淮王心底正有疙瘩,语气不明地回了一句:“太妃重病卧床,王妃一向病中,若带病接旨,才是折煞陛下恩德。” 鲁康明被噎了一下,转而问道:“其他郡王呢?也在病中?” 淮王白了他一眼,“我幼子癫狂之症发作,早已送到永寿王府安养;至于我二儿,天下皆知他听不懂圣旨。” 方知雨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轻轻拽了拽宋筠袖角,父王今日怎的了?敢跟皇帝派来的内监叫板? 宋筠摇头叹气,深知这只是一个人压抑太久,巧在今日压不住了。 鲁康明接连被下两回面子,神情变得异常难看。 还有位怀心郡主……问了也白问,鲁康明只好道:“圣上有旨,请淮王、淮王世子、淮王世子妃接旨。” 淮王带头行三跪九叩之礼,一套礼节下来,方知雨已经额间冒汗,轻轻喘息。 宋筠将她小臂捏住,引至身侧,靠在自己臂膀,她才稍微好些。 上头的内监已经念完了圣旨开头,进入正题。 “麓州州判秦予莘判罪已定,身死作结……” “悉淮王忠心赤胆,营淮南百世之业,亲民重农以岁岁丰登,躬身先行得百官廉洁。朕深感鄙身之不及……” “特封宋思荻为怀佳郡主,封宋湘淇为怀敏郡主,淮王太妃加徽号‘静敛’,以此彰淮王之忠义于天下,钦此!” 淮王领头谢恩。 方知雨却腹诽不休:都是虚的。 不仅给一些虚无的名头,还给了太妃一个尊号,而这“静敛”二字,似乎就是太妃教导淮王懦弱的写照。 淮王欲设宴款待,鲁康明却直接拒了,“圣上刚夸奖了淮王廉洁,怎的转头就要大摆宴席了?” 看来这人也是个小肚鸡肠的,当场就想挣回面子。 可淮王今日心情实在不佳,这点面子也不想给,接下圣旨,当即就道:“既然如此……不远送了。” 淮王不清醒的时候,宋筠还是镇定的,连忙让东凌将方知雨送回去,追上了鲁康明,“鲁少监请留步。” 鲁康明还是给了面子,回身一礼。 宋筠道:“京城远行,舟车劳顿,还请稍作歇息,用些茶水。” 鲁康明看了宋筠一眼,心想这才对嘛,于是留了下来。 晚上,宴并未设在淮王府之内,而是包下了鼎福楼。 因为淮王懒得理会,宋筠便将麓州官员也叫了来,推杯换盏之后,什么不满都消去了一半。 最后稀罕物一送上,托鲁康明敬献给皇帝,那另一半怒气便也全部消了。 稀罕的海底宝物能不能送到皇帝手中……不好讲。 但鲁康明一定要心情舒畅且安安稳稳地离开淮南界,这样皇帝才能少一个对付他们的理由。 夜入三更,方知雨歪倒在床睡了好几觉。 宋筠归府,一身酒气,抱住她就要亲热,被石头和喜贵一左一右架住。 石头红透了整张脸,在旁提醒:“世子!世子哟!世子妃有孕在身,您可不能糊涂了!” 一旁的喜贵:“啊?” 石头这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忙给他使眼色,转眼才发觉,今夜轮到四丫和翠妞值夜,也是两个不知真相,却突然被砸中头顶的人。 他心虚极了,偷偷看向世子妃,却见世子妃满心满眼都在世子身上,没有责怪。 心中歉疚,不由道:“世子妃请歇着,我和喜贵侍奉世子沐浴。” 转头又问四丫:“给世子准备了醒酒汤没?准备了就送上来。” 四丫到这一刻才回过神,匆匆出去,独留翠妞手足无措。 “世……世子妃……”她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讲,更别说如何行动了。 有孕未满三月不得公开,是宋筠的意思,方知雨可从不在意。 她摇摇头:“只有与我同行氿州的人知道,此事你与四丫不要对外讲就行了。” 翠妞点点头,一个字都讲不出口,更别提跟旁人絮叨着秘密了。 这一夜,半个世子府的人都没休息好,当然除了一向心大的十五,和年纪尚小的思荻,以及只跟世子妃好的十三。 *** 次日一早,整个淮王府都喜庆起来。 修竹居将重新修缮,作为怀敏郡主宋湘淇的居所。 吴姬曾经的云海居也将翻新,作为怀佳郡主思荻的院子,只不过思荻本人没那么欣喜。 宋筠宿醉醒来,冷水浇头,迅速清醒,将昨日之事与方知雨交代了一番。 只要他记得起来的,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方知雨,以免夫妻之间再生隔阂。 而方知雨听后,却是猛猛一叹:“‘敛’这个字大有深意啊!” 收敛,低调为人,莫要猖狂……分明就是皇帝知晓了太妃让程闳礼收买人顶罪之后,特意给的提点。 “诶?夫君你说太妃昨日晕倒,是不是也有一层惧怕啊?” 惧怕自己让程闳礼收买人顶罪一事暴露了。 宋筠叹气点头:“肯定有。” 可当初有胆铤而走险,又为何惧怕承担后果? 事已至此,只能作罢。 方知雨将昨日孟嬷嬷坦白的事,也全数相告,但两人只是对视一眼,都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将那些往事公之于众。 淮王府已经够焦头烂额了。 也得让程家大房割一点肉……那两个假“嫡子”就再关一些日子好了。 与此同时,东凌匆匆而来,竟是淮王让他来请二人。 方知雨指了指自己鼻尖,“还有我?” 东凌点点头:“小的也不知为何,可淮王昨夜一夜未眠,今早醒来就唉声叹气,叹过便让小的来请了。” “嗯。”宋筠轻轻应道:“不过得让父王稍候片刻了。世子妃还没进早膳。” 东凌见正在摆膳,忙退到角落,假装还没请到两人。 方知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燕燕给对方奉了一盏热茶,快速吞咽吃食,匆匆催着宋筠出发。 宋筠虽然不满方知雨吃得太匆忙,担心她撑到,但娘子催促,倒也不能多言,便牵了她赶往涵香阁。 这处院子一向冷清。 以往,王妃住在后头的解语坞,隔三差五就过来一趟装点一二,花香扑鼻。 可自从太妃占了解语坞,王妃偏居北苑,这涵香阁的花草日渐枯败,最后只能种些易存活的草木,虽有绿色却少了盎然之意。 第293章 大牢被劫 两人入院,就见淮王在书房里负手而立,状似发呆。 “父王?”宋筠靠近,在窗前行礼,“儿子给父王请安。” “嗯。” “儿媳问父王安。” “诶。来啦?”淮王终于侧过头,露出笑颜。 宋筠内心有一瞬酸意,但转瞬便想通了,自家娘子得公婆喜爱,这不是好事么? 可方知雨的目光却在投向屋内墙面的一瞬,定住了。 她瞧见了一幅画。 盈盈女子素衣而立,松散挽发侧眸而笑,与宋清溪有五分相似,但身段更柔,神情更淡。 淮王发现方知雨视线,不由局促一笑:“父王不是刻意的。” 宋筠在旁悄声提醒:“这是程侧妃的画像。” 淮王发现儿子拆台,忙推开门,将方知雨让进去,“瞧!这一面墙都是你母妃的。” 果然,程侧妃的画像只有一幅,像是刚从某个角落拿出来,临时挂在墙边。 但另一侧,王妃的画像却堆得满满当当。 方知雨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原来淮王是担心她怪责太看重程侧妃! 其实她对程侧妃的感知存在于旁人所言,并无太深印象,只是适才一见,有些不可思议。 这份不可思议压抑在心,实在压不住,她便问出了口,“父王,我曾听闻,程夫人身上有程侧妃的影子……” 所以程思珺这些年才能因了淮王心意,在暗地里四处撺掇,还能一直顺风顺水。 方知雨没有挑明后头的话。 淮王却已经懂了,他也长长一叹,再次看向那幅画像。 “不瞒你,父王将这幅画取出来,也是为了弄清楚,到底她们两姐妹有何相似?” 默然之后,遗憾之色从淮王眉间浮现,“长得并不像,性格天差地别,为人更是一个若天上善仙,一个如地府恶鬼。” “可我到底……为何会觉得她们像?” 连淮王自己都不知道,那从未见过程侧妃真面目的方知雨就更不知道了。 方知雨和宋筠对视一眼,不再多嘴,只等淮王独自郁闷。 好一阵后,淮王将画缓缓卷起,放入了原来的地方,然后才道:“程思珺的事再缓一缓。” 宋筠一听,脸色顿变。 方知雨甚至能察觉到他握紧自己的手在微微收缩,指尖的脉在猛烈弹动,似是气坏了。 淮王抬眸,猛然察觉自己适才话没讲清,又补充道:“答应你的事,必然要办。只是目下鲁康明还在淮南,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至于程闳礼……他跟我淮王府无关,又远在氿州,鲁康明鞭长莫及,就按你之前讲的办,越快越好。” 宋筠终于舒了一口气。 其实,就算这一刻想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派往氿州的人即将抵达,只要潜入大牢,随便一个法子都能送程闳礼走,只要莫如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 而莫如海,从来都是宋筠的自己人,根本不用担心不能成。 淮王虽然认可了宋筠,但内心始终没底,最终还是将儿子留了下来,再次询问某些安排细节。 方知雨本就喜爱睡大觉,怀孕之后更是奢睡,昨夜焦心半夜,如今依旧困着,便辞了淮王,回去补眠。 刚眯了一会儿,宋筠归来,撩着她发尖,逗她的小鼻头。 “哎呀!”方知雨一掌拍开,“你以为你闹的是我?分明闹了你的小小家伙。” 宋筠被吼得浑身僵直,只好乖乖在旁作陪,听着小家伙浅浅呼声,发起了呆。 方知雨睡饱睁眼,就见宋筠正盯着自己小腹的方向。 她刚想问询,就听见一声郑重其事的“嘘……” 她下意识放低音量:“怎么了?” 宋筠一脸真诚:“我在跟你腹中的小小家伙神交。” 方知雨:“……” *** 午膳刚过,有位稀客递了文书拜入淮王府,但此人跟淮王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是宋筠让石头去把人领进来的。 一入内,一照面,方知雨就笑开了眉眼:“陆公子来了?” 宋筠在旁坏笑:“不!如今可以称呼他为陆典簿了。” 方知雨和陆琪英同时露出惊讶之色。 方知雨惊讶,是因为她以为“典簿”之职已有人,没料竟然真的空悬! 陆琪英惊讶,是因为他知道世子和世子妃的真实目的,却没料真的肯给他官职! 宋筠面对二人,笑着解释:“典簿厅典簿是个暗探,所以那个位置空了。又因只是个九品,倒也不需陛下钦点,由淮王拟名单送到吏部即可。” 这又不是王府总管之位,京中不会重视。 而许总管出事之后,皇帝虽然让淮王亲自选人,但最终还是得圣旨任命,两相拖延,便一直拖下去了。 反正淮王府没了一个总管,还有其他管事,总能按部就班。 但淮王府不能没有典簿,不然青鸳的姻缘又从何处去牵? 陆琪英没料到世子居然当着他面提及淮王府如此私密之事,愣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还是石头在旁用手肘撞了撞他,“谢恩啊。” “啊?”陆琪英又回味了一下,才确定自己真的不再是个吏员,即将成为九品典簿。 “多谢世子!多谢世子妃!” 但又在心底暗暗发誓:若二位提一句那位青姑娘,我立刻辞官归家! 上头两位……没提。 宋筠觉得来日方长,只要他们二人有机会见面就行。 方知雨想得就更简单了,一切顺其自然。 陆琪英左等右等,没等到问话,这才突然想起自己的使命。 “世子,莫知州让我带几个消息来。” 若非为了这几个消息,就是绑,也不能把他绑到麓州来的。 宋筠给他请了座,让他慢慢讲。 而他不是慢性子,直接开门见山。 “其一,洛颍县衙大牢被劫,程闳礼失踪。” 方知雨惊得差点站起来,宋筠也忍不住皱了眉,“细细讲来。” 陆琪英道:“恐怕细不了。这件事被莫知州压住了,除了洛颍县衙里的人,其他几个知县都只闻风声。莫知州也只是简单跟下官提了一二,粗略可讲。” 宋筠依旧皱眉,点头示意继续。 陆琪英道:“程闳礼坚决不认指使程丙杀人之罪。理由是,程丙呈上的文书,以及世子转交的上善孙家往来书信,都不是出自他本人之手。” 第294章 钱全给你 “洛颍知县让程闳礼当堂书写,又找人比对了字迹,最终的结果是:六分相似。” “如此,便没有办法将他定罪,只能暂且押回大牢。可就在刚被押入大牢,尚未锁回牢房之时,十余蒙面高手直闯入内,将其劫走!” “洛颍知县立刻让衙役去追,莫知州还封锁了洛颍县及相邻几个县的所有官道。可截止我前往麓州,程闳礼都了无踪迹。” 县城可不比麓州城。 麓州城几个城门一关,便是插翅难飞。 可县城除了主道还有小巷,除了人群聚居处,还有深山老林,一藏就很难寻到。 程闳礼算是逃过这一死劫了。 不过方知雨想不通,“尹氏手底下还有这么多高手?” 若有,当初为何不借给太妃?若是当初这样的高手在解语坞对战暗卫,说不定赢的会是太妃! 宋筠摇摇头:“也许不是她平日养的。想想秦予莘,每回都花金银在外头雇杀手?” 方知雨“嗯”:“有道理。” 陆琪英听了对话,渐渐垂低下头,这两位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怎么什么都不避他? 他不过一个典簿,小小九品而已,算不上淮王府的自己人吧?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宋筠开口问道:“你刚才讲了‘其一’,那‘其二’呢?” “哦。”陆琪英回神,“其二,温筱其人查到了,不过真实名字叫‘文小’,文书的文,大小的小。但他只是谢霖贵府宅后巷口卖酱菜的。” “酱菜?”方知雨咂咂嘴,顿觉嘴里没味。 自从怀孕,重盐重味的都不准她碰了……好想吃哦。 陆琪英却以为世子妃在反问自己,便道:“下官临行前去那瞧过一眼,文小是个卖酱菜的中年男子。” 他本就是湖县户房司吏,对当地十分熟悉。 “只是?”宋筠好奇:“你已有了判断?” 陆琪英点点头:“他有一个兄长,叫文大,由此可见他们家起名有些随意,没有什么特殊背景。” 方知雨笑笑:“确实有些随意了。要是还有个老三,又叫什么?” “他们家老三是个姑娘,叫文幺。‘幺’在某些地方指代最小的妹妹。” 方知雨无言以对。 陆琪英继续道:“这个叫文小的人,每日都会开店,也每日都看店,最近几月从无虚例。” “此人只见过县丞,没有任何机会相交,言行举止比较混乱,不是个谨慎严谨之辈,不像有能耐去步步引导谢彰的人。” “我也问过附近百姓,谢霖贵出府回府都走正门,高高在上,将凡人瞧不入眼,不可能与文小有任何交情。” 听完所有,宋筠重重点头,“好。” 陆琪英却狐疑起来:“世子就信了?” 宋筠反而笑道:“难不成你希望我质疑?” “可我……可我只是个小小吏员。” 宋筠哈哈大笑:“可我家娘子看中了你的才能!而且你已经不是吏员了。” 陆琪英:“……” *** 替莫如海报完了事,陆琪英由石头领着出去安顿。 他如今是淮王府典簿,当然不能住在世子府。 可前脚出门,后脚就瘸了起来。 石头低眉一瞧,忍不住笑了:“陆典簿,你这是没鞋穿?” 陆琪英不好意思地活动了下脚丫子:“为了早些将莫知州的消息带到,我把鞋跑坏了。不知哪里可以买鞋?” “哪用得着买啊?”石头道:“咱们府库里多得是,回头给你取一双来。” 突然,虚空之中响起一声惊雷般的“我去!” 陆琪英一个晃荡,差点摔倒,柔柔问道:“敢问适才……有人讲话么?” 他宁愿相信自己幻听,都不愿承认青鸳真的讲了话。 石头忍不住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不能笑不能笑。 嘴里却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有啊!不就是青鸳么?” 陆琪英一双眸子瞬间失去了所有活力。 *** 宋筠在门缝里观望了所有,不由偷笑。 方知雨却叹着长气埋怨:“都不知我们这样做对不对。” 宋筠回身,“陆琪英不错。回头想法子把他亲人接到麓州安置,就算将来不能与青鸳成好事,也可以让他大展才能嘛。” 方知雨自然没什么好反驳的,思绪一转,又想起洛颍县衙被劫一事。 “从陆琪英出发的时刻来看,你派去氿州知会莫知州的人……那时候还没到?” “没有。”宋筠又露出凝重忧虑:“所以,确实有个人走在了我的前头。” 方知雨突然一声惊呼,“不会是那个人吧?孟嬷嬷提到的宫智?” 宋筠沉思良久,终于下定论:“有可能。” 但没有其他头绪,也只能暂且如此。 一个程闳礼,如今身背逃狱之罪,掀不起什么风浪。 *** 陆琪英安顿下来,刚沐浴回转,就见桌上多了一个包裹,一个荷包,以及一张字条。 字条上的字弯弯扭扭,写得很是吃力,他认了好一阵才认清,上头写的是: “我的钱全给你买东西” 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写的。 陆琪英手一抖,差点将纸条扔掉。 但他终究没有扔,也没打开荷包,只将两者规规矩矩放到一起,打算得空还给青鸳。 他是来奔仕途的,不是来靠着儿女情长上位的。 打开包裹,发现了两套新衣和一双新鞋,还有些日常用度所需的物件。 鞋已经坏了,必须得换。 可是当他蹬了新鞋入脚,差点又晕过去。 鞋小了……肯定是那位青姑娘大而化之随便拿来的。 虽然是好意,可这鞋穿不出去的呀! *** 晚膳过后,宋筠牵着方知雨在院子里散步。 钱刀突然又至。 一如往常,从阴影里无声现出,只待宋筠理会。 但这一回,宋筠恼了:“以后不准这样无声无息突然出现,吓着了世子妃怎么是好?” 钱刀委屈,丢瓦片会吓着,不出声也会吓着,要不他去做个鬼魂? 方知雨却没事人似的,拍拍宋筠的手以示安慰,然后转头,“钱英雄有事便讲吧。如今这个多事之秋,不需要那么多繁琐。” 钱刀委屈地“嗯”了一声。 方知雨又道:“若是以后世子凶你,你就不跟他报事了,来跟我报。” 钱刀心情好了很多,躬身一礼,“是。属下记住了。” 宋筠:“……” 第295章 二次分别 钱刀报的事确实是大事,之前湖县西北出现海寇踪迹,烧了淮南水师的造船坊。 “曾经与海寇交过手的暗兵赶到附近,追到踪迹,一直追至上善西南,确认他们是真的!” “不仅面容熟悉,刀兵和手段都跟曾经的海寇一模一样。只是他们不战,只抢掠又迅速逃回海上,沿海百姓备受其扰。” 钱刀迅速讲完,心忧不已,“世子,您看……” 如今之际,战还是不战? 才刚安稳半载的百姓又一次遭遇侵扰,根本是先前没能将海寇除干净! 若非皇帝多疑多猜忌,这一切又何须拖延至今? 宋筠沉默了。 如今这个时候,他若离开麓州,离开淮王府…… 他转眸,深深看着面前的小家伙。 钱刀见状,不敢多言,闪身不见。 方知雨却从宋筠的眸子里看见了千言万语。 她握住他的手,“你想去便去。” “可是……” “没有可是。”方知雨目光坚定,“玉面杀神,你是荡灭海寇才得了如今的名声和万民信赖,不能因为担心我,就把得之不易的一切抛掉。” 宋筠依旧犹豫,甚至下一刻就要做出留下来的决定。 方知雨却握紧他的手,郑重而坚决地道:“淮南安,淮王府才能安,淮王府安,我和我们的孩子才能安。” 淮南百姓的爱戴和信任,才是淮王府的底气! 宋筠猛地一声抽噎,带着满满不舍,将人抱入怀中。 他的娘子,从来知晓大义,也从来秉持着先定国公的民安之思。 这个时候,淮南暗处风雨不定,的确需要一个鼓舞人心的安定之举——清除海寇余孽,就是最好的机会! 而且,最关键的是,只要海寇余孽到处搅扰,八千水师主力就再也藏不住! 可是那些暗兵自己跳出来,与在他的振臂一呼下站出来,结果是不一样的。 前者,意味着他将送给皇帝一个讨伐淮南的理由。 后者,则是淮南狠狠打皇帝脸面的契机……谁叫你当初强迫淮王世子解散水师? 这一行是必然的。 宋筠先去向淮王禀明,又去晴风阁向王妃道别,父王和母妃都表以支持,也都对他此行充满信心。 而到了夜里,夫妻二人独处,才显出孤寂和深深不舍。 方知雨挠挠宋筠下颚,娇滴滴地道:“我们的日子还有好几十年,这不止是第二次分别,还能考验你对我的心到底有多坚定。” 宋筠被逗笑了:“我是去灭海寇,见到的都是大男人,还能被谁蛊惑了去?” “万一人家送上美女用美人计呢?” “那就……”宋筠只讲了两个字,故意停顿,勾唇看住方知雨。 方知雨果然朝他丢了个白眼,惹得他哈哈大笑。 可方知雨自己却起了意。 宋筠此去不知多久才归,要是在外头当和尚当腻了,真带个姬妾回来…… 心念一动,方知雨就从枕头下摸出那本小人书,精挑细选挑中其中一页,悄咪咪靠近了又在发呆的宋筠。 “嗯?诶?唉哟!”宋筠接连惊讶之后,忍不住呼痛:“娘子饶命!” *** 次日一早,鲁康明启程。 淮王世子亲自相送,送出麓州界,遥遥相望。 可等到鲁康明一行车马脱离视线,宋筠立刻上马,只带了钱刀,就往氿州飞驰而去。 *** 方知雨多睡了会儿,醒来时极不自在地摸了摸身侧冰凉的被子。 没人抱她起床了,也没人把粥送到嘴边了。 杏儿和燕燕侍奉她起身梳洗,又上桌用早膳。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突然喊道:“夫君~我要吃那个。” 那个糕点……最终由杏儿送到她的碟子里,终究是没了味道。 方知雨恨恨掐了自己小臂一把,这回分别,她对宋筠的想念,竟然到了这等地步? 以后可怎么得了! 实在无聊,她拿起笔,准备给娘亲去封家书。 宋筠不准她公开有孕一事,可没说不能在信中跟娘亲提及啊? 可刚写了几行,王妃来了。 她丢下书信,匆匆出去,直接就盯准了那个怀抱,撒起娇来,“母妃,您怎么来了?” 在娘亲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母妃替代了心底那个位置。 王妃笑着瞧她,“世子不在,母妃就想你一定不习惯,过来陪你说说话。” “嘿嘿……母妃最好了。” 她把王妃请进屋,刚奉了茶点,宋清溪连同庄姬、曹姬也来了。 一时欣喜,她又迎了出去,几人从院门口,一直笑进院中央。 王妃扫眼却瞧见了那封未能写完的信…… *** 庄姬提议找些乐子,最后选定了投壶。 王妃立刻将方知雨拽到自己身侧,“知雨陪我闲逛解闷,你们自己慢慢玩。” 王妃开始下意识护着方知雨,并替她解围。 可方知雨被王妃呵护惯了,一点也没起疑。 其余几人也不强求,把整个院子的丫鬟也叫了一起玩闹。 王妃拉着方知雨绕着院子走了半圈,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没有问出口。 女子孕不足三月,不宜宣扬——这是老祖宗延续下来的规矩。 作为女子还是得有些敬畏之心,因为这意味着,女子将成为母亲,必须转变思维,护好腹中孩儿。 方知雨明显还没完成这个转变,还踮脚往热闹那处瞧。 王妃忍不住笑了笑,用一个话题将她的关注拉走。 “你可有听到清溪谈及湘淇?” “嗯?”方知雨果然转过头来,“没有。她怎么了?” “近些日子,思荻去书堂念书,她也主动去了。”王妃脸上浮现一抹欣慰之意,“听闻……坐得住了。” 方知雨本想提醒“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尹氏和程思珺那样的人教,骨子里多半已经坏掉了。 但……她也相信言传身教。 于是道:“母妃想将她也叫来一起玩?” 王妃笑笑:“全凭你心意。” 方知雨立刻让喜贵去请。 她想亲眼见一见如今的宋湘淇,若有半点假模假样,半分像程思珺,把人直接踹出去就是。 可若她真有改好之意,就不该将她排除在外,以免又生离心。 午膳就在世子府,典膳所为此还准备了丰盛的汤宴。 宋湘淇到的时候,正赶上摆宴。 这个小魔女平日如何目中无人,大家都是知道的。 因了她的到来,入席的时候竟然鸦雀无声。 第296章 凭何而反 人是方知雨请来的,自然得由她圆场。 “世子府为女眷办宴,自然得都整整齐齐,所以我把怀敏郡主也请来了……哈哈哈……哈!” 后头的“哈”是没话可讲,又被众人盯着才发出的……杂音。 宋湘淇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可在淮王府里,失了太妃和程夫人的支撑,她寸步难行,顾忌难耐。 加上那晚察觉到淮王才是真正对自己好的人,复又入了书堂学了些东西,脑子不再空空荡荡,能分清更多好歹,就更期待融入其中。 她在院中央愣了一阵,突然对上首行了个大礼,“女儿给母妃请安。” 王妃淡淡一笑:“好。” 得了王妃认可,宋湘淇面色好了些许,转而又对方知雨一礼,“见过世子妃。” 她们本是互相看不顺眼的。 世子妃唤她“小坏东西”,她也在私底下咒骂“短命鬼”,如今,倒是眼高于顶的宋湘淇先低了头。 方知雨也学了王妃,端庄大气地笑笑:“既然来了,就不要拘谨,入席吧。” 宋湘淇又与其他人一一见礼,唤了宋清溪为“长姐”,称呼思荻为“二姐”,最后绕到十五面前,低声唤了她“表姐”。 十五揉揉耳朵,“什么?我就是世子府的一个丫鬟而已。” 可哪有丫鬟大喇喇入席的呢?十五察觉自己“越矩”,扯着嘴角站了起来。 王妃和方知雨相视而笑,倒不管这些。 汤宴正式开始,一旦品尝起美食,女子们的话就多了起来,一聊便将方才不愉全都抛开。 十五也拉着十三入了席。 十五是需要一个人作陪,而十三向来不管规矩是何物。 方知雨见众人欢喜,在外头院子也起了桌,让丫鬟们也都能入席,明着将之定名为“女眷席”。 一众内监和小厮,只能咽着唾沫,帮忙传膳。 不一阵,宋湘淇也真心笑了起来。 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女孩,还没有太多烦恼和愁绪。 *** 宴后,方知雨疲乏,王妃做主让大家都回去休息,改日又聚。 庄姬却自告奋勇扶方知雨回房,神神秘秘挽着她胳膊,问:“世子妃,您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方知雨呵呵笑:“我最近忘记的事挺多,你指的哪一件?” “蒲紫啊!” 蒲紫?方知雨小嘴张开,“啊……哪个?” 庄姬哑然:这是忘光了? 她扶了方知雨,回头朝院中望了一眼,确定蒲紫站在角落里,没有向这头瞧,才继续:“出卖过我的那个丫鬟。” 方知雨绞尽脑汁,终于从模模糊糊的脑海里寻出了这个丫鬟的事。 秀红身死之前,在纸上写下蒲紫主动向太妃透露庄姬提及吴姬之事。 后来方知雨提醒过吴姬,要防着此人,但又不能打草惊蛇。 眼见方知雨想起来,庄姬松了一口气,复又问道:“您当时说,得寻个时机让蒲紫在淮王面前露馅……太妃都晕过去好几回了,什么时候让她暴露啊?” 方知雨尴尬笑笑,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完全不记得此事,只道:“我想想,再想想。过几天知会你。” 庄姬对世子妃的能耐深信不疑,最后假装闲聊几句,离开了。 方知雨坐在床沿,开始思考……思考……坐着就打起了小呼。 杏儿叫来力气大的青鸳,将她安置躺好,人都没醒。 世子妃奢睡,一如既往。 要论心大,其实也不比十五差多少,只不过十五心底存不下事而已。 *** 日入,黄昏至。 淮王听闻午间世子妃办了场汤宴,甚至连宋湘淇都请了,就是没请他,心头郁郁。 东凌在旁解释,“世子妃当时就讲了,今日只为淮王府女眷办宴。” 世子妃那么好一个人,怎么能让淮王心生嫌隙呢? 东凌宁愿自己被猜忌,都不愿世子妃被疑。 可淮王却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怎么我就不能跟王妃平起平坐?” 东凌心想:世子妃心底,整个淮南都没人能跟王妃平起平坐,就算世子也不行的。 刚打算把这句话变个合理的视角讲出口,就听外头传来东升急切的呼喊:“淮王!” 东升是坐着轿辇从议事厅赶到涵香阁的,被扶着下来的同时就已经喊出了口:“淮王可在?” 东凌忙出去扶住,“义父怎么来了?” 东升没来得及答他,只道:“淮王歇下了?” “还早呢。”但东凌也明白过来,出大事了,还挺急! 淮王自然也反应过来,亲自从里头迎出,却听东升语带急切地道:“鲁康明的人传话回来:鹿鸣山反了!” “怎么可能?”这便是淮王唯一的反应。 他已经从宋筠口中得知鹿峰寨之变,知道五当家杀兄夺权,可对方凭什么反? 凭那区区几十人,就能从鹿峰寨一路打到淮王府? 还是凭他们刚刚变动,人心不稳,立刻就能寻到如秦葵那般的军师所在? 淮王不可置信地瞧着东升,而东升接下来的话,令他更加不可置信。 “传话的人是突围出来的,鲁康明被困住了,而且认为是淮王您要反,才下令鹿峰寨对他动手。” 东升的语气很平淡,因为他知道真相不可能如此。 淮王的心绪却再难平静,“鲁康明想引我去鹿鸣山?” 东升微微垂眸,“应该是。” 淮王却沉默了。 东凌左看看右看看,心下大惊:“淮王,您不能去啊!” 东升却一把拽住他,“淮王如何决定,岂容你来置喙?滚出去!” 东凌知道义父是为自己好,可他又觉委屈,怎么明知对方有诈,还往前头冲呢? 东凌出得屋去,反身关门之际,听见里头的淮王幽幽问道:“若是世子……他会如何?” *** 这一夜,方知雨睡得极不安稳。 她做了很多劳累的梦,一会儿跟着世子灭海寇,一会儿又追着秦葵杀山贼,一会儿还跟皇帝互骂。 结果都不怎么好,所以心头兵荒马乱的。 但新的一天到来,始终还是要起身的,因为世子妃是世子府的主心骨,不能在人人心意慌乱的时候躺在寝屋里。 最终,人起来了,神思却有些混沌,刚喝了两口粥,就听见四丫和翠妞嘀咕。 第297章 天降神兵 方知雨恍惚间听见了“东升爷爷”的名号,下意识就问了一嘴。 结果四丫毫无心防地回:“东升爷爷天刚亮就来了,一直在世子府门外徘徊。” 方知雨腾一下就起身,“怎的不报?” 四丫怯懦地道:“东升爷爷让我们不要吵醒您,这会儿石头正在外头陪着呢。” 方知雨丢下一桌早膳,匆匆往外迎去,到了世子府门口,果然见到东升一瘸一拐在徘徊,石头抱臂站在旁侧,都满脸心忧的模样。 “东总管!”方知雨迈步出门,主动迎上,恭敬一礼,“近日我贪睡了些,害您在此久候,真是失礼。” 东升忙回礼,“请世子妃安。” 但后话,他似乎有些不好当众讲出口。 于是,方知雨便将他迎入主院东厢房内。 东升眉色焦灼,似下了很大的决定,才开口:“鲁康明昨夜在鹿鸣山附近被围,声称鹿峰寨听令于淮王,是淮王要反,才对付他。” 这句话言简意赅,方知雨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但转念又道:“可麓州到鹿鸣山,怎么可能一个白日的脚程?就算快马加鞭也得一日一夜!” 东升点点头,“我也与淮王分析了这一点,但……但淮王深知,不能让鲁康明在淮南出事,哪怕只是对方口头莫须有的事。” 方知雨听后,立刻猜到:“淮王去了鹿鸣山?” 东升无奈点头:“淮王不想惊吓到王妃和您,谁也没知会,只带着东凌,调了五千卫所之兵,连夜赶去。” 五千人,应对五十人左右的鹿峰寨遗勇,看似绰绰有余,但…… 方知雨问出心中不安:“今日黄昏时分可抵达?” “是。” “可黄昏之时视野不佳,卫所之兵连夜赶路,人疲马乏……正是对方伏击的好时机。” 东升叹气不止:“淮王也知。但淮王以为,世子面对这等困境,也会做出同样举动,不让对方掌握口舌之利。” 方知雨急上心间,一时半刻却寻不到法子。 宋筠带着钱刀赶赴氿州,欲与海寇正面相抗;郑崇和虞珩慎在京城,试图支持太子与诸皇子暗斗;慧安此刻正在鹿鸣山,无法与淮王通气…… 似乎无人可用! 东升也忧心忡忡,但正是因为想到了法子,才来找世子妃,于是开门见山:“昨夜淮王提了一句,世子似乎在鹿鸣山附近有所安排?” 方知雨点点头:“为免那位出兵淮南,首攻鹿峰寨,世子确实安排了人在那附近。” “只可惜,前些日子鹿峰寨五当家是从寨内发难,外头的兵马尚未来得及反应,山就封了。” 东升忽而激动起来,“那是不是意味着,这处暗兵还未暴露,还可以是‘天降神兵’?” 五千卫所之兵,大抵还不如五百淮南水师,因为淮南水师是真正上阵杀敌,且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可比那些纸上谈兵的兵士强多了! 方知雨顷刻明白了东升的想法,但……如何调动他们……才是当下最大的难题。 焦灼片刻,方知雨道:“木家兄弟,立刻知会钟幕僚,请他帮忙约见暗兵统领。” 一片树叶从空中飘落,自窗户翻飞进屋。 无声,但却令方知雨得到了回复。 *** 临近午时,钟会亲至世子府,请了方知雨出府。 钟会虽是世子幕僚,却很少出现,因为欲入世子府,得先入淮王府,他又不是什么武功高强的人,走一趟很麻烦。 而今日这一趟,他必须走。 “世子妃,这回世子派往鹿鸣山的一共六百人,分属于两个千户。此二人正在麓州城内,属下以请喝酒的名义,将他们骗到了鼎福楼。” 方知雨点点头,登上马车。 钟会跟在马车外,隔着车窗帘继续道:“只不过,这两人是战场上滚过的粗人,大抵……” 他有些不知如何用词。 方知雨却领会到了,替他补全后头的话,“大抵会瞧不起女子?” 钟会没答,却已经给了答案。 对方知雨而言,别说两个瞧不起她的人,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 因为,直到淮王前往鹿鸣山,她才恍然大悟,之前所有异动,都是调虎离山! 说不定,淮王孤身犯险,也是其中一环! 目前,并不知晓对方真实身份,也不知对方的最终目的,但护住淮南之主,则是必然! *** 鼎福楼,东上间。 里头笑语洪亮,似有无尽欢声。 石头推门,钟会先入,方知雨紧随其后,笑声戛然而止。 其中一个铁匠模样的人,突然哈哈大笑:“钟兄什么时候娶了妻,我等……” “休得胡言!”钟会赶忙呵斥,将其打断,“这位是世子妃!”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在钟会提点下行了一礼,只是那礼不过平常的拱手揖礼,显得很是随意。 按理,方知雨该摆臭脸,生个小气,给点下马威,但她此刻有求于对方,便也收住了脾气。 “我听闻钟幕僚宴请二位,正欲有事相求,便不请自来。”她没有明言是钟会故意将其骗来,即便对方猜得到。 她也没请对方入座,因为时不我待,“世子讲过,二位手底下的暗兵正在鹿鸣山。” 两人又对视一眼,眼底有狐疑,似是不相信世子会将秘密告诉世子妃。 方知雨不恼,只继续道:“楼千户有两个百户所,沙千户有四个百户所,拢共六百兵安置在鹿鸣山附近,扮做农户、赁户、商户……” 讲到此处,她不再继续,因为面前两人的脸色已经变了,他们开始动摇之前的想法,相信世子透露了详细暗兵动势给世子妃! 但其实,这些都是适才钟会悄然相告的,也包括他们的姓名,以及他们的过往。 楼千户就是那个状似铁匠的大汉,他的心思没有那么细,直接问道:“恕我斗胆,敢问世子为何将暗兵所在告诉您?” 语气之中带着不耐,甚至有深深的反抗之意。 方知雨却不疾不徐,只答六个字:“为了不时之需。” 另一个沙千户,像个略显柔弱的书生,沉静片刻之后,突然笑道:“可淮南水师八千主力,共有八个千户,若随意可调动,淮南何安?” 楼千户应了一句:“就是。” 沙千户却道:“请世子妃恕罪,若没有世子亲自下令,您至少得有个令牌……否则,我等宁愿得罪,也不会听令。” 第298章 太后懿旨 方知雨等的就是这一句话,立刻喊了一声:“青鸳?” 一直站在门边的青鸳疾步上前,递上手里的匣子。 方知雨打开匣子,浅浅一笑,亲手取出了里头的“袖中剑”。 剑很普通,甚至剑鞘还显出陈旧之色,却令面前两个千户陡然变色。 方知雨握住剑鞘,潇洒一转,将剑柄展示出来,其上正有七个字——“淮南水师定海剑”! 这是她出发前往氿州之时,宋筠给她的。 当时没用到,此刻却正正好。 两个千户都是见过这柄袖中剑的,立刻单膝跪地,恭敬行礼。 方知雨不再等待,直接下令:“楼千户、沙千户听令,着埋藏在鹿鸣山附近的暗兵,立刻搜寻鹿峰寨二当家秦葵和千手赌仙之踪迹。” 底下二人皆有不同程度狐疑,一个“啧”了一声,另一个皱眉。 方知雨继续道:“而后以鹿峰寨新入山匪之名,攻破鹿鸣山,杀入鹿峰寨,斩杀反叛的五当家!” 楼千户听完,终于按捺不住,昂起了头,“让我们……去当山匪?” 方知雨笑着答:“假借山匪之名,遮掩暗兵之行踪。” 这便解决了两位千户第一层疑虑,毕竟他们藏起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避免皇帝寻机讨伐。 若以鹿峰寨新招揽之匪的名义……不正好名正言顺? 一旁的钟会眯了眯眼,小心翼翼问:“那淮王……不救?” 方知雨答:“以攻鹿峰寨之举,救淮王和鲁康明之困……正所谓‘围魏救赵’也。” 但这不是全部,她还有第三句话:“慧安正在鹿鸣山附近,定会迅速做出应对,放出‘鹿峰寨内斗,鲁康明只是被波及’的传言。” 如此,无论鲁康明与鹿峰寨五当家有没有勾连,也无论许得益到底在不在其中,所有不利都将转为有利! 淮王连夜离开麓州,瞒了很多人,却瞒不过这些暗兵。 鲁康明怒责“淮王指使鹿峰寨反”的理由,自然也瞒不过两位千户。 就算没有任何命令,他们也会及时去救淮王,但……怎样都比不上世子妃这一计。 既把自己摘出去,又保住了淮王声誉,不留任何“把柄”! 其实,这三句话是方知雨用了一整个上午,绞尽脑汁思索而得。 也正是如此简明扼要又远见千里的话语,立时令面前两个千户刮目相看。 钟会在一旁露出欣慰之笑,只叹自己早些时候便认下这位女主子,大有先见之明。 “两位还有疑虑?”他替世子妃问话。 楼千户性子直接,猛然摇头。 沙千户则低低应了一声:“末将得令。” 楼千户刚想跟着喊,就被钟会一个摇头制止:“小声些。” “哦。”沙千户压着嗓子回:“末将也听令。” 方知雨终于放下心尖石块,却忍不住提醒:“淮王昨夜已经出发,快马加鞭今日黄昏可至。虽然他调用了五千卫所之兵,但随行的毕竟少数。” 这才是她真正的担忧。 五千卫所之兵在淮南地界行动,瞒不过任何一方眼线,所以他们必定是滞后的,淮王带在身边的精良之士,顶多百人! 虽然计谋明晰,却怕赶不及。 没料,沙千户却胸有成竹地笑了:“海上作战可没有传令兵,我们用的从来都是训练有素的海鸟。” 楼千户也跟着大笑:“世子妃安心,我这就去放,一定赶得到。” 两人也是雷厉风行之辈,立刻就要辞了方知雨,赶去安排。 方知雨虽然放了一半的心,却还是忧愁在眉,只道:“多谢!待世子归来,我定在鼎福楼摆下酒宴,再请二位。” 两人也不寒暄,直接道谢辞行。 方知雨捏着手心里的剑,忍不住在心头感叹:其实远见千里的人是宋筠啊! 若没有他提前给自己的这把袖中剑,如何能破了今日之危? *** 这头与钟会分道,刚回到淮王府正门,马车急停,就见里头奔出一个内监来。 “禀世子妃,东升爷爷正派了人四处寻您呢!” 东升知晓方知雨的去处,只是因为腿脚不便才没相随。 但他如此大张旗鼓派人寻找,还让这个内监当众呼喊……难道淮王府里有异?特意提醒她? 方知雨在杏儿和十三的搀扶下,安安稳稳踏着马凳下车,再不敢轻易跳动,也不敢快速步行。 她缓缓踏上阶梯,顺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内监道:“又来了位传旨的!” “又!”这个字十分精巧,因为刚走了个,又来了个,还和前一个不一样! 方知雨听出了其中深意,匆匆赶到正殿厅堂之外,就见一队身着铠甲的兵士整装而列,守在左右两边。 来者一共五十余人,神情严肃,态度冷峻,与之前几回护送传旨官的人都不一样,显得很生人勿近。 方知雨往前头一望,发现王妃已经携三位郡主候着了。 她霎时忐忑不安,迎上去向王妃行礼,“母妃?陛下又有旨意?” 王妃伸手扶住她,将她牵引到自己身侧,这才道:“是太后懿旨。” 边讲,王妃的眉眼边往某处挪动了下。 方知雨顺着瞧去,才见到角落里的人影,一共四人,皆是女子! 后头的两人稍显年轻,大概二十出头,分别替前头两人打着油纸伞……遮阴! 而前头两人,一个娥眉淡扫,四十余岁;另一个鹊豆之年,刚过三十,稍稍后立两脚之距。 很明显,四十来岁的女官才是这回宣旨的主官。 但两张脸都沉着,就如淮王府欠了她们数条人命一般。 她们倒是站在阴凉处,王妃等人正在艳阳下,思荻和宋湘淇都忍不住偷偷抹汗了。 方知雨压住心绪,挤出笑颜迎过去,“各位女官,适才我出去办事,得知太后要传懿旨,忙乱赶回,还请多多包涵。” 前头两人不约而同低眉看来,明明只站在高一个台阶的地方,却显得好似比她高出无数个等级。 王妃也跟了过去,“宋宫令,杨司正,淮王府女眷到齐,烦请宣读太后懿旨。” 王妃的语气比方知雨柔和多了,这也是她一贯的性子所致。 但得到的仍然是冷眼,还有那个三十来岁的杨司正一句冷语:“齐了?淮王妃不是讲笑吧?” 那语气,简直没把人放在眼底。 第299章 违抗太后 方知雨忍不住轻轻捏住了小拳头,却被王妃一把握住,拽向自己身侧。 方知雨知道,这两人比之前的洪胥、鲁康明之辈更不好惹。 大周皇城有女官,其中宫令女官不常有,但若设,便是太后或皇后身边的第一人,不仅总揽后宫琐事,还代掌凤印。 可以说,宋宫令其人,便是太后左膀右臂一般的存在! 虽然她比不得前朝官员官位高,但能吹的耳旁风却不容小觑。 至于杨司正……方知雨只联想到一个,那便是宫正司司正。 宫中女官或宫女犯事,通常由宫正司执行戒令,可为何会让宫正司司正同行宣读懿旨? 只怕……太后还有别的所图! 想不通透,手又被王妃握着,方知雨无能为力,内心忐忑更深。 下意识却回了一句嘴:“请杨司正明示。” 杨司正眼神之中带了嘲讽,目光缓缓挪向方知雨,“这位就是搅动淮王府风云的世子妃?果然目中无人!来啊,教教这位世子妃何为规矩!” 又是一个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的人! 方知雨冷笑一声:“你敢?” 对方敢不敢的……方知雨不在乎。 可她在乎的是,一旦杨司正敢动,暗卫就必然会动,明明只是口舌之争,突然就会变成刀剑相向。 这两人代表太后而来,若真发生刀兵之事,那也等同于“反”! 皇帝千寻万等的机会,就这样送到了面前! 王妃见状,忙将方知雨护在身后,神色也变得严肃:“这里是淮南,二位正在淮王府。我淮王府里的人,何须旁人来教规矩?” 杨司正还待怒斥,宋宫令却突然抢话:“王妃此言有理,杨司正气盛,是该收收脾气。” 杨司正脸皮抽了抽,定是觉得痛了。 但宋宫令位在其上,她不敢反驳,只垂头往后又退半步。 可终究放不下面子,便在后头絮叨:“静敛太妃何在?程夫人何在?这就算人齐了?” 提及太妃,方知雨理解,可程思珺算什么? 更让她心生疑窦、不敢掉以轻心的是,杨司正唤太妃为“静敛太妃”。 也就是说,她们从京中带着太后懿旨出发的时候,已经知道皇帝圣旨的内容了! 方知雨下意识瞥了眼身后站得肃穆的甲胄之兵,一时也分不清他们的穿着属于何所。 王妃闻之,淡然解释:“太妃重病卧床,起不得身。至于程夫人……近些日子犯了癫狂症,若一并叫来,只怕要乱。” 这一解释,便是不给程思珺留任何面子和后路了。 宋清溪和思荻不约而同偷瞄宋湘淇,后者垂下头去,眼中神色不明,但那气息却低沉得很。 对面杨司正眸色依旧带着冷嘲,盯住王妃,假做叹气:“太后懿旨,必要所有女眷聚齐才可。淮王府阳奉阴违,这事我一定会禀报的。” “杨司正言重了。”宋宫令虽然高高在上,但语气稍微好些:“若静敛太妃不便起身,不若我们入内府一趟,也好替太后问候一二。” 这……当然不行! 虽然宣旨的四人都是女子,也不能轻易进入淮王府内府,不然生出事端,谁都担待不起! 更何况……方知雨还从两人的神情里,看出了浓浓的刻意感。 她当即婉拒:“太妃重病,昏沉多日,时醒时睡,怕怠慢二位。入内一事,还请三思。” 杨司正眸色依旧带着冷嘲,转眸盯住王妃,“那就没办法了,只能我带人亲自去请。不然太后让我们宫正司远至淮南的意义何在?” 这一回,宋宫令不言语了。 就好像,她二人适才就是为了能进入内府,故意一唱一和。 王妃和方知雨异口同声:“不可!” 两人互视一眼,王妃当先开口:“宫正司自有本领,但宫正司在淮王府内府行走,岂不是昭告天下……我等有错?” 杨司正嗤笑:“不尊太后,岂非正是有错?” 方知雨立刻反呛:“太后让你将病榻之上的太妃强行拽到正殿厅堂之外?还是让你闯入太妃静养之所?” 太后肯定不能预料这么多,杨司正也是狐假虎威,一时被呛住,没有回应。 “世子妃这话……”宋宫令却在这一刻替杨司正解围:“是要笑话太后?” 方知雨一点不退:“天下百姓自然不敢笑话太后,但一定会笑二位拿着太后懿旨,胡乱发号施令。” 宋宫令突然一声笑:“这……我若非要让杨司正入内呢?” 方知雨上前一步,“两位不妨试试!试试先定国公嫡孙女的手段!” 正殿厅堂外的气氛突然变了,虽然日头正盛,虽然毫无微风,却显出一股子冷意。 王妃拽住方知雨手腕,与她并肩而立。 事到如今,阻止对方入内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用什么法子,谁做强硬姿态,都无所谓了。 宋清溪毕竟年岁稍长,也明白了前头两位的打算,忙一左一右牵了两个妹妹挪过去,意为——同进同退! 淮王府内的内监和丫鬟,也纷纷聚拢过来,将几位女主子围在中央,而护卫们已经握紧了刀柄,只待一声令下。 剑拔弩张之际,杨司正突然大笑,笑声极其尖利:“好!我这就堂皇入内,请世子妃展示您的手段!” 她一招手,身后两个女子立刻收伞,与她一并跨上正殿厅堂的台阶,欲往后头而去。 王妃眉头一皱,当即下令:“淮王府上下听令,没有淮王和本王妃令,任何人不得穿越外府进入内府!” 刀兵出鞘之声骤然响起,护卫从四面八方围合而至,将杨司正三人拦在了正殿厅堂的阶梯之上。 方知雨的心却沉了沉,王妃没有提及她和宋筠,意在将他们摘出去。 可事到如今,一损俱损,谁还能独善其身。 她的手缓缓抬起,打算对暗卫下令…… 就在这一刻,杨司正突然一声高喝:“我等奉太后之令前来宣读懿旨!若无静敛太妃在场,此旨不得宣读!尔等速速让开!” 太后远在京城,而淮王妃近在眼前,护卫这一刻又怎可能倒戈相向? 杨司正环视一圈,冷道:“这是要违抗太后?” 第300章 真实目的 不待王妃下令,护卫统领便道:“不敢。但我等就是为了护卫淮王府而存!请杨司正退步!” 其余护卫也跟着高呼:“请杨司正退步!” “我不会退!”杨司正将头昂得更高:“尔等也不敢让我退!” 她左侧的女子忽然从怀中捧出一物,高举而起。 竟是一枚金光灿灿的令牌! 杨司正对左一拜,“此乃太后金令,尔等敢阻我入内?” 护卫统领依旧不让,手也未从刀柄上移开。 杨司正似乎早有预料,立刻对右边女子使了个眼色,却见那人从袖中抽出一个明黄色的……圣旨! 她接在手中,高高举起,“圣上有旨!淮王府一干人等还不跪下听旨?” 护卫们面面相觑,方知雨和王妃也愣在当场,后头众人更觉不可思议。 既然有皇帝圣旨,为何迟迟不拿出来,非得到了这一刻才宣旨? 宋宫令第一个跪了下去。 无奈,王妃只得领着方知雨再行三跪九叩之礼。 杨司正冷哼一声,高声道:“圣上令,淮王府众人不得阻拦宫正司行搜找之责,否则,格杀勿论,不必报奏!” 圣旨宣毕,那五十甲胄之士立刻抽刀而近,与仍旧跪在地上的王府护卫对峙起来。 方知雨抬眸瞧了一眼,却见杨司正根本没有收束圣旨的动作,也没有将圣旨交给她们的想法。 圣旨不可能是假的,只是这道旨意更像口谕,为的就是杨司正等人遭到阻拦时,当场破局? 她们有备而来! 背后谋划一切的可能是皇帝,可能是太后,也可能两者兼有! 方知雨心头猛烈弹跳,一时半刻却想不通对方的真实目的。 太妃就那么重要?非得当着她的面宣读太后懿旨? 总不能皇帝前几日刚加了徽号,太后过几日就要下令责罚吧?太后会当着天下人的面打皇帝的脸? 圣旨在上,王妃再也不敢强硬阻拦,只轻轻摆手,让护卫放行。 这一回跪拜过后,若非王妃和青鸳左右相扶,方知雨差点站不起来。 好不容易站稳,方知雨便摇摇头,“我没事。母妃,不能让她独自入内,我们得跟去。” 太妃病体如何,她并不十分在意,只想顺其自然,毕竟太妃没有心力搅乱淮南和淮王府,她就最是心安。 但对方目的不明之时,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松,方知雨与王妃相携,匆匆跟了上去。 宋清溪牵着思荻和宋湘淇紧随其后,一步也不肯落下。 如今淮王和世子都不在,若她们还不能站到一起、互相支撑,就是真的什么都会乱了。 宋宫令紧随在王妃和方知雨之后,一言不发,像个局外人。 可因她压着步子,稍稍一耽误,就见杨司正三人已经绕过议事厅旁侧小道,不见了身影。 方知雨等人终于绕过议事厅,东升也瘸拐而来,因了宋宫令在侧,有些话不太好讲,只好与王妃和世子妃相视一眼,匆忙退向旁侧。 东升听闻前头要求必须见太妃和程夫人,便起了疑。 太妃在太后心中是有存在感的,但程夫人……一个小小的淮王府姬妾,缘何得了太后记挂? 这其中,许是还有危机! 东升来不及禀报,当机立断命人将程思珺从后门送出府去,送到了北苑。 又通知钟会盯着,但凡有人寻去,就将程思珺移走。 一行终于走出议事厅范围,却早已失去了杨司正三人的踪迹。 宋宫令忽而道:“从哪条路去往太妃居所最近?” 王妃见这位一直好好讲话,也不好拉下脸色,“请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欲走,宋宫令却突然回头:“世子妃不一同去?” 方知雨捂着心口,面色惨白地摇了摇头。 杏儿在侧忙扶了她,“许是回来得太急,中了暑热。请容世子妃在阴凉处歇息一下,稍后再去?” 王妃霎时露出担忧之色,却见方知雨抬眸对她笑了笑,这笑容无比熟悉,是心有沟壑的成足感。 “那……宋宫令,就让世子妃在此暂歇?”王妃开了口,“世子妃知事晓礼,稍后定会赶来。” 宋宫令眼神微微飘荡,最终什么也没讲,吩咐甲胄之兵原地等候,独自跟着王妃往内府而去。 眼见这一行走远,方知雨突然起身,面色依旧白,但眼神却异常清醒,“木家兄弟,可有瞧见她们去了何处?” 方知雨假作难受,刻意停下脚步,就是为了获知杨司正去向。 倒不是因为对方跑得太快令她忧心,而是那些听令圣旨的甲胄之兵,没有尾随而去。 尾随……小队就变得浩荡,很难遮藏行踪,所以杨司正必须独自离开,才能甩掉后头的人。 可若那杨司正就是为了避开方知雨等人的目光才故意为之,她们的真实目的就令人惶恐了。 青鸳耳朵颤了颤,听见了木骖的声音,立刻转述:“世子……府?” 不是要去寻太妃么?怎么往世子府去了? 而且,还是在没有任何人领路的前提下,一路直行?难不成她们知道淮王府各处布局? 方知雨内心汹涌不安,当即对宋清溪道:“快!快去知会王妃,就说杨司正去了世子府!” 宋清溪匆忙点头,带了思荻和宋湘淇往内府追去。 方知雨遥望一眼,终于安下心来。 都去了那一头,这一头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了!就算闹翻了天,也是她一个人可以扛的错! “青鸳!”方知雨当即下令,“快行世子府!将丹书铁券取出来!” 暗卫肯定都是知道丹书铁券所在的,因为他们耳力绝佳,不会错过方知雨哄宋筠将其藏在寝屋横梁之上的对话。 本来木家兄弟轻功更好,速度更快,更适合去办这件事。 但取出丹书铁券之后,即将面对杨司正,就不能让男子从世子妃的寝屋里出现,只能青鸳受累。 当然,这是方知雨电光火石间闪过的全部设想,并未宣之于口。 青鸳也不做他想,立刻疾奔而去。 但方知雨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她下令的时候,那五十个甲胄之兵正在附近。 其中也有耳力极佳者,不仅听到了她的吩咐,还听见了木骖让青鸳传话的声音。 “世子妃!”其中那个头领突然领了十人匆匆近前,横向站开,阻了去路,“有些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长命百岁。” 第301章 敢否入京 方知雨“哦?”了一声:“阁下是……” “不才,武骧左卫小小总旗。” 武骧卫……掌随驾护卫,即便只是个小小总旗,也是能见到皇帝的人! 看来这一回,皇帝真是用尽了所有心力来对付淮南! 不过,方知雨不惧。 自从嫁入皇家,她已经遇过不少浸染鲜血之事,大不了撺掇淮王和宋筠反! 可……她的娘亲和妹妹,王妃的家人,都还在京城,就算淮王和宋筠肯,她也不敢轻易提及“反”这个字。 还是得忍! 思绪一瞬即过,方知雨将“忍”字在心头写了无数遍,再抬眼时,已经换上笑容。 “我只是一介女子,总旗适才所讲,确实难懂。不过……这路,总旗是不想让我过?” “不敢。只是希望世子妃三思。” “思什么?”方知雨的语气瞬间变得生硬:“思考淮王府里的路几弯几折?还是思考我若踏步而前……” 讲着,她果然往前迈步,一步接一步,步步不停歇,“武骧左卫会拔刀阻拦?还是会给我扣个犯上的罪名?” 那总旗只是想耽误片刻,倒不会真的与世子妃对峙,眼见面前女子步步紧逼,只好带头让路。 世子府在淮王府外府西侧,他们这些外男,凭着圣旨还是可以过去的。 但淮王府的护卫,个个目眦欲裂,做出即将围合之态。 那个总旗眼睁睁瞧着世子妃往世子府方向而去,犹疑到底要不要跟上。 *** 杨司正终究没能进入世子府大门,因为陆琪英带了内监和小厮,将门给堵住了。 陆琪英能出现在此,完全是意外。 他只是听闻世子妃出府,猜测青鸳也跟着去了,才想趁机将荷包送还回来。 随便交托给谁,总之还回去又避开相见就最好。 可没料,世子府内外无人敢接,都言青鸳姑娘力气大得很,随便一拳都能让他们躺上几日,不敢惹也惹不起。 陆琪英不觉得青鸳对自己有所亏欠,更不觉得应该收一个姑娘家的银子。 无奈之下,他只能在外徘徊,试图在青鸳归来之前想到应对法子。 这一徘徊,就听见了前头的小道消息,远远瞧见三个女子急匆匆赶来,便唤了喜贵帮忙,让所有内监和小厮齐聚,将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杨司正当即怒喝:“我奉圣上之令,前来世子府拿人!速速让开!” 一左一右举着太后金令和皇帝圣旨,神色高傲,不把人放在眼底。 世子府的人都新换过不少,很多都没见过这等架势,一时之间惶恐心起,有些甚至想要退却。 陆琪英却偏偏往前挪了几步,眯着眼往台阶下头瞧,“什么?那是什么?” 左边女子道:“太后金令!” 右边女子道:“陛下圣旨!” “啊?”陆琪英双眼眯得更细,“没见过,不认识,你们说是就是?” 杨司正僵住了,她想过千万种被阻拦的可能,唯独没料到对方会来一句“不认识”。 陆琪英也不着急,将双手揣进袖中,装出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没见过的东西,我可不敢信。” 前头有人顶着,后头的人渐渐平复了心绪,不再退缩。 杨司正终于回过思绪,忽的抬头,眸中竟是恨意:“看不懂没关系,话听得懂就行。陛下命……” 话刚到此处,她突然抬指,指向人群后头,“七公主!快!快将人请出来!” 十五知道外头有人来传太后懿旨,就故意躲在世子府里。 可她并不知道杨司正已经带人闯了进来,只当又发生什么大事,好奇冒了个头。 这一冒头,就被逮个正着! 左右两个女子听见命令,立刻收起手中物件,手掌翻飞之间,就见两把短剑显出来。 两人疾步踏上阶梯,对着人群就是一通横扫,力道不重,却逼退了好些人。 只有陆琪英和喜贵,依旧站在原处。 “让开!”一剑飞扫,直冲陆琪英面门。 原来这两个女子会武! ——这是陆琪英脑子里最后的想法,但他丝毫不退,反而缓缓张开双臂,欲做阻拦之势。 短剑带着寒芒扫来,一股凉意从胸间迸发,痛楚却在喉咙处勃发…… 他脑海里闪现出父母的模样,以及将他摔飞的那只手。 然而下一瞬,他又飞了起来,身下人头攒动,仓惶四散,他却翻了个身,摔了个狗吃屎。 哎!这熟悉的手劲儿啊! *** 暗卫是跟在方知雨左右的。 因为她的离开,如今的世子府便只有普通护卫,可护卫的反应能力远远不及,一时凌乱不堪。 方知雨赶到世子府门口,正见到两个女子持剑硬闯,差几步就要冲入其中。 护卫虽然已经反应过来,却追不上两个女子的剑势。 就在方知雨准备下令,吩咐木家兄弟带着暗卫相援之时,听得青鸳突然一声喊:“拦住她们!” 一阵迷眼的风猛然掠过,就见四个女子从不同方向围攻而上,顷刻便将那两人的攻势阻了。 转瞬扭转胜负,四个女子将另两个女子步步倒逼而出。 见到此场景,众人皆是惊讶。 只有方知雨想起宋筠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就在她即将独自去见孟嬷嬷之前,宋筠吩咐青鸳与木骖:都带上他们自己的人! 原来……木骖和青鸳都有了自己的手下! 暗卫已经不止十二人了! 可不管多少人,宋筠依旧将他们留在自己身边。 方知雨本对面前的一切充满不确定,现如今却觉,就算不确定,就算她今日不给皇帝和太后留面子,宋筠也不会怪自己。 杨司正见自己带来的两个女子被逼退,铁青了一张脸,“你们……你们竟然真的敢阻拦?也不拍圣上怪罪,治淮王府反叛之罪?” “怕什么?”方知雨已经抵达世子府门口,“我淮王府并无反心,也无反意,杨司正居然敢带人硬闯?还伤了世子府的人?” 杨司正回眸看来,一脸不屑。 方知雨则道:“你以为,仅凭一句‘反’就能颠倒乾坤?京城里的人都不傻,怎会轻易相信你?” 杨司正忽而阴阴一笑:“我转身就能回到太后面前,可世子妃……您敢否入京?” 此时此刻,淮王世子妃若入京,便是板上鱼肉,任皇帝拿捏,还会成为淮王府掣肘。 第302章 一道口谕 杨司正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敢在淮南盛气凌人地发号施令。 方知雨看透之后,禁不住微微挑眉,拎了裙摆,步步紧迫。 这一刻,她的气势压住了在场所有人,不论是杨司正和那两个女子,还是与淮王府护卫对峙着不断靠近武骧左卫! 她一步一步,步步沉稳,直到将杨司正逼入角落。 “青鸳!” 青鸳得令,立刻欺身而近,将一袭外袍双手奉上。 这是宋筠的外袍,方知雨最初用它包裹丹书铁券背到背上,假做自己要爬上横梁。 最后虽是宋筠帮她达成目的,却没有将之打开取下,而是一并放在了横梁上头。 如今,拍拍上头浅浅尘土,方知雨将外袍层层掀开,亮出里头厚重的铁块。 她没有接到手上,因为怕现在的自己抱不住,只伸手轻轻弹了一下,使之发出清脆声响。 杨司正惊得声音都颤抖起来:“丹书铁券?” 她曾听闻世子妃有先帝赐给先定国公的丹书铁券,却没料自己能见到此物真容。 深吸一口气,杨司正镇定下来,言语上依旧不肯让步:“从未听闻丹书铁券还能当做圣旨来用……世子妃糊涂了?” 方知雨冷笑,拔高音量:“我要入京告御状,请天子论对错!” “我要问问,这世上有没有这样一个道理:借着陛下和太后的名义,以武力横闯世子府,然后倒打一耙,谎称世子府有违抗之意、反抗之心?” “我还要问问,这天下是宋家天下,还是杨司正的天下。缘何我天家人,要给你杨司正低头?” “我更要问问,杨司正回到太后面前,欲如何编排忠心耿耿的淮南?” 杨司正被这几句话惊得哑口无言。 而方知雨堵住了她所有退路。 “陛下英明,太后清明,定能还我公道。届时,我便用先帝所赐丹书铁券,求圣上一道旨。” 她的目光缓缓扫动,从杨司正到那两个持剑女子,再到武骧左卫…… “今日闯我世子府,欲陷淮王府于不忠不义的所有人,杀全家!灭全族!以报欺辱之恨!” “所有人”三字,与她一一扫过的目光,令众人胆战心惊。 杨司正就算再有底气,也不敢确定其余人听了此言,还会不会与她同心。 更何况,她不敢相信,“世子妃……丹书铁券何止一个用途,您就这么用了?” “不然呢?”方知雨道:“我淮王府无人会做出愧对天下和圣上之事,自然用不着免死……不正好用来杀人么?” 总之……得用了。 不然京中那位始终牵念,将之视为心病。 *** 世子府外两方对峙之时,王妃领着宋宫令抵达泰然居。 柳家妇人早已收到消息,带了人在门口恭敬相迎。 “柳家的,携泰然居众内监和丫鬟,恭迎王妃,恭迎宋宫令。” 宋宫令好奇地往里头瞧了一眼,“你们都在这里……谁照料太妃?” 柳家妇人道:“淮王府有医女,还请了老神医,更有心细如尘的婆子。” 宋宫令赞了一句,复又问:“太妃可好?” 太妃虽然神思昏沉,但并非完全不醒,不过每次醒来不是叹气落泪,就是咒骂世子妃…… 王妃自然知晓这些,目光沉沉望向对面之人,只怕对方讲了实话,将整个淮王府架在危险之境。 柳家妇人垂头敛眉,气定神闲地道:“太妃自从得知祈善公主一家蒙难,身子就每况愈下,如今鲜有清醒之刻,甚至极难起身下地。” 她一向表现得中立,此刻却偏向世子妃这一头,因为她明白,若这番交锋世子妃输了,淮王府今后就没好日子了。 自私之人,最难设想大局,而她往往能想到大局,所以必然倒戈。 王妃听到柳家妇人的话大感意外,但现在也不是深思此事的时刻。 她道:“宋宫令可否就在此处宣旨?若有任何需要太妃知晓的,我可转告。” 若此刻将人放进去,恰遇太妃清醒,又一番咒骂,岂不与柳家妇人所言相反? 哪料宋宫令依旧坚持,“我还是入内给太妃问个安。毕竟回宫之后,得向太后回禀。” “太妃如今卧床不起,怕是……” 王妃刚讲到此处,便听得泰然居内突然响起个声音:“谁卧床不能起了?” 是太妃! 她的声音再没有了往日气势,人还是被两个婆子搀扶着出来的。 但她眼中的恨意却异常浓重,“你们盼着我早死?还要阻拦太后身边的人见我?这是陷我于不忠!” 王妃眉头一蹙,怒上心头。 到了此时此刻,这位还盼不得淮王府好?还只记着自己的小恩小怨? 宋宫令行礼,“见过静敛太妃。您看起来依旧康健,定能长命百岁。” 太妃颤颤巍巍来到近前,止不住咳嗽,好一整才哑着声音道:“我这身子大不如前,确实鲜少起身。但太后派人来,我也是必见的。” 她歪着头,打量面前的人。 宫中女婢数千,女官也上百,这一瞧竟认不出来。 宋宫令反应过来,自我解释:“下官姓宋。太妃在宫里的时候,下官只是尚宫局小小司宾,如今得太后赏识,暂为宫令。” 宋宫令是见过太妃的,虽然那个时候她只能仰望宫中后妃。 但太妃听了她的官位,当即晃了晃。 ——来的居然是宫令? 她真应该顺了王妃的话,在里头装晕! 可她就是惧怕太后,担心太后怪罪……那位可不管她真病假病,只要想给她定罪,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心思还未定,就听宋宫令道:“太后口谕,请淮王府女眷接旨!” 怎么又成了口谕? 王妃惊而不敢接话,回眸瞧了一眼,没见到方知雨的影子,却瞧见宋清溪领着思荻和宋湘淇匆匆赶到,神色慌乱,似有话要讲。 她忙道:“世子妃还未到,不如稍等片刻。” “淮王府众女眷请接太后口谕!”宋宫令非得现在宣旨不可。 王妃还想拖延,太妃已经跪了下去。 太后口谕只是对皇亲的一种宣意,是不需要跪的。 但太妃……跪了。 她只是心仓惶了,膝盖站不直了,人也失去了依靠,就呈现出跪地的姿态。 可太妃跪了,泰然居的丫鬟和内监也跟着跪了,王妃便不得不跪。 宋清溪匆匆赶至,依着王妃跪下,悄声道:“杨司正去了世子府。” 第303章 必杀之计 王妃猛地一惊,还没来得及深想,宋宫令便已经开始传达太后旨意。 “太后口谕!帝孝心有恭,欲为吾办千秋之宴。惜吾年事已高,忆往昔岁月,念雁芙之好,难以忘怀。着雁芙携淮王府女眷入京,共享此次盛宴。” 雁芙便是太妃闺名。 太后这句口中之言,并未称呼太妃徽号,却仿似蕴藏了无尽压力。 意思也很简单,就是我要过大寿了,太妃你带着淮王府女眷来陪我吧。 至于陪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剩下的半辈子,就值得玩味了。 宋宫令宣完太后口谕,低头惊呼:“呀!各位这是怎的了?怎么都跪着?” 过分刻意的惊呼,更显得她假模假样。 “太妃请起!”她假意上前搀扶,可双手还未碰到太妃,那身影就晃了晃,直接头朝前砸在了青石之上。 “太妃!” “医女快来!太妃晕倒了!” “快请良医正!” “不不!请老神医!” 泰然居瞬间乱作一团,那凌乱的步调,慌乱的神色,以及四处奔忙的人影……看起来都不似作假。 而太妃被抬进屋中的那一刻,额头上砸出来的血痕清晰可见,也不可能是假的。 宋宫令傻了眼。 *** 世子府门前,对峙良久的双方终于被一声咳嗽打破了沉寂。 陆琪英一瘸一拐从里头出来,“噫?这是怎么了?” 他明知故问,在瞧见方知雨的一刻,一拐一拐近前,躬身行礼,“见过世子妃。” 他的衣襟被短剑撩开,他的后领被青鸳扯破,他的膝盖因为青鸳的力道而砸在了地面……整个人狼狈不堪。 可他还在继续装傻充愣:“世子妃您可回来了!淮王府遭匪了!居然有人试图持剑硬闯!” 他转身,对着周遭护卫道:“快!将人拿下,护住世子妃!” 适才,那两个女子以迅捷之势往里头冲,护卫反应不及,可现在正是他们表忠心的时刻,立刻持刀摆阵,冲将上去。 杨司正被惊得疾步后退,忍不住颤着声音质问:“你们敢?居然不把太后金令和陛下圣旨放在眼里?” 护卫统领眉毛一挑,“太后金令?我不过淮王府小小护卫,从未见过,不知真假。陛下圣旨……” 他一顿,引得周遭目光齐齐投去。 “淮王将陛下的每一道圣旨都完好供奉,我曾有幸遥遥见过一回……恕我直言,两者大小可不一样。” 能藏进女子袖中的圣旨,还真没有淮王供奉起来的圣旨大! 不过圣旨这种东西,谁敢假造? 陆琪英提点在前,这位护卫统领明知圣旨不可能假,还偏偏借此发挥,将杨司正和那两个女子给……拿下了! 武骧左卫被另一队护卫牵制,竟然不敢打破对峙局面,就这样眼睁睁瞧着青鸳手下的四个女子对杨司正三人搜身。 圣旨就这样被送到方知雨面前。 她也不惧,直接打开……里头是空的! 上等锦缎、祥云瑞鹤,还有“敕命之宝”方印……又不似作伪。 但此时此刻,天高皇帝远,不用去问,只将其当做假的便可。 “你……到底是不是宫里头来的?”方知雨将圣旨展开,公之于众,“这圣旨没有半个字,你居然敢当众谎称圣上有旨意?” 杨司正不肯服低,被反剪双臂还扭动不休,“放开我!世子妃将七公主藏在世子府里,欺君罔上,还敢灭我口?” 七公主在世子府并不算秘密,至少世子府一半的人都知晓,淮王和王妃也知道。 但自从洪胥探而无果之后,这个秘密便再也没有继续传扬开去,杨司正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方知雨心头隐隐不安。 宋筠被海寇余孽引走,淮王被鲁康明反咬一口,也不得不亲自前往鹿鸣山。 她猜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可直到这一刻才想明白,此计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至于皇帝之前的封赏圣旨,是为安抚,意图让他们放松警惕。 今日的太后懿旨,和略显中立的宋宫令,都是为杨司正制造闯入世子府的机会。 一切的一切,都只为——找到七公主宋潇渝! 如此,淮王府坐实欺君之罪、藏匿之罪、反叛之心……皇帝就有了出兵淮南的理由! 七公主还不得不被迫回宫! 这一局,居然如此宏大! 但转念,方知雨又嗤之以鼻,“我问你圣旨真假,你却还在反咬于我?” 杨司正不回答,却喊出了致命的一句话:“我若身死,淮南必已反!我若带不回七公主,世子府必有欺君之罪!” 这便是她敢当众给淮王妃和淮王世子妃脸色的真正底气。 此行无论她是生是死,是否能安然回到京城,皇帝和太后都会有说辞。 这是一个必杀之计。 如此……倒不如…… 方知雨动了杀心,反正无论如何都讨不得好,倒不如这一刻就将人给杀了,给宋宫令一个迟来的下马威。 可就在这一刻,听得世子府门口发出“当啷”一声重响,就见十五站在门槛处,脚边是一个摔碎的瓷瓶。 她一言不发,从地上捡起碎瓷片,对着自己两边脸颊就是两下,鲜血顿时冒出,初时细密,瞬而滴答落地。 下手时的动作迅捷得毫不犹疑,而下手之后痛得龇牙咧嘴,眼底仍然没有任何悔意。 “十五!”方知雨惊叫一声,欲上前阻止,可顷刻之间腹痛难忍,竟然一步也迈不动。 可她不能倒,甚至不能表现出任何身体不适,只强撑着站在原处,悄悄捏紧了拳头。 指甲一丝丝向内,嵌入掌心。 十五却痴痴一笑,盯紧了杨司正,“你说我是七公主?我何德何能啊?你见过这么黑这么丑的公主?” 杨司正惊呆了。 *** 泰然居。 太妃晕倒,砸坏了额头,鲜血好一阵都没能止住,人也高热昏沉,一直讲着胡话。 老郎中领着小孙儿姗姗来迟,与良医正所给结论一致……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宋宫令完全没料到,太妃不是装病,而是真的病入膏肓,适才起身只是为了给王妃难堪。 只有柳家妇人知道,真正击垮太妃的是……“回宫”。 太妃知道自己若回到深宫,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此生必然在战战兢兢中孤独终老,一不小心还会落个惨死结局。 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令太妃霎时失去生的决心。 第304章 避之一途 宋宫令能在宫中二十余年,还能成为太后最信任的人,心思深沉的程度可不容小觑。 为了不为太妃晕倒负责,她转而询问:“世子妃呢?怎的如今还未到?” 王妃本就知道方知雨不会来,如今杨司正去了世子府,她就更不会过来了。 于是也顾左右而言他,“唉……太妃病重成这般模样,可怎么入京啊。” 宋清溪不失时机在旁搭腔:“适才祖母应该是听闻太后有懿旨,才强撑着起身的。” 王妃与宋清溪互视一眼,彼此心中明亮,眼神却填满了悲伤。 宋宫令见二人不正面回答,只好自己讲明心中所思:“这样,我去一趟世子府,再对世子妃宣一次太后口谕。” 王妃眼中冷意瞬间荡出:“何必多番周折?我会转达。” 可宋宫令现在非去不可! 太妃吊着半口气,一时半刻起不了身;王妃本有心郁之症,也不能过于威逼;只有将世子妃强迫入京,她才可以向太后交代。 于是,宋宫令也不再故意绕弯,直接道:“杨司正已经去了世子府,以她们二位如今的姿态,只怕要出乱子。” 王妃知晓方知雨的脾性,也猜到杨司正另有目的,若两人撞上,难说会不会出现不可收拾的场面。 宋宫令又道:“而且,我奉太后之令,必要将太后口谕宣给每一位淮王府女眷,怎能独独少了世子妃?这样回京,我可不好交代。” 此言之外,另有深意。 若她不好交代,就只能将世子妃不愿听令给报上去,届时,错的便只能是淮王府。 宋宫令见王妃眉间有了忧思,自顾自转身而去。 淮王府外府和内府布局……她与杨司正早就熟记于胸,也因此知晓太后早就想寻个名目对付淮南,只是苦于没有借口。 所以这次南行,她才推波助澜,与杨司正一唱一和。 王妃眼见宋宫令执意前往世子府,只能无奈跟上,刚转过一个弯,就见曾夫子与曾显贸在旁候着。 曾夫子匆匆一礼,而后道:“我大周尚文,女子习文学字方显皇家之仪。可今日,三位郡主都未至书堂,只把这礼仪道义都放开了。” 王妃目光一顿,盯了曾显贸一眼。 后者忙躬身,“问王妃安。问怀心郡主、怀佳郡主、怀敏郡主安。郡主今日还有琴艺需要问道,也不该耽误。” 他讲完这话,先偷瞥了宋宫令一眼,发现对方只是皱眉,并未看向自己,便偷偷瞄住了宋湘淇。 想来太后口谕已经在淮王府传开了,所有人都知道太后想让淮王府女眷入京。 王妃心底明镜,知道这父子二人是来解救宋清溪她们的。 “这……倒是我疏忽了。”她将责揽到自己身上。 但转头语气变得强硬:“清溪,带两位妹妹随曾夫子去。今日读书、认字、学琴都不能落下,学不完便让典膳所将晚膳一并送到书堂。” 思荻心想,这个时候不跟在世子妃身边,还去认什么字啊! 宋湘淇一向脑子空空,除了欺负宋简,给宋清溪使绊子,其余倒是不多想,现如今只剩恐惧。 只有宋清溪,心底隐隐明白了什么,却又想不透彻,几番欲言又止。 王妃却皱了眉头,瞪她一眼:“还不快去!” 曾夫子和曾显茂忙一左一右作出恭请之姿。 宋清溪无奈,带着思荻和宋湘淇行礼退走。 可她心底久久不能释怀,忍不住问:“淮王府正在危机之刻,为何要让我们避走?难道要让王妃和世子妃独自对付?” 曾夫子轻叹一声,负手先行。 曾显茂不敢不答宋清溪的话,“太后口谕是要太妃携淮王府女眷入京贺寿,三位郡主自然也不例外。” “可若所有女眷都入京,淮王府才是真正陷入不能左也不能右的境地。家父与我人微言轻,能想到的法子也就这一个,救一人便是一人了。” 原来如此! 宋清溪心下大骇,回头望去,却已经见不到王妃与宋宫令的身影。 思荻也听懂了其中含义,转头就要追回去,却被曾显茂抢步抬臂相拦。 “怀佳郡主,万万不可冲动!” 思荻气恼在心,口不择言:“滚开!王妃和世子妃都不能去的!就让我去!反正我不重要!” 她知道王妃有心郁之症,也知道世子妃身怀有孕,更知道此二人对自己有恩有情,正该是还报之刻。 “怀佳郡主……”曾显茂眼见就要拦不住,只好说出实话:“三位在京中那几位的眼中……本来就不重要!” 思荻脚步忽地一顿,侧眸看向对方。 曾显茂垂头,不与她对视,“太妃乃淮王生母,去了京城便有‘孝’为牵制;王妃乃淮王嫡妻,韦侍郎一家也在京城,入了宫能让多方掣肘。” “至于世子妃……既是先定国公嫡孙女,又是世子心尖上的人,还有运筹帷幄之能,若她入京,淮南将失一大助力。” 一句又一句,句句在理,更深谙天子平衡之道。 这些,都是宋清溪平日未听过的,更是思荻和宋湘淇不太能理解的。 但曾显茂接下来的话,就更加直白了。 “所以,京中来的两位,势必要从太妃、王妃、世子妃之中带回一人。若三位郡主也被牵扯进去,王妃和世子妃必会因此畏首畏尾,让这番交锋难上加难。” 宋清溪听后,深深呼吸,重重吐气:“所以……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曾显茂的语气温和下来:“近处来看,唯有避之一途;长远而观,更该多读圣贤书,才能如世子妃一般强闻博知,应对有策。” “那……那……”九岁的思荻才刚启蒙,识字不多,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自知长远一途是真正长远。 宋清溪却作出决定:“既然如此,那我们就避到书堂,安心等待结果。” 她端起手来,一步一步稳稳向前。 然后一回头,瞧见宋湘淇愣在原处,眼泪汹涌而下。 思荻对宋湘淇本来没什么好感,还以为对方又要出幺蛾子,冷冷问道:“有什么好哭的?这就怕了?” 这一问,宋湘淇的泪更加滚滚不停,“七公主的事,好像是尹姨娘让人传到京城里的。” 第305章 认错了人 宋湘淇平日只顾着玩闹和欺负人,素来不管生母在想些什么,但她也确实记得,生母让心腹将七公主宋潇渝在世子府的消息递出去过。 后来,她被送到程家尹氏膝下“教养”,听闻尹氏吩咐人把公主藏在世子府的消息捅到宫里去,要跟世子妃同归于尽。 但她以为程闳礼不会没脑子,真的去同归于尽,就一直没在意。 如今听了曾显茂的话,她隐约觉得,整个淮王府好像都要为此付出代价,吓得慌乱大哭。 宋清溪听后,气得抚住心口,“得知会世子妃,不能让她因缺了这个信息,失去应对之策。” 曾显茂忙提醒:“三位不能去!” 思荻一听,更是恼怒:“如果我们不去,难道你敢去?” “我……”曾显茂深吸一口气:“我去!” 宋清溪哪里肯让对方冒险? 她觉得曾显茂有学识、有担当,也能感觉到对方看向自己的目光逐渐灼热…… 但曾家父子毕竟是外人,若淮王府无法度过这次难关,他们只要不管不顾,就可与其他人一起得到皇帝特赦。 可若……若曾显茂出手相助,那就再也没法全身而退了。 刹那之间,宋清溪想了很多,最后只摇头,“不行!你始终是外男,不可以当着京中那些人的眼,去面见世子妃。” 她试图用这个借口阻止对方。 曾显茂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只是微微笑道:“以我之身份,自然没资格面见王妃或世子妃,但我可以将话悄悄递给东总管。” 他深深一揖,“怀心郡主,家父与某蒙淮王照拂,这些年才能偏安一隅。此时正是某还报恩德之时,请您心安。” 讲完这话,他复又看了宋清溪一眼,这一眼藏了千言万语,最终却没讲出口。 而后迅速转身,疾奔不见。 宋清溪静立原地,内心惶惶不安。 宋湘淇的哭声和思荻隐隐的抱怨声响在耳侧,令她更加心慌意乱。 *** 宋宫令自然知道三位郡主避走的真意,但因为这三位年纪尚小,又只是淮王庶女,对于太后而言作用并不大,她只好暂且放任。 为了不失时机,她的步伐越来越快,只盼能更快些抵达。 王妃紧随其后,心头却知——淮王府已经中计! 皇帝要的是淮南谋反证据! 而太后要的,是淮王府女眷入京为质! 太妃和她都不是最佳人选,只有世子妃才是! 因为世子手握不属于朝廷的暗兵,世子妃拥有先帝所赐的丹书铁券,两人都是皇帝最忌惮的人! 世子妃被控京城,世子又因“无召不得入内”而居于淮南,皇帝才能暂且安心。 可世子妃有孕,怎可远行? *** 世子府外,剑拔弩张! 杨司正是见过宋潇渝的,而宋潇渝本人也知道。 她在宫中经常闯祸,受罚的永远是跟在左右没法阻止的宫婢。 所以杨司正责罚那些宫婢的手段,她一清二楚。 ——破脸毁容只是其中一种。 而此刻,见过无数女子被毁去容颜的杨司正,却被宋潇渝这番举动惊吓到了。 总不能带一位这样的七公主回宫吧?就算这脸是七公主自己毁的,她的命也会因此没了啊! 十三见了宋潇渝这般模样,早心疼得无以复加,匆匆过去,递了手帕。 但宋潇渝只是对她笑笑,并未接下,而是再次举起碎瓷,对着自己的脸比划了下,最终却因太疼没敢下手。 她看向杨司正,言辞里不做半点退让:“这位司正,公主就长这样是不是太折煞当今圣上了?” 杨司正眼明心快,忙道:“这位确实与七公主有些相像,但……不是。” 方知雨已然动怒,沉着脸色幽幽问道:“认错了人?” 杨司正忙顺着台阶往下:“是是。我这双眼时常模糊,确实认错了。” “你这双眼真不该存在。”方知雨怒而下令,“挖了吧。” 杨司正的第一反应是:谁敢? 虽然这些人一个个都假装没见过太后金令和皇帝圣旨,可谁敢真的将她当做假宣令官? 然而,她却眼睁睁瞧着几方人立刻朝自己走来,人人目眦欲裂,个个恨意滔天。 一方,是世子府外的守卫,边靠近还边抽出匕首。 一方,是适才将己方三人押住的女子,不知从哪里拿出了巴掌大的锋利暗器。 还有一方,竟然是世子府的内监! 方知雨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只叹宋潇渝平日为人不错,得了些真心待她的人。 武骧左卫的那位总旗见势不妙,高举右手,只待下令相救。 如今之际,就算拼个你死我活也得保下杨司正,不然他们全须全尾回到京城,也不好交差。 然而宋潇渝本人,却在此时突然惊呼:“慢着!” 她从台阶上下来,走到方知雨面前,“世子妃,她不过是认错了人,又没真的将我送到火坑里去,那双招子还是给她留下吧。” 言辞之间,语气轻快,竟真有一种江湖侠女的气势,连“招子”二字,也不知跟哪位“豪侠”学的。 宋潇渝内心清楚知道,还是得给杨司正一个台阶,让对方安安稳稳离开淮南。 方知雨自然也知道她的打算,假意为难:“你怎么就如此心善?” 宋潇渝笑笑,难得眼中清醒。 方知雨心疼万分,只好道:“既然如此,就留下她的眼睛吧。” 护卫当先退行,石头和喜贵互视一眼也委屈退步,反倒是青鸳,领着她的四个手下还在步步紧逼。 突然,一只手拽住了青鸳的小臂。 陆琪英头一回觉得,自己如此不检点,竟然不守男女有别之礼,主动去拽一个女子? 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青姑娘,莫要让世子妃为难。” 青鸳与宋潇渝关系极好,可以说,除了十三和程俏儿,就属她们最合得来。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将杨司正剥皮,再把完好的皮囊还给宋潇渝。 但陆琪英的那句“莫要让世子妃为难”……却令她却步,不由回眸瞧了一眼,正瞧见世子妃对她微笑颔首。 就算心底有万般委屈和不解,青鸳还是止住了步子,只是因此将怒意发泄到陆琪英身上,狠狠扯动手臂,欲将对方甩开。 但陆琪英……膝盖受伤,力气又小,这么一扯,止不住步子向前栽去,直直朝杨司正的方向扑倒。 这这这……不能行啊!这一扑就要扑进杨司正的怀里了呀! 第306章 亲身入局 陆琪英手足无措,双臂向后急划,试图稳住身形,但划了几下依旧仓惶。 突然,两根手指轻轻揪住他被扯破的后领,替他定住了身形。 力道极其熟悉,嫌弃感也刚刚才领教过……不是青鸳又是何人? “多谢。”陆琪英小声致谢,却只得了青鸳一声冷哼。 陆琪英不明白,为何自己平白生出一丝委屈? *** 滑稽的一幕终于落幕,武骧左卫全员松了口气,毕竟真打起来,他们不可能全身而退。 而方知雨已经在内心打定主意,等杨司正离开淮南界,就让她以死谢罪! 虽然言语上让了步,杀意却从她眼底迸发,双方气氛依旧凌乱不平。 直到一声不该出现的声音突然响起:“这是怎么了?” 宋宫令到了。 她一路急行,将王妃等人远远抛在身后。 即便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世子府一定会出现不可预料之事,却还是没料到杨司正居然被押住了。 宋宫令上前对方知雨一礼,“世子妃,这是怎么回事?杨司正奉太后旨意陪同我前来宣旨,怎的成了这般模样?” 方知雨正愁没处发泄,忍着腹间不适,冷脸回道:“因为她假传圣旨。” 宋宫令心知肚明,却故作惊讶:“怎么可能?” 方知雨将手中圣旨再次展开,“宋宫令请看,这圣旨空无一字。” 她轻蔑地瞪了杨司正一眼,复又道:“可适才在正殿厅堂阶梯之上,她可当众有言:圣上命她入淮王府行搜找之责。” 她回眸,盯住宋宫令,“敢问陛下真的下令搜查淮王府了么?我淮王府是杀人害人,还是贪墨欺瞒,又或是与秦予莘勾结?非得搜查才能罢休?” 宋宫令猜到杨司正会遇阻拦,却没料事态居然到了这等地步,连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世子妃的话。 方知雨占了上风,自然不肯退让,继续道:“无罪为何要携剑强闯入内?无缘无故又缘何敢假借陛下之令?” 宋宫令无言以对。 圣旨是真的,空置内容只是为了让她们随机而用,不必受到牵制。 寻找七公主是皇帝暗令,借机坐实世子府藏匿之罪,也是皇帝的意思。 但不论是皇帝,还是她们二人,千般万般都想不到,这位世子妃居然敢抢过圣旨,还将其打开,反将一军。 这一刻……怎敢把圣旨的秘密推给皇帝? 她只好道:“许是……离京之时过于急切,我等拿错了圣旨。” “拿错圣旨?”王妃的声音在后头响起,语声前所未有地冷硬:“这等错漏之下,二位也敢直着背脊在我淮王府内横冲直闯?” “来人!将此四人全数拿下!” 武骧左卫众人刚放下的心,倏地又提起来,那个总旗甚至再次举起了手,只迟迟不敢动。 却听王妃道:“把这群假扮兵士的人,也全部拿下!” 武骧左卫霎时刀剑出鞘,与淮王府护卫两相对峙,只差一瞬就要动手。 王妃缓步而近,言语不停:“圣旨没有字迹,不知真假!所谓宋宫令和杨司正,无人带领居然能分清淮王府路径,也难分真假!” “本王妃甚至怀疑,是有心之人早已探查清楚淮王府情形,假意扮演京中之人,意图制造反叛之假象!” 此言一出,淮王府护卫立时得了满满信心,不做他想,在统领带领下拔刀相向,步步围合。 杨司正早已被惊得无法呼吸,她哪里想到,淮王妃竟然与世子妃一样,丝毫没有惧怕之意? 宋宫令更是急寻解决之法,再次换上了笑颜:“王妃,这其中定有误会!” “不会有!”王妃直接将其打断,“也不可能有!” 她看向方知雨,露出一抹安定心神的笑:“我会即刻入京,亲自到太后面前将今日之事全数上禀。届时……谁真谁假,谁拿错了圣旨,谁假传了圣令,自然有所结论!” “母妃……”方知雨脚步一晃,差点晕倒。 她这才瞧见,王妃身后站着两人。 一个是东升,另一个是曾显茂。 适才她就觉得古怪,王妃明明不在,为何知道圣旨无字一事? 又为何知道她指认杨司正是假的? 还缘何与她想到一处,欲入京告状? 原来是东升将这一切告诉了王妃! *** 王妃本跟在宋宫令身后不远,哪想东升从旁绕出将她拦阻,简明扼要讲明了世子妃与杨司正的对峙危机。 因为那种对峙是必然的,世子妃必要阻止杨司正闯入世子府,也必要阻止对方指认七公主。 如此,才能保住世子脸面,保住整个淮王府威严。 可最终解决之途,只有——世子妃携丹书铁券入京! 东升只能急切寻找王妃,希望王妃出面调和。 想不到的是,曾显茂从后头赶来,讲出了令人惊讶的猜测: 程思珺被禁足之前,便让人将七公主宋潇渝暗藏世子府的事传到了尹氏耳中。 而尹氏又将此消息递给了当时尚在京城的程闳礼,后头虽然不清楚程闳礼如何运作,但这件事终究入了皇帝耳中。 皇帝正愁没有淮南把柄,又恰逢秦予莘这个最大暗探被拔除,不安更甚,便定下“非此即彼”之计。 ——若不能将淮王府女眷带回京城为质,就一定要把七公主当场指认。 这就是王妃之所以缓了宋宫令那么久,才抵达世子府的缘由。 她是听完了东升和曾显茂提供的信息,才再次起步的。 但是,谁也没料到,就连东升都很意外,王妃居然在那段路途里,做出了如此惊人的决定。 她要孤身入京,亲身入局,解淮王府之困境。 而这个决定,让宋宫令松了一口气。 她与杨司正的目的不同,杨司正是为了七公主而来,她只需要带回太妃、王妃、世子妃其中一人即可。 于是她笑道:“既然如此,下官也定当陪同王妃入京,一同到太后面前……将太妃有恙一事禀明。” 王妃面上挂笑,只是那笑与眸中冷色不同步。 方知雨却急切喊了声:“不!我有丹书铁券,该当是我入京!” 她都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了! 怎么能是王妃去冒险呢? 王妃朝她看来,看见了她的忧色和惨白的面色,笑容逐渐柔和。 “世子妃身怀有孕,不宜舟车劳顿,就留在府中将养吧。” 第307章 何时启程 世子妃身怀有孕? 这一句话惊呆了在场绝大部分人! 就连世子府外府的人,也不可置信地将目光投向世子妃。 然而,他们见到的,却是世子妃更加震撼的脸。 方知雨没料到王妃会知晓自己有孕一事,只打算瞒着,直到自己离开淮王府,又或者宋筠归来之后亲口相告。 但如果王妃知道,适才的一切就都有了依据。 王妃不想让宋湘渝被指认出来,这样才能避免世子府落下私藏公主的罪名。 王妃也不欲让方知雨带着腹中孩儿入京,以免一质变成两质,所以她要先发制人,在方知雨给出结论前,先一步公开自己即将入京的决定。 方知雨小腹疼痛难耐,几次欲言,终没法支撑,最后抬手招了招。 杏儿和翠妞一直跟在身后,只瞧见了她挺直的背脊,却没发现她早就惨白的面色,这一刻才从微微的晃动中察觉异常,从左右近前将她扶住。 方知雨抬眸,眸子里全是无奈,大颗大颗的汗珠直往下滚,“母妃有心郁之症,不能去。” 宋宫令瞧见这一幕,也分不清真假了。 太妃晕倒之时,砸得头破血流,让她不敢不信那是假晕。 然而世子妃这会儿摇摇欲坠,却还有心力跟王妃力争……又是真是假? “世子妃真的有孕在身?”宋宫令带着狐疑看看王妃,又看看方知雨,“怎么各位的神情看起来……好像都不知道?” 王妃早有对策,当即道:“孕不足三月,不宜公之于众,更何况世子妃所怀是大周皇室血统,更应加倍小心。” 宋宫令笑了笑:“太后欲请淮王府女眷入京共宴,可这不是病就是孕的……真巧啊。” 方知雨这才是第一回听闻太后真正目的,一时心中凌乱,整个人失去心力,就在杏儿和翠妞的臂膀上缓缓下滑。 杏儿大惊失色:“世子妃晕倒了!” 翠妞怕自己力气不足,冲青鸳喊道:“青鸳姐姐来帮忙!” 青鸳疾步冲过去,直接将世子妃横抱而起,匆匆抱入世子府。 王妃也没想到方知雨会晕,即刻下令:“快请老神医!” 然后也匆匆跟了进去。 世子府一干人等……呼啦啦向内涌去,全然不顾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 宋宫令呆立原地。 杨司正更是不知所措。 被围住的武骧左卫五十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这样僵住了。 最后的最后,宋宫令回味过来,忙指使武骧左卫总旗,“卸下刀兵,出去寻个郎中来。” 这位总旗虽极不愿意听从一个女官的命令,此刻也明白了对方的计策。 他忙将身上所有刀兵除去,甚至将盔甲卸下,与王府护卫交涉后,终得以孤身离开围合圈。 其余兵士没得命令,依旧对峙,只是心底没有底气,刀剑在无形中缓缓垂落。 总旗本人匆匆出府,从三处医馆寻了三位郎中再返回淮王府,临到世子府门前,却见所有人都已散去。 宋宫令和杨司正不知去向,他的兵也毫无踪迹,甚至连自己丢在地上的甲胄和刀剑都没了。 喜贵正带足了怒意守在世子府门前,遥遥见了他,也不理会,只丢去个冷眼。 总旗只好厚着脸皮靠近,“敢问这位……” 他都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万一连个管事都不是呢? 喜贵没好气地道:“王妃有令,若有人领了郎中来,一概放行。” 言罢,他回身就走,虽不阻拦,却也不做请。 总旗苦笑无言,哪里想到自己到了淮南还会遭人冷待,只好压住气恼,领了三个郎中入内。 虽然世子妃晕倒,王妃正在盛怒之中,可世子府主院井井有序,每个人都忧心忡忡,却安稳做事。 只是当总旗领着郎中经过时,每个人投过来的目光都不怀好意,就好像是他害了世子妃似的。 这在京城里,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主子们好,仆人们自然会好。 可主子们面对困境,仆人们应该为自己生死忧心,而不是替主子遭遇发怒。 这只能证明,传言为实——世子与世子妃受淮南万民爱戴! 王妃正站在主院正房之内,宋宫令未敢进入,只在门口翘首观望,察觉总旗带了郎中回来,给他挥了挥手。 三个郎中得了机会入内,耽误了一会儿反身出来,给出的结论只有一个:世子妃有孕,恰是三月上下,如今动了胎气,需要静养。 这一个结论,与府医和老郎中所言一致,让王妃和宋宫令都松了口气。 世子妃需要静养……并非淮王府自己的府医一言而定,是总旗找回来的郎中亲自把脉所断,能给京中一个解释。 宋宫令因此大感放松,世子妃动了胎气,自然不能舟车劳顿,不能将世子妃带回京,太后那头也好交代。 更何况,世子妃引动胎气又不是她导致的,是杨司正先前就把人给气着了。 为今之计……宋宫令呈现出谦恭之态,“王妃,我奉太后之令前来邀请淮王府女眷入京,您看……让哪位郡主入京复命?” 王妃转过头,冷冷道:“怀心郡主刚定下婚约,此时入京,岂不坏人姻缘?” 有曾显茂在,这个“婚约”可以成真。 “至于怀佳郡主和怀敏郡主尚年幼,远离淮南也不合适。” 宋宫令的面色僵了僵。 就听王妃又道:“我会跟你去。” 宋宫令瞬间讶然。 而王妃已经转身,一双深邃的美眸将她紧紧盯住:“宋宫令也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再为难淮王府其他人……对吧?” 王妃已经松口,宋宫令自然没有理由再强迫其他人,毕竟适得其反。 “是。”宋宫令躬身,头垂得很低,转念又想找补,于是道:“杨司正确实奉圣上令前来寻找七公主下落,她这人张狂了些,可也确实没有假传圣旨。” 王妃却依旧冷声:“这就要问过陛下才知了。届时,还请宋宫令替淮王府作证,她当众下令硬闯,也当众承认自己认错了人。” 宋宫令到的时候,宋潇渝已经闪人了。 所以宋宫令未曾见到那个被“错认”的丫鬟,只打算顺水推舟排除异己,仓惶应下了王妃的要求。 “请王妃放心,杨司正定没有机会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她陪着笑脸,“只是王妃以为……我们何时启程最合适?” 第308章 太子之命 王妃瞥了她一眼,冷笑起来:“明日一早……宋宫令以为如何?” 这也太快了! 宋宫令虽然惊讶,却也欣喜:“如此甚好。” *** 宋潇渝在宋宫令遥遥而来的一瞬便瞧见了对方,这位可是比杨司正更熟悉她! 虽然她平日大大咧咧惯了,可关键时刻还是能分轻重,轻车熟路从世子府后门遁走。 刚跑没多远,便被东升派来的内监给拦住了。 宋潇渝的第一反应就是:有内鬼! 但那个“内鬼”只是道:“十五姑娘,东升爷爷让小的给您带句话。” 宋潇渝的手都摸上匕首了,忽而止住冲动,“什么话?” “出卖您的人是程府二房尹氏,为今之计,您大可去找好姐妹,将程家一起拉下水,他们就不得不帮您隐藏身份。” “真是东总管让你告诉我的?”宋潇渝如同惊弓之鸟,怀疑对方是故意让她跑出去,好被人抓住! 可那内监挠挠头,“应该一字不差,最多差点气势。” 这傻乎乎的样儿!应该做不得假。 宋潇渝一把勾住对方脖子,“你叫什么?” 那内监也是第一回被主子勾脖子,止不住浑身颤抖:“小的枫华。” “行,你以后就跟着我了!我喜欢机灵的。” “啊?”枫华愣了愣:“要不小的先去跟东升爷爷回个话?然后再论是否跟着您……诶?十五姑娘?” 宋潇渝哪管那么多,正愁没人给自己当跑腿,直接将枫华拽走了。 *** 北苑,程思珺身着戏服唱起了曲。 可刚唱两句,就有人破门而入,甩了她几巴掌,止住唱声。 双颊火辣辣地疼,程思珺突然清醒了过来,就见东升坐着轿辇缓缓而入,歪斜着身子,眼带不屑向下看。 她呵呵笑了起来:“真是虎落平阳啊,居然连你都敢打我了?” 那眼神越发古怪,音调也是忽高忽低,是个人都觉得这位夫人有些狂乱。 但东升丝毫不惧,“程夫人,您这一曲唱罢,要么吓坏周围百姓,要么引来京城里的人……您说,该不该止住?” 程思珺翻着眼皮,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也不回答他,只是问:“淮王呢?王妃呢?怎么连见我一面都不敢来了?” 东升摆摆手,“没必要。我是来给您最后一次机会的,可还有什么想讲的?” 程思珺又呵呵笑了起来,这一回连人也不瞧了,就翻眼看天。 天阴沉沉的,只有乌青色,一如此刻她的心境,也一如淮王府如今的困境。 太妃在争锋中失败,程思珺倒打一耙将方知雨藏下吴姬之事捅出来……她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不会好了。 但那时的她有恐惧有顾忌,害怕被赶回程家,害怕失去依仗,害怕丢脸……处处畏首畏尾。 可当淮王几次三番向太妃索要内府账册和钥匙的时候,她就知道那一天会很快到来。 因为淮王正在远离“愚孝”! 心神一乱就失了冷静,程思珺被禁足修竹居,却朝外丢了张纸条。 藏在暗处的心腹自然将纸条递给了尹氏,而尹氏听从她的建议,将世子妃暗藏七公主一事告诉了程闳礼。 程闳礼为了救她自然会在京中走动,送二皇子一个对付淮南的机会,让其在皇帝面前长脸。 但程思珺早就想清楚了,自己将会与整个淮王府一起同归于尽。 只是没料前来送自己最后一程的不是淮王,也不是淮王妃,甚至不是世子妃…… 东升见她执迷不悟,也不想等待,直接道:“动手吧。” 几个内监立刻上前,两人将她押住,一人掰开她嘴,还有一人拎着一个瓷壶——就是程思珺最爱的那一套茶具里的壶。 初夏的日子里,壶嘴蒸腾着热气,一瞧便知里头滚动着烫水。 程思珺终于慌了一下,转瞬却大笑起来:“是世子妃下的令?她不想知道真相了?还是以为淮王或王妃没必要追寻真相了?” 东升摇摇头:“真相?从你将七公主的消息传出去的那一刻起,真相就不再重要了。” 程思珺还待讲些什么,那壶滚烫的热水就已经倾倒入口舌。 这下,她终于没法发出疯癫的声响了! 东升复又坐着轿辇出来,低声道:“看好了!如果人不见了,全部问责!” 护卫小头目上前,悄声问:“程夫人如今这模样,应该吃不了东西……我们要不要送吃的?” “不必了。”东升道:“记住,里面住着的,不是什么程夫人,只是个癫子。” 那护卫小头目忙垂头:“是。是。” 这个令是东升自作主张的,正是由于程思珺,淮王府才会陷入如今的困境。 再留下此人,便对不住苦苦支撑的世子妃,和即将远行的王妃。 别的……他没法替王妃和世子妃分忧,可除掉一个程夫人,他还是担得起! *** 夜色降临,有了几声寥落的蝉鸣,却很快止住。 宋宫令被安排住下,却也只她一人住在那间屋子里,杨司正以及那两个会武的女子则被关了起来。 她并不知晓关在何处,也没有多问。 至于武骧左卫五十人,则被“请”出王府,让他们自行安置去了。 当然,不论他们去到何处,都已经被盯死了。 负责盯住武骧左卫的护卫突然瞧见客栈窗户开了条缝,一道人影飞扑而出。 十余护卫匆匆尾随,在街口与之相撞。 那人蒙着面,只递上一枚令牌,哑着嗓子道:“世子不在,就请将此令牌交给虞公子。” 护卫面面相觑,对这个名字略显陌生——并不是所有淮王府的人都知道世子幕僚的姓名。 “那不然……交给酒肉和尚?” 护卫就更不明所以了。 “实在不行……给我个机会求见世子妃?” 他终究没有机会见到世子妃,因为王妃不允。 但王妃亲自见面见。 蒙面人奉上令牌,而后摘下面上遮盖的布巾,单膝落地:“武骧左卫总旗谌力群,奉太子之命,南行相助。” 那令牌之上,正刻有太子名讳。 但王妃不敢轻易相信,就怕对方是皇帝派来试探的,于是道:“太子?淮南与京城千里之遥,怎会与太子有所相交?” 第309章 未来储君 “太子与淮王世子如何有私交……下官并不清楚。”谌力群又从怀里摸出一物,“但太子似乎预料到世子可能不在府上,特意让下官带来此物。” 这是一封装在竹筒中的密函,需要用特殊法门才能看清字迹。 丫鬟接过,奉给王妃。 而王妃辗转却不知如何拆解,只问:“这是太子密令?” 谌力群面露难色:“这……下官不知。下官奉命携带此物,若找不到世子,就交给一位姓虞的公子,若连虞公子也不在,就交给一位酒肉和尚。” 可就连太子也无法预料,这些人当下都不在麓州。 事已至此,王妃已然信了三分,因为世子的幕僚不会轻易公之于众。 她让丫鬟去一趟世子府,将暗卫唤一个过来。 等待的过程里,王妃仍然不忘试探,“你是奉命前来相助?可宋宫令和杨司正面前,你助了什么?” 谌力群尴尬笑笑:“圣上有令,此番南行,我必要听从宋宫令之命,很多事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 “不过……武骧左卫没有与淮王府护卫大打出手,下官还是刻意压了一压的。” 这倒是事实,不然在杨司正被擒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出手了。 谌力群又道:“此外,那三个郎中是下官独自去请的,便暗地用重金收买,让他们依着府医的话去讲。” 王妃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几分。 良医正、医女,以及老郎中都是事先得了吩咐,故意谎称世子妃动了胎气。 但那三个郎中入内,还没来得及收买或威胁,便讲出了于己有利的话,倒是令王妃狐疑猜忌了很久。 原来都是谌力群安排的,如此,他的可信度大大提升。 正当此时,木骧到了,在屋外问安。 王妃让他入内,叫丫鬟将竹筒传过去。 “此物……你可知如何拆解?” “此乃淮南水军传递消息的法门之一。”木骧接到手中,却将其中的纸条顺手丢弃。 指尖一发力,那竹筒随之竖着裂开,分成两半。 木骧将之彻底掰开,露出底部竹节,只见那竹节之上一块焦黑,正是宋筠私印。 木骧用双手将竹筒奉到王妃面前,“王妃,此乃传令人身份佐证。意为,携此令者是自己人。” 谌力群终于大大舒了口气,居然花了这么多精力才证明自己身份? 不过想想也是,如果世子在,不用这么多波折,可是自不在,人人都可疑。 王妃终于放心,给谌力群请了座,这才问:“太子可有其他吩咐?” “除了让下官暗中相助,太子便只让传两个字——‘可以’。” 这两个字,必是传给世子本人的! 王妃不明所以,只让木骧记下,而后道:“先回吧,护好世子妃。” 木骧得令退走,临出去时与谌力群点头示意了下。 王妃让丫鬟找东升开府库取来银票,“这回世子妃能度过危机,全凭谌总旗,没道理让你破费。” 谌力群为了买通三个郎中,也是下了血本,可瞧见两千两银票,立刻慌乱起来。 “多谢王妃,可这太多了,下官实在……” “请务必收下,今后京城与淮南之间,少不了仰仗谌总旗帮忙。” 谌力群心叹真是豪气啊!只不过做了点小事,就能得王妃如此赏赐! 他寒暄着将银票收入袖中。 *** 夜色浓重,淮王赶至鹿鸣山。 本来,黄昏时分就能到,可必经之路的一座桥竟然塌了,一行快骑就不得不绕了个道。 这一绕,竟比预计晚了两个时辰才抵达。 淮王为了快速赶路,带了一百快骑,剩余卫所之兵,只在夜间赶路。 果如方知雨预料的那样,这一行人困马乏。 而鹿鸣山山脚,漆黑一片,虫鸣不闻。 东凌听了随行兵士私下谈论,匆匆靠近淮王马骑,“淮王,此处过于安静,恐有伏兵,您看是否先退,天明再来?” 淮王懂事之时,先帝已初定天下,他也因此没能上过战场,对伏兵埋伏之事一知半解。 望了望幽暗月光之下一片漆黑的山峦,又瞧了瞧随他急行的兵士,只好道:“后退五里,寻安稳之地歇息。” 东凌悄声传令,众兵士复又上马,准备后撤。 忽而之间,簇簇火把在夜色里点点亮起,喊杀声自周遭林中呼啸。 闻之不止五十人,更不止百人! 随着火把欺近,人影晃动,淮王这才惊惶瞧清,来者至少三五百人! 鹿峰寨落草为寇之初,不过八十二人,劫富济贫十余年至今,也不过百来人。 就算五当家没有造成互相残杀,也不可能突然冒出这么多! 马儿嘶鸣,已受到惊吓,淮王等人顷刻便被围在山前林边空地,进无路退无途。 淮王马上眺望,高声质问:“来者何人?鹿峰寨?还是……” 他心头隐有猜测,顺口呼和出来:“豫王暗兵?” 中豫之王的封地就在淮南西北,与荆湘之地也有相邻,若暗中行兵来到荆湘与淮南相交的鹿鸣山……也不是不可能。 更重要的是,这位豫王和当今皇帝乃一母同胞,也是太后所出,自然更得皇帝信任,更方便行此等暗事。 火把光色遮掩了对方面容,淮王也瞧不清他们的神色,更不知自己猜测得对不对。 突然之间,一阵低沉而阴鸷的笑声从暗处传来,有个人影随之缓缓步行而近。 淮王眯了眯眼,只觉此人无论身形还是声音都极其熟悉,可一时半刻也分辨不出,只将人死死盯住。 待那人近了,火把也近了,淮王终于瞪大了惊讶的双眸:“许得益?” 许得益摘下蒙面布巾,随手一抛,笑了:“我就说嘛,以淮王心力,这面不遮也罢。” 淮王见是他,心底猜测更加落实了几分:“所以……这真是豫王暗兵?” 许得益道:“非是暗兵,乃堂堂正正的中豫卫所之兵。” “陛下的意思?”淮王的惊慌已经逐渐落定,正趋于平稳:“你是如何说动陛下动用这番计谋的?” 许得益笑了笑:“我可没有资格见到陛下。” 停了一瞬,他补充道:“但足够接触到未来储君。” 储君?淮王禁不住想确定一下:“当朝太子?” 第310章 只是软弱 “哈哈哈……”许得益露出嘲讽神色,“淮王啊淮王,您还真不如世子,‘未来’和‘当今’能一样?” 言下之意,不是太子,而是正在与太子相争之人。 淮王不恼,却笑了起来:“我若比得上我儿,当初就不会因一念之仁放虎归山了!你如今也不会有机会站在我面前了。” 许得益终于收敛神色,变得阴沉。 他鲜有张扬的时候,方才也只是为了激怒淮王故意外放情绪,没料淮王竟然不恼不怒,不欲先动兵。 淮王于马上低眸看向许得益,“怎么?我当初的妇人之仁换不来你今日一句实话?” “当然不是。”许得益道:“就是因为感念淮王昔日一念之仁,得益才会于此慢慢劝降……” “不必了。你如今的劝说没有任何意义。” 淮王只是软弱,并不是蠢钝。 事到如今,他也瞧出来了,豫王虽然让许得益带兵将自己围困,却不想没有缘由直接击杀。 又或者换个明了的思路,豫王此番出兵,并不是皇帝明面上的意思,所以需要淮王先动手,才能“师出有名”。 许得益在淮王府多年,对淮王的了解程度也不低,只这短短几句交锋,就知道对方不可能服输,那便只能强行相胁。 刚这么想,淮王突然道:“我就问一句,解解我的好奇心。” 许得益扬眉,未答。 淮王可不管他的想法,直接问:“二皇子不想活了?居然敢瞒着圣上,调动中豫兵马,陷害我淮南忠勇之士?” 一语中的! 许得益的脸色都变了。 而淮王知道自己扳回一城,当即下令:“淮王兵士听令!即刻化整为零突围出去,将‘二皇子勾结豫王杀我’的真相传遍天下!” 许得益阴阴皱眉,抬手一挥,“天子不会知道真相,天下也只会以为您死于收买鹿峰寨而不得!” 喊杀声刹那响起,火把顷刻而近,淮王带在身侧的一百精兵立刻迎战,火光倾天。 而淮王面前,许得益身后,却缓缓走出一个手握双刀的大汉。 “许公子,您这就不对了吧?说好不用我们鹿峰寨动手的,怎么又把我牵扯进来?” 淮王没见过此人,但猜都能猜到,他肯定就是那个杀兄夺寨的五当家。 果然,许得益下一句话就坐实了淮王猜测。 “五当家,咱们也说好了的。由您亲手斩杀淮王,免我落下‘恩将仇报’之名。” 五当家面露不耐:“是是是。这就动手。您答应的十万两准备好了没?” 许得益轻轻抬手,就见后头有人搬了数十个沉沉的箱子,停在不远处的树林边缘。 箱子呼啦啦打开,火把映照出整整齐齐的银白之色。 五当家当即就笑了:“小的们!杀淮王拿赏银咯!” “蠢货!”马儿在刀兵相交的惊声里,已经调转了几个方向。 淮王大笑不止:“你看不出来他在利用你们?以他的心性,卸磨杀驴……你也看不懂?” 五当家哈哈大笑:“怕什么?都是早就谈好的,我只要银子,不要名声。我们抱着十万两银改名换姓,也比‘劫富济贫’,弄得自己饿肚子强!” 一百精兵正在苦战,虽然强悍,却渐渐寡不敌众。 淮王近前只余十六近卫,也很难在四十余鹿峰寨山匪手底下撑太久。 情势对淮王而言,只有越来越坏,后头的大批兵马怎样也赶不及…… 就在五当家抡起双刀准备亲自下场速战速决之际,山野之间忽而响起另一股震天喊杀。 片刻后,豫王兵马凌乱调换方向,不再向内急攻,而是向外突进。 结果这一乱,反而形成内外夹击之势! 许得益惊慌回眸四顾,突然问:“不是让你们破坏淮南卫所之兵北行路径么?” 一个声音怯怯回:“破坏了呀?不然淮王怎会天黑才至?” 原来那道桥也是对方故意弄塌,才让淮王错开黄昏时刻,于天黑之后抵达鹿鸣山,想打个措手不及。 如此推想,白天遮藏行踪,夜里趁机赶路的卫所之兵也遭到了同样拦截。 那……来的是谁? 连淮王自己都乱了心神。 可下一瞬,就听见那气势越渐汹涌的喊杀声变成了:“鹿峰寨天降神兵,助淮王剿灭叛贼!” “鹿峰寨天降神兵,助淮王剿灭叛贼!” 一声又一声……还颇为整齐,就像练习过无数次。 鹿峰寨反叛者顷刻丧失斗心,不再与淮王近卫缠斗,反而全都聚拢到五当家身周,个个忧心忡忡。 “不会是……二当家回来了吧?” “他们一共九人!”五当家大喝:“怕个求!” 话虽如此,他还是害怕的。 若非二当家秦葵带了心腹暂离鹿峰寨,凭他们那拙劣的计谋和做戏手法,早就暴露了! 一时凌乱,这群人竟生出逃心,在五当家的眼神示意之下,突然反身向外猛冲。 这一冲,又将豫王的兵马惊了个无措,刹那间更乱。 许得益本就不是个性格外放之人,眼见如此,只无声盯住淮王,“鹿峰寨天降神兵?怕是世子藏起来的暗兵吧?” 淮王低眸瞧他,“重要么?反正今晚这一战,你的主子不敢让圣上知晓。” 许得益默默无声,在护卫的围合下缓缓退后。 “抓住他!”淮王一声令下,剩余近卫立刻分成两队,一队继续护卫,另一队急追。 但因力量悬殊终究不敌,让许得益退入黑夜之中的密林深处去了。 眨眼之间,又几道身影追着许得益退去的方向狂奔,淮王却来不及分辨他们是敌是友。 一战仓惶…… 天蒙蒙亮的时候,慧安杀到淮王面前,眼见淮王安坐马上,没有半点损伤,终长长舒了口气。 “淮王,您明知有诈,还不带重兵,反而孤身犯险?” 慧安从来就是个混不吝,除了世子,谁的面子都不会给,“要真出了事,我可如何交代!” 淮王面色僵了僵:“和尚,你怎在此?” 慧安这才想起行礼问安,而后道:“世子妃安排的,让我前来帮助秦二当家夺回鹿峰寨,以免反叛之名被人利用。” 淮王下马,神色凝重但声音低沉地问:“哪里来的天降神兵?” 第311章 死路一条 卫所之兵应该还有一个时辰才能抵达,而秦葵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日子里聚集如此多人,只可能是世子的暗兵! 宋筠之前跟淮王提过,自己安排了人在鹿鸣山附近,却从未详细告知有数百人之多! 就算告知,淮王也没法调动他们! 如此不清不楚的一问,慧安又不敢答,万一不小心将世子谋划透露给不知情的淮王,说不定会捅娄子! 淮王见慧安面露难色,不由追问:“世子到底在鹿鸣山附近放了多少人?又为何要假借鹿峰寨名义?” 他不理解,直接假做卫所之兵不也能破局? 慧安这才明白,淮王所得信息有所疏漏,只能实言以告,“这还是世子妃的安排。” 慧安得了钱刀知会,立刻带上徒子徒孙前往鹿鸣山,费了些心思找到秦葵和千手赌仙。 那时,有一小部分不愿服从五当家的人逃出了山寨,可集结到一起也不过二十人。 鹿鸣山山门封锁,密道也有人把守,而且还是些生面孔。 慧安和秦葵一合计,得出一个结论:鹿鸣山上有外人! 且人数不少,非是区区二十余人能破的! 就在他们绞尽脑汁试图暗闯之际,世子安排在鹿鸣山附近的暗兵主动找了来,还递上海鸟送来的密信。 密信提及,鲁康明疑似被鹿峰寨拿住,反咬淮王与鹿峰寨勾结谋反,而淮王没了世子出主意,竟然决定孤身前往。 密信还将世子妃的谋略简而告知……虽然简,却步步清晰。 第一步,暗兵与慧安、秦葵相汇,以鹿峰寨新入山匪之名,攻破鹿鸣山,杀入鹿峰寨,斩杀五当家! 第二步,慧安安排刺事人放出“鹿峰寨内斗,鲁康明被波及”之传言。 如此,方能完成救淮王又正名声之计。 淮王听后欣慰点头,心叹自己只有一腔孤勇,若非世子妃这番安排,淮南恐怕真会因此陷入困局。 可转念,他又不解质问:“既然如此,和尚你为何不先攻鹿峰寨?反而让那五当家有机会来到我面前?” 还差点让许得益带人将他给杀了! 慧安道:“攻了!只可惜山寨里的并非五当家,而是豫王兵马假扮的!不过,他们逃不掉,秦二当家可不是普通人。” “许得益也逃不掉,我所有徒子徒孙都去追了,追不到……他们可不敢回来。” *** 秦葵虽然没算准五当家为何要反,却算到了他此后的逃离路线,直将那群人追得四分五裂,分而斩杀。 最后的最后,又赶着五当家回到鹿鸣山脚下。 五当家身边只余四人,皆是他的心腹,见了十余个原封不动的箱子,立时就走不动路。 而箱子上,千手赌仙带了人压着,有坐有躺,安闲万分。 五当家扫眼一瞧,五对五,还可拼一把。 “你想太多了。”千手赌仙似看透他心思,直接打断美梦,“也不瞧瞧,这周边密林之中还有多少人。” 天已大亮,暗兵早已散去,复又回到隐藏之处继续隐身。 真正在密林里谨慎靠近的,是缓一步抵达的卫所之兵。 但五当家哪里有那心情慢慢分辨,一时慌乱,脱口就道:“十万两银子,你我各分一半,从此天涯不见,岂不更好?” “不好不好。”千手赌仙道:“银子太多,过于扎眼,你一走了之,我又如何全身而退?” 五当家见有出路,心思立转,“这些年劫富,我倒是偷偷藏了些珠宝,只不过就值两三千,不若你先拿去,待我将银子换成银票,再来与你分账……如何?” 这就相当于分了一半,还多付出些珠宝……傻子才不同意呢! 果然,千手赌仙从箱子上跳下,“珠宝拿来,箱子便可抬走!” “珠宝我没随身带,放在翠怡床底下了。”五当家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那女人也一并送给兄弟们了。” 翠怡是五当家的姘头,长得颇有姿色,就在附近官道上搭了个茶棚,专门给五当家递送消息,好让他有机会打劫过路人。 千手赌仙恨恨而笑:“十好几年的情谊,就这样被你卖了?还不想带人家走?” 五当家嘿嘿直笑:“女人嘛,多得是。待我们分了银票,人人拿上万两银,还怕找不着?” 几句话的交锋之间,两方已经交换位置,五当家的人来到箱子面前,迫不及待将盖子打开。 笑容却僵在每个人的脸上…… 那一团团银白色的东西,哪里是银子,分明是七零八碎却码得整整齐齐的碎瓷! “你骗我?”五当家当即怒喝:“你把银子弄哪里去了?” 千手赌仙哈哈大笑:“银子?十几箱银子?就算你不损一人,也没法将这十万两银子抬走。难道对方没算准这一点?” 五当家凌乱了一瞬,反问:“你是说许得益骗我?” “他骗的是无情无义的蠢货!”秦葵带着追兵从暗处现身。 千手赌仙与秦葵分而追击,遇见五当家之后,自知己方人少无法将其活捉,才故意纠缠,等待两方相合。 秦葵缓步而近,脸上萦绕着浓厚杀意,“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借你手杀淮王,再杀你,就死无对证了!” 许得益劝五当家杀兄夺寨,之后又让他杀了淮王,便可得到十万两银。 可他却没想过,这便是祸水东引之计,届时,淮王会与鹿峰寨一起“被坐实”反叛之罪! 五当家又是一阵慌乱,“不可能!你们骗我!” 秦葵道:“你残害兄弟,只有死路一条,骗你的意义何在?” “那……那你们……”五当家觉得,他们应该直接杀了他,而不是在这里攻心! 秦葵与千手赌仙带着鹿峰寨剩余的人,步步紧逼,将其围在中心。 而后,秦葵掷地有声地道:“大当家墓前!山寨枉死兄弟坟前,必要洒上你的鲜血!” *** 鹿鸣山山门已破,鹿峰寨残败了一半,被关在水牢的鲁康明终于迎来一抹光亮。 眼睛用了些许时刻才适应,见到的竟然是……一个陌生人! 那人臂膀有伤,手里拎着不知哪处捡来的刀,连刀刃都缺了好几道口。 “你……”可鲁康明觉得,就算刀刃缺口,也足以要了他的命,“你想要官还是要钱?要官的话我可以替你求圣上,要钱……” 那人充耳不闻,只红着双目举起大刀…… 第312章 不留牵绊 “哐啷……哐啷……”几下,锁住鲁康明的铁链应声而落。 那人忽的单膝跪地:“许得益奉二皇子之命前往淮南,途径鹿鸣山,正瞧见淮王与鹿峰寨反戈,双方交锋之时有人谈及鲁少监……” “许某在京听闻过鲁少监名头,想将您救出。可惜许某高估了自己的本事,闯到此处已精疲力尽。” 正当此时,外头传来急促的步伐和翻找之声。 许得益忙递上一把匕首,“少监快快寻路离去,许某还可替您挡上一挡。” “这……这……”鲁康明有些不明所以,“淮王与鹿峰寨……” 许得益握紧刀柄,撑起身子,露出一抹苦笑:“从他们护送银钱入京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淮王的人了!” “您在陛下跟前做事,定然知晓,陛下正是因为忌讳他们,才没有重重封赏。而现在,鹿峰寨奉淮王令将您绑住,就是为了避免您将淮南消息带入京城!” 鲁康明能侍奉皇帝左右,并非聪明,而是从不问秘密。 许得益所言,他一概不知,也不太能理解,自己在淮南出事,淮王才是真的百口莫辩,怎会选择这样的下下策? 但现在,也不是纠结之时,他接过匕首,拱了拱手,“英雄可要安然归京啊!届时陛下跟前定有您一席之地。” 许得益没有任何多余神情,只道:“请鲁少监归京之后,将淮王将反一事上报天听!如此……就算我死,也死得其所!” “你想得挺美!”忽有一道声音响起。 伴着这道声音的,是水牢门被大力撞开,一群手持各种兵器的人,将几个身着甲胄的兵士摔进水中。 许得益瞬间如临大敌,连握刀的手都在止不住发抖。 慧安的徒子徒孙,一共追来了六个,将他带来的人瞬间击败! 其中一个身姿姣好的女子拎了一人后颈,丢到门前,踩下一脚,直将那人踩出一口黑血。 “想活么?”女子道:“你主子适才对那内监讲‘淮王与鹿峰寨勾结将反’……你也听到了,解释解释吧。” 那人一张口又咳了一口血,可为了活命,还是喘着粗气道:“我是豫王卫所百户,奉令跟随许公子抵淮南,假扮鹿峰寨山匪……” 刚讲到此处,就见一支袖箭裂空而去,正正钉入了他的额心。 而那袖箭的主人,正是许得益。 鲁康明见状,心底生出一丝猜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脚下带起的水花发出惊慌和仓惶的声响。 身前的许得益并未回头,但鲁康明已经从那背影里瞧出了血腥之态,仿似下一刻,就会回身杀他! “啧……你这人,着什么急啊?”那女子摇摇头,对着水中刚刚平复的另外几人道:“接下来的话,由你们补充吧。” 那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多言。 女子笑道。“你们不过是豫王手底下的普通兵士,用不着为了姓许的几句谎言搭上命嘛。” 另一个身高九尺的雄壮大汉跟着笑道:“那内监已经反应过来了,刚才在外头假装搜找的也是这些人。他们承不承认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也是。”女子笑颜如花:“姓许的可不会放那内监归京,不然二皇子和豫王勾结……” 倏然又是一声急促之声,女子歪头,错开了又一支袖箭。 “你是真心急。”女子刚讲到此处,脸上的笑容顷刻收束。 因为她瞧见许得益已然反身,将袖口对准了鲁康明。 鲁康明惊慌失措,下意识抬臂挡头,耳边传来两声划破虚空的轻微声响,耳朵尖则有一阵烈痛。 许得益扑倒在水中,正在他脚前不远,背上插了一支箭! 鲁康明摸摸耳朵,摸下一掌鲜血,竟是许得益袖箭偏了! 再抬头,却见对面牢门处,那弯弓射箭的人竟然是……淮王! 正是淮王这一箭,令许得益没能将他杀死! 鲁康明千求万求也没想过,来救他的会是淮王,千算万算也没算中,其中竟然有如此多的波折。 淮王亲自将水中的鲁康明扶上岸,“少监受苦了。” 鲁康明只听这一句,差点就落了泪,“他……那个姓许的说是奉了淮王您的令……” 若真如此,淮王何必救他,直接灭口岂不更好? 淮王摇摇头,言简意赅地解释:“你我都中计了。豫王想要陷害淮南,欲借你做刀,划开陛下和本王的兄弟之情。” 鲁康明愣愣傻笑,有些不敢相信,豫王可是陛下亲弟,怎可能背刺陛下? 但紧接着,淮王的兵士便押了十余人近前,个个捂嘴反绑,鼻青脸肿。 淮王道:“这些人就交由少监押回京城,只要陛下派人一审,就能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还淮南清白。” “这……”鲁康明看看这几人,又瞧瞧身后。 ……空荡荡的,没有一兵一卒相护,实在为难。 淮王却似早已做好准备,“我将派一百兵士护送少监入京,还请安心。” 明里,是用一百淮南兵士保护鲁康明,押送豫王暗兵。 而真正的目的是却是……将此事闹大!大到皇帝不能假装毫不知情的地步! 这便是慧安给淮王的一个建议。 *** 同一个清晨,麓州已经阳光普照。 车马连夜准备好,王妃打点好了一些日常事务,从后门悄然而出。 若从正门走,势必惊动麓州百姓,也很可能惊醒世子府里的人,又闹得没法收场。 宋宫令发现王妃走得很决绝,忍不住凑上去,“王妃,不要跟淮王府的人道别?” 王妃冷冷看她一眼,神情不太舒坦,“若换做宋宫令,知道这一别可能永无再见之日,会徒惹家人伤心挂念,还是不留任何牵绊?” 宋宫令垂头,默默退到一旁。 马凳已经摆好,王妃刚上了一阶,就听见一道哭声由远及近,哭得撕心裂肺。 “王妃……啊……”跑过来的,竟然是十三! 她后头还跟了不少人,也跑得风风火火。 “王妃……”十三奔到近前,直接扑跪在地,抱住了王妃还没抬上去的另一只腿,“您不要走哇!十三舍不得呀!” 第313章 主持大局 在十三心目中,王妃第一好,因为是王妃给了她活到今日的机会。 至于为何愿意跟着世子妃,全是性格所致,她毕竟是个小女孩,没法整日同王妃那样静坐,更愿意跟着世子妃东跑西颠。 可若让她选,她还是第一个选王妃,于是抱住就不撒手,“您非要走的话,带上十三吧!十三能挨打,能帮您挡箭,能帮您骂人!” 她这一哭,王妃也伤了心神,宋清溪和思荻等人也就赶了上来。 里头有个将头裹得严严实实的人,非宋潇渝不可。 但最让王妃惊讶的是……宋湘淇居然也来了。 宋清溪气喘吁吁地道:“母妃,您能不能……不走?” 她瞧了旁侧静默的宋宫令一眼,“等父王和兄长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只要王妃略有动意,她就敢直接下令将宋宫令拿了! 可王妃只是摇摇头:“淮王府于我,只有牵挂而已。我会牵挂世子,会牵挂世子妃腹中孩子,会牵挂你们有没有学好。” 讲到“学好”二字时,王妃意味深长地看了宋湘淇一眼,而后淡然一笑:“但没有不舍。” “因为孩子们啊……你们终将长大成人,终将有自己的一生之路,而我陪不尽这条路,只能远在京城替你们扫除第一道难关。” 王妃的话已经十分直白,甚至丝毫不瞒着旁边的宋宫令。 毕竟事到如今,京城与淮南的博弈已经不需任何装模作样。 宋宫令自是聪明人,微微垂头行礼,退到了更远处。 有些事淮王妃比自己还清楚,何必在旁平白添堵? 王妃见状,终于得以舒心与众人交谈,只是跪在地上的十三依旧嚎啕大哭,怎样都劝不住。 也就在这一刻,庄姬和曹姬也到了,随在她们身后的,还有内府一众婆子、丫鬟、内监…… 黑压压一片,齐刷刷跪地送行。 虽然王妃十年偏居北苑,回到淮王府后又从不管事,可这样一位主母也从没给过他们脸色,此一别何时还能再遇? 这一送一别,就耽误了半个时辰。 最终,王妃将十三带上了,因为那丫鬟哭得嗓子都要哑了,还是不肯丢手。 十三……本质上留在世子妃身侧和留在王妃身侧的区别并不大,而王妃也希望有个灵动的人陪自己解解闷。 车马出行,沿街远去。 宋宫令踏上后头属于自己的马车,顿觉空荡荡冷清清。 再一掀帘,瞧见淮王府后门黑沉沉一片抹泪的人,突然也红了眼眶。 *** 武骧左卫已经得了知会,先一步出城,等在城外一里处。 他们旁侧,是一队淮王府护卫,一共十人,只负责押送杨司正和那两个会武的女子。 谌力群惶恐难安。 他没想到王妃居然只带十个护卫而已! 护送重任就落到了他们武骧左卫头上,但凡有个什么王心怀不轨,让王妃出点什么事,岂不真的挑动了京城与淮南的关系? 可他不敢劝啊! 如今胆敢跟淮王妃多讲一个字,不就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只期待着,王妃能改改注意…… 可意料之中,王妃的车马队没有一个护卫,除了随行打点的四个内监,其余全是女子。 当下属问及那个艰难的问题:“王妃为何只带这些女子出门?”的时候,他只能胡乱回答:“淮南女子多呗。” *** 方知雨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她这人本就嗜睡,昨日又因过于劳累引发腹痛,后来一时站不住晕过去。 中途稍稍清醒,听闻“动了胎气”四个字,吓得半宿没闭眼。 后来才知道,这话是府医为了搪塞宋宫令刻意讲的,其实她的孩子安稳得很。 于是后半夜因劳累过度、心惊过度,她就一直睡沉了过去。 醒来第一件事,她便问:“宋宫令今日可有前来问询?” 她得想个法子,像反咬杨司正那般,把宋宫令也抓起来! 内心这么想着,咽下了一口清粥,耳边却没有任何回应。 杏儿和燕燕沉默着,院子里的声响也显得低沉。 方知雨隐隐不安,陡然惊问:“出什么事了?” 距离王妃离开已经过去半个时辰,此刻若追还是追得上的,但世子府里任何一人都不会愿意身怀有孕的世子妃忧心出行。 方知雨从这气氛察觉异常,将粥碗一丢,起身就往外走。 刚走几步,就听见了东厢房里似有若无的哭泣声,匆匆而近,就见宋潇渝和思荻抱头痛哭。 “出什么事了?”方知雨大喝一声,对着院子吼起来:“来个人告诉我!” 来者……是东升。 这个时候,也只有东升敢直面世子妃的怒意。 他将昨日方知雨晕倒之后的事缓缓道出,包括武骧左卫总旗是太子的人,也包括今晨王妃出行时的相送盛况。 紧接着就是一句早已准备好的劝阻之言:“如今淮王府里只有世子妃您一个主子,还请您神思清明,主持大局。” 方知雨神思前所未有清晰,“王妃让东总管这样劝我的?怕我一时激动追去了?” “王妃是这意思,但话是我自己的话。”东总管道:“如今,王妃入京是最好的选择。” 方知雨如何不知这一点! 韦侍郎在朝堂上有一定的话语权,会成为王妃后盾,比她这个只有娘亲和妹妹的孤女更能在京城风雨里安然过活。 可王妃只带了十三,还不带护卫,这就令她的归途变得不可预见。 “东总管请放心。”方知雨深吸一口气,“我不会离开淮王府。” 她现在去追,还有可能追得上。 可她追上了,不就证明“动了胎气”一说是欺君,届时,很可能她们二人都回不来。 但方知雨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木家兄弟来见我。” 片刻后门口响起两声听令之音。 方知雨问:“你二人手底下分别有多少人?” 木骧道:“原十二暗卫,除去舍弟,剩余十人仍归属下带领。” 木骖也跟着道:“我手底下新入暗卫四人。” “既然如此……杏儿!” 杏儿在门口候着,听闻唤她,匆匆入内,还以为世子妃哪里又不舒坦了。 可方知雨只是将她深深打量:“我想拜托你去王妃身边。” 杏儿猛地一惊,双眸撑大,半晌不眨动。 第314章 将她杀之 方知雨走到杏儿面前,轻声道:“你虽然年纪小,却十分聪明机灵,随王妃入京,便如当初同我在氿州一般,能帮到许多。” 杏儿终于明白,世子妃不是不要她,而是想重用她。 默然片刻,她垂眸:“全凭世子妃安排。” 方知雨点点头,塞给她一把银票,“去简单收拾一下,即刻随木骧出发,缺什么都可以入京再置办。” 杏儿本想叹一句,世子妃给得太多了,但想到入京之后少不了各处打点,便也没多嘴半句,将银票收好,转身去准备行囊。 紧接着方知雨又道:“木家兄弟,自今日起,你二人要分开行事。” 二人互视一眼,皆无怨言。 方知雨道:“木骧,带好你手下暗卫,将杏儿送到王妃身边,护送她们安然入京。如无必要,莫轻易现身。” “木骖,带上你的人,先一步入京。扮做流寇也好,假做江湖械斗也罢,甚至假造山洪意外也可,务必要在杨司正进入京畿之后,将她杀之!” 杨司正必须死! 无论因她逼得宋潇渝破脸毁容,还是因她在淮王府作威作福……方知雨都不想再让这人到太后面前嚼舌根! 木家兄弟听闻此言,互视一眼,遮不住心中担忧。 世子妃留下了战力最弱的青鸳那一队,却把他们兄弟都派了出去…… 方知雨知道他们心忧何事,笑了笑:“我还有青鸳,还有淮王府忠勇护卫。而且自今日起,在世子归府之前,我绝不会离开淮王府半步,外头的人奈何不了我。” 言罢,她不做任何停留,又对东升道:“请东总管知会钟幕僚,让他找人传话给淮王,将王妃行踪告知。” 王妃北上入京,必要经过鹿鸣山东麓。 若淮王此时不救,便会失去最后求得王妃原谅的机会。 东升也没问具体让谁传话,只默认世子妃清楚所有过程,应了一声,出去安排。 杏儿整理完毕,将钱财贴身放好,背了两件换洗衣衫,便与木骧汇合。 为今之计,淮王府的主心骨只有世子妃,他们任何一人都不能也不敢反对这番安排,只好镇定心神,分别去了。 *** 与此同时,程家二房大宅的荒废绣楼里,被关进去一个人——尹氏。 这是宋潇渝的功劳。 昨日,得了东升提点的宋潇渝,勾住枫华脖子一路赶往程家。 因了她前些日子跟程俏儿同入同出,程家二房的门房早已认得,唤了声“十五姑娘”,就把她放进去了。 只是,不论门房还是小厮,都对十五姑娘越发惨不忍睹的脸多好奇了几眼。 只有她本人毫无不在意。 宋潇渝没有去找程俏儿,反而因为前些日子逛遍了二房大宅各处,毫无阻碍地拐到了尹氏院子。 付瑾正在尹氏房里侍奉,自从程闳礼被押在氿州洛颍县大牢,她便一日比一日消瘦,更一日比一日胆战心惊。 因为她的婆母看起来……好像不太正常。 一会儿清醒得不得了,盘算着怎样让淮王府付出代价;一会儿又颠三倒四,把尺玉猫耳朵都咬掉了。 付瑾很怕,怕忽而一日,她也成了尺玉猫那般的存在。 婆母好像在等什么消息,等得心慌意乱,指甲都掐入了手心里。 付瑾就这么怕着怕着,突然听见院子门口响起一声呼喊:“姓尹的!给我滚出来!” 这把嗓音听起来有些陌生,不像程府里素来跟尹氏不对付的人。 付瑾就着窗扇缝隙朝外瞧了一眼,瞧见与程俏儿关系极好的淮王府丫鬟,不知从何处拖来一把椅子,踩着站了上去。 丫鬟脸上还缠了染血布巾,一手叉腰,一手指天,“姓尹的你敢做不敢当啊?敢害姑奶奶我?还不敢出来受死?” 尹氏听得外头吵闹,揉揉额心,“怎么回事?” 付瑾并不知道宋潇渝的真实身份,只道:“一个不重要的丫鬟,我这就去处理。” 她匆忙离开那间屋子,说不清是逃离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在跨步出门的时候,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轻轻“唉哟”一声,付瑾差点跌倒,刚抬头就听见程俏儿在院子门口喊:“十五!你做什么?快出来!那里头的人癫起来可不好对付!” 宋潇渝回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俏儿,我脸好疼啊!” 程俏儿见到那布巾下的血色,当即忘了自己的恐惧,忙迈步入内,关切问询:“怎么回事?尹姨娘打的?” “是她害的!”宋潇渝站在椅子上,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尹氏将我是七公主的事递给了她儿子,她儿子就此状告了淮王府。” 程俏儿惊得捂嘴,下一瞬才察觉捂错了嘴,正准备去够椅子上的宋潇渝,却被对方按住肩头。 “京中的人正在世子府门口为难世子妃……我完了,世子府也受到牵连,尹氏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程俏儿傻眼了:“皇帝不会要杀人灭口吧?那我们程家岂不是也……” 七公主悄然离京,远遁淮南,藏在世子府……这可是皇家丑闻! 皇帝问罪淮王府,又怎可能放任尹氏继续留存真相? 程家明面上不知此事,可她这张嘴早就透露给了自家爷爷,其余几位爷爷也肯定知道。 真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啊! 程俏儿惊慌失措,正准备让丫鬟去通知几位老爷,听得尹氏房门发出一声重重的“砰咚!” 那个平素将自己打扮得十分得体的尹姨娘,此刻双目发红,双手捏得紧紧的,就那样阴森森站在门前。 尹氏站了很久,心底的凌乱无以言表。 她早就知道与程俏儿交好的丫鬟十五,是当今天子的七公主,自从得知京城又有人前来宣旨,她便一直等待消息,希望淮王府就此受责。 没料消息未至,七公主居然提前到了。 尹氏至今没想明白,自己到底败在了哪里,她教出来的一儿一女,虽然算不得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却也不至于每一步都退了。 就连她自己,也到了无人可用,还被七公主追到面前的境地! 宋潇渝在院子里一通吼,惊动了二房老爷。 二老爷刚赶到门口,就听见尹氏跟那位公主正在吵架。 第315章 一起死吧 尹氏表面温婉,背面却为人刻薄……二老爷早就看透。 可堂堂公主竟然满口粗鄙之言,就令他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不敢轻易入内。 听着听着,忽听七公主突然吼道:“尹氏,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可知今日我来,就是要成全你们母女,来个同归于尽!” “枫华!去给我找些酒肉来,再弄张草席和薄被,我就在这院子里扎下了。回头宋宫令和杨司正找来,我就说是你们程家把我藏起来的!” 二老爷一听,这可不行啊!这不是要整个程家陪葬么? 他当即入内,却见那位公主的脸不断渗血,却还大喇喇坐在椅子上,单腿翘着,抖啊抖的。 有那么一瞬,他都要怀疑这位公主是不是假扮的……但很快,他调整心绪,躬身问安。 宋潇渝抬了抬手,“免礼。二老爷是个懂事的,可怎么你院子里收了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妾?” “她怎么就想不明白,程家的根基在淮南,淮王不好了淮南也会不好,淮南糟糕了你程家还安稳?” “反正我就在这里了,等宫里的人亲自找过来,我就拉着这人一起跳,有多高跳多高,到时候程家接不住可不要怪我。” “要怪就怪尹氏,还有她儿子在京城里作怪……咳咳咳……” 宋潇渝一通埋怨,讲到最后一口气尽,差点抽不回来。 程家二老爷也憋了一口气,跟宋潇渝同呼同吸同节奏,最后只问:“公主的意思是……” 他不敢自作主张,就怕七公主胡搅蛮缠。 宋潇渝往椅子上一靠,“随便吧!同归于尽吧!” 程家二老爷更是惶恐,为免院子里的消息传扬开,只能立刻下令将周遭围起来,所有知情人全部禁足于院中。 连付瑾和程俏儿也被波及。 而后,二老爷再问:“公主以为这样安排可好?” 宋潇渝转开身子撇开脸:“一起死吧。” 二老爷与其他几位兄弟相比,算得上老实,也没法活络出法子,一时焦躁原地踱起了步。 程俏儿突然一抚掌,“多简单的事儿啊!把尹姨娘关起来不就得了?” 宋潇渝偷偷瞄了程俏儿一眼,晃了晃脚,终于不讲任何自暴自弃的话。 程家二老爷仿似这才反应过来,忙学着程俏儿的语调,“既然是尹氏不分轻重做下这等错事,那就将她禁足在这院子里。” “若京城里的人寻到程家来,我就将她交出去,让她自己为所有行为负责……公主意下如何?” 宋潇渝晃动的脚倏然停住,“把她毒哑。” “是是……免得胡言乱语。” “把她的心腹也都看紧了。” “这是自然。” 宋潇渝终于正眼瞧了瞧这位二老爷,嘻嘻一笑:“你不错,挺可爱的小老头。” 二老爷赔笑。 程俏儿却是真心笑了起来。 这一整晚,宋潇渝都堂而皇之地待在程俏儿屋中,只把“同归于尽”演到最后。 直到次日一早,程家二房大少夫人,也就是程俏儿的生母,轻轻敲响房门,将王妃即将离府的消息相告,她才匆匆离开。 只是临走,还不忘叮嘱一句:“可别忘了把尹氏毒哑关起来!” 于是,王妃前脚离开麓州界,程家二老爷后脚就将尹氏毒哑,关进了废弃绣楼里。 尹氏哑着嗓子,只能发出“嗬嗬”声响,用指甲一寸寸一厘厘扒着门扉,再无人问津。 *** 宋筠轻骑快马抵达氿州,一直隐在沿海的淮南水师暗兵却已好几日都未见过海寇踪迹。 反而是氿州东南向的大海上,出现了挂着海寇旌旗的海船。 宋筠只能重新启用藏在海崖之下的水师船,随风入海。 可他心头隐隐不安,总觉得这回的海寇是故意扰过便离,又不恋战,更像……调虎离山? 可箭在弦上,他也不可能这一刻回头,只让人放了海鸟回去问消息。 水师训练的海鸟,可抵信鸽之用,唯一不足之处便是不能远距飞行,只能在淮南附近往返。 但这已经够了,一日之内必能得到麓州城内的信息,只盼一切安好。 宋筠随船入海,心却依旧留在岸上。 *** 日暮时分,方知雨没有得到任何一方的回音,反而安心了下来。 ——没有好消息,可也没有坏消息啊! 临近天黑,程俏儿派人送来了第一个有用的消息——铜铃儿出门了。 这是之前方知雨交代过程俏儿帮忙留意的,可如今王妃离开淮南,淮王自顾不暇,抓住铜铃儿得到真相,也没有多大意义。 但方知雨还是留了个心眼,让东升通知钟会,安排人去盯一盯。 这一盯,居然有了意外之喜,钟会手下居然抓住了程闳礼! 方知雨喝着暖暖的热汤,只盼养好身子定好心绪,安安稳稳坐镇淮王府。 但那好奇之心却压不下去:“程闳礼不是已经逃狱了么?怎的还回来自投罗网?” 东升抱手而笑:“凭他自己所言,铜铃儿将尹氏出事的消息带给他,他想救出生母。但我以为,应该是不死心。” 方知雨呷了一口汤,“舍不得程家带给他的地位?还是放不下这些年积聚的财富?” “兼而有之吧。”东升道:“不知世子妃打算如何处理程闳礼?” “待世子归来再定吧。” 方知雨对程闳礼能够将宋潇渝的事旁敲侧击捅到皇帝面前耿耿于怀。 因为这意味着,他能上达天听的那条通路,可能正是淮王府的一大仇敌。 等宋筠归来,合计合计,再通知虞珩慎详细调查,最好能查出些端倪,将其连根拔了。 *** 鹿鸣山东麓,淮南界。 一行马车踏着尘土快速而行。 最前头是开路的武骧左卫,最后头是一辆囚车,关着心绪不宁极不服气的杨司正三人。 忽而一声令下,马车急停。 宋宫令来到王妃车驾前,在十三白眼加怒视的双重压力下,小声道:“王妃,我们离开淮南界了。您是否下车休息片刻?” 这一离便是生离,此生再归的可能十分渺茫,宋宫令虽然奉太后之令为难淮王府,但那颗心早已不平静。 马车里,王妃的声音低沉:“不必了。” 没什么需要回望的。 她这半辈子,过得并不顺心。 不是帮淮王谋京城之安,就是在淮南受太妃之气,只有方知雨到来的小半年里,她才真正感受到了恣意和开怀。 人,可以像方知雨那般活,也可以像十三这样过,总之,不可以走回头路。 第316章 还不明白 宋宫令不明白王妃的固执,只在外头停了片刻,确认王妃不会突然反悔,便回身准备再次出发。 恰在这一刻,数匹快马飞驰而来,跑在最前头的那匹马突然一个趔趄,连人带马翻飞,滚了几转才停。 “淮王!”后头追赶而至的马儿嘶鸣急停,马上跳下几人,欲将那摔得形象全无的人扶起来。 可那人……也就是淮王……直接甩开旁人,不顾一切奔向前头。 宋宫令正准备上马车,遥遥得见这一幕,又听到旁人唤出“淮王”二字,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请淮王止步,您脚下十步之处就是淮南界。” 淮王此刻哪管这些,急切间举起马鞭就朝宋宫令打去。 宋宫令不敢躲,只用肩膀生生接住,而后高声:“请淮王三思!这不是您一人安危,还关切到王妃和韦侍郎全家性命!” 天下初定,先帝选择了长子为储君,为免其他皇子觊觎皇位,便定下了亲王成年支藩以后,无令不得离开封地的规矩。 这个规矩,是先帝留下的枷锁,淮王恪守至今。 可他守了十几年的君臣之道,却摆脱不了今上猜忌,还要因此让自己的发妻重回京城担惊受怕? 一时想不通,淮王又是一鞭子甩出去,将宋宫令生生逼退。 就在他即将踏出“不听圣令”的那一步时,一双臂膀将他推了回去。 推他的,正是王妃。 “棠儿!”淮王不解,正欲再次迈步,只想不顾一切将王妃带回。 可王妃却再次推了他一把,“淮王心意,我从来都懂,可也请替我的家人考虑一二。” “我已应诺归京,淮王您若踏出淮南界将我强行带回,我的父母兄长,还有姊妹们的夫家,数百人的性命都将有危。” 淮王脚步一滞,心也跟着一顿。 王妃是铁了心要走,太后口谕似乎只是她的一个出口! 淮王一时想不通,只停在淮南界之内,与王妃相望,“棠儿,我已知错,你……别走好不好?” 讲完这句话,他就瞧见王妃淡然的神色幻化出一抹苦笑:“淮王,您从来不知,时至今日还是不知。” “我……”淮王确实迷糊了。 他以为是自己纳妾导致王妃不愉,所以在庄姬、曹姬之后,无论太妃如何威逼,他都不再接受任何人。 可王妃偏居北苑,避而不见。 他以为是太妃过于强势让王妃不悦,趁着太妃去避暑,他亲至北苑欲将人接回。 可王妃依旧拒绝,不肯回府。 再后来,世子妃来到淮南,揭穿了程思珺的真面目,他又以为是自己偏袒所致,于是将程思珺禁足,将宋策送走。 可王妃依旧不冷不热,誓要与他陌路。 事到如今,宁愿就此天涯相隔,还是不肯原谅他! 而他却迫切想知道答案:“为何?你告诉我错在哪里可好?” 他的目光灼热,语气带了一丝哭腔。 王妃无奈摇头,转而对宋宫令道:“烦劳……给我和淮王一刻光景,我们讲讲私心话。” 宋宫令自然不敢说不,替两位屏退一干人等。 东凌和十三一左一右,站在宋宫令面前,一个斜眼瞪,一个翻起白眼。 ……宋宫令哭笑不得。 淮王与王妃,一个在淮南,一个在齐鲁之地的土地上。 对立,对视。 最终,王妃叹了口气,“不知淮王还记不记得,典仪所孙氏曾打死过我的两个贴身丫鬟,理由是……没有向我进忠言。” 淮王隐约点头,记忆有些模糊。 “她们跟在我身侧,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我曾求过您,将她们厚葬,而您只是将其尸身送回家。” 淮王想辩,自己给了这两家人抚恤银,也算尽了心意。 但瞧见王妃悲戚神色,终究没有开口。 王妃又道:“我那位表兄,您一定记得吧?” 王妃表兄奉命到岭南任职,途经淮南,特意前来探望王妃,在淮王府逗留半月。 那段日子,恰逢淮王与百姓同春耕,鲜少归府,以致于过了几月王妃显出孕相之后,府中谣言称那孩子是王妃表兄的! 当然后来是方知雨与宋筠、宋清溪同探醉翁居,从梅姬丫鬟九月口中得知,谣言源头是程思珺的丫鬟! 不过当年,淮王未查,只将谣言压了下去。 王妃苦笑着忆得一番过往,叹息道:“谣言终究传到了表兄耳中,他为了替我证明清白,刻意从任上赶往淮南,却在途中遭遇山洪。” 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王妃摇头,眼露悲伤:“可怜我姑母的夫君儿子都早亡,也可怜我表兄未满一岁的小女儿。” 淮王唇角颤了颤,忙道:“不是我做的!我并没有对那位表兄做任何事!” 这话一出,王妃竟然发出一声嘲笑:“您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他们是我的亲朋好友,可他们的死却没法引动您的半点心绪!” 王妃有些愤慨,语气也强硬了几分:“您是在意我,可您不在意我的家人,甚至不在乎龚嬷嬷,或者就在我旁边的十三!” 淮王无言,心绪混乱。 “可我在乎她们!我在乎每一个对我好的人!”王妃越讲情绪越激动,多年来的心郁皆是压抑,一朝释放,竟然收束不了,泪如雨下。 “我……”淮王见王妃哭了起来,心也跟着疼痛,脚步微微一颤就要迈出去。 王妃却急切退步,抹了抹眼角:“淮王,让我回京吧。只有我回去,我的家人和知雨的家人才能安然。希望您能理解。” 淮王……理解了,可知道太迟了。 王妃的心已然千疮百孔,非他一朝一夕可以修复。 淮王与王妃久久对立,山风吹来了夏日微微燥热的气息。 王妃终于擦干眼角泪痕,深吸一口气,“淮王,有件事希望您查一查。” 听闻此言,淮王顿时激越:“何事?只要是棠儿你想让我做的,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必为你达成。” “没那么夸张。”王妃淡淡而笑:“我想您应该查一查,程晚棠和程思珺本来叫什么名字,又是何时改成这两个名字的。” 淮王一愣:“重……重要么?” 第317章 我决定反 程晚棠故去多年,始终在淮王心底占据一角。 而程思珺不会再留,从此将没法在淮王府里被提起。 淮王想不通,她们的名字会影响王妃去留? 但王妃只是笑笑:“见仁见智吧。” 笑过她就转头,“十三,该出发了。” 十三重重点头,伸手扶住了王妃,与她一同往马车而去。 淮王挣扎着在后头唤了好一阵“棠儿”,终究不敢当着武骧左卫和宋宫令的面,踏出那一步。 因为王妃刚刚才跟他讲了,得考虑京中的韦侍郎一家。 他踏出去这一步,皇帝就有了千般理由将韦侍郎扣押为质。 届时,王妃心伤,就将与他彻底陌路。 十三陪着王妃上马车,翻着眼皮呈现出一种想事情的状态。 王妃第一回从她脸上见到所谓“思考”,不由好奇问道:“怎么了?有什么想法?” “不懂。”十三靠到王妃臂膀,“十三想不懂。程侧妃和那个坏女人的名字那么重要……为何以前不让淮王查?” 王妃笑笑:“我想让淮王心底生一个芥蒂而已。” 其实,她想让淮王心中的芥蒂生根发芽,给尹氏和程思珺,甚至太妃……最后一击。 世子妃已经做了那么多,彻底瓦解了淮王对她们的信任,但淮王的妇人之仁始终是个隐患。 王妃觉得,她可以做这个推波助澜的恶人。 *** 方知雨在世子府里等得焦头烂额,又被照顾得浑身发软。 自从她有孕的消息公开之后,所有人都将她瞧得死死的,不让快步走,甚至不让她自己走,随处都有轿辇跟着。 就连她去晴风阁替王妃给花草浇浇水,都有人抢着去做。 她只能感叹,当主子半载,头一回真正养尊处优了。 宋潇渝强行向东升讨了枫华做跟班,吵着闹着要练习臂力,最终却成了枫华帮她抡大锤,她在旁侧计数。 没了十三在眼前晃,方知雨极不习惯,可没了杏儿在院子里打点,其余丫鬟总会出现些疏漏。 不过她向来不计较这些小事,便得过且过。 直到……淮王回到麓州的消息传到世子府。 方知雨拎了裙摆,正欲迈步,被燕燕和四丫一左一右给架住了。 脚尖发麻,她只得问:“到哪里了?” 传话人道:“刚入城门。” “王妃……可在?” “只有轻骑,没有马车。” “后头呢?可瞧过后头?”她仍旧不死心。 “后头……也没有啊。” 方知雨恼了! 淮王平日表现得极其在乎王妃,怎的到了这个时刻,还没胆气将人带回来? “燕燕!四丫!放开我。”方知雨的后槽牙都磨在了一起,“不然我就直接跳了!” 两人无奈,只好松开手。 方知雨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迈开步子,“走,我们去迎淮王。” 世子妃的语气看似平缓,但眼中的火焰,都快把淮王府给点着了! 可惜,方知雨慢了一步,赶到府门前,淮王已经入了府回涵香阁去了,她便转头便追,被拦住送上了轿辇。 可方知雨就是要去问一句:为何没胆将王妃带回来! 轿辇刚进涵香阁主院,方知雨就见到府医和内监匆匆出入,一盆盆血水被抬出来。 她心头一惊,对屋中的东凌招招手。 东凌忙出来问安,知道世子妃忧心,直接道:“淮王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伤了手臂。” 原来不是鹿峰寨之战受伤的呀,还以为他受伤了才没法追回王妃呢。 方知雨心底闪过一抹瞧不起。 却听里头淮王突然问道:“世子妃来了?稍候,父王这就出来。” 方知雨瘪瘪嘴,果然只等了片刻,淮王便迎了出来。 府医和一众内监退去,方知刚想质问为何不将王妃救回来,淮王当头就问了她一个回答不了的问题。 “世子何时归?” 方知雨一愣,脑子也跟着恍惚了下,刚想发怒,又见淮王摆摆手,“罢了,他回来也赶不及。世子手底下的人,你能调动多少?” 方知雨眨眨眼,觉得自己跟不上淮王思路。 没料淮王又自顾自跳到了另一条思维上:“两万卫所之兵不够,八千淮南水师主力应该够了吧?” 方知雨“呃”了一声,刚想问,淮王就道:“我决定反!” 什么?方知雨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伸手拍了拍额心。 东凌却着急往四下一扫……还好还好,院中都是自己人。 淮王又一次斩钉截铁的给出了自己的决定:“我要调动两万卫所之兵……反!” “使不得!”东升闻讯而来,在门口就听见了这一句,忙劝道:“王妃正在入京途中,您这个时候反……” “谁说是这个时候了?”淮王蓦地将东升打断:“韦侍郎一家,世子妃亲人,都不能因我陷入危机。但天子如此逼我,淮南反是必然之事!” 只在于时机! 方知雨终于察觉到淮王的心情,试探着问:“父王,您会不会今日如此设想,明日就变卦了?” 她担心淮王明日就怯懦,不敢再提“反”字。 淮王却皱了眉将她一盯,“怎会?世子妃向来聪慧……能不能告诉我,如今除了反,还有何法能将京中亲人安然接回?” 原来……淮王要的不是反,而是乱! 然后趁乱将王妃和韦侍郎一家救走。 方知雨心思顿时清明,笑道:“既然父王铁了心要以‘反’救王妃,不如再等等。等世子归来,等时机成熟。” 淮王猛吸一口气,刚想斥一句“不想等”,转念又把那口气憋在胸口,喃喃起来:“论打仗,我不如世子;论深谋远虑,我甚至不如你。” 他软下语气:“世子妃可有法子替我传消息给世子,让他速速归来助我一臂之力?” “自然可以。” 因了世子妃这一句答复,院中所有人都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如淮王所言,当今天子这番行径,淮南迟早会被逼反,但不是现在,至少不能是王妃正在北上的途中,京中没有安排的时刻。 “但是……”淮王突然一个转折,又把所有人的心给提了起来。 第318章 肖想成真 淮王道:“但是……世子妃你得安排些人,替我查一件事。” 方知雨心想,我所知道的可用之人都安排出去了,又如何查? 但为了避免淮王又提“反心”,方知雨道:“请父王吩咐。” 淮王立刻将王妃所交代的事告诉了方知雨——查程晚棠和程思珺何时改名,又为何改名。 此事并不难,难的是不能用淮王府的人去查,以免消息传进程府。 方知雨更觉容易,转头就通知了钟会。 黄昏时分,钟会便亲至世子府。 方知雨料到宋筠一定在程家放了人,轻易可查,却没料居然能这么快就得到结果,忙将钟会请到了东厢房。 钟会此人平日不苟言笑,但见了世子妃,总没来由柔和些许神色。 他先恭喜世子妃有孕,然后直入主题,“程侧妃原名程莹,是在程家人得知淮王即将支藩之后,才改名为程晚棠。” “至于理由……程家大房婆子们私底下有个传言,程侧妃改名前刻意调查过王妃的名字和喜好。” 王妃叫韦心棠,喜欢花木,喜欢笑,能替淮王谋划,宽容大度不争不抢…… 而方知雨所知的程侧妃,也喜欢笑,也温柔而不争…… 心头隐隐有些疼痛,只叹程家人真是用心良苦,方知雨问道:“程思珺呢?” “这位程夫人,原名程盼,是在程侧妃入淮王府半月后改的名。此名的意思便是‘思君’。” “程家二房尹姨娘院里的丫鬟曾津津乐道,称程夫人第一回见到淮王便开始肖想,自此模仿程侧妃一举一动,包括走路姿态、喜欢的扮相、习惯的唱腔……。” 程思珺得以肖想成真,竟是模仿程晚棠? 而程晚棠之所以让淮王心心念念,居然是偷师王妃? 真是可笑! 到头来,这些女人谋的,只是王妃一道影子? 方知雨冷笑了一阵,对钟会道:“劳烦钟幕僚走一趟雪霏居,将适才跟我讲的这些,再跟淮王讲一次。” 钟会眉头微蹙,内心不想去见淮王,但抬眸瞧见世子妃那气呼呼的神情,顿时明白世子妃也不想去。 既然如此,这等苦差还是他自己领了吧。 趁着夜色不浓,钟会赶往雪霏居。 淮王府内府可不是那么好出入的,多耽误一刻,被传成流言中人,可不好对付。 快去快回,才能早早安心。 *** 淮王本心情不佳,根本没打算去任何姬妾之处,可一向顺其自然的庄姬居然亲自来请。 世子妃和东升一唱一和,也催促他到雪霏居静养。 人是到了,心却四处游荡。 反意一起,数十年压抑的情绪就再也按不下去,淮王甚至在闭目养神的时候,于脑海里预演如何出兵作战! 好一阵后才发觉,请他到雪霏居的庄姬并未陪在面前……那何必让他来? 淮王起身欲离开,许久不见影子的庄姬终于从院里迎了过来。 “淮王,您这不是受了伤么?天将黑,不如就在此歇下,妾还能照料一二。” 淮王摆摆手,欲言又止。 他本来想直白告诉庄姬,王妃刚离开淮南,他没有心情与旁的女子欢好。 但转念一想,已经因为在意与不在意的界限伤了王妃的心,又何必故技重施,再伤了庄姬。 于是临时改口,“今日我疲乏得很,过些日子再来陪你。” 庄姬慌忙上前,将他扶住,“妾知道淮王心情不好,可就算要走,也不是现在。您先歇一会儿,待我唤了轿辇来,可好?” 不是安排,而是询问。 淮王终没有如以往那般拂了庄姬好意,点头应允,等在了雪霏居。 这一等,就是一炷香过去。 在淮王就要等不下去的时刻,钟会到了。 没必要再换个地方,淮王就在雪霏居将钟会请了进来。 听完调查结果,淮王心绪难宁,最终闭目无言。 “你在做什么?” 突然之间,门外响起庄姬仓惶的声音,就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撞开门扉,摔跌进来。 其中一人正是庄姬,而另一人……淮王只知对方是雪霏居的丫鬟。 庄姬半伏于地,抬头惊道:“快!快将她押住!她在偷听屋内谈话!” 淮王一滞,还没来得及下令,就见钟会抬步上前,一脚踩在那丫鬟背上,将她踩得伏地不能起。 “庄姬,您怎么能……不是您让我来瞧瞧淮王是否谈完话了么?” 这丫鬟自然就是蒲紫。 庄姬撑起身子,来不及拍下身上尘土,冷眸往旁一丢,就道:“我是让你来瞧瞧,没让你贴在门上偷听啊?” “我没有!”蒲紫挣扎着,试图解释。 可紧接着,萍蓝领了四个提着食盒的内监出现在门口,呵斥起来:“你敢说没有?我还在院门口就瞧见你鬼鬼祟祟的模样了。” 若只有萍蓝一人如此,淮王还可能多个心,以为是两个丫鬟在庄姬面前争宠。 可萍蓝后头跟着的,则是涵香阁专门侍奉他膳食的内监,他只看了一眼,就从这四人的眼神里瞧出了认同。 也即,萍蓝所言为真,蒲紫确实在偷听。 淮王第一反应就是,京城那位派来的暗探还没抓完! 可萍蓝直接带了人去搜蒲紫的铺位,很快便搜出了二十一张十两银票,以及一些首饰。 庄姬盯着那些首饰瞧了一阵,突然道:“我还想怎么如此眼熟呢!这可是太妃去年中秋夜宴上戴过的!” 淮王……自然分不清,只觉庄姬怎的突然记忆如此好? 没来得及多想,就听庄姬自请有罪:“淮王,妾管教不严,竟让院子里的丫鬟偷盗太妃物件。” 蒲紫不是太妃院子里的,难道能大喇喇进去偷? 再说了,太妃院子里的婆子丫鬟难道都没长眼?就算是吧,柳家妇人能容忍这等事发生? 淮王心底无数个狐疑,还没问出口,就听蒲紫自己认了:“不是偷的!我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偷太妃的东西啊?” 钟会脚下一用力,“不是偷的?难道还能是太妃赏的?” 蒲紫自知已经暴露,如今只期待能活下去,忙承认了:“是太妃赏的!太妃召我问了些话……” 她偷偷瞄了眼庄姬,不敢继续。 因为任何一个主子都不会愿意做丫鬟的将她卖给旁人。 钟会却发出一声冷笑:“二十一张银票?你至少被太妃问了二十一次话。既然你是雪霏居的丫鬟,那你出卖的就是庄姬?” 第319章 太妃殁了 钟会这一句猜测,令蒲紫失去所有狡辩之力,在连声求饶间承认了所有。 最开初几次,是程夫人的丫鬟给她塞点碎银问些话,后来听闻那个丫鬟每次能拿十两赏银,她心头不平,便自己去求见。 程夫人从来不吝啬,不论所报之事是大是小,都给十两赏银。 最后头几次,程夫人将她引荐给了太妃,她既能拿十两赏银,还能得太妃赏赐。 至于出卖的消息……包括庄姬与方知雨的数次相交,也包括淮王在雪霏居谈论过的事。 淮王听完这一切,当场怒抬一脚,将蒲紫给踹翻在地。 旁侧众人皆是惊讶:怎的世子妃踹人的本事会人传人? 蒲紫暴露得过于巧合,淮王有所疑惑,却在一众问心无愧的脸色里,放弃了所有怀疑。 一拂袖,直往泰然居而去! 他要问问,母妃缘何要探听亲生儿子的一举一动! *** 这并不是一个局,而是众人在方知雨授意下,合力围剿蒲紫的一场戏。 庄姬得了方知雨知会,特意前往涵香阁邀请淮王。 东升帮忙推了一把,东凌也帮忙劝了几句,即使并不清楚世子妃的想法,他们也自愿且自然地促使淮王被请到了雪霏居。 萍蓝带着内监们到来的时机是算好了的,但那几人到底有没有在草木遮挡之下瞧见蒲紫伏在门上偷听……就不好说了。 反正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但他们也没任何一人站出来否认。 至于钟会,本不情愿给淮王报事,可遇见了这档子事,以往经验令他瞬间猜透前因后果,顺带就发挥了审人的能力,将蒲紫的真话套了出来。 可以说,整场戏只有庄姬吩咐蒲紫去探淮王这件事存在着刻意,其余都是大家自愿参与,促成最终这个结果。 待众人散去,庄姬还止不住叹,“是不是有点太顺了?淮王会不会有所觉察?” 萍蓝笑笑:“是世子妃人好。” 庄姬瞧住她,“没懂。” “咱们不懂,才能在这深宅里安安稳稳。”萍蓝将食盒里的吃食一盘盘取出,“庄姬,今日可都是你喜爱的菜,快用膳吧。” 庄姬懵懵懂懂,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不过她向来似懂非懂,才没被程思珺视为眼中钉,才能安稳活到今日。 于是也放宽心,舒舒坦坦用膳。 *** 淮王一路疾奔,心头憋了一口气,久久无法舒怀。 太后肯为了皇帝,给淮王府下口谕,还让宋宫令逼得王妃入京。 可他的生母,为何总给自己拖后腿、使绊子? 想不通,那股气就更加愤懑。 可淮王刚到泰然居门口,就被里头匆忙跑出来的一个内监撞了满怀。 “慌什么慌?”淮王有些气恼,怎的连重新挑选的内监也这样毛毛躁躁。 那内监一见是淮王,扑通一下跪地,惊声痛呼:“淮王!太妃……太妃殁了!” 只听这一句,淮王差点站立不稳,还是随行的东凌悄悄在他后背抵了一下。 “你说什么?”淮王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得到的答复依旧是那四个字—— “太妃殁了。” *** 淮王独坐泰然居主院西耳房,整个人都处于神思停顿的状态。 隔壁正房传出低低哭声,却只有一道,是宋湘淇。 宋湘淇因了程思珺,时常有机会到太妃面前装巧弄乖,这一刻竟然为自己的祖母流泪。 可也只有她一人真心流泪。 淮王府里的女眷们都得到了消息,就连方知雨也坐着轿辇赶到了,却被东升和东凌拦在了院中。 太妃因病而殁,方知雨身怀有孕,为免寒邪侵袭,只让她站了一会儿,又被原路送回。 这个时候,没人会责怪世子妃不懂孝道,因为那个最容易拿孝说事儿的太妃已经没了。 可方知雨本人却有些恍惚,禁不住问一旁的宋潇渝:“这就没了?” 宋潇渝一向神思大条,“这不挺好?” “我还以为她还有后招呢。”方知雨摇摇头,“还担心她害我的孩儿呢。” “恶有恶报吧。”宋潇渝摸了摸自己被包裹严实的脸颊,“我有一种感知……我爹也快了。” 方知雨被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冲她瞪了一眼:“表妹啊,你这样口无遮拦的,淮王府里还会出现很多像程思珺那样的人哦。” “怎么了?”宋湘渝露出两只大眼睛,“我说的是我爹,我爹就是个五十来岁的多疑老头。去年晕过几次,还吐了血呢!” 方知雨在轿辇上匆忙晃手,“燕燕!把她嘴捂了!” 可燕燕的动作哪有宋潇渝快,那人一晃就跑远了。 *** 柳家妇人在门外求见。 淮王叹了口气,抹干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泪痕,问:“太妃去时……难受么?” 柳家妇人在门口回:“那日听闻太后口谕,太妃摔破额头,就再也没清醒过,走的时候是无意识的。” 淮王默默闭眼。 他回府不久便得了禀告,知道太妃为何晕倒,也知道府医诊断结果是:时日不多。 但太妃多次玩弄“烽火戏诸侯”的把戏,早让他失去了信任,只以为又是一回卖惨欺骗。 没料,竟是真的。 柳家妇人面色有些难看,但神色异常平静,“淮王,太妃之死与您,与淮王府任何一人都没关。是她自己过不了心底的那道关。” 淮王沉钝的思绪终于清醒了一瞬,“何意?” 柳家妇人道:“惧怕后宫里的那位。” 这一点,淮王知晓,从小就知。 先帝在世时,那位的手段是阴而狠的,先帝去后,那位便成了后宫里说一不二之人,就连先贵妃一家,都死于她听任的谣言。 太妃对太后的惧怕,几乎到了听闻名字就想到死亡的地步。 柳家妇人见淮王没有表现出疑惑,便也不再深入解释,直接跪了地。 “有件事,柳家的一直不敢对外宣扬,如今想来,这似乎是一件天大的事。” 淮王轻轻看了对方一眼,不相信这个聪慧的女子和她身为审理正的夫君柳向,会出现这等“过后才知”的错漏。 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何事?” 柳家妇人依旧跪地,垂头回话:“太妃通过程夫人向尹姨娘借人的那一日,曾听从尹姨娘建议,决定买通祈善公主府上的人顶罪。” 第320章 此计甚妙 这件事宋筠已经告诉过淮王。 淮王府里却鲜有人知晓,他们只知有个护卫冒死闯入泰然居,将祈善公主一家身死的消息递到太妃面前,却不知其中另有波折。 柳家妇人没有抬头,只继续道:“其中有一半钱是太妃自己出的,用的是有太妃印鉴的银票。而另一半是程家二房二少爷出的。” 淮王皱眉,轻轻揉了揉额头:“如今再讲这些,还有何意义?” 柳家妇人回:“太后口谕未至之前,太妃就一直担心这件事会被太后知晓,因此忧心忡忡。” 言外之意,太妃之所以病入膏肓,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淮王点点头,也不知如何评价。 “更重要的是……”柳家妇人由始至终没抬过头,并未察觉淮王脸色已经几度变幻。 “更重要的是,程家二房二少爷愿意替王妃出另一半钱,是太妃用两条消息换来的。” 换?淮王惊得双眸陡然撑大,好不容易才理解柳家妇人后头的两句话—— “太妃手握许得益把柄,将之卖给了程家二房二少爷。” “太妃收买了世子府小厮探听到海寇余孽的蛛丝马迹,也一并送给了那位。” 柳家妇人早知这些,可她毕竟在太妃面前做事,不敢轻易透露出去。 太妃试图在解语坞绞杀世子妃那一夜,是她让人给夫君传话,假借婆母急病需要照顾为由,暂且抽身。 她以为自那之后,太妃会安稳,没料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居然在她离开的半日里早就发生过了。 如今太妃过世,王妃被裹挟入京,淮王府的危机才算真正开始,她和她的夫君未必能全身而退。 只能实言相告! 淮王这才明白,许得益在鹿鸣山带着豫王暗兵试图击杀他,海寇余孽在沿海周遭搅乱百姓安稳……都是太妃卖给程闳礼消息导致的后果。 但他没有法子扭转现状,又不想惊动已有身孕的世子妃,只默默让东升想办法将这些与太妃已殁的消息一并传给宋筠。 忽然之间,淮王惊觉自己似乎忘了一件事。 许得益背后中箭,却没有立刻身死,喃喃间只絮叨几个字:“求见世子妃。” 淮王不敢替世子妃做主,让人将其一并带回,可回府之后事情一杂,竟然忘了。 便只能让东升给世子妃递话。 东升不可能越过世子妃私自联系世子,连夜将一切都禀告给了淮王府真正的主心骨。 方知雨本和衣而眠,听闻东升前来奏报,直接冲到了东厢房。 东升先将淮王想递给世子的事报了。 方知雨久久沉吟。 “东总管,我有几个想法,您帮忙考量考量。” 东升也不推辞,更不寒暄:“请世子妃明示。” 方知雨道:“之前我便有所怀疑,海寇引走世子,鲁康明引走淮王,都是调虎离山之计。如今又有柳家妇人投诚所言,便更加确定了。” 东升点头:“海寇余孽也许为真,但他们的动机不是抢掠或搅扰,而是为了拖出世子。” “对。”方知雨道:“世子是一定要回来奔丧的。但他归来途中,海寇余孽一定会想方设法再度侵扰,引他走远路。” “所以,应该调动一部分暗兵埋伏在世子归来的必经之路上,若发现海寇余孽行踪,正好趁机绞杀!” 东升立刻抚掌:“此计甚妙。” 方知雨点点头:“除此之外,还要让刺事人将太妃病逝的消息迅速传开,务必在王妃抵京同时送到京城街巷之中。” 这样,无论王妃归京之后想做什么,都能利用“孝道”助她一臂之力。 东升更是大为赞同:“不止京中要得到消息,淮南各州各县也要传得沸沸扬扬。如此,世子归府理所应当。” 方知雨让喜贵将“淮南水师定海剑”取来,交托给东升。 “东总管,调动暗兵和麓州刺事人……就拜托您了。” 这是方知雨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只有如东升这般人物,才能镇得住如今局势。 也许淮王也可以,但以他“愚孝”的名声和涣散的心思,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东升自然明白世子妃的打算,不再犹豫,直接领了那柄可以调动世子暗兵的剑。 但他却没立刻离开,“世子妃可有听闻淮王鹿鸣山之危的详细过程?” 方知雨:“略有耳闻。怎么了?” “有个人带着豫王兵马主导此事,已被拿下。可他坚持要求见于您……”东升止住后话,看向世子妃。 他并不能确定,世子妃对于许得益的感知到底如何。 方知雨默了默:“何人?” “许得益。” “呵!”方知雨一声冷笑:“不见。关到暗狱,等世子发落。” 许得益这个人,也是必死的。 他出卖淮王府,甚至还想暗杀淮王,任何理由都不可能留。 但方知雨不想在有孕的时候多造杀孽,下令杀杨司正一个就够了,其余的,宋筠会处理。 东升得令,瘸拐着转身欲走。 方知雨却在后头下令:“来人,把我的轿辇给东总管。” 东升眉间一跳,心头暖了。 *** 次日一早,借着卖菜人的闲话,太妃已殁的消息很快传遍麓州城大街小巷。 加之淮王府挂出白旗,就令人更加对此深信不疑,自然越传越汹。 淮王治丧,披麻戴孝,神情委顿。 但他在跪了半日之后,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程思珺。 知晓程夫人去向的人并不多,东凌也因为跟随淮王去了鹿鸣山而不知真相。 最终还是东升于百忙之中前来报了一句。 哪知淮王听后,竟然无比平静,“程夫人因太妃病逝而思虑过度,一时想不通,追随而去。着程夫人陪葬太妃,路上好作伴。” 东升听闻此言,愣了一下才敢确定,淮王这是终于狠下决心,要赏程思珺去死了。 难说心底有迟来的欣喜还是略有唏嘘,东升立刻让心腹内监去办了。 程思珺口舌被滚水烫过,已经饿了几日,变得奄奄一息,这个时候给她送一碗毒药留个全尸已是恩德。 午后,程夫人悲伤过度随太妃而去的消息悄然传开。 东升代淮王下令,准予程夫人为太妃陪葬。 这一日傍晚,程家也传出噩耗,二房尹氏昨日失足落水,听闻程夫人身死,一时支撑不住也去了。 第321章 愿闻其详 宋潇渝听见接二连三的消息,忍不住拍腿,大为舒心:“早该让这几个坏女人到地府继续商量那些坏事的。” 方知雨却忍不住摇头喟叹。 其实,程家二房早就不想容忍尹氏了,而淮王自从第一回将程思珺禁足,也已经动了今日这番想法。 只可惜,程家和淮王都以对方为牵制,互相忌惮,久久拖延,直到今日才做出了结。 其实啊,程思珺的底气一直都是太妃,尹氏的底气则来自于淮王。 一切都似乎走入了正道。 然而,淮王在第二日病倒了,高热难退,昏迷不醒。 府医和老神医都断,是坠马之时受了外伤,未及时处理形成了疮疡,若不小心医治、认真对待,恐有性命之忧。 于是报丧、吊唁、停灵……一应事,便落到了方知雨头上。 为了让一切有条不紊,她将陆琪英和曾显茂调到近前帮忙,又将钟会请到世子府,方便随时与之传递消息,便于调动世子留在麓州的人马。 第四日,淮王终于清醒一些,能够吞咽汤水之外的食物。 海鸟也送回了海上的消息——世子已踏上归途! 方知雨终于放心,就近在修缮一新的解语坞里打起了盹。 *** 宋筠并没有接到紧急传递到船上的消息,因为海寇余孽带着他在海上到处绕弯,海鸟也难寻踪迹。 海寇一会儿临海搅扰,抢夺百姓;一会儿又深入波涛,荒岛为家。 几番反复,宋筠反应过来,这分就是调虎离山! 他匆匆将追击海寇余孽的重任交给一个千户长,带了钱刀重新登岸,往麓州回赶。 太妃殁的消息是在途中听闻,而王妃入京给太后贺寿的消息则缓了半日才传入他耳中。 这一刻,他也是心慌意乱,马不停蹄飞驰赶路,哪想路上遇见了海寇余孽阻截,不仅拦路,还想趁着他只带了几个心腹趁机击杀。 如此,便与之纠缠两日,耽误了行程。 幸而他有个贤内助,料知此番危机,用“淮南水师定海剑”调动了荥州和霖州的暗兵,沿途设下埋伏,将那些散兵游勇一网打尽。 如此,就只剩海上的十余海寇,仍然带着几艘船四处绕行,被追上斩杀不过是早晚而已。 此后,宋筠一路顺畅,于太妃故去的第五日午后,赶回淮王府。 他先去灵堂给太妃磕了头,跪着唏嘘了好一阵,却分辨不清内心感触。 他对太妃的情感,还没宋湘淇深,记忆里全是祖母对母妃的冷脸,难有笑容。 于是,也只能如此了。 而后,他赶往涵香阁探望刚刚恢复些气力的淮王。 途中,东凌得了东升的意,将他离府之后的所有事一一相告。 听完,宋筠点点头:“知道了。转告东总管,此前一切按世子妃所讲去做,此后一切……我已做下安排。” 东凌领命而去,宋筠转身,还没开口问询,便有眼生的丫鬟小声提醒:“世子妃在解语坞。” 宋筠点头致意,穿过涵香阁后门,前往解语坞。 一路上见到无数熟悉的或陌生的面孔,脸上都展露出一抹释然轻松之意,自然而然替他指路。 淮王府还有他不知晓的路? 转瞬他也释然,想来小家伙这些日子又做了些了不得的事,收服了更多人心。 稍显安定,宋筠加快步伐,他想让方知雨知道,他回来了,一切都会安定下来。 抵达解语坞住院,晃眼瞧见的,却是燕燕、四丫、翠妞都在一间耳房外哈欠连天。 燕燕当先瞧见了世子,忙伸手在嘴边一抵:“嘘……” 宋筠“啧”了一声,这世子府里的丫鬟怎么一个个没大没小的,敢跟他嘘来嘘去? 不过,念在她们忠心耿耿,自己都困得没法,还守着他娘子的份上,懒得计较了。 摆摆手,让三个丫鬟让行,宋筠推门而入。 那个小家伙的睡眠可好了,别说推门,就是此刻将她揽进怀里亲一亲,也得好一阵才能醒过来呢。 原本屋中陈设全部换过,如今只有一道屏风和一方躺椅。 椅子脚丢了一双鞋,一只搭在另一只上头,像极了相依相携。 宋筠微微意动,缓步近前,从屏风边缘冒头,打算偷偷瞧一瞧他心尖尖上的人…… 然而,躺椅上空空如也! 他探手摸了摸躺椅,椅背冰凉一片,仿似上头的人已经离开很久。 这间耳房并不大,除了屏风后头,其余一切在宋筠入内的刹那就能看遍,没处可以藏人。 窗和门都在燕燕她们守着的方向,方知雨不可能出了房间无人知晓。 宋筠心间猛地一颤,一丝不好的预感瞬间蔓延。 *** 奢睡的毛病是改不掉了——方知雨在梦中还这般懊恼不休。 可睁眼,眼前是黑漆漆的石壁,和微微跳动的烛火,身下却是冰凉的草席,脚丫子上只有袜子。 潜意识里隐隐感到惶恐,可她还是勾了勾唇,自我欺骗:周公真爱开玩笑,还要留她继续聊。 闭眼片刻,再次睁开,仍旧是昏黄的烛光和冰冷漆黑的石壁。 眼珠转动,往四处偷瞄……瞄中了一个人影。 一声低沉的笑声在她目光停留的同一瞬响起:“世子妃真能睡啊!午后小憩居然一直睡到黎明时分。” 方知雨眉头轻轻一蹙,摸了摸眼角,“太暗了,我都瞧不见你是谁。若是鬼,不要找我麻烦,我可没害死过你这样的人。” 那道声音浅浅一笑:“是个活人,但也要找你偿命。” 人影缓缓而近,却依旧不露真容。 他披着一袭黑披风,里头也是一片黑,脸上则戴着一个裂着血盆大口的傩戏脸子。 方知雨只瞧了一眼,便联想到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 “你是宫智?” 正在靠近的人突然出现明显一顿,忽而低低笑了起来:“是吧。” “我曾自称为宫智,也曾自称温筱,或许世子妃现在可以唤我——封延兆。” “字如何认?”方知雨随口就问,丝毫没有害怕之意。 而对方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问询,愣了一瞬才道:“‘封疆’、‘绵延’、‘吉兆’。” 三个简单的词脱口而出,却不做解释。 方知雨起身,将草席叠了叠,与冰凉地板隔开,复又坐下,悠悠问道:“这是你真名,还是又一个假名?” “真如何?假又如何?” “若是假的,倒还好说,可若是真的……太没水准了。” 那人“哦?”了一声,终停下靠近的身姿,“愿闻其详。” 第322章 一段孽缘 “空有成为封疆大吏之野心,想要绵延吉意更永久,却忽略了‘封’亦有‘故步自封’之意,‘延’也有‘迟来’之意,“兆”更指‘开端’。” 方知雨笑呵呵:“这不就是从一开始就延迟赢面,到最后固步自封么?” “哈哈哈……”那人的声音洪亮而起,在石壁上发出短促而空旷的回音。 方知雨确定了,这是一个三丈见方的石室。 而对面这人,故意只点一根微弱烛火,就是为了令她不见左右,倍感惶恐。 如此,她就更不能展现丝毫怯懦了。 “封延兆?”她长长叹气,露出一副遗憾神色:“我猜这一定是你的真名。” 对面的笑声戛然而止。 方知雨笑道:“因为只有真名才会让你重视,愿意花费心思跟我解释是哪三个字。” 石室之中出现一抹微妙的沉寂。 终于,封延兆又发出一声笑:“世子妃真是聪慧过人,我都舍不得杀你了。” “你本来就不会杀我。” 这是方知雨给对方的答案。 而封延兆竟然又大笑起来:“真是有趣,怪不得世子妃能一步步赢到今日。” “有什么稀奇?”方知雨故作轻松地道:“你以温筱之名撺掇谢彰挟持我,又赶在世子归府之前将我带到此处……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方知雨故意顿了顿,才继续:“程闳礼。” 对面那张脸隐藏在傩戏脸子之下,眸子却向外透露出一丝好奇。 方知雨赫然明白,自己没有猜到所有。 于是继续道:“反正不论是何缘由,活着的我对你更有用。” 然而,封延兆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方知雨忍不住明着抛出邀请:“不若讲讲你的故事,反正等着也挺无趣。” “哼哼……世子妃真是不一般。每一句都踩在我的兴致之上。”封延兆顿了顿,突然问道:“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 这回,轮到方知雨顿住,一瞬后,她笑:“好呀。” 她笑得很平和恣意,一点惧意都未展现,“听闻你的能耐之后,我就一直好奇,该当是怎样一个人,替尹氏三人谋划良多,最后却无欲无求地离开?” 那张傩戏脸子倏然落地,只是久久没有抬头,轻轻问了一句:“世子妃以为……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了遮挡,封延兆的声音瞬间变得苍老,不再是那种瓮声瓮气地低沉感。 方知雨顺口回:“我猜啊,你的年纪应该不小,至少比尹氏大十余岁。” “哦?”那张脸终于缓缓抬起来…… 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没有什么特别突出,也没有任何角度令他看起来异于常人。 不过,那些皱纹和轻轻耷拉下来的眼角,令他看起来比秦葵还要大上几岁。 “世子妃可否告知,为何会认为我年岁不小?因为我的声音?” “不!因为尹氏和程闳礼。”方知雨摇头而叹:“我曾听闻,程闳礼试图认你做义父,而你拒绝了。” “我未曾与尹氏相交,却也从旁人口中粗略了解,此人较为强势,如果单凭能力,她绝不会服软,除非……你是她的长辈,至少大上十余岁。” “事实上……”封延兆回道:“我确实是她的长辈,也确实大了她二十岁。” 讲完这话,他走到方知雨面前,席地而坐,“世子妃真的有心力听我讲个故事?” “有酒就更好了。” “世子妃有孕在身,不宜饮酒。”封延兆道:“而我给的任何东西,世子妃也不敢吃。不如就这样闲聊吧。” “好啊。”方知雨还是那般无所畏惧的模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切都是硬撑,这阴暗的石室真的好冷! 封延兆却毫无所觉,抬头望了望瞧不见的石室封顶,缓缓道:“我有一段放不下的孽缘,当然……只是单相思。” 方知雨突然抬手,做了个下按的手势,“让我猜猜……那个女子姓李。” 封延兆愣住了,眼底飘过一丝震惊。 而方知雨知道,自己猜对了。 别涧生白吃白喝的李荣一家,有个姑母远嫁荆湘做了县令夫人,后来带着尹氏回乡省亲,成了程家二老爷的妾。 封延兆比尹氏大了二十岁,那必定不是跟她有孽缘咯。 只有这一个可能,他单相思的女子,就是尹氏生母! “哈哈哈……”封延兆愣怔一瞬,又发出大笑,“世子妃真如传言那般心思灵巧,若我有幸与你交手,只怕更要费一番周折。” “承蒙夸奖。”方知雨做了个“请”的手势,“如今你我信息对等,故事讲起来才真正有意思。” 许是很久没有遇见对手,又或是没有机会展现能力,封延兆一时欣喜,竟心甘情愿地将故事讲了出来。 那个女子姓李,单名?芫。 “她是个长相出挑,但性格温柔,为人善良的女子。” ——封延兆如是评价。 “而我,是个战乱之时怀揣壮志却没能博得机会的人。” 方知雨内心悠悠一叹:与鹿峰寨落草为寇不同,他选择成为谋士。 “最初,我在北方谋事。”封延兆眼底闪过一丝悔恨:“但那一回选错了主子,不被信任,终棋差一着,被追杀南逃。” 讲到此处,他犹豫了一瞬,才继续:“然后又一次改名换姓,还是做了谋士。” 看样子,封延兆不打算坦白自己如今的真实落脚点。 但这并不意味着,方知雨没有猜到。 既然是无形之中隐藏博弈,她当然选择直接拆穿:“你成为了荆王谋士。” 一句不带任何情绪的话语,让封延兆又愣了一瞬:“我可不相信世子查到了这么多?” 方知雨露出一抹甜笑:“我猜的。不过我家夫君很快也能查到了。” “是么?”封延兆笑笑:“那我们就一起等着……继续?” “继续。” 封延兆想了想,寻个了话头,“我一路难逃,得了荆王青睐,成为荆王府幕僚。” “彼时,荆王初至荆湘,正愁如何收拢各方,接连办了几场夏日夜宴。她就是在那个时候,随夫前来赴宴。” 封延兆的眼睛眯了眯,似乎回忆起了某些美好。 方知雨也不打断,就静默等着。 第323章 我的猜测 昏暗烛光之下,封延兆的眸子里荡出浅浅笑意,“那时,正值盛夏,我忙着替荆王游说各方,累得大汗淋漓。” “就在那个时候,她给我递了一杯酒。”封延兆的笑意逐渐浓烈,“只是一杯酒,也只一个笑,让我记了她半辈子。” 突然,他眸中的神色变得肃杀,“可她那个夫君不是好东西。借着荆王飞黄腾达,又到处拈花惹草,甚至在她有孕之时,带了小妾回家立威。” 讲到此处,封延兆停下来,眼底只有杀意,呼吸逐渐阴沉。 方知雨试探着问:“她在那个时候出事了?” 封延兆沉沉呼吸:“小产,一尸两命。” 方知雨见过太多可怜人,这也只是其中之一。 “世道如此,女子艰难。”她忍不住叹了一句。 封延兆却带足了兴致将她盯住,惊得她缩了缩脖子,“我可不会瞧中你啊!我有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哈哈哈……”不知为何,封延兆今日笑了许多次,每回的笑声都带了不同情绪。 “世子妃真是有趣,每次开口都能让我倍感新奇。不过……”他眼神陡然弥漫一抹戾气,“你我注定是敌人。” “哦。”方知雨轻飘飘回了一句,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故事讲完了?” 封延兆头一回觉得,聪明又有胆量的女子很难应付。 *** 宋筠盯着解语坞耳房里的暗道,一双眸子布满血色。 这条暗道是崭新的,却是缭乱的。 新,是因为地上的碎屑没有陈年尘埃的气息。 缭乱,是因为做工相当粗糙,就好像在短短数日之内匆匆开凿出来的。 宋筠找不见方知雨,确定此处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第一反应就是有暗道。 但解语坞曾经是王妃住处,后来又成了太妃居所,怎可能建暗道? 就算建,也不会选在耳房里,而应该在更加重要的房间,比如正房寝屋;或者意想不到的偏远之所,比如外院角落。 怀着十二分的不可置信和一丝狐疑,宋筠让人将这间耳房拆了。 刚拆一半,毗邻正屋的那面墙就塌了,露出里头可供一人出入的通道,阶梯坑坑洼洼,东突一块西凹一片,随意得很。 宋筠不顾一切就要冲进去,却被石头和喜贵一左一右给拦阻,钱刀抢在前头飞扑入内。 钱刀顺着通道向前,途中绊了好几回,还在黑暗中磕了几次膝盖,来到尽头,只见到一个废弃的院子。 院中遗留着一些打铁的物件,看起来刚被抛弃不久,而中央一根扎眼的红线尽头,拴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有七个字: “三更正 清竹潭 换人” 钱刀从暗道钻出来,满脸歉疚地递上字条,“尽头是个废弃铁匠铺,里头只有这个。” 宋筠盯着纸条看了很久。 时间很清晰,便是今夜三更。 地点稍显模糊,指的应该是麓州东北名为清竹潭的一处地方,那里竹林绵延数里,还有一汪清水潭,是文人附庸风雅的好去处。 可“换人”二字却让宋筠摸不着头脑,其中一人肯定指的是方知雨,但另一人…… *** 封延兆的故事仍在继续。 李芫去后,他沉寂了很长一段时日,直到偶然之间得知,李芫还有个女儿嫁到了淮南。 于是他向荆王告假,来到淮南,默默护了她女儿一段时日,还给她的外孙和外孙女都谋划好了后半辈子。 这些年,偶有同僚前往淮南,他都会让其帮忙打听一二,听闻他们过得顺风顺水,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直到…… 封延兆道:“直到……听闻世子妃在氿州掀起了不同寻常的风,我才得知她的外孙着了道。” 所以,当他假冒谢霖贵好友,撺掇谢彰对世子妃下手的时候,就是为了避免程闳礼入局。 可惜,他算漏了宋筠赶得及相救。 方知雨听完,眨了眨眼:“那个时候,你应该没有去上善吧?” 谢彰既然在遗信中提到“温筱”其人,就代表他真的出现过。 但他假借的“温筱”二字,很可能就是“文小”之音,为何匆匆抵达湖县却又没有跟到上善,继续谋划暗杀? 这是不是说明,他那时被其他事情给绊住了脚? 方知雨心头万千思绪急急掠过,封延兆已经一笑而过,没有回答她的疑惑。 而下一个话题,则落到了程闳礼身上。 封延兆道:“程闳礼自小就会两手写字……这也是我教的。给家人写信就用右手;需要下达密令则用左手。如此,就算被查也能脱身。” 方知雨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在洛颍大牢里,还敢否定自己指使程丙杀人。” 封延兆道:“本来他不承认,那密信便是反向自证。而程丙……根本不足为惧,随时可以让他死于非命。” 讲到此处,他突然冷嘲:“只是没想到,氿州知州给洛颍知县施压,让那知县故意避重就轻,不谈字迹一事,坚持不放人。” 方知雨“哦”了长长一下:“所以你才劫囚?但是我猜……那个时候你依旧没在洛颍县,所以没精力慢慢谋划,只能用这种方式救人。” 讲完,她又强调了一下:“当然,这是我的猜测。” 封延兆冷笑了一声,“猜测?若世间所有事都能猜测,若世上所有人都如世子妃这般会猜,谋取天下岂非翻手覆掌之间?” “嘿嘿嘿……”方知雨装巧笑道:“你们男人可以运筹帷幄,我们女人却不能猜测一二?” 封延兆持续冷笑,只是那笑容逐渐凝固,最后冷冷问道:“那世子妃不妨猜一猜,我会不会杀你。” “因为什么杀我?”方知雨假做不解,“尹氏不是我杀的,程思珺也不是我害的。我只是在她们想害我的时候出手反抗而已。” 她回盯封延兆的眸子,半点不退让,“换句话来讲,后宅女子的争斗必须你死我活。而造成这一切的不是我,是她们母女贪心不足。” “好好好。世子妃能言善辩,总有道理。”封延兆起身,推开石门,外头一股凉风猛地灌入,将烛光熄灭。 微光不知从何处而入,照亮了石室外的通道,竟是一条蜿蜒石廊。 “天都亮了。”封延兆回头,带着一抹看好戏的神情,问:“不如世子妃猜猜,是世子先找到你,还是我先失去耐心杀了你。” 第324章 彻查匠人 “我猜?”方知雨起身,走到石室门口,朝外头望了望。 虽然有光,但光线模糊,视线不清,到底看不真切。 她当即回转身,不再去看。 “我猜,在程闳礼安全出现之前,你不会杀我。” “我猜,你并不打算让世子来救我,而是想引他入局,再寻旁的法子救程闳礼。” “我还猜,此刻并非黎明,而是傍晚。” *** 宋筠盯着纸条,手指禁不住用力,只听得“呲啦”一声,纸条撕裂成两半,飘零而落。 “查!”他吩咐钱刀:“调查太妃搬到泰然居之后,参与修缮解语坞的所有匠人!先从失踪者、身份有异者开始查!” 因为这条暗道看起来非常新,还很仓促,只可能是一月之内匆匆而建。 除了修缮解语坞,不可能还有其他途径遮掩挖掘异响。 钱刀领命,通知了钟会和刚刚从鹿鸣山回转的慧安,三人一同发力。 钱刀带领王府护卫,将所有参与解语坞和修竹居修缮的匠人全数抓捕。 慧安负责调查,刺事人会以最快速度将失踪或身份有异的匠人,上查三代下查子孙。 钟会则坐镇暗狱,用尽一切法子审问每一个有疑的匠人,直到查出端倪。 淮王闻讯而来,只见到解语坞那间耳房被紧紧关闭的门,和门外头跪了一地的人。 都是世子妃身边的丫鬟和内监,都是这回失职没能察觉世子妃失踪的人。 换做以往,淮王定会下令发卖,但现如今……因了王妃的那些话,他什么也没做。 “你们都下去吧。”淮王道:“这些日子跟着世子妃里外忙碌,辛苦了。好好休息,好好照管世子府,等待世子妃归来。” 喜贵是哭得最凶的,几乎是抽噎着被架走。 青鸳却是最执拗的,怎样拖拽都不起身,就跪在耳房门前,时不时磕几下头,祈求世子原谅。 但那房里……了无动静。 淮王轻轻敲了敲门:“儿啊,出来谈谈?” 其实他也不知该怎么谈,因为到这一刻,他已然看清,整个淮王府里最没用的就是自己。 敲了一阵,里头还是没有动静,门也被紧紧反锁,怎样也打不开。 无奈,淮王只能叫人抬了凳子来,歪在廊下默默相待。 *** 青鸳还是止不住落泪,止不住磕头。 木骧和木骖离开前,可是千叮万嘱,让她把世子妃看顾好…… “青姑娘……”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旁侧响起,“你已经跪了快一个时辰。” 青鸳带了满眼泪,恨恨瞪了陆琪英一眼,“你若想管闲事,不如给我找把匕首来,让我死。” 陆琪英僵了僵,忽然瞧见一个女暗卫从角落现身,兜了一大包暗器,冲他猛猛摇头。 他一瞬便懂,是这些女暗卫将青鸳的暗器给抢了,免得她一时想不开做傻事。 可……青鸳一向直脑子,只认一个道理的呀! 陆琪英有一瞬无奈,竟无言以对。 末了,他也不劝,径直走到淮王面前,“淮王,下官是淮王府主簿陆琪英。” 淮王身体未愈,没多大精力,摆手示意免礼,“我知道你。你为太妃后事也出了不少力,幸苦。” “下官分内之事。”陆琪英沉思片刻,又道:“这些日子,下官跟随世子妃,听闻了一个人。” 淮王霎时坐直背脊,“何人?” “一个曾经给尹氏谋划过的人,正是因为他,程夫人才能入淮王府,程家二房二少爷才有自己的家仆、打手、眼线……” “哦?”淮王激动地站起了身,“那为何不抓了此人?” 陆琪英摇摇头:“下官只知其人,未知其身份,而且似乎世子妃也找不到这个人。” “那你讲这些做什么?”青鸳不知何时站在陆琪英身后,还气呼呼的。 陆琪英也不恼,反而笑笑:“青姑娘肯起身了?” 青鸳白他一眼,与世子妃的神情极其相似。 陆琪英却道:“下官猜测,定是此人留下字条,话不清实为挑战,意不达只为拖垮世子。” 淮王猛地一惊:“那……如何宽慰世子?又如何劝说世子?” “哪那么麻烦!”宋潇渝从青鸳背后冒头,抬脚就往门扉一踹,然后“唉哟哟……” 想做江湖女侠的人,又一次高估了自己。 枫华忙上前递出臂膀,任由宋潇渝扶着,继续“唉哟”。 青鸳却跟着补了一脚,一下就将门踹得四分五裂,中间破开个大洞。 然而从洞中朝里望去,里头空空如也。 “父王?”宋筠的声音不是从屋中传来,而是从他们身后,“这是怎么了?” *** 宋筠关起门来,并不是颓废或难过,而是静思。 与自己,与方知雨都结仇,还有能力谋事的……只有尹氏三人,如今程思珺与尹氏相继赴死,只剩下程闳礼被关在暗狱之中。 可程闳礼都被关了,还有谁前来复仇? 宋筠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人——宫智。 这个人从不曾出现在光亮之前,却愿意为了尹氏一家谋划,事成之后还不取一分一毫,直接遁走。 若孟嬷嬷所讲为真,那这个人绝对有能力在淮王府开一个暗道! 不像洛颍一样劫狱,却选择交换……那他谋的是什么? 宋筠盯着黑沉沉的暗道入口,悄然将房门反锁,点了一盏烛,孤身入内。 暗道阴暗,直来直往,全程都需弯腰前行。 路径不仅仓促,还有些马虎敷衍,时不时出现块凸起的石头,撞在他腿上。 可出了暗道,晃眼得见,确实是一家废弃的铁匠铺。 其中陈设看起来却很新,就连那些没有做完的铁锄头都还靠在墙角。 出了铁匠铺,便是一条荒僻的街道,行人稀少,房屋偏漏。 在这种地方打铁,要么是脑子不好使不知如何赚钱,要么就是刻意为之。 刻意什么呢?刻意遮挡开凿暗道的声响,刻意遮掩地底沙土的运送! 想到这一点,宋筠沿街向外,果然发现了车轮痕迹,一路追索,竟然顺着痕迹向北出城! 清竹潭就在麓州东北! 宋筠深吸一口气,没有继续追踪,而是反身回府,沿途悄然丈量,试图寻到淮王府明道与铁匠铺暗道之间的秘密。 可当他从外而归,返回解语坞主院,瞧见的却是几颗头凑在破开的门洞前…… 第325章 世子中计 宋筠将自己外出调查之事相告,淮王终于放宽了心……幸好他的儿子不像他。 转而又将陆琪英的猜测告诉宋筠。 宋筠微微一笑:“我知道,这个人自称宫智。” 他盯着光线不明的耳房,“他在挑衅我。” *** 程闳礼被拖出暗狱,丢到世子府门口。 淮王闻讯赶到,一脚将程闳礼踹翻在地,“拿我的剑来!” “父王……”宋筠站在世子府阶梯之上,下眼皮一片青黑,眼神里不带一丝善意,“杀不得。” 程闳礼虽然被关在暗狱之中,却没受多少苦……因为还没到用得着他的时候。 方知雨留下他,留的可不是他的命,而是以他所知的程家在京中的所有关系网。 宋筠见到程闳礼的一瞬,就明白了娘子用意,心底那份隐痛越发浓烈,即使再想取了这人狗命,也不得不多留一会儿。 “父王……”宋筠道:“我得用他去换世子妃。” 程闳礼对现今的状况一知半解,在地上扭了扭,忍不住问:“世子,您为何揪着我不放?跟世子妃过不去的是我妹妹……又不是我!” 他还不知道程思珺和尹氏已经没了。 宋筠也不解释,免得他得知真相后突然发难,只是道:“恩怨自有结。你害死的人可不少。” 他顿了顿,冷眸一瞪:“但你现在可以活,因为宫智带走了世子妃。” “宫智?”程闳礼诧异了一瞬,复而露出得意且放松的笑:“好啊好啊!有他在……哼哼哼。” 程闳礼想到了报仇雪恨,还想到了京城里的飞黄腾达…… 下一瞬,后脑勺被重重一击,晃眼没了知觉。 陆琪英瞪大双眸:“青姑娘,你下手未免太重了些。” 青鸳却昂着下巴,气势汹汹地道:“对方又没说不能打?只是换人而已!没死不就行了?” 打傻了打残了更好! 陆琪英局促地扯了扯面颊,默然后退,避免被波及。 淮王大感解气,转头对宋筠道:“要不然……把他弄醒,打个半死?” 宋筠连忙摇头:“不可。” 小家伙还不知怎样呢,可不能因此激怒了宫智。 更重要的是,这场戏就是做给暗处之人看的。 *** 阴冷昏暗的石室里,方知雨给出三个猜测之后,封延兆眯着眸子静默了。 片刻,一袭人影飞速而近,在石室门口拱手一揖,“封老,程少爷已经被带出暗狱,世子也已发现了车轮痕迹,正在集结护卫,天黑即可出城。” “嗯。”封延兆终于露出一丝喜色,回头看向方知雨时喜意更明显,“瞧!世子已经中计。” “而你……”他带了一抹惜才的神色,“也没猜对所有。” “至少我猜对了,现在不是第二日凌晨,而是我睡过去的下午,临近天黑。” 那个人上报之时,强调了天黑之后宋筠便可带兵出城,这就证明方知雨猜对了。 更多的,她也猜出来了。 封延兆想在黎明之前结束所有,那留给宋筠的时刻定是子时,而埋伏宋筠的时刻,必在子时之前! 但她没有拆穿,只是笑笑,把对方的话还了一句回去:“我……愿闻其详。” 封延兆却没解释到底哪些猜错了,只盯着方知雨瞧,双眼的深处似藏着防备。 方知雨忍不住捂嘴偷笑:“从一开始,你就在我面前展现运筹帷幄之能,显得你算准了一切,怎么到了这一刻突然开始怕我?” 封延兆盯住她:“世子妃不如猜一猜,我到底会不会杀你。” “在我拆穿你是荆王谋士,而你又承认的那一刻起,你就决定杀了我。”方知雨道:“因为你会带着程闳礼避到荆湘,不会希望淮南再找到他。” “但是当我猜中了那些事,你又犹豫了。因为你惧怕世子也会猜中。” 封延兆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我活了六十来岁,头一回想收个义女。” “嘿嘿……”方知雨终于起身,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可惜,我不稀罕。” 封延兆再次大笑:“不如你我打个赌。如果世子与你一样猜中了我的计划,我放你离去,只带走程闳礼。” “可若是……世子中计身死,我便送你与他黄泉相见。你也不要怪我过于心狠手辣。” “可以。”方知雨答得很干脆。 因为她清楚知道,封延兆想从宋筠手里将程闳礼救走并不容易。 对方知道这份艰难,宋筠也会利用这份艰难,她能做的只有相信,相信她的夫君乃天下独一无二的“玉面杀神”! *** 天黑之刻,北城门闭后,又悄然开启一条缝,百人牵马,从缝隙里缓缓而出,而后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最前头,还用黑氅裹了一人,横担在马背上,一路哼哼唧唧骂骂咧咧。 燥热的夏日前夜,马儿狂奔两里,口吐热气呼哧不停。 临到一处溪水前,一声呼哨,马停人歇,暂时休整。 钱刀从前到后一一叮嘱,最后拿了水袋赶往最前头,还没说上话,就得令再次上马,赶去清竹潭。 他们要比约定时刻早到,若没有伏兵就转做伏兵,若有伏兵则先杀为敬。 快马飞驰,刚奔入竹林,就听得呼呼风声伴着清脆的竹裂声响彻耳畔,一道道火箭凭空而落。 钱刀惊吼:“有埋伏!” 马儿受惊四散,百余兵士即刻下马回援。 暗器如风,火箭燎中了干燥的脆竹,顷刻火光冲天。 杀手趁乱侵袭,攻入防卫圈。 其中一杀手惊问:“怎的这般容易?” 另一杀手答:“不过王府护卫而已。” “可淮王世子自己有兵不用,只带不善战的王府护卫……是何意?” 对话戛然而止,因为冲在最前头的两人已经掀开了世子的披风,只瞧见一张陌生且平庸的面孔。 根本不是淮王世子! 另一队人马袭向黑氅之下的人,尚未靠近,那黑氅猛然翻飞,扫出一只大板斧,将近前两人拦腰斩杀。 瞬而,那人弯腰猛吐:“天杀的,作假而已,压我胃作甚?” 假做淮王世子的人,披风后翻出两把吴钩,迅速勾倒面前几人,令其顷刻被捉。 而后咧嘴一笑:“这可不是师兄的主意,要不你回去跟师祖诉个苦,让他再揍钱统领两拳。” 话音落,拳风急至,钱刀威吓:“你敢?” “不敢不敢。钱爷爷武功高强,那是让着咱们呢。” 第326章 同归于尽 石室通向外头的通道彻底暗下来之后,封延兆终于点燃一盏烛。 “世子妃,请吧。一同去见证世子结局。” 方知雨心头不歇,就像战鼓一直敲打,可面上依旧假作镇定,眯眼笑道:“太暗!看不清路一不小心摔了可不好。” 封延兆只是冷眼,“那就请世子妃护好自己,莫要一尸两命。” 他似乎特别喜欢“一尸两命”这个字眼,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对李芫之死无法释怀。 方知雨想通这一点,不再与之明着对抗,摸着石壁亦步亦趋,缓缓走向外头。 无月,夜黑风高。 方知雨走出石道尽头,发现这条巷子异常熟悉,稍一定神,就认出此处竟然就在暗狱旁侧。 淮王府岂不就在对街? 抬眼四顾,除了街巷便是屋檐,除了屋檐就是重重小院,根本分不清淮王府所在方向。 封延兆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世子妃移步,去个视野更好的地方。” 方知雨默然相随,入了一方小院,登上一方阁楼,往北一望,终瞧见了淮王府。 这个角度并未正对王府大门,而是更靠近东侧……高墙之内重檐之后的那个位置,应该是世子府。 封延兆见方知雨皱了眉,不由欣喜发问:“世子妃以为,这招如何?” 方知雨回答:“在石室利用光线哄骗我,想让我以为这已经是第二日黎明时分,目的是……攻我的心防?” 封延兆挑挑眉,不置可否。 方知雨又道:“只要我一乱一哭一柔弱,你就有机会借我攻破世子心防?” 封延兆还是不承认也不否认。 方知雨瘪瘪嘴,微微不愉:“装得老谋深算问我问题,被猜中后又不肯服输……你这人真没意思。” “哼!”封延兆终于发出一声笑,“世子妃确实猜中。不过……我还有一招暗度陈仓!” 话及此处,就见淮王府大门的方向出现一抹微弱光亮,似是几盏灯笼。 片刻后,人影快速闪出,直往暗狱的方向去。 再片刻,之前来报事的那个人又出现在阁楼楼梯之上,“封老,有六个人从淮王府前往暗狱,其中一人遮掩了面容,还有一人是被拖拽着的。” “除此之外,卫所之兵已经提前抵达清竹潭附近,淮王府护卫也已经在暗狱周遭埋伏,连我们这处宅子外头都有伏兵。” “好。按原定计划。” 那人顿了顿道:“属下这就去引走最后一批暗兵。但这回退出去,就再难入内了,请封老护好自己。” 周围很快就会被宋筠的兵马覆盖,形同一个封闭的口袋。 封延兆“嗯”了一声,那人领命退走。 而后,他侧眸轻轻瞥了方知雨一眼:“世子现在也想跟我玩这招暗度陈仓,不如世子妃猜猜看,我为何要带你来此?” 方知雨抬眸,遥望世子府所在的方向,没有回答。 她不确定了。 封延兆却终于找回一丝自信,洋洋得意:“世子中的不是第一计,而是第二计。” “那么谨慎的一个人,定会怀疑之前的所有安排,包括暗道,包括车辙印迹。” “但这样的人也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破了我的谋划,明着安排人前往约定换人地点,更明着出现在府门前……” “但其实,两路都是假的。”封延兆越讲越激越,“真正的世子,一直在世子府里,程闳礼也一直被押在他面前!” 讲完,他从怀里取出一面白色小旗,随风一晃。 烛火不算明亮,却在黑夜里照亮了这一抹白色。 封延兆笑了笑:“淮王府既然能有一条密道,就会有第二条第三条,只在于何时启用而已!” 方知雨美眸一颤,终于外露了一抹惊慌。 她是在解语坞小憩之时被带走的。 虽然奢睡这个毛病改不掉,但也不至于被人一路运走浑然不觉,所以她应该被下了迷药。 解语坞前些日子刚被修缮过,才出现漏洞,修竹居正在重新翻修,除此……难道还有小癫子宋策的撷兰居? 不不不……不对! “难道是……云海居?”方知雨将自己吓了一跳:“吴姬曾经的居所,已经荒废十年之久,正打算重建作为怀佳郡主的新居?” 封延兆“哈哈”大笑:“世子妃真是聪慧至极,可惜……可惜啊,太迟了。” “很快,就会有一队轻功绝佳的高手,从云海居刚挖出来的暗道进入淮王府。假扮成护卫长驱直入,从世子府里偷走程闳礼。” 方知雨冷呛:“你以为世子那么容易上当?” “至少世子现在身边无人!”封延兆道:“暗卫被你调往京城,剩下几个女暗卫,根本不足为惧。” “一部分暗兵在鹿鸣山附近,一部分暗兵被你派去阻截海寇余孽,其余的埋藏更深,世子不敢轻易调用。” “世子身旁最出色的谋士虞珩慎,以及最深谋远虑的刺事人郑崇,都去了京城,只有一个依靠拳头讲话的酒肉和尚,和连三脚猫功夫都不会的钟会。” “就连近卫钱刀,也为了‘暗度陈仓’之局,亲身前往清竹潭。”封延兆冷笑:“世子妃您看,世子府是不是在上演空城妙计?” 方知雨听完这些,彻底慌了。 但也更加疑惑。 方才从淮王府大门出来,前往暗狱的人……真不是宋筠? 身形可以假扮,动作可以模仿,但什么人能在如此短的时刻内,连宋筠走路姿势和步伐停顿间隙,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旁人可能见之需要判断,可方知雨怎可能错认? 封延兆瞧见了方知雨眼底的凌乱,以及正在逐渐散去的自信,不由长声一笑:“世子妃不若认我做师傅吧,这样我就有理由不杀你了。” 方知雨冷冷翻了个白眼,“你斗得过世子,我就饶你一命,若斗不过,我们便同归于尽。” 封延兆又是得意大笑:“我给世子的时刻是三更正,如今二更二刻,还没到紧迫之时。他心头不定,找不到此处,救不了你。” “真的?”黑暗之中突然响起一道低沉又沙哑的声音:“如此信誓旦旦,真以为自己神机妙算?” 第327章 娇妻有孕 是宋筠! 方知雨惊而翘首,往阁楼下探头。 但四周黑漆漆一片,没有半个人影,就像适才只是一阵风,吹来了幻听。 封延兆却实实在在听清了这些话,第一刻不是抓住方知雨,而是将那丑陋的傩戏脸子覆盖到脸上。 只这一个举动,方知雨就知道自己方才没有听错,就是宋筠来了。 “夫君呀~我腿酸了,就不撑了。”讲完,她便走到角落的美人靠上,斜斜一坐,半瘫半躺。 假作信心十足撑了那么久,终抵不住双腿发颤,背脊发凉。 可她刚靠好,背后便多了一抹温热。 宋筠到了。 不知从哪处上来的,也不知如何上来的,就是从她背后将她揽入怀中。 她嘻嘻一笑,也没回头,靠了上去。 宋筠则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子受苦。” “不苦不苦,我知道你会来。”方知雨笑笑,反手与他的大掌相握,“我累是强撑所致,因为我知道,一旦示弱展露恐惧,我对他就没有任何震慑力了。” 傩戏脸子后头,露出一双阴鸷的眸子。 方知雨笑笑:“封延兆,一旦我不能牵制你的思路,你就会有精力盘算世子的一举一动,万一被你猜到他的谋划……可就不好了。” 这一局,是封延兆自以为是了。 从一开始,方知雨就知道宋筠一定不会跳进圈套,反而会兵出险招。 至于怎么出招,怎么解救自己,她一丝一毫都没想过,只想着如何让封延兆没精力去洞悉宋筠的安排。 如此,两人以难得的默契,遥遥配合了一把。 封延兆本人却越发惊讶:“世子也是神人!只不过我很好奇,你到底有没有中计?” “将计就计而已。” 宋筠讲完这话,却不想解释,他根本瞧不上敢对方知雨下手的人。 其实,当他下令全城搜找匠人的时候,也给刺事人下了一道暗令,就是调查近两月内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铺面和营生。 因为他不相信,对方仅仅往淮王府里开辟一条暗道,只用一次便废了。 但一处处寻,一个个匠人审问,不知要到何时才会有结果,最快的法子就是反向寻查。 找到那些突然出现,声势浩大,整日发出噪音,数天前所有人又突然消失不见,留下所有器具和工事的铺面——就能迎刃而解。 很快,刺事人就在麓州城里打听到了两处,将其翻了个底朝天,其中一处只打通一半,中道放弃,但从方向和长度来看,出口应该在宋策的撷兰居。 而另一处,已经打通,正是方知雨猜测的云海居! 既然另有暗道,那对方的最终计划,就不会是纸条上所写的那些。 见过程闳礼之后,宋筠登上晴风阁一处高阁,开始猜测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宫智,到底会如何对付自己。 如果自己是宫智……需要暗道谋事,就代表淮王府里没有可以深入世子府的眼线,只能用别的途径盯住自己的举动了? 最好而又最能隐蔽的法子,就是登高!还必须是淮王府附近的高处! 于是,他下令让青鸳带着四个女暗卫,趁着黄昏潜行淮王府周遭,最终选定了几个较高的位置,悄然藏伏。 当封延兆带着方知雨出现在阁楼上的第一瞬,藏在附近的女暗卫就已经将世子妃所在报了回去。 之后一切,就是宋筠故意引对方放松警惕了。 所有的所有,他都不想解释,因为面前之人必死,何需浪费心神? 方知雨靠在宋筠胸膛,察觉到他的呼吸又沉又缓,幽幽道:“夫君,他说他叫封延兆,是荆王谋士,你听过没?” “没有。”宋筠回答方知雨的时候,异常温柔。 而方知雨懒洋洋道:“可我以为,你们应该见过面。不然他用不着在你出现的时候,刻意遮掩面容。” 那双眸子忽然瞪大,在黑夜里显得异常凶狠。 “凶什么?”方知雨却以撒娇的模样嗔怪:“一旦我猜中了,你就动杀心?可别忘了你我的赌约,也别忘了程闳礼还在世子手上。” “对啊,凶什么?”宋筠跟着方知雨的调调道:“既然我能出现在这里,就代表你已经插翅难飞,不如……合作。” 封延兆的眸子出现一抹狐疑,“你不杀我?我可听闻世子对世子妃的维护天下少有。我都挟持世子妃了,还能活?” “娇妻有孕,不好见血,能少杀一人,便多一份功德嘛。” 宋筠的回答显得不太有诚意,封延兆不敢信。 可宋筠却没打算跟他继续磋磨,只是道:“当今陛下不止猜忌淮南,也同时防备着荆湘,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封延兆默然,不肯答话,怕落入圈套。 “可天高皇帝远,咱们这位天子又如何盯得住各处亲王?”宋筠自问自答:“只有暗探一途。” 封延兆这一回笑了:“淮南最近可除掉了不少暗探,可也正是如此,才会被天子当做下一个要剿灭的地方。” “下一个不会是淮南。”宋筠斩钉截铁:“是荆湘。” “哈哈哈……”封延兆大笑起来:“世子真会讲笑。” 宋筠却丝毫未露笑意:“是不是笑话,阁下回到荆湘便知。” “你真的肯放过我?”封延兆还是不肯相信宋筠没有别的意图。 宋筠却从容不迫地道:“天下将乱,荆湘与淮南毗邻,我若杀你,又如何与荆王为友?更何况我讲过了,娘子有孕,不想见血。” 封延兆依旧不信,还是用那双眸子盯住宋筠。 而宋筠在他疑惑的眼神里,提出了条件:“我愿以一条消息,助阁下成为荆王心腹,只需要用程闳礼的命来换。” 封延兆微不可察地倒吸了一口气。 宋筠察觉到怀里的人正在逐渐下滑,知道她又开始打盹,一时心中急切,不想再废话。 “以阁下的探查之力,一定已经知道尹氏和程思珺身死真相,所以才只救程闳礼。但他活着,必不会放下仇恨。” “虽然他本事不大,但他接触的人……比如阁下……却有谋江山之能,我又怎能放他在你耳畔念叨这份仇怨?” 宋筠坚定且决绝地道:“所以他必须死。我希望阁下放弃对他的维护,从此以后不再与淮南为仇。” 第328章 天下将乱 封延兆愣住了。 他半辈子心心念念的女人,居然会有绝后这一日? 宋筠见他动摇,又道:“世子妃猜中了,你见过我。上回荆王心腹受邀前来淮南,后头跟了几个人,阁下就是其中之一吧。” 封延兆在荆王面前,的确是个谋士,但并非心腹之所在,不然哪有这么多精力多次隐身前往淮南? 但他没料宋筠竟然猜中了。 也就是说,即便今日他不死在这里,再敢对淮王府任何人不利,也随时会被击杀,因为他的姓名和身份已经完全暴露。 轻笑一声,封延兆取下那张恐怖脸子,垂眸自嘲:“老了老了。又或者……我本身就不是什么能人,才会这么多年都上不了一步。” 宋筠终于瞧见了这个人的真面目,苍老、羸弱,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的气质。 但他却道:“阁下只是缺少一个机会,一个在荆王面前显露才能的机会。” “请世子明言。”话虽如此,封延兆却不信,宋筠真的肯给他所谓机会。 可宋筠却毫不掩饰地道:“京郊有莘州,其中有个云螭山庄,正是当今天子万千暗探所出之地。” “正如阁下适才所言,淮南暗探已去八成,但荆湘仍旧一片暗淡。这个消息,足以助荆王成事,也足以助阁下再上一层楼。” “哈哈哈……”封延兆大笑起来。 可下一瞬,宋筠怀里的人儿扭了扭,“吵死了!笑得难听就少笑一点。” 言罢,她咂咂嘴,寻了个更加舒坦的位置,连眸子都没撑开。 封延兆的笑声就这样突然僵住,他实在想不通,到底是怎样的人,才会在这种情况下昏昏欲睡。 宋筠却极其呵护地将披风往方知雨身前一兜,将头也给遮住。 然后,放低了音量:“这件事有那么好笑?” “自然不是。”封延兆刚讲完这几个字,就见世子抬手抵唇,示意他小声些。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跟着压低了声音:“既然世子已经查到了云螭山庄,为何自己不动?” “我就是派人混入其中,才拿到了名单。可我的人自然只对淮南用心,荆湘的暗探,还需荆王自己去查。” 话已至此,一切明了。 但封延兆犹豫良久,忍不住摇头:“世子恐怕还不知道,荆王如今正在替圣上做事。” 这回,轮到宋筠笑了,只是他的笑是无声的。 “怎会不知?”他轻声道:“豫王胆敢派暗兵至鹿鸣山,难道真是二皇子一人就能说动的?” 背后难道没有太后或皇帝默许? “既然豫王已动,那另一个与淮南相邻的荆王又怎会毫无动静?” 只是因为太妃殁,一切不好抬到明面上而已。 当今天子以仁孝治天下,太妃刚去,淮王悲恸,孝期之内若非谋反,何人先动淮南何人就将先失民心。 所以荆王不动,不是没有得到圣令,而是时机不到。 封延兆虽然理解这一切,却还是想不明白,“荆湘为何是第一个出事的?” “天机不可泄露。”宋筠道:“阁下回到荆王身边,自然知晓。” 他低眸瞧了瞧不肯睁眼的小家伙,知道她在装睡,只是不想理会对面的人而已。 “程闳礼的命我拿了,这条消息阁下用还是不用,随意。”他起身,将怀中人打横抱起。 “对了,我的人下手没轻重,你的人大概一个都留不下。” 这便是威胁,你若还想救走程闳礼,那你的命也不用留。 封延兆终究没有动,也没有讲出半个字,就这样瞧着宋筠将方知雨抱走,就这样在夜空中听着似有若无的蝉鸣,落下一滴不明所以的泪。 *** 方知雨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她自己迷糊了。 醒来的时候,医女正在替她把脉,宋筠的头遮挡了其他人的身影。 她笑了笑:“我觉着自己挺好。” 医女趁机道:“从世子妃脉象来看,一切安好。” 可不,方知雨睡得可舒坦了。 从昨夜被抱回来,一直睡到日高三丈,马上就能进午膳了,还意犹未尽! 可把宋筠吓坏了,连忙唤了良医正、良医副、老神医,连同正在把脉的医女,一个接一个,非要得到每人肯定答复,才肯放心。 仓惶之后,一切安定。 宋筠将前来认错的所有人赶出去,也将前来报事的钱刀挡在门外,就抱着怀里人,久久不言。 方知雨知道,宋筠这一刻的沉静只是表面,他的内心早已凌乱。 “出什么事了?”她不敢确定的一问。 得到的答复却是额间一吻。 *** 太妃将停灵二十一日,各方都派了人来吊唁。 淮王伤势反反复复,人也时好时坏。 第八日,豫王的人假模假样前来痛哭。 惨白着一张脸的淮王,衣衫都没披好,就匆匆赶来踹了一脚。 只是那一脚没踹中人,还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几乎晕倒。 宋筠趁机放出狠话:“淮王这番伤病,皆因鹿鸣山豫王暗兵刺杀所致。从今以后,中豫百姓可安然前往淮南,但豫王兵马和幕僚,来一个杀一个!” 那个心腹只是文官,被“玉面杀神”恶狠狠一瞪,吓得灰溜溜逃了。 方知雨乐得亲自下厨,给淮王送了一盅“清炖马蹄鳖”。 淮王直到将其全数吞咽下腹,才突然问东升:“我是不是被骂了?” 王八可不是什么好词儿。 东升神神秘秘:“此乃大补,更是世子妃一片孝心。” 淮王翻了个白眼,把剩下的汤全都喝光。 刚喝完,宋筠便来求见。 淮王连忙披衣相见,让东凌将门关严实,这才问:“你让为父装病……要装到何时?” 宋筠只答:“父王伤病本就不假。” 淮王的确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口而害了一场大病,若非淮王府众多良医用金贵药材急治,只怕撑不到宋筠归来。 但如今,他只是不适,并没有到重病不支的程度,宋筠却让他当众演了一场病入膏肓的戏码。 到底何意? 宋筠没打算解答,而是问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天下将乱,藩王将反。父王……有没有做皇帝的打算?”